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直在寻找死亡场所。
妮琪。没有姓氏,就只有妮琪二字。
被取了个像小猫般名字的少女,对那个名字并没有太多的感情。
也不觉得名字这种东西有多重要。
因此,她甚至认为自己死后不需要坟墓。就算有墓碑,上面也什么字都不必刻。
不仅不重视自己的名字,妮琪对于自己的后事也毫无兴趣。
她的生存目的,可以说就是寻找「自己能够接受的死亡场所」。
若能在找到那瞬间死去,便死而无憾。她反而对如今仍苟活于世上的自己时时深感罪恶。
一同被买来当奴隶的众多同伴死去,自己却凑巧活了下来。
好比独享没有降临在其他人身上的幸运的感觉,化为楔子残存在她心中。假使妮琪没有遇见艾尔摩等人,那支楔子恐怕早就击溃她,将她逼上绝路了。
就这层意义来说,艾尔摩的确是她的恩人,也可说是扭转她人生的贵人。
只不过,带给她生存目的人确实是艾尔摩——
但是赋予她生存「希望」的,却是艾尔摩和面具工匠以外的人。
——「你在寻找死亡场所?死亡场所这种东西不是找来,而是活到最后,自然而然抵达的地方。至于到时候是否能微笑面对死亡,则端看之前的生存态度了。」
将原本不知何去何从的妮琪留在梅耶鲁家工房的人,是说出这番话的年轻炼金术师。
那名男子对妮琪这个未曾谋面的落魄奴隶非常亲忉。
他用与其他同伴相处的态度,平等对待被雇来照顾察斯的她。
勒布罗·菲尔梅特·维拉雷斯克。
一开始,妮琪觉得这个名字夸而不实。然而在梅耶鲁家工作了一段时日,她才明白原来他是个名副其实,十分能干又有内涵的人。
他以炼金术师的身分统管这间工房,不仅精通工房内进行的所有研究,同时也是这间工房实质上的负责人。
非但如此,他还精通经济与文化,而这一点在来到洛特华伦提诺市之后依然不变;他甚至运用自己善于交际的个性,将当地的作风习俗带进梅耶鲁家。
相反的,他也将梅耶鲁家工房的技术介绍给贵族和商人,堪称是代替年幼的当家撑起工房的支柱。
这个男人不但无所不能,也擅长交际。
而且,对待像妮琪这样素昧平生的人也很亲切。
你为何要用和对待其他人一样的态度,对待像我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听了妮琪率直的发问,菲尔梅特露出困窘的笑容回答。
——「纯粹是因为我这个人很笨拙啦。我在待人接物这方面,并没有擅长到能够随对方的身分和过去改变应对态度。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我能决定的仅此而已。」
妮琪在观察那名青年好几年之后,终于发现他的话应该属实。
而且,这名青年想必非常热爱这个世界。
和她完全相反。
南辕北辙的两人竟近在咫尺,令她感到不可思议。
她想著想著,不禁想起了艾尔摩——只喜欢「笑容」的他,与以清浊兼容的包容力接受整个世界的青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然后——自那时起,少女发现了。
发现每当青年呼唤自己「妮琪」,她的心灵便稍稍感到安宁。
于是,她第一次对名字这样东西有了强烈的意识。
在洛特华伦提诺的市民们将买来当作奴隶的她唤作「妮琪」的那段日子,名字对她来说只是区分自己与他人的记号。
后来,与「面具工匠」和艾尔摩等人的相遇,让名字从此多了点不同的意义,然而她无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那是什么——
被菲尔梅特、察斯、贝格和工房其他人呼唤名字好几年之后,妮琪如今已经喜欢上别人喊自己名字的感觉。
思索了一阵,她找到其中的原因。
因为别人呼唤她的名字,让她感觉到在工房这个团体中,她确实是为人所需要,而这一点令她喜不自胜。
那是她在洛特华伦提诺当奴隶被迫劳役的期间完全想像不到的事情。当时的她,反而希望自己不被需要,也不想有人唤她的名字,就这么将她遗弃不顾。
于是,妮琪终于深刻感受到自己身处的世界有了变化。
有一天,她将原本打算暗藏心中的那份感受,坦白地告诉了菲尔梅特。或许是他善于交际的关系,感觉像是话很自然地就脱口而出。
说完之后,妮琪向他道歉:「……抱歉跟你说这些无聊的话。」菲尔梅特却轻轻摇头,笑容亲切地回答她。
——「不,一点也不无聊。妮琪,你已经是我们这个家庭的一分子。听到你终于接受,并且对我们需要你这件事感到开心,我反而觉得很高兴。」
对一直寻找死亡场所的妮琪来说,菲尔梅特的话形同毒品。
——「呼唤名字这件事,在那个当下,无论是出于善意或恶意,都是一种束缚对方意识的行为。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你的世界并没有因我们喊你的名字而窄化,所以,请你今后也放宽心叫我们的名字。我相信束缚终会变成情感的牵系,对彼此带来好的影响。」
和自己过去制造的药品不同的陶醉感,缓慢而确实地渗透进她的心中。
从那时起,每当她呼唤「菲尔梅特」的名字,她总会有种难为情又心痒难耐的感觉。
呼唤名字会带来束缚与牵系。
听了那句话之后,妮琪变得莫名在意起青年。
但是和察斯、贝格相处时,她却不特别感到难为情。
当察觉自己只对菲尔梅特怀有这种感情时——妮琪又陷入更不可思议的搔痒感之中。
尽管得知那份搔痒感的真面目,她却刻意装作不知情。
尚未完全挥别过往的她,内心有一根名为罪恶感的小刺。
质疑自己这种人,没有资格怀抱那种感情。
在迷惘中度过一段时日之后,有一天,她听说梅耶鲁家要将工房迁移到洛特华伦提诺市。
——「会让你想起过去吗?」
面对之前便听闻妮琪的过去的菲尔梅特如此关切,妮琪回答了。
——「虽然我已不会在意,但并不表示我原谅那些人。我没办法成为像菲尔梅特你一样的『好人』。」
她的脸上净是苦笑。
但是,菲尔梅特却一脸严肃地告诉她:
——「我才不是什么好人。」
接著,菲尔梅特开始娓娓道出自己的另外一面,表明他正暗中从事类似密探的勾当,向出资者之一的德孟特尔家族报告洛特华伦提诺的炼金术师和市内的动向。
妮琪听了那番话——心里觉得很开心。
那是照理说应该隐瞒不语,没有必要告诉妮琪的情报。
然而菲尔悔特却特地向自己坦白,这一点令她无比雀跃。
「我也来帮忙。」
在搬来洛特华伦提诺之前,她这么说。
菲尔梅特以那是份骯脏的工作为由拒绝,可是妮琪却说:
「没关系,要是嫌那种工作骯脏,会被以前的我笑的。」
——虽然那时的我,可能根本没有笑这种感情。
一面暗地在心中自嘲,妮琪不肯罢休一再劝说。
她告诉菲尔梅特,自己比他更了解那座城市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且市民们也对自己有所亏欠,应该不会想和她有太多牵扯。
尽管如此,菲尔梅特还是一直担心地说:「说不定有人会反过来对你怀恨在心,想要伺机加害你。」
最后,他终于让步,让妮琪帮忙和密探差远了的表面工作,那就是担任「与德孟特尔家之间的联络人」。
完成联络人的工作之后,菲尔梅特总会向她道谢。
「谢谢你,妮琪。」
每当听到那句话,她心中过往的伤口就一点一点地愈合。
在梅耶鲁家的工房这个狭小的团体中,唯独自己与菲尔梅特共有「德孟特尔的密探」这份关联性。
每次菲尔梅特呼唤妮琪的名字,她总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的牵系。
建立起这份关联性约莫半年之后,一个念头油然生起。
既没有经历如雷击般充满冲击性的体验,也没有经过百般苦思。
不知不觉间,她已不再佯装不知情。
罪恶感并未淡去。只不过,她终于明白,这两件事或许并不相关。
她接受了从自己内心深处涌现的小小想法。
就只是这样而已。
——我大概是喜欢上菲尔梅特了。
然后,时间流逝——
§
波罗尼尔府邸
遭到阿法罗家解雇,被卖给领主至今已过了十天。
对希薇·卢米埃来说,这短短十天已足以改变她的人生价值观。
一切的开端,当然就是她被赶出阿法罗家,与葛雷德分离一事——但是看在原本害怕从此要受绝望与苦恼束缚的希薇眼里,事态可以说一直朝著出人意表的方向发展。
自从神秘青年将希薇从领主的宅邸带走,介绍她与梅耶鲁家的炼金术师们见面之后,周遭便开始出现颠覆她想像的事态。
彷佛整个世界都要崩散一般。
接连发生的爆炸、纵火事件。
起初只有爆炸攻击,然而这几天却出现了像是朝屋顶射火箭纵火,或者是直接放火等各种手法。
不仅如此,攻击对象也逐渐扩大。
一开始是烧毁与德孟特尔家关系深厚的设施、建筑物,或是德孟特尔家所拥有的船只——但是十天之后的现在,攻击对象已经扩大到可以说是不分身分的程度。
甚至到了最近这三天,就连市内无数的图书馆、贵族宅邸,以及与德孟特尔家并无瓜葛的船只也遭受祝融之灾。
据说最后一点造成的问题特别严重,市民们都在议论纷纷,担心会不会有来自市外的势力干涉介入。
希薇并没有因为周遭陷入比自己更两难的事态而感到欣慰。只不过,就好比和整座城市不断被逼入绝境的处境成反比一样,她感觉到自己的世界开始变得辽阔。
——这真的是现实吗?
