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工厂
河边的这间废工厂被格拉罕他们当成了自己的据点。
太阳早已落山,冰冷的黑暗包围了四周。冬日的严寒与夜晚的黑暗加剧了工厂破落的印象,让人觉得愈发地诡异。
在这工厂的中心,有几个完美地融入这种昏暗气氛的人影在蠕动。
然而,人影围绕着的是——与这种地方格格不入的,身穿白色礼服的可人儿。
当然,仅仅是外表看上去如此而已。
宽敞的屋内四处散落着机器的零件。
在其一角,香奈坐在一张用铁管组合起来的简陋椅子上。
她面前的汽油罐里燃烧着大量的木屑,摇曳的火焰将四周的黑暗照得通红。
火光中浮现出的,是眼神昏暗却情绪高涨的穿工作服的男子,以及大概是他同伴的不良青年们。
“真可怜。怕得话都说不出来。嘿嘿。”
之前驾车的小混混说道,坐在椅上的香奈仍然保持着沉默。
当然她并没有害怕,只是单纯地不能说话而已。
香奈为了保护父亲告诉自己的各种机密,自发地舍弃了声音,她也故意没有学习手语,只用笔谈表达最低限度的要求。
可以发声或是会手语的话,如果对方在拷问中使用了药物,说不定自己会轻易地招供,所以她一开始就舍弃了语言。而舍弃语言之后,她与他人之间的隔阂也如她所愿地加深了。
使用笔谈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如果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事,她都不会用。
而现在——香奈愣住了,根本没打算把真实情况告诉对方。
最初她以为可能会是跟父亲有关联的人,为了弄清对方的目的故意乖乖被抓——但从他们的对话来看根本不是这回事。好像只是把自己当成名叫伊芙的少女了。
“抱歉啦,小姐。不过,在某种意义上出不了声也很幸福。人类不管把悲伤还是快乐抑或是愤怒挂在嘴边时,都需要浪费大量的体力。在恐惧和疼痛的时候就更明显啦。”
说话的是啪啪玩着手中工具的男人。从周围人的态度来看,大概他就是这个集团的首领没错了。
“这么说来,害怕得说不出话来其实……在某种层面上来说,是人类为了在极限状态下遏制体力的浪费,出于本能产生的自卫行为吧?糟了。我刚刚说的话听上去充满睿智哦?好,你们快夸我!”
听他这么一说,不良们都面无表情地鼓起掌来。
夏夫特露出比别人更冷淡的表情,一边鼓掌一边淡淡地低声说道:
“台词的后半部分把整句都糟蹋了哦。不,应该说从头开始就愚蠢透顶吧。”
“你小子胆子真的变大了啊……真令人高兴。没白拿扳手刺你的肚子呢。不过你给我记住!”
觉得不良们的对话十分无聊,香奈判断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她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概是被当做柔弱的大小姐吧。他们没有把她绑起来,更没有搜身。
“嗯?喂,你不要随便站起……”
——话虽如此,竟没有注意到我背后的武器……外行也要有个限度。
光凭这点就肯定不可能是与父亲有关联的人了。香奈这么想到,拔出插在背后的小刀。
“呜哇!?”
突然闪现的银色光辉,让身边的不良发出了惨叫。
身穿工作服的男人也吃了一惊——但他的表情更像是在享受出乎预料的突发事件。
“嗬……本以为只是个大小姐,没想到竟拿出了有趣的东西。这作为护身用……的话,是不是稍微大了点?不过,很好。虽然让我有点吃惊,但吃惊是好事。惊讶啊,是为了让人类随时能想起‘人生前路充满无法预料的黑暗’这句话的————”
香奈不等男人说完,就压低身子脚一蹬地向前冲去。
呼吸之间就逼近了两人的距离,香奈纤细的手臂像弹簧一样弹出,小刀朝男人的手臂划去。
之前对方对加古吉的同伴们进行的攻击做得相当漂亮。他用手中的巨大扳手勾住大家的脚,让他们无声地摔倒在地。虽然没有给他们造成什么大的伤害,但那只是这个男人没有追击而已。
——这个男人的本质,是使用扳手的技术。
香奈如此推测到。
因此,她做出了只要能弄伤男人的手臂就可以从容逃离这里的判断——
然而就在刀刃就要刺伤对方的一瞬间,随着一声激烈的金属碰撞音,刀被架住了。
——呜!
