磅!一道爆炸般的巨响。
听到那声音,正在集合住宅阳台弯身晾衣服的梨津慌忙抬头。她从阳台往下看,但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也觉得似乎听到了尖叫声。
但是尖叫之前的巨响太惊人了,彷佛连耳底都被震到麻痹,感觉十分奇妙。听到的时候,觉得就好像汽车喇叭贴着耳朵响起一般,冲击力十足,但回想起来,又觉得那声音好像带有水气。似乎矛盾,不过有点像「泼喇」那样的水声。
那是什么声音──?梨津正在纳闷,底下开始吵闹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五楼的这个位置,似乎看得到声音的来源,却又看不到。梨津坐立难安,火速晾完剩下的衣物,回到客厅。
一直到送小孩去小学的丈夫雄基回来,梨津才得知发生了什么事。
「你回来了。奏人还好吗?」
丈夫在职场选择弹性上班,晚上很晚回家,但早上通勤前有段余裕。遛狗顺便送读小一的独子奏人去附近的小学,是雄基每天的例行公事。丈夫下班回家时,奏人多半都已经睡了,所以对他来说,早上是可以和儿子聊天的宝贵短暂时间。
梨津会问「还好吗」,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就像寒暄一样,每天都会向送小孩回来的丈夫问一声。
但这天雄基的样子有些奇怪,一起回来的豆柴哈奇莫名兴奋。
「奏人很好,只是……」
脸色很糟。丈夫说「我去洗脸洗手」,走进盥洗室了。梨津接过散步回来的哈奇,用毛巾替它擦脚,雄基回来了。
「我看到有人跳楼。」
「咦……」
刚才的声音在耳中复苏。那么,那道巨响是──
雄基疲倦地坐到餐椅上。上班前他都穿T恤牛仔裤,一身休闲,洗脸时泼的水稍微打湿了T恤。
「我送奏人到学校附近的转角处,回到社区的南侧入口,结果突然听到咚!的一声巨响,一开始我以为是车祸。除了声音,还有尖叫声……」
「嗯。」
「往那里看去,又没有车子……」
雄基说的巨响,就是梨津听到的声音吧。自己听起来像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但雄基人在附近,听起来声音又不同吗?
南侧入口确实面向较大的马路。交通量并不多,但早上这个时段,车流量应该比白天更多。
「一个好像骑脚踏车经过、大学生年纪的女生瘫坐在地上。仔细一看,她前面倒着一个穿围裙的女人。」
「──那血那些呢……?」
雄基摇头:
「血看起来没有很多,可是手脚扭曲变形……」
梨津只能模糊地想像,但忍不住叹气。
「我上前查看,似乎还有一口气,但应该是不行了。」
雄基斟酌措词地描述,梨津聆听着。
「除了骑脚踏车的女生跟你以外,周围还有人吗?」
「一开始只有我们两个,真是不晓得该怎么办。那个女生整个人吓坏了,我也只是送奏人去学校,没带手机。不过管理员听到声音,马上就出来查看,所以我请他叫救护车。我也还要上班……」
「这样啊……」
似乎并未如电影或电视剧演的那样,一群人围观,闹成一团,但也因为如此,丈夫的描述听起来格外逼真。
「穿着围裙,表示是我们社区的人吗?」
「应该是──要不然就是从其他地方,特地为了跳楼而跑来这里。」
丈夫叹气:
「我们社区,的确是可以从外面走逃生梯进来呢。」
说是集合住宅社区,现在种类也形形色色。
常见的六○年代在各地兴建的集合住宅,随着时代变迁,居民不断迁出,或是居民高龄化,日渐失去活力。但梨津一家居住的这处集合住宅状况有些不同。约十年前,这处社区委托当地知名年轻设计师夫妻全面改建建筑物,因品味出众而引发热议。由于原住户搬离,有几户是将原本的两户打通成一户,如此一来,面积就比这一带的其他高级大厦更宽阔了。而且房租也便宜,相当受到年轻人和育儿家庭的欢迎。
重新改建过的建筑物,外观活用了建筑物本身古色古香的氛围。连爬满外墙的爬墙虎,都因为设计师的巧思,呈现雅致的风貌。
梨津一家人也是听到这处社区的好评,前来参观的家庭之一。她们一家三口原本住在都心的单房两厅公寓,但随着孩子成长,空间不够,而且奏人又吵着要养狗,所以他们打算在儿子上小学时搬家,开始寻觅新家。最后找到的,就是这处泽渡集合住宅。
听说这里原本就十分抢手,所以难得会有空房。但她们接到委托找房子的房仲连络,成功前来看房。
那就是梨津一家现在居住的五一五号。
距离都心这么近,又是三房两厅。屋龄确实比较老,但大厅和走廊都彻底翻新过。反倒是由于加上了发挥古色古香的设计,为建筑物营造出外国公寓般的厚重感。
最让梨津心动的,是在看房的时候,在电梯里看到的一张海报。看到那张海报,奏人小声地说:
「有祭典耶,也有神轿。」
『泽渡集合住宅 儿童祭典』。印刷着这些文字的小海报上,穿着传统短外褂的孩子们绽放笑容。「棉花糖招待」、「来去神社抬神轿」、「十点在社区中庭公园集合!」看到海报上的这些文字,梨津很想让奏人在这里成长。
梨津是读大学以后才来到东京的,原本是德岛县人,小时候的回忆充满了各种祭典和儿童活动。和丈夫结婚的时候,她明白由于彼此的工作因素,只能在东京扶养孩子。虽然知道没办法提供孩子如同自己小时候的环境,但还是忍不住感到失落。都心相较于乡下地方,社群的凝聚力就是比较薄弱。在当时住的大楼,就连带着同龄孩子的父母,也顶多只是见了面打个招呼,无法拉近距离。
但她觉得如果是在这个社区,就有「生活」。她想在这个地方,和当地人一起把儿子带大。和梨津一样来自地方的丈夫雄基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
「这种活动真不错,很吸引人。」
她觉得丈夫如此喃喃的瞬间,夫妻便已同心决定了。但丈夫又担心地补了这么一句:
「不过考虑到你的工作,保全方面让人有些担心。这里好像也有管理员,但因为只是旧集合住宅改建的,没办法像新大楼那样有自动锁大门。」
「应该没事吧。最近工作方面,我也很少抛头露面了。」
「可是……」
丈夫的关怀令人开心,但梨津微笑说「没问题的」。
「我觉得泽渡集合住宅这里很棒。」
她这么回答,两人决定搬进来。那是距今约一年前──奏人上小学前一年的冬天。一家在四月开学前的三月完成搬迁,住了半年左右。已经迎接了第一个秋季,目前生活得非常舒适。
但遇上这种事,就让人痛感到保全方面的不完善。因为保留了老建筑的好,任何人都可以从逃生梯进入社区。
「希望不会是奏人学校的家长就好了……」
跳楼女子穿着围裙,这一点令人耿耿于怀。社区就是一个社群,但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近两百户人家每一户的家庭状况。但如果是和自己一样有孩子的母亲──一想到这里,梨津就感到双腿发软。
「不知道耶。看起来年纪比我们大,脸我没有仔细看,但应该是不认识的人。」
「……骑脚踏车的那个女生没被撞到,真是万幸。」
梨津倒了冰箱里的麦茶给脸色仍有些苍白的丈夫,同时接着说:
「我听说过,跳楼自杀的人会想要带别人一起走。会无意识地在底下有人的时候往下跳。」
喝着麦茶的丈夫皱起了眉头,喃喃道:「真可怕。」梨津点点头:
「好像完全是无意识的,但就是会这么做。这是上次来广播节目当来宾的脑科学医生说的。」
梨津是一名自由播音员。
她因为结婚怀孕,辞去原本任职的电视台工作,原本考虑就这样退休,专心育儿,但身边的人和丈夫都大力劝她回归职场,因此又继续工作。她尽量减少上电视和主持这类在台上亮相的工作,现在主要担任旁白等配音工作。
她之所以会考虑退休,是因为孕期身体状况很差,对体力失去自信,但奏人出生后过了一段时间,健康状况也逐渐好转,现在稳定地持续工作。庆幸的是,许多人还记得电视台时期的梨津的表现,也会指名她担任电视节目旁白等等,而且去年开始,她也有了一个固定的广播节目。是一家赞助商提供的三十分钟节目,每一集都会邀请各界人士进行访谈。
有时录完节目,会和来宾相谈甚欢。她刚才提到的,也是在闲聊中听到的内容。
听到梨津这话,雄基蹙起眉头,把喝完的杯子放到桌上。
「总之,幸好是发生在我送奏人去学校之后。没被他看到,真是太好了。」
「真的。」
梨津也深深点头。事发时间似乎和孩子们上学的时间错开了,一想到万一发生在同一个时间,她就毛骨悚然。
「我差不多要去上班了。楼下可能会有警察过来,今天或许一整天都会吵吵闹闹的,你出门的时候也要小心。」
「好。今天我要去学校参加说故事志工活动,大概会经过现场。」
梨津回道,这时雄基忽然转向梨津,露出笑容。梨津问:「怎么了?」
「没有啦,只是觉得你好冷静。」雄基说。「这下等于是我们住的地方变成了凶宅,我还以为你会更排斥或是担心呢。」
既然会说出口,表示雄基或许也有近似的想法。梨津侧头说:
「不是只有死在屋子里面才叫凶宅吗?跳楼也算吗?」
「不晓得耶。好像有整理凶宅那些的网站,可能会被列在上面喔。搞不好是根据死掉的人是不是那里的住户,来决定算不算凶宅。」
丈夫说完,叹了一口气:
「不过这么一想,还是很沉重呢。万一被列在那种网站上面,就知道:啊,今天看到的那个人死掉了。虽然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应该没希望了,但得知真的过世了,毕竟撞见了现场,还是会有点难受呢。」
「哦,我也听过那个网站,还上去看过。」
那个网站很有名,刊登了日本全国有人因凶杀、自杀等原因而过世的凶宅资讯。还在电视台上班时,同事告诉她这个网站,她出于好奇看了一下。
丈夫惊讶地说:「咦!你居然看过!」还夸张地装出发抖的样子。
「你居然敢看。要是知道隔壁是凶宅,或是常去的地方死过人,不会很讨厌吗?」
「唔……一开始的确单纯只是好奇自家附近,或是工作常去的地方有没有发生过那种事啦……」
梨津怀着想见识一下可怕事物的心情进入网站,但轻佻的心情立刻就消失了。打开网站上的地图,她心想:啊,居然有这么多的凶宅,但随即又想到:或许未必算多。
「看着看着,我反而觉得,这年头在自家过世的人真的很少。而且网站上的凶宅资料也包括孤独死和病死,虽然我觉得也不是全都列在上面了,但想到住着这么多人的地方,在自家过世的人居然只有这些,就觉得现代这个时代,真的彻底地将死亡从日常生活中掩盖起来呢。现在一般都是在医院里面过世,死在其他地方的反而成了特例。」
梨津回想起当时看到的地图,还有在那个网站看到的数字。
「所以就算这个社区以后变成凶宅,或许我也不会太在乎。」
「原来是这种观点啊。」
丈夫低吟说,接着便转为玩笑的口吻:「你实在很理性耶。不愧是我们的『知性小津』。」
「不要那样叫我啦。」
那是还在电视台时,媒体为梨津取的绰号。她经常被各家杂志拿来和靠着可爱出众的外表博取人气的同期及晚辈比较。森本梨津是「知性小津」。大家都说比起综艺节目,她更擅长与作家、学者对谈,但梨津认为这反映出在众人眼中,自己就是个圆滑没有个性的人。
「好好好,那我去上班了。」
丈夫说,去自己的房间换衣服。出来的时候,哈奇就像平常一样在他的脚边绕来绕去。
梨津叫住丈夫的背影:「啊,对了。」
「什么?」
「──路上小心喔。」
梨津抬头看雄基的眼睛。她觉得丈夫对任何事物都能理性看待,知性程度与自己不相上下,也是受到这样的特质吸引,她才会与他结婚。刚才目击到的悲剧也是,如果换成别人,一定会更加惊慌失措,或兴奋地大惊小怪。
「或许你觉得没事,但毕竟目击到有人在眼前过世了。你可能自己没有意识到,但其实受到超乎预期的惊吓,或心存余悸。不可以勉强自己喔。」
「我知道,放心。」
丈夫报以微笑。
「谢谢你的关心。」他说,离开家门了。
送丈夫出门后,梨津替观叶植物浇水、打扫,处理琐碎的家务,收拾东西,准备参加下午的学校志工会议。她犹豫该穿什么好,最后换上一件开了一点衩的连身洋装。这是上次工作时有造型师配合,她把当时搭配的衣服买了下来。
忙到一半,她好奇起来,查了一下网路新闻,看了一下电视,但都没看到跳楼自杀的报导,没有犯罪情节的自杀或许难得登上新闻。她又想起自己刚才的话:死亡从日常生活中被掩盖起来。
前往学校的路上,梨津经过雄基说的南侧入口前。
她想像会有警察,地上画着电视剧常见的人形白线,或是在一定范围内拉起封锁线,但疑似现场的地点,却安静得令人落空。没有人围观,也没有封锁线或白线。
但地面的一部分不自然地潮湿变黑──应该是冲洗过后的痕迹吧。只有那部分让人感受到现场残留的死亡阴影。
◆
这是梨津第一次参加学校志工活动。
奏人就读的区立楠道小学,在这一带口碑非常好。可能是因为学区内有国家公务员宿舍,学校里有许多他们的子女,因此有许多原本就重视教育的家庭,也有不少归国子女,上小学前都因为父母的工作关系,在国外长大。因为可以和各种背景的孩童互动,其中有些家庭其至只为了让孩子就读这所小学,而特地搬到这个学区。
梨津的同事里面,许多人都让子女就读私立学校。梨津在考虑搬家时,也顺便查了一下学区里的小学,听到楠道小学的风评,深受吸引,也是选择泽渡集合住宅的理由之一。
楠道小学的家长志工活动也十分活跃,除了亲师会干部的工作以外,还有各种活动,像是整理花圃、秋季祭典的义卖活动准备、在通学路线的十字路口举旗子协助学童过马路等等。
奏人出生的时候,梨津就决定往后要尽其所能,花时间陪伴孩子。
奏人上小学以后,她就一直想参加志工活动,但因为工作忙碌,难以挪出时间。但听到其中有「说故事委员会」的活动小组,她觉得自己可以胜任,虽然已经过了年度一开始,但她仍想参加看看。因为绘本和小说的朗读,她在平常的工作也会遇到。她认为自己可以有所贡献──而且坦白说,她也有几分自负:有我这种职业人士加入,大家应该会很开心吧?
然而──
才刚踏进指定为说故事委员会集合场地的图书室,梨津便觉得自己跑错棚了。她在门口煞住了脚步。
集合时间是下午一点半。她应该是准时到场,然而室内排成ㄇ字型的座位上,已经坐了许多妇人。应该还没有正式开始讨论,一个看上去像主持人的妇人坐在前面,但可以听到一大群人亲密交谈的话声。
「唉,上次达也好好回家了吗?露营之后──」
「啊,那件事啊,你听我说,结果后来一下就好了。隔天已经跟美美她们骑自行车去公园──」
「天啊,太奸诈了,那样的话,我们家也想去──」
完全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她之所以杵在门口,是因为聊天的妈妈们感觉太亲密了。没有任何敬语、完全是熟稔不拘礼的说话口气让她却步。
果然还是应该在年度一开始参加吗?
她环顾全场,又发现了一件事。在场的母亲似乎都是高年级学童的家长,没看到和奏人同年级的母亲。也许这里每年都是固定几个母亲参加,变成了这些人的社团活动状态。
才刚到场,梨津已经开始后悔了。她满怀尴尬,求助地东张西望。可是每一个母亲都自顾自聊自己的,也不晓得到底有没有人发现她,也没有人正眼瞧她一眼。
既然都开门进来了,现在再走出去也太奇怪了。梨津下定决心,坐到最角落的空位。她问旁边的妇人:「我可以坐这里吗?」
「咦!可以啊。」
那名妇人看起来比梨津年长许多。
应该是小学生的妈妈,但随手扎成一束的微卷头发却掺杂了许多白丝。皱巴巴的上衣不是设计,感觉单纯只是没有烫平。
对上眼之后,梨津有点惊讶。
楠道小学──或者说,这年代的这个地区的小学,有许多妈妈都非常时髦。她们的穿扮很年轻,不说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生过小孩,也有许多人努力保持身材,然而梨津询问的那名妇人,看起来实在太苍老了。脸上也脂粉──虽然不到完全未施的状态,但与肤色完全不合的白色粉底,以及太红的口红,都完全过时了。如果说她是年轻一点的阿嬷,梨津还比较相信。
梨津不经意地继续看向对方的手,结果更加吃惊了。妇人的手上拿的不是智慧型手机,而是传统手机。梨津在工作上有时也会遇到基于自己的一套哲学而不用智慧型手机的人,因此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她就是忍不住好奇。因为看得太久,有些尴尬,梨津低下头去。
其他志工也还没有开始进入会议,仍沉迷在三姑六婆的闲聊。
「讨厌啦,由美子,你不是说要借我的吗?」
「对不起啦,友美,就忘了嘛。」
不是叫姓氏,而是彼此叫名字──发现这件事,自己是局外人的感觉更强烈了。
一眼望去,看不出有没有同一个社区的妈妈。不过梨津并非认识每一户的人,而且习惯走南侧入口或北侧入口,碰到的机会相差极大。
似乎也没有聊到刚才丈夫目击的跳楼自杀事件。
梨津听说过,亲师会这类学校职务,经常发生相互推诿的状况,但有些地方则会变成几个投合的家长私下运作,把组织据为己有。不过楠道小学感觉不太会有这种事,而且她认为既然是志工活动,每个家长都可以轻松参加,没想到──
新学期刚开始,奏人从学校拿回来的传单内容掠过脑际。招募学校志工。如果加入志工,或许可以更了解孩子们的校园生活──也可以和其他家长成为好友──梨津怀着这样的期待前来,没想到居然早就形成了如此紧密的圈子。
是不是不该妄想什么可以在朗读故事方面做出贡献?
