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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1710 Crack Flag 第二章 “我可没那么蠢哦?”

1709年 冬 罗特瓦伦蒂诺

那是一种诡异的和平。

当时席卷欧洲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战火毫不留情地蔓延到意大利半岛,那不勒斯王国被奥地利占领已快满2年。

然而——要问这座罗特瓦伦蒂诺城有什么变化吗,答案是否定的。

总督仍然是艾斯佩朗萨•波罗尼亚尔,仍为西班牙的领地,居民们也仍过着与数年前无异的生活。

虽说也许高层的人也有一些变动,但乌云还没有飘到普通百姓头上。

尽管如此,这座据那不勒斯不远的城市竟完全没有受到几乎席卷整个欧洲的大战影响,不管怎么想都很不自然。

后世的史书上,也只将其记载为“神秘的中立地带”——当时生活在城里的人们也意识到了这种诡异的和平,然而他们仍然继续与平常无异的生活。

因为,早在数年前他们就意识到了。

意识到这座罗特瓦伦蒂诺市,是被周围的城市平稳隔绝开的土地。

而且,他们也知道。

知道制造出被隔绝的原因“药物”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身。

过去由“假面职人”引发的连续杀人事件。

虽然那起事件已过去4年的时间——城市里还残存着当时那种沉重的空气。

然而不为这种空气所迷惑的也大有人在。

比如“臭鸡蛋”首领那样,从一开始就打算消除这种空气的人们。

再比如小孩子或是从其他城市来的行商人那样,对4年前的事件一无所知的人们。

还有——

“哎哎修伊君!你听说了吗!?听说下个月城中的剧院将上映让皮埃尔•阿卡尔德的新剧哦!”

罗特瓦伦蒂诺市面朝港口的市场大道。

不愧为各地商船频繁往来的贸易都市,市场聚集了各地的交易品,成为城中最有生气的地方。

市场里穿梭着各种各样的人,可以看到罗马人、凯尔特人、希腊人、阿拉伯人、日耳曼人、腓尼基人及其他各个种族的身影。当然并不是只有这座城市像这样,意大利多数地区都是这个样子——不过作为港口城市,感觉这里聚集的人种格外多。

当然,虽说这座城市不知为何尚保持着和平状态,但现在正是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战火正盛的时期,靠港的船只和人们都带着一种独特的紧张感。

然而,充满活力的买卖人自然地消除了他们的紧张。

带着不输给这种市场的活力,雪白的皮肤上泛着红晕的年轻女子,天真无邪地大声说道。

“所、所以呢,修伊君,你听我说哦?我有可以很便宜就拿到剧场入场卷的门路……要不要一起去看?”

金色长发随风飘扬的女子,有着成熟的身材和孩子气的脸。

她大概18岁左右吧,光看说话的方式和动作感觉还有些孩子气。

风华正茂的少女抱有好感问话的对象,是一个黑发金眼的冷漠青年。

“……没兴趣。”

面对回答跟表情一样冷漠的青年——修伊•拉弗雷特,少女毫不退缩地继续说道:

“不是没兴趣就不能看哦?”

“也不是非得看不可吧。我本来就没兴趣看戏。要是莫妮卡感兴趣,自己一个人去看不就好了。”

听了修伊无情的回答,被称为莫妮卡的女孩伤心地低下头,闹着别扭小声说道:

“不跟修伊君一起就没意思了……”

“如果跟我一起有意思的话,不去看戏,光在这附近散散步不就可以了吗?”

听了青年的回答,莫妮卡的表情啪地一下闪出喜色。

“那、那、这样也行!”

“不,今天我这就准备回去了。”

“咦?咦、哎……哎哎?”

