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特华伦提诺某处
妮琪这名少女,从前曾在这座洛特华伦提诺市里被夺走一部分的人生。
然后,在同一座城市里,她爱上了一个男人。
和心意会不会为对方所接受无关。
自己有爱人的能力。
她光是接受这件单纯的事实,就感觉自己能够有所改变。
我真的有改变吗?
我有变坚强吗?
我有找到正确的死亡场所吗?
黑暗无光的通道深处。
在无可逃遁的尽头处,一面感受朝自己逼近的无数杀意——
戴著「面具」的少女,小声地自问自答。
她找不到问题的答案。
尽管如此,她仍感到满足。
不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那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只不过,能够与谁拥有「牵系」这件事,对她而言比什么都开心。
然后,她心想。
——莫妮卡也……
——或许她也感受到与修伊之间的牵系了。
妮琪从艾尔摩口中,听闻是朋友也是恩人的少女的死前模样。
——所以,她才能够笑著死去吧。
——我现在能够笑著死去吗?
§
某日白天 「面具工匠」的藏匿处
事情要回溯到妮琪自问自答的前几天。
自从德孟特尔家的私用船沉入海底,至今已过了五天。
市内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暴动。
露克蕾齐亚·德孟特尔所搭乘的船只炸毁这个事实撼动了整座城市。毕竟是西班牙屈指可数的显赫贵族的权力者,在港口不远处被卷入爆炸事件。
尽管维克托坚持喊著:「她一定还活著!」派船拚命搜索——结果却没能找到生还者。
这件事会带来何种影响?
事态恐怕会朝著一年前那起前来调查的调查团和船只遇袭的事件所无法比拟的恶劣方向发展吧。毕竟,这可是在德孟特尔家族占有一席之地的贵族,直接过袭身亡的重大事件。
虽然尚未查明是意外事故还是遭某人袭击,但是依目前市内的状况,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这是单纯的「事故」。外面的人——西班牙本国的德孟特尔家族成员想必更是如此。
此事若是被本国得知,这座城市也许真的会遭到攻陷。
甚至有可能以继承战争的战事正烈为由,捏造「已遭敌国势力入侵」的谎言,将整座城市焚烧殆尽。
这里对炼金术师们而言或许是很重要的城市,然而在政治意义上,只不过是偏僻的港口都市罢了。
从贵族到市民,人人无不害怕德孟特尔家的武装舰队出现在水平线上,朝市内炮击。
另一方面,驻留在市内的德孟特尔私人军队也开始担心此次事件的责任归属,还有他们会不会被究责。
无论是市民们、德孟特尔的关系者们,还是贵族们,每个人都被难以言喻的不安所吞噬,深陷彼此猜忌怀疑的状态。
到了最后,许多人心想——
犯人是谁?
爆炸犯是谁?「面具工匠」又是谁?
要将谁当成牺牲品交出去,自己才能得救?
就连一年前成为「面具工匠」,企图利用此次事件趁机攻击德孟特尔,市内那些游手好闲的分子,这次也全都悄然不动。
在这种情况下,洛特华伦提诺市的人们开始有一个想法。
「即使不是真凶也无所谓」。
有了这个禁忌的念头之后——
他们寻找的人从「犯人」变成了「牺牲品」。
德孟特尔家族、贵族,以及一般市民们。
原本互相敌视的他们,不久便将视线转向同一方向。
转向从一开始便遭受质疑的——某种职业的人们。
炼金术师。
是这座城市的历史根基,也是象徵。
炼金术师们本身并不认为自己是万能,然而洛特华伦提诺的多数居民却都怀有一份幻想,以为他们的技术无所不能。
但与其说是幻想,倒不如说是为了让炼金术师成为犯人,而将「肯定是万能的没错,所以才能像那样炸毁远处的船只」这种愿望强加于人。
再加上还有一件事。
1705年——
过去利用奴隶买卖药品的市民们,曾一度企图将他们的罪孽嫁祸给第三图书馆的炼金术师们,不料却适得其反。对于炼制和流通药品的制度遭到瓦解一事的恨意,确实成了推动市民们的原动力。
市民们有意无意地向德孟特尔家的人透露讯息。
——「面具工匠肯定就是炼金术师们。」
德孟特尔家于是听信了这番话。
——「有办法制造那种爆炸的,只有炼金术师。」
而贵族们非但默许此种言论,还顺势落井下石。
——「只要将炼金术师当成牺牲品交出去,我或许就能得救。」
与第三图书馆素有往来的埃斯佩兰萨,以及部分金援炼金术师的贵族们都试图遏止这股歪风流窜。
但是,市内的权势贵族「阿法罗家的当家」却毫不留情地和梅耶鲁家工房断绝往来,导致众人对炼金术师们的攻击加剧。
也许是感应到开始弥漫整座城市的疯狂氛围——
藏身在某问废屋地下室的修伊·拉弗雷特,依然带著浅笑低语。
「真教人怀念啊……」
与脸上的笑容形成对比,他的声音里蕴含著寂寞的情绪。
可是,那个房间却洋溢著足以将那股情绪轻易抹去的光芒。
房间里金碧辉煌。
层架和桌上摊放著大量金币和宝石。此外,还摆放了一眼便知十分昂贵的雕刻、座钟等各式嗜好品。
整个空间充满令人联想到海盗藏宝箱的绚烂光芒,彷佛像在宣示房间本身的价值不斐。
只不过,那些金币大半都是「假金子」。
在假货的光芒围绕下,修伊再次呢喃:
「气氛和那时候一样。」
然后——
「真的好令人怀念喔。」
一道突如其来的说话声,回应了本该只是自言自语的那句话。
「让我想起我们和莫妮莫妮,三个人在这里搞鬼时的事情了。」
然而修伊并不感到惊讶,依旧微笑著回答:
「嗨,好久不见了,艾尔摩。」
「好久不见……你的笑容怪怪的耶。」
「是吗?」
「是啊,感觉像是假笑和真笑混在一起。我起初还以为全都是假笑,不过四周没人还假笑实在太奇怪了。」
睽违一年的重逢。
而且,对方还是爆炸事件的最大嫌疑犯。
尽管加此,艾尔摩依然用仅与友人三日不见一般的态度说话。
对于那样的艾尔摩,修伊似乎也不觉得有何不妥,照样语气平淡地回答朋友的问题。
「既然你说是假笑,那么或许是吧。」
修伊先是肯定艾尔摩的指谪,接著冷静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才是我的『面无表情』呢?」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艾尔摩乾脆地点头接受,一副不打算继续追究似的提起别的话题。
「对了,你这段日子去哪里了?」
「很多地方。这一年来,我真的去过很多不同的地方。」
「有什么地方有趣到能让人笑出来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毕竟我和你的观点不一样。」
艾尔摩又对深思的修伊发问: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去那么多地方啊?」
「因为我想看看洛特华伦提诺以外的世界的可能性。不过,最后我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要了解世界,只用一年的时间是远远不够的。」
「这样啊……那两年够吗?」
「应该不够吧。」
「你有带伴手礼回来吗?」
「如果是旅行见闻倒有很多,改天我再告诉你吧。」
「麻烦以趣闻为优先喔。」
朋友间漫不经心的对话。
虽然不像是立场不同的人该有的对话,两人却极其自然地交谈著。
然后,艾尔摩以和之前完全一致的态度,直指「核心」。
「啊,对了对了,有人怀疑爆炸事件是修伊做的,真的是你吗?」
措词丝毫不假修饰。
但是,修伊却镇定自若地反问艾尔摩:
「你觉得呢?你怀疑我吗?」
「直是的,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呀。不过,我是觉得都无所谓。假使惨伊真的是犯人,我就设法让市民和德孟特尔家的人,以及纵火犯修伊你们全都展露笑容。比方说,将火灾和爆炸当成这座城市的名产来招揽观光客……」
艾尔摩不是在开轻率的玩笑,而是非常认真地在思考。
「啊,等一下喔。就算修伊是犯人,你也有可能不是为了好玩,而是受某人威胁才那么做对吧?这一点得弄清楚才行……回到正题,犯人真的是修伊吗?」
见到友人那副模样,修伊不禁呵呵笑了起来。
「你真的一点都没变耶。」
艾尔摩见到修伊笑了,语调显得有些兴奋。
「啊,你脸上刚才混杂了一点真正的笑容耶。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笑就是了。」
「总之,我是不是犯人,现在一点也不重要。」
「是吗?好吧,那我不问了。」
修伊询问轻易便停止追究的艾尔摩。
「市民们现在正打算除掉炼金术师对吧?」
「是啊,情况真的很糟糕。第三图书馆的大家都已经透过地下水渠和教堂的地下墓地逃到市外去了。虽然一再往返暗处的确很辛苦,不过见到大家一抵达安全场所,全都庆幸地露出真心喜悦的笑容,我这么做也值得了。」
说到这里,艾尔摩稍微收起笑容,神情遗憾地说:
「可是,还是有女孩子哭著说『其实我根本不想离开』,也有人愤怒地埋怨『为什么我们非走不可』。不过,我想就算是他们,如果有朝一日能够活著回到这座城市,他们或许也能展现开怀笑容。所以,我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并非徒劳。」
对著独自边说边点头的朋友,修伊提出一个疑问:
「你不逃走吗?」
艾尔摩泰然自若地回答这个听来理所当然的问题。
「因为有人还没逃走啊。再说,修伊你不也没有逃走?」
「即使这座城市就要毁灭,你大概也会为了见到最后一人笑而留下来吧。」
「你想当那个『最后一人』吗?」
「……以前的我会这么想,可是这次我不知道……」
修伊捏起摆在层架上的一块假金子,喃喃自语地说。
「这次?」
「啊,对了对了,我都忘记要订正了。」
再次在脸上堆起假笑,他用沉稳的语调说:
「刚才我说觉得怀念,不是指和你或莫妮卡之间的回忆。」
「?」
「我母亲在女巫审判中遭到杀害,后来,我母亲临终前告发的村民们也受到了火刑。这就是尚皮耶·阿卡多写成歌剧的故事。」
和艾尔摩一样,修伊也坦然说出自己心中一直视为禁忌的过去。
尽管察觉友人的变化,艾尔摩仍继续默默聆听对方说话。
「我说感到怀念……是因为当时村里的气氛,和现在市内的气氛相似。」
「你打算将这座城市的人们全都烧死吗?」
面对在某种意义上逼近核心的问题,修伊脸上再度混入一丝「没有虚假的笑意」。
「怎么可能?况且,当时也不是我烧死那些村民,是他们自己冲进火堆里啊。」
冷静地分析过去的修伊,一边注视在手里翻转滚动的假金币,一边像在说服自己似的说:
「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恨意了。」
「哦?这是件好事呀。这么说来,你应该很容易笑喽?」
「只不过,我也没有喜欢这个世界到能够轻易笑出来。」
「哎哟,你就喜欢它嘛,不可以放弃啦。」
点头回应艾尔摩听似遗憾至极的话之后,修伊接著说下去:
「六年前……第一次遇见你时,我对整个世界充满恨意。但是莫妮卡改变了我,我变得喜欢上有莫妮卡的这个世界。如今则是两者皆非。」
他将硬币往上一弹抓在掌中,不确认正反面就朝房间的角落扔去。
「对于现在的世界,我已经无恨也无爱。包括我自己在内,所有人都只是用来达成目的天竺鼠。」
「你说的目的,是实现与莫妮卡的约定吗?」