梨津正这么想着,忽然感觉有人在看。是旁边那个刚才觉得十分显老的妇人。这么说来,她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和其他家长聊天,就只是在看手机。现在她已经从萤幕上抬起头来,明显是看向这里。
「──大家一直都是说故事委员会的成员吗?」
梨津大起胆子主动询问。她觉得不说话很不自然,还主动露出笑容。
「大家的小孩都是同一个年级吗?看起来感情很好呢。」
梨津自以为这是个无伤大雅的话题,没想到她这么一问,那名妇人便惊呼:「咦?」妇人一脸讶异地看了看梨津,以缓慢的动作点了点头说:
「哦……我是可以告诉你,你等一下有时间吗?」
什么?梨津差点反问,吞了回去。瞬间她迷失了对话的走向,脸僵在那里,对方接着又说:
「大家的小孩是几年级、谁跟谁感情好,这些事我是可以告诉你,但是要一次记住太难了,你要写在笔记本还是记事本上面吗?」
「咦?啊,哦,不用了。」
梨津连忙说。她问这个问题只是基于社交礼貌,本来就不是那么想了解她们。反倒是再也不来了的心情更为强烈。
妇人盯着梨津说:
「我算是说故事经验满丰富的。我在学校念故事,图书馆也拜托我每星期去婴儿园地念绘本。我都很熟了,也可以建议你要看哪些书,你要的话,等一下再跟你说吧。你可以留下来吗?」
「啊,不好意思,今天开完会后我还有事……」
这下糟了──梨津想。有时候会遇上这种事,如果之后对方在别处得知梨津的职业的话,问题就大了。当对方发现梨津是职业人士,自觉出糗的话,就太过意不去了。
对方会推荐什么样的书,她大概猜得出来。这类书籍的作者当中,有不少都上过梨津的广播节目,一定也有后来和她成为好友的人。
结果,这时妇人的眼睛微微眯起并扭曲了。
「唉,你这件衣服是怎么搞的?」
「咦?」
「什么啊,底下居然有蕾丝,太奇怪了。」
梨津脸上的假笑僵住了。这不是奇怪,是设计。就是那蕾丝特别,她才会买下来。梨津克制想要反驳的冲动,含糊地笑:「会吗?」
「天啊,居然还开衩?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衣服?」
「啊……抱歉,我的服装不合时宜吗?」
梨津身上的洋装绝对不算花俏,有品味的人看了,一定会了解它的设计巧思所在。梨津尴尬地回应,妇人闻言摇了摇头: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怎么说──这很像女明星会穿的衣服。」
妇人说完,端详梨津的脸。梨津怀着想要钻进洞里的心情,努力维持脸上的假笑。妇人大剌剌地打量完梨津的全身,说:
「我从刚才就觉得,我是不是在哪里看过你啊?」
「啊……是。」
有段时期,梨津在电视台播报新闻、主持节目,应该是在那时候看到的吧。这种时候,当下该如何回答是好?不管遇上多少次,都难以习惯。梨津笨拙地回答:
「我有在工作,可能是这个关系吧。」
「工作?」
妇人喃喃说。
瞬间,一股冰冷的感觉滑下背脊。她在各种场面早已体验过了,职业妇女和全职家庭主妇之间,有一道巨大的隔阂。后悔掠过心胸:不该随便说出口的。
「工作?什么工作?」
「播音那些……」
有时会有人询问她的职业,但极少有人用这么露骨的口气追根究柢。梨津不知所措地回答,对方惊呼:「真的假的!」还夸张地瞪大眼睛。
「那……你是主播?」
「呃,算是……」
梨津点点头,对方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就算不知道梨津的名字,也对她这个人有印象吗?梨津正这么想,下一秒对方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起来:「我跟你说喔。」
「是。」
「──其实我也是。」
「咦?」
这次轮到梨津瞠目结舌了。她反射性地惊呼出声,妇人连忙拉大嗓门:「啊!小声点小声点,要保密!」
「我下次再拿来,不要跟别人说喔。」
「哦……」
「拿来」,是要拿什么东西呢?「我也是」,是指她以前也是某家电视台的主播吗?──这怎么可能?
脑袋里一片混乱。妇人年纪看起来相当大,但那张脸梨津完全没印象。是在刚才的对话中,有什么地方让她误会了吗……?
梨津混乱不已,但还是保持微笑,对方接着又问:
「你的小孩是一年级?今年开始上小学?」
「啊,是。其实我原本想要从开学就来参加志工活动,但先前工作有点忙。不过朗读故事书的话,我想我应该可以帮上一些忙。」
「是喔?你现在也在工作?」
「呃,是啊……」
「你的小孩是男生还是女生?叫什么?」
「──是男生。」
梨津没有说出名字。我怎么会坐到这种位置来?明明人这么多,好死不死居然坐到这种怪人旁边──梨津正自懊恼,对方迳自说了起来:
「是喔?就是啊,其实我也正打算进职场工作呢。上面的孩子变成茧居族,现在都不去学校了,真教人伤脑筋,但下面的小孩很正常。」
梨津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惊讶地眨着眼睛,对方又接着说下去。还以为她会像刚才那样压低声音说「要保密喔」,没想到并没有。
「真是伤脑筋呢。」妇人说着。
「真的是呢……」
「就是啊。我上面的小孩读高中,本来是儿子,却突然变成女孩,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乱,真是气死人了。」
梨津倒抽了一口气,喉咙的一部分好像黏在了一起,发出彷佛微弱尖叫的「唏」一声。因为她吓了一大跳,是对对方说的内容──或者说,对她那种毫无神经的露骨说法。
「变成女孩?」
因为太震撼了,梨津忍不住反问,对方点点头说「对」。那干脆的肯定,让梨津真的无言以对了。
性别问题是非常纤细敏感的。梨津因为职业的关系,会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在广播节目上也谈论过几次这方面的议题。
关于孩童本身的敏感问题,或许是没必要刻意隐瞒,但也不是应该是在这种人多吵嘈的地方,对一个刚认识的人吐露的内容吧?茧居族和拒绝上学这些问题也是。
这个人追问奏人的性别是男是女,突然有了不同的意义。
得摆脱她才行──梨津真心这么想,同时手臂爬满了鸡皮疙瘩。笑着说话的对方,那张脸白得异样,其中搽了浓重口红的嘴巴尤其血红得突兀,让她再次毛骨悚然。
才刚见面而已,现在的话,还不用变成跟她有太多瓜葛的「熟人」。
结果,这时对方突然打开自己的记事本说:「唉,留一下你的连络方式。」
「咦……?」
那粗鲁到家的口气让梨津不知所措,对方说:
「手机号码就可以了,还有名字。」
会议怎么还不快点开始?──梨津打从心底祈祷。她留意前方,但其他家长仍只顾着叽叽呱呱,一点都没有要开始做正事的样子。她由衷希望有人伸出援手。
虽然她尽量减少抛头露面的工作,但从事的职业会标示姓名,她尽量不想透露个资。现在网路这么发达,万一个资泄漏出去,不晓得会有什么后果,最重要的是,这里是奏人就读的小学。只有梨津的个资被泄漏也就罢了,万一小孩被查出来,害奏人遇到不好的事,光想就让她全身冻结。
妇人直盯着梨津看,完全没有移开视线。笔和记事本伸过来悬在那里。不想留资料,可是没办法直接说她不想留。如果拒绝,会招来「装模作样」的批评吧,「自以为名人」的传闻马上就会散播出去──这是在养育奏人时,梨津一直以来最为留心的一件事。
会议还没开始。快点开会啊!她好想大叫。
──三木岛梨津。
最后她只写下婚后的姓名,姓氏和当主播时的旧姓不同。妇人看了,握住双手跳了起来:
「哎唷,我好像看过你的名字!好厉害!难道你很有名?」
「也没有……」
梨津愈来愈想哭了。这是她婚后的姓名,对方不可能在电视上看过,但听到对方这么说,总觉得被嘲弄了。写下名字后,后悔顿时涌上心胸。平常在学校遇到的奏人那个学年的家长都很有分寸,就算得知梨津的职业,也不会大惊小怪。
可是今天怎么会遇到这么倒楣的事?梨津正这么想的时候……
「香织,已经开始开会啰。」
闹哄哄的现场传出一道温婉的嗓音。听到那声音,眼前的妇人回过头去。梨津也跟着望向声音的主人。
那是个苗条的美女。个子并不高,但脸蛋小巧,身材出众。她穿着素面套装,披了件羽绒外套,穿搭虽然简单,却无懈可击──好有品味的人,梨津想。
美女嫣然一笑。瞬间,被称为「香织」的梨津旁边的妇人噤声不语了。她的表情变得木然,默默收起记事本。
突然现身的那位美女对梨津投以微笑:
「你好,你是第一次参加说故事委员会,对吗?非常欢迎你来参加。」
梨津怀着获救的心情,点点头说「谢谢」。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有人正常向她攀谈,让她一阵心安。她点着头,内心又想:好漂亮的妈妈,与其说是美,更像是完美无缺。
比起在与奏人相关的场合遇到的人,女子的气质更接近平日在工作上遇到的名人。那些讲究妆容与服饰、总是完美得恍如从杂志里面走出来的人──女子有着这样的气质。不管是身上的服装色彩,还是披在身上的羽绒大衣材质和长度,都堪称绝妙。
她向梨津自我介绍:
「我儿子读六年级,敝姓泽渡。」
听到这话,梨津内心一惊。改建泽渡集合住宅──梨津一家居住的社区的年轻设计师夫妻。这么说来,梨津对她的脸有印象。
「请多指教。」
泽渡露出华贵的笑容,向梨津寒暄。
「泽渡女士,请问你是泽渡集合住宅的设计师吗?」
梨津忍不住脱口询问。眼前时尚优雅、姿态端庄的女子回视梨津。一头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更强调了脸蛋的小巧。耳朵上的大耳环也非常时髦。
梨津担心吓到了对方,连忙添了句:
「抱歉,我就住在泽渡集合住宅……」
「哎呀!原来是这样。你住在我们的集合住宅啊。」
她嫣然微笑。
「没错。负责改建的主要是外子,不过我也在大厅装潢和中庭规划上提出建议。」
「啊,果然是。」
梨津的声音雀跃起来。泽渡露出优美的微笑,自我介绍:
「我叫泽渡博美,请问你的孩子读几年级?」
「一年级,是男生。」
「这样啊,以后请多指教。」
博美简短地回应,很快就走去前面的座位了。或许因为博美介入,转移了注意力,「香织」没有再次向梨津攀谈。
──得救了,梨津在内心深处打从心底叹息。
既然会向自己寒暄,梨津以为博美应该是这个说故事委员会的主持人之类,但似乎也不是。另一个妈妈起身站到前面,扬声宣布:
「那么,现在我们开始进行秋季活动的讨论。」
博美坐在附近座位,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会议进行。
「秋季有阅读月,我来说明活动的内容──不过已经参加过的人,可能会觉得都是已经知道的事了。我不太会主持,只是因为参加的时间比较久,所以这次也由我来说明喔。我叫叶子,是六年级的和田美弥的妈妈。虽然也不算会长,但因为大家都叫我主持,所以站在这里。」
自称和田叶子的妇人说完,旁边一些似乎和她认识的母亲传出笑声。也有人小声说「加油」,挥手鼓励。
看到那景象,梨津又感到有些困惑。掩饰难为情般、很不正式的口语致词听起来相当孩子气。虽然是家长之间的聚会,但总觉得不是正式场合的态度,她心想:确实是真的「很不会主持」。看到向和田叶子挥手的其他母亲的态度,梨津再次醒悟到,这真的是一小群彼此认识的人的活动。
站在教室前面的妇人──叶子逐一说明活动。
主要内容是配合阅读月,每天放学后为孩子们举办说故事活动,以及家长要在学校的阅读聚会中表演的内容。说到一半,应该是一起参加很久的其他认识的母亲不时插口带进小圈圈的话题:「啊,那个实际去做,真的很不错呢」、「叶子,那太疯了啦」。
这段期间,泽渡博美只是安静地微笑,并未积极发言。有种独自一人俯瞰全场的氛围。
「今天会后也请大家多多交流感情。」
说明尾声,叶子这么说道,指着房间后方。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那里准备了瓶装果汁和个别包装的点心类。听到叶子宣布,众人皆以熟悉的态度站起来,各自去取饮料和点心。
每次都有这种茶会时间吗……?
