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在这里了。」
站在无人的图书室中央、仰望着天花板的白石要唐突地说。
他就像鸟儿展翅那样张开修长的双手,闭着眼睛,就像在确定什么一般,维持这个姿势良久,彷佛在献上某种祈祷。很像少年漫画角色在封面摆出的帅气姿势。这要是同龄的男生做出这种姿势和动作,一定会让人退避三舍,但是由他来做──绝对笑不出来。
也许是因为看过一次他那敏捷的动作的关系。她已经见识过他举着银色的铃铛,迅捷地追逐逃离的目标,以媲美少年漫画的战斗击退「敌人」的场面。
「不在了?」
听到要的话,原野澪反问。
要的说明还是一样不得要领。说话方式不按条理,突然直指核心般切入要点,这应该就像是他的毛病吧。澪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要慢慢地合拢张开的双手,「嗯」地点点头。
「之前好像在这里──但已经不在了。」
区立楠道小学──这是这所图书室所在的小学名称。澪被要带来这里时,看到了校门上的校名。
小学?澪纳闷,但要没有任何说明,不断地往校舍里面走。随便进来没关系吗?「唉!」澪叫住要,要却不回答,就这样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地走到目的地──这间图书室。
「唉,随便进来没关系吗?校外人士不能跑进来吧──」
放学后的小学里,已经看不到学童的身影,校舍中一片寂静。橘色的夕照射入校舍,开始弥漫出介于傍晚与黑夜之间的幻想氛围,几乎感觉不到人的动静。玄关门开着,而且老师们应该也还留在学校里,所以应该并非完全没有人,然而建筑物却奇妙地感觉不到活力。
「没关系。他们来过的地方,多半都会变得荒废,没心思去管外人那些。」
要头也不回地应答。一如往常,是单方面的语气。
澪问:
「你说不在,是指花果不在吗?」
「──不,是所有的人。」
总觉得问题和回答有点文不对题。见澪不满的样子,要缓缓地摇头。薄大衣底下的立领制服,异样地适合这个场所。是因为这里虽然是小学,但毕竟是「学校」吗?
要放下仰头对着天花板的脸,又默默地走出图书室。偶尔停下脚步左右巡视,或是眯眼,注视着走廊深处。接着彷佛循着透明箭头记号般,脚步顺畅地再次往前走去。
澪整个一头雾水。但应该有什么只有他才感应得到──看得到的东西吧,因为高二的那天应该也是如此。凭澪的常识无法捉摸的某种事物,那个时候只有白石要看见了。
他彷佛被吸入其中一间教室,走了进去。
「就是这里。已经不在了,但本来在这里。」
「咦?」
挂着五年二班牌子的教室里,就如同小学这个场所,并排着相较于大人的低矮了许多的课桌椅。每一个座位都挂着像是手作的座垫和束口袋,墙上贴着小朋友的图画和书法字──印象就是随处可见的小学生教室,澪看不出有任何特别之处。
要慢慢地走到教室后方。他细长的手臂慢慢地举到教室后方的墙壁前面,直盯着一点。
到底是怎么了?
澪从旁边看过去,那似乎是一张表。上面写着「小花贴纸表」。一组、二组、三组……各组旁边贴满了许许多多的红色圆贴纸,几乎要溢出表外。
◆
「原野同学。」
上个星期,澪突然被熟悉的声音叫住。
周围人这么多,怎么会听得出来?──事后澪觉得很奇妙,但那是即使想忘也忘不了的声音,所以一定是耳朵记住了那声音,做出了反应。
当时是她就读的大学的春季校庆,她来帮忙摆摊。
澪参加的教育系志工社团,这天制作可丽饼贩卖。澪结束顾摊的值班,正要交接给二年级的学生。摊位生意很好,她离开排队客人的队伍,在帐篷角落正要解下围裙和三角头巾时,听到了那声音。
被叫到名字,澪惊讶抬头,看到白石要就站在她面前。
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她自己也清楚地意识到,仰望的眼睛甚至忘了眨眼,完全静止了。
但是她并不惊讶。要出现得确实唐突,但澪觉得只要是与他有关的事,她的心早已失去了惊讶这个概念。
「要同学……」
白石要。
在学期中来到澪以前就读的高中的转学生。
最后一次见到他以后,已经过了将近两年。在同一间教室共学,大概只有不到一个月的短暂期间。
一看到他的脸,当时的记忆便在耳边哗哗驰骋而过──看到要的脸,就好像实际听到风吹过自家后院、自小玩耍的竹林时的哗哗声。
──同一个社团里崇拜的学长、第一次交到男朋友的欢喜──过去不断地和姊妹们热烈讨论的快乐恋爱话题,沙穗、花果……消失不见的花果。
『我跟三年级的神原学长在一起,不用担心我。』
看到留下的便条那句话时的冲击和痛楚──
要在竹林前对神原一太说的话。虽然不知道要对神原做了什么,但学长的脸在转瞬间就变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神原一太的表情痛苦地扭曲,落荒而逃──
『听说昨天在三重县的深山里,找到了一具身分不明的男尸──我觉得是神原一太。』
要如此告知,澪拜托他『带我一起去』。如果你要去找花果她们的话。我是她的朋友,所以我也要一起去。
对于澪的要求,要停顿了几拍,明确地点了点头:
『好。』
隔月,白石要就从澪就读的高中消失了。
他在学校里待了一阵子。虽然不会积极地向澪攀谈,但彼此都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在消失不久前,要对澪这么说:
『往后不管你去哪里,都一定要把你们家后面那片竹林的竹子带在身上,竹叶也可以。千万不能忘记。』
澪愣住不解,要又说:
『那片竹林很棒,和你融为一体。』
虽然要并没有微笑,但澪觉得他这么说时,似乎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像是表情的柔和感情,忍不住点了点头。
如此交代的隔周──要就消失了,真的是不知不觉间就没来学校了。一天没来,澪猜想他是感冒了吗?但隔天和再隔天也没来,澪慌忙向导师南野询问,老师说:「白石的话,他又转学了。」澪茫然自失。被抛下了──她这么想,但奇妙的是,内心某处似乎有着这样的确信:
要一定会来接她。
澪钱包里的钞票夹层中,现在也夹着竹叶。
所以当要突然出现在大学校庆摊位时,澪并没有太惊讶。
后来过了快两年,澪已经从高中毕业,搬出千叶的老家,到金泽读大学。就算要毫无前兆、理所当然地跑来找她──她也觉得总有一天会如此。
以前要种种唐突的言行、对话的方式,让澪觉得「恐怖」、「恶心」,但现在已经不这么感觉了。她很开心:他遵守诺言了。
要定定地注视着澪:
「我来接你了,因为知道他们在哪里了。」
「──原来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嗯。」
要应声,没有再说话。他还是老样子,似乎很不擅长与人对话。
浮肿惺忪的眼皮、乱糟糟的头发。
以前完全没有意识到,但人实在很现实,被他搭救之后再仔细观察,澪发现要手脚修长,风采翩翩。包括那修长而过度纤瘦的不平衡感,都营造出一种奇妙的魅力,就像是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独特危险感觉。包括那圆滑的眉毛线条,澪觉得他的表情似乎比以前更沉稳了。
「找到花果了吗?」
说出这个名字时,胸口一阵绞痛。
花果,以为是手帕交的我的朋友。这近两年之间,自己不晓得想到她多少次。她好几次看到花果的母亲在车站和学校前面发传单,请民众提供失踪女儿的消息。虽然别人都说花果是自己离家出走的,但花果的母亲站在街头,泪诉女儿不是那种会默默丢下家人的孩子。
如今澪认为,自己会选择离家遥远的大学做为第一志愿,应该是因为想要离开故乡。澪和沙穗放学回家去车站,或是在学校前面等公车时,都会看到花果的母亲在发传单。每回花果的母亲用有些空洞的眼神说「大家差不多要大考了呢,真好」,就感觉内心冒出一片毛刺。
但是她没想到从那之后,竟然经过了这么久。
要回答:
「大概找到了。」
他眯起眼睛,就像近视的人为了看得更清楚的动作。就和当时注视着神原一太时一样,眼神看不出感情。
「你还想一起来吗?」
「嗯。」
澪毫不犹豫。她一边解开围裙,一边思考。现在刚好正值校庆期间,大学暂时没有课。
笑意忽然涌上心头,要的信守诺言让她莞尔。他特地跑到金泽来接澪,但如果澪说她不去,要应该也不会介意。只是因为答应过澪了,所以他还是来了。虽然以前只在教室里当过短暂的同学,但他这种异于常人的思维,还是让澪感到怀念。
「咦,原野,你要走了?」
澪折起围裙,收起三角头巾,背后忽然传来声音。是刚换班的三年级学长,正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刚加入这个社团的时候,澪就好几次感觉到学长的这种态度。虽然没有直接明说什么,但也许是对自己自信十足,学长老是想要强硬地带入那种气氛,但每一次澪都委婉地闪躲。这次学长也用露骨猜疑的眼神看着突然现身的要。
「这个人是谁啊?啊,我知道了。」
学长不快的眼神突然变得开心:
「是你弟弟对吧?你说过你有弟弟嘛。记得是叫雫?你来参加我们校庆吗?」
「不是,是我高中的男朋友。」
澪说,同时心想:为什么这种男生都会记住我弟的名字,爱把雫的名字搬出来呢?