修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也许是将沉默当成了答案,艾尔摩也没再多间。
片刻间,寂静支配了充斥假金子光芒的房间。
不知过了几分钟,修伊闭上双眼,徐徐开口:
「艾尔摩,我有两件事想拜托你。」
他贴覆在脸上的,依旧是诡异的假笑。
可是听了他的声音,艾尔摩很确定一件事。
——啊啊,我还以为他完全变了个人……
——看样子,他还保留了一点以前的他。
无论对方是谁,艾尔摩都会平等地追求对方的笑容。
可是在这一刻,确认修伊没有完全变成别人的艾尔摩,心里感到有些开心。
因为,假使修伊变得判若他人,他就无法让「已经消失的过去的修伊」展露笑容了。对艾尔摩来说,这是一件令人略感落寞的事情。
明白这一点之后,艾尔摩打算确认一件事:
「只要你答应我的请托……」
因为对艾尔摩的愿望再了解不过,修伊于是先一步回答:
「虽然可能无法马上就笑得出来,但是等我的目的达成……我会实现一年前的约定。」
一年前的约定。
——「如果莫妮卡得救了,你会很高兴吗?」
——「……还用说吗。」
——「如果能跟莫妮卡重逢的话,你会笑吗?」
在一来一往的问答之后,修伊坚定地承诺艾尔摩。
——「我会让你看见我人生中最灿烂的笑容。」
回忆起过去的对话,艾尔摩很肯定一件事情。
修伊的心中抱著某桓期盼。
尽管不清楚详情——但是他的确打算再见莫妮卡一面。
他是想学习降灵术?还是等待能令死者复活的科学诞生?抑或是打算以黑魔术让死者重返人间?具体方法为何,艾尔摩并不知道。
然而,修伊确实打算实现莫妮卡在最后所说的「有朝一日再会」这句话。那句话或许是莫妮卡的死前告别,也可能只是神志不清的妄书谵语——可是对修伊·拉弗雷特而言,那无疑就是「约定」。
艾尔摩从修伊的话中感受到他明确的决心,于是咧嘴笑道:
「你早就知道你那么说……我不可能拒绝对吧?」
§
同日 第三图书馆
男人们的怒吼声,响彻本应安闲宁静的图书馆。
「找到了吗!」
「可恶……没有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已经派人在城市的出入口监视了吗!」
「那些炼金术师到底消失去哪里了!」
他们似乎是德孟特尔家的私人军队,其中一名男子的脸上带著比较新的伤口。那是约莫半个月前,被尼罗踹倒的男人。
「该死……连那几个外国来的炼金术师也从城里消失了!」
「不过反过来想,他们逃走这件事正好证明了他们就是犯人。」
「混帐东西!要是他们全逃走了,我们不就完了吗!」
「也有可能是贵族将他们藏起来了。听说这间第三图书馆和领主波罗尼尔家有来往。」
德孟特尔家企图将炼金术师们以嫌疑犯身分全数逮捕,然而炼金术师们显然已在他们著手准备的这几天消失无踪。
他们或许不知道吧。
不知道这座城市原本是为了炼金术师而建。
也不知道考虑到遭受迫害或劫夺的情况,炼金术师们早就花了不止几天或几年,而是足以堪称「历史」的漫长岁月准备了好几条逃生通道。
「他们一定躲在某个地方……给我放火烧了这里!用烟把炼金术师们赶出来!」
情绪激愤的带伤私人士兵如此大喊。
这番激进的发言令众多士兵霎时面面相觑——但或许是受到遍寻下著目标的焦躁感所驱使,没有人明确地提出反对。
唯独一人,来到第三图书馆的德孟特尔家的使节团长除外。
「……给我住手。」
「啊?……卡……卡菈大人。」
「放火烧了这里没有意义,不准做这种没用的事情。」
一瞬间,带伤士兵对口气冷淡的卡菈心生畏怯。但是——
「团长大人你太天真了啦。」
烦躁到了极点的情绪,使得带伤士兵从以前便对「自己的上司是女人」一事心生的不满浮上台面。
「……你说什么?」
「你太温柔了啦。女人果然下不了重手吗?」
「……」
眼见卡菈没有吭声,带伤士兵的胆子更大了。
反正卡菈铁定会因为这次的失态而失势。
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再对这女人客气了。
带伤士兵暗自思量,接著便一副机不可失地痛责她: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德孟特尔!你也应该不惜烧了整座城市,也要把炼金术师们逼入绝境!……还是说,你有什么隐情?是因为炼金术师中有好男人吗?那家伙呜喔……?」
士兵无法再说下去。
因为卡菈的手伸进了男人嘴里,就这么抓著他的下颚和脸颊,将他猛然摔向地面。
嘴角裂开的男人口中溢出鲜血。
疼痛令脑袋顿时清醒,他总算明白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噫……咿呀……对……对不……呜喔!」
当男人哀号著想要道歉的那瞬间,卡菈包著盔甲的脚后跟踏进了他口中,踢断好几颗牙齿。
「我看你似乎有所误会,所以就在这里把话说清楚了……」
语气依旧冷静的卡菈,将铁制的靴跟不断扭进封方嘴里。
「……唔……呜……啊嘎……!」
「这座城市不久后将成为德孟特尔家族的囊中物,只因为露克蕾齐亚大人想得到它。不管什么东西,即使现在属于这座城市,迟早也会成为露克蕾齐亚大人的囊中物。这一点和露克蕾齐亚大人活著与否没有关系。」
卡菈压抑内心的情感,神情漠然地一再重覆将鞋子埋进男人脸中的动作。
「谁都没有权利烧毁即将属于露克蕾齐亚大人的书本和资料。无论你、我都是一样。」
确认满脸是伤的男人已完全昏厥,卡菈才缓缓地挪开脚——对背后浑身僵硬的私人士兵们开口说:
「……把他带到要塞的医疗区去。」
接著,在确认士兵们抬著负伤同袍前往海上要塞之后——
卡菈仰望图书馆建筑,想起麦沙的脸,一边喃喃自语:
「你要是有办法逃离这座城市,就尽管逃吧。」
「不过……你可别以为我会让亚特威纳·奥伊斯号出港。」
§
几天后 第三图书馆 地底
在「公共墓地」的概念尚未普及的这个时代。
一旦有人过世,基本上通常都是将遗体埋葬在教堂的庭院里,但是庭院的面积不消说自然有限。当容纳不下时,有些教堂会将已化为白骨的遗体挖出来,改以纳骨的方式移到教堂地底下。
有些都市也会利用原有的地下水渠。洛特华伦提诺市便是其中之一。
尽管不若巴黎的地下坑道,以及数十年后建于伦敦的地下河水渠那般广大,这座城市内确实也存在著好几条作为上下水道设备的地下隧道。
由于位于市郊的唯一一间教堂包办了市内死者的埋葬事宜,因此光凭庭院的土地自然不可能容纳所有遗体——
于是他们将遍布市街地底的水渠扩充作为地下纳骨堂,让市街的地底呈现另一种面貌。
然而知道这个地底构造的人十分有限。可能是有缔结某种密约吧,只有教堂相关人士和炼金术师们知道地底的全貌。
在那样的地下通道一角,聚集了超过二十名男子。
成员以市内各工房的炼金术师们为主,其中也有不少像田九郎等人一样从外地来的人。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炼金术师们自言自语似的互相嘀咕。
「虽然承诺会前往新大陆,可是这下根本出不了港啊……」
「我们是不是也逃到市外比较好?」
正当炼金术师们彼此交谈时——
「没关系,以人身安全为优先,绝对不是错误的选择。」
听见达顿将右手的义肢弄得喀喀作响,一面如此说道,所有人同时将视线转向他。
达顿虽然不会搭上亚特威纳·奥伊斯号,不过安排那艘船来此地的人正是他。
炼金术师们惴惴不安地问他:
「达顿先生,虽然你说了选择这两个字,可是我们难道有其他选项吗?亚特威纳·奥伊斯号一抵达港口就受到德孟特尔的监视,就连将那艘船带来这里的水手们,也从一开始就预定只雇用到抵达这座城市为止啊。」
「就……就是说嘛,我们要上哪儿重新找敢反抗德孟特尔的水手?」
「只靠我们怎么可能横渡大西洋……」「再说,我们根本不晓得怎么开船啊。」
达顿冷静地回答七嘴八舌的炼金术师们。
「眼前的情况确实令人有些不安,不过从前横渡大西洋的哥伦布,也是靠著大约一百人操控三艘船……也就是以每艘约三十人的比例控制船只。」
接著,达顿将目光移向房间一隅的田九郎等人。
「况且,玛姬达·巴图塔的『漂流工房』也派了三个人来担任此行的船员。」
耳闻自他口中说出的名字,炼金术师们不由得惊呼。
「你说巴图塔的『漂流工房』?达顿先生,原来你和那位女炼金术师也有往来啊!这……这么说来,那几个黄种人和黑人是漂流工房的一员吗?」
「没想到那个工房真的存在……」
「原来玛姬达串通熟识的贸易商,抑止药品和假金子从这座城市流往海外地方的传闻是真的啊……」
玛姬达·巴图塔在炼金术师之间是一名半传奇性的炼金术师。她的工房就是她所拥有的「船团」,据说终年漂流在世界各地的大海上,持续进行独特的研究。
虽然曾有人从名字猜测她出身阿拉伯圈,不过几乎没有人见过她的样貌,神秘行径让人不禁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
田九郎等人听了众人的议论,皱起单边眉毛低声交谈。
「哦……看来大师好像被视为魔术师或龙一般的传说了。」
「不过,主人的确是值得我们克己奉公的英雄。」
「我就特地开口吧,大师才不是那么了不起的女人,虽然我是很感谢她啦。」
田九郎和桑克是直接被她的船团拾获,尼罗则是玛姬达的炼金术师老友兼冒险家的男子托她收留。
身为老师的玛姬达这次对他们下达的指示,便是「协助从洛特华伦提诺前往美国的炼金术师们」。
他们三人在航行途中要一面教导其他炼金术师包括掌舵在内的基本知识,尽管置身如此艰险的处境——但是在预定停留的港口处,船团成员将提供他们食物和水等补给品,若判断情况危险,护卫船只也会随同航行一段旅程。
因此,实际上单独航行的路程只有从最后的停泊地到美国,以及从洛特华伦提诺到最初的停泊地。
不过一开始的「离开洛特华伦提诺」这件事,恐怕才是这趟旅程最艰难的部分。
混在其他工房的炼金术师里,麦沙也直接对达顿提出疑问:
「可是,最重要的亚特威纳·奥伊斯号也有可能遭到炮击沉没吧?」
「亚特威纳·奥伊斯号在名义上是马兹家族的私用船,就算是德孟特尔家的人也无法任意扣押或击沉它。若是平时就另当别论,如今西班牙继承战争打得正烈,他们势必不愿节外生枝。」
马兹家族在西欧是与德孟特尔家族并驾齐驱的显赫贵族。
「您和马兹家族是什么关系?」
「我们只是单纯的老朋友。『投资』可以说就是他们的事业,而那艘船正是对在特殊方面肩负未来的炼金术师们所做的投资。」
听到有与德孟特尔同等的贵族在背后支援,炼金术师们松了口气,但是达顿为了不让他们过度松懈,紧接著郑重叮嘱:
「不过,德孟特尔恐怕不会让你们出港,甚至有可能使出,疑为犯人的炼金术师抢夺马兹家族的船只逃逸。这种手段。到时,你们最好别期望马兹家族会出来袒护你们。他们也和德孟特尔一样不想节外生枝,只会帮忙将这艘船送到这座城市。」
「原来如此……」
对著表情凝重的麦沙,达顿泛起无畏的笑容说道:
「换句话说,你们必须通过这种程度的考验,才有资格在船上进行『那项实验』。」
不顾闹哄哄地聆听达顿说明的炼金术师们,内心充满另一种不安的男孩——察斯沃夫·梅耶鲁抓著身旁男子的衣襬,小声问:
「吶,菲尔梅特,我们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察斯,你不用担心,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嗯,好……」
过了一会儿,麦沙穿越继续对达顿发问的炼金术师们,朝这边走来。
「你不要紧吧,察斯?」
「……我好害怕喔,麦沙先生。我们……究竟会怎么样?」
「没什么好担心啦。」