“那就明天见了。”

修伊看着莫妮卡的脸淡淡地说完,转身快步离开了市场。

完全没指望。

不知情的人客观地分析刚才发生的那一幕,肯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然而,莫妮卡遗憾地叹口气后,脸颊变得有些发烫。

——太好了。

——修伊君今天也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明天见”了。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她来说这就够了。

因为她知道。

她知道修伊•拉弗雷特这个青年几乎憎恨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据她所知,他不堆出假笑,用本来的表情面对面打招呼的,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人。

很高兴其中一人是自己,莫妮卡每天都反复玩味着这种喜悦。持续数年也不觉厌烦的喜悦。如果有人知道她这种心情的话,十有八九会断定“她很古怪”吧。

不过莫妮卡对此有自知之明。

自己很古怪。

不过这也没关系。

从市场的大道拐入巷子,走到没人干扰的地方后她按住自己的胸膛。

回想起方才修伊冷漠的表情,莫妮卡低着头再次微笑起来。

没想到——对她而言无上幸福的时光,被身后传来的粗野声音彻底粉碎了。

“哟,小妞。你好像被甩了嘛。”

红晕和表情渐渐从脸上消失,莫妮卡缓缓地抬起头。

于是看到几个没见过的男人挡住了小巷出口。

一看就是一副粗暴的样子,看服装像是某处贸易船的水手。因为说着意大利语,应该是这附近的贸易船——不过不管想都知道这些水手并不是处于亲切想要安慰被抛弃的少女。

“被那种豆芽菜甩了没什么好难过的。”

“还不如带我们参观一下这座城市。”

应该是今明两天就要出发的船的船员吧。就算惹出什么乱子也马上就能逃掉,正因如此他们才随随便便想要骗个失恋的女孩玩玩吧。

然而无论想要凭嘴皮子工夫骗走,还是使用暴力强行带走,船员们都选了个不妙的对手。

其中一条理由是,莫妮卡根本不觉得自己被修伊甩了,男人们的话对她来说完全是挑衅。

而另一条则是——

“……”

方才天真的笑容已消失殆尽,低着头的莫妮卡脸上浮现出尖利冰冷的无表情。

仿佛带着面具般,她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感情的起伏。

尽管面无表情,她的眼神却带有明确的敌意,甚至可以称为杀意。

然而鲁莽的船员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喂,我们会对你更温柔哦?白天和晚上都很温柔哦。”

嘴上说着下流的话,一个男人毫不犹豫地伸手摸向莫妮卡的胸部——

他的肘部突然闪过一阵剧痛。

“呜!啊啊啊!?怎么回事!?”

水手瞬间从女子身边退开,确认起自己肘部的情况。

于是看到肘部正滴下鲜红的血液。

“怎、怎怎、怎么回事!?”

不知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男人慌忙按住手肘。

听着对方混乱的呻吟,莫妮卡连珠炮似地高声说道:

“……不得了了!您受伤了啊!”

“混账!到底怎么回事!?到底被什么东西刺了啊混蛋!”

男人卷起袖子,看到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上红黑色的液体面积不断扩大。怎么看也不像普通的擦伤,而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深深刺中留下的伤痕。

“……说不定是扯到什么地方让伤口裂开了!得快点去看医生才行!”

“咦?啊,对。”

看着因为疼痛和恐惧脸拧成一团的男人,莫妮卡用认真的表情看向巷外。

“往右拐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医生的招牌!这个城市流行破伤风,不尽快包扎的话……”

“你说破、破伤风!?”

“喂、喂。别说了快去看医生吧。”

“可恶!这伤到底怎么搞的……”

情势唐突的转变,让刚看到血的男人们陷入了混乱。尽管他们习惯在海上打架受伤流的血,但在完全没有预想到的时间受了伤,完全不明白原因的诡异出血引发了恐慌。

男人们完全没空理会莫妮卡,带着受伤的男人朝着医生的方向跑走了。

莫妮卡冷冷地目送他们离去,若无其事地转身朝小巷深处走去。

然而,在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青年。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青年站在巷子边上堆放的木桶上,背对着蓝天跟莫妮卡搭话:

“呀,还是跟往常一样厉害呀,莫妮莫妮伪装成温顺小猫的技术。”

“……艾尔玛,你看到了吗?”

莫妮卡的无表情立刻发生了变化,她微微鼓起腮帮,露出一副孩子气的怒容。

“表情别这么可怕嘛。温顺小猫也会被吓得惨叫哦?”