听到「男朋友」三个字,学长──还有意料之外地,要的眼睛瞪得老大。尤其是要,就像受惊吓的猫一样,眼睛睁得浑圆。澪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
澪觉得有点好笑,一口气说下去:
「他特地来找我,不好意思我要走了。我的班到今天就结束了,明天开始也不会来校庆了,所以摊子就交给大家了。啊,还有我的份,我拿走了。」
澪拿起插在摊位前面架子上的一个可丽饼。社团规定,每个社员可以拿一份可丽饼当餐点。她把淋了巧克力酱的香蕉和鲜奶油满出来的可丽饼塞进杵在原地的要手中。
「给你吃,如果你不讨厌巧克力香蕉的话。」
「……我不讨厌。」
澪留下呆呆地看着她的三年级学长走了出去,旁边的要迟疑地咬了一口可丽饼。澪见状忍不住说:
「原来你也会吃东西。」
「当然会啊。还有,我吃是因为鲜奶油快流下去了,我不想弄脏手。」
听到这话,澪心想「什么啊」,忍不住笑了出来,结果要看着澪问:
「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说你意外地也会聊普通话题。」
「会啊。」
既然会回话,表示要也具备什么叫「普通话题」的常识。所以澪顺带又问:
「我可以问件事吗?」
「什么事?」
「为什么你还穿着制服?」
要突然现身,澪并不感到惊讶,但如果说有哪里奇怪,就是那身制服。她们应该已经从高中毕业了,但是要那身米白色的薄大衣底下,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同一套制服。转学到澪她们的高中,还没有换上西装式的新制服就再次转走的要,结果在同一间教室的期间,一直都穿着这套立领制服。
「哦──」
要慢慢地摇了摇头。看到他这个动作,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时光的流逝,教人身陷一种错觉,彷佛只有他一个人不老不死,毫无变化地突然现身。──澪觉得就算他真的不老不死,她也不觉得惊讶,但是要回答了。十分简短:
「我只有这套衣服。」
接着他忽然轻笑了一下──澪觉得。咦?他有「笑」这种感情吗?澪惊讶地仰望要的脸。结果他说:
「你好像变坚强了,原野同学。」
◆
隔天,两人从金泽搭新干线前往东京车站。接着换乘地下铁,来到东京都内的这个地区,这里是澪第一次造访的地点。
感觉是个悠闲的街区。也有大型公园和超市,马路旁的路树也整齐美观,感觉是也很适合家庭和小孩居住的地方。
可是──怎么回事呢?
总觉得昏昏暗暗。明明有物理性的阳光,整个街区却彷佛罩上了某些阴影。明明没这个可能,但就像是天空罩着一片巨大的屋顶或是盖子。
但是仰望天空,理所当然,没有任何遮蔽物。
离开区立楠道小学后,要带着澪,接着走向小学附近一处大型集合住宅社区。
那是个非常大、而且相当时髦的集合住宅,完全没有「集合住宅」这个词汇让人联想到的一群单调建筑物的枯燥无味,发挥混凝土墙面的特色,部分改嵌玻璃墙等等,设计带有适度的新潮。玄关、房门、建筑物上的文字字体相当古典,看上去就好像在电影等看到的外国饭店。
房租一定也很贵吧──但是不知为何,来到入口时,澪裹足不前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社区非常棒,但自己不想住在这里──绝对不会住在这里,她强烈地涌出这样的念头。
夕阳余晖照射下,建筑物的墙面应该一片明亮,却感觉昏昏暗暗。就和街上的印象一样。
「你在那里等我一下。」
要指着社区中央的公园。澪依言坐在长椅上等待,要消失到南侧的大楼去了。一会儿后他回来时,看到他手上提着的东西,澪忍不住惊呼:「咦?」
要提在手上的,是装猫狗的那种宠物外出笼。澪忍不住站起来跑过去,要说:
「我借来的,接下来可能会需要。」
「借?借狗吗?」
虽然可能是猫,但澪从外出笼的大小如此推测,这时笼里传来轻叫声:汪!听到那声音,澪发出融化般的尖叫。一直到小学以前,澪的家里也有养狗。她回想起狗儿的毛皮和兴奋时快速的呼吸,觉得心动死了。
「这孩子好像有点兴奋,可能平常很少进外出笼吧?我觉得它不太习惯待在里面。」
澪这么说,要喃喃说:「也许吧。」笼里不停地传出急促的踏步声,让澪有些在意。
「不能把它放出来吗?」
澪问,要小声喃喃了一声「唔……」,思考片刻后说「等一下好了」。
「放出来也可以,但万一跑掉就糟了,晚点好吗?它是室内犬,等去了我租的那一户再放出来吧。」
「你租的那一户?」
「嗯,我住在这里。房间很多,你也可以住。」
确实,澪正在担心如果要待上很多天,住宿要怎么办?要不肯说明重点,澪也习惯他的步调了,所以也没有特别询问,但──
「你租这个社区的房子住吗?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是为了寻找他说的「那些人」而这么做吗?要点点头,彷佛理所当然。
「我租了几个地方。这处集合住宅的持有人三角地产委托我,说我要住哪里都行。」
「三角地产……」
三角地产是一家大型不动产公司,经常可以在大楼广告和商业设施的电视广告上看到它的名字。
「几个地方……你是说几户吗?你的意思不是一户里面有很多房间,而是我跟你住不同户?」
虽然不同房间,但是要和同龄的男生在同一个家过夜,澪也觉得有些抗拒。对于这个问题,要干脆地点点头:
「嗯,很多户都是空的,想睡哪里都行。」
「这个社区是怎么回事?」
「有个主妇失踪了。」
要说。手上的外出笼里不断地传出前脚轻快踏步的声音。
「其他也死了好几个人,如果要循线找到他们,我认为就要从这处社区开始。」
要表情不变地这么说。
◆
「好啰~可以出来啰~」
澪把外出笼放到地上打开来,一只褐色尾巴的小狗便从笼里跑了出来。它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活力十足地在地上奔跑。
光是看到戴着红色项圈的粗圆脖子,澪就已经满心疼爱。她想起小学以前家里养的柴犬洛库。洛库过世以后,母亲难过死了,说不想再经历这种悲伤,后来家里没有再养新的狗,但澪一直打定主意,等到哪天自己开始工作赚钱,还想再养狗。
应该也不是感应到她这种想法,以初次见面来说,放出来的小狗相当平静,没什么提防澪和要的样子。
那是一只眼睛圆滚、感觉很亲人的豆柴。
「它叫什么名字?」
「哈奇。」
要回答。
如果出借狗的人家也住在同一个社区,那么就算格局有些不同,或许也有相同的建筑物气味,所以哈奇才能感到安心也说不定。意外的是,要似乎也很熟悉跟狗打交道,以自然的动作和哈奇相处。哈奇靠近要的手,抽动鼻子,对他似乎也没有戒心。
虽然没有微笑这么大的反应,但是像这样与哈奇相处的要,面露前所未见的沉静表情。在金泽的大学重逢时,他穿着和以前一样的立领制服,澪觉得就算他是不老不死之身,她也不会感到惊奇,但冷静下来仔细观察,比起高中那时候,要看起来成熟了许多,感觉确实增长了年岁。虽然穿起高中生的立领制服完全不突兀,但还是变得比那时候更可靠,更有气势。
他到底来自何方?是个怎样的人?