学校的志工活动跟梨津的想像完全不同,似乎成了有闲妈妈们流连的场所。她暗自失望,但也跟着众人起身离席。虽然也可以直接回去,但既然都来了,她打算至少再跟几个人聊个几句再走。没想到──
「唉唉唉,这是你吗?」
会议开始后,暂时放过梨津的香织突然叫住了她。香织惊讶地望过去一看,只见香织拿着传统手机,萤幕对着这里。
「我搜寻了一下就找到了。」
看到萤幕,梨津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当场倒下来。
萤幕上显示着梨津以前上电视节目时的照片。有经纪公司的宣传照,还有简介。画面上方显示「『三木岛梨津』的搜寻结果」。
被上网肉搜了。现在、就在这里,本人就在现场的情况下,而且还把搜寻结果拿给本人看。
这毫无神经的做法,让梨津无从反应。网路世界并非全是好评,反倒更容易曝露在不特定多数人的恶意当中。所以梨津绝对不会上网搜寻自己的名字,婚后换了姓氏,姓名变得和过去不同,也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早就从经纪人那里听说,自己现在的名字似乎泄露到网路上了。虽然很不舒服,但她都避免去看,来维持内心的平静。然而──
「妈啊,这张照片超漂亮的,正对镜头摆POSE耶,难道是找职业摄影师拍的?」
经纪公司为了宣传而拍的照片,是用来传达本人形象的重要素材,而且会长期使用,当然会找职业摄影师拍摄。自己也是在和职业人士合作,因此不管是表情还是气质,都会努力塑造到最好。在这种私生活的领域,被堂而皇之地亮出显然不同于日常生活照的宣传照,这已经不只是羞耻而已了,简直教人无地自容。
「呃,是啊……」
梨津想要客套地笑,但脸颊完全僵掉了,几乎笑不出来。「是喔?啊,这张照片也很漂亮。这是礼服吗?真的会穿这种衣服喔?」这段期间,香织盯着萤幕,口中自言自语地喃喃问个不停。
就在这时──
「梨津!」
听到声音,抬头望去,房间后面的饮料区那里,刚才的博美正举起手来。梨津又怀着得救的心情,向博美颔首。梨津对香织说「失陪一下」,离开座位,顺便把皮包和外套一起带走,这样就不必再回来这里了。
博美向走过去的梨津指示瓶装饮料:
「要喝什么吗?有果汁和茶,想喝哪一样?」
「啊,那请给我茶……」
「好!」
明明才刚见面,博美的口气却像多年来的老朋友。但是和香织完全不同,完全不会让人有不舒服的感受。感觉博美是个社交高手,深知如何迅速精确地缩短距离。
梨津接下博美为她倒的茶杯,担心地悄悄回望香织,发现自己离开后,香织仍坐在原本的位置,一个人玩手机。也没有人要跟她说话的样子,梨津觉得也许她在这里,是有些格格不入的存在。
博美探头看梨津的脸:
「梨津,你不是刚改建的时候就搬进来的吧?什么时候搬来的?」
「才搬来半年左右而已,是配合小孩上小学搬家的。」
「原来是这样。真高兴认识你,以后请多指教。你家在南侧还是北侧?」
「南侧。」
「这样啊,离学校比较近呢。我们住在北侧。」
不用博美说,梨津也知道。才刚搬进去不久,就听到其他住户在说,负责改建集合住宅的泽渡夫妻住在北侧的顶楼,格局比其他户都要宽敞。
梨津习惯性地维持敬语,但博美以明亮随性的语气轻快地聊着。不是香织那种唐突、没头没脑地逼近,感觉得出是刻意带着亲昵的口吻。这种熟悉自在的感觉,果然和梨津身处的电视台或广播业界很相似。虽然是不同的业界,但都有种华丽的氛围。她觉得博美很习惯和人打交道。
「因为改建泽渡集合住宅,贤伉俪经常上杂志和电视节目呢。」
梨津客气地提到。在杂志上看到的泽渡夫妻的住处,家具品味出众,周围摆设了许多观叶植物,采光充足,令人向往。壁纸和地板颜色也都是精挑细选,十足反映出是他们精心营造的住家。
「好害羞,你看到了?」
「原来你们的孩子也就读这所学校,我都不知道。」
「已经六年级了,不管是学校的事还是亲子教养,我都算是个老手了,有问题都可以来问我。梨津,你们家会参加社区的祭典活动那些吗?」
「会,经常参加。」
「这样啊……我们家也是,刚改建的时候,都会全家一起卯足了劲准备,但小孩子升上高年级以后,就忙着上补习班什么的,很难抽得出空了。」
「确实,祭典是以低年级学童为中心呢。还有学龄前的孩童。」
「对呀。所以就算住同一个社区,若非这样的机会,实在很难认识小学其他年级的家长呢。」
这时,看着梨津的博美,目光似乎微微望向远方。她似乎看到梨津背后的什么人,向梨津微笑说「那我们下次再聊」,站了起来。
「有空欢迎到我家来坐坐,我再邀你。」
「谢谢。」
博美拿着饮料去找其他家长了。「午安,上次辛苦了,一定很累人吧?」她对似乎熟识的母亲攀谈,对方笑着回应:「哇!博美才是辛苦了!每次都谢谢你了。」
不愧本人自称老手,她似乎真的和在场的每个人都很好。
这时,忽然传来一道低调的声音:「请问……」转头一看,那里站着两个打扮朴素的母亲。两个看起来都很老实,一头黑发没有染过,分别穿着色调素雅的上衣和洋装。
「什么事呢?」
「请问你是森本梨津小姐吗?」
不是洋装的那个母亲一副鼓起勇气说出口的态度问。梨津正要回答,旁边的母亲抢先补充说:
「其实我们从开学的时候开始,每次参加家长活动看到你,都会讨论是不是你。」
「说你本人真的好漂亮。我们都远远地看着你,你愿意参加说故事委员会吗?但你是职业人士耶。」
询问的声音带着亲近和紧张。在学校相关活动中,被单方面地认出长相和职业时,有时令人感受复杂,但今天两人好意的攀谈让她非常感激。先前她才为香织没礼貌的态度大感吃不消,因此倍觉珍贵。
「谢谢两位。」她微笑道。「你们把我当成职业人士,我很开心,但我只是想能为孩子的学校做出一点贡献,这样就很开心了。往后也请多多指点我。」
「咦!太谦虚了啦!如果你愿意加入,就是最棒的生力军了。」
「就是啊,我们哪里有什么可以指点的,我们才希望你多教教我们呢。」
两人以追星族般的语气兴奋地说着,这也让梨津感到很受用。
「我叫城崎,小孩读四年级。」
「我姓高桥,女儿也是四年级。」
两人自我介绍。梨津感谢两人礼貌周到的寒暄,也报上名字:
「敝姓三木岛,森本是我的旧姓。」
「啊,对耶。真不好意思,我们是从你之前的名字认识你的。」
「你可以同时兼顾工作和育儿,真是太了不起了。」
从两人的口气听来,或许都是全职主妇。梨津正这么想,城崎开口:
「如果有什么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请随时跟我们说。我们比较有空。如果三木岛女士在小孩的事情方面有什么问题,或是这个委员会活动需要找人代班,只要跟我们说,都可以通融。」
「对啊,反正我们很闲。」
「哪里哪里,两位一定也都很忙。」
有时全职主妇的家长会像这样主动提出要帮忙。每一次梨津都忍不住觉得,这些全职主妇的母亲们似乎对于自己没有工作而感到自卑,对此感到有些愤慨。既然要做家事、顾小孩,明明根本不可能闲得下来啊。
她正在寻思该如何回答才好,高桥说:
「可是好厉害喔,这所学校居然同时有博美和三木岛女士这样的人。」
「啊,叫我梨津就好了。」
梨津说,两人开心地对望一眼,改口说:「还有梨津──真光荣。」
两人的眼睛看着在稍远处和另一群母亲聊天的泽渡博美。
「博美真的很厉害,而且很了不起。她和每个人都很好,总是笑脸迎人。从事那么厉害的工作,小孩又教得很好。」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变成那么温柔大方的人呢?真教人崇拜。」
「泽渡女士真的很棒呢。」
「对啊,超棒的!」
梨津附和说,两人便同时点头。
「你知道吗?博美是这附近的泽渡集合住宅的设计师喔。」
「啊,我们刚才正聊到这件事。我也住在泽渡集合住宅。」
「咦!真的吗!我们也是耶!」
城崎在下巴前双手合十,两人的脸都亮了起来。
「我都不知道。我在学校看过你,所以注意到你,可是没想到我们住在同一个社区,太惊讶了!」
「那个社区很大,所以一直都没有遇到吧。我们今年春天才刚搬进去而已。」
梨津寒暄说:「往后请多指教。」两人微笑:「我们才是。」
梨津和两人聊着,眼神不经意地追着博美。刚才正在和几名母亲聊天的博美,现在已经换了座位,改和其他母亲说话。她的服装并不是特别醒目,但时尚的人就是特别引人注目。
博美向对方颔首致意后,又转移了阵地。咦?梨津惊讶。她是不是在频繁地换位置,和在场每一个人都说到话……?对每一个人都开朗招呼,维持一定的友善。
高桥似乎注意到梨津在看博美,又说:
「真的很了不起呢。博美怎么说,就是体贴又文雅,气质温柔,跟她说话,实在很疗愈。」
「是啊。」
梨津点点头,城崎也接着说:
「就是啊。博美真的很厉害,每次我心情低落的时候,她就会在绝妙的时间传简讯或LINE给我。我奇怪她怎么会发现,她说我的IG一阵子没更新了,所以担心我是不是怎么了。」
「她先生也超棒的。外子可能要一个人调到外地时,泽渡先生就邀外子去喝酒,说可以听他诉说。外子也很开心,说两人交情也不是多好,对方却非常设身处地,提出建议。」
「他们夫妻真的是完美无缺。」
「这样啊……」
听到「完美」两个字,梨津被震慑了。因为这正是自己刚才对博美的姿态所浮现出的感想。
她对博美还不是那么了解,但博美两度拯救她被香织莫名其妙纠缠的困境。不过听到高桥说「了不起」,她也觉得不太对劲。
友善地和每一个人说话,是「了不起」的事吗?
「文雅」的形容也让她觉得有些排斥。确实,博美应该是个细心体贴的人,但她的友善,感觉就像她的时尚一样,太过天衣无缝,或者说有种既视感──
想到这里,梨津赫然想到了。
频繁地移动位置,和每一个人说话──以前梨津在工作场合上遇到的某个国会女议员,就是这么做的。记得是在某个招待会上,那名女议员不是找到认识的人,热络交谈,而是要得到和在场每一个人都说过话的证明般,在各张桌子间游走。她对第一次见面的梨津,也刻意走上前来问候:「我都会在电视上看到你喔。」当时虽然很开心,但那种举止,是不是明白自己身价不凡的人才会有的举动?友善这回事,从某个意义来说,是只有自信十足、敢厚脸皮地直闯对方心房的人才做得到的。
就算博美自己或是她的丈夫往后跑出来选举,她也不会感到惊讶。梨津半是认真地这么想。既然是改建泽渡集合住宅的设计师,在当地的知名度也不用担心吧。会关怀家长当中遇到困难、心情低落的人,从这个角度去看,也顺理成章。
反过来说,若不这么想,就不明白她的目的何在,让人觉得她的行为有些过度了。就好像在主动寻找有困难的人,伸出援手一样──
「香织。」
听到博美的声音叫了这个名字,梨津一惊。转头望去,博美正走近一个人坐着滑手机的香织。周围没有任何人要和香织说话,只有博美一个人像好友一样走过去,探头一起看手机萤幕,彷佛在问:你在做什么?
梨津不知道萤幕上是否还显示着自己的搜寻结果。但博美露出微微讶异的表情,指着萤幕笑了。香织还是一样神情木然,但点头回应博美的话,两个人在聊些什么。
「太厉害了──连那种人都能关心。」
城崎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也许并没有打算要让梨津听到,但梨津就是听到了。从城崎这句话,梨津了解到香织在这里果然被人敬而远之。
梨津听着城崎的声音,忽然想到一件事。
博美没有问梨津的职业。也许她是认为在这种场合,不方便询问这么隐私的事。但博美是不是用名字叫她?
──梨津!
博美确实是这么叫她的。但是在那之前的短暂对话中,梨津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吗?
如果没有,这代表博美早就知道梨津是谁了。就像城崎和高桥那样,知道身为主播的森本梨津。然而她却丝毫没有提起──
「那下次再聊啰。香织,很开心跟你聊天。」
博美向香织微笑,从她身边离开。梨津反射性地从两人身上别开视线。
说故事委员会结束,离开学校时,梨津总觉得累坏了。
虽然有几个感觉可以进一步变成朋友的人,但梨津一边走着,为时已晚地发现自己没有跟任何人交换连络方式。但不要随便泄露连络方式一定比较好。尤其是香织,幸好没告诉她。这么说来,香织该不会住在同一个社区吧?
虽然担心,但她可不想打草惊蛇。和回去同一个社区的母亲们同道也让她觉得麻烦,今天直接去买东西好了──梨津朝社区反方向走去。
虽然在说故事的轮值表上填了名字,但也许往后不要参加活动比较好──梨津想。
参加说故事委员会活动的隔天,奏人拿了一只淡褐色的信封回来:「这个给你。」
「嗯?」梨津转过头去,奏人把书包丢在客厅沙发上说:
「人家给我的,叫我拿给妈妈。」
梨津正在做晚饭要吃的汉堡排,她在厨房洗过手,拿起奏人放在餐桌上的信封。收件人写着「梨津收」。底下则是「茶会邀请函」。翻过来一看,仔细地糊上的封口底下,是一行字「From Hiromi Sawatari」。那行优美的英文字完全把梨津压倒了。这流丽的艺术字感觉是自创字体,简直就像什么名牌寄来的广告信。
信封散发出一股幽幽的香柠檬气味。
「这是……」
「六年级的泽渡朝阳给我的,他说我也可以去。」
「泽渡朝阳──」
应该是博美的儿子,以前奏人从来没有提到过其他年级的学生名字。
「你们本来就认识吗?你们很好吗?」
梨津忍不住问,奏人微微歪头,说:「也不是,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可是他是儿童会长,所以我知道他是谁。」
原来博美的儿子是儿童会长?梨津怀着完全被压倒的感受应着「是喔」,结果奏人眼睛发亮地问:
「唉,我们要去朝阳家玩吗?可以带哈奇一起去吗?」
「唔……哈奇应该不行吧。有些人喜欢狗,但也有人怕狗。我们不知道朝阳他们家怎么样,这次先不要吧。」
奏人直接称呼今天第一次说话的学长名字,已经一副准备要去的样子了。梨津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短笺,香柠檬的气味更浓了。
『梨津:
昨天有机会谈天,我很开心。
住在这个社区的楠道小学的妈妈们,这个星期三傍晚要举办茶会。如果方便,请务必赏光参加。
我把连络方式留给你。』
文末写了博美的名字、LINE ID、手机号码,以及泽渡集合住宅七○一号的地址。
◆
前往社区北侧泽渡夫妻住处的路上,梨津看见廊道上铺着水蓝色的塑胶布。
是搬家用的保护垫。
「啊,是狗狗图案的搬家公司!」
走在梨津旁边的奏人说。是她们搬来这里时委托的同一家搬家公司,所以他记得吧。「真的耶。」梨津也点点头。
「是谁要搬进来呢?」
泽渡集合住宅非常抢手,很少有空房。梨津一家决定搬来时,房仲这么告诉她们,但是相较于春季的搬家旺季,或许状况渐渐不同了。不管是社区南侧还是北侧,最近都经常像这样看到搬家公司的保护垫铺满走廊和电梯的景象。
梨津在找房子的时候,房仲针对泽渡集合住宅再三强调「要是错过就太可惜了」,但也许过了半年,可以用更划算的价格买到。虽然觉得有点吃亏了,但她深切地体认到,找房子就是一种缘分。
「希望是有小孩的家庭。这样一来,或许你们班就会有转学生了。」
「咦,我觉得人少比较好。」
上了小学以后,奏人愈来愈爱跟大人唱反调了。但这种地方也让人感受到成长,梨津轻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儿子的头。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工人们经过她们旁边。两人合力搬着一台大冰箱,运往电梯。
梨津把儿子拉近墙边,免得挡路,奏人忽然问梨津:
「唉,妈妈,今天的妈妈聚会到几点?」
「不晓得耶。可是大家应该也要回家准备晚饭,再晚也五点就解散了吧。」
「咦!留到六点嘛!」
「为什么?」
「因为人家想在中庭公园玩久一点,人家第一次跟朝阳玩。」
可以和学长朝阳一起玩,似乎让奏人期待得不得了。
接到泽渡博美的茶会邀请后,梨津把函上的LINE ID加入好友,传讯息过去,博美立刻回覆:『请务必来参加!』她传了详细的时间地点,并说『带奏人一起来吧』。
『茶会期间,我们家的朝阳都会在中庭公园玩。茶会的时候,小孩子通常都是去那里玩。』
茶会举办的星期三,是奏人上钢琴课的日子。梨津原本想拒绝这场邀请,但博美在她回绝之前,便接二连三传讯息过来:
『今天我告诉朝阳这件事,知道可以跟奏人一起玩,他非常开心。听说奏人很会踢足球,朝阳说他看过奏人在下课时间和朋友一起踢球。』
还附上笑脸贴图,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实在难以婉拒。奏人似乎也很期待可以跟朝阳一起玩,最重要的是,对梨津来说,这也是第一次被邀请去博美家。她不希望对方觉得好心邀约却被泼冷水。
记得奏人上的钢琴教室如果请假,可以在其他日子补课。梨津考虑了一下,输入: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奏人好像也很期待可以和朝阳一起玩。』
晚点打电话向钢琴教室请假吧──梨津心想,如此回覆。
「好期待呢。」
梨津说道,回想起奏人出门前在背包里塞了一堆东西,说想和朝阳一起打电动、一起读漫画。奏人点点头:
「对啊!我第一次跟六年级的一起玩。」
虽然对奏人很抱歉,但梨津要他今天不要带掌上型游戏机和漫画过去。因为不是每个家庭都愿意让小孩玩电动看漫画。
基于经验,梨津知道愈是「好妈妈」,愈担心这些东西的成瘾性和坏影响,不肯让小孩子接触。梨津和丈夫雄基都认为只要不过度沉迷就没问题,让小孩在规定的时间接触,但有些家庭,尤其是电玩,没碰过的小孩就完全没碰过──然后这也是基于经验,梨津认为愈是平常没接触电玩的小孩,一碰到朋友的游戏机,就愈无法放手。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平常得不到满足,所以反作用力更大,即使其他小孩都玩腻了,跑去玩别的游戏,没玩过电玩的小孩也会紧盯着小小的萤幕,死都不肯放手。奏人的同学里面,她也看过好几次这种情形。
博美应该是个「好妈妈」,是热心教育,为育儿与家事倾注全力的类型。她直觉地猜测,朝阳应该是不玩电动的小孩。
「咦!我想跟朝阳玩电动!」奏人很不情愿,但社区里的中庭公园有游乐器材,而且今天她想先看看情况。除了朝阳以外应该还有几个孩子,如果他们也带了电动玩具,下次再让奏人带就好了。今天她拿了一大袋可以大家一起分享的零食,要奏人将就。
来到泽渡集合住宅北侧七○一号前,门前挂了个大型花圈。花圈饴糖色的藤蔓中,交织着蓝色与黄色的花朵,豪华绚丽,存在感震撼了梨津。
梨津按下门铃。理所当然,铃声和自己家一样。
「来了,欢迎光临。」
门内传来博美沉稳的应声,片刻后门打开来。
「午安,谢谢你今天──」
邀请我们──梨津原想接着这么说,把话吞了回去。因为来应门的不是博美,而是别人──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梨津和他对望,吃了一惊,同时也想到了对方是谁。
泽渡恭平。泽渡集合住宅的主设计师,博美的丈夫。以前在媒体上看过他的脸,他有着一双浑圆大眼,亲和力十足,下巴蓄着短短的胡须。体格健壮,比起在杂志或电视上看到的肩膀更宽阔,个子也比想像中的更高。