青年的话中饱含讽刺之意,但他的声音却毫无恶意。

带有一种独特的爽朗,跟惠比寿神(注6)一样笑嘻嘻的青年双手啪地一合掌:

“好了,平安摆脱混混们的纠缠了,那个伤口就是莫妮莫妮弄出来的也没败露,那些小哥们去医生那里把伤治好就万事解决了!好了,笑笑吧笑笑吧!”

“没关系哦,艾尔玛。”

听了他绕圈子的话,莫妮卡深叹一声的同时怒气也从她脸上消失了,她苦笑着开了口。

从她袖中隐约可以看到染血的锥剑刃锋。

“会被那种人看穿?我可没那么蠢哦?”

在修伊面前露出的天真无邪的表情。

和男人们对峙时如同面具般冷酷的表情。

现在对着艾尔玛露出的有些成熟的微笑。

这些表情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做出的。

但这全部都是莫妮卡•坎佩内拉这个姑娘的本性。

她是在“第三图书馆”学习炼金术的一名学生。

不过是个暗恋不太合群的少年修伊•拉弗雷特的少女而已。

直至4年前某起事件发生为止——至少她周围的人都这么觉得。

而在“那起事件”发生后,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她这多面的本性。

她并非多重人格。只是有意地使用不同的表情面对不同的事物。

作为知晓这个秘密的极少数人之一,艾尔玛对她这样的性格毫不在意。

“哎呀,听说有艘罕见的船入了港,打算来看看会不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结果看到莫妮莫妮被人缠住了真让人吃惊。”

“笑着说出这种话,根本没法信嘛。”

莫妮卡再叹一声,艾尔玛用双手挤出一个鬼脸笑道:

“别露出无奈的表情嘛,多笑笑。”

“想看假笑的话,我可以笑给你看哦。”

“哎~那可不行。”

艾尔玛哈哈笑着,从木桶堆积成的小山上跳了下来,砰地拍了一下莫妮卡的肩膀。

“修伊呢?已经回去了吗?”

“嗯。我约他去看戏,结果他说没兴趣。”

“那家伙也还是老样子呢。干脆去找找让他也能笑的喜剧好了。”

“不用了。没必要强迫他笑。”

莫妮卡慢慢摇了摇头,背靠着小巷的墙抬头仰望蓝天喃喃地说:

“因为我啊,喜欢现在的修伊君。包括他那种冷漠的态度,全部全部都喜欢。”

如果在心上人本人面前说这话,会因为害羞让声音颤抖吧。

然而在莫妮卡和修伊共同的友人——艾尔玛•C•亚伯托洛斯面前,她惊人地轻易说出了口。

一般人光是听了都会脸红的话,艾尔玛听了却只说着“果然没错”点点头,眉头也没皱一下就继续听了下去。

“……艾尔玛真好啊。可以随随便便跟修伊君搭话。”

“咦?莫非你在嫉妒我?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我可没有那种兴趣哦。”

“女孩子就连男孩之间的友情也会嫉妒哦……”

莫妮卡从墙上立起身,拍去衣服上粘上的灰尘,换了个话题: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4年了吗。”

“怎么了,突然?”

“刚才被那群男人缠住,让我想起了往事。”

她想起了与艾尔玛认识前后,正想和修伊拉近距离时的往事。

——那时候,我被“臭鸡蛋”的成员纠缠的时候……是修伊君挺身相救呢。

实际上被纠缠的是修伊,他不过是解决了自己遇到的麻烦而已——但莫妮卡似乎把这段往事作为值得纪念的回忆进行了美化。

“我第一次向修伊君告白之后不到10天的时间发生了好多事。艾尔玛来到这座城市也是其中一件呢。”

说到这儿,她微微垂下眼帘,露出怀念过去的微笑继续说道:

“艾尔玛揭穿了我的秘密,修伊君的心被打动了,想要救出城里的孩子们……那时候真的发生了好多事。不,那之后也发生了好多事。”

“没错。不知道能让人笑出来的回忆有多少。”

“不过,我们……虽然相识已经4年了,却不了解对方呢。”

“是吗?”

看着偏着头的艾尔玛,莫妮卡淡淡地继续:

“我并不知道修伊君的一切,也不知道艾尔玛的过去。艾尔玛和修伊君也不清楚我的过去。啊,也许艾尔玛稍微知道一点?”

