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纽泽西州某市 警察局前
「这话虽然老掉牙,而且跟你们说搞不好也是白搭……不过你们可别再回这种地方来了。」
在淅沥沥地濡湿周遭空气的毛毛雨中,听了将自己从监狱移送至附近警察局的狱警的话,两名囚犯各自回应。
「……但愿如此。」
耸肩回话的人,是一名年轻男子。
也许是将金发染黑吧,那名发根部分颜色比较亮的男子,浑身散发出阴沉的气息。不过,由于男子一来到外头就立刻戴上帽子,因此乍看只会以为他的发色是一般的黑发。
至于另一名气色极佳,面貌精悍的男人则是左手无力地垂著,吐出既讽刺又挑衅的话来:
「以后搞不好没机会再受你照顾了。因为下次我要是再惹事,应该就会直接被送去有绞刑台的监狱了吧。」
道别完之后,两名男子转身离开警察局。
服完刑期的两人这下总算恢复自由之身,可以带著服刑期间所赚的一小笔钱,展开新的人生旅程──
然而从灰色天空渗出的毛毛雨,却一点也不像在为两人的前途献上祝福。
「喂,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发问的人,是垂著一眼便知是义肢的左手,看起来比较健康的男人。
染发男子瞥了一眼那只义肢后,东张西望地回答:
「呃……我没什么想法。」
尽管觉得莫名在意身后的男子行为古怪,精悍男还是继续跟他聊下去。
「我好像没在监狱里见过你。」
「……是你想太多了吧。我倒是从很久以前就经常见到你。」
「是吗?你可别骗我。假如你从以前就常见到我,那就表示你也待过『恶魔岛』喔。」
恶魔岛。
一听到这个词,染发男子的表情倏地僵住。
──这家伙……是从「岛」上回来的。
对一般受刑者而言,恶魔岛是个可怕的地方。那是监狱之中,专门收容凶恶罪犯的孤岛监狱。换言之,眼前男人是个罪大恶极到会被关进那种地方的囚犯。
「……抱歉,我撒了谎,因为有一些苦衷……」
「没关系,我不介意。毕竟每个人背后都有段黑暗的过去,尤其待过那种地方的人更是如此。我看,我们会同一天出狱也算是一种缘分,在分道扬镳之前就好好相处吧。」
态度意外爽朗的精悍男缓缓举起左手。
看著为了要握手而伸出的那只手,染发男子惊讶得目瞪口呆。
那只手是钢铁制的粗糙义肢,而被毛毛雨淋湿的手隐约闪烁著光芒。
「我叫拉德。拉德‧卢梭。请多指教。」
§
从警察局的窗户目送两人离去,狱警轻声叹了口气。
「真没想到……那两人居然会在同一天出狱。」
虽然感受到某种命运的安排,但狱警并未将其挂在心上。
他并不清楚拉德‧卢梭的过去,对于染发男子的事情尽管曾经听闻,却没太深入的了解。
「不过他们倒是有相同的特徵就是了。」
一副对两人不再感兴趣地说完,狱警将脸从窗外撇开,准备回去自己的工作岗位。
所以,他并没有目击到那件事。
没有看见面对伸出左手的拉德‧卢梭──
染发男子神色惊恐地跌坐在湿漉漉的地上,一直后退到马路边。
§
「喂喂喂,你怎么啦?我吓到你了吗?」
「你……你说你姓卢梭……?」
听了男子的话,拉德了然于心地应了声「是啊」,然后笑著俯视跌坐在地的他。
眼前的男子八成知道卢梭家族的事情,说不定连关于自己的传闻也听说过。
──不过,他会不会有点惊吓过度了?