“第2次吃惊……你啊,大概不是伊芙·杰诺亚德吧?刚刚这下子,不是门外汉能做出来的吧。那个,这可真让我吓了一大跳。另外要是能把我的话听完就更让人高兴了。”
香奈敏锐的动态视力立刻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右手拿着的扳手遮住了自己心脏至颈部的范围,左手则不知什么时候拿着一把工业用的钳子。而钳口则紧紧的闭着,将香奈的小刀死死夹在其中。
虽说自己为了留他一条活命没有使出全力,但香奈仍对自己的一击被挡住的事实感到十分诧异。
然而她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穿工作服的男人看着她放声大笑起来:
“真有趣啊,你。OK得过分了啊OK得。不妙啊,我开始兴奋起来了。好,我决定了,即使你说自己是火星人我也不再吃惊了。好了,快长出八条触手来看看吧。如果不是人的话——就更有破坏的价值啊。”
——果然这家伙……跟那个穿白衣的男人很像。
——无论是说的话,还是身上带的杀气都像!
判断出面前的男子非常危险,香奈也坚定了自身的杀意。
同时,她突然一脚踢向对方的大腿。
本打算借此机会从对方的钳中抽出小刀——但穿工作服的男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动作。
他飞快地将巨大的扳手移到香奈准备踢向的位置,用扳手夹住了她的脚踝。
并不痛。但有一种全身的力量都消失的感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飞在空中。
脱手的小刀,随着单调的金属声掉落在地。
——失误了。
情绪高涨的言行举止。
和那个白衣人相似的杀气。
还有手中巨大的武器。
这些因素,使香奈无意识中使用了跟拉德·卢梭打斗时同样的战斗方式。然而实际上与使用蛮力的拉德相比——面前的男人使用的其实是借力打力的战斗方式。
明明之前已经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但因为把对方错认为拉德·卢梭,导致自己采取了错误的对应方式。
对自己的疏忽感到懊悔不已的同时,香奈飞快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背后还藏有一把小刀。
只要趁对方不备发起攻击还有胜利的把握。问题是,要如何趁其不备。
香奈在考虑的同时,穿工作服的男人悠然地向她走去。
“好像变得愉快起来了呢。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变得非常愉快啊。为了说说快乐的故事,不如跟我联手吧。具体来说就是那什么,输给我吧。”
即使口中说着疯狂的话语,但男人的动作却看不到漏洞。
情绪愈发高涨的他举起巨大扳手的瞬间,香奈正准备趁这个机会发起攻击时——
两人间紧张的空气,被在某种层面上来说不合时宜的男子的登场破坏殆尽。
“请、请住手!”
与其说是阻止的叫喊,不如说是惨叫的声音在工厂内回荡。
当然发出声音的并不是香奈——而是从离他们所在位置稍远的,靠近工厂中央的地方发出的——懦弱的不良少年的声音。
“那、那个……钱我已经带来了,请立刻放了那个女孩!”
浑身发抖,却有着坚定目光的少年——加古吉·司普罗特朝着格拉罕他们慢慢走来。不过以他拄着双拐才能行走的状态来说,给人一种每前进一步都经历了千辛万苦的印象。
——没想到,他居然会来。
香奈一瞬间产生了这个想法,不过想到自己准备救出父亲的时候,他曾不顾身有重伤也追了过来。所以他会来也并不出乎意料。
但他在这种情况下能做什么呢?