莫妮卡盯着小巷里走来走去的人们,在喧嚣中反复回想起过去。

“而且,艾尔玛的过去什么的根本没法想象哦?”

“你问的话我会告诉你的哦。”

“不行。因为这样不公平,倾述秘密的时候也要大家一起哦?”

“是吗,感觉挺刺激的说不定能笑得出来呢。”

莫妮卡说完朝小巷外走去,艾尔玛跟在她身后走着。

走路的姿势比跟修伊在一起时自然得多,但莫妮卡的看着艾尔玛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恋慕之情。

她像是想要再确认这一事实般开了口:

“对艾尔玛呢,是作为朋友喜欢。对修伊君,当然是作为恋人的喜欢。”

“是吗,真让人高兴。要是修伊能表现得更高兴点就好了。”

看着悠然自得的友人,莫妮卡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并不是苦笑,而是发自内心愉快而自然的笑容。

她转向港口的方向,艳丽的长发随着海风中飘扬,继续说道:

“我啊,有时会产生这种想法。其实不应该有这种期望的……”

“嗯。”

“要是这样的时光能永远继续……”

然而——

说到这儿,她的话突然停住了。

“?”

艾尔玛转头看去,不光是话,莫妮卡全身的动作都停住了。

只有被风吹动的长发激烈地摇动着,而这种激烈的摇动正巧表现了现在莫妮卡的内心。

“莫妮莫妮?”

艾尔玛歪着头转到她身前,窥探着莫妮卡的表情。

她的双眼惊异地瞪大了,一动不动地盯着港口的某一点。

“?”

追着她的视线,艾尔玛也转头看去——

看到了一艘停在港口的船只。

虽然港口停了数艘船,但艾尔玛也能立刻判断出莫妮卡看的就是这艘。

因为这艘船比其他船醒目得多。

被漆得全黑的船体上绘着以沙漏为主题的奇妙纹章。

金色的沙漏周围配置着数个球体的纹章,让人想起以镶着红色球体的金盾为图案的“美第奇家”的纹章。

“那艘……船……”

“啊,就是它就是它。之前说的靠港了的大船。好厉害。到底是哪儿的船啊?”

“……”

“不过沙漏的纹章感觉不是跟海盗一样吗。”

这个时代,骷髅头还没有成为主流的海盗旗图案。每艘船都挂着有着别出心裁设计的海盗旗,其中偶尔也有海盗旗以意味着“时间到了”的“沙漏”为主题。

后来因为被称为黑胡子的海盗也用沙漏旗而让其名闻天下。

黑胡子的海盗旗上也白骨的图案,因此沙漏和白骨也就作为海盗的标志在世间广为流传——但在黑胡子还未开展海盗活动的这个时代,只有像艾尔玛这种好事之徒才知道这种生僻知识。

“为什……么……”

似乎没听到艾尔玛卖弄学识的话语,莫妮卡看着沙漏的纹章,像被海盗宣判“时间到了”的被害者般自言自语道。

苍白的脸色。

嘴唇微微颤抖着,瞪大的双眼一眨也不眨。

艾尔玛虽然知道莫妮卡的各种“本性”,但这副表情他第一次见。

“怎么了,莫妮莫妮?”

艾尔玛敛起笑容,担心地晃动着莫妮卡的肩。

然而,就连这样莫妮卡仍然没有反应——

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嘴里只喃喃道:”为什么……在这里……“

艾尔玛知道。

知道她露出的表情——正是俗称为绝望的表情。

同时刻 港口

“这还真有威压感,光是仰望一下就让人觉得绝望啊。”

“没错。不过作为乘客的话肯定觉得这是无比安全的城墙吧。”

看着这艘像是军舰的巨船,城里的居民都纷纷露出害怕的表情,讨论着“这下这座城市也被卷入战乱中了吗?”

听着背后的嘈杂的声音,让皮埃尔问站在身边的拉布罗道:

“你说有东西想让我见见才跟来看看,让我看这么危险的东西干什么?要我下次写有关战争的戏曲吗?还是要我写宣扬反战赞美和平的诗歌?”

“我怎么可能干涉老师作品的方向性。而且,这并不是军舰哦。”

“啊?不是军舰?”