要租的地方该说不出所料吗?单调得近乎诡异。唯一看得出生活感的,就只有寝具和洗脸台周围的牙刷和洗面乳,厨房里连冰箱都没有。不过似乎已经准备好哈奇使用的物品,厕所里放着预先从饲主那里要来的哈奇的饲料。
看到镜子前面的牙刷和洗面乳,澪有种很奇妙的感受。
感觉毫无生活感的这个人,也是好好在过生活的啊──她为了奇妙的地方感动,环顾房间,一会儿后要说:
「准备给你休息的地方,已经先请业者把寝具和窗帘送过去了。虽然其实也可以让你睡在家具都还留着的地方。」
「家具都还留着?」
「对,因为有很多住户就像跑路一样,丢下家当搬走了。不过我想你应该不想睡在不认识的人留下的床上。」
听起来实在太可怕了。澪忍不住闭口不语,这时要慢慢地站了起来。被抱起来的哈奇舔了舔要的手指。要应该是认为不必担心狗会跑掉,没有放进外出笼里,而是抱着它走向门口。
「趁今天再去看一户吧。」
要接着带澪去的地方,是社区另一边的北栋──北栋的顶楼。
门上的门牌写着「泽渡」,挂着干燥花花圈。花圈上凋零的花朵和叶子散落一地。
要似乎拿到了钥匙,打开了「泽渡」家的门。
一踏进里面,澪便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这户人家就像杂志上看到的住家一样时髦,品味绝佳,令人赞叹。墙上的画作、木纹美丽的大衣挂勾、餐桌、椅子、一点刮痕或污渍都没有的冰箱。而且室内非常宽敞,格局和其他户显然不同,一看就知道是特别的一户。
哈奇从要的怀里跳下来,小声「汪!」了一声。
这个家是怎么回事?因为予人的印象就像型录一样完美,因此没有任何人影,便显得格外阴森。由于平常绝对不会随便踏进不认识的人家里,因此更觉得浑身不对劲了。
「这一户的人呢……?」
「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大家都说,可能和失踪的主妇有关。」
要就像今天在楠道小学的图书室做的那样,双手像翅膀一样展开来。闭上眼睛,深呼吸。
「他们好像也在这个家出入。虽然传闻真伪不明,但他们渗透学校活动和主妇之间,应该是一点一滴地,把黑暗加诸到别人身上。」
把黑暗加诸到别人身上,这句话刺激了记忆。
高中时期自己的手机,令她害怕的各种LINE讯息,对方无休无止的骚扰言论,陷入错在自己的扭曲想法中,不断地自我检讨反省的那种感觉──
『他们会把自己的黑暗加诸在别人身上。』
当时要注视着神原,这么告诉澪。
『灭门──先对家庭中的其中一人下手,笼络对方,不知不觉间渗透到整个家里面。用你那套理论洗脑,让对方相信自己是错的,把你口中的正确套在对方头上。渗透到家庭当中,不知不觉间支配所有的成员。』
那天听到「灭门」两个字,只觉得荒诞无稽、难以置信,但现在身处这个保留着家具和生活感的住处,重新回想起那些话,却带有逼真的重量。难道就像神原差点把她逼上绝路那样,同样的事也发生在这个家?
「你说把黑暗加诸于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像神原一太对我做的那样,这户人家还有你说的主妇,也遇到了一样的事吗?」
外头已经开始暗下来了。要应该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熟门熟路地打开玄关旁边的鞋柜,扳起上方的电源总开关。鞋架上摆着应该是小孩子的运动鞋。啊,这户人家本来有小孩吗?一想到这里,胸口就一阵疼痛。
按下墙上的开关,灯亮了起来,室内变得明亮。要在灯光下为她说明:
「我在寻找的那伙人,他们会把自己的黑暗加诸于人,来引出对方内心的黑暗,将对方拖进相同的领域。他们逼迫对方,剥夺对方的思考和精力,让对方无法辨别是非对错。让对方的视野变得狭隘,滋养心中的黑暗,让盯上的对象也变成讨厌的样子。」
「讨厌的样子?」
「没错,讨人厌、感觉很差、会攻击别人、用自己内心的黑暗污染别人的那种人。像这样更进一步把周围的人拖进死亡或黑暗的深渊。这处社区大概已经发生过这种事,都结束了。」
「是你说的『那些人』干的吗?」
「没错。神原香织。」
澪瞠目结舌。神原,和学长同姓──她正这么想,只见要定定地回视着她。澪立下决心问:
「和一太学长同姓吗?」
「没错,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澪的眼睛就这么睁大着,忘了眨眼。
「要看吗?」
这时,要取出手机,搜寻了一下,把萤幕转向澪:
「你知道整理凶宅资讯的网站吗?这个网站把意外死亡或自杀过世的人家,和死因还有日期一起整理在上面。」
「……我听说过,但没有看过。」
「这是神原一家搬到这里之前的这一带的地图。」
网站资料似乎是以数年为区间来显示。萤幕上有许多蜡烛记号点点散布。每一支蜡烛,似乎意味着某个人的「死」。众多的蜡烛确实让人联想到死者。只要点选其中之一,就能看到关于该物件的详细死亡资讯。
「然后这是他们来到这里之后。」
要滑动萤幕操作,结果画面上出现特别巨大──大上好几倍的蜡烛记号。格外硕大的蜡烛就插在这个社区上──点选其中一支大蜡烛,便显示出密密麻麻的文字,列出一长串门号、门号、门号。『南栋五一五号前走廊,跳楼自杀』、『屋顶坠楼意外』、『北栋六○一号,命案』、『北栋七○一号阳台,命案』──
澪想起她们刚才进来的门上号码。发生命案的「七○一号」,难道……她忍不住差点转头要看阳台。「命案」二字令人胸口一凉。
不光是这处社区而已。
地图各处显示着许多小小的蜡烛。无数支蜡烛排列的景象,就宛如神社或祠堂执行的仪式。
无数支新的蜡烛出现在先前没有的地点。
「那家人一来,就会死人。他们就是这样的一家人。」
要斩钉截铁地说。
◆◆◆
铃井俊哉心情好极了。
最近公司的主管体制有了新变革,他们第一线人员的意见更容易往上呈了。在过去,公司充满了封建的权势欺压风气,有蛮横的上司要求先会喝酒应酬再谈沟通,也有无能的女上司认为要顾小孩没办法,想要极端缩短工时,导致现场遇到许多困难,压力重重。
但现在不同了。
铃井喜孜孜地哼着歌,心想「让女人来当营业课的课长,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回想起几个月前的事。
四宫食品史上第一个从基层一路爬上来的女性营业课长。铃井这些营业二课成员对此非常兴奋,也对她寄与莫大的期待,然而丸山睦美却教人失望。也许是承受不了「第一个女课长」头衔的压力,她开始把隔壁的营业一课视为眼中钉,处处针锋相对。
『我们也要这样做,才不会输给一课。』
『喂,你现在在做的事,搞到最后不是会变成一课的功劳吗?』
『唉,神原和一课的课长很好吗?大家,神原是一课的间谍,绝对不能把他当自己人!』
铃井哑口无言。什么间谍?这发言教人傻眼,但睦美本人却是正经八百,好像真心认为二课的业绩不振,都是神原和一课害的。
但一课和二课负责的产品根本不同。一课负责生鲜食品,二课负责冷冻食品这类加工食品。二课和客户谈生意的时候,受到对方要求,帮忙介绍一课人员,或是协助连系其他部门,这类情况司空见惯,反之亦然。然而却计较什么「功劳」、指控部下是「间谍」,铃井觉得真是够了。
『神原,亏我还那么相信你!你不是跟我说,我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吗!』
在无人的会议室里,睦美紧紧地抓住一脸困惑的神原逼问。那副景象很不寻常。神原个子挺拔,外表也是个绅士,因此看上去简直就像两人是男女关系,正为了不伦之恋而争吵──铃井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场面。
当时铃井虽然尴尬,仍出面制止。课长,你那样说不好吧,这里是公司啊,请冷静下来──
看到铃井制止,神原虽然不知所措,但露出了再温柔不过的安心表情。啊,铃井,太好了,让课长休息一下吧──
看到那表情,铃井回想起前任佐藤课长不停地打电话给神原,公司命令神原「不要再接佐藤课长的电话」的事。听说当时神原露出大松一口气的表情。
「老是遇上这种事,神原大哥也实在辛苦。」
「是啊,当时我真的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听到铃井的话,神原微笑地说。
「听到不必再接课长的电话,我心想:啊,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已经没事了,整个人安心了。」
后来佐藤课长被调到旗下公司的仓库,却又犯下伤害案。可能是易怒的个性招来恶果,他为了工作与部下发生争吵,打了对方,这回真的被公司开除了。可是后来不晓得是不是自暴自弃,跑到公司来向上司申诉是非法解雇,闹了一阵,被警卫撵出去了。
后来佐藤课长在家里自杀了。还带着妻子一起上路,遗书里似乎写满了对四宫食品的怨恨。
听到佐藤课长这样的死去,铃井和公司同事都震惊极了,尤其是睦美,她气急败坏,在上班时间悲怆地大叫:
「意思是我逼死他的吗?你们都这样想对吧?你们都觉得是我害死他的!」
睦美的反应,公司高层也听说了,劝她就医休养,结果她大闹说:「一口咬定我有忧郁症,这是权势欺压!」然后可能真的是累了,在回家途中从车站阶梯滑倒,撞到了头──住院了。似乎伤得很重,意识尚未恢复。
「我们公司是被诅咒了吗?」
同事滨田神情阴郁地说,铃井也点头附和「就是说啊」,却也觉得大快人心。因为他已经受够在公司听到睦美那些唉声叹气了。
虽然希望由神原来担任二课的新课长,但神原并非一毕业就进来的,而且公司作风老派,或许相当困难──明明这阵子二课的业绩几乎都不是睦美的功劳,而是神原掌握了客户的心,才能拿到订单──铃井想到这里,为神原抱屈不已。
在铃井不知道的情况下,神原受到许多客户的倚重。似乎也有许多人有着和佐藤课长相同的发想,不知不觉间,客户会用「神桑」这个怀念的绰号叫他。神桑,上次跟你讨论的店里的事──关于我女儿啊──说到我丈夫啊──我那个男朋友啊──不知不觉间,许多人的知心话和秘密都集中到神原那里了。铃井觉得神原真是太得人心了。
仔细想想,铃井自己也觉得神原可以信任,不知不觉经常向他倾吐私密的事,或向他求助。对现任上司的不满、希望公司风气改变、老家生病的祖母、忘不了学生时期分手的女友、女友不该甩了他──
「我懂,我完全理解。」神原都会听他诉说,并鼓励他。「你的前女友放弃你,真的是她的损失。」
即使是连自己都觉得一讲再讲的相同内容,神原也愿意耐性十足、设身处地地聆听。铃井觉得神原真的就像个活菩萨。
「神原大哥也有烦恼吗?」
问出口之后,铃井后悔了。这么说来,神原的妻子过世了,他惊觉自己问了个白痴问题,但神原柔和的微笑依旧。
「我上面的孩子现在变成茧居族了。说到烦恼,这确实是个烦恼吧。但我觉得只要时候到了,那孩子自己会想通,所以我也不打算催他就是了。」
他一定是个理想的父亲──铃井想。
就在前些日子,这个「理想的」神原获得了破格的拔擢。
神原结束他基层员工的职位,即将以经营顾问的身分,成为四宫食品的常务。这惊人的升迁不只是铃井跌破眼镜,全公司都为之哗然,但似乎是在社长热烈的支持下实现的。
「也因为内子的事,我原本打算辞职,但受到社长大力慰留……」
神原既腼腆又为难地说。原来神原原本打算不告诉铃井,默默离职吗?想到这里,内心掠过一抹疙瘩,但幸好神原愿意留下来。
据说是社长从神原那里听说他以前在其他公司担任经营顾问的经历,亲自拔擢他加入高层。
「你愿意接受常务的职位,我太开心了。」
铃井在公司里看到社长这么对神原说。进入公司以后,铃井和社长没说过几句话,但神原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和社长变得相当熟稔。
铃井不知道神原以前是当经营顾问的。神原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渐渐地发酵为不满,在内心闷烧着。理智明白根本没必要在乎这种事,但铃井就是觉得神原被抢走了,很不是滋味。现在神原成了上司,值得欣喜,但他会离自己远去,这样下去不行,我希望他可以更多地倾听我的烦恼啊!
