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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同事

「所以我不是要你道歉,是在问为什么对我连一句说明都没有?」

铃井俊哉看着电脑萤幕,忍受着从刚才就不断从走廊传来的那声音。

萤幕上是要寄给明天约好谈生意的客户的提醒信件文字。因为每次都要通知客户,内容几乎是千篇一律,闭着眼睛也能写。但听着那声音,总觉得会不小心失手写错,因此进度缓慢。

「你说,这是第几次了?你每次都这样道歉,说下次会小心,却一犯再犯,这样道歉是有什么意思?你这到底是什么心态啊?」

「对不起。」

几不可闻的细声。那声音也教铃井难以忍受,假装全神贯注在萤幕上,坚守「我没听到」、「我不在乎」的态度。

唉──叹息具备超乎声音本身的主张,听起来比刚才的道歉声还要大。

「你这副德行,在以前的职场居然混得下去。你到底是怎么工作的?」

「对不起。」

「不是啊,就说──」

心脏发痛。

这么感觉的应该不只铃井一个人。课内几乎所有的人都听着那声音,默默地继续工作,在彷佛自己也助纣为虐欺凌弱者的感受中煎熬着。

铃井忍不住抬头,看见前辈丸山睦美站了起来。不是走向训话声传来的办公桌附近的门,而是穿过另一边的门,离开办公室。

「而且,上星期叫你跟绿森超市约时间那次,你也是这样不是吗?那一次因为我才刚提醒过,所以实在很不想说,可是从路线来看,会先遇到赤屋,所以应该先去赤屋,然后去同一区的宫田酒店,再去隔壁的绿森,照常理来说应该要是这个顺序不是吗?这样就可以省掉一大半的移动时间,你在脑子里规划的时候,怎么就不会想像呢?不,不光是脑子里想,你传mail给我的时候,不就写下来了吗?这样却还是无法想像的话,根本是毫无想像力,也就是缺乏为别人着想的心。从这个车站移动到另一个车站,然后又绕回来──这等于是让人家多跑这么多路啊。我觉得想像力就是体贴他人的心,难道不是吗?」

没必要在这时候翻这种旧帐吧?──话都来到嘴边了。再说,跑业务的时候,有时候会碰到负责人或店长不在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单纯依照距离安排。更何况,只是移动一站的距离,根本算不了什么。

铃井抬头瞄了一眼,和对面座位的同事滨田对上了眼。滨田表情扭曲,看得出正在想一样的事。

对不起──和刚才一样微弱的无力声音重复道,斥喝声更加激烈了:

「我不是要你道歉,我只是单纯想不透啊。唉,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铃井再也忍无可忍,站了起来,和刚才离席的前辈一样,穿过离自己的座位较远的门,离开办公室。

不出所料,睦美已经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面了。她手里拿着罐装奶茶,对着后来的铃井笑:「啊,辛苦了。」

「辛苦了。」

铃井回答,睦美指着饮料问:「你要喝什么?」

「啊,没关系,我自己──」

「不要跟我客气,我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摆出前辈派头。」

睦美今年四十三岁。可能是因为家中有读小学的孩子,平常就鲜少参加课里的饭局等活动,铃井也确实很少在饭局上让睦美请客。

不同于今年刚进公司第三年的铃井,睦美做了很久的业务,是资深老鸟,担任铃井他们营业二课的主任。等于是仅次于课长的课内二把手,但外表非常年轻,听到她的真实年纪时,铃井相当吃惊。睦美对年轻员工也都很随和,热心照顾,后辈们都亲近地喊她「睦姊」。

睦美说「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摆出前辈派头」,但这完全不是事实。每个人都很依赖她,也很仰慕她。过去铃井也在各方面受她帮助,对她是心悦诚服。

「啊,那我要气泡水……不好意思,谢谢睦姊。」

「OK,这个是吧?」

睦美投入硬币,按下自动贩卖机右上的按钮。她还帮忙弯身从取物口拿饮料,铃井道谢「真的不好意思」,接过饮料。

「──佐藤课长也实在教人头痛呢。」

睦美把瓶装饮料递给铃井,总算提到这件事。听到睦美的话,铃井觉得「终于来了」,他也正想谈这件事。

「是啊。」

「我也跟他说过好几次了。在大家面前那样训人,神桑就不用说了,我们这些听到的人,还有其他人,感受也很差。」

「我知道。」

睦美回望铃井。铃井打开气泡水瓶盖,接着说:

「我听滨田他们说,睦姊有替大家向课长说了,所以后来课长就不在办公室里训话,而是把神桑带到走廊去训。不过结果声音还是一样听得到啦。」

「如果他自以为不会吵到大家的话,那实在很好笑。」

睦美落寞地笑道。虽然应该也有讽刺的成分在里面,但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比起恶意,感觉同情的成分更大。

一想到回去办公室,又要听到那骂声,一时半刻实在不想回去。铃井和睦美不约而同地走到大厅旁较隐密的接待区,在这个时间刚好没人的椅子坐下来。

郁闷无比。

铃井很后悔:早知道课长要训话,今天就在一大早排外务了。

「有时候也会觉得为什么神桑都不回嘴?不过应该没办法吧。要是辩解,感觉只会火上加油。」铃井说。

「地位有别,神桑也很难反驳什么吧。他一定很难受。我很想帮帮他,会再找机会跟课长谈谈。视情况,会请部长来说说课长。」

铃井和睦美任职的「四宫食品」,是业界里的中坚食品公司。铃井隶属营业二课,主要负责冷冻食品。

直到去年,铃井都还在企画部。他大学读的是理学院,之所以进来食品公司,动机是希望参与企画或研究。所以今年突然被调到营业部时,他打击很大。企画部的前辈安慰他说「趁年经在各部门经验一下,也是一种历练」,但他心情沉重极了。而且调来营业二课后,遇到的上司又是佐藤课长。

佐藤和铃井不同,进公司后就一直待在业务部门,现在才四十一岁。在有许多老员工的这家公司里,在主管当中,是非常年轻的一个。佐藤肩膀宽阔,嗓门也大,看上去就像个魔鬼教官,那种气质让人畏怯。感觉对这个从业务第一线的基层爬上来的课长来说,来自企画部的自己就像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铃井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他。

但「不太喜欢」变成彻底的「厌恶」,还是目睹佐藤对特定部下那种过火的斥责现场以后。

佐藤对今天也在走廊训话的神桑特别苛刻。

神桑从铃井调到营业二课以前就在这里,据说是去年年底临时聘用进来的员工。年纪应该是五十多岁,对课长来说,是所谓的「长辈部下」。现在这年代,相较于过去完全讲求论资排辈的时代,「长辈部下」在任何公司或许都不算罕见了。实际上,公司里其他部门也有许多这样的例子。但是像神桑这样,不管是外表或氛围都明显地年长许多的人,是其他部门鲜少看到的。

铃井第一次踏进二课的时候,一进办公室就看到神桑坐在自己旁边的座位──最靠近入口给新人的座位旁边,虽然冒失,但他忍不住又定睛看了一次。半白的头发、黑框眼镜,笔直的站姿彷佛小学朝会上看到的校长,然而他居然不是主管,只是普通的同事,这件事让铃井大吃一惊。

神桑这个绰号,似乎是佐藤课长取的。听到课长是为了让年纪比自己大太多的神桑融入部门里,指示所有的人都要这么叫他时,铃井内心真是服了。他觉得课长那种相信可以靠称呼来拉近距离或改变气氛的观念实在落伍到不行。

铃井问过神桑一次。因为大家都这么叫,铃井自然也不得不这么叫,他满怀歉疚,趁着只有他们两个加班的机会问了:「你不会觉得排斥吗?」

「对不起,我们明明年纪比较小,却这么没大没小的。」

铃井这个问题似乎让神桑很吃惊。他睁圆了眼睛,接着柔和地笑了:

「原来你在介意这件事?铃井你人真好。」

「不是,可是……」

「大家这么亲近地叫我,我觉得很高兴。」

「最先这么叫的是课长对吧?」

「嗯。」

萤光灯照耀下,神桑头上的白发反射着银光。铃井看过这种颜色,是上次返乡时看到的父亲的发色。他想:这样啊,他跟我爸年纪差不多啊。如此一来,他便忍不住想像:万一父亲也在公司被比他小的上司那样训斥的话……佐藤课长在责骂神桑的时候,都不会稍微想到自己的父亲吗?