老实说,香奈心中还留有猜疑。
怀疑他们是不是知道了父亲的存在,为了巴结利用他才接近自己的。
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这种猜疑已经减弱了很多。不过并没有完全消失。这也是香奈和加古吉他们之间最后的隔阂了。
然而——仅仅几分后,她心中的猜疑就完全地消失了。
“嗬嗬,来得挺快的嘛。好,那就把故事的走向从惊讶的事转向对我来说高兴的事吧。哎呀,很好。钱非常好。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大家都说钱是好东西……而且,人们为了钱而自愿走向灭亡的样子简直最棒了!”
保持着高涨的情绪,格拉罕露出和眼神毫不相称的爽朗笑容转向加古吉。不过,他的意识仍有一半集中在香奈身上,并没有简单地给予她机会。
“不过等一下。你说带了钱……但怎么看你都空着手吧。”
“不,我的的确确带了钱……或者说是可以代替钱的东西来。”
“?”
格拉罕他们露出诧异的目光,加古吉则怯生生地继续说道:
“也、也许你们不会相信……我……”
说到这儿加古吉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口气把心中积蓄的觉悟朝面前的不良青年们吐出:
“我正被芝加哥的黑手党卢梭家族通缉。”
“!?”
“只要把我交给对方,那就可以……得到很多钱!”
沉默。
无论对谁而言,他的话都出乎意料。
本以为,他们即使没钱也肯定会靠武力救出香奈。结果出现的居然是个一看就很弱的少年已经让他们觉得不知所措了,而这个少年居然还提出要用自己的命来换取香奈。
格拉罕他们的的第二目的本来就是加古吉。也可以说是为了抓住他才策划了绑架事件——然而还没有告诉他真相,他自己就主动提了出来,真是出乎了大家的意料。
当然,加古吉的话也出乎了香奈的意料。虽然从他的同伴口中听说了加古吉在芝加哥被通缉的事,但他竟用自身的性命作为交易的筹码。
——为什么?为了……救我?
如果是出于私欲想要利用我和父亲,那么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香奈的安全就完全矛盾了。
——为什么……为了前不久才认识的我做到这个地步?对不是他家人什么都不是的我……为什么?
突然,她心中产生了一种情感。
那是不该产生的感情。
想起加古吉和他同伴们的笑容的同时,产生了——
——即使被他们利用,我也绝不后悔。
“哈哈……哎呀哎呀,格拉罕大哥。这家伙蠢毙了!根本不知道我们真正的目的咕啊……”
手下正准备嘲笑加古吉滑稽的样子,格拉罕用扳手狠狠戳进了他的肚子,瞪大了自己阴沉的眼睛,惊讶地说道:
“你真厉害啊!”
在众人的注目下,格拉罕把扳手高高抛向了半空。
再轻松接住坠落的铁块,啪嗒一声清脆的声音响彻工厂。
“该死……让我这么感动。有趣啊。你真让人愉快。而又悲哀啊,加古吉·司普罗特。然而,真感动。俗话说快乐与悲哀之间只有一纸之隔……你啊!现在!这个瞬间!把我的心囚禁在这张纸里了!”
像发狂的诗人般叫喊着,格拉罕再次把扳手玩得啪啪作响。
“好吧……看在这份感动的面子上,我就放了那个女人……反正,她也不是伊芙·杰诺亚德吧?而且……就算放了女人……以你这双腿,也没法逃跑吧。老实说,真佩服你能走到这里来呢。你可真强。”
“不、哪、哪有……现在又痛又怕就快哭出来了。”
“很强却又很弱……该死,又想把我关在一纸之隔的那张薄纸里吗?”
开心地抱怨着,格拉罕重新转向香奈所在的方向。
“好啦,快走吧。要谢就谢他吧。”
听了他的话之后,作为人质的少女——并没有移动。
眼神甚至变得更加锐利,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格拉罕的动作。
“……嗯?怎么?难道……还想跟我打?”
看着杀气不减的香奈,格拉罕苦笑着重新举起活络扳手。
“其实啊,我内心对你能采取这种反应也有些许期待呢。”
“……香、香奈!”