──是不是有人说过他以前是医生?
铃井试着回想,但那是谁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都变得一片模糊。
某天,一名女子拜访成为董事的神原。似乎是来送中午的便当,女子看到铃井,攀谈说:「啊,你是不是铃井先生?」
「是,我就是。」
「哎呀,我常听说你的事。说有个还很年轻、却很优秀的同事。如果你不嫌弃,请收下这个。请大家一起尝尝吧。」
女子递过来一盒东西,打开来一看,里面装着漂亮地挤上鲜奶油的南瓜塔。糕点卖相完美,就像外面买来的一样。
女子回去以后,铃井问在办公室擦身而过的神原:
「啊……神原大哥,刚才那位女士是?她拿了蛋糕请我。」
结果神原笑了。他没什么地说:
「喔,那是内子。」
◆◆◆
神原二子在新的班级,背对黑板打招呼:
「我的名字是我爸爸妈妈取的,和『微笑』同音,也就是『微笑』的意思。请大家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请多指教。」
他抬头,环顾全班同学的脸。
他望向教室后方的公布栏,总共有六组。太好了,表格栏位足够。
「老师,我有个建议。」
「哦?什么建议,二子同学?」
「我建议可以做一张表格,把小组列在上面,表现优秀的组别就贴上贴纸奖励。」
他推起银框眼镜,拿着做好带来的「小花贴纸表」,开始向导师解释。
◆◆◆
宫嶋翔子站在衣柜前,为了无法决定穿哪件衣服而焦急。
这件不行,这件太正式了,好像要去教学参观,这件洋装很可爱,但是会被人以为是卯起来打扮,这件裙子又太土气──
自从青少女时期和喜欢的男生约会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像这样为打扮苦恼了,但这阵子每星期都得像这样绞尽脑汁。茶会开始前,从衣柜里挖出来的衣服都把房间里铺得连踏脚的地方都没有。
看看时钟,已经一点半了。差不多得开始正式准备茶会才行了──
烤箱传来香蕉蛋糕烤好的香味。在充满诱人甜香的住处里,翔子却一个人快哭出来了。
尽管怨怼「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田地」,但理由一清二楚。
都是因为那个人──神原香织来了。
「同一个社区里,有满多同班同学的母亲呢。大家愿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办个茶会?」
在以前,社区里的妈妈朋友都是以翔子为中心聚会。
翔子的丈夫是大学医院的医生,她并没有特别想要炫耀的心态,但都会在第一次见面的场合上,尽快把这件事告诉在场的人。因为如果不快点说,当其他人炫耀自己并不怎么样的丈夫或职业时,感觉就好像故意在让她们出糗,那样就太可怜了。
以前偶尔也有些妈妈朋友的丈夫也是医生,但那些人说穿了就只是小诊所的开业医生,或即使是在综合医院上班,也是等级完全比不上她丈夫的医院。丈夫上班的医院不是一般的大学医院,而是C大学附属医院,而且还是外科医师。不仅如此,他更是下任主管候选人之一。同样是医生,等级也是天差地远。
翔子天生争强好胜,这一点她有所自觉。但是没办法,实际上她就是没有任何一点输人,这已经是翔子的天性了。只要进入新的环境或团体,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周围的人「我是第一名」。因为这样办起事来比较方便,也不会让其他人不必要地出糗。
所以她觉得那个叫神原香织的主妇是新来乍到,才会不知道。她不清楚我是何等人物,所以才敢邀我喝什么茶。
因为她不知道她家跟我家地位相差多悬殊。
所以我反过来邀请她。
「啊,茶会的话,我家常办喔。神原太太不嫌弃的话,请来参加吧。」
「这样吗?太谢谢你邀请了。」
那个太太很像电视上看到的某某──身边的人私下议论这件事,也让翔子很不是滋味。但是看在翔子眼中,香织穿的衣服很老旧,人看起来也很憔悴、苍老。头发也乱糟糟的,让她觉得:怎么不会打理一下外表?
在邀请神原香织的茶会上,翔子首先告诉她:
「不只是外子而已,其实我以前也是医生。但因为生了小孩,所以现在暂时离开了职场。」
像王牌一样亮出这个事实,每次都让她爽快无比。不只是丈夫,我本人也是一号人物,你们这些平凡的主妇一定无法想像吧──怀着这样的心情宣告的这句话,却未能引起香织任何惊讶的反应。
「啊,我也是。」
香织微笑说。
「这件事只跟你说喔,其实我也是。」
咦?翔子错愕。
怎么可能?她细细打量香织,但香织喝着茶,没有说话。
「你在哪家医院上班?」「是哪家大学的医学院?」翔子追问,香织也只是含糊地应声,打马虎眼。那副态度,就彷佛想要追根究柢的翔子品性低俗,让翔子火冒三丈。你也是医生?见鬼了。你以为我一路以来付出了多少努力?你以为那种露骨又牵强的谎言能行得通吗?
内心虽然暴跳如雷,但更教人气恼的是,翔子端出来的手工糕点,香织连一口都没吃。
「好像很好吃呢。」香织只这么说,却完全没碰。然而却一直暗示自己喜欢做菜、也常做糕点。简直就像在挑衅。
如果不爽这个人,不要再邀请她就好了──明明这么想,为什么却一直邀请香织来家里,翔子自己也搞不懂。
香织也不会说上什么话,就只是坐在那里笑,然而不知为何,却搞得翔子方寸大乱。为什么这个女人不称赞我好厉害?为什么不照我的心意走?或许就是为了让她承认自己了不起、让她见识自己的厉害,翔子今天才会又邀请她来家里。
叮咚──玄关门铃响了。
听到那声音,翔子一阵讶异。
这天的茶会成员都已经到齐了。那个让人不爽的香织也已经来了,今天也把声称是她做的南瓜塔递给翔子。
「这是用每年家里收到的南瓜做的,请大家一起吃。」香织说。
翔子今天做了香蕉蛋糕,她就没想到会跟主人家的蛋糕重复吗?