确实有人光听到拉德是黑手党组织的一员就面露惧色,不过受人畏惧到这种地步,还真是个难得的经验。
──这家伙真有趣。
为此对男子起了浓厚兴趣的拉德,双手抱胸盯著对方,面带浅笑地等待对方做出反应。
「这……这样啊,你……是来杀我的吧?」
「什么?」
「我完全没料到他们会以这种形式派杀手来……可恶!他们究竟给监狱和警方多少好处!」
一边喊著莫名其妙的话,染发男子激动地踢著腿。
「我知道了,我什么都愿意做!要多少钱我都给!所以拜托你别杀我!因为我有个非见不可的人!……不……不对!我才没有什么非见不可的人!刚才是我口误!总……总之,事到如今就算杀了我也没用!我愿意把我所知道的情报都告诉你,求你放过我吧!」
不停自掘坟墓的男子,终于退到了路旁酒吧的墙边,战战兢兢地把手贴在墙上,浑身发抖著站起来。
拉德原本打趣地看著男子那副可悲的模样,但是──
他忽然察觉。
手忙脚乱的男子给人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然后,在发觉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的同时,拉德挂在脸上的笑意更加扭曲了。
「喂,冷静一点啦。你要是不冷静下来,会没命喔。」
拉德用右手揪住对方的前衿往上提。
结果,染发男子的身体就好比空纸箱一般,轻易地浮在半空中。
庞大无比的力量。
切身感受到那纯粹的怪力,染发男子仅仅一秒就懂了──
──我逃不了。
──我会死在这里。
绝望的确信使得男子双腿抖个不停。
「拜……拜托你,可以请你饶我一命吗?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事情,我什么都愿意做!」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放在心上!」
拉德拍拍男子的肩膀,完全无视男子的恐惧和乞求饶命,自顾自地发问:
「没有人来迎接你吗?」
「迎……迎接?当然是……没有人会来啊。怎么可能会有嘛。」
「我想也是。如果你是黑手党的大人物,应该一出警察局就有高级车在门口迎接了。」
拉德呵呵一笑,态度亲昵地把手搭上男子的肩膀:
「我啊,其实在卢梭家族里只是个小人物,是老大眼里只会惹麻烦的饭桶。这样吧,既然我们两个都被卢梭家族嫌弃,不如就好好相处,你觉得如何?」
「……」
「对了,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拉德的问题极其单纯,但男子却花了好一会儿思考答案,最后才缓缓说出专有名词。
「我叫……────」
男子毫无隐瞒地报上本名。
报假名或许也是个办法。
但是男子没有那么做。
因为他了解到,在现身眼前的「力量」面前,不论谎言或真实都没有多大差别。
而且,面对那庞大无比的力量,男子没有任何一丝反抗的勇气。
听了男子的名字,拉德思索半晌才开口:
「没有印象耶。」
「……?」
「太好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对卢梭家族干了什么好事,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杀掉你。」
「……这样啊…」
好像保住小命了。
有此感觉的男子放心地吁了口气:
「那么,虽然很抱歉,但可以请你不要管我吗……我是很感谢你愿意放我一马,可是和你在一起,说不定会被卢梭家族的人撞见。」
男子的语气中显然带著恐惧,就连说话时,视线也一直向四周张望。
「真是不错耶。你那种担心自己不知何时会死的怯懦感,还有明白自己有多么容易送命的眼神,让我想起胡那家伙了。」
「你说的Who是谁?」
「胡就是胡,是我的死党。他是个和你不相上下的胆小鬼。」
「是吗……真羡慕你有朋友。」
不是讽刺,染发男子尽管害怕,仍低下头打从心底感到羡慕。
但或许是恐惧感总算减退了,他稍微恢复冷静,向拉德问道:
「那个人不来接你吗?」
「是啊,我连他现在是生是死都不晓得……搭上那班列车的伙伴们几乎不是死了,就是被抓起来关进和我不同的监狱里。」
「列车?」
「你知道飞翔禁酒坊号吗?虽然那整起事件好像被掩饰过去了……你有听说什么传闻吗?」
「飞翔……禁酒坊号?」
尽管不若听闻卢梭的名字时反应那么大,不过男子的表情明显起了变化。
「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没……没有啊。」
但是他随即就把视线从拉德身上移开,喃喃自语似的低声说道:
「我什么也……」
「刚才你不是说『我愿意把我所知道的情报都告诉你,求你放过我』?」
「……」
──没救了。
放弃的念头支配了他的脑袋。
他并没有吃到苦头。
也没有遭受对方威胁。
然而,过去曾「身陷生死狭缝中」的他,本能地理解到一件事。
眼前的男人身上,散发著和当时相同的死亡气息。
男人不是我这种小人物可以违抗的对手。
面对这个由自己的本能所引导出来的答案,男子犹如被驯养的狗一般垂下头。
「……我明白了,我说,我说就是了。可恶,你为什么要一直缠著我嘛。」
「因为我觉得有必要了解你这个人。」
「?」
拉德伸手搭著疑惑男子的肩膀,用好比多年好友般的态度对他笑。
他一脸开怀地笑著,一面在男子耳边低语:
「有人在监视我们。」
「……!」
「哎呀,不要转头东张西望,知道吗?」
他们就这么搭著肩继续走,然后随便找个转角左转,让警察局离开视线之外。
「车里有两个人,加上站在街角假装聊天的三个人,最少有五个人。不过,说不定还有其他监视手法更高明的家伙。」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因为我过去一直在我舅舅的请托下,替他干些骯脏事,所以就算不愿意,还是对这方面有了敏锐度。」
──他说的舅舅是谁?是普拉契德吗?