「啊,幸会,我是……」
梨津连忙重新寒暄,这时泽渡恭平「哦──」地点了点头,露出笑容:
「你是梨津对吧?我听博美说了。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还硬是把你请来。」
「不会,哪里。」
「喂,博美!」
恭平朝屋内呼唤妻子。
泽渡恭平穿着应该是妻子挑选的面料高级的线衫,搭配褪色得恰到好处的牛仔裤。杂志和电视上看到的他虽然年轻,却威严十足,然而实际面对面,予人的印象却意外地容易亲近,十分随和。
屋内传来小孩子吵吵闹闹地跑过来的声音。
「奏人,你来了?」「那我们去中庭公园玩!」──三个体型比奏人大了许多的男生一起跑出玄关。
梨津身后的奏人毛毛躁躁地看着他们,其中一人举手说:「嗨,奏人!」奏人瞬间露出笑容。相对于其他两人理了运动员的大平头,这个男生头发较长一些,肤色白皙。活泼的眼睛和博美就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就是泽渡朝阳。
「爸爸,我们出门了!」
朝阳穿上鞋子,向父亲报告一声,也礼貌地向梨津招呼说「阿姨好」。不愧是高年级生──梨津心想,但其他两个孩子也没招呼就匆匆忙忙跑掉了,看来就算是高年级生,也不是每一个都这么有家教。
「奏人,我们走!」
「嗯!」
「晚点我再去接你!有事要回来这一户找妈妈喔!」
梨津对着欢欣的儿子背影说,奏人没有回头,只听到他敷衍的一声:「好!」四个男生,量贩包点心会不会太多了?梨津担心了一下。
「不好意思,还要朝阳陪他玩。」
「哪里,我们家客人很多,朝阳也习惯了。请进。」
虽然梨津准时抵达,但里面似乎已经有几名客人了。梨津在恭平催促下脱了鞋子,这时博美过来了:
「梨津,请进。不好意思让爸爸来应门,吓到你了吧?」
博美今天的衣着也无懈可击。即使是自家聚会,妆容也无可挑剔,外面气温虽然低,但她在开着暖气的室内穿着无袖洋装。右胸的银色胸针低调地反射着光芒,露出无袖洋装外的上臂纤细无赘肉,线条很美。
不愧是博美──梨津对她的外貌看得入迷,摇了摇头说:
「哪里,我住在两位改建的社区,受你们照顾了。没想到可以见到本人。」
「叫我恭平就好了。」
梨津穿上客用拖鞋,往客厅走去的路上,泽渡恭平这么说。
「我们夫妻都姓泽渡,叫名字就好。」
「那──恭平先生。」
梨津称呼了一声,接着说:
「很荣幸见到你。泽渡集合住宅改建得非常棒,可以搬进这里,我真的很开心。」
梨津这么说,泽渡夫妻对望了一眼。博美轻轻摇头:
「社区大家都这么说,但这完全不是我们的功劳。我们刚好认识很优秀的业者,都多亏了他们照着我们心目中的设计施工。所以请别这么客气。」
「对啊,我们是邻居嘛。」
「嗯──谢谢。」
梨津立下决心,从善如流,也跟着不用敬语了。博美看着旁边的丈夫,露出困窘的表情微笑:
「今天爸爸刚好跟人家约在家里谈工作,可是我却忘了,约了大家来喝茶,所以爸爸也会参加我们女人的茶会,不好意思。」
「不会,哪里……恭平先生经常在家工作吗?」
「我另外有事务所,不过很多顾客会要求看看我实际设计的地方做参考。」
「而且现在还是会有杂志和电视来采访。」
博美微笑说。
走廊墙壁中央贴了一整排阿拉伯风格的马赛克砖,上面并排着风格稳重的古董设计大衣挂勾。上面挂着已经到场的人的大衣和外套,色彩却显得突兀。由此见得,这个住处是如何时尚、经心设计。来采访的人一定觉得拍照起来很过瘾。梨津这么想,对两人说:
「采访很辛苦对吧?我也是,现在虽然机会少了,但以前也常被要求拍摄住家,或是私生活的照片。」
两人对梨津的职业知道多少?──他们完全没有提到她的职业,所以不清楚,但恭平刚才对初会的梨津直呼「梨津」,而且从博美的言行来看,似乎也已经知道,因此她决定以这样的前提来交谈。
「遇到那种时候,都要全家一起帮忙,花上好几天整理住处,每次真的都搞到人仰马翻。」
所以我很清楚那种感受──梨津怀着这样的心情说,没想到眼前的两人散发出来的空气似乎瞬间降温了。梨津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恭平便说:
「不会啦,我们家因为职业关系,真的平常就一堆采访。」
表情没有笑意。梨津在内心捏了把冷汗。或许自己误踩地雷了。
梨津也能想像,他们由于职业关系,把自家当成素材一样对外展示,但这个家有个读小学的男生。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要抹去有小孩的家庭无可避免一定会有的生活感,一定很辛苦──她刚才那番话是基于这样的想法,绝对没有恶意。
看向博美,她快步领头走到前面去了,彷佛完全没听到刚才的对话。
「大家,梨津来啰!」
随着她开朗的声音,通往客厅的门打开来。已经到场的几名女子同时转头看这里。总共有三人。倏地抬起的脸当中,有前些日子在说故事委员会后半找她说话的两个母亲,城崎和高桥。两人都微笑着说「午安」。
另外还有一个人,是说故事委员会没看过的女子。看起来比梨津更年轻。鲍伯头染成明亮的发色,看起来很活泼,其他两人今天也穿着色调素雅的服装,但这名女子穿着线条轻柔的亮绿色洋装。
「哇,真的是梨津!幸会,我住六○一号,敝姓弓月。」
女子一笑,唇间露出偏大的门牙。因为下巴小,牙齿显得特别大,让人联想到松鼠等啮齿类的动物。梨津觉得她很可爱。
「就在我们家正下方。」
博美在一旁悠然微笑说:「外套我帮你挂起来。」她从梨津手中接过外套,接着说:
「我们从搬进来的时候就认识了。她的小孩也读同一所学校,常来我们家玩。她儿子是五年级的弓月未知矢。」
「就是刚才一起出去玩的男生其中一个。」
「我们家的才一年级,叫三木岛奏人。」
彼此寒暄「请多指教」后,梨津重新环顾室内,忍不住赞叹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间角落的大花瓶。宛如巨大水槽般的透明矮花瓶当中,插了几枝叶子转红的枫树枝。那彷佛把一部分的树木整个搬进室内般的气势,让梨津忍不住惊呼:「好厉害……」
「是博美自己插的吗?」
「又不是插花,没那么夸张啦,是我开花店的朋友便宜卖给我的。」
「玄关的花圈用的也是鲜花呢。我觉得好棒。」
「啊,你注意到了?好开心。真不愧是梨津。」
长期挂起来装饰的花圈,一般都使用人造花或干燥花。鲜花会枯萎,需要经常更换或重做。虽然也可以让鲜花自然变成干燥花,但梨津觉得博美应该是每一次都重做新的。这实在不是梨津模仿得来的。枫树枝也是,如果空间不够大,绝对不可能像这样大器地装饰。可是这里简直就像──
「好像店家对吧?」
城崎说出梨津心里想到的形容。旁边的高桥和弓月也点点头。
「就好像餐厅或饭店,每个细节都不放过,觉得真的好棒喔。我们绝对模仿不来。」
「哦,我们家也常有餐厅老板和艺术家客人,他们常说『比我们的店还要厉害』。」
恭平大方地这么说。梨津内心吃了一惊,这话根本是赤裸裸的炫耀了吧?可是其他三个女人只是彼此点头说:「就是说啊。」梨津心中感到一抹躁动,望向花瓶后方,发现墙上挂着一幅熟悉的画。
「那幅画……」
「咦?你喜欢吗?」
恭平看着梨津问:
「你喜欢那个画家?」
「啊──是。」
梨津把来到喉边的话吞回去,点了点头。恭平开心地点着头说:
「这样啊。你还有我们家博美这个年纪的女性,都喜欢那个画家呢。类似一种世代感觉吗?花朵的主题确实是以女性为客群。那幅画也是限量的,但博美吵着说无论如何都想挂在家里。」
不行──梨津自戒。
穿凿地认为人家在炫耀,或许是自己心眼太狭隘了。可能是因为这一切都太美好了,所以羡慕转为嫉妒了。梨津压下想说的话,转向博美说:
「呃,如果不嫌弃的话,这个请大家在今天的茶会享用。」
她递出带来的纸袋,里面装着她亲手做的司康和草莓果酱。
主妇之间的茶会,应该都会各自带东西来。博美感觉品味很好,不能带些不入流的东西到场,梨津正在烦恼,想起以前被邀请去朋友家时,吃到的手工司康非常美味。搭配的果酱也是保留果实口感的手工果酱,梨津称赞,朋友便说「意外地很简单喔」,教她做法。
「我不擅长做糕点,但还是在家准备了司康和果酱,当做对大家的问候。」
梨津递出纸袋,觉得博美的脸瞬间──真的只有一瞬间,彷佛时间静止了一般,变得面无表情。但是下一瞬间,那张脸立刻冒出微笑:
「谢谢你。大家一起吃。」
「啊,里面也有凝脂奶油,可以配着吃。」
「好。」
如果可以借盘子,梨津可以自己张罗给大家,但博美拎着纸袋,消失到厨房去了。从客厅可以看到的开放式厨房,也处处感觉得到博美的用心。
简直就像电影布景一样完美──梨津想着,发现了其中理由。完全没看到任何标签或标示。在每天的生活当中,只要在超市或超商买食材,就绝对摆脱不了调味料瓶子、食材包装上的标签或商标等标示。饮料瓶罐、面粉袋、酱油瓶、电锅表面──
然而博美的厨房里完全看不到这些,几乎令人惊奇。厨房里并排着无机但考究的瓶瓶罐罐,里面似乎装着烹饪用的面粉和调味料。看起来似乎是市售的瓶子,但每一样都贴着充满设计感的标签或外文标示,完全看不到附近超市里陈列的商品。
也没有电锅。梨津也有几个热爱料理的朋友,所以知道为什么。这个家应该是用土锅煮饭。
梨津实在是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她认识的爱用土锅的朋友,不是兴趣是烹饪的单身女子,就是擅长家事的全职主妇,或是料理研究家、食品搭配师等等。家里有个正值发育期、胃口旺盛的男生,而且自己也在工作,家里却没有电锅,她简直无法想像。
或许我不该来的──这样的想法强烈地涌上心头。
她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博美一定是在教育和家事都全力以赴的「好妈妈」,泽渡家一定是个「好家庭」。但她没想到会夸张到这种地步。或许她不该带什么手工司康来的。
仔细一看,其他客人什么也没带。刚刚被介绍的弓月向梨津道谢:
「谢谢你带司康来。自己做的,真是太厉害了。」
「今天不是大家带东西来分享呢,总觉得我好像多此一举了。」梨津说。
「对啊,这种聚会,我们都交给博美安排。我们都太依赖她了。」
「别在意!这是我自己喜欢做的。」
博美在厨房准备茶水,笑着回应。
在一切都搭配得过度完美的家中,梨津感到莫名地如坐针毡。这种场面,彷佛必须不断地称赞博美「好厉害」、「太棒了」才行。她不知道该聊什么好,问博美:
「大家都已经到了吗?还有其他人吗?」
「我还邀了其他两位。说故事委员会的会长叶子,还有和朝阳同班的女生的妈妈,真巳子。」
这时,门铃声在室内回响起来。
「来了!」应声起身的又是恭平。
「会是小叶还是小真呢?」
恭平自言自语地说着,走向玄关。他简直就像叫自己的小孩似地,亲昵地称呼家长朋友,这又让梨津大吃一惊。她看着恭平的背影心想:这个人是不是差不多该离开了?
──爸爸也会参加我们女人的茶会,不好意思。
博美虽然那样说,但梨津以为这只是客套话,恭平很快就会出门,或是回去自己的房间。但恭平从刚才就一直坐在女人之间,完全没有要回避的样子。
红中一点绿,是非常珍贵的存在──即使如此,梨津还是有股强烈的古怪感。
「让大家久等了。」
博美来到桌旁。手上端的托盘有依人数摆在小碟子上的司康。闻到奶油的芳香,梨津发现一件事──司康用烤箱重新加热过了,草莓果酱上点缀了不是梨津带来的薄荷叶。博美非常风雅,凡事都要以自己的风格亲手改造一番才甘心吧。
玄关传来大嗓门声:
「哇!这里还是老样子,超漂亮的!」
和在说故事委员会向大家说话时一样,是和自己人说话的口气。叶子的声音逐渐靠近。
「真的会怀疑这里真的跟我们家是同一栋建筑物吗?博美,你这样把我们甩到都看不到车尾灯了。恭平也是,设计的时候,一定是对我们家偷工减料吧?」
听到她毫不客气的声音,梨津内心退避三舍。然而泽渡夫妻没有受到冒犯的样子,恭平摇着头说「没有没有」,和叶子一起走进客厅。
「我向来公平对待。如果觉得住处狭窄,还是怪怪的,那是你跟悟朗的责任吧?」
「果然吗?我们夫妻一点品味都没有嘛。真沮丧。」
悟朗似乎是叶子丈夫的名字。只因为小孩子同年级,就可以这么熟不拘礼地彼此称呼吗?梨津吓傻了。简直就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难得大家都来了,今天就播放我精心挑选的音乐清单吧。」
「啊,恭平的音乐品味最让人惊艳了。」
音乐播放器放在厨房与客厅境界处的吧台上,恭平用手机操作。很快地,梨津陌生的、应该是西洋歌手的歌声在空间里回荡。
博美固然如此,但恭平也相当长袖善舞。对于感觉个性爽快的叶子,说话几乎毫不客气,但对于看起来内向的城崎和高桥,则是维持礼貌的态度,从刚才就亲近地闲聊各种话题。对于弓月,态度两边都不是,但弓月也笑咪咪地听着恭平说话。
博美看着丈夫和朋友对话,笑容满脸地专心张罗茶点。倒入梨津茶杯里的格雷伯爵茶,散发出前些日子博美寄来的邀请函飘出的香柠檬味。
「哇,司康!好厉害,是博美烤的吗?」
「不是,是梨津做了带来请我们的。果酱也是,手工做的,很好吃喔。」
博美笑着回应叶子,但梨津心脏痛了起来。
司康应该比在场人数还要多,但博美前面没有其他人都有的小碟子──换句话说,她自己不打算吃。她的丈夫恭平前面有司康和果酱的碟子,他也拿起来尝了一口,却没有积极地礼貌性称赞好吃。
其他人都对梨津说:「哇,好好吃!」「果酱也是自己做的吗?」然而梨津面露僵硬的假笑。这份食谱做出来的司康很好吃,她在家也做过几次,颇受奏人和雄基好评,但毕竟是业余人士的厨艺。
博美忙碌地去倒新的茶水,说着「也想吃点咸饼干之类的呢」,端来别的点心,比起客厅,待在厨房的时间更多。
这时,厨房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惊呼:「啊!这个凝脂奶油!」
是博美的声音。她的口吻一向优雅沉稳,这是她第一次发出激动的声音,梨津转头望去,只见博美拎着梨津带来的纸袋。
「不好意思,我忘记拿出来了,不过这个凝脂奶油,是莱拉牌的有机奶油对吧?对不起,我马上端出来。哇,谢谢你,我好开心!」
「咦,啊……」
是梨津带来要配司康的奶油。是外国的有机品牌,必须特别订购才买得到。其实她本来连奶油都想自制,但因为家里有朋友送的未开封多的奶油,便直接带来了。
恭平发出笑声:
「我太太最爱有机食品了,她说其他的市售品不晓得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听到这话,原本要浮现在脸上的笑容在表情途中扭曲消失了。
「很伤脑筋对吧?」恭平注视着梨津。对于那眼神,梨津回以僵硬的微笑,但恭平应该没发现梨津内心是怎么想的。
不晓得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听到这话,梨津理解了。
问题并非好不好吃、厨艺好不好。博美是认为,梨津做的东西里面不知道加了什么。
「这牌的凝脂奶油真的很好吃呢,我也涂在饼干上吃好了。」
博美歌唱似地说着,把奶油抹在应该是自己买的值得信赖的品牌、疑似全麦的褐色饼干上。奶油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附上了梨津不知道名字的香草叶子。
◆
「对了,那件事要怎么办?」
茶会开始好一阵子后,叶子忽然这么说。那件事?梨津正在纳闷,其他人好像都知道是指什么,城崎和高桥发出叹息般的一声:「啊……」
「那件事对吧?榆井老师。」
「对啊。居然又是他当导师,我们运气真差。」
「榆井喔……」
恭平以古怪的表情笑了。
听到名字,梨津也知道是谁了。是六年一班的导师。才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男老师。
「今年有一大堆要考国中的孩子,那种不可靠的老师绝对不行啦。第二学期以前可能没办法了,但至少第三学期叫学校换老师吧。我们来进行连署活动!连署!」
咦……?梨津忍不住轻呼。恭平不理会惊讶的梨津,对叶子微笑:
「别这么激动嘛,榆井一定也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努力吧。不过他确实不怎么可靠就是了。」
「可是啊,二班很幸运被新川老师教到,却只有我们班碰到榆井老师,不管怎么想都是抽到坏签,太不公平了吧?你说对吧,博美?」
听到叶子这话,博美为难地侧着头「嗯……」了一声。就在这时,彷佛算准了时机一般,有人的手机震动了。博美看到震动的手机,向众人含糊地微笑,说着「抱歉,我接个电话」,拿着手机前往走廊。
「我也去看一下信箱好了。」
恭平悠哉地说,也起身离席。看起来就像在逃避这个话题。看到泽渡夫妻都离开了,叶子交抱起手臂,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唉,博美跟恭平人都太好了,两个老好人!总之,我一定要发起连署,直接向校长投诉。再说啊,你们知道吗?听说搞不好明年开始,负责说故事委员会的老师也会变成榆井老师耶。」
「咦?这样吗?」
听到事涉自己参加的活动,高桥露出凝重的表情。旁边的城崎也遗憾地说:「意思是多田老师会被换掉吗?」
「对啊,所以对大家来说,绝对不能说事不关己,我们家孩子今年就毕业了,但是参加了那么久的活动要变成那个老师负责,我绝对不接受。弓月,你也要帮我喔。」
「好啊,真糟糕呢。如果向五年级的其他家长呼吁,他们也会帮忙连署吗?」
听着弓月拉长的嗓音,梨津又一阵惊讶。她原本以为小孩年级不同、也没有参加志工活动的弓月应该会制止,或至少会被吓到,没想到她却满不在乎地附和叶子,令梨津愕然。
「那个……请等一下。」
梨津忍不住插口。出声之后,她才想到或许不该随便干涉,但还是无法默不吭声。
「我的孩子才一年级而已,而且学年不同,所以不太清楚榆井老师这个人,他做了什么让大家这么排斥的事吗?」
「咦!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啦,可是他真的还太年轻了啦。搞不好岁数只有我们的一半哩。六年级生的最后,还是应该让资深有经验的老师来带才对吧?」
「那位老师很年轻吗?」
「嗯,大概几岁呢?二十五?」
「那──」
说着说着,博美觉得头都有点晕了起来。她想到的是:这些人会不会太缺乏社会性了?她用力压抑这样的心情,耐性十足地说:
「换导师、连署这些,是不是先缓一缓比较好?那个,我……我因为从事播音工作,有自己的广播节目,经常有机会和教育人士谈话。」
她经常把从专家那里听到的内容拿来对照自己的育儿及教育方式,以及奏人就读的小学,进行反思。
「听说现在校园里的老师,真的有很多人都对自己失去了自信。好像有许多年轻老师因为顾虑到家长和前辈而萎缩,失去热情,就这样离职。」
虽然不清楚榆井老师是个怎样的老师,以及他的为人,但说他不可靠,完全只是家长的意见。不清楚孩子们对他的看法如何,而且如果透过连署活动,在第三学期强制换掉已经共度两个学期的老师,不是反而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吗?