将加古吉的声音听在耳里,香奈静静地下定决心。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她自己也无法理解。
但是,现在要是能将这个男人打倒,加古吉就不会被杀。
确认着这个事实,香奈静静地集中起精神。
划分生死的界线。
而这个分界变成了扭曲的薄膜,将香奈和格兰罕包裹起来,再在其中压缩进沉重的空气。
就像这样,工厂内再次产生了紧张的气氛——
而下一瞬间,这种一触即发的紧张,轻易地消失殆尽了。
因为小规模的爆炸炸破了工厂的外墙。
加古吉刚在视线一角看到红色亮光闪起,工厂的一部分外墙就随着一声巨响被炸得粉碎。
“咿!?”
当然为此吃惊的不仅仅是加古吉,工厂内部的人几乎全都朝巨响发出的地方看去。格拉罕与香奈都想趁此机会发动进攻,不过因为两人都这么想,没有给对方可趁之机,仍然保持着胶着状态。
火焰瞬间熄灭了,在黑烟和白雾密集的空间里出现的是——
“香奈小姐!没事啊!”
“唔啊……妮斯,门开着,为什么要用炸弹?”
“多尼,还用问吗?当然是妮斯姐想用炸弹而已啦。”
“……有人听到刚刚的爆炸声报了警的话,警察就会赶来!我奉劝你们赶紧乖乖逃跑吧!”
“咦,原来有好好想过的吗!?”
“感觉是她临时想到的吧。”
“而且要是打算找警察解决,一开始就该直接报警吧……”
“我说,要抓肯定也是妮斯姐第一个被抓吧。”
“没关系啦~根据我的计算,警察最少也得花623秒才能赶到这里啦~”
“喂梅乐迪,你怎么算出来的?”
“是直觉啦!”
“是直觉吗!”“明明是直觉就别说‘最少也得’什么的!”
“给我道歉!”“为什么啊。”“梅乐迪有向我道歉的义务!不,应该说这个世界应该向我道歉才对。”“你又有什么根据?”“直觉。”“又是直觉吗!”“还真方便啊直觉!”“别把什么事都归结于直觉啊!”“给直觉道歉!”“真对不起。”“……道歉了!?”
“嘻哈!”
“嘻哈!”
随着一阵莫名其妙的喧闹,加古吉的同伴们走进了工厂内部。
看着蜂拥而至的几十个不良少年,工厂内的混混们被搞得狼狈不堪。
格拉罕仍然保持着冷静,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问加古吉道:
“……咦?我没在信上写要一个人来吗?”
“是、是啊大家!你们怎么来了!?明明我反复叮嘱了那么多遍!”
加古吉也跟着发出了疑问和抗议,妮斯则一脸平静地回答道:
“嗯,就跟信上写的一样,加古吉一个人来了——”
“我也一个人来到这里。”
“我也是一个人走过来的。”
“我也是。”
“还有我。”
“哎呀,我也是哦!”
“唔啊,我、一个人来的。从墨西哥、到美国。”
“我也是一个人哦。”
“人生路上总是一人行啊。别期待会有人帮你!”
“所有人到最后都是孤身一人吧。”
“我也是一个人来的。”
“不好意思,我啊,其实是跟妹妹一起来的……她应该跟我一起来的!”
“所以说啊,你没有妹妹吧。”
“你的妄想自食其力地走到这里来了呢!”
“恰妮你给我乖乖地闭嘴,只准说嘻哈!”
“嘻哈!”“嘻哈!”
“总之我也是一个人。”
“我也是。”“我也是哦。”“我也是。”“本大爷也是。”
听了他们的回答,格拉罕回想起自己写的信的内容——
“啊,并不矛盾。看来你们……很聪明啊。”
“是老大太笨了!怎怎、怎么办啊现在!”
从肚子被扳手刺中的疼痛中复活的夏夫特,一脸惨白地问道。
然而,格拉罕本人则丝毫没有动摇,他满怀自信地继续说道:
“放心吧,你忘了我们手上还有人质吗?”
“她已经算不上人质了吧!”