麦沙温柔地抚摸察斯的头。
人在不远处的葛雷德和希薇见状,也双双走了过来。
「察斯,不会有事的。虽然我也很害怕,但是和大家在一起就不用担心……」
「啊……你是……希薇姊姊。」
「那边有水果,我们一起吃吧,好不好?」
受到笑容亲切的希薇邀约,察斯转头望著菲尔梅特。
「不可以吃太多喔,察斯。」
「好!」
察斯开心地点头,随即跟著希薇离开。
等到确认两人走到听不见说话声的地方之后,葛雷德才神情悲伤地低下头:
「但是……真没想到连梅耶鲁家的人也变得非逃不可……」
听了那句话,菲尔梅特身后的男子暴躁地开口:
「我看八成是因为我炼制了药品吧,那个该死的卑鄙小人。」
从前,制造出「药品」原型的梅耶鲁家的炼金术师贝格·加洛特。
他口中的「卑鄙小人」,想必是指麦沙的父亲,也就是阿法罗家的当家。
命令贝格制药,引发部分混乱的阿法罗家当家企图藉著这次的事件,封住贝格和梅耶鲁家的嘴。
「贝格!不可以在麦沙先生和葛雷德面前说那种话喔!」
「……说得也是,侮辱你们家人是我不对,我向两位道歉。真对……不……起。」
贝格结结巴巴地致歉,麦沙却一脸平静地摇摇头:
「没关系。我才要代替我父亲向你们道歉。」
麦沙才说完,就见到葛雷德嘟哝著撇开视线:
「就是啊……那种人,说他是卑鄙小人还算容气了。」
「……葛雷德?」
察觉弟弟眼中带著一抹阴沉,麦沙忧心地窥视他的脸。
站在麦沙的立场,他并不赞成葛雷德和希薇以「私奔」的名义搭上亚特威纳·奥伊斯号。可是离家在外、全然不知父亲拆散弟弟和希薇的他,又对此感到无比愧疚,因而迟迟无法坚决地拒绝他。
正当两人争论不休时,达顿来了。
——「你只要在船上时,将你弟弟和希薇训练成炼金术师不就好了?就让他们当你的助手,登记在名册上吧。」
他的这番话替弟弟解了围,于是葛雷德和希薇也跟著来到地底等待出港的机会。
麦沙原本打算让他们在最初的停泊地下船,可是他对弟弟语气中听似杀意的恨意感到不安。
但是开口规劝那样的葛雷德的人不是麦沙,而是菲尔梅特。
「不可以在别人面前说自己父亲的坏话喔。」
「菲尔梅特先生……」
「我懂你怨恨父亲的心情。如果是我被迫与爱人分离,我想我也会怨恨对方到萌生杀意的地步。可是,家人不仅是我们最初接触的陌生人,同时也是牵系人与人直到最后的锁链。一直对家人怀恨在心,迟早也会毁了你自己。」
菲尔梅特像在劝告自家人一般温柔地说:
「不过,我不会阻止你和希薇小姐的行为,因为有些憎恨只能靠著保持距离才能平息。」
「……」
「等到将来你和希薇小姐共组幸福家庭之后……就寄封信给令尊吧。这么一来,或许能让他这个人改变也说不定。」
「……谢谢你。我觉得……心情稍微轻松一点了。」
见到葛雷德眼中的阴沉神色略为淡去,麦沙总算放心。
之后,他向菲尔梅特表达由衷的感谢之意。
「谢谢你……菲尔悔特先生。我一直认为身为阿法罗家的人,就算遭你们怨恨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结果,菲尔梅特望向在后面吃水果的梅耶鲁家当家,笑著回答:
「别这么说,我只是还不想让察斯接触人类的憎恨与悲伤而已。」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走向通往地面的出口。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去做最后的准备了。虽然我打算尽可能地小心,不过假使上船的『机会』在我回来走前到来……届时察斯就麻烦你们了。」
「……你要把工房的人带到市外去吗?」
「是的,我已经将亲戚的孩子托给值得信赖的人照顾,不过我也得让那些长相已经为人所知的炼金术师见习生逃走才行。其实,我本来也想让察斯和他们一起逃到附近的城镇,可是……」
对著满脸遗憾的青年,贝格笑嘻嘻地开口:
「因为察斯只肯跟著菲尔梅特啦。既然菲尔梅特要去美国,察斯当……然也……想……跟著……去啊。他们简直就像真正的父子或兄弟。」
菲尔梅特听了同间工房的伙伴的玩笑话,在嘴角扬起温暖的笑意。
「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但一方面又觉得心情很复杂。」
「因为我并不是一个配当察斯的父亲或哥哥的大好人。」
不必要的谦虚。
听了他的话,麦沙等人如此心想。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
菲尔梅特的话里没有一丝虚假——
因为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
两小时后 阿法罗府邪 执务室
傍晚时分,与市街一同笼罩在夜色之中的阿法罗府邸。
「可恶……这是怎么回事!」
报告完某件事的佣人退出房间后,阿法罗家的当家暴躁地拍桌。
「葛雷德那小子……居然昏了头……梅耶鲁家的人也一样!竟敢忘恩负义,做出背叛我的事情来!」
此刻的他想必相当气愤。
为了发泄怒气,他将平时只要嘟哝几句就好的话,下意识地说出声来。心想就算被佣人们听见也无所谓,他不顾形象地不断对著空气大声咒骂。
但是,听见那些话的不只他一人。
某个在不知不觉间来到房内的人,回应了本应是自言自语的咒骂声。
「这么说真过分,先背叛的人明明是阿法罗先生啊。」
「!」
他急忙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名戴面具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窗边。
然而男子并未穿戴斗篷和兜帽,甚至无意隐瞒自己的身分。
证据就是,他很快便摘下面具,在阿法罗家当家的面前露出真面目。
「呵呵,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面具工匠』?真是方便呢,只要戴上这种随处可见的面具,就能轻易让人误以为是『面具工匠』。」
男子摘下面具后露出的嘴角虽然带著笑容,他的眼睛却被厚犀的浏海遮住,让人完全读不出他的心思。
面对就某种意义而言,在面具底下又戴了一张面具的男子——阿法罗家的当家口吐充满恨意的怨言。
「……勒布罗·菲尔梅特·维拉雷斯克……你……到底想做什么!」
§
同时刻 洛特华伦提诺某处
听见时钟发出「喀叽」的声响,圣拉多徐徐抬头:
「……还真准时啊。」
看著与时钟声响同时出现的人影,老人的语气显得不可置信。
「我从之前就在想,你在我面前打扮成那样有意义吗?」
圣拉多在穿戴连帽斗篷和独特面具的男子面前站起身,心怀警戒地继续说:
「那么,我们走吧。啊……」
圣拉多原本想叫对方的名字,但还是在迟疑片刻后,直接向对方确认:
「……现在称呼你为『面具工匠』比较恰当对吧?」
§
波罗尼尔府邸
「要走了吗?」
对于埃斯佩兰萨的问题,笑容可掬的青年爽快地回答。
「是啊。」
「我听达顿说了……你们打算在船上做的事情,在我看来简直可疑至极,而且站在我的立场,我也不能协助你们出港。」
「没关系没关系。虽然可能得对德孟特尔家的人百依百顺,但是保护这座城市到最后是斯佩兰的工作,你只要做你觉得开心的事情就好。只要斯佩兰笑了,女佣们想必也会笑吧。」
「啊,对了,说到女佣……帮我把这个交给希薇小姐。」
语毕,埃斯佩兰萨拿出装了几枚金币的束口袋。
「这是这段期间的薪水。」
「……斯佩兰,你对希薇的事情知道多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对著装扮如小丑却面无表情的领主,艾尔摩开怀地笑道:
「那我走喽,但愿能在有生之年和你再见一次面。」
「你说得可真乾脆,一点都不像即将前往美国的人所说的话。」
「因为我不喜欢花太多时间告别嘛,那样会让人心情忧郁,笑不出来。」
听了保有艾尔摩一贯风格的回答,领主瞬间顿了一下才又开口:
「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知道你对死人没兴趣,但是……即使只有你和修伊·拉弗雷特也好……」
「我明白。」
艾尔摩微微点头,代为说出领主想说的话:
「莫妮卡的事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不只我……修伊也是。」
「是吗……谢谢你,我欠你好大一份人情。」
「这份人情不必还我,不过相反的,你可要好好地以领主身分让市民们重拾笑容喔。
走向正门,人称笑容中毒者的青年朝领主轻轻挥手,当作道别。
「我想这座城市的混乱,应该会因为今天的大骚动而结束。」
只留下不祥的话语,以及与那句话不搭衬的爽朗笑容。
§
阿法罗府邸
「你问我想做什么,我还真不知如何回答呢。因为我不确定你的问题是针对哪方面。」
面对态度恭敬,语气沉著的菲尔梅特,阿法罗家的男主人愤怒得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但是,他并没有唤人来。
他认为对方既然特地来这里,肯定有什么目的。在弄清楚其目的之前,最好别轻举妄动。
尽管心里如此暗忖,他仍将意识转向抽屉里的单发手枪。一旦菲尔梅特做出可疑举动,他能够立刻取枪射击。
阿法罗家当家在确认自己处于优势之后,内心浮现的并非从容,而是愤怒。
「你这家伙……你把葛雷德藏到哪里去了?」
「我无法理解你这个问题。我什么也没对他做喔。他不是因为你拆散相爱的两人才擅自逃走吗?那对恋人现在说不定自以为是『罗密欧与茱丽叶』,正在喝毒药殉情呢。你不觉得这样很浪漫吗?」
「什么……」
「不过,你这个人还真狠毒。不但阻碍儿子的恋情,还将他的交往对象卖给爱好女色的领主,你还是不是人啊?」
炼金术师脸上大胆自信的笑容,让阿法罗家当家气得脸颊抽搐。
「开什么玩笑!当初『分明就是你告诉我葛雷德和希薇的关系』!」
「咦?是啊,所以呢?」
「什么……」
「我当初是心想你既然身为父亲,应该能看清令郎的心意支持他……谁知道你居然那么做……真遗憾,看来我没有识人的眼光。」
菲尔梅特满不在乎地边说边摇头。
「我们贵族的事情……你懂什么……」
「哎呀哎呀,说得一副你是贵族的代表似的。明明名下资产连德孟特尔的一幢别墅都不如,还能如此乐观,真是教人羡慕啊。」
「什……!」
菲尔梅特的态度正所谓「表面恭维,实则轻蔑」。
当家注意到了。
此时的他,与平常和贝格等人一同造访时判若两人。
而说不定,这才是这个男人的本性。
「你……」
「不过话说回来,你将令郎逼得走投无路……搞不好也会危及你的贵族地位喔。」
「……?这话什么意思!」
「一直遭到你全盘否定的令郎……乘机涉入某起事件了。」
他一副不胜欢喜地撇嘴而笑,说出一件「事实」。
「爆炸攻击的目标,起初只有德孟特尔家的设施,但是……从某天起,贵族的宅邸也开始遭人纵火。你有注意到吗?贵族宅邸的纵火事件……是以某幢宅邸为中心,发生于一定范围内。」
「……难道说……」
菲尔梅特对欲言又止的当家,毫不迟疑地说出残酷的事实。
「你的儿子……葛雷德先生,企图将贵族卷入德孟特尔与『面具工匠』的纷争,为的是破坏被贵族身分所囚禁的自己的世界。」
「为此,他……假扮『面具工匠』,成了纵火犯。」
§
几天前 葛雷德的房间
感觉到一阵风拂过房内,葛雷德不禁浑身发颤。
「……是……是谁?」
他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