「课长是个好人,我很感谢他。」

神桑很自然地──实在太自然地这么说,铃井忍不住「咦」了一声。

铃井微笑,看着铃井问:

「你觉得很意外?」

在近处一看,神桑的五官轮廓很深。眼皮很厚,顶着鹰钩鼻,配上高高瘦瘦的个子,有股独特的威严。也许是因为这样,铃井觉得神桑现在的「部下」地位还是与他极不相称。

铃井僵硬地点点头。神桑说:

「我不是一毕业就进来的,而且年纪又比较大,课长应该也觉得很难办事。绰号也是,他在向大家宣布之前,有先问过我的意见。他说他希望大家叫我『神桑』,问我会不会觉得反感。」

「原来课长有先问你吗?」

原来那个人也有这么细腻的心思吗?铃井半信半疑地反问,神桑点点头说「嗯」。神桑说课长是「好人」,但铃井觉得:啊,这个人比课长好上好几倍,所以才会这么想。

「课长是希望我能好好地融入这个部门。」

神桑之前是做什么的,铃井不太清楚。本人没有提到太多,因此铃井觉得似乎是个禁忌,不敢主动探听,但他觉得搞不好神桑在以前的职场位高权重,要不然就是老板。明明有实力,却遭遇公司裁员之类的问题牵连也说不定。

铃井听说现在神桑虽然是营业部人员,但不管是薪资或保险那些,都不是正职人员待遇。工作也不是出去跑业务,都是接听电话、或帮忙业务处理简单的约客户、行程管理等等,就类似助理。如果神桑以前的工作职权很大,那么自尊心应该也很高,却能认份地默默做着现在的工作,光是这样,就让铃井觉得很了不起了。

然而──每次佐藤课长数落神桑的时候,都一定会这样说:

──你这副德行,在之前的职场居然混得下去。你到底是怎么工作的?

──告诉我啊,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课长那种讲法,我实在是听不下去。根本就是在否定别人的人格,跟时代完全脱节。」

铃井觉得根本就是权势骚扰,是再典型不过、看了教人羞耻的露骨权势骚扰。居然有这样的行为横行,这家公司的落伍体质实在教人想哭,一想到这是自己的公司,更教人打从心底觉得窝囊。

「我懂。」

睦美拉开奶茶罐拉环说。铃井开始抖脚了。这是他从小烦躁时的坏毛病,不管被骂过多少次都改不掉。

「而且今天课长干嘛骂那么凶?神桑有犯下那么罪不可赦的过错吗?」

「一开始应该只是在揪正小疏失吧。但课长愈说愈夸张,开始翻旧帐,整个停不下来了。讲到后来,根本是在讲无关的事了。」

「要是换成是我,绝对无法忍受。」

幸好铃井还没有被课长像那样死缠烂打地训话过。但也因为如此,更让人觉得不舒服。就好像只有神桑一个人沦为课长的标靶,由于地位低微,不敢说不,才会被课长盯上。

「我觉得神桑的工作表现很普通啊,也不是差劲到哪里去吧?」

「嗯,我反而觉得他工作表现很好。上个月课长不是把他弄的客户名单跟大家分享吗?部长叫课长做的那份名单。」

「对啊。」

那份名单做得很好,客户资讯做了细腻的更新,因此铃井感到很意外。佐藤课长虽然年轻,却相当传统老派,虽然擅长和客户交陪,但很不擅长文书工作。传给所有人的电子邮件也是,文章几乎都不换行,读起来很痛苦,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到现在都还在用一指神功打字。

「那份名单其实是神桑做的。」

「咦?」

「课长表现得一副是他做的样子,但其实是神桑加班完成的。大家在称赞的时候,我一直在看课长会不会说出来,但他终究没说呢。」

「──真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

铃井忍不住批评,睦美尴尬地点点头:

「他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我对他的印象是,会为了挺自己的同事顶撞上司,讨厌不正直的事,非常可靠。」

「那就是自己在基层的时候正直敢言,但绝望地完全不适合领导别人。」

「铃井好刻薄喔。」

睦美柔和地一笑,喃喃自语地说:

「可是,或许就是这样吧。我们还是同事的时候,他替我出头过。」

「咦?」

「他说,如果我是因为请了产假,所以没办法升主管,那实在太不合理了。」

「啊……」

听到这话,铃井想了起来。不只是神桑有个晚辈上司,睦美也是。不管是资历或年龄,睦美都比佐藤课长大了两年。

睦美解开发夹,松开束起的清爽长发。她把奶茶放到桌上,两手重新梳拢头发,喃喃说:

「可是之前有一次我们聊天,他却说:女人必须怀孕,真的很辛苦,你没能升主管真的很可惜,可是生小孩就是女人在社会上的责任,所以这是没办法的事。」

「这……」

根本是性骚扰吧?或许也有「怀孕骚扰」之嫌。睦美低下头去,那张脸庞再次罩上极为悲伤的阴影。

「他说考虑到外界观感,公司里至少要有一个女主管,才显得男女平等,希望会计的长田课长快点辞职就好了。『等长田课长辞职,你调去会计课,就可以升课长了,趁现在赶快申请调单位怎么样?』听他那样说,好像不希望我留在营业课似的。」

「他这人器量狭小,所以不想要比他更能干的睦姊在旁边啦。」

虽然觉得不该在公司里说这种话,但这是铃井的肺腑之言。实在教人气不过。

「虽然大家都说客户对佐藤课长很信任,但这说穿了也只是他跟那些原本就有交情、投合的人有人脉罢了吧?他和客户新的窗口那些根本打不好关系,也不主动去建立交情。这样说或许不好听,可是跟课长投合的那些客户,全都是些思想古板的老一辈。他这人只能赢得同性长辈的喜爱啦。现场的细节那些,睦姊看得比课长更仔细多了。」

「抱歉抱歉,谢谢你,铃井。不好意思害你生气了。」

睦美抱歉地低头行礼说。不是做做姿态而已,她的表情真的很困窘。

「我只是觉得有点失落而已……想到以前愿意和我同仇敌忾向上司抗议的人,上了年纪、爬得更高,却变成了这种样子。或许这是没办法的事,但时间真的很残酷呢。」

「──要是我结婚生了小孩,我会想要请育婴假,但如果到时候上司还是他,应该不可能让我请吧。」

「咦!铃井,你要结婚了吗?」

「没有啦,只是现在的希望。」

铃井「唉」地叹了一口气:

「以前在大学课堂上学到说,现在这时代,这些权利都是天经地义、受到保障的,我在就职以前,还傻傻地信以为真呢。」

铃井厌烦地说,睦美虚弱地微笑:

「我们公司很落伍呢。没有在年轻员工进来前好好地让公司赶上时代,是我们的责任。对不起。」

铃井觉得,睦美和现在应该还在营业部办公室继续被数落个没完的神桑人都太好了。居然有人利用别人的好,得寸进尺,铃井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荒谬。