「个别找校长谈,或许是一种手段,但发起连署之类的,把事情闹大,老师不是太可怜了吗?」
「咦?会吗……?」
原本自信十足的叶子,声音稍微失去了气势。也许是说着说着,胆子逐渐大起来罢了,原本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意志。梨津继续说:
「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状况,到时候再大家一起讨论如何解决,怎么样?以班导身分顺利带领六年级毕业,对那位老师来说,绝对也会是一次非常好的经验,希望叶子女士还有大家都能怀着一起栽培那位年轻老师的心情来看待。」
「咦,什么一起栽培老师,这也太夸张了。」
「你不是说,我们年纪都快是他的两倍了?榆井老师虽然是老师,但大家的人生历练绝对比他更多啊。」
梨津说着说着,自觉到她切换成工作模式了。这是她在私生活中极力避免表现出来的部分,但现在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听到梨津的话,叶子和其他人难为情地交换眼色。「是吗?」「哎唷,什么我们人生历练比较多……」尽管口中这么说,但众人的表情都显得相当受用。
「梨津,你说的教育人士,是不是教育评论家小岛老师?」
弓月低调地这么问。她有些兴奋的样子,身体朝这里探过来:
「其实我常听你的广播节目。」
「啊,我也是。」
高桥从旁边微微举手说。
「因为播放时间刚好是送小孩去学校回来,歇口气的时候,所以刚好可以一边听广播,一边打扫家里,收拾早饭餐桌。」
「那个节目真的很不错呢。」
弓月和高桥彼此点头,房间里的气氛一口气轻松起来。来到泽渡家以后,第一次谈到梨津的工作。众人的眼神都显得好奇无比,热切地看着梨津。
「那个,挂在那里的那幅画的画家,是不是也上过广播节目?」
高桥指的是泽渡家客厅的墙上,挂着抽象的花朵和写实风景交融、特色十足的画作──其实走进客厅时,梨津就注意到了。
「是啊。」
梨津点点头。众人立刻惊呼:「果然!」「好厉害!」
那幅画的画家永石,梨津从在电视台任职时就过从甚密,也是私下的好朋友。奏人出生的时候,永石甚至来家里拜访,梨津家现在也挂着永石为奏人画的画像。
恭平说常有艺术家来作客,因此看到客厅的画作时,瞬间梨津还以为他们也是永石的朋友。若是这样,墙上那幅画应该就和自家一样是原画,梨津差点脱口问:「这是原版吗?」但听到恭平说「限量」,赶紧把话吞了回去。仔细一看,画作角落印刷着「1098/10000」,是数量限定、印有限定编号的复制版画。
「太厉害了!我完全外行,那你也会遇到艺人那些吗?」
叶子的问题太直接了,弓月和其他人都笑着制止:「不要这样啦!」对着梨津露出苦笑。
「对不起,叶子这人有点花痴。叶子,你不要这么大剌剌好吗?」
「怎样啦?明明大家都想知道吧!比方说,你有见过志月凉太吗?」
「有啊。」
梨津点点头。确实,叶子或许有些花痴的地方,但比起客气或回避,直接了当地询问,反而让人觉得直爽。听到梨津的回答,众人又一阵惊呼:「哇!」「好厉害!」
「什么时候见到的?他在这一季的电视剧爆红,你是在更早之前见到他的吗?」
「是啊。他刚出道不久,在一出校园连续剧里饰演学生角色时,来上过我的节目。」
「哇,那不就是《再会学园》的时候吗!我最喜欢那时候的他了!」
连先前制止叶子的弓月都双手合十,兴奋尖叫。
「那梨津,这期的晨间连续剧的那个──」
她正要接着说出某个影星的名字时,客厅门打开了。
「对不起!大家正在讨论重要的事,我却离席了。」
博美回来了。手上拿着手机,好像讲完电话了。瞬间──不约而同地,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众人同时转向博美,彷佛把正在聊的话都吞了进去。
「没事的,你好像很忙呢。是工作的电话吗?」
弓月温婉地问,博美露出有些困扰的样子,微微皱起眉头。她的每一个表情都像一幅画。
「不是,是香织打来的。」
听到这名字,在场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气──似乎。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梨津这么感觉。博美微微耸了耸肩,没什么地接着说:
「她问:你们是不是在喝下午茶?今天我刚好没有邀请她,但为什么她会这么问呢?香织耳朵特别灵,又很强势呢。」
表情虽然为难,但博美始终笑容不绝。她做出微微侧头的动作,这次转向叶子问:
「那榆井老师的事,大家讨论出结果了吗?」
「啊……嗯,我们觉得可以先暂时观察看看。」
因为早就聊到其他话题去了,因此叶子怯怯地说。「咦?」博美表情有些奇妙地歪头,很快地转为笑容:
「这样啊,太好了。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啊,这么说来,今天还有一个人,真巳子预定要来,她有点慢呢。我打个电话给她。」
博美说,再次出去走廊了。
一股古怪的紧张感笼罩了被留下的众人,也没有人再次提起被打断的梨津工作的话题。
为什么这个家待起来这么不舒服?现在梨津完全明白了。
是因为博美散发出来的奇妙紧张感,任何人都不能提起比她更出锋头的话题。在这个地方,只允许抬高泽渡夫妻的言论。
这并非强制,博美也没有露骨地要求什么,但每个人都觉得有她在场,就没办法问梨津任何事。最重要的是,梨津自己就变得如此。在博美面前,她一个字也不敢提起自己的工作,她的直觉告诉她:不要讲比较好。
「香织怎么会知道今天的事呢?」
高桥有些不自然地喃喃说,试着改变话题。城崎笨拙地点头同意:
「对啊,而且她居然打电话来问耶,实在有点……」
「香织是那个也参加说故事委员会的家长吗?」
梨津立下决心问个清楚。
从高桥和城崎那天的话,梨津也已经察觉香织在说故事委员会中,也有点被人敬而远之。两人说:博美连对那种人都会关心,真了不起。
香织打电话来问你们是不是在喝下午茶──
这件事让梨津觉得香织果然不太正常,感到有点恐怖,但比起香织,梨津更介意博美这个人。与其说是博美,倒不如说是包括恭平在内的泽渡夫妻。
不管是刚才的榆井老师,还是香织的话题,对于每个人都贬损的对象,他们两人都彻底避免直接批评。刚才两人一起离席,也是如此。
耳朵特别灵、很强势──这是谨慎地避开直接的贬损而选择的词汇。博美以前真的邀请过香织参加「今天刚好没有邀她」的茶会吗?梨津直觉一定没有。
可是,从直呼老师的名字、或是没有邀请参加茶会来看,泽渡夫妻一定是在进行筛选。一方面彷佛对所有的人都平等地友善,扮演「温柔的好人」形象,却又会明确地决定要邀请谁来自家、真正往来。
在泽渡夫妻离席的客厅里,众人隔着陈列着精美茶具组的桌子,面面相觑。
「是啊,香织住在同一个社区,我家跟她们家同一楼,所以时常遇到,不过她确实有强势的地方。」
「该说是不怕生吗?跟任何人都可以很熟地说话。」
彷佛被博美斟酌措词的态度所传染,每个人似乎都在避免直接的批评。
「……不论对任何事,她动不动就说『其实我也是』,对吧?」
弓月这么说。梨津闻言一惊。因为这句话她也听过。弓月露出博美那种一副想辩解「这绝对不是坏话」的表情,接着又说:
「像是毕业的高中、工作那些──就连绝对不可能的事,她也要对别人的话回答『其实我也是』。就好像她有一本指导手册还是什么,上面说只要像这样附和,就可以拉近交情,她就是照着上面说的如法炮制。我就被她说过,其他人也是。」
「是啊。」
高桥同样露出困惑的表情点点头:
「我也被说过。我说我是仙台人,她就说『其实我也是』。可是继续聊下去,发现她对仙台一点都不熟,对话牛头不对马嘴。」
「原来……是这样啊。」
梨津也被说了。她说她从事播音工作,香织便说「其实我也是」。她犹豫着该不该在这时说出这件事。
「她那个人真的满白目的呢。」弓月说。
终于出现对香织明确的批判,场子的空气似乎总算找到了感情的宣泄口。
「就是说啊。」
叶子紧跟着说,就像要追随弓月的话。
「可以这么认定对吧?」
叶子匆匆地说,于是城崎虽然低调,但也同意地说:
「可是,她不是超级强势的吗?让人觉得拒绝会很可怕,结果不敢露骨地闪躲,只好说些无伤大雅的话来搪塞……」
「就是啊!不敢随便说不呢,感觉要是认真跟她说话,会被她缠上。」
弓月和城崎对望,彼此点头。这时──
手机震动了,嗡嗡震动声响个不停。
众人惊讶地同时抬头,不知何时回来的,博美人在厨房里。室内播放着音乐,所以一时没有察觉,但博美好像是从厨房那里的门回来的。
叶子和弓月还有其他人──在场每一个人都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虽然也不是在说什么尴尬的事,但是在博美面前,为什么就是如此忌讳说别人的坏话?她从什么时候就在听了?自己绝对不说,却一脸平静,默默地偷听别人说其他人的坏话吗?
拿着手机的博美依然面露优美的笑容。
「不好意思,这次好像是真巳子打来的。」
她掀动美丽的薄唇说。
「她刚才没接电话,应该是回电了。」
博美柔声说道,再次离开客厅了。所有的人都用冻结般的眼神目送着,应声:「啊、嗯。」「慢走。」
在尴尬的沉默中,传来博美在走廊接电话的声音:「喂?」
众人暧昧地看着彼此,这时走廊传来一声惊呼:「咦!」
「怎么会……是、是,不会,没问题,请不用在意我这边。」
众人只听出似乎出了什么事。传来挂电话的动静,博美回来了。
「不得了了。」博美说。但嘴上说着「不得了」,表情却没有任何焦急的样子,就好像在用那张美丽的容颜演出「困扰惊慌的表情」。
「听说真巳子遇到车祸了。」
无法诉诸话语的惊愕充满了客厅。
「她好像要过斑马线的时候被车撞了。是一臣注意到我的未接来电,用真巳子的手机打给我的。」
「咦!」
这回所有的人都同声惊叫,就连没见过真巳子的梨津也是如此。博美在眉心挤出皱纹,喃喃:「真担心……」
「过斑马线……意思是车子突然撞过去?」
「听说是真巳子闯红灯。明明是红灯,她却突然冲出马路的样子。不只是撞到她的驾驶,附近的人也都这么说。」
「闯红灯?怎么会……」
「哪里的斑马线?」
「车站前面不是有家面包店吗?那里和银行之间。」
「在那里……」
只要是住在这一带的人,应该每个人都曾路过那里。梨津也大受震惊。
「真巳子还好吗?」
「听说正在动手术。」
「动手术……」
沉默笼罩全场。
客厅播放的恭平「精选」音乐清单,从西洋摇滚到梨津等人的年代怀念的J-POP、爵士乐、古典乐都有,似乎全是他的喜好,曲子不停地变换。现在正在播放钢琴协奏曲,铜钹的声音激烈地响起。
听到那声音,梨津想起前几天听到的巨响。她原本打算如果今天有办法提出,就询问一下众人那是怎么回事。
彷佛有人重摔在地的那声音。
上星期发生过跳楼自杀事件呢──梨津觉得已经错失了提起这个话题的时机。
梨津不愿意把剩下的司康和果酱留在据说只吃有机安心食品的泽渡家。不是基于自虐心理,单纯只是认为把东西留下来,对博美可能也是麻烦,所以如果能够,她想要带回家。
然而──
「还给你。」
准备告辞时,博美把空的容器递给她。梨津装司康和果酱的保鲜盒,在今天忙碌的茶会中不知何时已经被清洗干净了。
博美笑吟吟地微笑:
「我替你洗干净了。很好吃,谢谢你。」
「──不客气。」
这个人一定连一口都没吃,剩下的果酱或许也已经被丢掉了。如果博美还给她,还可以跟奏人一起吃……尽管内心埋怨,梨津仍拼命挤出笑容。
她觉得太莫名其妙了。
基于职业关系,梨津认为自己还颇有看人的眼光。
但泽渡博美的这些举动,她看不到目的。博美没有露出马脚,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房。
挑选特定对象、把别人看得比自己低、直呼家长朋友的名字、和丈夫一起满不在乎地用露骨炫耀的口气摆出瞧不起人的态度,却又不说别人的坏话。不会表现出明确的恶意。
梨津觉得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人。
像这样招待别人来家里,彻底担任聆听的角色,对身边的人亲切,他们到底想要满足自己的什么?
当梨津表明她住在泽渡集合住宅时,博美说:
──哎呀!原来是这样。你住在我们的集合住宅啊。
泽渡夫妻只是负责改建,并不是社区的地主,博美却说「我们的集合住宅」。今天也听到了类似的话。梨津说能搬来这里很开心,泽渡夫妻便说:
──这完全不是我们的功劳。
──所以请别这么客气。
──对啊,我们是邻居嘛。
这些说法,是不是站在别人应该要敬他们三分的前提之上?
他们大概是想要身为这个集合住宅的「国王」。
梨津从博美那里接下空的保鲜盒,向她道别。结果这时博美微笑说「啊,对了」,接着这么问:
「你不聊广播节目的话题了吗?」
梨津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甚至忘了眨眼,直盯着博美看。博美那张小巧的脸蛋上,形状姣好的双眼缓慢地眯了起来──那眯眼的动作,完全可以用「阴险」来形容。
「你遇到名人的事,下次再详细告诉我喔。」
──那时候她应该不在场啊?
梨津在聊自己的工作时,博美离席不在,所以她才能自在地和其他人聊天。其他人也是,博美不在场,感觉比较好向梨津询问各种事。
可是,原来博美都听到了?
梨津觉得被「名人」这个说法刺了一下,一股无处发泄的愤怒贯穿胸膛。
她不明白博美在这个时间点说这种话,到底是何居心,因此默默回视对方,结果博美又装出那种优雅完美的微笑:
「因为你说的内容好像很有趣嘛。」
梨津发现,这个人一次都没有明确地提到过梨津的职业。不管是博美还是恭平都是。
好人。
细心体贴,了不起。
泽渡博美确实是这样的人吧。但是,这个人应该没有她身边的人所想的那么「文雅」吧?也许是梨津想太多了,但是从她过去的经验来看,明知道梨津是主播,却完全不提她的职业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客气、体贴,另一种则是把梨津的头衔视为炫耀的人。
比方说──博美在茶会的邀请函上正确地写出了梨津的名字汉字。
『梨津』。
知道梨津的名字怎么写,是因为她知道梨津是谁、也知道她的职业的关系吧?