在只有窗外月光照亮视野的房内,隐约浮现的一个影子。
出现在双唇不住颤抖的葛雷德面前的,是一名戴著反射月光的白色面具,身穿连帽外套的怪人。
「请放心,我是希薇小姐的协助者。」
「咦……?」
面具底下传来女性说话声一事确实令人惊讶。不过,面具怪客口中说出希薇名字的事实,更让葛雷德不由得将尖叫声硬是咽回喉咙深处。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你这几天在附近的贵族宅邸纵火对吧?」
「……!少……胡说……」
「我不清楚你是贿赂负责看守的佣人,还是靠自己溜出宅邸,不过你确实在晚上来到市街,对邻近的宅邸纵火。因为纵火事件都发生在以这座宅邸为中心的地区内,已经有人开始怀疑是这间宅子的人所为了。」
「……」
以为只要保持沉默,也许就能隐瞒过去似的,葛雷德张著嘴,默不作声。
但是,他的颤抖和脸色早已承认面具少女的指谪就是事实。
为了让葛雷德安心,少女开口:
「你放心,这件事希薇小姐并不知情,而我也不打算告诉她。」
「咦……?」
「我说过,我是希薇小姐的协助者,我的目的是让你和希薇小姐得到幸福。所以,你要是被德孟特尔家逮捕就糟了。」
「那……那么,我该怎么办……」
葛雷德全身冷汗直流,紧张得猛咽口水。
面对那样的他,戴面具的入侵者淡淡地说:
「希薇小姐那边我会设法处理。只不过,你因为必须和麦沙先生接触,所以将会被送至第三图书馆,此外也必须消除你可能是犯人的嫌疑。」
她从怀中取出奇怪的陶制球体,用不带感情的语气询问:
「为了与希薇小姐厮守……你能够下多少决心?」
§
现在 阿法罗府邸
「这是什么蠢话!你的意思是,葛雷德自己放火烧了这间屋子吗!」
「没有全部烧光不是很好吗?不过,他究竟是希望火势蔓延将你烧死,还是没有想那么多,这我就不清楚了。」
听了菲尔悔特嗤嗤笑道,阿法罗家的当家用拳头捶桌大骂:
「第一,他为什么要纵火?既然他能溜出去,那么直接去找那个女佣不就得了!再者,反正都要纵火了,他为什么不烧波罗尼尔的房子!」
「与其说他没有勇气潜入对内部一无所知的领主府邸,应该说他没有傻到那种程度吧。因为要是放了火,希薇小姐很可能会被烧死。」
「就算是这样,烧了其他房子又能如何!将我们卷入德孟特尔与这座城市的纷争,也不能破坏整个社会!」
「的确,只要冷静思考,自然能够明白他所做的事情毫无意义。可是,让他失去冷静的人就是你呀,阿法罗大人。」
菲尔梅特回话的态度始终客气有礼。
阿法罗以几乎要渗出血来的力道紧握拳头,一边想起儿子们的脸孔——忿忿地说:
「可恶!为什么……为什么麦沙和葛雷德都要这样令我失望!」
结果,原本恭敬的菲尔梅特态度倏地转变,带著显而易见的嘲笑开口:
「失望?你居然说失望?」
骤变的口气令阿法罗目瞪口呆,不由得加强警戒。
菲尔梅特一派打从心底觉得可笑似的,笑著否定对方的话。
「阿法罗大人,你真是可笑耶。首先,麦沙先生比你优秀太多了。说起来,你才是不断令他失望的那个人吧?」
「什……」
「至于葛雷德先生……让人失笑的原因则恰好相反。」
菲尔梅特歪斜的嘴角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恶意。露出平常绝不会显现出来的表情,他一副乐在其中地继续痛骂:
「你该不会对那个傻子心怀希望,甚至到了会为他感到失望沮丧的程度吧?若真如此……你就是完全没有识人之明,比傻子还不如的傻子。说出失望这两个字,就等于承认『我是没有识人眼光的蠢货』喔。你果然是个连令郎都斥为『卑鄙小人』的人!」
菲尔梅特在方才对自己说的「没有识人眼光」这句话中,补上了犀利的嘲讽。
可能是受不了那样的嘲笑,阿法罗家的当家从抽屉取出手枪,指著菲尔梅特大吼:
「不准笑……不准笑!」
然而,菲尔梅特只是缓缓地举起双手,神情却依然从容不迫。
「恕我失礼了。不过,我要是死了,对你不利的证据就会大量外流喔。你好像除了制造药品外,私下一直都干著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菲尔梅特一面牵制对方,一面缓缓朝窗户走去。
「别想逃!」
阿法罗家的当家扣下板机,可是手枪只有发出「喀叽」的声音,子弹并没有发射出去。
「我在你来这个房间之前,就已经取下火药包和子弹了。如果要用来防身,就应该随身携带才对。」
「唔……!」
眼见当家打算唤人来,菲尔梅特提出警告。
「哎呀,让别人知道令郎就是纵火犯也没关系吗?」
「……!那……那全是你的阴谋!」
「我可没有劝他纵火。况且,和梅耶鲁家断绝往来的你不管说什么,我都只要坚称『一切都是阿法罗家捏造的』就好。要是有个万一,我还可以主张这副面具是从你抽屉里拿出来的喔。」
愉快说著的菲尔梅特,以及拚命动脑想要厘清事态的当家。
然而菲尔梅特不允许他那么做,随即紧接著开口:
「关于我在这里的事情,也能以我是来谴责欲加罪于梅耶鲁家的你为由,轻易带过。不论你今后怎么骂我,或是想把事实真相写下来,其他人为了让事情圆满解决,即使表面上相信你的说词,实际上恐怕也不会有人真的相信吧。」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来这里……你想敲诈我?你是想要钱?还是要我帮你逃出城外?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维护我的立场?」
——事到如今还是不顾两个儿子。
——这个人果真下流得可笑。
一面在心中如此思忖,菲尔梅特老实地回答:
「我只是顺道过来。」
「顺……道……?」
「其实我是为了别的事情才离开地底。因为对得知自己儿子是纵火犯的贵族会露出何种表情很感兴趣,所以我才来看看。就只是这样。」
「……啊啊?啊啊啊?」
无法理解对方的意思,错愕的阿法罗家当家发出怪声。
菲尔梅特瞄了他一眼后,半自言自语地继续说:
「不过,虽然的确很有趣,但是像你这样骯脏的大人,果然还是无法令我『兴奋』。不管疼爱还是欺负,果然只能挑可爱的对象。仰慕我的单纯少年少女最棒了,你不觉得吗?」
「……?」
「请你今后继续当个下流的贵族,过著与『卑鄙小人』之名相称的充实人生。因为你这辈子大概也只能当那种人了。」
就在菲尔梅特恭敬行礼后的剎那——
市街的方向传来轰隆声。
「?」
阿法罗家的当家转头望去,只见市街的方向接连发出爆炸声,而且到处火苗四窜。
「什……这……这也是你搞的鬼吗!菲尔梅……」
回头的瞬间,眼前已空无一人。
男主人沉默片刻后,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宛如在短短数分钟内便老了十岁,整个人显得毫无生气。
尽管他的房子没有起火也没有爆炸,他却有一种预感——
他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
今后,只要他保持沉默,也许就不会身败名裂,还能继续保有贵族的地位。
但就如同刚才名叫菲尔梅特的男子所言,他不可能成为别种人。
察觉这一点之后,他变得甚至不在乎生死,放弃思考。
「可恶……该死的家伙……」
他只是一边咒骂全世界,一边用枪口抵著自己的太阳穴。尽管知道不会有子弹射出来,依旧反覆著上膛后扣下板机的动作。
在喀叽,喀叽的声响中感到空虚,阿法罗家的当家发出彷佛要诅咒世间一切的呻吟声。
这名已过中年的男子如孩子般任性地挤出声音,然而那声音是如此细小,轻易就被响彻市街的骚动声所掩盖。
勒布罗·菲尔梅特·维拉雷斯克。
从他在阿法罗家当家面前显露本性的那一刻起,袭卷洛特华伦提诺的灾难终于迎向最高潮。
爆炸和火苗犹如计画好似的在市街各处窜生,无论是德孟特尔家的人、山丘上的贵族,还是一般市民,开始平等地带给众人仿若末世降临的恐惧。
好比这次真的要将这座城市从地图上抹去一般。
§
海上要塞
正当卡菈在市内巡逻时,恰好过上市街各处发生爆炸的那一刻。
她指示周围的部下们到邻近地点进行救援和灭火之后,便立刻返回德孟特尔使节团的本部,也就是海上要塞。
「现在情况如何!」
问了之前在外头的私人士兵们,但谁也无法正确掌握情况。
不过,随著自各处回传的报告增加,总算能够慢慢了解受害的状况。
看起来,这次的爆炸都是发生在这半个月来曾遭炸毁或纵火的地方。
也就是说,那些曾经起火的住宅和已形同瓦砾堆的场所,又再度发生了爆炸。
一方面因为还在进行调查,再加上那些地方已处于半弃置状态,因此几乎无人在一开始的爆炸中受害,反倒有人因为逃走时的互相推挤而受伤。
对于尚未有人丧命一事感到安心,卡菈继续收集情报,将私人士兵们派遣至适当的地方——
「有人……有人目击到『面具工匠』!听说正在市内逃窜!」
听了突然传来的报告,卡菈思考了几秒钟。
——「面具工匠」又现身了。
——会现身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为了引人注意……也许是某种诱饵。
不过,是什么的诱饵呢?
就在她准备继续沉思时,答案就从别名部下口中揭晓了。
「不好了!船……亚特威纳·奥伊斯号开始动了!」
§
亚特威纳·奥伊斯号
「我就特地开口问吧,发生什么事了?」
田九郎回答尼罗的问题:
「不知道,不过现在肯定是个好机会。」
由于市内各处发生爆炸,原先负责戒备亚特威纳·奥伊斯号的德孟特尔家的人数减少。达顿见状后,做出「这恐怕是我们最初也是最后的大好机会」的判断,于是田九郎和桑克、尼罗三人便偷偷潜入,准备夺船。
他们打昏剩下的几名警卫,扬起最低限度的船帆让船出港。亚特威纳·奥伊斯号的帆和掌舵设备以当时来说简洁得令人吃惊,因此尽管只有三人,仍能轻易驾驶船只。
然后,他们远离海上要塞,朝港口的某一点前进。
现下陆路已完全陷入火海,无法通行——只能停靠在与地下水渠相连的出入口处。
一如事前预料的,尽管周围因爆炸而瓦砾四散,却唯独从那条地下水渠通往港口的部分既无爆炸也没有发生火灾。
只不过时间一久,火势还是有可能延烧过来。
「……真令人不舒服。」
桑克也赞同嘀咕抱怨的尼罗。
「就是啊。这场火灾虽与我们无关,不过发生的时机实在太凑巧了。」
——有人在暗中控制自己的行动。
尽管心中怀著如此强烈的感觉,田九郎并不打算刻意放过眼前的机会。
「不过,我们别无他法也是事实。」
「假使我们没有在此刻出现,德孟特尔家族说不定会以这场大火为藉口,烧光整座城市。」
§
港湾地区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走出地下水渠的麦沙,看见市街四处窜起火舌和浓烟,不禁惊呼。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现在正是好机会!」
炼金术师们发现正准备在附近港口靠岸的亚特威纳·奥伊斯号。
「快走啊麦沙你怎么还不走?」
贝格将察斯背在背上,朝呆站在通往地下水渠的暗门前的麦沙喊道。
察斯在这场骚动中发出平稳的鼻息声,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好,好的……察斯他怎么了?」
「我用药让他睡著了。不过你放心,这和之前的那种药不同,没有副作用,只会让人睡著而已。」
「真的没问题吗?」
麦沙满怀不安地送走贝格,自己则在见到连绵山丘上的贵族宅邸也冒出黑烟后,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这样好吗?