尽管疑惑,他仍不敢将问题说出口。
染发男子怀著对身旁的拉德和不明监视者们双方的强烈恐惧,呼吸急促地继续迈步。
「所以呢,我只是想确认那些偷窥狂到底是在监视我,还是你。」
两人继续走,朝著无人往来的道路深处不断前进。
然后,当他们在杳无人迹的地方停下脚步,拉德这才松开男子的肩膀。
「不过啊,我刚才边走边想,深深觉得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个人。没想到人只要好长一段时间没杀人,个性就会变得如此温和。早知如此,当初就算费洛阻止我,我也应该硬是把那个小姑娘打死才对。」
「……?」
──费洛?那是谁?
──他说要打死小姑娘……这恐怕不是在开玩笑。
男子心想。
我的本能真是迟钝到极点了。
方才居然丝毫没能从拉德这个男人身上感应到的惊异之中,察觉到「疯狂」这一项。
「老实说,不管偷窥狂们的目标是我还是你,都无所谓。」
「咦?」
语毕,拉德拾起掉落在附近的砖头碎片。
他拿著大小恰好可一把握住的砖头碎片,在手里把玩起来。
下个瞬间,黑色汽车自转角缓缓出现。
虽然看不见驾驶座,但即使是染发男子,在见到那辆车的举动后也确定了一件事。
那不是偶然经过的正常车辆,对方确实正在监视我们。
「糟糕,我看还是暂时躲进酒吧……甩掉他们吧。」
──从那种驾驶方式来看,八成还是个跟踪的门外汉。
──既然如此,只要混进人群中,应该就有办法甩掉对方。
既能利用人群和拉德分开,又能让监视者的注意力转移到拉德身上,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染发男子在脑中做此盘算。但是──
「虽然是毛毛雨,不过或许可以撑伞蒙骗过去……喂……喂?」
他发现自己的提议完全没有传到拉德耳里。
因为当男子望向拉德时,他已经有如棒球投手一般大大地将手臂高举过头。
「总之先痛扁对方一顿,之后再决定是要直接问个清楚还是杀死他好了……喝!」
被以不可置信的速度掷出去的碎砖头,狠狠地打破车窗玻璃──
那道破坏声响,成了发生在这座小城市的大骚动的引信。
§
纽泽西州某市 警察局前
「好悲伤……来讲个悲伤的故事吧……」
在毛毛雨下个不停的街道上,响起一道与灰色天空再搭衬不过的说话声。
「拉德大哥在刚才,几乎就是前一刻!已经先一步离开这里了!……我从没听说过如此悲伤的事情!他甚至没有告诉大姊一声……太愚蠢了……莫非这就是人类的极限?原来人生是这么的痛苦!」
「那个,要不要先去找找看啊?他说不定人在附近的酒吧,而且如果他正往车站走去,一定很快就能追上他。」
听似傻眼的说话声传来,可是吟诵著悲伤的吶喊并未停止。
「啊啊……为何人与人会擦身而过?那是因为人终究是孤独的……关在名为个人的壳中,而人与人之间又隔著空气、水、雨水、墙壁这些重重阻碍!可恶,假如我是拉德大哥,我绝对不会错过拉德大哥!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悲伤的事情啊!」
见到年轻男子不停喊著莫名奇妙的话,行人们纷纷用伞遮住脸以免和他视线相交,并且绕路离开现场。
但是,人们并不是对演说的内容感到害怕。
而是对于男子站在停在警察局前的车上大喊的情景感到毛骨悚然。
那辆车子似乎为男子的伙伴所有,驾驶座上,一名戴帽子的男人疲惫不堪地趴在方向盘上。
车子四周站了好几名看起来凶形恶煞的同伴,连伞也没撑就这么静静听著爬到车顶上的男人演说。
正在演说的男人,年纪约莫二十岁出头。
男人所穿的工作服被染成非比寻常的鲜蓝色,即使在被毛毛雨覆盖的街道上,身影依旧清晰浮现。
然后,男人全身最大的特徵,就是他手中摆弄的巨大扳手。
身形不算魁梧的青年,手中所握的扳手大如女性的手臂,与其说是工具,更像是中世纪的战士所使用的钉锤。
男子披散著一头亮丽的金发,带著犹如死水般沉寂的眼神,继续大喊:
「荣荣说过,人类会透过下意识彼此连结……太愚蠢了……为什么是下意识……不在有意识的时候连结,根本没意义啊!据说在东洋,人可藉由坐禅达到无的境界……嗯,原来东洋人是这样子融合的啊……那个千手观音的模样是由五百人融合出来的……五百人……五百人?东洋人真厉害!」