让以为带有威压感的全黑巨大船体让自己产生了这是军舰的错觉,然而——

他看到船的一侧有数十个炮门后,皱起眉头问拉布罗道:

“不管怎么看都是战舰啊。”

“造型是这样,但并没有投入战争。这是某位西班牙贵族的船只。炮门不过是作为护卫用的。”

“照你这么说,如果用桨划动这艘船,那它就可以被称为手划独木舟了吗?”

“这还真是对不起了。”

拉布罗笑着道歉道,让继续问他自己在意的问题。

“为什么这样一艘船会来这座城市?现在可是战事最激烈的时候,这种船不早就该被国家征收去做军用了吗?”

“因为拥有这艘船的德鲁门特尔家,早已经‘捐赠’了好几艘战舰了。德鲁门特尔家虽然不怎么出名,但它跟英国的玛兹家一样,是欧洲屈指可数的大富豪之一。听说快赶上过去的美第奇家了。”

“这还真是让人快乐的事啊。光听你说讽刺的灵感就不断浮现呢。”

“能刺激老师的创作欲望实在是太好了。”

拉布罗面对友人说话也比较随便,但他的话中仍不忘带有敬意,让听在耳里十分受用。

让与拉布罗初遇已经过了2年多,他们也成为了朋友。不过至今为止让仍然不懂炼金术,也不想学。他差不多每月跟拉布罗见面一次,说不定拜达尔顿为师的麦萨跟拉布罗见面的机会更多。

然而,每次见面拉布罗都会像这样提供某种“刺激”,让创作的方向性也确实因此开阔了不少。

“说起来,听说你们要搬到这座城来了?”

“嗯,战争渐渐开始影响那边那座城市了……而且,在师傅已经去世的现在,来这座城市的‘图书馆’进行研究更加方便。”

“大家都来吗,包括佣人什么的?”

“对,也有几个孩子出自这座城市。不过也有在这座城市留下不好回忆的孩子就是了……”

他似乎话中有话,但让故意没有追问下去。

对现在的让而言,拉布罗是尊敬自己的戏迷,是友人,也是给予自己灵感的搭档。

虽然一开始也不太满意自己的创作好像变得都靠别人一样的状况,不过周围人的赞赏使他立刻遗忘了这点。

这时,对诗人让皮埃尔•阿卡尔德来说,拉布罗•菲尔梅特•比拉雷斯克的存在已经完完全全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

“不过啊,拉布罗。为什么那种大贵族的船会到我们这种光有图书馆的小城来?看上去也不像来补给水和粮食的。”

听了他理所当然的疑问,拉布罗微一点头,答道:

“的确,乘坐这种大型船来的确有些夸张……”

“听说,是来找人的。”

同时刻 市内东北部

在罗特瓦伦蒂诺城,离海岸稍远的地方海拔有着急剧的升高。

贵族们的住所,就建在城中海拔偏高的部分,像是俯视着整个城镇般,炫耀着自己的豪宅。

其中建在最高的场所的,是一栋巨大的宅邸。

如果没见过其他城市大贵族的宅邸,说不定会误将其认作做国王的宫殿。

虽然这个地域受西班牙管辖,决称不上富庶——但这座豪宅庄严的外观足以让人们暂时忘掉这种经济形势。

整体色调呈白色的房子周围建造的人工庭院,和城市的景致融为一体。而进入其内的人们会再次惊叹不已。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浮现在满是鲜花与美人的庭院中的白色要塞。

庭院内有数位佣人正在辛劳工作,她们细腻的动作似乎也是装饰的一部分,使得整间宅邸显得更加风雅别致。

如果说有什么值得特别说明的话——

那就是在宅邸中的大量佣人,其中九成以上都是女性这点。

“伯爵,有客人拜访。”

作为少数男性佣人的管家恭敬地汇报道,靠在工作室的椅背上的男子慵懒地答道:

“是德鲁门特尔家养的狗吧。我原本想把他们赶走……难道就不能找个借口把他们赶走吗?”