听到这声叫喊,格拉罕看向握着小刀不动的香奈,考虑片刻——
“那用夏夫特作人质的话,他们会住手吗?”
“这是什么逻辑啊!”
无视他发出的抗议声,格拉罕从容地说道:
“不过,据我的判断,对付这点人数的话完全没问题。要是他们都是汽车的话,我破坏起来就很来劲啦。老实说,我不太喜欢破坏人的关节呢……”
他从容地这么自言自语的时候,加古吉的同伴中也起了变化。
“……喂。刚刚说‘我也是’的声音里……有一个声音没听过哦。”
“啊,果然你也这么想吗?”
“嘻哈。”
“我说啊,那堵墙边站着的是……”
“那个红发的家伙……是谁啊?”
不良少年们的视线最终汇集到一处,墙角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加古吉和妮斯看着站在那儿的男人,感到有什么不对劲——
而香奈则已经向前冲出。
“咕、遭了!”
香奈出人意料的行动让格拉罕露出了破绽。
——这样下去会被杀的。
格拉罕瞬间扭转身躯以此避开致命伤——
香奈却完全无视穿工作服的男人,像子弹一样朝着红发男子直冲而去。
眼看可爱的子弹的利刃就要刺进红发男子的咽喉——
香奈停住了手中的刀。
并不是被红发男子挡住了。
而是她自身产生的混乱,使得刀刃无法刺入。
——为什么,停下来了!?
——我怎么会犹豫是否要杀死这个男人!
——刚看到他我就明白了。这个人——就是那个时候的男人!
——既是如此,为什么我会停下手中的刀!?
——不对劲。今天我很不对劲。
——刚才……想要救加古吉也是,尽采取些不合理的举动。
——这个男人……将要成为父亲的阻碍。明明我这么决定了……
——不……今天,收到那个男人送的衣服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
——想杀这个男人是出于——我的自私。
——我很害怕。
——在父亲和我二人的世界里,融入新的什么人。
——我非常害怕自己深信的过去,就会这样崩坏。
跟混乱的香奈不同,红发的男子既不准备夺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也没打算避开,只是脸颊泛红地说道:
“……这么久没见,一来就这么说有点那什么……”
青年发出的声音的确就是那个男人……“铁路追踪者”的声音。
“啊,就算……你想要杀我也没关系。不过,我觉得应该好好表白一次才对。”
——他打算说什么。别再让我更加混乱了。别扰乱我的心。
“我觉得在那辆列车上的时候,我只说了些大道理,没有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你。”
——住口,别再说了。
“我直说吧……让我困扰的是,我好像打心底爱上了香奈一样。对不起……我说谎了。其实一点也不困扰。但我的爱是真的……啊,果然拐弯抹角不符合我的个性。我就直说了……我喜欢你,嫁给我吧!”
根本不带一丁点浪漫的,平淡的表白。
加古吉也好妮斯也罢,就连格拉罕也不知道该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乱入者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好。不过,从男人绯红的双颊来看,刚刚那怎么想都像玩笑的表白多半是认真的。
而香奈也——明白对方并没有说谎。
在“幽灵”的时候,也有很多男人随随便便对她说出爱这个字。
然而,她在其后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谎言,而对方知道香奈的本性后也绝不会再跟她说话。
——不过,这个男人,不一样。
在列车上这个男人给我展示的“世界”中,也感觉不到任何谎言。
——啊,真可怕。
同时香奈仍没法理清自己心中乱成一团的情感。
——太可怕了。
问题的重点根本涉及不到喜不喜欢对方。
——居然如此……居然如此可怕。
无论做出什么样的答复,首先应该认真对待别人包含爱意的表白这一行为本身,对她来说是未知的领域。
——接受除父亲以外的某人——竟是如此可怕的事。
“害怕吗?”