——我在这种时候……逃离这座城市……
他虽然对这座城市没有任何的责任,可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早巳从他身上剥夺掉「逃走」这个选项。
然而,不知何时走出地底的达顿,对若他的背影开口:
「没有必要犹豫。」
「……!达顿老师……」
「你不是说过,你已经作好舍弃这座城市和……身为人的心理准备了吗?要是习得我知识的你留在这里,即使其他炼金术师搭上亚特威纳·奥伊斯号也是枉然。」
「……我知道,可是……」
对著紧握双拳的麦沙,达顿继续轻叹道:
「也是,毕竟你本来想将这里托付给弟弟,却不料他也要一起逃走,也难怪你会无法轻易割舍了。」
然后,达顿说出催促麦沙下定决心的话:
「我们也会尽力而为。」
「咦……?」
「你应该很清楚,你不需要担心我们的性命安危吧?既然你是为了拯救什么才想成为不死者,那就在顺利成为不死者之后,利用长生不死这个优点去救助他人吧。相反的,你现在留在这里非但救不了任何人,还会令要搭上亚特威纳·奥伊斯号的炼金术师们不知何去何从。」
麦沙沉思几秒钟之后,依旧握紧双拳,但坚定地点头:
「……虽然我并不喜欢这座城市,不过……一切就拜托您了。」
「客套话就免了,你这样反而会害我失去干劲。」
达顿罕见地露出笑容,将一封封缄的信连同乘客名册交给麦沙。
「等顺利出港,情况稳定之后再打开。」
「只不过,这封信的内容是吉是凶就很难说了。」
§
「哎呀,看来我是最后一个了呢。」
正当达顿准备回到地底时,菲尔梅特正好打开暗门现身。
「……事情办完了吗?」
「是啊,顺利办完了。虽然心里还有好几份遗憾和牵挂,不过我可没有傻到会为了那些事让察斯感到寂寞。」
「你可真是能干。」
「请问您是指什么事?」
达顿对装傻的菲尔梅特说:
「如果是凭以前的立场,你没有理由搭上亚特威纳·奥伊斯号。但是以现在的情况,大概谁也不会对你要离开这里一事起疑。」
「……您要是对我不满,可以现在就将我从乘客名册中除名喔。」
「不,无论你打算做什么,都不是我该插嘴干涉的事情。不过,假使你现在已经是不死者,那就另当别论了。」
面对达顿瞪视自己的目光,菲尔梅特满不在乎地回答:
「我是如假包换的人类啊……现在是啦。」
「不过,你也不像是会为了得到不老不死而不择手段的人。」
「哈哈,比起我自己,我反倒希望有个人『能够』不老不死。」
尽管他的笑容看似温柔,达顿却早已从他的笑脸中察觉邪恶的气息。
「……希望不会有人趁机扯后腿。这次要上船的异常人物不只你一人。」
可是,他并不打算阻止这名男子上船。
菲尔梅特确定这一点之后,笑咪咪地恭敬行礼:
「您果然是指导者,也是旁观者。」
「达顿老师,您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
麦沙跑进港口时,亚特威纳·奥伊斯号已然靠岸,炼金术师们正迫不及待似的登船。
虽说道路已被大火封锁,但若是步枪兵或大炮来了,船还是有可能被来自大火另一头的攻势轻易击沉。情况之危急,即使敌人只是放火箭都可能致命。
情势可说是刻不容缓。
焦急的麦沙一望向身后,就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朝著这边而来。
「菲尔梅特先生!你平安无事吧!」
「我没事,我总算让剩下的家人们也平安逃离了。」
「那真是太好了……!请赶快上船!察斯和贝格都已经在船上了!」
「我知道了。」
菲尔梅特说完便与麦沙擦身而过。
麦沙确认只剩下自己之后,也打算登上船只——
然而此时,麦沙却在视线一角看见某个东西在烟雾弥漫的建筑物上蠢动。
「!」
他全身细胞的警铃霎时大作,而几乎同一时间,屋顶上那个影子冲出烟雾,笔直地朝这边跳下来。
发觉朝这边而来的影子握著银色的剑,麦沙在千钧一发之际往后退开。
虽然是低矮的建筑,然而从屋顶跳下来之后,那个影子的主人却丝毫没有伤到脚,若无其事地朝麦沙逼近。
麦沙不假思索地从腰间取出刀子,挡下对方的剑刃。
金属声响起,已经上船的炼金术师们全都回头望向港口的石板路。
结果只见又有两个人影跳下,朝船只而来。
那是两名身著轻装,手持锥形短剑的男子,炼金术师们立刻就确定他们是德孟特尔的近卫兵。
一如众人从此一事实瞬间料想到的——
最先砍向麦沙的影子,正是使节团长卡菈·阿巴雷斯·桑托妮亚。
「……你很有一套嘛。」
「卡菈小姐……」
确认彼此的脸孔之后,两人暂时拉开距离。
「我应该说过,我不会让船离开。」
「可以请你放过我们吗?」
「别开玩笑了!」
卡菈再次蹬地,跃向麦沙。
麦沙的刀子架开凌厉的攻势,刺耳的金属声撼动港口的空气。
另一方面,两名近卫兵则是企图跳上船——
但是同样从船上跳下的两人,一脚将近卫兵们踢回港口。
「抱歉,名字没有在乘客名册上的人不能上船。」
「我就特地开口吧,我一个人就够了。」
见到那两人——田九郎和尼罗一跃而出,降落在港口里,麦沙再度与卡菈拉开距离,一边开口:
「你们两个……」
「掌舵的事情交给桑克阁下就没问题了。不过,麦沙阁下要是不上船,这次的出港就毫无意义。」
「我就特地开口吧,我一个人就够了,田九郎你也回去。」
尼罗将柴刀般的巨大菜刀扛在肩上,瞪著近卫兵们。
和初次见面时不同,尼罗手里有自己的武器,并非赤手空拳。
面无表情的近卫兵们保持警戒。他们没有轻率地砍过来,而是与对手保持随时可发动攻击的距离。
确认双方又陷入对峙,麦沙再次询问卡菈:
「这样只会让彼此受到不必要的伤害,可以请你收手吗,卡菈小姐?」
「你说不必要的伤害……?难道说,被你当成诱饵,在市内到处乱窜的人就算死了,也是必要的伤害吗?」
现在在市内到处逃窜的「面具工匠」,八成是他为了逃走所布下的诱饵.实际上,没有收到卡菈命令的德孟特尔私人士兵,以及企图自己追捕犯人的市民们,早已四散在市中心内寻找犯人的身影。
然而麦沙对此毫不知情,他皱著眉头反问:
「……?你在说什么?」
「……」
正想叫他少装傻时,卡菈匆而定晴注视麦沙的脸。
他看起来不像是在装聋作哑,而且其实卡菈自己也很清楚,麦沙不是那种会拿人命当诱饵的人。
——这么说来,难道是麦沙以外的炼金术师擅自行动?
——假如……假如此事真与麦沙无关,而在我忙于应付他的期间,已经让击沉露克蕾齐亚大人船只的真凶跑了呢?
——但是,不论如何……我现在都不能让步!
「……很遗憾,麦沙,我其实很想以别种形式和你多聊聊的。」
「……我也是。」
主要目的是为了掌控洛特华伦提诺而来到这里的卡菈。
在洛特华伦提诺这座城市感受到极限,一心想离开这里的麦沙。
立场相异的两人在多次接触之后,已经互相建立起信赖的关系。
正因为如此,他们早就明白总有一天会演变成如此局面。
他们的交情既没有浅薄到能无所忌惮地互砍,也没有深厚到互砍了也不后侮的程度。
两人之间微妙的距离,一如他们此刻在随时都能交战的距离下对峙的位置关系。
另一方面,田九郎也面色凝重地与近卫兵们对峙。
——要是双方互砍起来,尼罗阁下应该能打倒对方。
——这么一来,我们就会成了通缉犯。
——可是,这两个近卫兵似乎也没有弱到我们能手下留情。
不论情况或紧张感,一切都与第一天来到此地时引发的争执不同。
这时,田九郎突然回想起受到维克托制止时,桑克说过的一句话。
(看来,我们好像命中注定只要在这里起争执,就会有人出面制止呢。要是第三次也这样就太完美了。)
——命中注定啊……
——身为炼金术师,一旦开始对命运这玩意儿抱持期待就毁了。
小小苦笑之后,他瞬间调整好呼吸。
——好了,来活动一下筋骨吧。
在尼罗砍杀两人之前,由我先让两名近卫兵失去行动能力。
虽然搞不好还得和尼罗互砍,不过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假使和尼罗打得两败俱伤,只要有桑克在,船还是能航行。
瞬间作好可能丧命的心理准备,田九郎绷紧全身肌肉,准备比任何人早一步动手。
然而,在他动手的前一刻——
「命运」降临在他们面前。
尽管在田九郎看来,那是「第三次的偶然」——
对别人来说却不是什么「命运」,只不过是「计画」的一部分罢了。
以打破六人间紧张气氛的形式——
多个球体被扔进了麦沙等三人和近卫兵们之间。
发出「喀啷」的声响,掉落在地面上的陶制球体一一破碎。
不知是什么样的设计,球体内的液体转眼扩散,同时猛烈燃烧起来。
球体接连被扔掷过来,一时间形成一道火墙。
「怎么搞的……!?」
眼见前往亚特威纳·奥伊斯号的道路遭到强制切断,卡菈一面退避火焰,一面朝球体飞来的方向望去——却不禁惊愕地瞪大双眼。
她见到自己与部下跳下来的屋顶上有大约十个人影,而且每个人都穿戴连帽斗篷及独特的面具。
「……!是『面具工匠』!」
卡菈大喊的同时,远处也传来爆炸声。
「!」
一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见到位在遭瓦砾阻断的道路尽头,德孟特尔的「海上要塞」冒出火舌。
不是和圣拉多的船一样,只有位于末端的一艘船爆炸。
从中央处引发的连环爆炸,使得要塞犹如巨大烟火般熊熊燃烧。
「你们……你们这些家伙!」
击沉露克蕾齐亚的船的人,肯定也是这群「面具工匠」。
卡茇在强烈怒气的驱使下瞪视那群人——
「面具工匠」却没有理会卡菈,径自看若茫然的麦沙等人,缓缓地指著船的方向。
像是要他们快点上船一般。
麦沙和田九郎互看一眼后旋即转身,跳上船只的甲板。
「喂,等一下,我还没跟他们做个了……」
田九郎揪著如此抱怨的尼罗衣领,扔也似的将他拖上甲板。
「田九郎!你……」
「桑克阁下!快点出港!」
田九郎无视话中蕴含怒气的尼罗,迅速拆掉架在甲板与港口之间的板子,并且指示桑克开船。
「田九郎!」
「冷静一点,尼罗阁下!你看那个!」
田九郎以严厉的口气大喊。
已经在催促下登船的人们所见到的是——
一艘与起火的海上要塞脱离的战列舰,正朝著这边前进。
「我们没有像样的武装!一旦遭到炮击就完了!」
§
洛特华伦提诺市内 屋顶上
听见港口的方向传来新的爆炸声,妮琪不安地抬头。
——该不会是亚特威纳·奥伊斯号遭到炮击吧……
在屋顶上奔跑的妮琪一脸忧心地望去,确认正在燃烧的不是亚特威纳·奥伊斯号,而是德孟特尔的海上要塞后,她安心地轻吐一口气。
但是,谁也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变化。
一方面是因为她正在屋顶上奔跑——另一个原因,是她现在打扮成「面具工匠」的样子。
约莫一个小时前,菲尔梅特来到她的面前向她告别。
妮琪早就有心理准备了。菲尔梅特为了让察斯逃走,决定随他一同上船。而妮琪既不是炼金术师,也不像菲尔梅特一样有非上船不可的明确理由。
但是,菲尔梅特却以别种形式说出「道别的话」。
「妮琪,我是来向你道别的……如果可以,请你代替我搭上亚特威纳·奥伊斯号。我想麦沙先生他们应该不会狠心拒绝才是。」
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贝见他平静地摇摇头说:
「我要在市内引发混乱,好让亚特威纳·奥伊斯号能够顺利离港。」
见到菲尔梅特望著手中的斗篷和面具,妮琪明白了。他打算自己化身「面具工匠」遭人目击,将士兵和市民的注意力引到市内。
妮琪以危险为由劝他罢手,菲尔梅特却摇头说这件事非得有人来做不可。
「那就我来吧。」
一回神,妮琪已经开了口。
面对表情吃惊的菲尔梅特,她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
「没问题啦,你应该知道我的过去吧?我对这座城市的隐密巷弄瞭若指掌,绝对比你更能确实地当个诱饵。」
菲尔梅特说这样太危险,拒绝了她。
经过几分钟的苦劝,她依然顽固地不肯接受——最后还抢走面具说道:
「我讨厌这座城市,无论如何都想扰乱、报复他们,就只是这样而已。再说,我去那个叫葛雷德的少爷那里时也曾打扮成『面具工匠』,感觉还挺有趣的。我想,我果然很适合做这种台面下的工作。」
——骗人。
她笑著暗中否定自己的话。
——那些市民怎么样我才不在乎。什么台面上、台面下也都无所谓。我只是……只是不希望菲尔梅特遭遇危险,只是想帮菲尔梅特的忙而已。
——菲尔梅特一定……就是我要寻找的「死亡场所」。
然而妮琪没能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一直固执地说让她来完成这件事。
不知菲尔梅特是否读出了她的心思——
他紧抱住妮琪,用泫然欲泣的语调低语:
「谢谢你……妮琪。但是,请你答应我,千万不要为我而死。我没办法成为你的死亡场所,死亡场所是你努力活过后方能抵达的地方。」
——……!