天真无邪地欢呼「哇!好像很好吃!」的其他太太,也不晓得她们在想什么。翔子烦躁地把香蕉蛋糕和南瓜塔都摆上桌。众人盘子上的南瓜塔好像消失得比较快,这件事也让她气得牙痒痒的。
香织一脸装模作样,两种糕点都没吃。她不吃翔子做的东西。
「这么说来,香织太太的先生是做什么的去了?」
今天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翔子怀着这样的心情问,但香织没有回答。其他太太替她回答:「我记得是在食品公司上班对吧?」
什么啊,原来是上班族啊──翔子志得意满地看香织,太太们继续说下去:
「是四宫食品的董事对吧?好厉害。」
「还好啦。」
香织微笑。听到「董事」,翔子有点不爽,但四宫食品只是摔下大公司排名的中坚小公司而已,不算什么。而且,既然别人都称赞你「好厉害」了,你也该礼貌地承认别人「厉害」吧?──翔子不耐烦地想。
「香织太太家,二子上面还有个哥哥对吧?」
「是啊。」
「哥哥多大了?听说已经很大了,是不是已经读大学,去外地念书了?」
「嗯,差不多。」
香织含糊地回应,不停地打开自己的手机操作着,不晓得是不是在传简讯。来参加别人家的茶会,那是什么态度?这也教人不耐烦。
只要香织在场,她就会成为场子的话题中心,让人很不是滋味。反正接下来一定会发展成那个「哥哥」在读哪一所知名大学吧。不过反正不可能是医学院。我已经决定我家小孩要读医学院了──
香织放下正在喝的红茶杯,难得主动看向翔子。
「那个,我从以前就一直很好奇……」
「什么?」
「那幅画是原画吗?」
「咦?」
香织指的是贴在客厅墙上的一张海报。是翔子还在念书的时候,登上畅销排行榜的书本封面。那幅海边街景,记得是出自英国画家笔下。是相当知名的画作。
嗄?翔子诧异。这幅画太有名了,有名到根本不会想到什么「原画」。她不知道原画在哪里,但不是画家自己保存着,就是收藏在某家美术馆吧。翔子家贴的是海报。
「不是原画……是海报。」
「咦,这样啊。原来不是原画。」
翔子忍不住动气了,还没来得及思考,话便脱口而出:
「你那样说不会有点没礼貌吗?」
「哦,那位画家是我朋友,所以我以为你也是。」
「咦……?」
声音──表情僵硬了,但翔子内心一部分雀跃起来。
终于被我等到了,她想。
我一直在等你像这样炫耀,以我为对手,使尽全力而滑稽地炫耀──我一直在等扳回一城的机会。唉,你刚才那是露骨地自夸吧?大家都看到了吧?这个人向我炫耀了,对吧?
既然对方出招,我自然要接招。我就是不爽你。翔子正要回嘴的时候──
「这幅画对吧?」
不知何时,香织掏出了手机。不是智慧型手机,而是传统手机。这年头还有人在用这种手机?虽然很令人惊讶,但香织真的是用传统手机,而且萤幕还裂开了。
香织亮出来的萤幕上,是张贴在翔子家的那幅画。
「对了,还有这个。」
香织亮出别的画面,上面呈现的是翔子现在身上穿的花朵图案的裙子。不是多昂贵的衣服,是她喜爱的品牌这一季的新款式。香织打开了那个品牌的官网,模特儿穿着同一件裙子,底下甚至显示了三万七千圆的价格──
香织从刚才就一直在操作手机,原来是在查这种东西?
「那件裙子满贵的呢,我觉得款式满奇特的。我也来模仿看看好了。」
其他人都安静下来了,翔子也目不转睛地回视对方。这个人,是不是哪里怪怪的?
叮咚──这时门铃声响起了。
听到那声音,翔子一阵讶异。
茶会成员都已经到齐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到底是谁──她这么想着抬起头。
「来了。」她应着,按下对讲机按钮,想要看看访客是谁,又再次一阵讶异。
没有人。
萤幕另一头没有人影。
「咦,好奇怪。」
翔子刻意说出声音歪起头,下一秒──
她清楚地听见在场所有的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房间里有个不认识的人。
穿立领制服的年轻男子。是高中生吗?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家里来了。无声无息,真的是一眨眼的工夫。
「咦?」
翔子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男子站在午茶的桌子前,倏地举起了右手。「铃……」下一秒,一道清凉的铃声响彻了全场。在理解力无法跟上的翔子面前,铃声再次响起。
铃……
男子手中拿着一个像银色铃铛的东西。
依稀有股气味。和翔子家玫瑰花香基底的室内芳香剂不同,是更青涩的──像竹子般的气味。
在场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尴尬地交互看着突然现身的他和屋主翔子。这时──
在场的人里面,只有一个人整个僵硬,无法动弹。
神原香织瞪大了两眼,凝视着年轻男子手上的铃铛,就好像看到了什么无法置信的东西。
铃……清凉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让翔子回过神来,逼近男子。
「喂,你……」
怎么随便跑进来──说到一半,下文被另一道惨叫声给盖过去了。
嘎啊啊啊啊啊!是这样的惨叫。
几乎要撕裂空气般、教人不敢相信真的听到了这种声音。
瞪着年轻男子一动不动的香织,突然用头去撞桌子。红茶杯破裂,附在蛋糕旁边的鲜奶油沾满了她的额头和头发。
咦!咦!咦!周围的人惊慌失措,喊着她的名字:「香织太太!」然而香织按着自己的头,剧烈地甩头,就像在强烈地表达抗拒。
目睹那骇人的情状,坐在旁边的一名主妇跑近香织,碰到她的肩膀,「噫」了一声,缩起了手。是碰到滚烫的东西,怕被烫伤的反应。
「最好不要碰她。」
年轻男子高举铃铛说。声音从容平静。
紧接着──
汪!
狗叫声。
翔子都快晕了。她从小就讨厌猫狗这些动物,怎么会有狗跑进这个家?翔子才刚这么想,除了狗以外,年轻男子后方又走进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女子。女子不像男子那么镇定,提心吊胆地窥看着室内状况。
狗从她的怀里跳了下来,是一只褐色的小狗。狗儿毫不怕生的样子,迅速跑进屋内。它戴着红色的项圈。
小狗跳到桌上,穿过一片狼借的餐具之间,目不斜视地奔向香织。
汪!汪!一次又一次高声吠叫。
汪汪!
狗叫声更大了。
它一定是要攻击趴在桌上的香织──翔子这么以为,反射性地想要转头不敢看。然而小狗就这样冲到香织的手边,把脸凑近她的指头。
汪!
汪!
汪……
狗儿吠叫着,就像在倾诉。吠叫声听起来像声声呼唤,不是要攻击,而像是真切地在呼唤对方的名字。
香织仍痛苦万分。从她手上掉下来的手机摔在地上,萤幕的裂痕可能又增加了。低着头的香织头发乱成一团,狂甩的头渐渐平静下来。
一片死寂的客厅里,只听得到小狗的声音,以及香织紊乱的呼吸声。她痛苦地急促喘气,小狗担心地舔着她的手和头发。
「──三木岛梨津女士。」
年轻男子忽然开口。
他是在叫谁?──翔子疑惑,但他的眼睛注视着倒伏在桌上的神原香织。他在对香织说话。
「梨津女士,请你回来,梨津女士。」
铃……铃声再次响起。
在呆若木鸡的众人面前,被称为「梨津」的香织的侧脸微微动了。她一边脸颊贴在桌上,眼睛茫茫然地张着。头发沾满了鲜奶油。
汪!
小狗又叫了。呜……叫声转为微弱的低鸣,依偎在她的脸颊旁边,不停地哼哼唧唧:呜……呜……
香织那双睁大的眼睛捕捉到狗儿的身影,焦点总算凝结的双眼滚出了泪水。
「……哈……奇……」
她对着狗儿这么呼唤。
◆◆◆
「这个人──是谁?」
「三木岛梨津,从那个集合住宅失踪的主妇。」
听到澪的问话,要表情不变,维持举起铃铛的姿势回答。
周围──痛苦倒地的「她」的周围,其他女人都睁大眼睛观望着现场。
要不理会她们的视线,继续说道:
「半年前,泽渡集合住宅有两名女子在当天过世了。一个是泽渡博美,负责翻修那处集合住宅的设计师之妻。据信她是被儿子推落自家阳台。」
要没有回头看澪,淡淡地继续说下去。
「另一个是──柏崎惠子。」
这个名字澪也不认识。
「泽渡博美过世的当天深夜,柏崎惠子从南栋走廊坠楼死亡。她坠楼的走廊正对的那一户,同一天晚上,有一名主妇失踪了。就是饲养这只狗的五一五号的主妇,附近居民目击到在她失踪前,过世的柏崎惠子激烈地敲打她家的门,大声叫唤。」
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过世的柏崎惠子住在社区的南栋二○一号,对周围的人自称『神原香织』。」
啊……一道声音响起。声音绝不算大,像是悄声叹息。是倒在桌上、哈奇凑近鼻子的「三木岛梨津」口中传出的声音。一旁的哈奇在鸣叫。怜爱地、忧心地轻声汪汪叫。
◆◆◆
──汪!
那天也听到了这声音。
她回想起来。
我──我是梨津。
三木岛梨津。
丈夫是三木岛雄基,儿子是三木岛奏人。
在叫的这只小狗是哈奇。
那天晚上,在我的眼前,神原香织翻越走廊扶手,坠落楼下。
丈夫和奏人外出吃饭不在家,我一个人在家休息,门铃却死缠烂打地响个不停。神原香织找上门来──
梨~津~
去~见~她~一~面~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叮咚、咚咚咚、咚咚咚、叮咚、咚咚、梨~津~、咚咚咚咚、这次总是你认识的人了吧~、叮咚……
汪!
哈奇对着门叫。
汪!汪!