说出这话的,是一个有着奇妙外貌的男子。

从衣着上来看,他的确像是居住在这间豪宅里的“贵族”。

不过,这仅仅意味着“他穿着只有贵族能穿的高档布料”而已。

他大概接近30岁。身穿法式风格的薄外套,上衣装饰着并不花哨的宝石,背部中央大大的图案像是外国的文字。

汉语圈的人一眼就能明白那是一个“火”字,但在不认识的人眼中,那不过是一种图案。

很少见的,他没有戴贵族间流行的假发,也没有在脸上点欧洲贵族间流行的被称作“mushu”(注7)的黑痣。不知是不是为了取代少了的这些,他头上深深戴着的船形帽格外华丽,像猫头鹰般又大又圆的眼睛下则用化妆墨水画上一个小星星的图案。

睁得大大的眼睛下有一圈黑眼圈,不知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刻意化妆出来的。

如果他站在剧场的舞台上,大概会被当做造型新颖的小丑吧——然而他却住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同时也是拥有最高地位的贵族。

艾斯佩朗萨•波罗尼亚尔。

他是在统管那不勒斯的西班牙王朝中获得伯爵称号的贵族。

即使是统治这座小城市的领主,却因其独特的装扮而被本国的人们在背后戏称为“小丑伯爵”。虽说罗特瓦伦蒂诺市基本还是由那不列斯总督治理,但因为一些特殊情况,城市的一般事务还是这个伯爵管理。

即使在奥地利占领那不勒斯后这种情况仍未发生改变,原有的总督从那不勒斯调至西班牙的其他城市,而这座城市就直接成为特别自治区仍由这个男人管理。

据说在西班牙本国波罗尼亚尔家被当做累赘,才会派他来这里做领主——当然在城里居民的眼中,他的确也是个让人不由得要相信这种传闻的怪人。

“那就告诉对方我得了只有男性会患的不治之症,如果见到男人就会爆炸身亡吧。而且只要沾上了我的血肉也会患同样的疾病死掉。”

听了小丑伯爵毫无道理的话,管家不动声色地低声回应道:

“不,伯爵大人。这种借口毫无意义。”

“不说说看怎么知道……不,等等……嗯,果然不说说看怎么知道。你凭什么断定毫无意义?人生是什么?人生只有在连续的挑战中才能成立,除此之外的停滞与死无异。你要相信!要相信对方是个会听信这个伟大谎言逃走的人!”

伯爵说出了更加没有道理的话,管家并没有对此进行劝解,而说出了更为合理的理由:

“第一,传递这个消息的我没有患上这种疾病本身就很奇怪,而且……”

“德鲁门特尔家的使者是女性。”

下一瞬间,艾斯佩朗萨如同弹簧人偶一般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为什么不早点说!啊,已经让她等了将近2分钟了不是吗!”

他一边说一边对着身边的镜子整理衣装,准备亲自迎接客人的来到。

无与伦比的女性爱好者。

这也是麦萨和一部分的贵族将艾斯佩朗萨称为“色鬼”、“色迷”的原因。当然,好女色的贵族在这个城市也不计其数,但艾斯佩朗萨的程度跟他们不一样。

不仅宅邸的佣人绝大部分都是女性,就算说他平等地爱着所有的女性也不为过。不过,并不是每晚都耽于淫乐,对他而言,光是看到女性的身影就能感到幸福,周围的人大概都无法理解他这种癖好。

其他贵族拜访他的宅邸时,他甚至告诉对方“请将在此宅邸内的女性的话语都当做我的话语看待。”这种无可救药的举动让他落到不仅被本国,就连这座城市的贵族也嘲笑的地步。

然而——听说他在本国时也多次因为女性跟其他贵族决斗,因此也没人敢在他面前侮辱女性。

“初次见面,不胜荣幸,波罗尼亚尔伯爵阁下。本人为德鲁门特尔家的使者卡尔拉•阿尔巴勒斯•圣东尼亚。”

站在大厅入口处报上名号的是一位看上去不满25岁的年轻女子。

她五官清秀,但锐利的眼神和凛然的态度让她看上去比实际的年龄年长2~3岁。

作为那个时代的女性,罕见的不仅是她的语气,还包括她的服装。

她皮肤黝黑,身穿像是男性军装的服装,加上短发,远远望去——特别看背影的话,绝大部分人会将其错认为男性吧。当然,像艾斯佩朗萨这种光看骨盆的形状就能判断是男是女的人除外。