看着香奈的眼睛,克雷尔慢慢说道。
也不顾加古吉他们在周围听着,甚至干脆把他们当做了“宣誓”的证人,他用清楚的声音,洪亮地洪亮地说道:
“没关系,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破坏你一直以来深信的世界。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也决不会、决不会破坏你所相信的我的世界。”
好像看透了香奈的心思一般,克雷尔充满自信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世界才没有那么脆弱。没有哪个世界会因为有人进入而被破坏。”
也像是说给自己的世界听似的。
“只会——变得更大而已。这是这样而已。”
青年向自己的世界确认着,自己决心接受香奈这名少女的世界的事实。
“如果你的世界濒临崩溃——我会保护它。”
一次次、一次次确认着。
“说这种话的人一般是不能相信的。”
确认只在自己世界行得通的,只属于自己的爱意。
“不过正如你所知——我并不普通。”
看着面带羞涩笑容的青年,香奈不知不觉放下了手中的刀。
——这个男人也好……加古吉他们也罢……
至今自己从没见过、也从不愿正视的世界里,竟有如此可怕的存在。
他们轻松地打穿了自己拼命建成的“壳”,微笑着向自己伸出手来。这是多么可怕的存在啊。
然而——香奈现在却不可思议地对这些异邦人抱有同父亲一样的感情。
不想失去进入自己壳中的人们的感情。
这种感情究竟是不是爱呢——香奈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因为她至今为止的世界里,一次也没有——从父亲嘴里听到“我爱你”这句话。
◆
巨响。
尖锐的金属撞击声响彻工厂,这时大家才回过神来。
加古吉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都朝声音传出的地方看去——那里站着一脸困惑的格拉罕。
“啊~让我们来说说无法理解的事吧。无法理解的事在人的一生里——到底是什么呢?无法理解啊……算了。这种事再怎么想也没用……所以,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我们可以继续吗?”
完全被晾在一边,格拉罕的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
“好吧。我批准了。”
听了他的话第一个作出反应的,正是把他晾在一边的红发男子本人。
“那么,虽然还没听香奈的回答……不过要与香奈和她的同伴为敌的话,就让我先来会会你。好了,想逃的话趁现在哦?”
听了乱入者无比自大的话语,格拉罕愣了一下,然后深深叹口气问道:
“我说啊,有个问题一开始就该问也很关键说不定其实问不问都无所谓但出于我个人的兴趣还是想问!你……是谁啊?”
“我吗?我的名字是……真正的名字要对你们保密,就让我自称菲利克斯·沃肯吧。”
青年说出自己名字的瞬间,格拉罕手下们的脸色瞬间变了。
“……咦?”
“菲利克斯……是那个……传说中的杀手的名字吧。”
“但,那不只是个……谣言而已吗?”
不顾混乱的同伴,格拉罕摇晃着扳手从容地说道:
“慌什么慌。这家伙是传说中的杀手的话……我们不是认识传说中的杀人狂嘛。见过拉德大哥的你们,现在有必要被一个名字吓趴下吗?”
“杀人狂拉德?”
听了格拉罕的话,红发青年像是回忆起什么般开了口。
“就是那个从列车上掉下去的人吧。”
刹那间——空气变得寒冷彻骨。
格拉罕的同伴们感到自己口中的水分正在急速地消失。
空间变得冰冷彻骨,知道其含义的他们,不知不觉地后退几步远离格拉罕。
“……为什么,你知道这件事。除家族的人之外……消息应该没有流传出去吧?”
沉重阴沉而锐利的声音,听者的灵魂仿佛都会被削除。
然而,红发青年却若无其事的做出了回答。
“因为……让他摔下去的是我啊。”
下一瞬间,银色的铁棒飞快地旋转着朝青年身体飞去。
看着这副光景的人都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啊。那个红发的家伙,肯定没命了。”
然而,青年却轻松接下了那把巨大的扳手——加快了旋转速度,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扔了回去。
威力大到人人都认为“啊。那个穿工作服的家伙,死定了。”——格拉罕却也泰然自若地接了下来。为了减缓它的势头他让它在自己身边转了几圈——同时自己也做了个180度转身。
——背对敌人?