哈奇狂吠着。梨津很害怕,实在太害怕了,紧紧地抱住了哈奇小小的身体。
──梨~津~
在门外呼喊的声音。
梨津按住头。空气变稀薄了,呼吸不过来。
香织的声音继续着:
「也得告诉奏人才行,毕竟朝阳的妈妈死掉了嘛。他一定很伤心,想要去跟阿姨道别。我可以去告诉他,我去说好了,梨津。我去说好了。」
不──!
听到儿子的名字而发出的拉长惨叫声,直到吐出声音的胸口疼痛不已,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梨津忍不住打开了屋门。开门,冲出通道──
赫然屏息。
香织不在那里。下一秒,梨津惊愕地看向旁边。
「哇!」
一声大喊,香织──从门后冲了出来。梨津尖叫,闪身躲开,使尽浑身的力气躲开。
结果香织收势不住,身体冲向走廊扶手,接着──身体整个倾斜了。
啊!这声惊叫是自己的声音,还是香织的声音?不知道。
梨津的脚软了下来。接着──
磅!炸开来般的声响。
坠落的声音。
丈夫雄基形容为「咚」的声音。听到的瞬间,一切声音都远离了。声音逐渐消失。
──啊,掉下去了。
神原香织──在眼前掉下去了。
梨津茫茫然地以全身承受着那冲击。身体使不上力,也不想往下看。她想闭上眼睛,却连这都办不到。然而视野却忽然落入一片漆黑。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什么东西在拍打的声音。在逐渐稀薄的意识当中,梨津得知了那是什么。周围是蓝色的保护垫。
覆盖了整个泽渡集合住宅的搬家用保护垫,同时在风中拍打起来。就彷佛一个巨大的生物在呼吸一般。
梨津听着那声音,意识一口气远离了。
──汪!坠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听见哈奇吠叫的声音。
而现在,她清楚地听见哈奇的声音。
还有铃铛的清脆铃声。
铃……铃……铃……
感觉脑袋一直被迷雾所笼罩着。
只要试着去思考,或是回想自己是谁,那片迷雾就会变得宛如千斤重。迷雾本身不知不觉间变成彷佛具备质量的绵花般,只要稍加抵抗,那片雾就像吸了水似地变得更加沉重,紧紧地贴附在脑内和全身。
可是──
铃铛的声音,让那片迷雾燃烧起来。
迷雾中央爆出了火焰。从以为是空洞的绵花的芯开始,彷佛竹子般的东西爆裂一般,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燃烧的迷雾从体内开始,逐渐烧得焦黑。因为太痛太苦了,梨津发出惨叫,同时醒悟到:啊,这片迷雾和绵花,从一开始就是这种颜色,是黑色的。
是黑暗。
铃……铃……
随着铃声和强烈的痛楚,迷雾逐渐消失。黑暗逐渐被祓除。
「三木岛梨津女士。」
她听到声音。她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感觉却非常怀念。
「梨津女士,请你回来,梨津女士。」
好……梨津喃喃道。
自己的嘴唇总算可以靠着自己的意志,颤动般地微微掀动。
梨津拼命地点头。她对着爱犬呼唤:哈奇。
我是三木岛梨津。
我不是神原香织,我是三木岛梨津。
◆◆◆
「这些家伙会补充『家人』。」
要毅然宣告说。他没有回头看澪,不待她应声又继续说:
「只要家中成员少了一个,就会纳入当时往来的外人之一,让那个人来扮演缺少的『家人』角色。让年纪相近的人扛起母亲或小孩这些缺少的角色,继续维持『一家人』。这家人就像这样,更进一步散播黑暗与死亡。」
澪一时无法理解要所说的话。她拼命想要咀嚼,但感情追赶不上。要若无其事地说:
「那家人把这位女士变成了神原香织,以代替死在泽渡集合住宅的『神原香织』。」
哈奇仍担心地看着倒下的女子的脸,不肯离开。就彷佛在保护她一般。看到它那模样,即使无法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也忍不住为了它的忠心耿耿而感动。
「梨津女士,已经没事了。」
要说,总算停止摇铃。他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伸出手掌覆盖在倒下的女子眼部。
女子的眼睛倏地滑下两行清泪。要以极尽温柔的声音呼唤:
「你可以睡了。」
女子的嘴唇微微痉挛地动了。如果不是心理作用,她似乎是以沙哑的声音在轻声回应「好」。
「喂!」紧接着响起了急迫的声音。
由于要和澪出现,围在客厅桌旁的妇人们就彷佛时间停止了一般。其中站着一个神情格外险恶的女子。她穿着花朵图案的裙子,是个五官鲜明的美女。
「你们是谁?怎么会跑进我家?还有,神原太太,你怎么了?什么失踪、被推下楼,这是在说什么?」
不知道是出于愤怒还是害怕,她的声音颤抖着。可能是这一户的主人。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要转向妇人说:
「你们得救了。」
那声音冰冷到了极点,毫无感情,与上一刻对梨津说话的口气截然不同。只说这样,别人也觉得莫名其妙吧?──澪这么想,然而那些太太们都吓住了。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要,彷佛被他所震慑。
她们心里有底──澪想。
因为澪自己也是如此,所以明白。被神原一太耍得团团转的那时候,她确实感觉到有什么一点一滴逐渐失常了。当时她确实有所预感:若是再这样继续下去,一定会陷入更恐怖的深渊。眼前这些人一定也是如此。
「我有事拜托各位。请告诉我这位神原女士现在的家人是哪些人,以及她家在哪里。」
要说道。
◆
打开那户人家门口的瞬间──澪明确地感受到,有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流泄而出。
不是生物的气息,硬要形容的话,是一股寒气吗?就像打开冷冻室的瞬间,冷气外泄一般,彷佛可以看见那白雾状的某种可厌之物──可厌到了极点的事物,渗透到外面来。这户人家里面充满了这样的气息。
明明是澪自己拜托要带她一起去、说想见证到最后的,她却裹足不前,不敢入内。
要默默地进入屋内。实际上不光是气息而已,室内还弥漫着一股霉臭味。也许不光是霉味而已。户外天气晴朗,屋子里却彷佛一直下着绵绵细雨。
这荒废的氛围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寓楼上──刚才正在举行茶会的妇人们说,「神原香织」两个月前刚搬进这户三○二号。搬来应该还没有多久,屋子里却乱成一团。明明东西也不多,怎么会呢?──澪四下张望,发现了原因。
家具和物品都很少,但物品摆放的位置和内容都乱无章法。平底锅、香草精、面粉的空罐放在客厅桌上,像是从娃娃机夹来的大布偶从沙发上的纸箱里露出来。应该是小学学童的文具类也没有收在架子上,散落一地,衣物有男有女还有小孩子的,都挂在衣架上堆在房间角落。窗帘完全拉上,是个非常阴暗的空间。
感觉一片杂乱,却奇妙地缺乏生活感。或者说完全无法想像住在这里的人开着灯,在其中用餐聊天的景象。
刚才的主妇们说,神原家有两个孩子。
约大学生年纪的哥哥,和读小学的弟弟。哥哥读哪所学校,从来没听说过所以不知道,也有传闻说他是茧居族。弟弟则是读附近的小学。听到这些,要打电话到某处,这是澪第一次看到他打手机连络什么人。
──我需要支援。
要对电话另一头这么说时,澪在惊讶之余,也有种恍然大悟之感,原来他也有同伴。要把弟弟就读的小学校名,以及这处社区的名字告诉了某人。他立下决心似地告诉对方:
──从这里一口气解决。
要挂了电话,对澪说:
「走吧。愈快愈好。」
「快?什么意思?」
澪问,要抿紧嘴唇:
「对方发现了。说来丢脸,但过去也好几次在最后阶段被他们逃走。」
尽管不解其意,但澪点了点头。她和要一起来到社区的这一户。
三○二号,神原家。
客厅深处有一道关上的纸门,里面似乎是和室。
要毫不犹豫。他彷佛被一道隐形的力量牵引,笔直朝纸门走去。手上不知不觉间又举起了那个像铃铛的东西。
好可怕。
现场的紧张感透过空气热辣辣地传来,澪好想拔腿逃走。她拼命地跟在要的后方一步,感觉稍一松懈,就会因为恐惧而抱住他的背,她拼命振奋这样的自己。
要把纸门打开了。开门的瞬间,先前也感觉到的霉味和下雨的气味变得浓烈无比,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除此之外,其中还掺杂着某种像是零食的甜腻气味。
看见室内景象的瞬间,澪尖叫出来:「呀!」因为她吓了一大跳。
室内有人。
之前完全感觉不到屋内有任何生物,然而却突然冒出了一个人。房间深处有一张低矮的床。床上有个坐起上半身的人,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瞬间,澪以为那不是人,而是摆了一尊人型模特儿之类的东西。那人的脸被一头蓬乱的长发覆盖住,一动不动地只是瞪着虚空。澪不知不觉间抓住了要的立领制服衣袖。她使劲抓着,心跳却逐渐加速。难道难道难道──这两个字不停地在脑中打转。难道那是──