「我先回去啰。」

睦美轻描淡写地说,拿着奶茶罐,摇晃着束起的长发离开了。她的脚步完全感觉不到沉重,就彷佛若不学会这样的轻盈,就无法撑过至今为止的种种。

事情发生在当天返家路上。

铃井结束午后的客户拜访,和最后访问的客户主任吃完饭后,坐上电车。他抓着吊环,看着车窗。现在还不到十点,所以车厢里人还没那么多。九点多和十点多,夜间的私铁车厢拥挤程度是天差地远。今天吃饭的主任不喝酒,所以才有办法这么早回来。

铃井酒量本来就不太好,反而算是差的。他体内似乎几乎没有酒精分解酵素,从以前开始,就连预防接种的时候消毒,被酒精擦过的皮肤都会变红。他相信「酒量是练出来的」这种迷信,学生时期试过几次勉强灌酒,但不仅搞到自己不舒服,也给旁人造成了麻烦,因此在出社会以前,就已经摸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了。

他听说过去也就罢了,这年头公司也不会强迫员工喝酒,实际上刚进公司时待的企画部,就算酒量差,也没有人说什么。

然而来到业务部──现在的部门以后,他认清这样的理想在此地未必通用。

──不会喝?那你大学的时候是怎么混的?

这样问的,一样是佐藤课长。他用一种傻眼、不屑的眼神看着铃井这么说。

──你一定是没参加运动社团。我就知道,所以你才这么不会应酬。

──至少第一口要陪人家喝啊。要不然就不要参加饭局。

要是不用去就万万岁了──铃井想。如果能够,他根本不想参加什么饭局。但他也明白如果不去,课长对他的印象会愈来愈差,所以现在仍无奈地参加。而且从事业务工作,像今天这样自己一个人跑外务的时候还好,但也经常要和课长一起接待客户。这种时候,课长总是当着客户的面满不在乎地斥喝铃井。

──这家伙完全不会喝耶。我真的很想向公司人事抗议干嘛把这种人塞到营业部来。实在抱歉啊,这家伙不会应酬,真的很无趣。

相信贬低自己人,可以让应酬更圆滑──这种思维让铃井作呕,但更让他恶心的,是饭局结束后,课长施恩于人地向铃井笑道:

──要不是我一开始那样说,客户怪你怎么都不喝的时候,不是会很尴尬吗?我这是先发制人啊。

虽然不会喝酒,但铃井透过经验,自有一套打圆场的方法。不必佐藤课长多事,他也有许多手段可以让对方不会注意到他,课长却偏要当着人损他,教人不舒服。但是和佐藤特别要好的客户负责人,都是「和佐藤臭味相投的同类人」。佐藤像那样拿铃井拿笑柄,确实能让那些人稍微放他一马。

铃井觉得那些人思想落伍,但他也明白,对照他们的常识,是自己不长进。一个大男人居然不会喝酒、不会应酬,实在无趣。虽然佐藤课长经常骂铃井「你大学是怎么混的?」但佐藤难道以为铃井从来都没有被人如此嘲笑过吗?大学的时候他也为此吃了许多苦,为什么都出了社会,还得经历这种鸟事?

现在铃井直接对口的客户,全是在饭局上喝酒知道节制的人。后来他得知,是课里的主任睦美考虑到他的状况,刻意如此安排的。睦美当然不会拿这件事要铃井感恩图报。

流过车窗外的车站,渐渐靠近他独居的住处。

结果电车在他从来没下过站的车站停了很久。车厢内响起广播声:

『前方列车传来停车讯号,请各位乘客稍等。本列车将停止两分钟左右。』

也不是急着赶回家的铃井掏出手机,准备看个LINE或上网打发时间。但这时他忽然注意到手机另一边──一直开启的电车门外。抬头望去,有样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然后他吃了一惊。

从来没下车过的陌生车站月台上,有一张熟悉的脸。是神桑。神桑弯着瘦瘦高高、向来抬头挺胸的身体,手中抱着大型公事包,正在讲手机。

讲手机?

铃井觉得讶异。理所当然,车站月台充满了电车进出声、发车铃声等,闹哄哄的,绝对不是适合讲电话的环境。

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但只见一手拿着手机、怀里抱着公事包的神桑身子弯得更低,头往前倾倒。明明讲电话的对象不可能看见,他却彷佛在拼命陪罪。

『请各位乘客再稍等一分钟左右,感谢您的配合。』

车厢内广播不停地重复着。等个两分钟左右,铃井并不介意,但也许很多人心急如焚。不过这也说不准,现在他或许是无所谓,但如果自己在赶时间,也许这两分钟会让他心急难耐,暴跳如雷──一想到这里,铃井忽然觉得厌烦起来,反射性地走出车厢。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年纪、其实工作上很能干的这个人,正在向电话里的人道歉。一想到这里,身体便不由自主行动了。

「神桑!」

铃井走出电车呼唤,拿着手机的神桑那纤瘦的身体颤了一下。手机贴在耳朵上,眼睛看到铃井,嘴巴张成「啊」的形状。但发出来的声音,仍继续在和电话另一头的对象说话。

「啊,不,没事。是的。没问题。是、是,这真是不得了。我明白──是的,我也认为课长说的没错。」

课长。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脑袋深处彷佛一阵麻痹。神桑的声音困扰极了,眼周刻着细微的皱纹。他对着铃井垂下形状圆滑的眉毛,做出抱歉的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哭笑不得。

「挂电话吧。」铃井说。

「咦?」神桑发出细微的惊呼。

铃井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敢做出如此大胆的提议。可能是离开公司,胆子大了起来。但一股直率的怒意冲上心头,因为他才刚想起课长以前为了喝酒而对他的种种欺压,所以更感到气愤也说不定。

「别管那么多了,挂电话吧。」

铃井强硬地从困惑的神桑手中抢过手机。他一不小心瞥到萤幕了。上面显示通话对象的课长的名字。但下一秒,铃井的眼睛盯在萤幕上无法移开了。

三小时十二分十四秒。

时间显示在当下仍「十五秒、十六秒」地不断累积下去。显示的背景传来声音:

『所以我觉得睦美说的才有问题啊。部长说得像是站在她那边,但那说穿了只是一种推托,觉得只要支持女人的说法,就不会有人说话了,我觉得这实在大有问题。反过来看,这才是一种性别歧视吧?』

十九、二十、二十一……秒数不断前进。比起今天从公司走廊传来的数落声,电话传来的课长的声音,更一口气钻进了铃井的耳底。就彷佛整颗心都被被粗糙的锉刀给锉下去一样。

居然讲了超过三小时──

铃井一阵毛骨悚然,因为太惊悚了,他一时竟无法按下结束通话键。明明知道应该按哪个键才能结束通话,一瞬间他竟真的忘记了。他惊慌地胡乱按了一通,课长的名字从萤幕上消失了。

说到一半的课长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铃井搭乘的电车传来通知即将发车的铃声,声音很大。三小时,铃井再次反刍地想。超过三小时,在这种吵闹的环境中,神桑一直讲着这样的电话?