说到这里,男子开始甩动起扳手,那异常的手法,让周围的人有了他的手臂数量增加了的错觉。
就在他整个人呈现千手观音般的状态时,他原本慵懒的神情霎时亮了起来。
只不过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失神。
「真开心……来讲个开心的故事吧!好厉害,实在太棒了,夏夫特!我领悟到东洋的玄妙秘密了!将五百人融合在一起,只让手分裂开来……让脚分裂没什么意义,但是手不管有几只都不嫌麻烦!荣荣提出的共通下意识果然非常合理!」
听到男子将透过极为独特思考的回路导出的答案,当成世界的真理一般高呼,驾驶座上名为夏夫特的青年从窗户探头说道:
「那个,我真不晓得该从哪里吐槽你才好了……首先,所谓共通下意识,应该单纯只是『人与人透过心电感应相连』的意思……话说回来,你说的荣荣是心理学家荣格吗?葛拉罕大哥,你应该没见过他吧?用绰号称呼没见过的人,这样不太好吧?」
这番指摘完全合情合理,但是男子──拉罕‧史贝特却从那番指摘中,找出另一个令他兴奋的点。
「绰号……就是这个!彼此要合而为一,首先得从名字开始!很好,从现在起,我的绰号就叫夏夫特,拉德大哥的绰号是葛拉罕!然后你的绰号是拉德大哥!真棒,这个系统太赞了。我搞不好已经终结旧世界,创造出新世界来了呢!」
「喂~喂~快回来呀,葛拉罕大哥,葛拉罕大哥!」
「我们乾杯吧,夏夫特!啊,不对,我才是夏夫特!乾杯吧,拉德大哥!好了,我们快点去找和我们擦身而过的葛拉罕大哥吧!等等,可是葛拉罕是我的本名耶!对喔,我人在这里……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和我擦身而过!我待在这里好吗?」
「一点也不好!我们快去找拉德先生吧。」
夏夫特尽管觉得傻眼,依旧耐著性子和葛拉罕说话。
他们是原本以芝加哥为根据地的不良集团,首领是这位和拉德‧卢梭情同兄弟的葛拉罕‧史贝特。
然而由于他的性格古怪,底下成员们老是被他耍得团团转,而每一次都得由担任副首领的夏夫特来收拾场面。
但是,不管夏夫特怎么努力想要一如其名地成为集团的轴心(注:夏夫特的英文是shaft,意指轴心),却几乎每每都因为身为引擎的葛拉罕的旋转力道过猛而受挫。
然后,葛拉罕的脑袋今天又是马力全开,看起来丝毫没把夏夫特的话听进去。
「我说出了『拉德大哥去找拉德大哥』的话来……原来如此!这是一段寻找自我的旅程!放心吧,夏夫特……不对,是拉德大哥!只要将我的第二个绰号取为拉德大哥,这趟寻找自我的旅程就会结束──」
「啊啊啊啊,我不行了……虽然这个人从以前就没救了,但是今天也一样没救……」
一如往常地,夏夫特再次抱头趴在方向盘上。
然而──
这一天情况有些不同。
「葛拉罕。」
一道清澈的说话声响起。
那是一道彷佛是周围的毛毛雨发出声来,既沉静又温柔,然而却深深渗入人心的说话声。
「被雨淋湿……会感冒的……快进车里来吧。」
柔和的笑容。
一名年轻女子坐在车子的后座。
「……知道了。谢谢关心,露雅姊。」
葛拉罕乖乖地点头,接著就雀跃地下了车顶,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坐进去。
「……葛拉罕大哥,为什么你这么听露雅小姐的话?」
「这个嘛……每次看到露雅姊,我就会为了只有我一人这么亢奋感到不好意思……啊啊,我好没用……我真是个不识相的废物……」
好比断了线的人偶,葛拉罕用双手捂著脸,在副驾驶座上蜷缩成一团。
这时后座传来说话声,安抚消沉的他:
「没关系啦,因为我……很羡慕葛拉罕你那朝气蓬勃的个性。」
「那个……不好意思,露雅小姐,请你不要说那种落井下石的话。」
「哎呀……真对不起……」
女子说起话来温柔婉约,彷佛即将消失的幽灵在说话似的,小声到几乎听不见。
可是,她的声音却深深撼动人心。
或许是因为她的音量虽然小,说出口的一字一句却都怀抱著十足的诚意吧。
夏夫特如此作想,一边透过后照镜望著后座的女性。