——他明白……
——我的心意……
注意到时,泪水已快决堤。
为了掩饰,她戴上面具说:
「别担心,因为我……也是『面具工匠』的一员。」
于是现在——她不断在市内逃窜。
当时,我和菲尔梅特的心确实相连在一起。
抱著令整颗心高声跳动的念头,她不停奔跑。
莫妮卡在帮助我的时候,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呢?
艾尔摩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从没想过,凭自己的意志「为了某人而行动」这件事,竟会让人如此深刻感受到自己是活著的。
少女细细感受著堪称人生初次体会到的「活著的喜悦」。
当然,她并不晓得。
在她与菲尔梅特道别,以「面具工匠」的身分跑开后——
菲尔梅特含笑低喃了一声「谢谢你」。
并且在那之后——
「我一直深信你会『愿意为我这么做』。」
说出这句充满扭曲信赖感的话。
§
港口
「你们……果然是那群炼金术师的同伙吗!?」
卡菈对著屋顶上的「面具工匠」们叫喊,却没有得到回应。
——可恶,步枪兵还没来吗?
如果有枪,应该就能轻易将屋顶上的他们击落。
但由于武器库也在这半个月内遭到炸毁,导致枪只数量大减,持有沐斯凯枪的士兵也因而分散市内。
虽然海上要塞是武器的部署重点,但是经过那场爆炸后,所剩数量不得而知。
正当卡菈思索著要如何回到屋顶上时——
「面具工匠」中的一人居然轻巧地跳下屋顶。
讶异的卡菈和近卫兵举剑备战。
——对方究竟有何意图?
——如果是想攻击我们,大可继续从屋顶扔掷那个球体才对。
「我警告你,快点摘下面具、解除武装。」
卡菈持续加强戒备,一边给予对方形式上的警告。尽管对方展开奇袭,帮助了麦沙,她仍决定这次先探清对手的目的。
然而,此时卡菈发现了。
虽然因为海风和火灾的关系,之前完全没有感觉到——
不过从那名「面具工匠」降落眼前的那一刻起,现场便出现了某种变化。
而且,当「面具工匠」靠近一步,将手放在面具上之后,「变化」又更显强烈。在确认那股怪异感的真面目后——
下个瞬间,她和近卫兵们将武器落在地上,当场跪地。
模样和一年前,遭受「面具工匠」的安眠药攻击时一样。
§
三十分钟后 海上
「糟糕啊,快被追上了。」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在亚特威纳·奥伊斯号上,炼金术师们的情绪几乎陷入恐慌。
这艘船尽管在同等规模的船只中,行进速度堪称异常快速——但因为船上只有三人拥有纯熟的掌舵技术,眼看一艘朝这边追来的战列舰越来越靠近,只差一点就会进入对方的炮击范围。
「可恶,行李可以到最初的停泊地再补给,如果先扔掉几样重物……」
一名炼金术师在情急之下提议,但是就在他准备打开通往仓库的门时——
那扇门却突然从内侧开放,闪著银光的枪口从里面探了出来。
「好了,到此为止!你们全都给我住手!」
听见一道响亮的男子呼喊声,甲板上的炼金术师们同时回头。
结果只见——衣服上沾满煤灰的维克托·泰波站在那里,高举著领主等贵族才有的三连发式燧发枪。
「维克托阁下!」
负责操控船帆的田九郎大声惊呼。
「你是怎么上船的?」
「我早料到你们一定会采取行动,所以从几天前开始就躲在船只仓库的桶子里了。」
一副自豪地说完称不上诡计的诡计,维克托将枪指向麦沙:
「好了,快点停船,麦沙·阿法罗。只要你乖乖停船,那些家伙见到我从甲板上挥手,或许就不会冷不防开炮将你们击沉。」
「你是……维克托先生吧?」
可能是在第三图书馆碰过面,他们似乎认得彼此的长相。
「你们就别再玩这种无聊的追逐游戏了。什么召唤恶魔还是去美国,我才不管你们为了追求知识做什么事情,但你们应该没有蠢到不惜把小孩和女人卷进来,连船一起沉入大海吧?」
维克托看著在贝格背上沉睡的察斯,以及握著葛雷德的手,眼神怯懦的希薇,提出警告。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居然能够甩掉卡菈他们出海……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
看来他因为躲在仓库里,并没有看见港口发生的事情和市内的情况。
面对就维克托来说理所当然的问题,麦沙无惧被枪指著,依然坦荡荡地据实以告:
「我们也不清楚。」
「啊?你在说什么蠢……」
「那个不重要,可以先请你把枪放下吗?不然流弹可能会伤到孩子和女性。」
「哈!这话说得真好,我喜欢。」
维克托确认战列舰正徐徐从后方接近之后,缓缓放下枪枝。不过,他并没有解除警戒,仍然目光锐利,不客气地向周围的炼金术师说:
「我可先声明,就算把我当成人质也没用。」
「既然如此,乾脆把你丢进海里喂鱼算了。」
尼罗不知何时离开掌舵的岗位,拿著柴刀面对著维克托。
「尼罗阁下!船速会慢下来啊!」
田九郎大喊,尼罗却不屑地哼声回答:
「没差啦,反正迟早会被追上,只要我跳到对方的船上,将追兵处理掉就没事了。」
「你这家伙果然好战。初次见面时,我上前劝架果然是正确的决定,要不然我们的士兵早就被杀光了。」
维克托傻眼地嘀咕,不过还是没有解除警戒。
这样的他会有所反应——
是因为以望远镜观察那艘战列舰的炼金术师,发出听似诧异的呼声。
「喂……甲板上好像『有人在挥手』耶。」
「什么?」
维克托之所以皱起眉来,是因为他注意到战列舰完全没有开炮威吓。
此时船只已航行到看不见城市的地方。即使稍加攻击,应该也不会使得马兹家族和德孟特尔家族交恶。
他将枪收回腰际的枪套中,也不管周遭全是敌人,就大剌剌地从那名炼金术师手中抢过望远镜。
「借我一下。」
然后,他透过那支望远镜看见熟悉的脸孔。
其中最引他注意的,是挥手男子右边那个蓄白胡的人物。
「那……那不是圣拉多老爷子吗?」
同时,以别支望远镜窥看战列舰的麦沙,也不敢置信地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
「怎……怎么了,哥哥?」
「请马上……马上停船!」
「咦?」
没有将葛雷德的惊呼听进去,他继续窥视著望远镜。
越过镜片看见的视野尽头,有两个他认识的人。
在甲板上的人,是挥手的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
以及站在他左边的修伊·拉弗雷特。
§
三十分钟前 港口
卡菈将武器落在地上,当场跪地。
模样虽与一年前如出一辙,这次她却没有失去意识。
她会双膝落地,单纯是为了跪下。
与近卫兵们一同从空气中感受到的异状——
那是飘散在空气中的淡淡「水蜜桃香」。
从屋顶上下来的「面具工匠」摘下面具。
出现在面具底下的,是久违的「主人」的面孔。
同时,屋顶上的其他「面具工匠」们也纷纷脱下面具。
露出真面目的那些人之中,有好几名是卡菈认识的露克蕾齐亚的护卫。
「您果然……果然……还活著!」
见到卡菈热泪盈眶地拾起头,身为「主人」的女人——露克蕾齐亚·德孟特尔笑嘻嘻地说:
「哎呀呀,你的表情比我想像中还可爱呢,不过后面那两人还是一样面无表情。」
接著,她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微微倾首:
「亏我也想见见维克托讶异的表情,他究竟上哪儿去了?」
§
三十分钟后 亚特威纳·奥伊斯号船上
被战列舰追上,暂时在海上停下来的亚特威纳·奥伊斯号的甲板。
那里正上演著令人震惊的情景。
「……露克蕾齐亚的……自导自演?」
那瞬间维克托的脸上,露出后来被艾尔摩形容是:「当时没有数位相机真是太可惜了。那是我至今见过最可笑的表情,要是能够拍下来,就能让许多人捧腹大笑了」——这般笔墨难以形容的滑稽表情。
见到男子转眼变得判若两人,许多炼金术师都拚命忍著不笑出来——
但是麦沙却看也不看维克托一眼,神情严肃地询问艾尔摩:
「这是真的吗?露克蕾齐亚·德孟特尔还活著?」
「是真的。她从几天前就变装在街上闲晃了,可是谁也没发现。她说担心卡菈小姐会认出自己,所以特意不接近她,而且还一直嘀咕说怎么都没见到维克托。」
「你说街上……那她晚上住哪里?该不会是海上要塞吧?」
「没啊,她住在斯佩兰家。」
听到艾尔摩回答得如此乾脆,麦沙也不禁瞠目结舌。
「因为斯佩兰从不拒绝女人的要求嘛。」
艾尔摩呵呵笑道,然而他的说明仍让人一头雾水。
推开准备请他从头详细说明的麦沙,表情恢复正常的维克托一把揪住艾尔摩的衣领:
「喂,艾尔摩,你给我从头解释清楚!我怎么『什么也没听说』!」
这句话令麦沙错愕不已。
维克托看似与艾尔摩完全没有交集,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请问……你和艾尔摩是朋友吗?」
「什么朋友……」
维克托一时吞吞吐吐,但是随即又说:「啊啊,可恶,已经没差了啦。」然后就一副不耐烦地说出艾尔摩与自己的关系。
「这个笑容笨蛋是德孟特尔的密探之一啦。」
§
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是笑容中毒者。
无论对方的立场为何,他都会和脸上没有笑容的人站在同一边。
一年前,莫妮卡死去,修伊也失踪之后——
他注意到曾经在市内见过好几次面的女性,最近几乎都没有笑容。
他设法想让女子笑,对方却坚持地说:「少啰嗦,你们炼金术师也是我的……德孟特尔家的敌人。」对谁都不肯敞开心胸。
面对遭到拒绝,却依然死缠烂打地要自己笑的艾尔摩,那名女性——卡菈说了:
「如果你真那么想要我笑,那就去把市内的炼金术师的情报带来给我。」
隔天,艾尔摩边说「不要告诉别人喔」,边将大量第三图书馆的技术书拿给卡菈。
对他的毫不犹豫感到惶恐,卡菈说了句:「……以后有需要再请你帮忙。」就堆起假笑想赶他走。
但是艾尔摩却回答:「不可以假笑啦。好吧,我再多拿一些过来!」之后依然继续缠著她。于是,最后他便以向德孟特尔报告市内传言的形式,成了其中一名密探。
直到现在。
§
「说超那位卡菈小姐啊,她每次和麦沙说完话,都会偷偷微笑呢。」
「咦……呃,那种事情等一下再说。重点是,艾尔摩,你疯了吗?居然帮助莫妮……」
——居然帮助莫妮卡的仇人:德孟特尔家族。
话说到一半,麦沙赶紧止住口。
因为他看见艾尔摩身后的修伊。
应该说,他是想到这件事与艾尔摩的精神正不正常无关,因为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
然而在那之后,他立刻不由自主地在意起修伊。
「……修伊先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一连串的爆炸事件果然与你有关吗?」
麦沙单刀直入地发问。
在众人屏息之中,修伊依旧带著浅浅的笑容回答麦沙。