也许博美只是体贴,才会避免在刚见面的时候就提起。但梨津基于经验,明白如果那不纯然是体贴,就非常棘手了。
过度避免提到梨津的职业的人,多半都非常好强。过去她也遇到过一些人,会排斥名人、过度表现出「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的想法。透过话语或态度来强调自己的优越,就叫做炫耀,但梨津很清楚,光是说出自己的职业,对某些人来说,就有可能被解读为是在炫耀。
她觉得自己会被揶揄地取了个「知性小津」的绰号,也是因为她对这类细微的恶意非常敏感,会忍不住像这样钻研深思。比起其他同事主播,自己从以前就缺少那种强悍,可以表现得满不在乎、毫不介意。
泽渡夫妻完全没有展现出任何直接明瞭的恶意。他们反而是亲切热心,看起来甚至排斥说别人坏话。但是他们家看似亲切,却是一个炫耀到不行的家,不是吗?
会这样想,是因为梨津心眼太扭曲吗?
可是,那里真的让人如坐针毡。待在那个家,明明没那个意思,梨津的存在本身对他们来说,却彷佛成了一种炫耀──
虽然他们完全没有直接说什么,却好像被拉上台面较劲一般。
让她整个人乱了套。
离开泽渡家,站在走廊上,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了。从社区顶楼遥望的秋季晚霞天空,显得阴沉悲伤。
「真巳子真让人担心。」
「她们家没事吗?今天由香里不晓得要怎么办。」
由香里。
那应该是「真巳子」的女儿的名字。虽然从未见过这对母女,但光是听到名字,就感到心痛。
茶会刚开始时那种和乐融融的气氛早已烟消雾散。在其他人要求下,梨津最后加入茶会常客的LINE群组,和众人道别。
◆
梨津前往中庭公园迎接奏人。公园就位在社区建筑物中庭,从社区每一户都可以俯视,对孩子以及照看孩子的家长来说,都是最理想的游乐园。
「奏人。」
奏人和其他男生在暮色已近的公园里意犹未尽地玩个不停,足球掉在地上。他们似乎玩了足球和游乐器材,没有人带电玩或漫画。没有让奏人带这些,真是做对了。
「啊,妈妈。」
听到叫声,奏人回过头来。其他小孩年纪都够大了,应该可以自己回家,只有梨津一个人来接儿子。
也得提醒其他孩子该回家了──梨津正这么想,忽然发现在沙坑那里游玩的奏人附近,没看到泽渡夫妻的儿子朝阳的身影。其他男生都在旁边,却只有朝阳一个人坐在稍远处的长椅。
「朝阳也是,茶会已经结束了,赶快回家──」
梨津走向朝阳坐的长椅,经过沙坑,脚底下踩到了东西。清脆的触感引得她低头望去,是零食的袋子。是为了安抚出门前吵着要带掌上型游戏机的奏人而塞给他的黄金巧克力棒,因为不知道有几个小孩,所以在量贩店买了量贩包给奏人,结果后悔可能给太多的那种零食。
「嘿,垃圾要丢进垃圾筒──」
梨津弯身拿起踩到的空袋之一,猛地一阵惊吓。因为她看到沙坑里掉着许多包装袋,一部分埋在沙子里。
咦……?她一阵诧异。
量贩包应该有将近三十根,难道全部吃光了?就四个人?
「奏人,妈给你的巧克力棒,本来打算让你们一个人吃两根的,你们居然全部吃光了?」
他们是小孩,不知节制也是没办法的事。巧克力点心味道很重,她很讶异他们居然吃得下这么多,但说起来都怪她不该给这么多。梨津语带叹息地提醒说,结果奏人一脸错愕:
「没有啊。」
「咦?」
旁边其他男生也和奏人对望,接着仰望梨津说:
「我们每个人都只吃了两根。」
「嗯,我只吃了一根,我不是很喜欢巧克力。」
「其他都是朝阳吃的。」
「咦──」
听到朝阳的名字,梨津想到一件事,同时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流光了。
只吃有机食品的家庭,博美当然也彻底只让小孩食用有机食品吧。居然让小孩拿充满添加物的零食分享,对泽渡家来说,这一定是无法想像的事。恐怕比梨津带去茶会的手工司康更离谱。
「对不起!朝阳,我不该让你吃那种东──」
话说到一半就哑掉了。
屈身坐在公园长椅的朝阳那里,一点都不夸张,正传来响亮的潮湿舔舐声。昏暗的暮色中,公园的户外灯眨眼似地闪烁了两下,亮起昏黄的灯,照亮了朝阳坐的长椅。
肤色白皙有气质的泽渡朝阳,嘴巴和脸颊都糊满了巧克力。手指也沾满了融化的巧克力。巧克力不是都已经吃完了吗?梨津想,望向他的手,看到褐色的塑胶袋。他是在舔融化后沾在袋子上的巧克力。
「朝阳……」
梨津哑口无言,好不容易出声叫他。舔完巧克力袋子的朝阳,那不晓得在看哪里的眼睛转向梨津,焦点凝聚在一起。但他还是没有放开巧克力空袋,还在舔。他边舔边说:
「啊,奏人的妈妈,好的,我要回家了。」
朝阳微笑,可是手和嘴巴仍不离开巧克力袋子──他正在做的事,和表情及说的话完全脱节,他那张肖似博美的脸浮现优美的微笑。
「啊,可是对不起,能不能请阿姨不要把我吃巧克力的事告诉我爸爸妈妈?」
他非常有礼貌地说,注视着梨津的眼睛──然而舔巧克力的动作依然没有停止──袋子明明早就被舔得一干二净了。
饥饿感。
一阵战栗窜过梨津全身。她想到今天不让儿子带游戏机的理由,平时没有接触电玩的小孩,一旦接触到那炫迷的世界,就会因为饥饿感,甚至忘了和朋友游戏,独自沉迷在电玩里。
其他孩子吃一两根就满足的巧克力棒,朝阳却全部吃光了,仍不肯放开。
公园另一侧,其他灯具接连亮起。灯光让泽渡集合住宅的全景在暮色中浮现出来。家家户户的窗户同时跃入梨津的眼帘。这时,有个颜色大量地占据了视野。
抬头一看──梨津的视线冻结了。
水蓝色。
各处的走廊上冒出了许多水蓝色,是搬家用的保护垫颜色。业者都不同,但奇妙的是,只有颜色是共通的。
工人们正将走廊上的家具搬往电梯。不只一户而已,许多楼层同时有好几户在进行搬家工程。
泽渡集合住宅很抢手,难得有空屋。所以到了最近,总算有许多人可以搬进来了,真羡慕──梨津原本这么想。
但是她错了。
这些搬家作业,不是要搬进来的。家具不是被搬进屋里,而是搬向电梯──搬出社区外。户外灯光映照出来的窗户,有许多都没有挂上窗帘、一片漆黑。
是在搬走──梨津发现。发现的同时,她的眼睛瞪大了。人们正在从这处社区消失,家家户户的灯火开始东缺一块、西缺一块。
朝阳舔着巧克力,塑胶袋磨擦的声音潮湿地作响。这声音久久不息。
隔天,梨津得知遇到车祸的「真巳子」没有恢复意识,在医院过世的消息。
◆
想要在最后见她一面呢──
这句话映入眼帘,瞬间梨津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她拿着手机,忍不住「咦」地轻呼一声,丈夫雄基被引得询问:「怎么了?」
哄奏人入睡后,梨津在厨房看手机。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对丈夫喃喃应道:「哦,没什么……」
原本预定参加博美茶会的「真巳子」车祸过世了。
她的讣闻在以那天的茶会成员为主的LINE群组中发布后,讯息通知便接连不断。
众人都对曾经的家长朋友真己子的过世表达震惊与哀悼,叹息到底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总觉得最近经常发生这类怪事──并说一想到真巳子的丈夫和女儿,心都快碎了,难过不已。
梨津也明白那种心情。同为小学生的母亲,光是想像留下孩子撒手人寰的母亲会有多么遗憾,实在难以承受。
但她也觉得自己在这时候加入LINE群组,时间点实在太糟了。众人以朋友身分哀悼的「真巳子」,梨津完全不认识。或许曾经在学校活动擦身而过,但既然连一面之缘都没有,要和其他人同样地表达哀悼,也教人踌躇,她顶多只能留言「这件事太令人震惊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祈祷她在天之灵能够安息」。这段期间,其他人的讯息也不断地洗版,梨津写的那句话一眨眼就不晓得被冲刷到哪里去了。
也得通知同班的谁谁谁的妈妈才行、某某跟她感情很好,一定打击很大。
讯息里出现的全是刚加入群组的梨津陌生的名字,让她有种偷窥其他社群私密对话的心虚感,所以看到一半,她就只是随便扫过去就算了。
接到讣闻的隔天,梨津问从学校回来的奏人:「老师有没有提到某某的妈妈?」奏人愣住,反问:「提到什么?」
梨津原以为老师或许会把车祸的事告诉学童,但似乎没有。应该是认为那是发生在个别家庭的悲剧,没必要大肆宣传吧。
──想到这里,梨津心想:现代即使发生了某些犯罪或意外事故,也只有少数的当事人才了解状况。这若是梨津小时候,当地每个人都紧密相关,任何事情一眨眼就会传遍大街小巷,但是像这一带的这种地区,都是从外地搬来的核心家庭,消息只有一小部分的人才知道。她重新认知到:过去这个社区内发生的事,可能也有很多她都不知情。
比方说,前些日子雄基目击到的自杀。
当时过世的人或许也有小孩。搬离这个社区的每一户的背景,梨津也一无所悉。
先前参加完茶会以后,梨津把最近似乎很多家庭搬出泽渡集合住宅的事告诉雄基。当时雄基只是语气悠哉地应:「咦,是吗?可是有人搬出去,就会有其他家庭搬进来,只是这样而已吧?」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但后来梨津便留神察看,就她注意到的范围内,几乎没有新的住户搬进来。看到搬家业者的次数更多了,但似乎全都是「搬出去」。
「出了什么事吗?」
雄基从客厅沙发转向厨房,再问了一次。
「嗯……」梨津点点头,走到丈夫旁边。「我之前不是说,这个社区有个妈妈车祸过世吗?她本来要去参加博美她们家的茶会。」
「哦,你说有六年级小孩的那个妈妈……」
「对啊。她的葬礼好像要在夫家那里办,只有自家人参加。」
「咦,只有自家人喔?」
「嗯,果然是因为车祸过世的关系吗?」
「啊……」
丈夫了然地点点头。
葬礼细节也传到那个LINE群组了。葬礼在丈夫老家举行,离这里很远,守灵和告别式都只有近亲参加。
得知这件事,梨津心想也许家人是不愿意让太多人看到车祸过世的遗体。自己本来就不是「真巳子」的朋友,也不是需要参加她的葬礼的关系,因此并未多加留意。
可是──
「LINE群组的人从今天早上就在讨论……说就这样道别太寂寞了,至少想去她们家上个香。但我觉得人家都说只限近亲参加了,这样可能会造成丧家的麻烦。」
「唔,车祸来得这么突然,家属心情应该也都还没有平复吧。」
「嗯,我觉得等到丧家更平静一些以后再说比较好,而且在葬礼前的这个时间点跑去,未免太没常识了吧?如果想要致哀,可以打唁电或是送花啊。」
「这些人是全职主妇吗?你不跟她们说一声,她们是不是想不到啊?」
梨津也明白雄基想要表达什么。他应该是想要说,她们没有社会经验,所以也不熟悉遇到丧事时该如何应对。虽然就算是全职主妇,状况也是千差万别,而且就算出过社会,也有些人对婚丧喜庆的常识完全陌生,因此不能一概而论,但梨津也觉得她们的LINE讯息确实过于感情用事了。
『就这样再也见不到,太难过了』、『真巳子,我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好想你』、『至少想要去上个香呢』、『对啊,有人知道怎么直接连络她先生吗?』
主导话题的,是在茶会上也露骨地批评儿子导师的叶子,在她的煽动下,众人也热烈附和「想要去上香」。
「她们确实几乎都是全职主妇,但应该不用我提醒也没问题吧。毕竟圈子的中心是之前我告诉你的泽渡夫妻的太太。」
问到葬礼的详情,最先传到LINE群组的就是博美,但后来她尚未积极地做出发言。所以梨津看着热烈过头的对话,隐约期待博美会出面劝阻众人。认为她一定会得体地收拾场面。
然而──
「结果刚才博美传讯息了。我以为她一定会劝阻众人,没想到她居然说『想要在最后见她一面』。」
沙发上的雄基微微蹙起眉头,梨津也完全是同样的心情。雄基开口:
「见她一面,这……」
「我觉得是如同字面上的意义,是在提议大家一起去上香,瞻仰遗容。」
「为了什么?」
这很像重视理性的雄基会问的问题。梨津困惑地摇头:
「应该是想直接见面,跟她道别……」
这场死亡来得非常突然。家属的情绪也还无法平复,所以才会决定葬礼只有近亲参加吧。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无法想像?这么做,彷佛重要的不是对方,而是让她们极尽所能地为真巳子的死哀伤。看似一番好意,其实是把对方的死当成了她们的一场活动。
博美却不制止。
梨津甚至觉得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一连串讯息当中,「想要见她一面」这句话是最为恶劣的。所以刚看到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却没有人觉得这很不恰当吗?
晚了几拍,博美又传了讯息接着说:
『我们家的朝阳跟由香里很要好,现在由香里的妈妈过世了,朝阳也说想要跟阿姨说再见。如果没办法的话,至少我们这些好友也要好好地和真巳子道别,对吧?』
博美这段讯息,瞬间引来其他人的反应:『就是说啊,最后还是想见她一面』、『现在或许还来得及』、『嗯,我们家的孩子也跟由香里很要好』、『赶快连络她先生吧』──LINE的通知铃声响个不停。
梨津实在看不下去,暂时关掉LINE的通知功能,把手机搁到桌上,双手按胸,深深吸了一口气,雄基说:
「你还好吗?你不用去啦,如果不想去的话。」
「谢谢。我不认识过世的人,本来就没有必要去。所以没事的。」
这件事让她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真巳子」是遇到车祸过世,她的遗容是否保持完整都不知道啊。
LINE群组的那些人真的本来就跟「真巳子」亲近到会为她这么悲伤吗?她们真的有这么喜欢死者吗?
「我去洗澡。」
梨津对雄基说,离开客厅。
洗完澡后,再次回到客厅,打开手机,发现LINE群组已经讨论出结果了,博美传讯息说『我跟一臣连络上了』。
『明天中午到傍晚,真巳子会在我们社区的自家住处。听说在老家的葬礼,婉拒一切奠仪赠花,但明天可以收枕花这类简单的献花。其他大概就是卡片吧?
如果还有其他人想见真巳子最后一面,请尽量帮忙告诉更多人好吗?』
鸡皮疙瘩爬满了全身。
梨津屏着呼吸,盯着萤幕,目光再也无法移开了。其他大概就是卡片吧?真巳子会在我们社区的自家住处,请尽量帮忙告诉更多人好吗?──遣词用句都相当温和,充满博美一贯的体贴,却让梨津不寒而栗。其中最教人难以置信的是最后的呼吁,请尽量帮忙告诉更多人──这样搞,完全违背家属只想办家祭的原意了。
她应该是以那优美的言词,以及夫妻亲切的态度,连络了死者的丈夫吧。他们用那种距离感,让对方错觉「如果拒绝,未免太冷漠无情」,赢得了「上香」的权利。梨津认为绝对就是如此。
这时,聊天画面冒出一团鲜艳的色彩。
『干得好!』一只兔子卡通角色竖起大拇指的贴图──是叶子传的。
博美的举动固然离谱,但是在这种时候用这种俏皮卡通贴图的叶子到底在想什么,一样让梨津无法理解。在谈论别人葬礼的内容中,叶子时不时传送这类贴图表情贴。是梨津过分严肃,才会觉得这种行为不庄重到令人抓狂吗?