「呃──铃井,抱歉。」

铃井正因为惊吓过度而说不出话来,神桑总算开口了。

「电话是课长打来的?」

铃井也好不容易出声问。询问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十分假惺惺,但手机传来的课长那黏腻的声音彷佛缠住了他的身体,让他不管是脑袋还是身体都变得迟滞。

电车门关上了。

电车驶离的声音和掀起的强风从眼前通过。等待电车完全离开后,神桑僵硬地点点头:

「嗯。」

「这里不是很吵吗?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

「我在电车上接到电话。如果不接,会一直打来,所以我想先跟课长说一下,等到站了再回电给他,结果课长一说就停不下来……」

铃井不知道神桑家住哪里。但从他的口气听来,知道这里并非离他的住处最近的车站。本来只打算说个一两句,却被纠缠了超过三小时──

真的假的啦?铃井觉得双脚彷佛冻结了。这时,铃井手上神桑的手机震动了。手上感觉到静音模式的震动,瞬间,铃井的喉间发出「噫」的惊叫。

「啊,我来接。」神桑说。

显示的来电者又是课长的名字。铃井反射性地出声:

「不,不用接!」

发出大叫是因为恐惧。神桑瞪大眼睛,困窘地看着铃井握在手中的手机。铃井摇摇头:

「不用接。你们已经讲得够久了吧?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紧急的事。」

听到对话内容让铃井感到心虚,但他无意识地这么说。

刚才让铃井战栗的,不光是通话时间的长度而已。电话的内容也是。睦美的名字、她说的才有问题、是一种推托、只要支持女人的说法,就不会有人说话、这才是一种性别歧视……

他根本不想听到,那内容让他直想大呼「饶了我吧」。这绝对不是有必要在下班时间特地打电话跟部下讲这么久的内容。

震动声依然持续着。拜托放弃,挂掉吧!铃井想,但手机就是震个不停。

「我知道了。」

和铃井对望的神桑总算点头。停顿了许久后,他说:

「我不接。我不接就是了,手机可以还给我吗?」

「……好的。」

把手机还回去后,铃井的身体一口气轻松起来。两人就这样走到月台的长椅,坐了下来。看上去精疲力尽的神桑,彷佛魂魄都抽离了。这也难怪,他一直站在那里吧。

「难不成,这是常有的事?」铃井问。

「嗯。」

神桑点点头。明明是自己问的问题,但听到答案,铃井再次感到震撼。神桑并非正职员工,应该也没有理由这样做小伏低,迎合课长。

神桑的腿上,萤幕朝下的手机还在震动。听着那震动声说话,总觉得像在演出某种蹩脚的搞笑短剧一样。铃井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你应该提出控诉──这话来到喉边。

虽然不知道该向哪里提出控诉,但他很想这么说。向公司的人事部还是部长,或是劳基署,控诉这个人吧。

但听着神桑腿上震个不停的那声音,总觉得在那声音持续的期间,不敢明目张胆地说课长的坏话。

「──是太闲了吗?」

震动声终于停止了。铃井看着总算安静下来的神桑的手机喃喃道。

「我记得佐藤课长结婚了吧?应该也有小孩吧?可是他怎么会这么闲?是家人都不理他吗?」

铃井语带玩笑地说,却少了在公司和睦美一起批评时的那种气势。课长在电话中肆无忌惮地说睦美的坏话,甚至不是在斥责神桑。只因为是部下,就满不在乎地逼对方听他发这种牢骚,铃井实在不懂课长在想什么。

这时,原本安静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了,嗡嗡嗡嗡……听着那声音,这回和上次不同,除了恐怖之外,愤怒也猛然涌上心头。

「神桑,把手机电源关掉吧。这太莫名其妙了。」

神桑的眼睛没有看着铃井。

他只是呆呆地盯着在腿上持续震动的手机。看着那模样,铃井担心起来。如果神桑整天接到这种电话,会不会被搞到精神出问题?

神桑低低地说了什么。他的声音被通知月台反方向电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声盖过,听不清楚。「什么?」铃井反问。结果神桑抬起头来,看着铃井说:

「……我觉得,或许就是因为我会忍不住聆听。」

「咦?」

「所以课长才会变成这样。」

神桑的脸上又浮现平时的懦弱笑容。不是自嘲的笑,而是一种彷佛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感情、甚至带有某种达观的微笑。

「铃井,谢谢你为我担心。」

「不,我是……」

即使遇到这种事,对于年纪都可以当他儿子的自己,神桑依然不改彬彬有礼的态度,这让铃井难受极了。

「回家吧。」神桑说。「我的家人也在等我。」

他说,从长椅站了起来。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这段期间,手机仍在他的手中震个不停。铃井看着他的手,揣想:和铃井道别后,神桑是不是又会接起电话?

明明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才行,铃井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铃井,你要跟我说什么?」

在指定碰面的荞麦面店,睦美在铃井面前一坐下来便问。她拿着菜单,喃喃说「吃白萝卜泥荞麦面好了」,然后望向铃井问:

「工作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虽然的确是跟工作有关,但今天不是要说我的事……」

昨晚在车站月台和神桑道别后,铃井立刻传了LINE讯息给睦美。其实他真的很想顺着冲动,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当场打成讯息传过去,但他按捺下来了。他觉得当面说比较清楚,而且怎么说──他不愿意写成文字,把那件事留下纪录。他这么做不是顾虑到课长或神桑,纯粹是不愿意把相关文字留在自己的手机里。

这家荞麦面店虽然位在公司附近,但和周围的餐厅相比,价位高了一些,所以平时几乎不可能在这里遇到同事。会约在午饭时间,是因为睦美有家庭要顾,总是准时下班回家。

店员端茶来了。两人点了餐,用湿毛巾擦手后,铃井开口说:

「昨天晚上──我在回家路上的车站月台看到神桑。我看到他在讲电话,可是月台不是很吵吗?但他好像一直在讲,所以我忍不住好奇,出声叫他。」

「嗯。」

听到神桑的名字,睦美转为严肃聆听的态度。铃井接着说:

「结果我听到神桑对着手机说『课长』,所以我忍不住叫他把电话挂掉。当时是下班时间,而且神桑听起来又像在道歉……」

今早在公司见到神桑,他看起来和平常一样。铃井进办公室后,神桑便露出平时的懦弱微笑,说:「铃井,昨天谢谢你,害你担心了。」铃井含糊地回应:「不会……」课长不在,好像已经去跟其他部门开会了。不必一早就看到课长,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同时怒意油然而生:像那样在下班时间莫名其妙地向部下发牢骚,居然还有脸若无其事地来上班。

铃井感到呼吸困难,短促地吸气后接着说:

「挂断通话的时候,我看到了,课长和神桑的通话时间超过三小时。」

睦美无言地睁圆了眼睛。就是嘛,一定会惊讶嘛。铃井想,接着说:

「我真是吓死了。还有,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点课长说的话。」

──所以我觉得睦美说的才有问题啊。

那声音在耳底复苏。该不该说出他听到睦美的名字?铃井犹豫了一下,当场有了结论:不能说。

「──感觉好像一直在对神桑倾吐他对某人的不满跟抱怨。」

即使对方是会以权势欺压别人的那个课长,如果知道他私底下说自己的坏话,睦美也绝对会感到不舒服。

「一开始我以为就像在公司经常遇到的那样,是课长又在数落神桑了,但那与其说是训话,更像是不断地对神桑发别人的牢骚。」

「那是几点的事?」

「大概快十点的时候。我猜神桑一下班离开就接到电话,然后就那样一直讲个不停吧。而且这次好像不是第一次。」

铃井强制挂断通话后,神桑的手机仍响个不停。后来神桑有好好地拒绝接听吗?