每当她从睡梦中醒来,总会忍不住确认今天之前发生的一切的真实性。
对她而言,这十天的日子就是如此崭新。
在她眼前不停扩展的「新世界」。
看在旁人眼里,那或许只是发生在同一座城市里的寻常小事,可能还会觉得她太小题大作。可是在此之前的她是井底之蛙,身处只要盖子被盖上,就连天空也看不见的状态。
不过,说到从那样的状态下见识新世界,是否会冲淡她与葛雷德之间的回忆这个问题,事实上,她想见葛雷德的念头反而日益浓烈。
如果现在的状况是「外来的破坏」扩展了世界,那也是因为葛雷德进入和自己相同的世界,也就是狭小的水井之中,才让她得以见识新世界。
听闻贵族宅邸也遭到纵火时,希薇十分忧心那会不会是阿法罗家的房子。
但是,在听说起火的宅邸皆离阿法罗家很远,而且目前为止并无贵族和佣人受伤的消息之后,希薇总算放下心中大石。
既然知道葛雷德平安无事,接下来就是设法找机会与他接触了。
这件事已决定由受履于阿法罗家的炼金术师贝格,加洛特帮忙安排,不过听说阿法罗家目前尚未传唤贝格到府里,因此她只能望著逐渐崩坏的市街,继续等待下去。
在等待这件事情上,她并不若葛雷亿那般乐观。和抱持「只要等待,定会有所改变」这种态度的贵族青年相反,担心「等待的期间,或许会出现不幸的变化」才是希薇的个性。
不过,至少在担心「自己会不会遭到领主侵犯」这方面,她心中的疑虑早在十天前便已解除了。
那位领主埃斯佩兰萨·波罗尼尔,此刻正与希薇和其他女佣同桌用餐,而他望著女佣们的眼神并不像是「紧盯猎物的肉食动物」。
真要说起来,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氛围,反倒像是舒服地躺在名为女性的温暖阳光下的猫咪吧。
打扮宛如小丑的贵族,竟会给人如此沉稳的印象——这是在过去十天里,最令希薇感到意外的事情。
波罗尼尔的宅邸尽管比阿法罗家更加古色古香,但依然比市内所有的贵族宅邸来得气派豪奢。宅邸内,好几间房间连成一线。若从长廊的一端朝那些门屝望去,会让人有种迷失在直线型迷宫中的错觉。
在那样的宅邸中,大餐厅的空间格外宽敞。
希薇来到餐桌旁就座,一面环顾四周的情形。
巨大的餐桌上摆满各式料理,佣人与领主一同共进晚餐。
——我以前的想法实在是太失礼了。
因听信周遭的传言,希薇一直以为埃斯佩兰萨是个将女性视为玩物虐待的男人,因此当艾尔摩将希薇介绍给他时,她震惊到难掩内心的混乱。
事实上,他是个崇尚「女性至上主义」到近乎异常的人,因此他绝对不会做出任何令女性厌恶的事情。就连对希薇这名新来的佣人,也可以说是礼过备至。
不知阿法罗家的当家是否了解埃斯佩兰萨的本性。总之,他为了斩断葛雷德与女佣的恋情而利用了领主。据说他是以「我家的经济状况迫使我不得不解雇一名女佣,可以请您接收她吗?」为由拜托领主,领主则是对于背后的真相毫不知情。
——说不定只要我将实情说出来,领主会愿意帮我和阿法罗家交涉。
第一天夜里,她满怀希望地这么想,但是向领主提出「我和之前工作人家的次男彼此相爱。我不想在这里工作,请让我回去原本那户人家」这种请求,对她来说太不符常识了。
就在她迟迟不敢开口的时候,艾尔摩又对她这么表示。
——「这个嘛……我劝你最好还是别跟斯佩兰提这件事。一旦知道真相,他很可能会在盛怒之下,要求与阿法罗家的老爹决斗喔。到时候,葛雷德的处境搞不好会更如艰难。」
因此希薇在最后一刻打消了念头。
——可是,光是等待实在令人……好不安啊,葛雷德。
正当希薇怀著复杂心情用餐时。
一道与心情阴郁的她正好相反,开朗极了的青年说话声传入耳里。
「嗨~~斯佩兰,你今天的笑容也很棒耶。」
听见忽然出现在餐厅里的艾尔摩的声音,埃斯佩兰萨的表情倏地一沉。
「都是你害我笑不出来了。如果想看见我的笑容,男人就别出现在我面前。」
「哈哈哈,别这么说嘛。总有一天我会试著挑战,看能不能用炼金术改变性别。只要我变成女性,斯佩兰就能接受我了吧?」
「少说那么恶心的话……不对,等一下,若是能将全人类都变成女性,不就宛如置身天堂了吗……」
不理会自言自语,陷入沉思的领主,艾尔摩淡淡地说明来意:
「你还真敢说耶。对了,怎么样?你找到修伊了吗?」
「我才想问你。为了以防万一,我今天也姑且问一下好了。你真的没有和他见面吗?」
「是真的,我既没见到他也没收到信或留言。我没有说谎喔。」
「是吗……既然这样,那我就相信你吧。」
露出不悦的表情之后,埃斯佩兰萨突然睁大双眼,把脸转向希薇:
「对了对了,我有件事得先告知希薇小姐。这个叫艾尔摩的男人是个无可救药的骗子,不过当他说『我没有说谎』时,你大可放心相信他。他这个人虽然满口不正经,在这种时候倒是挺诚实的。」
对于埃斯佩兰萨与男女说话时口气截然不同的特异之处,这十天来希薇也已经习惯了。她仅以一句「是这样啊,谢谢您的提醒」谢过,尽可能不去打扰领主和艾尔摩的对话。
不知是否领会了她的用心,艾尔摩对依然面朝希薇的埃斯佩兰萨自顾自地说下去:
「那种事情不重要啦,斯佩兰。我也有件事想跟你确认。你在十天前见到的人,真的是修伊吗?有没有可能是别人假扮成他,或者是修伊的双胞胎弟弟呢?因为你没有直接和他见过面,那人也有可能是和修伊同样有著黑发和金色眼眸的兄弟。」
「他有兄弟?」
「没有吧。」
「你这小子要我啊……」
埃斯佩兰萨气得脸颊抽搐,单手揪起艾尔摩的衣领。
「不要生气嘛,领主大人。」
「艾尔摩说话不是一向颠三倒四吗?」
女佣们笑著相劝,只见埃斯佩兰萨神情严肃地点头赞同:
「你们说得对极了。太好了,艾尔摩,你要好好感谢她们救你一命。」
听了领主充满恫吓意味的话,丈尔摩笑咪咪地对女佣们说:
「太好了,多亏各位我才能保住小命!谢谢大家!」
——他好像活得非常快乐……
看著那样的艾尔摩,希薇心想。
他的乐观的确让人很难读出他内心的想法,甚至感到畏怯。
不过,希薇确实也对那种开朗积极的个性怀有憧憬。
——没错,就笑吧。
——若能再次与葛雷德相见,我要和他一起尽情地笑,开怀地笑……
——接下来……该怎么做?
——光只有等待是不行的。
——必须「想点办法」才行。
她早就知道。
自己与葛雷德即将面临抉择。
也很清楚选项之中,没有葛雷德那种「继续等待」的答案。
但是,她并不否定葛雷德这个人。
因为她相信葛雷德那种被动的态度,是他的缺点也是优点。
——所以,葛雷德只要继续等待就好。
——由我来抓住他的手。
她的确个性软弱,也没有身分地位。
然而她绝非一名弱者。
希薇边用餐边思考著。
要成就自己与葛雷德的厩情,又要让所有人幸福不受伤害是不可能的事。
既然如此,我是否该作好与谁为敌的心理准备呢?