加古吉他们产生这种想法也只是一瞬间。
格拉罕再转了半圈,用多转了360度的力量再一次扔出扳手。
旋转的速度更快了。
高速旋转的扳手看上去就像银色的圆盘般。
红发的男人这次没有再接住,而在被击中前一瞬间闪避开来——
紧接着,一个蓝色身影直逼他眼前。
扔出扳手的同时,格拉罕也跟着它向前跳去。
他两手分握着小一号的扳手和铁钳,用滑稽的二刀流朝红发男人的身体直逼而去。
“嗬。”
红发男子发出有些赞佩的声音,飞快往后退去。
刹那间,响起了爆炸声。
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东西爆炸。
那是巨大扳手形成的圆盘破坏了红发男子身后的汽油桶的声音。
虽说是个空桶,但汽油桶完全被压瘪了,直接受到撞击的部分还裂开一大条缝。
如果人被撞上了,说不定上半身和下半身就得挥泪告别了吧。
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加古吉眼前一暗。然而面前激烈的攻防战愈演愈烈,甚至连昏倒的工夫都没留给加古吉。
“哎呀,真让我吃惊。你比我想象的能打嘛。”
不停躲过直击而来的“死”的化身,红发的男子却以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说出了赞许的话语。
“说不定你比那个叫拉德的家伙还强吧?”
“……我比拉德大哥强?你还真会说话啊不过我有着不会轻易听信奉承话的坚强的心!”
格拉罕没有停下手中工具的攻击,嘴上却规规矩矩地回答道。
他的话完全无视攻击的节奏,好像身体和嘴的活动完全分开了一样。实际上,他的连击是从用身体记住的拆卸工作演变而来,说不定头和身体真的分别运转着。
一边躲过这种无法预测的攻击,红发男子一边静静地笑了。
“我一挑衅拉德就大发雷霆,比精神力的话,应该是你比较强吧?”
“蠢货……拉德大哥经不起挑衅那是上天的安排。因为拉德大哥实在是太强了,受了挑衅发起怒来再把对方打扁才是自然规律,毫无矛盾!也就是说拉德大哥一直都背负着容易被人挑拨的不利条件!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啊……拉德大哥!而我也总算才明白刚才的你的话不是奉承话而是挑衅现在也来不及生气了我是不是已经完蛋了!?”
“你问我也没办法啊。哎,你说话方式挺有趣的。”
说着,红发男子哈哈笑了一声。
两人的对话听上去像是朋友之间在耍贫嘴,但看了他们实际的举动就知道他们之间根本不是那种关系。
格拉罕退后一步,捡起落在地上的巨大扳手——在地上蹭了一下拿了起来。
随着一声金属撞击声,有什么东西朝着红发男子的脸直飞而来。
那是之前被格拉罕打飞的香奈的刀。
被扳手巧妙地从地面击起的银色小刀飞向红发男子,他却轻松地将其接在手中,保持刀柄朝前的状态递给身后的香奈。
“拿着,这是香奈的吧。”
“……”
没想到他会在战斗中做出这样的举动,香奈目瞪口呆地接过小刀。
而下一瞬间,红发男子的身影从香奈的眼前消失了。
旁边格拉罕正垂直挥下扳手,红发青年在他挥下之前一瞬间躲了过去,并踩在陷入地板的扳手踏上了格拉罕的肩膀。
再一转身,抓住天花板上垂下的铁钩,脚在身边的柱子上一借力,红发青年的身体缠上了垂下的铁链。
“还要打吗?”
仰视着这么问道的红发男子,格拉罕再次蛮不讲理地说道:
“红毛的家伙。你完全不怕我的扳手啊。没有畏惧。没有恐惧。没有害怕!真是太失礼了!姑且不说我,跟扳手一击的冲击力和物理法则道歉啊!”
“我确实不怕,跟子弹一样只要不被打中就不会死,如果你是说斩击的话,我跟曲奇打架早已习惯了。”
“曲奇是谁啊!”
“是我朋友。你不知道吗?”