「神桑说,『课长会变成这样,或许是因为我会听他说话』。这证明了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很危险了。这种事可以容许吗?」

「神桑那样说吗?」

睦美眼神忧心地问。铃井点点头:

「是的。」

「这样的话……确实感觉很危险呢。总觉得好像关系成瘾了。」

「关系成瘾?」

「嗯。」

店员说着「让您久等了」,端来两人份的荞麦面。

铃井吃鸭肉荞麦面,睦美吃白萝卜泥荞麦面。铃井看着蒸气腾腾的沾酱汁,合掌说「我开动了」,睦美也仿效合掌说「我开动了」。掰开免洗筷,沉默了一会儿后,睦美终于开口:

「课长确实有问题,但我觉得神桑也习惯承受课长毫无道理的言行,感觉麻木了。明明不必做到那种地步,却过度去承受,神桑也挨骂成理所当然,对这种关系依赖成瘾……」

「是啊……」

「其实,最近部长好像也很担心佐藤。佐藤现在对上司的态度好像也很糟糕。他会要求薪资,或是叫公司多多支援现场,说的内容是很冠冕堂皇,但口气很冲,就像在顶撞。部长也在向我打听部门内现在的气氛怎么样。」

可能是想到还是同事那时候,睦美的称呼从「课长」变成了「佐藤」。铃井觉得没必要对那种人客气,但睦美身为课长的老朋友,或许是真心在为他担心。

「我来跟佐藤说说看好了。课里迟迟端不出业绩,或许让他很烦躁,搞不好他正在烦恼。」

「呃……我看应该不是吧。」

铃井含糊地说,睦美看着铃井问:「为什么?」被她那样盯着看,铃井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佐藤课长显然把睦美视为眼中盯。所以如果睦美去纠正课长的言行,可想而知,课长绝对会勃然大怒。一定是因为睦美是女人,然而工作上却比课长能干、又受到部属喜爱。

世上有这么荒谬的事吗?

铃井甚至不愿意提出来解释,摇了摇头:

「我担心睦姊去说,课长会把矛头转移到你身上。我理解睦姊的担心,但这种情况,还是请上司去说比较好吧?底下的人说的话,那个人一定听不进去的。」

「底下的人啊……」

睦美喃喃说。糟了,铃井后悔。他忘了那个人甩开比他年长的睦美,升上了课长。铃井焦急自己这话是不是太没神经了,但睦美很快就叹了一口气说:

「或许也是吧。以前他是个不拘泥上下关系、聊起来很舒服的人。总觉得最近愈来愈糟糕了。让人奇怪:他以前说话有这么露骨地充满刻板印象吗?」

「──也许以前他喜欢睦姊喔。可是因为你不甩他,导致他变得乖僻,最后就变成那副德行了。」

「喂!」

被铃井调侃,睦美的表情总算缓和下来了。两人面对面吃着荞麦面,她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我会去跟部长说。铃井,对不起喔,害你担心了。」

「哪里,我又没怎样。」

睦美才是,她没必要因为是主任,就觉得必须为课里的事负责,向铃井道歉。但这种时候的睦美果然很可靠。

午休时间很短暂,必须快点吃完,立刻赶回公司。铃井看着低头吃荞麦面的睦美的头,咬紧嘴唇。

我完全无法想像,但身为一个女人,有孩子要带,却一直待在营业部门当业务,一定非常辛苦。睦美和铃井这些人不同,一天能够自由的时间,大概就只有现在这短暂的午休了,然而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却能为后辈分劳解忧,并在工作和家庭中全力以赴。她明明比课长优秀太多,却无法得到相应的回报的话,这个社会的荒谬,简直教人绝望──铃井这么想着,继续吃面。

「睦姊。」

「嗯?」

「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告诉我。」

睦美抬头。可能是看到铃井的表情并非在说笑,「嗯」了一声,报以微笑。

「我就仰赖你啰。谢谢你,铃井。」

铃井说是他邀约的,想要付钱,但这天的午餐却让睦美请客了。

「我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摆出前辈派头啊。」她又说了之前也说过的话。铃井想:睦姊就是这样的人,才会这么有人望吧。

如果课长是她就好了。

三天后的早上。

这天铃井的行程是外务,准备先去公司拿资料,然后立刻外出。结果他发现神桑不在办公室里。

神桑很认真,在二课总是第一个来办公室。铃井每天早上进办公室时,都会理所当然地看到神桑坐在门口附近的座位,所以感到很讶异。

难道是身体不舒服?

铃井看着电脑关机、桌面比任何人都要整齐的神桑的座位,收拾东西准备外出,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您好,四宫食品营业二课。」

对面座位的滨田接起电话。几声应答后,下一秒声音拔高了:「咦!」

「怎么会这样!是、对,然后呢?」

听到那声音,办公室里有几个人望向他那里。接电话的滨田表情很凝重。

「是,我知道了。这边不要紧。我会转达──课长?好的,没问题。」

滨田按下保留键,对着背窗的课长座位扬声:

「课长,神桑在二线。」

在座位上看着电脑的课长「咦?」了一声抬头。接着应了声「好」,拿起自己桌上的电话筒。

可能是注意到铃井的视线,转接电话的滨田和他对望了。滨田欲言又止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

「神桑说他太太遇到意外了。」

「咦……!」

铃井惊呼,正在讲电话的课长那里也传来短促的惊呼:「咦!」他也听到消息了吧。

其他同事也开始注意到,震惊在办公室内传播开来。铃井连忙问:

「是车祸吗?」

「不是。说是从他们住的集合住宅走廊摔下楼。」

滨田压低声音说。因为太震惊了,铃井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简短地问:

「什么时候?」

「好像是昨天晚上。」

「那──」

坠楼──反射性地浮现心头的,是这样的疑问:那真的是意外吗?铃井并不清楚神桑的家庭状况,但他想到的是不久前车站月台的那件事。临别之际,神桑面露懦弱的笑容说:

──回家吧。我的家人也在等我。

一回想起来,胸口便一阵揪紧。

难道神桑的家庭有某些不好为外人道的内幕?他会在那个年纪换工作,或许是因为有什么苦衷。

「神桑的太太是从几楼掉下去的呢?」

铃井祈祷至少是二楼或低楼层。听到是集合住宅,他模糊地想像那高度,一股寒意笼罩全身。滨田默默摇头:

「不知道。不过听说现在在医院。神桑说可能要请假一阵子,想要跟课长说一声。」

这时,一道声音盖过滨田的声音,响遍整间办公室:

「不用担心。请假当然没问题,你好好陪着太太吧。」

课长上身往前探,拿着话筒,对着话筒彼端的神桑说。

「好好休息,陪在你太太身边吧。」

突来的事故消息,让铃井仍余悸未平,但听到那声音,他暂时松了一口气。虽然是个老爱权势欺压人的课长,但遇到这种事,还是有点人性的。

铃井这么想。

想完之后──这天下午,铃井遭遇睦美颤声逼问课长的场面,陷入战栗。

跑完外务,说着「辛苦了」回到办公室的瞬间,里面的气氛已经不对劲了。

明明亮着灯──感觉却昏昏暗暗。

没有人注意到回来的铃井,都看着其他地方。有些人远远地、悄悄地,有些人则是露骨地看着。

铃井提着公事包,先回到自己的座位。对面的滨田和其他同事不是坐在自己的座位,就是站在影印机前,但几乎每个人都在看课长的座位那边。

铃井也转头看过去,吃了一惊。

「唉……」

他听到颤抖的声音。是拼命压抑感情,却怎么样都克制不住,几乎快爆发的那种带着迫切颤抖的声音。

睦美站在佐藤课长前面。她瞪着一脸苍白的课长。

「你回答我,你该不会是在打给神桑吧?」

打给神桑──听到这话,铃井一阵战栗。

他想到电话。三小时十二分十四秒的通话时间显示、震动个不停的手机──

课长不回答睦美的问题。他就像个小孩子般,闷不吭声,不悦地撇着脸。

那种态度实在太幼稚了。看到课长的反应,办公室里其他人也都哑口无言。

「我听到了,在那边的会议室。」

睦美颤声继续说道。她对课长已经不用敬语说话了。

「──部长这样说,你觉得呢?你觉得他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前社长相当赏识我,站在这个前提上,你觉得呢?我这么能干,又受到期待,所以换句话说,这些都是他们在嫉妒我,你说对吧?客户都说对他们来说,四宫食品就等于佐藤我,所以绝大多数的客户都认为如果少了我,四宫食品就不是四宫食品了,所以他们会干涉我的做法,我觉得是他们输不起──没错没错,说穿了,他们全是一群蠢蛋──我听到你这样说。」