她不断思索这一点。
静静地,悄悄地——
犹如暗中磨爪,锁定猎物的野狼一般。
连自己即将心生敌意的对象,是名尚未现身的男子也不知情。
§
洛特华伦提诺市 第三图书馆
「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知道犯人是谁吗?」
对于独自现身、没有近卫兵陪同的卡菈所提出的问题,麦沙神情认真地回答:
「是的。要是知道是谁,我早就告诉你们,或是说服对方住手了。」
两人站在图书馆的入口附近,谈话气氛不像朋友间谈笑那般轻松。
卡菈怀疑这次的事件是炼金术师所为,也猜测与一年前面具工匠引发的动乱有很深的关联。
因此,她第一个就将嫌疑指向本市最大的工房,也是炼金术师学校的第三图书馆——但是事发至今已经十天,她仍然查不到任何相关线索。
尽管自己所属的炼金术工房道到严重质疑,麦沙在应对之间,却丝毫没有对她显露出半点不悦。
因为,他自己也早就预测这起事件极可能有炼金术师涉入。
「我能理解卡菈小姐你们对我们的质疑。但为了阻止这项恶行,我们也会不吝给予协助。」
「……这你就不必费心了。一年前我也说过,不只是炼金术师,也包括你在内,这整座城市早就是德孟特尔家族的敌人。」
语气严厉地说完后,大概是回想起一年前的事情,卡菈微微耸了耸肩,继续说:
「不过我说一年内要让这里从地图上消失,也许说得太过火了。」
「不,我所认识的洛特华伦提诺市早就不存在了。」
「……是吗……既然这样,那你们想必非常恨我们吧?」
袭击德孟特尔相关设施的动机不胜枚举。
麦沙对话中似乎有此含意的卡菈,微笑著摇头说:
「至少我个人心中并没有恨意。反正我本来就不喜欢这座城市,也曾经想过必须有人来毁了这里,所以受德孟特尔掌控可能反而是件好事……只不过,我并不希望这座城市以这种形式燃烧殒落。」
麦沙叹了口气,接著一面环视图书馆再次开口:
「我当初决定学习炼金术,是以为或许能够从中得到拯救这座城市的头绪。但是……学得越多,我越对拯救这座城市这件事感到绝望。不,应该说,我终于明白『拯救』这个想法本身就是奢侈的。」
「我听说,这座城市原本就是为了炼金术师们而建。既然打从一开始便是座扭曲的城市,你也不必如此挂心。要怨,就怨自己生在这种城市的境遇吧。」
卡菈回了句听似同情麦沙的话。
可能是对此略感意外,麦沙微微睁大细限答道:
「我还以为我也遭到怀疑……」
「你虽然是敌人,但那只是因为你是洛特华伦提诺市的人。假使不考虑这一点,我的经验告诉我,你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
「你太过奖了。我只是个对自己生长的城市无法有所贡献的人。」
「所以你要逃走吗?」
卡菈的问题来得唐突,不过麦沙早有预料她会这么问,因此镇静地重新面对卡菈:
「你说逃走是什么意思?」
「你好像就快离开这里了。」
「……你已经知道了啊……」
「我是听人说的。听说有好几名炼金术师即将搭乘新造船前往美国。」
不等麦沙回答,卡菈径自平静地说下去:
「给你个忠告……既然炼金术师是头号嫌疑犯,我们自然不会允许你们出港。即使领主埃斯佩兰萨大人许可,德孟特尔家也势必会全力阻止船只离开。」
然后她背对麦沙,为两人的对话划下句点:
「你就努力祈祷我们不会出海追捕犯人吧。」
以德孟特尔的使者身分改变了城市。
本来毋须挂心的她,将对这座城市的歉疚暗藏心中。
「如果哪天在这座城市外……在美国见到面,到时我再请你喝一杯。」
§
洛特华伦提诺 酒吧
洛特华伦提诺这座港口都市里,有好几间船员们群众的酒吧。
这里原本几乎一整年都处于被德孟特尔家包下的状态,不过由于店主们害怕被炸弹客盯上,再加上卡菈下达了「在捕获犯人之前,尽量不要使用民间设施」的指示,因此看不见半个德孟特尔家的人。
除了正在酒吧二楼喝酒的德孟特尔家的炼金术师:维克托·泰波。
「我的故乡在英格兰……听说今年不知是即将还是已经成立了一间南海公司……总之,那间公司虽然获准从非洲将黑人奴隶贩卖至各处,但是坦白说,我觉得那样很没意思。」
德孟特尔家的关系者确实只有维克托,不过他并非一人独酌。
同桌的还有田九郎、桑克和尼罗,如果只看这一桌,恐怕会让人分不清这里是哪个国家。
自从十天前初次见面之后,大概是意气相投的关系,维克托和田九郎偶尔会见面聊天。
之前大半都是针对彼此正在研究的炼金术领域交换资讯,今天因为难得被邀请和桑克、尼罗一起上酒吧,四人才又众在一起。
酒席间,因为桑克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在那些傲慢的家伙手下工作?」有些醉意的维克托便叨叨絮絮地说起自己的事情来。
「我怎么说也还算是个炼金术师,当然也对不老不死、人造人那些东西感兴趣,于是就对人类这种生物做了各种研究。别的不说,至少我可以肯定,那些奴隶都是血肉之躯,并没有不如那些奴隶商人。」
「那是当然。」
尼罗板著脸回答后,维克托露出嘲讽的笑容调侃:
「你过于暴躁的脾气倒是与人种无关就是了。总之,我知道无论肤色或语言,都不会对人的优劣造成差异,重点在于教养和教育……可是,几年前我说了这些话,却惹恼了一部分的人。」
「然后你就被赶出国了吗?」
「是啊。其实我并不讨厌英格兰这个国家,至今也依然对安妮女王阁下满怀敬意,只是我周遭的权势者里,有人认为黑人就该当奴隶不可。说起来,都是我当时太不会做人了。」
见到维克托自嘲的笑容,表情益发阴沉的尼罗开口:
「告诉我那名权势者的名字,我帮你把他全身的皮剥掉,挂在树上。」
「喂喂喂,不要自己灌输他人非洲人就是野蛮的印象啦,这样只会害你祖国的同胞越来越遭受敌视。」
「是我自己想这么做,和别人无关。就算最后会给其他人添麻烦,也不干我的事。」
「你这家伙真可怕。」
田九郎连忙安抚眉头紧蹙的维克托。
「真抱歉,他没有恶意,他只是忠于自己的原则而已。」
「说什么善意恶意,我看他根本就是任性吧。」
「随你怎么说。」
尼罗依旧板著脸,低头大快朵颐。
维克托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不过这时桑克开口了。
「然后呢?你就离开祖国了吗?」
那充满压迫感的语气,使得维克托不禁转头望去。
「嗯?啊……是啊。」
然后,他又一副不得已似的继续说自己的事情:
「反正呢,最后是德孟特尔家的人收留了离开祖国的我。那些人很好懂喔。不管是白人、黑人、贵族、乎民,凡是对他们有用处……也就是有能力赚钱的人就是大功臣。我还听说,他们甚至从小就开始培育恶魔崇拜者和女巫狩猎的审判官呢。」
虽然维克托在语末补上一句令人反感的话,不过田九郎等人无法判断那单纯只是谣言,还是真有其事。事情的真相,恐怕连维克多自己也不知道吧。
「我不赞同金钱就是一切的想法……」
田九郎神情凝重地说,维克托则是笑著摇晃酒杯:
「我也是。毕竟过胖的大象很快就会没法走路。我想,德孟特尔家族的荣景大概也不长久了。虽然不晓得那会是一年还是一千年以后的事情。」
爽快断言之后,维克托脸上浮现哀愁的神情:
「不过啊,我至少得回报他们收留我的恩情才行,再说……」
「再说?」
「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见到维克托开怀的笑容,田九郎等人面面相觑。
「从你刚才的话听来,那个女人……应该不是德孟特尔家的佣人……莫非是贵族千金?」
「哈,她的年纪已经不能用千金称呼了。她现在大概将近三十或三十出头吧。」
也许是想起了那位女性,维克托笑得像孩子一样开心:
「不是我要说,那女人真是浑身贵气,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
他回想起那名女性,不先说好话,反倒开始列举她的缺点:
「她的长相和身材是挺不错,但却老是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德孟特尔的财力。只要看上谁,不论是男是女都会去诱惑对方。这已经不是花心的等级,根本就是后宫啊,后宫。」
毫不在意自己也只是受诱惑的男人之一,维克托继续津津有味地谈论她的事:
「她是那种不管宝石还是金子,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都非得弄到手不可的女人。」
「……你是为了那种女人才效忠德孟特尔家吗?」
「哎呀,每个人对女人的偏好不同嘛。更何况她也不是只有缺点。就某方面来说,她连我这种低阶的小人物都愿意平等以待,这一点就和德孟特尔家的其他贵族大不相同了。」
