「演奏得真棒,你们好帅喔。」
演奏结束后,杏奴跑来跟我们每个人握手。
「好啦,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你们立刻收拾乐器,快点开溜吧。」
我们动手收拾起乐器,过了一会儿,小屋里的粉红色投币式电话就响了起来,杏奴拿起话筒。
「喂,我是川井。哦,我也吓了一大跳。水坝是吗?已经没有半个人在了,好像逃走了,大概是某个地方的笨蛋小鬼吧……,是,我明白了。」
杏奴挂上话筒。
刚才那位大叔可能是醒了吧,仓库传来「咔啊咯叩」的声响,杏奴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嗯——,可以先把那位大叔放出来吗?放心,他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
三分钟后。
我们待在放置播音器材的房间里,四个人全都低下头,大叔那双犀利的眼神正对着我们。
「您就原谅他们嘛,好不好?武丸先生,您之前不也说过自己高中时代很调皮吗?」
杏奴开口打破尴尬的沉默,大叔把两颗大眼珠转向成俊,喃喃问了一句:
「你制服上的字,是去车站前的『近藤洋品店』绣的吗?」
一时间,成俊露出愣怔的表情。
「喂,金发的,你不讲话我怎么会知道啊。」
「是的,没错,是上一届的学长叫我去那里绣的……」
「这样啊,一点都没变呢。」
大叔接着问。
「你晓得背后的『4』代表什么意思吗?」
「知道。」
成俊一副拼命回想的模样,喃喃念道。
「背后的四染上死亡色彩 打架最强我们不败 琵琶湖的龙撕裂大地——」
「龇牙咧嘴翱翔天际。……很好,及格。那好吧。」
大叔的嘴角浮现一抹诡谲的笑,接着说道:
「我是琵琶农业第五代的背号四号——『鏖【译注:日文意指赶尽杀绝。】之武丸』。」
成俊的下巴都快掉下来。
「我听过您的大名……您是第二次湖北之乱时的……」
「呵,那件事就别提了。」
喂喂喂,拜托一下,这种剧情留给少年漫画杂志去画就好,飙车族的故事本身就够复杂了说。
「你们几个快逃吧,公所的人十分钟左右就会赶来罗。」
大叔——鏖之武丸看着手表提醒我们。
「乐器我会想办法,你们只要到伊吹町的公所柜台找水质管理课的川井就可以了。」
意思是之后再去领回乐器吗?
「听好了。你们几个,绝对别半途而废喔。」
我们向大叔和杏奴低头行礼,接着坐上箱型货车,按照预定计划朝岐阜县境出发,后方可见杏奴朝我们挥手的身影。
第二天晚上,爷爷来到我的房间。真是难得。
我坐在书桌前迎接爷爷。
爷爷坐到床上后,深呼吸一口气,接着喃喃地说:爬个楼梯也很累人哪。
「秋佑,你看看这个。」
爷爷把《湖北新闻》递给我。负责传播湖北在地新闻的地方报纸上,刊登了有关我们的报导。
可疑人物入侵姐川上游水坝
九月二十七日上午十一点过后,伊吹町临时职员川井朋美(二十二岁)与隶属湖北猎友会的农民武丸真一郎(五十六岁)巡逻姐川水坝周边时,目击数名可疑人物离开附设的广播设施。入侵者疑似于离开前利用广播设施的器材在姐川流域播放噪音,所幸两人都没有受伤。
「耳朵重听的人能够长命百岁哪。」
爷爷冷静地说。
我凝视着今年七十七岁的爷爷那张满是老人斑的脸颊。
「因为耳朵差的话就听不见不好的事了,那样就不会对心脏造成负担。」
「这样喔。」
「我耳朵重听,说不定还能再活二十年呢。」
爷爷笑了一下。
「……嗯。您要尽量活久一点喔。」
「阿公昨天去了姐川的农地一趟。」
心头一惊。我知道,自己现在眼睛睁得老大。
「就算耳朵再怎么重听,亲人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仍会传到头脑里,真是不可思议啊。」
爷爷沉默了半晌。
「血缘关系是无可争议的,幸也曾在高中的校舍丢火焰瓶,当时他也是十七岁,说是要『打倒帝政』。」
幸也是我爸的名字。
「秋佑,你跟幸也很不一样。该怎么说呢,我觉得你的做法比你阿爸那时还要开朗多了。幸也都是独自行动,感觉很阴郁。不过秋佑,我看你好像都有朋友陪在身边,所以阿公就放心了,因为你也跟你阿爸一样不擅长社交,我一直很担心哪……,阿公在拉包尔见识过地狱,所以大部分的事情都能够置之度外。」
爷爷从前隶属于海军,他不是什么高阶的军官,只是一名普通的出征士兵。
他鲜少提及拉包尔的往事。
恐怕是因为他体验过想说也说不出口的辛酸痛苦吧。
真正的心灵创伤,多半是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只能默默带进坟墓里。
那种跟人聊聊就能痊愈的心痛,或许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虽说我没有资格评论这种事。
「秋佑,我这老头子是不懂你想要做什么,或是对什么不满,只是……」
爷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阿公都站在你这边,幸也应该也是一样的。」
忽然间,脑海浮现沉默寡言的父亲脸孔。
「大学什么的,不去念也没关系。阿公靠耕田维生,也是这么走过来了。你还有一块应该继承的肥沃土地,扎根大地的人是最坚强的……,懂吗?秋佑。时到时担当,无米煮番薯汤。」
时到时担当,无米煮番薯汤(船到桥头自然直),是吗?