睦美叨叨絮絮地说着,就宛如淡淡地读出透明的文章。就彷佛实在太愤怒了,连自己都无法制止自己的声音。

即使听到这话,课长依旧毫无反应。他完全不看睦美。

「──你要打电话是没关系。你要把别人──包括我在内,说得有多难听,那都是你的事。但是在上班时间讲这种电话,我觉得很不可取。」

睦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可是,」她接着说。「我听到你在电话中叫了神桑的名字。就算讲完一件事,又说『啊,对了,还有』,继续讲起别的事。如果我没有在会议室外面叫你,你是不是现在还在讲电话?」

同事们──所有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气。铃井也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喉咙「咕嘟」一响。

「回答我啊。」

睦美说。声音几乎快哭了。

「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神桑的太太受了重伤,现在躺在医院里耶。你怎么能那样自顾自、没完没了地说那种无关紧要的废话?」

「──哪有自顾自?」

坚守沉默的课长总算开口了。铃井等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屏着呼吸关注着发展。

无法理解──铃井这么想,但课长看起来很不高兴。彷佛被睦美指责这件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的眼睛扭曲,以露骨挖苦的态度对睦美回道:

「哪有自顾自?我们是在对话,你那样说太没礼貌了吧?」

「不,你就是自顾自讲你自己的。」

睦美毫不畏缩。虽然没有哭,但她的表情除了愤怒之外,同时也极为悲伤。

「你是上司啊。你的地位比他大,部下不敢说不。你就是利用这一点,你要的只是神桑对你的附和罢了吧?口气像在询问意见,实际上却是强迫对方同意,发泄自己的不满。神桑活着不是为了让你发泄不满的!」

「你一直在门外偷听?太低级了。」

课长夸张地皱起眉头,看向办公室里其他同事,就像在寻求支持。

他怎么能用那种开玩笑的嘴脸看他们?铃井无法理解。他唯一了解的是,课长一点都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过错。

──你否定啊!铃井在内心想着。

拜托你,快点否定吧。课长或许的确是在讲电话,但对方应该不是神桑。因为一个正常人,不可能对亲人遭逢事故、受了重伤的人做出那种事。快点否定啊!铃井强烈地想,几乎是在内心恳求了。

然而他听见课长重重的叹息声:

「神桑没事啦。早上他打电话的时候,听起来就没怎样了。要是讲到一半,他太太有什么状况,他自己会挂电话吧?我也会马上打住啊。我本来就打算只聊个两三句而已。如果他在忙,直说就好了嘛。」

「这……」

和课长满不在乎的态度相反,睦美愈来愈面无人色。她看起来随时都快昏倒了。

课长拧起嘴唇笑道:

「重点是,果然是你啊。最近部长跟人事部为了莫须有的事把我叫去,我就想一定是有人对我怀恨在心,到处去乱说些我的坏话──你不觉得可耻吗?没办法升迁明明是自己的问题,居然扯上司的后腿。」

睦美的表情──冻结了。

她瞪大眼睛,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了,办公室里其他员工也是一样。这已经超越生气或愤怒的程度,完全是张口结舌了。

就是如此绝望、说不通的感觉,甚至没有心虚掩饰,这个人真的觉得自己一点过错都没有,他活在自己绝对正确、相信自己就是正义的世界里。

「你这个人……」

睦美总算说出一句话,声音就像勉强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但是她说不下去了。对于讲不通的人,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时,一片死寂的办公室里响起了电话铃声。

「您好,四宫食品,营业二课。」

最资浅的田宫就像要逃离这尴尬的氛围般接起电话。这段期间,课长和睦美依然默默互瞪着。「咦?啊,好……」田宫接电话的声音显得异样清晰。

「课长。」

田宫拿着话筒说,他的表情快哭出来了。被叫到的课长从睦美脸上别开目光,不悦地应道:「怎样?」田宫说:

「三线有外线──神桑打来的。」

电话是来通知神桑的太太没有恢复意识,就此过世的消息。

下个月,佐藤课长被调走了。

他被调离总公司,被派去公司底下的仓库管理公司,但调动的理由并非权势欺压。

直接的原因是他和客户干部发生冲突,殴打对方成伤。他和在关东这一带拥有许多分店的绿森超市的常务,在应酬场合上为了细故发生口角,扑上对方扭打起来。

引发冲突的「细故」究竟是什么,铃井等人没有被告知。但当时也在现场并且制止的滨田说,课长两眼充血,暴吼:「你是说我错了吗?」

「我不打算跟你对杠,我想要和平解决。但客观来看,显然我才是对的,为什么你就是不懂?唉,你明知道谁说的才有问题吧?你应该反省一下。」

铃井并未实际听到那声音,但他可以想像得出来。他一清二楚地想像出课长那毫不怀疑自己的正义、也坚信对方同意自己的理论的口气。

滨田压低声音,更进一步向铃井透露。

动手殴打客户的常务后,课长冲出店里,滨田连忙追上去,结果课长又用那种口气滔滔不绝地说:「那家伙果然就是个废物。我都这么客气了,他却完全看不出来。他能有今天的地位,都是我用我课长的身分,处处为他提供方便啊。」──滨田实在听不下去,劝说:「课长,回去道歉吧。」结果课长狠瞪滨田,说:

「什么!你也是个废物!根本说不通,你什么都不懂!」

说完后──课长当场打手机出去。

太太过世后,神桑请假了一阵子。因为葬礼只办家祭,所以公司只送了奠仪过去。铃井听说神桑请假期间,部长和睦美等人采取行动,严命神桑绝对不可以接听佐藤课长的电话。「或许你会觉得过意不去,但把课长的来电设成拒接吧。」睦美说,神桑被这么吩咐,虽然显得困惑,但似乎大松一口气的样子。

「可恶!」

打电话给某人的课长气冲冲地把手机砸到地上。猜得到他是打给谁的滨田出声:「课长……」不出所料,课长说:

「为什么不接!太莫名其妙了!」

这时警笛声接近了。因为发生暴力事件,餐厅报警了。看到靠近的红色警示灯停在他们走出来的店门口,滨田脸色苍白,但课长仍骂着:「干!」不停地踹手机。

──演变成这样,或许才是好的,铃井想。

虽然公司和绿森超市的关系降到冰点,上司们现在仍在拼命修补裂痕,但幸好对方愿意和解,最重要的是,如果就那样放任下去,课长迟早会以某种形式冲破临界点。

也许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主管,过度要求自己,承受不了压力而失常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像铃井以前猜想的那样,佐藤没有领导他人的资质。现在离开营业部门,调到比较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部门,或许对本人也比较好。

对二课来说幸运的是,佐藤课长突然调走,接下来的人事安排,是让主任睦美直接升为课长。有可能是因为这次的人事异动是丑闻导致,不好牵扯到其他部门也说不定。看到四宫食品创业以来的第一位女性营业课长诞生,铃井这些员工都非常欣喜。