「梨津,怎么了?」
接着梨津之后洗完澡,换上睡衣的雄基走进客厅。
「你看。」梨津默默递出手机。确定丈夫接过手机浏览完对话后,她问:
「普通会在这种讨论里面用贴图吗?」
「我是不知道,但是对这些人来说,这样做应该很普通吧。对你而言,或许觉得不可置信,我也觉得有点离谱,但说得极端点,就算这是她们自己的葬礼,被朋友之间这样谈论,她们应该也不觉得有什么吧。」
「是吗?」
如果换成是梨津自己──想到这里,她一阵悚然。自己的死亡是只属于自己的,哀伤是只属于梨津和家人的。被别人像这样用一堆贴图颜文字轻浮地讨论,她绝对不愿意。
「可是好意外呢。」
雄基把手机还给梨津,苦笑着说。「什么东西意外?」梨津问,雄基说:
「我还以为泽渡博美是个更理性的人,我本来以为她跟知性小津会很投合。」
「这──」
不要拿我跟她相提并论──话都来到嘴边了。但是说这种话,彷佛把博美当成假想敌一样,令人气恼。
「……她在事业上似乎也有一番成绩,应该是个知性的人。可是怎么说,有知性并不代表有品性,这次的事,我觉得做为一个人,实在太没品了。」
博美应该也意识到梨津会看到这些LINE内容,然而她丝毫没有考虑到梨津看到这串对话,会像这样目瞪口呆的可能性──就像雄基说的,因为对她来说,这才是「普通」。
「泽渡博美是这个人吧?」
丈夫忽然说。梨津望过去一看,丈夫不知何时用自己的手机打开了某些画面。
「咦?」
「我从搬进这个社区的时候就开始就追踪了她先生的IG,有时候也会从那里看到太太的IG。」
你看──雄基亮出手机萤幕,上面显示应该是博美的IG画面。符合秋季气息,使用南瓜做成的塔盛放在碟子上,摆在布置得品味出众的餐桌上,以绝妙的角度拍摄。
『今天用每年都会收到的松软南瓜亲手做了南瓜塔。家人也都说好吃,儿子还说:有田地泥土的味道!他就像我们家的甜点精选师。(还是诗人?)』
那宛如从杂志的一页裁切下来的别致照片,让梨津忍不住赞叹。上面的南瓜塔一定也都使用有机食材吧。
目光忍不住停留在「儿子」两个字上。儿子──朝阳,那天在暮色将近的中庭公园里,一脸笑容地狼吞虎咽着巧克力零食的男孩。
「她的IG很常更新,真厉害。」
丈夫说,梨津应着「是啊」,准备把手机还回去的时候,瞥见IG画面上的日期,一道冰冷的感觉滑下背脊。
──日期是今天。
博美今天做了南瓜塔。做了南瓜塔,摆饰得漂漂亮亮,拍成照片,上传IG。用和妈妈朋友们在LINE群组说「真巳子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好难过」、「想在最后见她一面」的同一支手机。发在群组里的人可能也都有追踪的IG上。
朝阳也说想要跟阿姨说再见──在这么写的同一天写下「儿子还说:有田地泥土的味道!他就像我们家的甜点精选师。(还是诗人?)」──那俏皮的文字再次让人觉得假惺惺到了极点。
明明说想要好好送别真巳子。
说起来,「好好送别」这种说法,不也是用善意包装的傲慢吗?为什么都没有人发现?
「我说……」
「嗯?」
梨津忍不住对伸手接手机的丈夫说。
「你想不想搬家?」
「咦?」
雄基惊讶地回应。听到那声音,梨津回过神来,连忙微笑,掩饰地说「开玩笑啦」。
「抱歉。上次的跳楼自杀,还有这次的车祸,怎么说,连续发生好多事,我觉得有点沮丧──而且最近好像很多户都从社区搬走了。」
「以后要搬走也是可以,不过你是怎么了?我们不是才刚搬进来吗?没有说搬就搬的吧?这一带已经找不到坪数这么大的地方了。」
「说的也是。」
务实一点思考,就知道困难重重,但梨津还是冲动之下说出口了。抱歉抱歉──梨津道着歉,把手机还给丈夫。
◆
隔天,梨津在「真巳子」家所在的社区北侧看到博美和叶子等人。
下午正要出门采买晚餐食材的梨津一看到她们,连忙转换方向。她们应该是要去「真巳子」家上香吧。一眼望去,博美、城崎、高桥、弓月穿着黑色系的衣服,但只有叶子一个人和平常一样,穿着运动休闲服。但她手上也有一把花束,似乎是要献花用的。
虽然没必要躲避,但梨津总觉得心虚,靠到走廊转角处,免得被她们看见。
她屏息等待她们离开。
因为她认识每个人,如果不打招呼,光是这样就像是无视对方,实在很困窘──可是与我无关,因为我跟她们要去吊唁的「真巳子」一点都不认识。
梨津这么告诉自己,远远地绕到社区另一边的南侧入口去购物。
去到附近的超市,挑选商品,心情仍有些沉重。不管再怎么认为「与我无关」,自己都不断地被她们圈子的逻辑给拉过去。
「──听说是被什么人追赶唉。」
话声传进耳中,她忍不住抬头。
是在收银台结完帐,正在装袋的时候听到的。她忍不住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两个年纪比梨津更大、应该是住附近的两名主妇站在门口附近,提着购物袋正在交谈。
「被人追赶?谁?」
「不晓得,可是听说她大叫:『不要过来!』然后就冲出去了。」
「天啊,真恐怖,是不是变态?」
「这也不晓得,可是当时在旁边的人说听到她这么说。」
──冲出去。
心脏猛地一跳。「冲出去」这三个字,让她忍不住想到「真巳子」的车祸。被什么人追赶,大叫:不要过来──这是不是在说那场车祸?
虽然很想再听到更多细节,但似乎已经买完东西的两人离开超市了。正在装袋的梨津也连忙追上她们。但走出超市时,两人早已不见踪影,也不晓得她们往哪个方向离开。
到了这时,梨津才赫然回神。
──我是怎么了?
她们在谈论的或许不是「真巳子」的事,为什么我要这样急急忙忙地追上来?就算她们真的是在谈论「真巳子」,也与我无关啊。
或许我是累了。今天直接回家,在奏人回家前好好休息一下吧。后天还有广播录音工作,必须在那之前熟读来宾的资料。梨津这么想,就要往社区方向走,这时──
「小梨。」
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提着购物袋,停下脚步。东张西望寻找叫她的人,却没看见人影。结果──
「喂~小梨!对不起,吓到你了?」
梨津瞪大了眼睛。停在超市旁边马路的红色奥迪车窗倏地降了下来,左驾的驾驶座上,露出戴墨镜的男子的脸。因为戴着墨镜,一时看不出是谁,但一会儿后梨津认出是泽渡恭平,博美的丈夫。
「──泽渡先生。」
「就说叫我恭平就好。小梨,出来买东西吗?我太太她们好像在一起,你没有一起吗?」
恭平的口气让梨津觉得很别扭,但哪里别扭,却又说不上来。她不明所以地含糊应声:「嗯。」恭平在车子里再次问:「你不用去吗?」
「我太太她们说要去跟真巳子做最后的道别。」
「……我和真巳子女士生前并不认识。」
「这样啊。这么说来,我太太说有邀你,但被你拒绝了。」
梨津没有应话,只是含糊地笑。确实,今早她收到LINE讯息──突来的讯息,不是群组,而是博美单独传给她。
『今天我们要去跟真巳子道别,你也要一起去吗?总觉得那天茶会在一起,也算是一种缘分,如果你也去道别,真巳子和一臣也会很开心的。』
这个人在说什么?──梨津想。
真巳子和一臣也会很开心──是因为梨津的职业吗?是因为她是「名人」吗?
但搞不好博美是想要把「带梨津一起去」这件事当成自己的功劳。想要把梨津当成自己的手牌,不是吗?
感觉这个邀约,就好像昨晚以来一连串宛如某种庆典的亢奋的延续,梨津只回了一句『我就不去了』。梨津觉得博美那种想要过度搅和别人死亡的神经不可理喻,说得更白一点,令人不快。回覆之后,博美就没有连络了。
「是喔?」恭平点点头,又望向梨津。「唉,小梨。」
「是。」
「──你还好吗?」
恭平忽然摘下墨镜。
「真巳子的事,是不是也让你觉得情绪低落?总觉得你看起来非常勉强自己,你没事吧?」
鸡皮疙瘩爬了满身。
「我送你回家吧?」
恭平提出。
「你的东西看起来很重,上车吧,我送你回社区。」
梨津发现到底是哪里别扭了。
因为恭平叫她小梨。这是上次参加博美的茶会以后第一次见面,而且梨津和恭平之间根本不是这么亲近的关系,他却露骨地拉近了距离──就和直呼其他妈妈朋友的名字「叶子」、「真巳子」一样。
「真巳子」都已经过世了,恭平却不放尊重点,一样直呼她的名字,也让梨津感觉到无法忍受的嫌恶。
「……我很好,东西也没多重。」
梨津努力挤出明朗的微笑回应。社区和超市近在咫尺,完全不劳别人送,再说,在生活圈这么近的地方,坐上丈夫以外的男人的车,万一被人撞见,不晓得会引起多大的误会。
梨津的脑中警报大响,她不认为这是自作多情。她从单身的时候,就经常被花花公子这样试探,所以她感觉得出来。那种男人自信十足、相信自己游刃有余,所以从未想过会遭到拒绝,他们那种露骨而一厢情愿的好意和欲望──
鸡皮疙瘩迟迟不消。梨津克制着不适,微笑说:
「请替我向博美问好。」
她刻意提起博美的名字,往前走去。虽然感受到恭平有话想说的视线仍在看她,但她快步离去。她甚至期待她急促的步伐能够让对方了解她明确的拒绝,愈走愈快。
绝对不回头,来到集合住宅前面,总算能够深呼吸时,她才发现自己几乎屏住了呼吸,身心都紧绷到了极限。为什么自己非经历这种感受不可呢?正当梨津觉得实在太没天理的时候──
南侧入口前有个人影摇晃了一下。
咦──梨津瞠目结舌。原本靠在门旁、貌似女性的人影朝这里走了过来。看到那身影,梨津再次倒抽了一口气。
是香织。
香织的眼睛看着梨津。
「你……你好。」
梨津露出僵硬的笑。这是说故事委员会那天以后,两人第一次交谈。在博美的茶会上,她听说香织也住在这个社区。那么,先前都没有遇到只是运气好,往后必须成天提心吊胆才行吗……?
「那个……香织、女士也住在这个社区呢。我──」
梨津差点当成寒暄,无意识地说出自己住几楼,连忙把话吞回去。先前不是才在想,绝对不能把自己的任何资讯透露给她吗?
「我?」
香织以缓慢的动作注视着梨津,她是没听到梨津的话吗?跟这个人交谈,完全抓不到节奏。梨津生硬地点点头。
「香织女士住在泽渡集合住宅对吧?」
「哦──与其说是住……唔,最近啦。」
「哦……」
意思是刚搬来吗?明明关系也没亲近到叫对方的名字,但梨津不知道香织的姓氏,只能这么叫,让人不舒服。
「之前在讨论今天要去真巳子家的事,几楼?」
「咦?」
香织问得太突兀了,梨津一阵错愕。见梨津没应声,香织把上身往前探:
「唉,几楼呀?」
「……我不认识那位女士。」
这句话我到底要说几遍?为什么只是因为「不幸过世」,我就得被博美、被恭平、被香织逼着哀悼不可?
香织夸张地睁大眼睛,发出孩子般的惊呼声:
「咦,不会吧!可是你不是被叫去参加那个茶会吗?我没被邀请,所以不知道在哪里,只好到处问人,或是跟着别人去,但你不是收到正式邀请函吗?我家小孩说看到了。」
梨津的呼吸停住了,彷佛遭到了一记重殴。
她到底在说什么?对方乱无章法的内容固然令人哑口无言,但听到「小孩」两个字,梨津背脊一阵冰冷。茶会的邀请函,的确是奏人从博美的儿子朝阳那里拿回家的。
难不成她叫自己的小孩监视奏人的行动吗?
「唉。」
香织的眼睛不客气地看着梨津。她看起来还是比其他母亲老了许多,一点都不像小学生的母亲。线条蓬松的白色洋装也是,旧巴巴的,款式落伍。因为是白色的,领口周围的蕾丝开始泛黄,彷佛丢在柜子里好几年般的褐色污渍格外醒目。
香织慢条斯理地问:
「唉,你该不会在跟泽渡交往吧?你们是那种关系?」
咦!惊呼卡在了喉间。虽然奇怪对方没头没脑说什么,但更强烈的混乱席卷而来。「泽渡」──这是指博美吗?可是,梨津刚刚才被攀谈──被博美的丈夫「泽渡」搭讪。
交往?那种关系?
鸡皮疙瘩猛地冒了出来。被她看到了吗?可是,什么时候?回来这里的路上,不记得有看到香织。
「什么意思?」
梨津困惑地反问。香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下一秒,那张脸笑了开来。
是贴上去般的微笑。
「没关系啦没关系。」
什么东西没关系?要是她有了莫须有的误会──梨津正欲辩解,却听到了难以置信的内容:
「其实我也是。所以没事啦,安啦安啦,很多人都这样,你不用放在心上。像弓月也是。」
「咦!」
这次梨津真的惊呼出来了。但香织不为所动,兀自点着头,就好像依着自己的脉络继续对话。
「我也忠告过弓月了。所以那边应该也快了,别在意。」
「呃,可是……」
「唉,真是的,本来想让她来替我的,到底要找谁才好呢,真教人犹豫呢……可是非决定不可了,差不多要结束了。」
「呃……你在……」
「别在意,没事的,因为我也是。」
──香织动不动就说「我也是」,这件事梨津已经在其他人那里听说了。
就算是奇怪的事、牛头不对马嘴的事,她一样要说「我也是」。说她和梨津一样是主播、说和别人是同乡。就彷佛有一本指导手册,相信只要表达共鸣,就可以拉近交情。
脸颊整个绷住了。
「这样啊。」
梨津喃喃道,微笑说:「那我失陪了。」她挂着微笑,准备从香织旁边经过时,感到一种从头顶到脚尖整个紧张起来的感觉,被一股无以名状的恐惧所席卷。跟这个人说不通。
只要表达共鸣,就能心灵相通的指导手册。如果香织真的是照着那种规范行事,那么岂不是根本不是人了吗──?
梨津揶揄地这么想,再次感到毛骨悚然。就在经过香织旁边时,梨津发现她的手中拿着东西,是白色的塑胶袋。
里面装着要给真巳子的花吗?梨津猜想,但不是。白子袋子里面有零食包装袋,而且相当大。量贩包的零食袋感觉不到厚度,里面应该已经空了。
为什么带着这种垃圾?──她不是要去吊唁吗?
「啊。」
被她发现我在看了。香织看着梨津,然后问:
「要吃吗?」
一股冷气从鼻腔窜出。
「我先走了。」
梨津拒绝正面回应,跨出步伐。总觉得香织还在看她的背影,梨津不敢回去自己家。
她抱着购物袋,几乎想要挠抓头发:今天怎么会衰成这样!不想回家,不想被香织知道自己住在哪一户。
穿过通道,从南侧刻意走向泽渡家和「真巳子」家所在的北侧。途中经过摊开保护垫的住户前面。她厌烦万分,怀着想要转头不看的心情继续走。
这时,她注意到手机在震动。身上的斜肩包传来震动的感觉。
她知道呼吸急促到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丧服和便服不统一的一群人,带着献花前往吊唁的妈妈朋友、八卦意外事故的超市主妇、以黏腻的眼神提出要送梨津回家的泽渡恭平、在南侧入口埋伏似地幽幽走近的香织、其实我也是,差不多要结束了──要吃吗?
不能回家。好想回家,可是不能回家。
──感觉全都像一场恶梦,梨津反射性地拿起震动的手机。感觉那震动就像是结束恶梦的闹钟铃声。
──但是她错了。
萤幕上显示的,是「泽渡博美」四个字。
瞬间,梨津倒抽了一口气。她之所以接电话,是因为她再也受不了了。博美找她到底有什么事?
「──喂?」
『喂,梨津?现在方便吗?我有事想问你。』
心跳声变大了,她后悔接了电话。
恭平刚才在奥迪里面向她搭讪。万一有人看到的话,梨津没有任何过失,她拒绝了恭平送她的要求。可是──
──其实我也是。
我也是?我也是怎样?我跟恭平毫无瓜葛。──安啦安啦,很多人都这样,你不用放在心上,像弓月也是。怎么会突然冒出弓月的名字?听说弓月住在北侧大楼,是比博美年轻的妈妈朋友,在那场茶会里,确实是最年轻可爱的一个。恭平对叶子、真巳子等许多妈妈朋友都亲密地直呼名字,也跟城崎和高桥说了不少话,但这么说来,或许唯独跟弓月没说上什么话。如今回想,这或许就代表了那么一回事。可是──
她不记得有什么理由让恭平厚脸皮地拉近距离叫他「小梨」,他一定也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开始亲热地叫我的名字。
我最讨厌那种男人了。
如果博美问起这件事,我就明确地这么回答,直接告诉她「我很困扰」。梨津如此立下决心,然而──
『你有没有给朝阳巧克力零食?』
来自意想不到方向的问题,让梨津的呼吸冻结了。她想起了湿答答的舔舐声。散落在沙坑的塑胶包装袋。朝阳开朗地要求「请不要告诉我爸爸妈妈」的笑容。
博美的声音变得低沉、模糊:
『求求你,回答我。你给朝阳「樵夫的华尔兹」了吗?』
「樵夫的、华尔兹?」
听到具体的品牌名称,肩膀松垮下来。「樵夫的华尔兹」是孩童间流行的零食,树木形状的饼干里填着巧克力酱。那天梨津让奏人带去的零嘴是黄金巧克力棒,不是「樵夫的华尔兹」。看来博美问的不是茶会那天的事。
博美的声音很急迫:
『我问了每一个人。今天我回家的时候,看到朝阳手上拿着那种零食,我问他怎么来的,他说是人家给他的。』
那声音听起来惊慌失措、大受动摇──同时也感觉得出更胜于惊慌的暴躁。
『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市售的巧克力味道很重,只要尝过那种味道,就会忘掉自然甜味的好了,对吧?所以我们家非常小心避免这些东西,但万一他已经吃过了,那该怎么办?朝阳说他只是拿到,连一口都还没有吃,可是万一其实他已经吃过了……』
昨天看到的博美的IG贴文在眼底深处闪烁着。
用每年收到的南瓜做的塔、品味出众的布置。儿子还说:有田地泥土的味道!他就像我们家的甜点精选师────
──白痴啊?梨津想。
你朋友都死了耶?嘴上说着你很伤心、想要见朋友最后一面,却为了儿子可能吃了市售的巧克力,在那里惊慌失措、暴跳如雷。吃到一点零食罢了,小孩才不会因为这样就死掉。
他早就吃了不晓得多少根巧克力棒了,吃得咂咂作响的。过去那孩子一定也都是这么做的。那可怕的饥饿感,不就是你搞出来的吗?