「大概有一半是的。」
「一半?」
「没错。我不记得我有放火烧了那几间贵族宅邸,那恐怕是模仿犯做的吧。」
修伊作此回答的瞬间,在甲板一隅旁听的葛雷德脸色发青。
但是,发现他有异状的人只有希薇和菲尔梅特,希薇以为「他大概是回想起自己遇袭时的事情了」,而知道真相的菲尔梅特则是在心中暗自微笑。
「等一下,我想先确定一件事……你是谁?」
修伊对提问的维克托恭敬地行了个礼。
「真抱歉,我太晚自我介绍了。我是修伊·拉弗雷特,过去隶属于洛特华伦提诺的第三图书馆。今后还请您多多关照了,维克托·泰波大人。」
「你认识我?」
「是的,『露克蕾齐亚大人和圣拉多大人』以前跟我提过您的事情。」
「啊?」
思绪混乱的维克托,转头望向坐在甲板箱子上的圣拉多。
见到维克托用眼神示意要自己解释清楚,圣拉多轻轻咂舌一声后开口道来:
「真是的,你这毛头小子真迟钝。这位名叫修伊的小伙子,在你跟我来到洛特华伦提诺之前,就已经是我们的协助者了。」
「你说什么!」
「他这个人很有胆识,当初竟突然潜入露克蕾齐亚大人的寝室,要求以『假金子』的制法作为交换,拿自己和德孟特尔的工房进行交易。」
「……」
也许是惊讶到说不出话,维克托一脸复杂地张大嘴巴。
「假金子的制法确实相当有趣。不仅如此,他还很擅长我们的弱项,也就是火药技术。因此,露克蕾齐亚大人认同这笔交易,让他成为与我们对等的协助者。」
「这件事我什么都没听说!」
「有必要告诉你这种毛头小子吗?况且,你口风那么松。」
像是要继续落井下石一般,修伊笑盈盈地赔罪:
「真对不起啊,维克托先生。因为露克蕾齐亚小姐也吩咐过,说她『之后想看看你惊讶的表情,在你自己发现前,什么都别说』。」
「开,什,么,玩,笑!」
田九郎和桑克两人架住抓狂的维克托,将他打昏后关到仓库里。
最后,麦沙归纳了一下修伊所说的话,得出以下内容。
修伊·拉弗雷特——尽管麦沙觉得难以置信,在这一年内,靠著讨好堪称是莫妮卡的仇人的德孟特尔家族,得到了丰厚的资金和发言权。
之后,虽然无法推知出自何种原因,但总之露克蕾齐亚·德孟特尔似乎有必要「对外宣称自己已死」,于是选上德孟特尔及欧洲各国眼中的「异常之地」洛特华伦提诺作为舞台。
圣拉多和修伊在各处安装炸药,在不造成人员死亡的前提下引发事件,让人们以为「面具工匠」回来了。
甚至,他们还计画以「装有时钟的炸药」炸沉来此玩乐的露克蕾齐亚·德孟特尔的船,藉此让众人误信「面具工匠杀了露克蕾齐亚」。事实上,露克蕾齐亚及船上其他乘客早在之前的停泊地便已下船,而极少数留下来驾船的乘客——则是在海上改乘亚特威纳·奥伊斯号,并看准起风的时机,让无人船航向港口。
接下来就是等待那时安装的时钟炸弹爆炸,再以亚特威纳·奥伊斯号的水手身分著无其事地入港。这便是他们的计画。
换言之,将亚特威纳·奥伊斯号送来这里的其他财阀也有参与这项计画。至于是用金钱交易还是政治上的利益交换,就不得而知了。
一切都是计谋。
他们似乎打算在最后引发今天的连续爆炸事件,以「在洛特华伦提诺市遭受『面具工匠』最后的猛攻之后,德孟特尔家成功歼灭了『面具工匠』。可是,因那场纷争而疲弊的德孟特尔家,却以为露克蕾齐亚报仇为由,表面上撤离洛特华伦提诺市,实际上却从此暗地掌控炼金术师们的知识」的形式,为这部剧本划下句点。
至于海上要塞的起火,则是藉著炸毁自己房间成为「受害者」的圣拉多,以调查入侵路线的名义,在自由巡视各处时安装炸弹所造成的结果。
达顿等人是不是也早就知情了?他们会不会也是共谋呢?一瞬间,麦沙的脑海掠过这样的疑问——但是他决定不去多想,因为他认为让疑心带来无谓的愤怒并非上策。
——想要改变世界,也必须经历、克服这种蠢事吗……
——或许,唯有不死这种愚蠢的力量……才能有效对抗那种愚蠢的「权力」。
一面思考著,麦沙回想已经远离的故乡。
理所当然的,对故乡遭到破坏的麦沙而言,露克蕾齐亚·德孟特尔的所作所为并不能够轻易被原谅。
可是,葛雷德和希薇最后却因而获救,再加上修伊的行为令人吃惊,因此封住了麦沙一半的怒气。
——修伊……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麦沙还是无法相信。
修伊竟然会协助夺走爱人莫妮卡人生的德孟特尔家族。
他甚至想过,修伊也许只是假装协助,实际上打算从内部瓦解德孟特尔家。
但是看他的样子,又感觉好像真的无意复仇。
——「我只是了解到,就算报了仇,莫妮卡也不会回来了。」
虽然修伊本人这么说,但是真有可能割舍得如此乾净吗?
这一年来,他经历过什么样的纠结与绝望?
然后,又在什么东西上看见希望?
麦沙试著揣测修伊这空白的一年——最后感到徒然而放弃。
即使之后能够得到永恒的生命,到头来,还是连别人一年内发生了什么事也无法得知。
不死并非万能。
将这份自我警惕藏于心中,麦沙恣意想像著大海远端的大陆——以及未来。
「我说啊,要是真有不死的秘药这种愚蠢的药物,那就快点让我瞧瞧吧。」
老炼金术师看著在船缘沉思的麦沙背影说道。
圣拉多高高在上的语气,惹来其中一名炼金术师出声抗议:
「等一下,你和维克托应该要在下个停泊地下船才对。修伊和艾尔摩也是!我们不是约定好,名字有在名册上的人才能参加那个『实验』吗?这样才能确实掌握谁成为『不死』!」
周围的炼金术师们也纷纷附和。
但是后来才上船的修伊等人却面不改色。维克托要是在场,也许会跟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不过他好像还没醒,此刻仍被关在仓库里。
「麦沙先生,达顿老师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咦?」
听修伊这么一提,麦沙这才想起在上船之前,达顿交给他一封信,要他「等顺利出港之后再打开」。
他立刻从手提行李中取出信,拆开信封——原来那张纸是追加的乘客名册,而上面登记了修伊·拉弗雷特、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圣拉多·奎兹,以及维克托·泰波的名字。
看了那封信之后,炼金术师们无法再赶修伊等人下船,只能和麦沙刚才的疑念一样,彼此嘀咕著:「达顿究竟对整件事情了解多少啊……」
——到头来,我还是只能在别人的手掌心里受人控制吗……
麦沙长叹一声,为窝囊的自己感到可耻。
——我还以为时间一久,就连我这样的人也有可能改变……
——世界上有像修伊那样一年就变得判若他人的人,也有像艾尔摩一样看似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人。
——这么说来,改变或不改变,一切端看自己的决心,而非时间吧。
麦沙重新振作精神,思考起即将在航程目的地举行的「仪式」。
对那项仪式结束后将发生何事一无所知——
船只继续静静地摇晃。
乘载著藏于内部的漆黑「恶意」。
脑袋里藏著纯真恶意的男子——菲尔梅特在船尾看著怀表。
醒来的察斯,正兴冲冲地和贝格一起在船上探险。
他本想继续凝望为了掩饰内心对航行与新天地的不安,而拚命展露笑容的察斯的脸孔——此刻却单手拿著怀表,在脑海中作出无数想像。
——啊啊,好像差不多了,时间就快到了。
——此刻的你脸上是何种表情?内心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没能直接确认这一点……是我最大的遗憾啊,妮琪。
§
洛特华伦提诺 港湾地区
「哎唷,你不要那么生气嘛,小卡菈~~」
「请别捉弄人了!」
面对沮丧无力地撇过头去的露克蕾齐亚,卡菈大声怒斥。
卡菈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收回之前流下的喜悦泪水,开始对主人表达强烈的愤怒。
「您究竟在想什么啊!您知道那个计画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多少麻烦吗?有很多人因此受伤耶!更别说今天的爆炸……啊啊,真是的!」
「还不是因为维克托每天都写信告诉我『这座城市的人都是人渣』,我才想说稍微纵个火,应该没关系啊。」
「请您稍微适可而止!受伤的人有很多都是德孟特尔的私人士兵!再说,要是有小孩或为了图书馆而来的观光客受到牵连,那该怎么办?您知道那些离开城市的炼金术师们,内心又是多么不安吗?」
面对理所当然的愤怒,露克蕾齐亚蓦地双眼发亮地面向卡菈:
「啊,关于这一点呢,其实也在德孟特尔家的计画之中。这里不是为炼金术师们所建造的城市吗?所以,为了他们好,我才把掌握知识这件事搁在一旁,趁他们还没被其他贵族和国家盯上,先让人分散离开这里。话说回来,这次的事情以我们家族来说,应该算是讨喜的吧?为什么你要那么生气呢?」
见到主人不解地歪头,卡菈气得破口大骂:
「掠夺这种行为哪有什么讨不讨喜?没错,只要是露克蓄齐亚大人说『想要』的东西,我不管被人骂得多难听,也一定会不择手段得到手!但是,露克蕾齐亚大人实在没必要像这次一样连我也欺骗,让自己成为『坏人』!再说,您知道我有多么担……」
就在她最后要吐露心声时——
市街各处传来爆炸似的沉重声响。
「……咦?又是炸弹?」
「好奇怪喔,应该已经结束了才对呀。」
「您这下明白了吧!并不是一切都会照著您的意思走!」
继续滔滔不绝地指责说教的卡菈,与哭哭啼啼地听训的「已经死去」的显赫贵族。
她们并不知道。
刚才的爆炸声背后,发生了一场悲剧。
§
十分钟前 洛特华伦提诺某处 废屋地下二楼
「……真教人怀念啊。」
来到此处的妮琪,情不自禁地感叹著。
充满眩目的假金子,宛如海盗藏宝箱的房间。
她过去曾一度来到这个地方。
1705年,妮琪在艾尔摩等人的援助下获救。作为药品工厂的船只烧毁后,她曾经被带来这个房间一次,触及「面具工匠」及莫妮卡·康帕奈拉的秘密。
这里原本是修伊的秘密基地,艾尔摩和莫妮卡加入之后便成了「面具工匠」的据点。在成员最多曾达数百人的「面具工匠」之中,也只有修伊等三人和妮琪知道这里的存在。
看了看怀表后,她闭上双眼,静静地回想菲尔梅特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么,妮琪,我告诉你一个最后可以逃往的地点。」
菲尔梅特对自愿担任诱饵的妮琪如此说道。
——「这个地方……是我说要当诱饵时,艾尔摩先生告诉我的……他说紧急时,可以躲在那里。」
他口中的「秘密基地」,正是妮琪所知道的这个地方。
妮琪一直以为艾尔摩和菲尔梅特等人一样,从一开始就预定要搭上亚特威纳·奥伊斯号,因此不疑有他地相信了那番话。
假使她对菲尔梅特不抱爱慕之情,能够冷静地聆听那番话,她或许就能察觉其中的矛盾吧。
艾尔摩这个人,照理说不管菲尔梅特说什么,应该都会自愿担任诱饵。然而,为什么他没有阻止菲尔梅特当诱饵呢?