不过,看上去她做这副打扮有一半的原因应该是她希望被别人误认为男性吧。随身携带的佩刀也给人一种威压感,只要用布条把稍微隆起的胸部再缠一缠,大概就完全与“男装丽人”这个称号相符了。

看着这样一个衣着打扮在当时格外古怪——除了在剧院看到饰演“这种角色”以外根本不可能看到的女性,看上去像剧院小丑的男人——艾斯佩朗萨毫无动摇地,用与对其他女性客人一样的语气开了口:

“初次见面,卡尔拉。我名为艾斯佩朗萨•波罗尼亚尔。希望本次来访你能获得一个幸福的结果。”

“……”

看到卡尔拉锐利的目光稍微动摇了一下,艾斯佩朗萨问道:

“怎么了吗,卡尔拉?”

“不,没什么。”

她淡淡地答道,但艾斯佩朗萨仍不安地继续问道:

“如果我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先在此谢罪。”

不知是不是艾斯佩朗萨这种毫无城主风范的态度让她感到不知所措,卡尔拉诚恳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才是多有冒犯。只是通常第一次见到的我的人都会朝这身奇装异服投来好奇的视线,但艾斯佩朗萨大人并没有这样,这让我有些吃惊而已。”

“您过奖了。我总是用奇异的目光看着世间存在的所有女性。带着为何世间竟有如此美好的事物诞生的讶异。”

“请别这么说。像我这样卑贱的人不配接受您的赞扬。”

“没有必要过分贬低自己。何况其他人向您投去异样目光的理由,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吗?”

听了艾斯佩朗萨的话语,卡尔拉眯起炯炯有神的眼睛,窥视着艾斯佩朗萨的脸色。

从他的表情来看,可以确认对方毫无讽刺的意思,她不由得轻叹一声,在心中自言自语道。

——真出人意料。

——没想到跟谣言一样,真的是个奇人。

卡尔拉是从古就侍奉德鲁门特尔家的一族中的一员。

作为侍奉德鲁门特尔家的佣人,一族中涌现了大量护卫,虽然她是女性,但从小就争强好胜,出于某些原因最终获得了护卫的地位。不过那个时代世间少有乐于在女性手下做事的男性,因此她并没有被编入护卫队,工作大多数是在只能女性进入的场所保护美人们。

而她被选为这次的“使者”——只是因为德鲁门特尔家的人深知艾斯佩朗萨的这种性格。

不过不管听别人说过多少,她也只认为对方是个喜欢女人的好色贵族而已。

没想到实际跟他对面的时候,自己反倒向一副小丑打扮的艾斯佩朗萨投去异样的目光,而对方却不带任何偏见地接待自己,这让她有些难为情地开了口:

“毕竟穿男装的自己的确不太合群。”

虽然她做这副打扮也有自己的理由——不过没想到居然会在自己口中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接着,她恢复冷静准备完成自己的任务,淡淡地开口说道:

“实不相瞒。如若我完成了德鲁门特尔家给予的任务,得到了幸福的结果,说不定对艾斯佩朗萨大人来说那将是不愿意见到的结果。”

“您的意思是?”

看着偏着头的艾斯佩朗萨,卡尔拉仍然淡淡地、淡淡地继续说道:

“我的工作是找出某个罪人。那将会触及您的旧伤,证明这个贼人就逍遥自在地活在您的城中。”

听到这儿,艾斯佩朗萨轻叹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是吗。果然不出所料……”

不知是否听到了艾斯佩朗萨的低语——

卡尔拉用凛然地声音说出了自己被授予的任务。

“我在寻找杀害您的双亲、德鲁门特尔大人的长子……还有您的妹妹玛丽贝尔•波罗尼亚尔的,两个家族都无法原谅的杀人犯。”