从他的话听来,其他德孟特尔家的贵族们似乎是典型的自视甚高。田九郎无法单方面断定这是件坏事,但至少他很庆幸自己当时有阻止尼罗与他们接触。
于是,他对维克托做出保守的回应:
「这样啊……对于没有实际见过的事情,确实不宜妄加评论。」
「就是说啊。不过,她应该跟沉默冷淡如木头人的你合不来啦。」
维克托哈哈笑道,玩笑之中应该没有恶意。
田九郎并未感到不悦,只是继续安静地饮酒。
「话虽如此,我们大概也没机会直接和那位千金小姐见面吧。」
桑克的一句嘟哝,让维克托再次展开笑容:
「不,那可不一定喔。」
「?」
维克托一脸复杂地朝惊讶的田九郎等人举起酒杯:
「我是很想劝她现在情势危险,要她暂时先别来啦,但是人都已经出发,也只好等她抵达再尽快把她赶回去了。」
「没错,德孟特尔家那位美丽又贪得无厌的女贵族要来这座城市了。」
§
波罗尼尔府邸 执务室
「……事情恐怕会变得很棘手。」
听了埃斯佩兰萨语气低落的声音,艾尔摩顿时整张脸亮了起来。
「我原以为情况已经够让人伤脑筋,没想到还能更糟啊!很好,不如我们就在麻烦发生之前,趁现在尽量笑吧!」
不理睬反应一如往常的艾尔摩,埃斯佩兰萨将两肘撑在执务室的桌上,自顾自地说:
「露克蕾齐亚·德孟特尔……德孟特尔家族中,权势地位最高的千金小姐。」
「怪了?你明明是在谈论女人的事情,怎么难得一脸阴沉啊?」
「唉……如果不考虑我自身的立场,当然没有事情比有女性要来这座城市更令我开心。只可惜,那位贵客和我的立场关系有些复杂。」
面露自嘲似的微笑,埃斯佩兰萨询问艾尔摩。
「你知道玛莉贝儿……莫妮卡·康帕奈拉和德孟特尔之间的关系吧?」
「嗯,大致知道。」
「虽然无法得知当时的事发真相,但至少可以肯定,她的死和德孟特尔家脱不了关系。不,与其说害死她……那个家族无庸置疑地夺走了玛莉贝儿的人生。」
埃斯佩兰萨用两肘撑著桌子,将下颚放在交握的十指上,不带情绪地继续谈论「麻烦事」。
「就连我也对德孟特尔家充满怒气和恨意。假使这次来的不是女性,我恐怕早就忘了自己的立场,不知做出什么事情来了。」
「不过,既然是女人,斯佩兰应该会用真诚的笑容接受对方吧?」
「有什么问题吗?」
不客气地回应之后,埃斯佩兰萨将手抵在嘴边,沉思起来:
「……不……恐怕还是有问题……嗯,这是当然。」
「你还是老样子耶,身边一没有女人就变得情绪不稳。一下强势一下懦弱,斯佩兰把自己的内心全都摊在女人面前了。」
「有什么问题吗……不,这应该没问题才对。」
「当然没问题啦!既然确定斯佩兰在女人面前会笑,我自然没有任何意见。换句话说,我也完全不反对那个德孟特尔家的女人来!」
埃斯佩兰萨叹著气,对在执务室入口附近开心地转来转去的艾尔摩说话。
听了艾尔摩的回答,埃斯佩兰萨没好气地瞪著他。
他张大嘴巴好几次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大大叹了口气,就此作罢。
「你这个人真是……算了,不说了。」
「?」
「总之,就算你不在意,这件事对本市来说却是个大问题。尤其,我对可以说是毁了玛……莫妮卡一生的仇人德孟特尔家如此放任,想必一定有很多人相当恼火。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是其中之一,不过这个愿望似乎太轻率了。」
「总觉得你好像对我说了什么失礼的话,不过反正我好像也对斯佩兰出言不逊,还是跟你道个歉好了。对不起。」
埃斯佩兰萨又对笑著致歉的艾尔摩大叹一声,接著为了转移话题,说出某个男子的名字。
「修伊·拉弗雷特。」
「啊……话题果然又回这里了。」
艾尔摩一脸早有预料地点头。他这个人虽然经常不按牌理出牌,但是脑筋并不差。他其实早就料到话题最终会回到这里,却还是一直说自己想讲的话。
正因为他的个性如此,才会无法融入人群之中。
「不知道修伊是怎么了……如果是一年前,我多少还能想像他会采取何种行动,可是莫妮莫妮已经不在了,现在的他实在令人难以预测,毕竟我一直没和他见面。」
「我想也是。」
埃斯佩兰萨站起身,眺望窗外蒙上夜色的市街。
「假使是他把莫妮卡当成藉口,引发这一连串的爆炸事件.我绝对不会原谅修伊·拉弗雷特这个人,或许还会连同他的人格,以及他与莫妮卡的过去都全盘否定……可是,实际和他见面之后……我感觉他不太像是那种会报仇雪恨的人。」
「不过,他也可能是针对德孟特尔或这座城市发动爆炸事件。我看,乾脆朝犯人就是他这方面去思考好了,省得麻烦。」
艾尔摩直率地说。
埃斯佩兰萨与他相交已久,早就知道无论修伊·拉弗雷特是罗马皇帝,还是像吉尔·德·莱斯(注:英法百年战争的法国元帅,曾虐杀三百多名儿童)那样以杀人为乐的人,艾尔摩大概都会毫不迟疑地平心以待。
也就是说,对艾尔摩而言,不管修伊·拉弗雷特是不是爆炸事件的犯人,以及背后的动机为何他都不在乎。他如果在意动机,原因只会有一个。
那就是,他想从那份动机中,思考出让对方展露笑容的方法并加以执行。
「如果向德孟特尔家的人报仇,修伊就会笑,我一定会非常乐意帮助他。不论修伊想做什么,我都会是他的笑容伙伴」
「……」
「不过当然啦,包括他在内,让全世界的人们欢笑才是我的目的。」
「真是痴人说梦。」
埃斯佩兰萨不会说艾尔摩这个人伪善。
因为他再清楚不过了。
艾尔摩追求笑容绝非出于善意,单纯只是忠于自身的欲望。
「若要实现你的愿望,恐怕得改变整个世界才行。对身为炼金术师的你来说,这是一条比打造贤者之石还要遥远漫长的道路。」
「既然有路,总有一天一定到得了。」
艾尔摩凝视自己的手掌,最后小声呢喃:
「所以,我希望有办法让自己活久一点。」
同日深夜 「海上要塞」 某处
「哦……是时候该前往第三图书馆了吗……」
由德孟特尔家所有的船只相连而成的「要塞」末端一角。
位于离陆地最远处的舱房内,排放著各式各样的机具和书籍,整个空间弥漫著独特的氛围。
一方面为免受海浪的轻微摇晃影响,室内并未摆放精密作业用的机具。但即使撇除这一点,设备依然比一般炼金术师的工房来得齐全。
在那样的空间中喃喃自语的人是圣拉多·奎兹。
他下令指示德孟特尔的私人军队,在来到这座城市的短短十天内备齐这满室的设备。
——原以为这是座乡下小镇,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备齐炼金术的道具……
——真不愧是「为炼金术师建造的城市」。
一面为市内的物品齐全程度感到佩服,圣控多一面浏览桌上的书信。
貌似用来装信的信封上绘有德孟特尔家族的徽章,可是写在纸上的成堆文字却不成词,只是一堆奇奇怪怪的图案排列在一起。
那似乎是以密码写成的指令书,圣拉多没有使用解读表便流畅地将信读完。
「……哼。」
他轻哼一声,将那封信放在烛台的火焰上。
加密文被红光包围,老人将著火的纸张扔进工作桌的接灰盘里。
看著指示书逐渐化为灰烬,老人嘴角一撇,露出冷笑。
——真是的,不管是德孟特尔那群人还是这座城市的人们,个个都愚昧透顶。
——竟然以为「不老不死的秘药」真的存在。
圣拉多虽身为炼金术师,却是个十足的现实主义者。就连在制造金子这方面,他也经常告诉维克托说:「据说阿尔伯特斯·马格努斯(注:十三世纪的德国炼金术师及基督教神学家)早在五百年前就提出质疑,而我也有同感。」
看在甚至认为不可能炼制金子的他眼里,不老不死的秘药这种东西不过是痴人说梦。
不过,他对于人工生命体「人造人」倒是很有兴趣,一直十分积极地持续研究。他认为世上若真有不死存在,唯一可行之道就是将自己的记忆和人格,也就是精神移植到人工生命上。
很久以前,古希腊的希波克拉底(注:古希腊伯里克利时代的医生,今人多尊称之为「医学之父」)便主张人类的理性和感情,也就是被称为精神的东西,是透过大脑运作而非心脏——然而,「心寓于脑」这种观念却是在十七世纪之后才开始普及。
于是,圣拉多身处关于「脑」的常识遭到颠覆后的世代,他开始从中思考「精神移植」的可能性。
只是这个时代甚至尚未发现透过生物电进行的神经传尊系统,现下这样的想法不过是不著边际的空想罢了。
然而看在持续这项研究的圣拉多眼里,「不老不死的秘药」也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童话。
【根据线报,第三图书馆的达顿已将不老不死的秘药的知识传授给麦沙·阿法罗。与达顿为敌并非上策,你去设法从名叫麦沙的年轻炼金术师手中得到炼药方法。】
【麦沙·阿法罗将与其他炼金术师搭上亚特威纳·奥伊斯号这艘船,他打算带著知识逃匿至美国。你也搭上那艘船,取得秘药的知识。】
简言之,由密码写成的指示书内容便是如此。
——居然甚至没有命令我去确认真伪。
——意思是,不管是真是假,所有知识都得纳入德孟特尔手中吗?