听了红发男子更不讲理的回答,格拉罕轻轻提起身边的汽油桶——
“谁认识啊!等会儿介绍给我啊!能和你打架的朋友的话,肯定是怪物吧!”
用扳手代替棒球球棒,击飞了空中的汽油桶。
红发男子松开握住铁钩的手,巧妙地站到汽油桶上——跟着扭曲的铁皮圆筒一起安全着地。
“差不多吧,毕竟身高超过三米嘛。”
“是怪物啊!”
像表演杂技一样站在汽油桶上的红发青年,把扭曲的圆筒踩得哐当作响,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
“是吗,那家伙跟我不同,很有名的。要我介绍给你没问题,不过那家伙讨厌铁锈味,大概会吃了你吧。”
“吃了我?”
工厂内进行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对话。
对话完全是答非所问,但攻防的节奏却配合得恰好。
他们过分异常的动作,让加古吉他们这些旁观者产生了自己是否在做梦的错觉。
这样的交锋持续了数分后,格拉罕突然注意到。
对方还没有进行过一次像样的反击。
——……
——被我压制住,只能拼命闪避无力反击。
——这种天真的想法根本说不过去。
“原来如此,你让拉德大哥从列车上掉下去的、吗……”
正好两人间拉开一段距离,格拉罕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开始压抑住自己的破坏冲动。
“好像不是……说谎。”
用扳手哐哐敲击着地面,格拉罕静静地低下头——
让谁都无法看清他的表情,然后低声说道:
“……撤。”
只是这么一句。
“……咦?咦?哎?”
无视同伴们都陷入了困惑中,格拉罕只是背对红发青年,用响彻工厂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啊……悲哀啊。让我们来说说非常悲哀的事吧。”
把活络扳手扛上肩,格拉罕用发自内心的哀伤的语气说道:
“面对这么可恶的仇敌,我却没法出手。”
“刚才不是才大打出手了唔嗷。”
用小一号的扳手轻轻戳进夏夫特的肚子,格拉罕继续高声说道:
“因为啊……这个男人……总有一天,会被拉德大哥亲自干掉。我要是动了手,就会被拉德大哥残忍地残暴地残酷地杀掉啊。”
听了他的话,红发男子换了个稍微认真的表情,略带敬意地说道:
“……多谢你的忠告。”
“不是忠告。是死刑判决。”
格拉罕吐出这么一句话后,就从加古吉他们身边走过,朝工厂正规的大门走去。其他的不良青年虽然仍处于困惑中,但还是老老实实跟了上去。
在与加古吉擦身而过的时候——格拉罕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我很欣赏你……如果不嫌弃的话,这个仓库就给你用吧。它是我的东西。”
“……咦?”
“那就再见吧。等那个可恶的红毛不在的时候。”
目送着一脸苦笑的格拉罕离开,加古吉的心里一片混乱。
“结果……那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是好是坏都无所谓。大家没事就好。”
听了加古吉的自言自语,妮斯立刻回答道。
也许她这种习惯性的举动让加古吉安心下来,他软绵绵地坐到地上。
“不知怎么回事不过……我们……得救了?”
“是啊,加古吉……不过……那个人……到底是谁?”
妮斯看向那个突然出现的如同暴风雨般的男人。而他本人则跟香奈面对面站着,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说着什么。
当然,其实只是红发男子一个人在说话。
虽然加古吉对红发男子有点印象,但他决定不去仔细回想,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挺好的,别管他了。”
他看着同伴的少女,露出有些安心的笑容——
“因为香奈好像有点……高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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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告诉香奈一个人,我的真名。只托付给香奈一个人,包含我灵魂的名字。这就作为——我的誓言。”
红发男子表情认真地凝视着香奈,说出了就像是喜剧演员的玩笑一般的台词。
“克雷尔……克雷尔·斯坦菲尔德。”
重新自我介绍让他有些害臊,他难为情地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可以的话——就算从朋友开始做起也没关系。能不能——喜欢上我呢?”
香奈沉默着移开了视线——她的脸颊上……浮起了一丝红晕。
这就是——香奈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