让皮埃尔•阿尔卡特的手记

【当时,对城里的居民来说德鲁门特尔家不过只是异物。

本来罗特瓦伦蒂诺的居民就有很多人把普通商船的水手都当做外地人,西班牙本国的大贵族就更是一个多余的肿块了。

我当时也这么认为。

然而,在写这封信的现在我明白了。

罗特瓦伦蒂诺这座城才是真正的异物。

对意大利半岛而言、对亚欧大陆而言、甚至对整个世界而言——

罗特瓦伦蒂诺都不过是个甘愿被周围平稳隔离的异物。

正因如此……我才在憧憬外面世界的同时,对自己的故乡充满了憎恶吧。

当时并没有想过自己有着憎恶之情,不过重新阅读自己写下的诗歌,就会发现里面充满了对世界的嘲讽。

让我们回到正题。

在这个充满幻想和谎言的罗特瓦伦蒂诺的土地,名为德鲁门特尔家的“现实”突然现出身影。

城里的人们都受到了惊吓。

因为经过1705年的事件,很多人被关入监狱,居民们刚强烈地认识到贵族和军队的可怕之处。当然跟被卷入战乱的地方相比,这种恐惧不过是种温和的东西——但正如先前所述,这座城市有些特别,普通居民的确有过掌握了强大权力的时期。

他们的常识、不、非常识才被推翻数年。对他们那不安的心来说,巨大战舰光是入港就会带来多少的恐惧啊……

可是,然而。

被拉布罗带去看到那艘船的瞬间——我似乎感到希望的风吹了起来。

眺望着近八十台炮门,我在心中期待着。

如同麦萨想要通过不死之身获得可以改变世界的“力量”般。

如同未来的炼金术师为了破坏世界而积蓄财力般。

如同年轻的姑娘想要破坏自己和心上人之间的薄膜般。

如同追求万众笑容的狂人通过促使他人幸福而使自己得到幸福般。

如同誓忠效命于主人的看门狗,把自己的尖牙和锁链当做最高的荣耀般。

如同被骂为小丑的贵族,只是单纯地希望异性能得到幸福般。

为了成就这样的愿望和荣耀,我的确在这艘战舰带来的“变化”上看到了希望。

人们总怀有某种希望,咬着通往那里的绳子不放。

也有很多人慌慌张张地自己将绳子咬断,但这也正是人们创造出什么东西的原动力。

就算是领悟到没有任何希望的人,也期待这种毫无希望的生活能顺顺当当地继续下去。抑或是,期待着死亡能让自己从这种无聊的生活中解脱吧。

不管怎样,我期待着。

期待着这艘船能让城市里卷起清新的风。

期待着正如1707年第一次目睹不死者时产生的那种惊讶和喜悦,说不定能在城里掀起什么新的风潮。

当然,我并没有把自己的希望全寄托在他人身上。

为了让世界笼罩在狂热之下,就需要随着风势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以为创造出最初的火种就是自己被赋予的使命。

我太傲慢了。

不过稍微受了点夸奖,就以为自己有着可以改变世界的力量了。

不,的确……最终,我写的剧本改变了世界。

最终得到了把寥寥几人的世界破坏殆尽的结局。

得到了与我所期待的完全不同的结局。

因此,我留下了这篇手记。

没错,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这篇手记并不是记录我所目睹的种种怪奇,比如说不死者之类的故事的怪谈集。

如果是那样,我也不会在写完手记后把它藏起来吧。现在仍然没有改变当初的想法,恐怕写完之后这个决心也不会动摇吧。

这是忏悔,也是告白。

理发师对着枯井喊出国王长了驴耳朵的秘密。

我既是那个理发师,也是王本身。

如果这个秘密泄露出去,我会被我自己处刑吧。

因此你就是那口枯井,扮演了被我倾述秘密的枯井的角色。

你怎么处理这份手记都没有关系。无论是流传于世还是仅仅留在你的心中都行。

然而,我并没有像驴耳朵国王那样宽广的胸怀,无法原谅我自己。

所以,我会将这份手记藏起来。

不知你发现这份手记的时代,驴耳朵国王的童话是否还存在。所以,我也无法保证你能明白我方才使用的比喻。

没错——我犯下了罪行。

犯下了名为揭穿隐藏于世的真实的滔天大罪。】

注6:惠比寿神:日本神话中的海神,七福神之一,作为福神总是面带笑容。

注7:mushu:做装饰用的一种假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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