——不过话说回来,人一旦荣华富贵到这般程度,下一个渴望的或许就是不老不死了……
——但是,世上怎么可能有光喝就能不老不死的玩意儿……
想到这里,房里匆地吹起一阵风。
烛台的火焰猛烈晃动,已燃尽的指示书灰烬在室内飞散。
「嗯……」
圣拉多察觉那阵风是从不知何时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便眯起眼睛环视整个房间。
结果,从房间角落的暗处浮现出一个人影。
「你是……」
出现在眯眼低语的老炼金术师面前的,是一名穿戴兜帽和斗篷的男子。
然后,那名男子身上唯一醒目的特徵是——
好比参加面具舞会或威尼斯嘉年华会时会戴的,覆盖全脸的纯白色面具。
几分钟后。
听见巨响的德孟特尔私人军队及港口居民们,全都目睹了一幅景象。
海上要塞的末端一角。
圣拉多,奎兹命人改建成临时工房的船只,不断窜出红色火舌和黑烟,熊熊燃烧。
所幸当下便使其与比邻的船只分离,要塞本身因而并未起火——
但部分目击者却在那之后目睹了某样东西。
驶离混乱要塞的小船。
船上载著一名戴面具的男子。
见到一登陆便消失在黑暗巷弄中的面具男子,市民们终于肯定一件事。
「面具工匠」回来了。
同时,他们心中也生起一股恐惧。
畏惧德孟特尔与「面具工匠」会将自己居住的城市燃烧殆尽。
从前压榨奴隶,利用药品掌控城市的「一般人」们——
面对炽烈大火,除了害怕外别无他法。
§
一个小时后 阿法罗府邸
「果然没有结束……事情果真还没了结……」
葛雷德抖动双腿,一边下意识地啃咬拇指的指甲。
他坐在床边,在没有灯光的昏暗房内反覆地自言自语。
一个小时前,葛雷德感觉到市街传来骚动,于是从自己的房间窗户向外望去。
结果,他见到港口方向的夜空染上了些许红色。
如今火势似乎已经平息,城市又恢复夜晚原有的宁静。
仍为那场骚动而全身震颤的葛雷德,并不是因为害怕自己也会被卷入事件当中。
「很好……非常好……」
他会微微地摇晃身体,是出自对洛特华伦提诺,这个他过去所熟悉的世界正逐渐崩坏一事的期待。
贵族们起初打算静观其变。
个个抱著「既然是德孟特尔和『面具工匠』的抗争,那么只要双方两败俱伤就好」的心态。
但是贵族宅邸也遭袭击一事,令众人的心态为之丕变。
贵族们开始怀疑「对德孟特尔的入侵毫无作为的贵族,会不会也是面具工匠的攻击目标?」因此纷纷雇用私人士兵加强警戒。
可是,在除了港口皆对外封闭的洛特华伦提诺市里,根本不可能有素质优良的佣兵团,顶多只能花钱叫市内游手好闲的人们戒备四周。
因此警备状况可说是漏洞百出——
入侵者甚至能够「轻易闯入遭到软禁的葛雷德房里」。
感觉到一阵风拂过房内,葛雷德不禁浑身发颤。
「……是……是谁?」
他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
在只有窗外月光照亮视野的房内,隐约浮现的一个影子。
出现在双唇不住颤抖的葛雷德面前的,是一名戴著反射月光的白色面具,身穿连帽外套的怪人。
§
三十分钟后 埃斯佩兰萨府邸
走廊上传来的嘈杂声,吵醒了己经上床就寝的希薇。
莫名心神不宁的她瞬间清醒,戴上搁在床边桌上的眼镜,又随意套了件上衣就打开房门。
来到走廊上,她看见宅内少数男性仆役之一的管家正在和埃斯佩兰萨说话,另外还有比希薇早醒来的女佣们。
她们全都看著窗户,混在其中的艾尔摩则在注意到希薇醒来后靠了过来。
「啊,你起来啦。抱歉吵醒你了。」
「请……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艾尔摩犹豫片刻后,才缓缓地回答一脸不安的希薇:
「你冷静听我说……」
他用平时难得一见的凝重表情开口:
「听说麦沙家失火了。」
「……咦?」
理解话中含意的同时,她感觉自己的视野顿时一片黑。
整个人陷入以心脏为中心,彷佛全身都被紧紧勒住般的错觉中。
呼吸急促、脸色惨白的她,好不容易才勉强挤出声音:
「你是说……葛雷德的家?」
虽然望向窗外也许就能见到黑烟,但是希薇全身僵硬。别说是动了,她根本无法将视线移向窗户。
艾尔摩低声安慰她:
「一定不会有事。听说没有整间屋子都烧起来,只是一场小火……」
他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神色苦恼的希薇,已经拔腿冲向宅邸的玄关。
「啊,等一下!」
艾尔摩朝她的背影喊道,声音却似乎没有传进她耳里。
「我也要去!我也跟你一起去!」
艾尔摩匆忙追在她身后。
他并不是出于「担心安危」这个理由才试图制止她。
只要确认葛雷德平安无事,她或许就会打从心底露出安心的笑容。艾尔摩非要「看见那瞬间的笑容」不可。
那才是艾尔摩想要她留步,好让自己追上她的动机。
相反的,假如葛雷德死了或受了重伤,她应该会满脸悲伤,远离笑容。届时,艾尔摩必须让她展露笑容才行。
说到底,这才是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这个人的本质。
可是,艾尔摩的两个愿望都没有实现。
因为希薇遭到现场聚集的警察和阿法罗家的私人士兵挡住去路,没能进入宅子内。
尽管问了好几次葛雷德是否无恙,但想必是阿法罗家的当家针对希薇下了某种指示,他们始终一言不发,不为所动地将她赶出屋外。
艾尔摩对著她的背影说:
「葛雷德一定没事啦。你露出那种表情,我想葛雷德一定也开心不起来,所以还是保持笑容比较好。来,笑吧笑吧。」
希薇瞪著事到如今却依然故我说出这种话的艾尔摩。她甚至有想赏对方一巴掌的念头,只可惜他不知为何和自己保持一步之距,不愿靠近。
「……?」
艾尔摩对偏头瞪著自己的希薇说:
「啊啊,抱歉抱歉。我担心和你靠得太近,要是被葛雷德从窗户瞧见了,误会你和我之间有暧昧,那就糟糕了。」
真是个爱瞎操心的男人。
若是平时,希薇也许会就这么算了。
然而此时此刻,在仍然冒著黑烟的屋子前,用一如往常的表情说出那种话的艾尔摩,却让希薇为之悚然。
在她心中,初见他时背后窜起的那股寒意再度复苏,而且增强好几倍向她袭来。
不是坏人,却令人看不透真面目的存在。
这便是艾尔摩这名男子,「长年」深植希薇心中的印象。
§
翌日 海上要塞
「昨晚受害的是圣拉多老爷子的船,和山丘上一间贵族宅邸吗?」
「对。除此之外.并没有获报还有其他火灾。」
夕阳即将西斜的午后港口。
各种药品的焦臭味混杂在海水气味中,扑鼻而来。
原本是圣拉多的「工房」,在大火延烧后已然半毁的船只以横倒的姿态沉入水里,浮在海面上的船体仍到处冒出袅袅烟雾。
「应该没有人丧命吧?」
维克托站在属于海上要塞一部分的甲板上,眺望那样的「事件现场」。
一旁的卡菈回答他的问题。
「是的,所幸昨晚也没有人丧命。虽然圣拉多大人和阿法罗家的次男都受了轻微烧伤……不过圣拉多大人表示会自行治疗,少年则是被送往市内的炼金术师那儿……」
「炼金术师?喔,我明白了,因为这座城市没有教会医院。」
「没错,这里有好几名身兼医师的炼金术师。」
在中世纪的欧洲,由理发厅进行放血等医疗行为的情形十分常见,而在过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这个时代,则是已经出现许多专职的医生。虽然历史上有不少人兼任炼金术师和医生,但是在这个洛特华伦提诺市里,同时学习医术与炼金术的人据说格外众多——一旦有人受伤或生病,泰半都会被送往炼金术师们的工房。
「是哪间工房?」
「是和阿法罗家族有交情的梅耶鲁家。」
「……什么嘛,那不是德孟特尔出资金援的对象吗?」
「是的。由于担任密探的工作,在市内变成这样之后近乎无意义,因此最近几乎都没有让对方活动……」
卡菈一边确认周围没人,一边小心翼翼地说:
「不过毕竟他们有接受金援,所以还是有在进行定期联络。在这座城市里,双方主要是以梅耶鲁家的年轻女佣作为联络人……丽所谓的定期联络,也包括出于出资者立场的一般联系。」
「换句话说,只要谈话内容不被听见,还是可以在市民面前大大方方地见面?」
「照理说,德孟特尔掌控这里后已不再需要密探……不过在屡受『面具工匠』袭击的现下,还是有必要请密探侦查市内的情况。」