我有一种被这句话拯救的感觉。
回过神时,我已经掉下男儿泪。
「秋佑,要好好重视朋友,绝对不能背叛他们。」
爷爷踏着缓慢的步伐走出房间。
我并不清楚爷爷知道了多少,不过,我觉得自己似乎全被他看透了。
杏奴真的是个好人。
她好像完全没跟警察提到我们的事情,而且,她还偷偷地帮我们处理掉遗留在现场的酒瓶与啤酒罐(事后去公所找她时才知道的)。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被抓了。
原因就在于鼓上贴着「GAJYUMA-RU」的原创贴纸。
第三天,我们整日挨了少年课的刑警一顿骂,最后由警车送回家。
老爸对于回到家的儿子只有一句简短的评语。
「你还真有革命精神哪。」
老爸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这么说道。印象中,老爸只有在看「男人真命苦」的录影带时才会笑,因为左翼派的都很喜欢阿寅(老爸好像把我们的行动误解成左翼运动了)。
一个星期后,学校的公布栏角落贴着一张公告。
三年A班 浅妻彰
三年D班 新城秋佑
三年D班 中出郁哉
以上三人因破坏校内风纪,处以停学一周。
停学期满。
我们三个全被叫去校长室。
进去之后,沉默持续了五分多钟。
校长让我们站在办公桌前,自己则默不作声地看着文件。这个做法实在有够卑鄙,被迫站着的一方,内心确实会产生某种不安情绪。
校长摸了一下头(假发),突然说出意想不到的话。
「浅妻彰同学,你已经是第二次受到停学处分了吧?」
浅妻无语地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抹紧张的神色。
「很遗憾,请你在这个月底离开学校,你被退学了。」
浅妻一脸错愕。我代替说不出半句话的浅妻大吼:
「这是为什么?我和中出同学也做了相同的事,我们同罪!浅妻同学并不是带头的人,但为什么只有浅妻同学要退学!」
校长沉默了一下。
「他已经两度闹上警局,我们才不得不采取这种处分啊。」
校长顿了一顿。
「像你这样的学生可是本校创校以来的首例。当然,站在校方的立场,希望你能够主动退学,如果你不答应,那就只好强制退学了,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怎么可以这样!」
我大吼。
浅妻脸色铁青。
校长拍了一下浅妻的肩膀。
「我看你好像挺优秀的,只要在大检【译注:大学入学资格检定的简称,于1951年起实施,2005年更名为高等学校毕业程度认定考试。】重新挑战就行了。」
校长接着又说:
「……十八岁呀,你已经过了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年纪吧?还是说你想叫我帮你收拾烂摊子呢?」
乡下升学高中的老师尽是些这样的家伙,他都肯为死了好几百年的战国武将的一生流泪了,却毫不在乎地剥夺活在当下的年轻人的未来。
第二天起,我拼了命地募集取消浅妻退学处分的连署签名,由希和郁哉也来帮忙,可惜募集到的数量不如预期。
在准考生即将进入备战状态的时期,谁还有闲情逸致去多管闲事——校园里弥漫着这种气氛。
班上还有个同学说:「要是引发问题,害我失去学校的推荐要怎么办啊!」我狠狠地瞪着那个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