「请问──这不是白石医生吗?」

背后有人出声,铃井回头,站在那里的是个年约六十五岁的高雅老妇人。脖子上系着领巾,戴着有色眼镜,非常时髦。手中抓着绿色皮绳,牵着一只狗。也许正在遛狗。

不认识的人。瞬间铃井以为听错了,人家不是在叫他。但循着老妇人的目光看去,他一阵讶异。老妇人不是在看铃井,而是看着铃井旁边的神桑。

「咦?」

神桑困惑地回望老妇人。

铃井和神桑刚去大型药妆连锁店的总公司进行冷冻食品新产品的简报回来。

太太的葬礼结束,神桑回归职场后,成为新课长的睦美便提议让原本在营业部都只做些辅助工作的神桑也出去跑业务。

「我觉得他在上一份工作表现一定也很不错,有他陪着你就安心了。」

听到睦美这么说,铃井也赞成。他一直觉得神桑有实力,却遭到佐藤课长故意打压。如果个性内向的神桑因此未能发挥自己的本领,那就太可怜了,而且对于部门来说,也是一大损失。

因此进入新体制后,铃井和神桑搭挡拜访客户的状况也增加了。实际上铃井感觉这是正确的做法。有年长的神桑陪在身旁,光是这样,客户对他的态度便敬重了不少。神桑沉稳柔和地向客户说明产品,有时候平常不会出面的主管还会特地出来聆听。

突然现身的老妇人脚边,她正在遛的狗「汪」了一声。「不可以。」老妇人小声制止,再次探头看神桑的脸。「果然没错!」她在胸前合掌说。

「好久不见了。啊,真是的,你突然关门搬走,我一直好担心你去了哪里呢。你别来无恙吗?我也是最近才搬来这里的,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

「呃……」

神桑看起来不知所措。看到他那种冷淡的反应,原本开心地说话的老妇人这才现出讶异的表情。她歪头露出不解的样子。

「请问……你不是白石医生吗?」

「不是。」

「啊……」

老妇人似乎也渐渐失去了自信。她有些尴尬地别开目光,这时脚边的狗凶猛地吠叫起来。

汪!

刺耳的吠叫声连续不断。

汪!汪!汪汪!

听着那叫声,神桑歉疚地颔首致意,从老妇人附近离开了。老妇人安抚狗儿:「啊,喂,奇可!别叫了!奇可!」

铃井本来想追上离开的神桑,却不知为何留在原地没有走,老妇人向他道歉:

「不好意思啊。这孩子平常很乖的,不晓得怎么突然激动起来了。吓到你了,对不起。」

「啊,不会……」

神桑是讨厌狗吗?铃井这么想,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他是我同事──请问你是他以前的朋友吗?」

刚才神桑是不是在装傻?神桑不太提起进入现在的公司以前的事。铃井猜想他以前是在某家大企业当主管,但因为某些苦衷,所以才刻意避而不谈。

老妇人拉近牵绳,弯身安抚小狗,点点头说:

「是啊。我本来以为是,不过好像认错人了。真抱歉。」

「他是哪家公司的社长……之类的吗?」

「不是喔,是医生。」

老妇人表情愣愣地回答。

「以前是我们家附近一家口碑很好的诊所医生,可是却突然关了。真的很可惜。」

狗儿──不知不觉间不叫了。它没有继续吠叫,但憋着咆哮似地,口中发出模糊的低吼声,彷佛瞪视地看着神桑消失的方向。

铃井跟丢的神桑在一段距离之外的公园里,坐在长椅上。

「神桑。」

铃井出声,他便转头看这里:

「啊……抱歉,铃井,我实在很怕狗。」

「真意外。」

铃井笑着,也在长椅上坐下来。神桑吐出一口气: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不过比起我来,你真的好厉害。你刚才的说明,让客户的课长很吃惊呢。课长说虽然没办法下订,但你简报的表现,实在很想让他们员工学习一下。」

「咦,真的吗?」

铃井纯粹惊讶地反问。

刚才的简报,铃井自己觉得表现很差。所以简报期间,客户的课长听得意兴阑珊,结束后冷冷地塞回资料说「我们应该不会订」,铃井都觉得这也难怪。虽然最后勉强让对方收下了资料,但客户对他的印象一定很不好。

「咦,真的啊。」

这次换成神桑惊讶地说。

「你和对口人员暂时离开的时候,组长对我说的。说你的简报明瞭易懂,就算没有资料,内容也让人印象深刻。说现在虽然没办法下订,但以后有需要,一定会想到我们公司,跟你连络。」

「啊,所以……」

说不需要资料,是这个意思吗?铃井正这么想,神桑说:

「一定也是因为你的声音很好听。所以由你说明,内容让人格外印象深刻。」

「哪有……」

铃井觉得神桑的声音也很悦耳。站姿又风度翩翩,有种演员般的风采。被这样的神桑夸奖,铃井真心感到高兴。但他不习惯被称赞,支吾地回应:「谢谢。」

神桑对人观察入微。刚才的老妇人用别的姓氏叫神桑,应该是认错人了,但神桑在进来现在的公司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他一定拥有比我更丰富的人生历练,经历过许多事吧──这么一想,铃井不由得接着说了下去:

「神桑这样夸我,我很高兴……可是其实我自己明白,为什么客户今天不愿意订购那样商品。」

神桑默默地看着铃井。铃井回想起手中公事包里的资料商品照片,告白说:

「今天简报的那样商品,其实是我在企画部参与到一半的商品。我想要推出冷掉也一样酥脆好吃的春卷,做为便当配菜,是我进公司以后第一次通过企画的产品,开发也很想参与到最后……」

但因为突然的人事命令,铃井被调到营业部,就此无疾而终。企画商品就像是自己的孩子,而且最重要的是,那是铃井第一个负责的商品。他希望后继人员能够负起责任,完成和他的理想相近的成品。

然而──试吃完成的新商品后,铃井大失所望。吃不出和旧有的商品有任何差别。得知新商品没有采用他提议的制法,即使现在他是在营业部推销产品的立场,依然无法去喜欢那样商品。

「我实在不觉得好吃。可是听到其他人说『变得比之前的更好吃了』,我会想:只是包装变了,表面上这么感觉罢了,还是觉得很不甘心。无法真心觉得好的东西,不可能在向客户推销的时候确实传达出它的魅力啊。」

「铃井。」

神桑开口。铃井抬头,注视着他的神桑,眼睛清澈无比。

「你一定很难过。」

神桑以深深打动铃井心胸的声音说。

「你一定非常重视这个商品。这样的你却被逼得说出『实在不觉得好吃』这种话,表示你一定被伤得很深。」

啊──铃井深受震动。神桑定定地看着铃井的眼睛说:

「你真的很严肃地在思考这个商品呢。在今天的简报上,包括你的这番心意在内,客户一定都感受到了。」

「这样吗……?」

「嗯,我是这么认为的。」

听到神桑这话,一股暖意在心胸扩散开来。他觉得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真心获得了肯定。

「我们走吧。」神桑说,从长椅站了起来。

「得在下班前赶回去,否则又要被课长骂了。」

「──是。」

铃井苦笑着点点头。

把以前亲密称呼的「睦姊」改口称为「课长」,已经过了很久了。一开始睦美说「像以前一样叫我就行了」,但众人都很开心她当上课长,说「这种事还是要照规矩来」,刻意称她「课长」。但老实说,铃井还不习惯这个称呼。而睦美成为新课长以后,还有其他尚不习惯的事,她准时下班回家的作法也是其中之一。

有小孩、有家庭的睦美,一定都会准时下班。所以如果有事要连络课长,必须在她回家前处理──更不习惯的是,课长似乎希望铃井这些部下也尽量减少加班和应酬。她并未公开强迫,完全只是表现出「希望大家这么做」的态度,但这总教人觉得不舒服。

──真好,你准时下班是天经地义嘛。

铃井忍不住会这么想。课长自己在营业部门做了这么久,明明清楚业务的工作外务占了一大半,文书工作必须等回到公司以后再处理。可是身为上司的自己早早回家,让她觉得心虚,所以她才会逼迫铃井这些部下也配合她的生活节奏。

虽然拿照顾孩子当借口,但既然成了课长,就应该陪部下一起加班才是道理吧?