露雅‧克莱恩。
她是今天出狱的拉德‧卢梭的未婚妻,也是杀人魔拉德宣称「最后一个要杀死的对象」。
她的确长得非常美丽,感觉宛如童话故事里在湖中沉睡的公主。
女子尽管看似柔弱无骨,但是夏夫特心里很清楚。
她其实有著坚强的一面。
虽然那份坚强也与她的柔弱有直接关联──
──这个人几乎对所有事情都予以「接纳」。
即使目睹葛拉罕异样的言行,她依旧气定神间。
由于她始终保持自己原有的步调,因此葛拉罕对这名女性相当没辙。他常说「只要见到露雅姊,我就会发现自己很不识相」,夏夫特倒希望他在其他人面前也能有这样的自觉。
不过,夏夫特确实也发现这位名叫露雅的女性有些特殊。
无论未婚夫是杀人魔,还是被关进恶魔岛──她都一概平等地接纳那些负面因素。
听说她曾经想要自杀,但实在让人难以想像。到底是什么样的悲剧,会让她这样的人起了轻生的念头。
现在的她并不像在自暴自弃。
因为她不仅接纳一切,而且还能正面地去面对。
以前,夏夫特曾不经意地这么称赞露雅本人,她却缓缓地摇头。
──「我也有……害怕的事情……是在那班列车上发现的……」
──「怪物……『铁路绘影者』……」
──「我不是害怕怪物……而是害怕……拉德被那个怪物杀死……」
当时夏夫特心想她还真热情,同时也猜想让她迷恋至此的拉德‧卢梭恐怕也是名异常之人。
自杀志愿者和杀人魔。这真像会成为喜剧题材的组合──但要是有人敢嘲笑那两人的关系,大概下个瞬间就会后悔自己诞生在这世上吧。
总之,因为葛拉罕心情低落的模样也很反常,夏夫特打算尽快让露雅和拉德‧卢梭见面,然后回去现在的根据地纽约。
「不管怎样,我看就先把车子开往车站的方向吧。拉德先生总不会说要走回纽约吧。」
「……天真……你太天真了,夏夫特。拉德大哥或许不会真的走回去……但是,大哥可是个比我还不按牌理出牌的人,他说不定正以我们想像不到的方式回去……」
葛拉罕用双手覆住脸庞,嘀咕著说。
「是是是,他现在搞不好正在天上飞呢。」
夏夫特一面像在哄小孩似的安抚葛拉罕,同时发动车子的引擎。
周围的同伴们似乎是搭列车来到这里,只见他们开始纷纷朝车站走去。
夏夫特也从瞥察局往车站的方向,开始行驶在大马路上──
短短十几秒后,他察觉到异状。
一辆车子从马路尽头的转角现身,朝著这边蛇行而来。
「喂,也太危险了吧,难道是酒驾……嗯?」
然后,夏夫特注意到。
朝这边驶来的车子的挡风玻璃严重破裂,而且车顶上正趴著某样东西。
察觉那个趴在车顶上的「某样柬西」是自己面熟的人之后──夏夫特的脸整个垮下来。
将左手义肢刺入车顶的男人──拉德‧卢梭,正用右手将削瘦男子的衣领揪住往上提。
驾驶似乎被那只刺到自己身旁的铁手臂吓得陷入恐慌,只见他和副驾驶座的男人一同发出怒吼,试图拔出怀里的手枪。然而──
下个瞬间,手臂突然抽离了。
就在他想要确认发生什么事的下一刻,车子猛力撞上民宅的围墙,车上乘客全都在强大撞击下失去意识。
夏夫特茫然地旁观发生在自己身旁的事故──
接著,他见到在撞上围墙前一刻跳车的拉德,用右手拖著一名男子朝这边走近。
拉德探头窥视驾驶座说道:
「嗨,我想搭个便车,车上有空位──」
这时,拉德将目光移向后座,不禁屏息:
「……露雅?」
──啊,他发现了。
见到拉德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夏夫特不发一语,暗自松了口气。
──太好了。不过,原来他不记得我夏夫特的长相啊。
「……拉德?」
露雅似乎也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感到吃惊──不过对夏夫特来说,现在可没有时间让他们上演感人的重逢戏码。
刚才的事故究竟是怎么回事?拉德拖著的男子又是谁?尽管想问的问题一箩筐,夏夫特仍判断眼前的首要工作是让拉德上车……逃离现场。
「好了好了,拉德先生和露雅小姐,要寒暄请待会儿再说!我们得趁警察来之前赶快……开……溜?」
话还没说完,夏夫特的眼前就上演了一幅出人意表的情景。
不知何时走下副驾驶座的葛拉罕,竟企图朝拉德挥落巨大的扳手。
──这个人在做什么啊!