「……我也和那位密探身边的人……那位小姐打过招呼了……这里的市民似乎全是些混帐东西。既然要来,我真希望自己来到一个像那不勒斯那样开朗的城市。」
卡菈也早已从身为密探的炼金术师口中,得知联络人妮琪这名少女的过去。
由于市民们和妮琪之间从一开始就有距离,因此她并不适合担任密探。不过,担任与同为外来者的德孟特尔家接触的联络人倒是相当合适。
「您的话我大致同意,不过这里还是有正直的人。」
「我知道,糕点店的老板娘感觉是个好人。还有,我也听说贵族和炼金术师中也有正直的家伙,尤其是那个叫埃斯什么的领主,那位妮琪小姐对他可是赞誉有加。不过,那些混帐市民们好像不怎么喜欢领主大人啊。」
从维克托说话的语气,卡菈清楚感觉到他打从心底厌恶市民们。他最近会和来自外地的异国炼金术师们饮酒对酌,也许是因为想尽量不和市民们打交道吧。
正当卡菈如此猜测,维克托乍然表情一缓,喃喃地说:
「虽然众人的评价一致都是『怪人』……我是不是该去见他一回呢?」
「不,那位领主只会对女性打开心房。维克托大人就算去了,对方恐怕也不会给您好脸色看吧。」
「对喔,你之前好像也这么说过。如此说来,他有对你打开心房喽?」
维克托耸肩问道。
卡菈轻轻摇头,苦笑著回答:
「请别捉弄我了。只不过,和维克托大人不同,那位领主对于我的装扮和地位确实是毫无疑问地就接受了。」
「……你讲话很讽刺耶……不过,初次见面时真的是很抱歉。我当时被你按倒在地的事情,不知被露克蕾齐亚挖苦过多少次,真是令人不堪回首啊。」
提起露克蕾齐亚这个名字的同时,或许是想起她了吧,维克托的表情多了几分柔和。
「不过,等到见到这个状况,她大概又要拚命挖苦人了……」
维克托说完,将视线望向远方的海面。
水平线上,并没有引人注目的船影。
然而,他却好比望著水平线更远处一般继续说:
「听说船今天之内会抵达对吧?」
「是的,他们已从前一个停泊处以快马来报。」
「既然这样,坐马车来不是比较快?」
露克蕾齐亚·德孟特尔。
是维克托的雇主,也和他是爱人关系的女贵族。
她即将亲自搭船,来到这个洛特华伦提诺。
维克托得知这个事实,是前几天他请田九郎等人喝酒前几个小时的事情。
他知道这几个月来,那位女贵族人就在洛特华伦提诺附近的别墅区。但他万万没想到,女贵族竟然会直接出面。
「真是的,这下她收不到我这几天写的报告书了啦。」
「不,应该会在途中停靠的港口呈交才对。」
「……难道,是因为我在第一封信上写了很多次『你很寂寞吧?』她才特地来见我……」
对著边说边露出不正经笑容的维克托,卡菈表情漠然地回答:
「我觉得不可能。如果她很寂寞,应该只会找其他人上床。坦白说,姑且不论身为炼金术师的评价如何,我认为在露克蕾齐亚大人心中,维克托大人作为爱人的地位排名很低。」
「你这个人说话真不留情……」
脸颊一阵抽搐后,维克托像是要蒙混过去似的接著说:
「真受不了她,明明西班牙继承战争打得正烈,为什么她还能那样来去自如?德孟特尔家的其他大人物,个个都在为政治急得焦头烂额耶。」
「德孟特尔家的整体意见是,一旦约瑟夫一世去世,卡尔大公即位皇帝,战争应该就会在几年之内结束。至于露克蕾齐亚大人本来就将战争和外交置之度外,应该并不在意政局情势。」
「……说得也是,毕竟她都在战争中对这种『炼金术师的城市』感兴趣了。说到这里,我还是觉得这座城市令人毛骨悚然。明明那不勒斯都被奥地利占领了,邻近的这座城市却好似不知战争为何物。」
也许是内心有许多想法,只见他眯起双眼,喁喁独语似的说:
「取而代之的,这座城市不仅遭到德孟特尔家族这个非国家的权力蹂躏,又因为『面具工匠』与之对抗而闹得天翻地覆,而且市民们几乎都是混帐……这座城市真是烂透了。」
维克托再次眺望水平线,想像尚未出现的船只。
「算了,等她抵达这里,那只露克蕾齐亚(贪心的猫)就由我来保护吧。虽然我打算马上叫她回去就是了。」
「护卫一事请交给我们,维克多大人做好自己的工怍即可。」
维克托对断然拒绝自己的卡菈耸耸肩:
「你不要那么严肃嘛,反正你我都是被那只母猫要著玩的小老鼠啊。」
「我想,她现在一定也正在船上将护卫们耍得团团转吧。」
§
海上 德孟特尔家所有船内
自德盂特尔家的某个领地,前往洛特华伦提诺的航线上。
一艘以船尾和船首为中心缀以华美装饰的船,航行在单调却波光潋灔的海面上。
旗帜与船帆上所描绘的,是以沙漏为主题的德孟特尔家族的徽章。
甲板上,水手们正辛勤工作著,但是汗水与海水交织而成的气味,却被弥漫整艘船的香气所掩盖。
如同从前埃及艳后让玫瑰香气在自己的船上飘散一般,这艘船上也充满香甜的水蜜桃香。另外可能是为了驱虫吧,其中还混杂了些许香草的气味。
船只的整体内装同样也缀满奢华装饰。如果有人只看内部,恐怕会误以为这是某间贵族宅邸的一部分,而非船只的内部。
在那样的船内,一间装饰格外金碧辉煌的房间里——
响起一道小小的喷嚏声。
「真讨厌,总觉得好像有人在说我闲话。」
「啪」的一声,阖起手中的孔雀羽毛扇,身穿奢华礼服的贵族女子——露克蕾齐亚·德孟特尔一边说道。虽说是礼服,却不是那种现令欧洲所流行,与裙撑或马甲结合的服装,而是以轻薄布料突显身体曲线,并且大胆地露出腿部的设计。那套礼服为德孟特尔家所独创,并未打算对外流通,因此也没有特定的名称。不过造型与数百年后诞生于中国的「旗袍」相似,且上面缀有绚烂的装饰。
与布料贴合的身材线条显而易见,甚至凹凸有致到毋须以马甲修饰。从衣服缝隙间显露出的肌肤也如丝缎般光滑。
女子的年龄约莫不到三十岁,尽管浑身散发妖艳气息,肌肤却比实际年龄看来年轻许多。
「如果我记得没错,我们应该就快到了吧?感觉时间过得真快呢。」
不等部下回答,露克蕾齐亚一边发出「嗯……」的娇喘声,同时举起双手,慢慢伸展身子o
「不过,我很期待喔。不晓得为了那些反抗德孟特尔家的坏孩子而头疼的小卡菈和维克托,现在是什么表情?」
她的语气虽然黏腻缠人,然而听了她的声音,一旁的护卫们非但不觉得不悦,反倒涌起猥亵的念头。
围绕房间的护卫和佣人里有男女老幼等各种人,其中甚至还有说是孩童也不为过的少年。
露克蕾齐亚坐在舱房内配备的豪奢床铺上,不是特别和他们之中的谁,而是对著整个房间开口。
「在洛特华伦提诺的报告内容中,我最喜欢的就属厕所了。」
「是……厕所吗?」
佣人们面露不解。露克蕾齐亚嘻嘻发笑,接著雀跃地回答:
「没错,就是厕所。那座城市从附近的山中湖泊牵引水道,不仅有污水设施,而且还跟古罗马一样,有非常完善的冲水马桶设备呢。听说不管是贵族还是普通人家,甚至是图书馆等公共设施都有那样的设备,实在太惊人了。」
「您所言甚是。」
「明明其他国家的城市都臭气冲天,唯有宫殿里才有简易马桶(便盆),这种偏僻的港口都市居然有如此完善的污水设施……上次听说有这种设备的地方,就只有小斯特拉斯堡的故乡,那个叫古罗什么的岛屿了。虽然小斯特拉斯堡一直声称他的故乡设备齐全,不过建造这座城市的炼金术师们确实相当努力呢,真了不起。」
露克蕾齐亚不停说著与高贵的室内气氛不搭调的厕所话题。
尽管她大胆裸露双腿的姿态,也与这间舱房及身为「权贵」的地位不符,她却毫不在意。
她并非不懂这些世故道理,而是充分理解之后,才坦荡荡地畅所欲言,做自己想做的打扮。
好比向周遭夸示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唯一标准。
结束冗长的厕所话题之后,露克蕾齐亚依旧自顾自地说话,但是佣人们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态度。究竟是她的说话技巧高超,引人入胜,还是众人对她醉心到光是静静聆听就有快感的程度,这一点只有佣人们自己才知道了。
「差不多快到约定时间了吧?」
话题结束在她望向时钟的时候。
听到这句话,还只是孩子的年幼佣人恭敬地回答:
「是的,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
「是吗……真的好期待喔。不晓得小卡菈和维克托会是什么表情?」
她的笑容里,同时存在著傲慢与孩子般纯朴的神情。
既非高高在上的目光,亦非阿谀搴承的笑容。
她以一派自己就是全世界的眼神环视一切,脸上扬起笑意。
犹如疼爱立场对等的恋人一般。
维克托也是「全世界」这名「恋人」的一部分。