「那个,神桑。」

铃井迟疑地叫住神桑。这几天他犹豫了很久,不晓得该不该说,但因为身在公司外面,少了几分顾忌,不小心便脱口而出了:

「最近课长是不是对神桑特别严厉?」

──神桑,你过来一下。神桑,这个你觉得怎么样?这样就行了吧?

在部下当中,课长似乎格外依赖年长的神桑。这一点铃井这些部下也感觉到了。不过就算是这样,这阵子课长叫神桑的频率也太高了。

特别令人介意的是,前些日子铃井偶然听见课长在走廊对神桑这样说:

──亏我那么依靠你!我觉得你是个能干的人,才会那样说的啊!

那种口气──似曾相识,所以铃井忍不住介意。但睦美的话,铃井觉得应该不会有事。

「不用担心。」

神桑微笑,用那种铃井总是觉得好温柔──温柔过头的嗓音和口气,摇了摇头说。「可是──」铃井正欲说下去,神桑接着说:

「一定是关系的问题吧。」

「咦?」

「不是课长有什么不对,是周围的关系、氛围让她变成这样。所以没事的。」

「是吗?」

神桑没必要替课长说话啊──铃井怀着无法释然的心情反问,神桑明确地点头:

「是的,不是课长有什么不对。」

「是神桑人太好,才会这样想。」

「是吗……?」

神桑就那样站着,俯视铃井。

暮色逼近了。

神桑背对着橘红色变得更浓的夕阳站立,他的脸因为背光,看上去一片漆黑。因此看不到他的表情。瘦长的身躯脚下伸出细细长长的影子。

「每个人想听到的话都是一样的。」

神桑唐突地说,那声音极为沉静。

「咦?」

「希望对方说的话,每个人都希望别人肯定,肯定自己的正义才是对的。对于愿意说出想听的话的对象,任何人都会掏心掏肺,把自己交付给对方。」

没错──铃井想。

所以大家都会去依赖神桑,不管是课长,还是之前的课长都是。

现任课长说前任课长和神桑是「关系成瘾」,完全没错。少了神桑,前任课长就得不到任何人的肯定了。因为神桑肯定他,所以他有恃无恐,不管是对上司还是其他部下,就连对客户,都摆出「我才是对的」的态度,积习难改。

明明这根本是错的。

想要他的聆听。然后不管是多难听的埋怨,或是自以为是的成见,神桑都会像个黑洞一般,将它们全部吸收进去,完全不会否定「你错了」。不会让对方感到任何不舒服。

对前任课长来说,纠正或许才是好心,但无法这么做,果然是因为神桑太温柔了。

铃井心想:谁叫那些人不肯像我这样与神桑对等交谈,是他们咎由自取。

我向神桑倾吐烦恼的时候,我们的关系也是平等的,所以我和他是「对话」,但课长他们却是一厢情愿的。

──怎么能那样一厢情愿地向对方说一堆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小事?

现任课长自己也对前任课长说过一样的话,所以其实她自己也心知肚明。如果说是两人的关系蒙蔽了她的目光,那就太讽刺了。

他们一定是误以为神桑打从心底喜欢他们吧,明明神桑只是配合他们而已。这么一想,他们还真是可悲。

「好了,我们回去吧。得加紧脚步啰。」

神桑说,仍站在铃井的正面。他的脸依旧漆黑,只能勉强从眼镜的镜框看出脸庞边缘。

铃井看着那张脸,忽然萌生疑问:他是长这样的吗?

他本来是什么长相?

「不过说到很会说明,现任的丸山课长也很擅长说明呢。课长和你是不同的类型,但课长能当场理解听不懂的人不懂的点在哪里,确实地解开疑问。」

「是……吗?」

听到神桑的话,铃井的内心爆出一道火花。

他觉得:啊,对嘛,就是因为神桑没待过企画部,所以才不懂。一股烦躁不由自主地冲上心头。

「课长的确是只有说明的口气很流畅啦,但那是因为她根本不了解产品,才能像那样侃侃而谈。如果从素材开始,每一个细节都掌握,有些地方一定会觉得抗拒,说不出口,但她只待过营业,所以才可以不负责任地信口开河──」

「咦!是这样的吗?」

「嗯,其实就是这样。像我因为知道实际情况,所以有些事就绝对说不出口。」

「原来是这样啊,我都不知道。」

神桑深深地点头。他背对夕阳,看不见表情,也看不出感情,但铃井知道那张脸笑了。

「所以你的简报听起来才会那么真诚啊。我真是期待呢,以后不管你是调回企画部,还是在营业部往上爬,一定都能成为我们公司的王牌。」

「哪里……」

铃井嘴上谦逊,其实心里甜蜜蜜地都快融化了。然后他后悔在神桑面前微词批评了一下课长,他再次觉得神桑这个人实在了不起。

神桑没有附和铃井的批评,也没有全面支持他的说法。神桑没有指责任何一方,毫无矛盾地继续说下去。

「我们走吧,神桑──啊。」

铃井站起来,打住了话。他苦笑之后对神桑说:

「称呼的事,也被课长骂了呢。说不能老是叫你神桑。」

部门内称他「神桑」,是前任佐藤课长起的头。理由是想要让一个人极端比其他人年长的他尽快融入部门内。铃井当时觉得很受不了,认为以为换个称呼就能拉近距离,这种思维根本就是和时代脱节──但进入新体制后,昨天新课长丸山提议:

「一直用神桑这个称呼不好。」

铃井目瞪口呆:事到如今再把已经熟悉的绰号改回去,未免太没道理了,而且像这样拘泥于称呼,表示你的观念也跟前任课长一样不是吗?你果然也是个落伍的人──他这么想。

「走吧,神原大哥。」

听到铃井呼唤,神原慢慢地转换身体方向。避开背对的夕阳残照,侧脸的轮廓便回来了。看见表情了。

「没关系啦,叫我神桑就好。」

神原说。

──叫阿神有点俗,那就叫神桑好了。

前任课长这么说,哈哈哈笑着决定了这个绰号。回想起当时,铃井有种很奇妙的感受。他并不喜欢那种笑法,但那个成天酸言酸语的佐藤课长如此开朗地大笑,却是好遥远的记忆了。他居然曾经笑得那么阳光,简直就像个难以置信的谎言。

神原走在铃井前方一步。

「可以和铃井一起共事,我真的很幸运。」他说。

「企画的事也是,我是外行人,完全不懂,所以你愿意告诉我这些,真的让我获益良多。你不仅简报做得很好,也真的很会教人呢。」

铃井听着这声音,心想:

啊,要是他是课长就好了。

比起那种下班时间一到就跑回家的课长──这个年龄恰当,又细心关照身边和我的这个人,更适合课长这个位置。

铃井这么想。

夕阳的颜色很美。铃井低头看自己的脚,看着鲜明地向后方延伸的自己的影子。看到那影子后,他跨步往前走。他只看到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和铃井并肩往前走的神原的影子,从脚下长长地、长长地拉出去,而且正摇摇晃晃,周围却没有任何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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