「拉德大哥────────────!」
随著吶喊挥落的巨大扳手。
然而,拉德在千钧一发之际转身,松开手里拖著的男子,用右手牢牢接住那支扳手。
插图008
在扳手嘎嘎作响地震动的同时,拉德看著手持扳手的青年脸庞,又惊又喜地笑道:
「喔喔……喔喔喔喔!这不是葛拉罕老弟吗!真是好久不见啦!」
「真开心……来讲个开心的故事吧……!真的是拉德大哥!能够用单手轻松挡下我刚才那必杀的一击,你果然是拉德大哥没错!」
「喂喂喂,要是认错人,可是会出人命的。」
拉德一边快活地笑著,一边将右手猛地一抽,然后就在马路正中央扭起身子。
由于葛拉罕也没有放开扳手,他便在开始转圈的拉德的怪力之下,好像摔角招式Giant Swing似的被甩动。
「哈哈哈!好厉害,太属害了!拉德大哥果真很强,你说对吧,夏夫特?」
「夏夫特……?啊,我想起来了!夏夫特,是夏夫特!是那个开车的家伙!」
拉德笑著又转了几圈后,松手将葛拉罕甩出去。
葛拉罕就这么被甩到马路旁的平房屋顶上,不过他身手灵巧地转圈落地,然后高举著扳手开始大声欢呼。
──……这是马戏表演吗……
夏夫特一方面打从心底感到错愕,同时再次对拉德依旧不变的臂力心怀恐惧。
面对这怪异非常的景象,大马路上的行人们无不吓得腿软──唯独缓缓从后座下来的露雅,一如往常地镇定自若。
始终深信拉德会平安归来的她,照样接纳了一切。
无论是眼前发生的异样情景,还是拉德即使进了监狱仍毫无反省之意一事──露雅全都接纳下来。
她用彷佛两人才一日不见似的态度,带著虚弱的微笑开口:
「欢迎回来,拉德。」
「让你久等了,露雅。」
拉德紧紧抱住露雅,确认那副身躯并非虚幻。
倘若不考虑两人的内在心理状态,这的确是一幅美丽的重逢画面,但夏夫特却满脑子都只想快点逃离现场。
这时,蓝色工作服又再度出现在夏夫特的视野中。
不知何时已从屋顶下来的葛拉罕,用扳手戳了戳倒在地上的男子。
「拉德大哥,这家伙到底是谁?」
「嗯?……啊!我都忘了!他是和我一起出狱的新死党啦。我们意气相投,很谈得来。」
「可是他却翻白眼,昏过去了耶……」
夏夫特决定不管怎样先把男子塞进车内的空位,于是走下驾驶座,查看男子的脸。
──嗯?
然后,夏夫特注意到。
男子的脸上涂了肤色的粉妆,而他的妆容已经因为雨水和撞击而花了。
浅浅的烧伤痕迹从粉妆底下显露出来,再加上其他伤疤,看来男子过去应该曾被卷入爆炸或某种事故中。
不仅如此,这名男子的「右手似乎也是义肢」。
虽然做工没有拉德的左手那么粗糙,不过只要仔细瞧,还是能明显看出是义肢。
夏夫特暂时停下动作,端详长相似曾相识的男子──
此时,在他的身后,葛拉罕直截了当地问:
「拉德大哥,这家伙叫什么名字啊?」
拉德爽快地回答了那个问题。
他说出的名字,存在于夏夫特的「知识」之中。
只不过,夏夫特在听到那个名字后没能立刻想起,等他完全想起来,已经是一阵子之后的事清了。
「喔,他叫涅伊达。涅伊达‧夏兹库鲁。」
「因为他好像是普拉契德舅舅的敌人,所以我决定把他藏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