对她而言,事情就只是这样而已——
正因如此,她才能平等地爱著众多爱人们。
而这一点获得允许,也是她身为「德孟特尔」一员的证明。
虽然,在她接下来即将前往的洛特华伦提诺市里,德孟特尔的权势原本就显赫到足以令她自己都觉得眩目。
§
午后 洛特华伦提诺 第三图书馆
「葛雷德!」
见到大喊一声后朝自己跑近的希薇,坐在床上的青年满脸错愕。
「希……薇?你怎么会在这里?」
「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葛雷德……!」
希薇没有回应青年的话,而是先冲入对方的怀中。
冲击力撞歪了眼镜,夺眶而出的泪水在青年的绷带上晕染开来。
这将近半个月来,每天都想与葛雷德见面的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心愿会以这种形式实现。
因此她什么也无法思考,只能将自己的喜悦化为冲动,紧抱住青年。
但是葛雷德本人似乎毫无心理准备,在希薇扑进自己怀里的同时露出难受的表情。
「呜喔……」
「啊,对……对不起!」
听见短暂的哀号,希薇这才注意到葛雷德身上缠著绷带。
同时,她的身后传来别人的说话声:
「好了好了好了,不可以这样喔。葛雷德受了烧伤,要是触碰他会刺激到伤……啊!」
一名女性话说到一半忽然跌了一大跤,之后又猛地撞上希薇。
「呜哇啊!」
葛雷德发出比方才更凄惨的叫声。
「葛……葛雷德……!你还好吗?」
希薇急忙抱起他,同时转头望向刚才跌倒的女性。
只见一名和自己同样戴著眼镜的成熟女性正按著额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痛死我了……真是不好意思。」
「请……请问你是谁?」
「哎呀,这位是蕾妮老师啦。」
希薇战战兢兢地询问,结果回答她的是芷好从门外进来的艾尔摩。
「她是我的老师,也是在这间图书馆医治伤患的医生。」
「艾尔摩先生……」
由于发生了昨天那件事,希薇至今对艾尔摩仍抱持距离感,但还是姑且接受了他的说明。
她原本最先赶赴的是梅耶鲁家。
白天时,希薇从艾尔摩口中得知葛雷德被送至与阿法罗家有关系的炼金术师那儿接受治疗,于是匆匆忙忙地冲出埃斯佩兰萨的宅邸。
可是,当她抵达梅耶鲁家时,葛雷德已不在那里。后来是在贝格的告知下才来到这个第三图书馆。
「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也感到很庆幸……!希薇,你没事吧?那个领主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咦?啊,关于这件事……」
一方面为了让葛雷德安心,再者也觉得应该早点解开他对领主的误解,于是她开始娓娓道出这十天来发生的事情。
另一方面,艾尔摩则是对「房间深处的另一人」搭话:
「呃……你是菲尔梅特先生对吧?为什么葛雷德会在第三图书馆呢?」
倚墙站在房间暗处的菲尔梅特在嘴角扬起爽朗的笑容,开口回应:
「真是好久不见了,艾尔摩先生。关于这个问题,毕竟这里的医疗设备比梅耶鲁家优良,更何况……」
听见设有医疗设备的房间外传来脚步声,他悠悠地继续说:
「麦沙先生也在这里。」
语落之际门正好开启,气喘吁吁的麦沙从门外现身。
「葛雷德……」
「哥哥!」
「你没事吧?……等等,看你的样子,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露出安心的笑容后,他旋即收起笑意,正色询问弟弟: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犯人是『面具工匠』吗?」
麦沙将细小的双眼眯得更细,以紧迫盯人的神情追问。
葛雷德轻轻点头,道出事情的始末。
「一个戴面具的家伙忽然进到我房里……朝墙壁扔掷奇怪的圆球。也许是陶器吧……那样东西破掉之后,火就突然烧了起来……」
「可恶……该死的『面具工匠』。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面具工匠』之前一直没现身,现在却突然开始夸示自己,会不会是有什么目的呢?」
艾尔摩说完,菲尔梅特接著表示自己的看法:
「说不定,连续爆炸事件的犯人和这次的犯案者并非同一人喔。也有可能是对葛雷德先生怀恨的人,企图将罪名推到『面具工匠。身上。」
「这确实不无可能……不过,身为哥哥的我这么说或许有失公允,但是葛雷德不是会遭那种可怕家伙怨恨的人。」
麦沙信心满满地断言。
「怎么会……我不记得自己有被人怨恨啊!」
随后,葛雷德本人也急忙澄清。
「对不起,如果让两位感到不悦,我郑重向你们道歉。我只是觉得,即使葛雷德先生是圣人,犯人也有可能对他心存扭曲的恨意……」
麦沙点头回了句:「这倒是…」之后,自从开始学习炼金术便性情大变的他,眼中难得燃起熊熊怒火。
「可恶……我一定要犯人付出代价……」
「我也是!我绝对饶不了伤害葛雷德的人!」
希薇同样也难得表现出强硬的口气。
她的眼神像是在诉说,当找到犯人时,她也许会让对方遭受与葛雷德相同,甚至是更严重的烧伤。
然而葛雷德却静静地摇头,劝阻两人:
「没关系啦,我反而还想感谢犯人呢。因为他,我才能够见到希薇……更重要的是,被送到图书馆来这件事,有可能给了我一丝机会。」
「……?你在说什么啊,葛雷德?」
葛雷德用坚定的眼砷询问蹙眉不解的麦沙。
「哥哥……你要离开这座城市对吧?搭乘今天抵达港口的亚特威纳·奥伊斯号。」
「!」
菲尔梅特对神情震惊的麦沙低头致歉。
「非常抱歉,我没想到麦沙先生还没向你的家人提起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不,菲尔梅特先生不需要道歉,这件事是隐瞒不说的我不对。」
见到麦沙反过来向菲尔梅特道歉,不明就里的艾尔摩和希薇一脸茫然。
另一方面,已经知情的葛雷德则是态度强硬地追问哥哥:
「你为何只字不提?还是说,你原本打算之后再告诉我?……哥哥,我不会多问你离开这里的原因,只不过……」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望向希薇。
他注视著她的脸庞,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接著紧握双拳,继续说下去:
「我有一项请求。」
「请求?」
下一个瞬间,葛雷德说出口的话——
正是过去一直坚持等待的他,绞尽全身力气所吐出的「勇气」。
「请让我……让我和希薇也搭上那艘船!」
§
图书馆 特别资料室
「大家好像都没变呢。」
明明还是白天,资料室里却是灯火摇曳,一片昏暗。
一名青年没有面向坐在桌前的达顿,兀自看著手中的书本说道。
「尤其是艾尔摩一点都没变,我想他今后大概也不会改变吧。」
「以他来说确实有这个可能。那你呢?你这一年来有什么改变吗?」
「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是变了,至于我本身有没有改变,就任凭达顿老师您判断。」
含笑翻阅书页的青年——修伊·拉弗雷特继续以沉静的态度对恩师达顿说:
「一个人要改变,或许不需要一年那么长的时间。只要一瞬问,人就能轻易舍弃过去的自己。」
「也有人舍弃不了。」
「是啊,从意志坚定、选择不舍弃这条路的人,到因软弱而无法舍弃的人,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说到底,人的善恶本质,不过是只凭一句个人差异就能带过的表面玩意儿。」
「你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似的。」
听了达顿的话,修伊阖上书本,第一次将脸转向老师:
「反正人顶多也只能谈论自己眼中的他人啊。因为在观察结果中加入自己,不可能得到正确的结果。」
「那你追求的答案又是什么?听说你对领主埃斯佩兰萨大人说,你要『寻找莫妮卡』。」
「就如同我所说,我只是想实现与莫妮卡的约定,实现小小的愿望而已。即使牺牲全世界也在所不惜。」