这个只要是熟知他的人,任谁都会兴起的疑问,妮琪却终究没能想到。
于是,悲剧降临在她的身上。
不过,没有察觉菲尔梅特的恶意就爱上他这件事,对她来说,本来就无疑是一场悲剧。
「……?」
头顶上傅来声响,是好几名男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看样子,有人来到地下一楼了。
为了以防万一,妮琪熄掉好几盏烛火将房间调暗,竖耳倾听楼上的声音。
「真的有人进来这里吗?」
听到那个声音,妮琪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那个低沉的说话声,是她五年前经常听到的声音——
自称是她「养父」的秃头大汉的声音。
自从在放火烧了药品工房船时,用椅子使劲痛殴男子之后,妮琪便不曾见过他。听说男子后来遭到领主逮捕,看来他已在不知何时出狱了。
「有啊,我确实看到有人逃进这间废屋,就跟情报所说的一样。」
「没想到『面具工匠』的据点真的就在这种地方。」
「若是把人抓起来,说不定能从德孟特尔那儿领到赏金呢。」
那几名男子的声音,妮琪全都听过。
他们是在药品工房压榨妮琪等人的「前雇主」。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
她有如心脏遭人一把揪住似的发出哀号。
本该早就遗忘的过往突然复苏,妮琪的心中响起无数悲鸣。
像是要将那样的她更逼入绝境一般,楼上的人们发出听似翻找东西的声响,一面谈论关于「面具工匠」的话题。
「不过,我们真的很幸运耶。本来还以为情报不可靠,只是姑且监视看看而已。」
「既然是据点,不就表示那些家伙的资金来源『假金子』也在这里?」
「对喔……想必应该藏了不少吧。说到这儿,这里搞不好也有用假金子赚来的钱所买的真金块喔。」
「喂,你们几个吵死了,快点找啦。」
「就我看到的感觉,那人好像是个小鬼,或者是女人。」
「这样啊。如果是女人,就能在宰了她之前享受一番了。」
——到底怎么回事?
——监视?监视这里吗?
——是谁告诉他们这个地方?
——修伊?还是艾尔摩?
对于「是谁」这个疑问,妮琪的脑中其实还浮现出另一个人名,但是她的心拒绝接受那个答案,绷紧全副精神想要解决现况。
——有没有……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
由于所剩光源只有一根蜡烛,她几乎只能摸黑行动。
那么多人一起找,通往地下二楼的暗门恐怕很快就会被找到。
——我得快一点……
这个时候跃入她眼帘的,是显眼地放置在假金子堆中的木箱,以及箱中的好几个黑色球体。
奇怪的是,那个黑色球体被绑上时钟,从时钟的齿轮延伸出的轴杆则伸入黑色球体内部。
一见到那样物品,她马上就察觉了。
这可能就是工房里,大家所谣传的「时钟炸弹」。
难道这就是这次连续爆炸事件的犯人所使用,据说只要特定时间一到就会爆炸的炸弹?
然后,她注意到了。
黑色球体上的时钟,每一个都正在运转。
妮琪感觉到自己全身冷汗直冒。
一直在寻找死亡场所的少女,目睹出现在眼前的「死亡」团块之后,不禁浑身战栗。
——会……爆炸?什么时候?还有多久?
——修伊果然是事件的犯人吗?
——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要炸了这里?
——炸弹是谁装的?又是谁告诉那些男人这个地方?
——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修伊?艾尔摩?还是……菲尔梅特……?
疑心浮现后又消失,每个答案都让人无法确定。
——是艾尔廖告诉菲尔梅特这个地方……
——艾尔摩打算杀了菲尔梅特?为什么?
——不,不可能,艾尔摩绝对不会做那种事。
——菲尔梅特也是,他不是那种会招人怨恨的人。
——那么究竟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不对,谁也不是!如果有时间怀疑别人……还不如想办法逃走……
再继续留在地底,会被炸弹炸死。
若楼上的家伙在爆炸前下楼也会死。
即使为了逃走而爬上地下一楼,被那些人抓到还是死路一条。
越是冷静思考,妮琪越强烈意识到自己的「死亡」。
也许有可能在炸弹爆炸前,找不到暗门的男人们就会放弃离去,又或者妮琪能够独自突破楼上男人们的包围,顺利逃脱。
但是,妮琪自己也很清楚,那种结局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绝望二字一再又一再地抹黑她的心。
——啊啊,原来如此。
然后,她发现了。
——原来就是这里。
她一直以来都在寻找「那个」。
然而到头来,「那个」却不是她找出来,而是自己出现在她面前。
——这里就是……我的死亡场所。
如此心想的瞬间——
妮琪发现焦虑和恐惧转眼从自己心中消失。
她缓缓拿起装有「时钟炸弹」的木箱,轻轻地放在通往地下一楼的阶梯上,就摆在在楼上寻找暗门的人们,一发现通往地底的通道时便会看见的位置。
她并不是想以此为要胁,也不是想要让炸弹尽量远离自己。
她只是觉得,反正都要被炸死,乾脆连那些下流胚子也一起炸死好了。就只是这样。
——我本来不是应该抱著「那些人怎么样,我才不在乎」的想法吗……
——看来,我果然一直都对那些人怀恨在心。
——还是说,我只是……想找人和我共赴黄泉呢?
一面心想自己真是心胸狭小,妮琪静静地走著。
走向地下二楼一条死路的深处。
可能是原本打算盖一个房间却放弃了,她坐在随意挖出来的昏暗通道深处,轻闭上双眼,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思考。
我真的有改变吗?
我有变坚强吗?
我有找到正确的死亡场所吗?
黑暗无光的通道深处。
在无可逃遁的尽头处,一面感受朝自己逼近的无数杀意——
面对不断进逼的死亡,少女小声地自问自答。
她找不到问题的答案。
尽管如此,她仍感到满足。
不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那些都无所谓了。
——这里就是我的死亡场所。
——而且,我还能够在最后……为了菲尔梅特而活。
——既然结果是这样,这里一定就是我所选择的死亡场所了。
能够与谁拥有「牵系」这件事,对她而言比什么都开心。
——算了,无所谓。
——不管是谁泄漏这个地方,是谁安装炸弹都好。
——菲尔梅特,艾尔摩,修伊。
——就算他们三人其实很痛恨我也没关系。
——不知为何,我越来越不害怕死亡了。
然后,她心想。
——莫妮卡也……
——或许她也感受到与修伊之间的牵系了。
妮琪从艾尔摩口中,听闻是朋友也是恩人的少女的死前模样。
——所以,她才能够笑著死去吧。
——我现在能够笑著死去吗?
少女此刻脸上戴著面具。
因为她认为即使只是一时,能够成为「面具工匠」这件事,对一生终究没能活得精采的自己也是一种自豪。
面对逐步逼近的死亡,她决定至少要以自己引以为傲的姿态死去。
「面具工匠」正是自己的死亡场所。
这个念头一起,她发现到一件事。
——啊啊,什么嘛。
——果然和一开始一样。
身为「面具工匠」的一员,回想起六年前预定要被面具工匠杀害的自己——妮琪的心情反而沉淀下来。
也许是在漆黑场所感受到的死亡压迫,令她回忆起过往吧。
——原来是这样。
——因为回到了从前,所以才不觉得害怕。
——因为又回到了一个人……一切都和当时一样。
六年前的她,也经常像这样面对「死亡」。
——什么嘛,原来我一点也没变。
——我果然无法变得像莫妮卡一样。
——我没办法像莫妮卡那样展露笑容。
——幸好我有面具。
——真是太好了。
妮琪微微震颤平静的心灵,用力将面具按在脸上,心想著。
——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流著泪死去。
——我其实很想笑。
——能够找到死亡场所,我其实很想笑著死去。
——对不起啊,艾尔摩。
想到这里,她赫然惊觉。
——比起艾尔摩,我更该想著菲尔梅特才对。
——应该向菲尔梅特道歉才对。
——我真是傻啊。
——就是因为太傻……我才会……我……
不久,暗门开启的声音在地底响起。
接著是男人们的怒吼声。
以及「喀叽」的声响。
然后——
§
亚特威纳·奥伊斯号
「现在应该正在爆炸吧?」
「……嗯,是啊。」
艾尔摩看著怀表低声询问,修伊则淡淡地回答。
「不过,总觉得很浪费耶。那座据点里,明明还有不少有价值的东西。」
「没关系,我就是要将那座城市里『面具工匠』的痕迹全数抹消。」
「就算如此也没必要炸毁吧?」
「消失得一乾二净最好。最重要的是……『要是妮琪返回城市时,不小心回到那个地方遭人怀疑是「面具工匠」就糟了』这句话,不是艾尔摩你说的吗?」
「是没错啦。」
艾尔摩和修伊持续谈论著这件事。
他们的声音除了彼此之外,没有人听见。
然而,有一个人却从远处看著他们,大致正确地推测出对话内容。
勒布罗·菲尔梅特·维拉雷斯克。
他自从艾尔摩带希薇来到梅耶鲁家起便莫名地感到烦躁。尽管只是隐约那么觉得,这名叫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的男子却让他不由得生起危机感。
回头想想,一年前自己会误判修伊的行动,都是因为有他在身边的关系。
心怀高度警戒的菲尔梅特在查探他的过程中,偶然看见他进入某间废屋。
追上前之后,菲尔梅特在楼下的「据点」听见一段对话——他们要在搭船离开城市当天,炸了这座据点。
对他来说,将妮琪引诱至此处是轻而易举。
同样的,安排市内的人们监视据点,断绝她的后路也是。
——啊啊,妮琪,妮琪。
在心中连续呼喊少女的名字,菲尔梅特一面轻轻微笑。
——你真是太棒了。
察觉妮琪对自己怀有好感时,菲尔梅特由衷感到高兴。
她不仅长得可爱,个性也好。
以恋人来说,这种条件的女孩可说是难能可贵。
实际上,菲尔梅特也早就喜欢上妮琪。
度过漫长的绝望,找到生存希望的少女。
这是多么令人感动。
菲尔梅特决定真心地爱著她。
想要看清她的一切。
从为爱情羞红双颊的瞬间,到转变为绝望的那一刻为止,全部都要。
——啊啊,你现在究竟怎么了呢?
——是被炸死了?还是被那些男人杀了?也可能很幸运地保住小命,正带著强烈的恨意诅咒我呢。
——又或者是对艾尔摩或修伊怀恨在心?
——无论你是生是死,人在这里的我都无从得知。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几十、几百种「妮琪的下场」。
从奇迹接连发生,从此以领主之妻的身分过著幸福日子;到没有当场死于爆炸,而是在蛆虫的啃食下慢慢死去。他反反覆覆地妄想著。
可能性是无穷无尽的。
菲尔梅特一边平静自己兴奋的内心,同时悠悠地思索。
思考在这趟旅程的最后,成为「不老不死」之后的事情。
——啊啊,如果只有我成为不老不死,那就太没意思了。
——必须让心爱的人也获得永生才行。
——这么一来……我就能一再地摧毁,又一再地疼爱对方了。
未来有著无限可能。
一边在脑中描绘广阔的未来蓝图,菲尔梅特静静地笑著。
带著不受污染,堪称纯白无暇的笑容,他独自眺望大海的尽头。
一面祈祷这艘船的目的地充满无限的希望。
就这样,船只航向西方。
为了得到不老不死之酒,为了叫唤出一名恶魔。
亚特威纳·奥伊斯号缓缓地破浪前进。
航向历时数百年的大骚动的——起始之地。
浑然不觉船上载著比恶魔更加邪恶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