虽然有股想要这么呛她的冲动,但因为实在太荒谬了,梨津哑然无语。明明我想回家却回不去。因为香织可能在盯着,所以我只好提着沉重的购物袋,在这里讲这种白痴电话。
难怪你丈夫会搞外遇,梨津想。
『你在听吗?梨津。』
有啊──梨津回应,但似乎被对方听出她只是在敷衍了。电话另一头传来博美恼怒的声气:
『什么啦?你很瞧不起我对吧?』
声音刺进鼓膜里。博美生气了。
『你这人太自我意识过剩了。』
博美说。声音在颤抖。
『你一定以为你光是在那里,别人就会嫉妒你对吧?每个人都很在乎你、羡慕你,光是你这个人和头衔,就可以把对方压得抬不起头来。「我只是很平常地做我自己而已,可是每个人都这么在乎我,真伤脑筋」──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对吧?可是那只是你的愿望。你根本就长得不怎么样,也一点都没什么厉害的。』
博美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梨津连是不是真的听到这样的内容都不确定了。有风声,啪哒啪哒吹个不停。梨津不记得自己有坐电梯,她应该走在社区一楼,却有着站在高楼通道般那种风啪哒啪哒吹拂的声响。
那只是你的愿望。
博美再次说。
『是你在自以为是。跟别人比较,你觉得「我好了不起,我是特别的」──希望别人关注你、在乎你、跟你比较、来跟你较劲,可是那都是你自我意识过剩的愿望。我们根本不在乎你这个人、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你对我的优越感是错得离谱,根本就是滑稽。你只是希望我去在乎你这个人罢了。』
梨津并没有这么想。
我才没有。
尽管这么想,风声却强到让她答不出话。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身上的衣服不停地拍动,头发也飞扬起来。这样下去,会抓不住手上的袋子。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拍动的声音持续不停。
购物袋几乎要离开手中了。
等一下,我知道,樵夫的华尔兹。
那个袋子提在──
『什么嘛,瞧不起人!』
她听到博美不甘心的骂声。
那声音教人听了陶醉不已。
甚至让人感到安宁。
她在乎我。
强烈地在乎我。
尽管不停地说着「我才不在乎、你错得离谱、那是你的愿望、是你一厢情愿」,但博美说得愈多,与她说的恰恰相反,一清二楚地证明了她对梨津有多么地在乎。输给你我好不甘心、我好羡慕你──听起来就像在这样赞美。
再多说一点──梨津想。
◆
醒来的时候,梨津一个人躺在黑暗的房间里。
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撑起上半身,一阵头痛。二十多岁的时候,工作压力导致失眠,必须依靠助眠药物入睡,醒来后总是头痛不已。就和那时候一样,是那种正要脱离强力药物的酩酊状态般的感觉。
她人在集合住宅的自家卧室。
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衣服和出门时一样。枕边奏人的火箭造型闹钟指着七点。
七点──看到这时间,梨津大吃一惊。周围早已落入一片漆黑,窗帘拉着。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奏人应该回家了。难道我把儿子关在家门外了吗?焦急让梨津一口气清醒了。
「奏人──」
汪!
身旁传出声音,细一看,哈奇正在舔梨津伸出去的手。它吐着舌头,有些激动地仰望着梨津。
「哈奇……」
潮湿的鼻子不停地抽动。定睛一看,即使在昏暗之中,这孩子也真的好可爱。从被舔的手指开始,现实感似乎逐渐回到全身。感觉得到这孩子在担心她。
这时,房门慢慢地打开来了。走廊的灯光射入室内。
探头进来的是雄基。
「你醒了?还好吗?」
「老公……」
头好痛。走廊射进来的灯光好刺眼。
「咦?哈奇,你在哪里?」
丈夫背后传来奏人的声音。哈奇回应那声音似地离开了卧室。很快就传来奏人开心地叫哈奇的声音,梨津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奏人平安回家了。
「对不起,我睡着了。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的……」
「没关系啦。如果还不舒服,继续躺着吧,晚饭我会随便做一些吃的。倒是你吃得下饭吗?如果还不舒服的话……」
「你今天好早回来。对不起,我真的连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记得……」
「咦?」
担心地看着梨津的雄基露出讶异的表情。他和梨津对望,问:「你不记得吗?」
「不记得什么?」
「你打电话给我。声音就像在尖叫。」
「咦──」
「你真的不记得吗?」
丈夫的表情更担心了。梨津目瞪口呆地反问:
「电话?」
雄基讶异地看着梨津,但梨津才觉得丈夫在骗她。因为她真的没印象。记忆中断了。下午出门买东西,在集合住宅前面看到博美她们,去了超市,回来的时候,被香织埋伏──从这时候开始,时间感就变得模糊了。
觉得好像也被泽渡恭平勾引、接到博美恶梦般的电话──
雄基走近床边,视线对着坐起来的梨津,坐到床沿。一段踌躇般的沉默之后,他问:
「那这件事你也不记得了吗?」
「什么、事……?」
「泽渡博美从自家阳台坠楼身亡了。」
噫──呼气窜过喉间。
梨津的眼睛张到不能再大。雄基在说什么?怎么会──嘴唇发僵,脸颊绷住。
「坠……楼……?」
「……我不清楚正确状况是怎样,但社区里的人都在传,说可能是儿子朝阳推下去的。有人在楼下目击到博美在阳台凶神恶煞地追赶儿子,说两人扭打成一团,结果太太坠楼……」
「你骗我的吧?」
质疑的声音变得遥远。雄基的眼睛浮现痛惜的表情,他对梨津说:
「你就是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说博美摔下去了,死掉了。我回来的时候,社区周围都是警车和媒体,闹成一团。」
或许是因为并非单纯的自杀,有犯罪的可能性。朝阳──那孩子会怎么样?博美在阳台凶神恶煞地追赶儿子。尽管只看过博美从容优雅的表情,梨津却能轻易想像博美那副模样。为什么追赶儿子,她也知道理由。
因为儿子吃了巧克力零食。
「那朝阳──」
「不知道,可能被警方带走了吧。应该会向他问话。」
「他父亲也一起吗?」
「这……社区的人说,先生被救护车载走了。」
「咦……」
雄基的表情变得古怪。梨津问:
「泽渡家的先生也受伤了吗?难道是一起掉下去……?」
「不,好像是被刺成重伤。他人在自家楼下那一户,不知道是去做什么,有人说是那一户的太太刺的……梨津,你认识吗?那一户姓弓月。」
吸进去的气就这样憋住,再也无法吐出。人在自家楼下那一户,不知道是去做什么──这是从以前就常有的事吧,在弓月的丈夫上班不在家的时候。
梨津不晓得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才好。妻儿遇到那么可怕的状况的时候,那个男人在做什么?弓月也是,为何偏偏要在今天让别人的丈夫进自己家门?──在和包括对方妻子在内的朋友一起去别人家上香回来后。
想到这里,梨津从心底深处吐出再沉重不过的叹息。
比起泽渡恭平,她更担心两人的儿子朝阳。现在最应该陪伴他、为他着想的父母,两个都不在身边。
「──手机。」
「咦?」
「我的手机,在吗……?」
「枕边那支不是吗?」
梨津按出通话纪录。
梨津确实有打给雄基。虽然她完全没印象,但她似乎确实这么做了。雄基打给梨津,再前面有梨津打给丈夫的几通纪录,然后底下是泽渡博美的来电纪录。
原来那并不是梦吗?
可是从哪里到哪里是真的?
博美说她在问每一个人,问朝阳到底有没有吃巧克力零食,所以或许她不是只打给梨津一个人。
坠楼身亡。
不光是坠楼而已,而是坠楼身亡。已经死了。
梨津回想起以前听到的那声「磅」,难以置信。
两人的交情绝对不算长,也称不上深,但认识的人死掉了,而且是才刚说过话的人,这带给了梨津非同小可的冲击。应该已经退去的头痛又复发了。
手中的手机震动了,萤幕亮起小灯。看到LINE这几个字,她内心「啊」了一声。
昨晚雄基才说过的话重回脑海。
──说得极端点,就算这是她们自己的葬礼,被朋友之间这样谈论,她们应该也不觉得有什么吧──
有人传了贴图。
哀悼流泪的俏皮兔子贴图流过画面。
随着『博美的事我无法相信』的文字。
「还好吗?」
对于丈夫的关心,梨津已经没力气勉强自己说「我没事」了。呼吸浅急,胸口闷痛。这时,她感觉到随着哈奇的轻吠声,奏人走了过来。开了条缝的门外露出儿子的脸。
「妈,你还好吗?我肚子饿了。」
「奏人。」
「警车还在外面吗?唉,出了什么事啊?是有人受伤了吗?」
梨津知道站在旁边的雄基绷紧了肩膀。察觉这件事,梨津理解了。儿子应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泽渡家出了什么事。
奏人很喜欢据说把博美推下楼的朝阳。即使有家长遇到不幸,学校似乎也不会通知学童,但朝阳是在校生,而且听说担任儿童会长,奏人迟早会知道这件事吧。到时候这孩子会遭到多大的打击──
光是想像,胸口就快裂开了。梨津勉强自己说:
「你们想的话,要不要去外面吃饭?我现在还吃不下。」
「可以吗?」
雄基担心地俯视梨津。梨津点点头:
「嗯,可以让我独处一下吗?」
即使只有一下子也好,梨津想要让奏人尽量远离这个社区。今晚等他们吃完饭回来,哄奏人入睡以后,这次好好地向雄基提议搬家吧。梨津想要在那之前整理一下心情。
「好──可是你千万别钻牛角尖啊。」
「嗯。」
「我想吃树园的汉堡排!」
「……好,那我们走吧。」
奏人说出附近的家庭餐厅名字,表情依然紧绷的雄基一口答应。明明是这种节骨眼,梨津却想到:啊,那家餐厅的汉堡排,一定也是博美禁止儿子吃的东西吧。用不晓得里面放了什么的理由。
想到这里,眼皮深处奇妙地涌出泪水。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流泪。
闭上眼睛,再次躺下。尽管意识清明,刚听到的博美的死讯也让心绪激动难平,她却困倦得不得了。
手机轻微震动了。
摇摆似地,只有一下的轻微震动。
又震了一下。
她知道是收到讯息了。
梨津抬起沉重的手,拿起手机。不晓得后来过了多久。她觉得必须看一下现在几点,但还没看到时间,就先点到LINE群组了。
身为女王的博美离开后的那个LINE群组。
『想要见她一面呢。』
看到这句话时,梨津怀疑自己眼花了。
或是时光倒流了。
但是她错了。那个头贴不是博美的。不是戴着大耳环、高雅做作的侧脸,而是一个手做的俗气拼布娃娃头贴。穿着白色洋装、扎着辫子的娃娃。
陌生的头贴。看到底下的名字,梨津一阵战栗。
Kaorikanbara-WhiteQUEEN
香织神原。白色女王。
咦?咦?梨津一团混乱。她睡着的期间,在叶子的贴图之后,累积了一堆讯息。不知不觉间香织加入了这个LINE群组吗?──想到这里,感觉全身的血液一口气流光了。
搞不好她本来就在了。
明明加入了,却一直潜水,从不发言,只看着别人的讯息。就和梨津一样,除了最一开始的发言后,就什么也没说,只是看别人讨论。
可是香织不是只有传统手机吗?
──想到这里,梨津更加混乱了。难道这个「Kaorikanbara-WhiteQUEEN」不是那个香织吗?
但叶子和弓月看到那个人的LINE讯息,都接着聊下去──极为天经地义地。
『就是啊。事情闹得这么大,一定没办法像一般葬礼那样,和她道别,如果要见她,就只能趁现在了。』
『如果就这样再也见不到,未免太令人难过了。』
『弓月,你连络得上博美的老公吗?你们不是很要好?』
『要好?别有深意喔(笑)』
捧腹大笑的卡通角色贴图。
『咦,原来大家都知道喔?(笑)』
『知道啊,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好吗?(笑笑)唉,听说博美的老公今天受伤,是弓月干的,真的还假的啦?』
『请自行想像!(笑)』
贴图、
贴图、
贴图、
贴图、
贴图、
贴图、
『梨津,你在看吧?』
就在这瞬间,这则LINE讯息跳出画面。
『回应一下嘛,梨津。群里禁止已读不回喔(笑)』
『一起去跟博美道别吧。你来的话,大家一定都会很开心。』
『梨津。』
『这次总是你认识的人了吧?梨津──』
叮咚──玄关门铃响了。
声音响起的同时,「噫」的尖叫声迸出梨津的喉咙。肩膀猛地一颤,动作剧烈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雄基、奏人……」
她完全想不到会有谁在这种时间来访。
是丈夫和儿子回来了吗?但如果是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拿钥匙开门?泽渡集合住宅虽然建筑物相当时髦雅致,但保全方面漏洞百出。没有装自动锁的共用入口,任何人都可以长驱直入来到家门前。
啊啊!
梨津几乎要咂舌头。比起追求漂亮的装潢或外观,保全才是最应该优先考虑的吧!那对白痴夫妻,只注重外表!
梨津走出卧室,胆战心惊地想要查看客厅的对讲机萤幕。结果还没看到,就先听到声音了。
「三木岛梨津~」
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捂住耳朵,祈祷这是幻听。
对讲机萤幕映出一个白色女人。穿着过时俗气的纯白色洋装,一脸白过头的粉底,配上血红的口红。
是香织,根本不熟、只在志工活动上见过的那个女人。
叮咚……
拖沓的门铃声响起,和泽渡家唯一相同的、自家的门铃声。
梨~津~
去~见~她~一~面~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叮咚、咚咚咚、咚咚咚、叮咚、咚咚、梨~津~咚咚咚咚、这次总是你认识的人了吧~叮咚……
汪!
哈奇对着门叫,结果敲门声静止了一下。
但也只有一下子而已,敲门声很快地再次响起。门铃声也持续着。
汪!汪!
哈奇狂吠着。梨津很害怕,实在太害怕了,紧紧地抱住了哈奇小小的身体。
──梨~津~
听着门外呼唤的声音,梨津想:或许每个人都是像这样被逼走的。
她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或许就是像这样,每个住户被逼到绝境。被追赶、家人被骚扰、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被拉近距离。
博美一定不是什么女王,她只是想要成为女王。因为她想在众人当中占据什么样的地位、希望别人怎么看待她,都太显而易见了。一开始梨津虽然不懂,但现在已是昭然若揭。那对夫妻只是想要在社区里称王。
可是这个人梨津就不明白了。凭我们所知道的常识,大概是不可能理解的。
梨~津~
「够了!」
梨津大叫。
叫出声后,她才惊觉糟糕。这下形同告诉对方自己在屋子里。但她再也克制不住了。敲门声逐渐渗进耳底,脑痛到几乎快裂了。
「我要报警了!」
她感觉自己要被逼上绝路了。但现在还来得及。隔壁住户或许也会注意到我们家的异状。
梨津大叫之后,敲门声、叫名字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因为太容易了,梨津一阵错愕。她怀着诧异的心情,探头看对讲机萤幕。萤幕上映出来的──是头顶的发旋。掺杂着白丝的、香织的脑门。
俯着头的香织,下一秒倏然抬头。
「哇!」
她吓人似地大叫,接着笑了。整张脸现出面具般的假笑。血红的口红依旧突兀地浮在那张脸上。
梨津,走嘛。
梨津听到声音。笑吟吟的声音。
「去见博美嘛。这次总是你认识的人了吧?你有资格去见她一面啊。博美还在这里喔。她会开心的,去见她嘛。也写张卡片给她吧。尽量告诉更多的人。」
梨津按住头。空气变稀薄了,呼吸不过来。
香织呲牙裂嘴地笑着,那张脸猛地贴近对讲机镜头:
「也得告诉奏人才行,毕竟朝阳的妈妈死掉了嘛。他一定很伤心,想要去跟阿姨道别。我可以去告诉他。我去说好了,梨津。我去说好了。」
不──!
听到儿子的名字而发出的拉长惨叫声,直到吐出声音的胸口疼痛不已,她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她忍不住打开了屋门。开门,冲出通道──
赫然屏息。
香织不在那里。下一秒,她惊愕地看向旁边。
身体整个倾斜。
脚软了下来。
磅!炸开来般的声响。
坠落的声音。
丈夫雄基形容为「咚」的声音。听到声音的瞬间,一切声音都远离了。声音逐渐消失。
──啊,掉下去了。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什么东西在拍打的声音。在逐渐稀薄的意识当中,梨津得知了那是什么。周围是蓝色的保护垫。
覆盖了整个泽渡集合住宅的搬家用保护垫,同时在风中拍打起来。就彷佛一个巨大的生物在呼吸一般。
──汪!坠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听见哈奇吠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