「这样啊。但愿你能找到。」
对于修伊奇怪的言论,达顿似乎已从中察觉他的意图,于是没有再继续追究。达顿没有打算逮捕或责备他,照旧语气淡然地说:
「那么,你今天是为何而来?连艾尔摩都不肯见的你,应该不是特地来向我请安吧?」
「是的,因为我有几件事情想要确认。」
这时,资料室的门被打了开来。
是去医务室查看情况的蕾妮回来了。
「呀啊~~达顿老师你听我说!麦沙先生和葛雷德先生两人不知怎地吵了起来,害我觉得好尴尬,只好回来……咦?你难道是修伊同学?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师我好惊讶喔!」
女炼金术师瞪大双眼走近。
修伊依旧带著柔和的笑容——用藏在右手里的小刀,砍伤她的手。
「咦?……。……?……啊,好痛!你……系做什么啊,修伊同学!反抗期?你正处于反抗期吗?老师觉得又痛又伤心!」
话虽这么说,她的语气却明显与「遭到砍伤」此一事实不符。达顿看著两人的举动后轻叹一声,修伊则是将视线放在蕾妮滴落地板的鲜血上。
数秒之后,只见滴落地板的鲜血滑到蕾妮脚边,接著又滑进裙底下。
大概是沿著腿部往上攀爬吧,红色血珠在衣服上形成红线后旋即消失,不断朝著被刀划破的伤口笔直前进。
不久后,原本滴落的鲜血全都被吸回伤口。同时,利刃造成的伤痕也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消失了。
即使目睹那幅完全违背常理的景象,也不见修伊神色惊慌。他一边收起刀子,一边向噘嘴抗议的蕾妮低头致歉。
「对不起,蕾妮老师。为了表达歉意,我愿意将来成为老师的实验对象。」
「咦?真的吗?哇啊,谢谢你!嗯……该拿你来做什么实验好呢!这样吧,你等我一下,等我决定了再告诉你!」
「好,我会一直等下去。」
除了先前的举动,对话本身一切正常。
修伊重新面向达顿,也对他行了个礼:
「真是非常抱歉,因为我很想亲眼确认事实。」
「你何必砍蕾妮,砍我不就好了吗?」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但是达顿老师让人毫无可乘之机。」
修伊始终面带笑容,教人看不出他的态度有多认真。接著他又继续说:
「不过,我现在有件事想请达顿老师帮忙……」
「什么事?」
在目睹伤口连同流淌的鲜血再生复原,这种违反世间常理的情景之后,青年的脸庞却依然洋溢著沉稳的神情,异常沉静的笑容反而令人感到冰冷。
他将那样的笑容贴覆在脸上,望著达顿桌上的一本名册。
「亚特威纳·奥伊斯号。」
「……」
对著一脸已明白自身意图,沉默不语的达顿,修伊毫无踌躇,坦然说出厚颜冒昧的请求。
「请将我的名字加进那本乘客名册中。」
§
傍晚 洛特华伦提诺 港湾地区
「你们瞧,已经可以看见那艘船了耶。而且明明还在水平线附近,水蜜桃的香味却已经飘到这里来了。」
「连艘护卫船也没有,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因为那艘船是特制的,是世上最重视速度的船,所以不管是护卫船或敌船都追不上它。虽然有一方面也是因为这趟是秘密行动,不过都散播那种香甜气味了,哪里还称得上秘密呢。」
维克托笑著展开双臂,感受混杂在海风中窜入鼻腔的香甜气息。
见他一副喜形于色的模样,田九郎、桑克和尼罗分别发表自己的感想。
「哦,你好像很高兴啊,维克托阁下。」
「真是的,简直像个小伙子似的。」
「我就特地开口吧,要是那女人不是好东西,我肯定把她扔进海里。」
直到桑克发言为止,维克托都默默地点头聆听,但是一听见尼罗的话,他立刻连忙按住尼罗的肩膀。
「喂喂喂,你那是什么奇怪的反应?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只是对德孟特尔那群傲慢之徒的猴大王,究竟是什么样的家伙略感兴趣而已。不过她都把你当成爱人了,看来至少可以确定她挑男人的品味很差。」
「看样子,我非得找一天跟你做个了断……」
尼罗对脸颊抽搐的维克托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
「哦?若是用拳头说话,我很乐意接受。不过,你那细小的手恐怕震动不了我的耳膜。」
「我在初次见面那天曾就近见过你和近卫兵打架。假使那就是你全部的能耐,我可未必会输喔。」
「我就特地开口吧,你少笑死人了。」
「小心我打到你笑不出来。」
看著说完就摆出拳击姿势的维克托,田九郎和桑克低声密语。
(喔……他没有为了初次见面那天相助一事,硬要尼罗阁下心存感激呢。他果然是个了不起的人。)
(不过,我想尼罗大概也不把被劝架这回事当成「恩情」,所以才会像这样顶撞对方,将对方的内疚敷衍过去。)
不知两人正在用日文窃窃私语这种事,维克托和尼罗步步逼近对方。
可能是觉得没必要阻止那两人互殴吧,田九郎和桑克完全没育打算介入。
就在周围的人们感觉两人即将开打的剎那——
某样东西在两人的视野末端,发出刺眼的光芒。
有别于即将沉入西方海面的夕阳,一道小小的光源在水平线与港口之间膨胀。
不祥的预感令维克托毛骨悚然。从颈子到背部,所有肌肉不住颤抖的他回头望去。
几乎同一时间,比闪光迟了几秒到来的「声音」撼动港口。
爆炸声。
近两周来,令人听到生厌的声音。
此外,和在市内见过的相同景象,也理所当然地在那里上演了。
爆炸船只猛烈地窜烧。
那是维克托前一刻还愉悦地和田九郎等人谈论,让水蜜桃香气随海风吹来的,德孟特尔家的私用船。
「……啊?」
一时间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一秒后虽然理解了,脑袋却不愿意接受那件事实。
又再过了一秒钟——维克托以肉食动物追捕猎物时的气势冲了出去,跳上停靠在附近的小船甲板。
然后,他对被爆炸吓呆的船员们说:
「快开船……!」
那不是德孟特尔家的船,似乎是某个商人的贸易船。
面对如此紧急事态,他在一瞬间选择「看似能够最快出港的船只」,不顾一切地跳上去。
维克托从怀里掏出手枪,对迟疑的船员们大吼:
「总之快给我开船……拜托快一点!现在还来得及……」
一面用交织著恳求与恫吓的语气喊道,维克托将目光移回海上——
然而下个瞬间,第二次爆炸发生,大型船喷洒著火焰与烟雾,朝海面四散。
「————」
甚至发不出尖叫声。
不仅身在港口内的德孟特尔家的人们是如此,就连原本忙著要让德孟特尔的船只出港的卡菈,也面色铁青地颓然跪倒在船只甲板上。
突发的不幸事件。
任谁都很清楚这座城市处于何种状态。
因此,他们打算等船抵达港口之后,严加保护其不受任何攻击。卡菈甚至预想犯人有可能从港口袭击,于是对所有船只进行监视,禁止任何船只在露克蕾齐亚的船抵达前出港。
她原本预定等船再靠近一点,要在陆地备好御敌用的大炮,并且派出数艘船只前去护航——然而在一叨即将准备完毕这个最坏的时间点,爆炸发生了。
众人万万没料到船会在海上遭受攻击,而且是在周围没有其他船影的情况下,趁著所有人松懈之时,冷不防地发生爆炸。
无法判断是船本身遭逢事故,还是受到某人袭击,港口陷入一片恐慌——但唯有一点是目击爆炸的众人共同的认知。
恐怕没有人能在那场爆炸中生还。
当众人对此现实深感绝望之际——桑克凝望远方,对田九郎二人说:
「烟雾的另一头……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听了他的话,田九郎和尼罗也望向爆炸四散的船只残骸的后方。
结果——他们发现在天空与大海相交的水平线上,有一个极微小的黑点。
是船影。
从距离来看,应该不是那艘船炮击德孟特尔的私用船。
可是既然在这个时间点出现,最好还是别掉以轻心。
如此暗忖的田九郎定睛遥望,试图看清船影的真面目。
但是观察了一会,随著船只不断从水平线朝这边接近,他的心中升起一股「不祥预感」。
几秒钟后,视力远比田九郎要好的桑克所说的话,证实了那股不祥的预感。
桑克沉下原本就严肃的脸孔,低声说:
「……特徵和听说的一致。」
「那恐怕是……亚特威纳·奥伊斯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