「花果……」
说出声音来了。在思绪一团乱的状况下,不知不觉间脱口叫出了这个名字。一股锥心的痛楚强烈地冲上心头。澪喊着那名字,胆战心惊、一步一步地,确定对方不会动,同时慢慢走近。
「花果!」
直到上一刻,身体还因为恐惧和紧张而动弹不得,现在澪却放开要的衣服了。她在近处探头观察那个人的脸。
长发之间,茫茫然地注视着虚空的那张脸虽然变了许多,但她确实就是花果。澪呼唤,花果也不看她。虽然会眨眼,但也就只是眨眼,心思彷佛不在这里。眼睛似乎焦点涣散,她的眼睛真的看得见吗?澪担心起来。
头发真的──真的很长。从她消失的那天开始,是不是就连一次也没有剪过?澪唐突地想起童话故事里的长发公主。被囚禁在高塔的形象,和现在一动也不动的花果的形姿重叠在一起。
发色是黑的,应该是黑的。眼中看到的确实是黑色,然而在房间的阴暗当中,花果的头发却绽放出异样的存在感,就彷佛顶着一头发亮的白发。感觉就像槁木死灰,一口气老了好几十岁。
对于澪的呼唤,花果没有反应。看到那面目全非的容貌,澪也不晓得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明明有好多想说的话。
你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吗?从你消失的那一天开始、将近两年的岁月里。在我高中毕业,进入大学,展开新生活的期间。
──大家差不多要大考了呢,真好……
她忽然想起了花果母亲的话,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床上的花果穿着睡衣,青色与黄色的格纹睡衣。澪觉得哪里怪怪的,很快便察觉是哪里不对劲。钮扣的方向和澪所熟悉的不同,她发现花果身上的睡衣钮扣不同边,是男用睡衣。
澪不懂这是为什么、又代表了什么意义,不知所措地看向要。她几乎快哭了。
「要,花果她……」
要轻轻点头,摇动手中的铃铛,瞬间,花果面无表情的脸猛烈地扭曲,就彷佛裂开来似的。
接下来,转瞬间发生了许多事。
花果大叫,原本一动不动的身体大大地弹跳起来,她抱住头,挠抓胸口。听到花果的惨叫声,澪忍不住行动了。
「花果!」她呼唤名字,按住床上的身体。抱住那变成皮包骨、又硬又单薄的身体,一颗心都绞成了一团。反射性地抱住花果,是因为那道惨叫声毫无疑问就是花果本人、是高中三年每天听到的她的声音。
花果的身体烫得像烧起来一样,碰到的瞬间澪就后悔了。
和神原一太那时候一样。当时学长的身体彷佛烧红的铁般灼热。澪想起要当时的劝告:「不要碰他比较好。」
要喊道:「放开她!」澪也觉得必须放开花果才行。
然而自己的身体和花果的身体就像磁铁的两极般吸在了一起,无法分开。
啊──她忍不住反省。
对不起,要。
我老是这样──
你都警告我了,我都叫自己不要拖累你了,明明不可以这么做的,我却老是──
因为你很好心,因为你是模范生,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你就是要对别人好,才会招来误会──因为你不知道拒绝──我说这些是为了你好。
「澪,你就是有这种坏毛病呢。」
神原一太的脸和声音在脑海中复苏。对不起,学长。澪道歉说。她不由自主要道歉。
那样可怕的遭遇,明明就只有短短几天的时间而已,自己的心却一直都忘不了他,还有他对自己的所做所为。对此,她却是无能为力。
◆
恢复意识的时候,澪闻到酒精的气味。不是酒,像消毒水般刺痛鼻腔深处的那种气味逐渐消散。
缓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白色的天花板蒙眬地映入眼中。往旁边看去,白色的墙壁在摇晃。壁纸包住风似地膨胀起来──那动作让她悟出是布帘。
白色的布帘。有这种布帘的地方──
是医院。
眨了两下眼睛。不知何时,澪躺在某处的床上。她连忙爬起来俯视身体,衣服和刚才一样。
「你醒了?」
声音响起,布帘拉开了。探头进来的是白石要。看到他不动如山、一如往常的模样,澪松了一口气。
「要同学──」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瞬间澪整个迷糊──但是一看到要的脸便想起来了。
主妇们的茶会、跑向痛苦挣扎的女子的哈奇,接着两人拜访女子在社区另一户的住处「三○二号」,打开纸门后看见的景象。
眼神空洞地坐在床上的花果。
「对不起,我──」
澪说到一半,惊觉了一件事。打开布帘俯视着这里的要的背后──萤光灯刺眼的灯光另一头,还有另一张床。看到躺在上面的人,这次澪真的跳了起来。
「花果!」
花果躺在那里。
澪之所以敢跑过去,是因为花果的脸比刚才在那个房间看到时更安详许多,看上去真的只是普通地睡着了一样。长得异样的头发依然蓬乱,人也消瘦了,彷佛变了个人,但苍白的脸颊和刚才不同,稍微恢复了血色。感觉是活生生的,似乎变得和澪所认识的花果相当接近了。服装也不是刚才的睡衣,换成了像是这家医院的病人服。
澪望向要。要回视她,指着澪先前躺的床铺下方。
「原野同学,鞋子。」
他指的方向摆着澪的运动鞋。被他这么一说,澪才发现自己光着脚,向要道了声谢。她穿上运动鞋,重新环顾四周。
窗外是黑的,已经入夜了。
远方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这里是哪里?医院吗?」
「对,是这次协助我们的片桐综合医院。」
「是你把我送来的?」
「嗯。」
「抱歉,结果我碍事了──」
「不会。」
要简短地回答。看到那张脸,澪决定还是要说。她看了一眼沉睡的花果比刚才平静了许多的面容,说:
「谢谢你。」
「咦?」
「你信守承诺,让我见到花果了。你救了她。」
「不会。」
要畏缩地回答。也不是害臊,似乎纯粹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花果已经没事了吗?」
「应该。」
「连络花果的父母了吗?」
「连络了,但我请他们过一阵子再见面。因为今晚之前还有事情要办。」
「有事情要办?」
这话听起来别有深意,澪追问,但要没有更多的解释。
站在花果父母的立场,他们一定想要尽快见到女儿吧。想到他们一直以来有多担心,由于曾经目睹,所以澪也替他们焦急,但她认为现在只能照着要说的做。
她已经差不多明瞭了。光是今天,就已经发生了许多常识无法想像的事。
窗外看得到路灯,还有霓红灯的店名和景色,澪想:不认识的地方。
是花果和其他人所在的刚才那处社区的附近吗?或者是泽渡集合住宅的附近?要告诉她的「片桐综合医院」,她也没有印象。
病房里有两张病床。花果躺的窗边病床,和另一张刚才澪躺的病床。
看着病床上花果的脸,一股哀伤忽然涌上心头。
「花果醒来后,还有办法像以前那样跟我说话吗?」
「嗯,但应该需要一点时间。」
「她记得之前的事吗?像是她做了什么……」
澪说着,呼吸困难起来。啊……说起来……
「花果在那个家做什么?」
「这只是猜想,但她应该一直都是那样。」
澪默默地睁大了眼睛。那样?她想起那个黑暗、弥漫着雨水味、霉臭味,以及一丝零食气味的房间。在孤单一人的房间里,以相同的姿势注视着虚空的那模样──
「她一直一个人像那样待在房间里吗?将近两年的时间里──」
「应该。」
「这……」
澪难受极了,接着说:
「这太残忍了。这两年之间,我们从高中毕业,或是上了大学,然而这段期间花果却一直被关在那里,就这样白白糟蹋青春吗?这太过分了,是无可挽回的损失啊!」
「──会吗?」
咦!澪转头盯着要看。要还是老样子,眼神看不出感情。
「她可以恢复过来吧?两三年的时间罢了,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
面对沉睡的花果,居然能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种话,澪无法理解那种神经。但是──这或许是没办法的事。就算现在在这里责怪他,或是为此争执,也无济于事,而且在这些方面,他的感性本来就有些异于常人。
但是澪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也无法释然。因为她觉得感同身受。因为一步差错,现在的花果,可能就是澪自己。神原一太原本相中的目标是澪,因为要救了她,她才能侥幸无事,但自己也有可能落得花果的下场。
「神原学长为什么要带走花果?」
「花果同学应该是『神原一太』的替身。」
「替身?」
「我不是说了?那家人会补充失去的家人。就像他们把三木岛梨津变成『神原香织』,当做妻子和母亲,他们大概是把年纪相近的花果变成了家中的『大儿子』。」
「大儿子──」
那个家有两个孩子。大学生年纪的哥哥,和读小学的弟弟──
要为她解释:
「这是我的推测,花果同学对神原家来说,也算是紧急状况下的补充。因为我造成的创伤太大,神原家比预定中更早失去了『大儿子』,在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把花果同学带走。他们想要的是『大儿子』,然而由于性别不同,肯定无法让花果同学好好地扮演『神原一太』的角色。结果只好让她关在家里。」
「你说『家人』会改变,这是怎么一回事?」
「哦──」
要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虽然回答总是简短又冷淡,但只要问他,他还是愿意回答。澪耐着性子等他开口,他终于说了:
「你还记得在三重县过世的之前的神原一太吗?」
「──田径队的我的学长吗?」
「对。」
澪为他吃足了苦头,千钧一发之际被要搭救了。即使这么想,但明确地听到他「死了」,胸口深处依然一阵沉痛。已经不喜欢了,但听到他的名字、想起他的脸,还是忍不住会难过。
「是我失败了。」
要说。
「原本我打算从神原一太顺藤摸瓜追溯上去,把那一家子斩草除根。那个时候,我让他受了超出必要的重伤,而且我没料到神原家竟会那么迅速地逃亡。因为我预测失准,给你和花果同学造成了麻烦。」
要走近花果的病床,注视着沉睡的她的脸。
外面的警笛声仍持续着。
「我没发现神原也盯上了你以外的人。由于我造成的伤势,神原一太应该是在逃亡途中就毙命了。因为他悟出死期将近,才会把花果同学一起带走,为了让她取代自己。」
「学长的死因是什么?」
问出这个问题,让心跳猛烈加速。澪只知道学长死在三重县。就算听到要刚才说的「毙命」,依然没什么真实感。
要默默地看着澪,接着取出自己的手机操作。他打开搜寻结果画面,递给澪让她看。
上面是新闻网站的页面:
『警方查明三重县山中上吊自杀男子的身分』。
澪倒抽了一口气:
「是自杀?」
「嗯。」
澪浏览报导内容。似乎是发现遗体后过了约一个月的报导。
──上月七日于三重县山中发现的男尸,经警方追查,发现是七年前离家出走后下落不明的北海道小学男童(当时)安田雪哉──
澪的眼睛盯在「安田雪哉」这个陌生的名字上。
报导没有附上死者照片,但她想像自己认识的「学长」应该还稚气未脱的小学生时的长相。她几乎快无法呼吸了。
「这个人就是学长?其实是安田雪哉的这个人就是学长?」
「没错,不知道第几代的神原家大儿子──神原一太。」
「上面说自杀,可是怎么会……?」
「──进入那一家,扮演自己以外的人,四处散播黑暗和死亡,这个角色非常累人。」
要的视线落在花果的脸上说。「累人」这个词,好似就这样被眼眶凹陷、脸颊削瘦的花果的身影给吸了进去。
「把身边的人拉近死亡,自己也会接近死亡。因此『他们』将身边的人拉进黑暗和死亡的同时,也随时在寻找可以『取代』自己的人。」
「为什么?」
「只能说他们就是这样的存在。」
要困惑地说,摇了摇头:
「扮演神原家的一员,或许光是这样就让人疲倦,想要逃离。对于因为神原一太而吃足了苦头的你或许是无妄之灾,但是虽然像那样逼迫对方、把对方推进黑暗深渊、加诸语言暴力,但本人却也是不由自主。那不是他的意志。他们像那样被迫扮演『家人』,自己也不断地靠近死亡。」
要看着连接花果的病床的点滴瓶,低声喃喃道:
「比方说我今天祓除了黑暗的三木岛梨津,在她成为『神原香织』以前,扮演『神原香织』的是柏崎惠子,她从泽渡集合住宅的走廊坠楼死亡。那应该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她打算在自己死后,让梨津女士代替她自己而这么做。」
「也就是说,变成『家人』的人,原本也都是普通人吗?」
澪盯着手机萤幕显示的「安田雪哉」这个名字问,她刻意用了「普通人」这种说法。要在彷佛迟疑的短暂沉默之后,点了点头:
「我想你遇到的『神原一太』,原本也是个普通的孩子。我听说他之前的神原一太转学到安田雪哉在北海道的住家附近的棒球队,安田就是在那里被趁虚而入。安田是队长,原本个性开朗,却渐渐地在队上设下严格的规矩,愈来愈失控,在一年之间,包括队上的教练和毕业队友,他的身边死了近十个人,最后安田雪哉从当地消失了。」
澪想起找到花果的那个彻底荒废的大楼住处。她不认为在那个住处,会有「家人」的对话和时光。他们──据说是家人的他们,在那样的空间里,过着怎样的每一天呢?
被这个想法触发,澪忽然回想起来。
花果和学长消失后,去神原家查看的老师们提到,神原家里似乎「乱成一团」。
说屋内一片杂乱,实在看不出有人在那里住过。每个人都说,是不是因为就像跑路一样,东西随便拿了就搬走了,才会变成那样,但应该就和澪看到的那个家一样,是那种状态。
「原来他本来是打棒球的。」
说出口来,声音有些颤抖,澪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想哭。
安田雪哉,本来是个普通的孩子。
那么,她想听听他自己的故事。她回想起神原学长在社团里运动神经也非常好,顿时难过痛苦到不行。
「嗯。」
要点了点头。静谧地。
「柏崎惠子──之前的『神原香织』,在秋田县杀害生母,遭到警方通缉。旁人似乎认为她是受不了照护的辛苦,原本想要杀掉母亲再自杀,但最后自杀未遂。」
「咦……」
「柏崎惠子这个人,似乎不管自己有多大的烦恼,都把自己的需要摆在最后,勉强自己,最后吃亏。她总是戒慎恐惧,看周围的脸色过活,所以或许更是被逼到喘不过气来了──当时的新闻报导这么说,但是在她失踪前,神原家也出现在她居住的地区。当时的神原家有个母亲,对别人的任何烦恼,都会共鸣说『我也是』『其实我也是』,也有人说,那个母亲对柏崎惠子这么说:『其实我也是。我也杀了我妈,没事的。』『只是掐脖子罢了,没什么啦。大家都是这样的。安啦。我也是。』」
鸡皮疙瘩爬满了手臂。
「──那个家不断地更换成员,一直延续着吗?像那样把一般人牵扯进来。」
强烈的愤怒涌上心头。
「这岂不是把人当成免洗筷一样吗?这怎么能够原谅!」
明明强烈地愤慨不已,然而说出口来,感觉就像陈腔滥调,澪咬住下唇。
「『神原家』到底是什么?有两个孩子,还有母亲和──」
「还有父亲。」
要说。语气斩钉截铁。
「父亲和母亲,两个孩子,总共四人。这就是神原家现在全部的家庭成员。」
「现在?」
「神原家一直延续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出现,有时家人之间也会生下孩子,他们就像普通的家庭换代那样,也会年老、成长。神原家的孩子娶妻生子的话,生下来的婴儿也会长大。长大之后,变成小学生、国中生、高中生,继续把其他人牵扯进来,散播黑暗。让身边的人失常、死亡。」
澪一时无法理解要说的内容。与其说她陷入混乱,倒不如说这教人一时难以置信。
家人之间也会生下孩子──这句话让她听了耳朵一阵悚然。在被补充、操纵的状态下生下的孩子,「娶妻」这个说法也让人觉得赤裸裸。还有,自己差点被曾是「大儿子」的神原一太带走这件事也是。
她回想起刚才听到的内容。
曾是神原学长的安田雪哉,「神原家」里面找上他的,是参加小学生棒球队的小孩。「家人」长大了。
「你说不知何时出现……」
「继承神原家的人,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了。神原家也有户籍,一直延续着,在我们的周围散播黑暗。」
「户籍?怎么可能,就算换了个人,也可以用别人的户籍活下去吗?」
「就算周围的人觉得有些奇怪,他们也会硬干到底。即使旁人心想:这太奇怪了,年纪不合,性别也不对,但他们仍会卖弄歪理,强迫别人接受他们的理论,说他们就是这样的,把不通的硬是弄成通的。周围也被他们扭曲,相信就是这样的,所以才麻烦。」
要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因为他们完全融入扭曲的环境,一旦追丢了,想要再次把他们揪出来,对我们也相当困难。」
要眯起眼睛。声音变得像在沉静地细语:
「原野同学,我们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了。」
「咦?」
「今天下午,我们把梨津女士和花果同学从那处社区救出来的时候,我的同伴把『神原二子』从他就读的学校带出来了。」
神原二子这个名字,澪第一次听到。但是她从听到的名字联想到数字的「二」,觉得和长男「一太」有共通之处。要说:
「二子是神原家的小儿子。负责这个角色的实际上也是男孩,但或许最早是女孩──若从二子这个名字来联想的话。底下的孩子可能发生了和花果相反的状况,妹妹就这样变成了弟弟,继续生活下去。他适应了那一家。」
要自言自语地喃喃说完后,随即将浮现的笑容抹去,又正色说:
「我的同伴带来的神原二子,现在也躺在这家医院的其他病房,和梨津女士不同的病房,三个人现在都在这里了。所以──他应该会来抢回他们。」
病房外面,救护车的警笛声仍在作响。刚才好像也远远地听见。警笛声逐渐靠近。要笔直地看着澪的眼睛:
「这是神原家第一次一口气失去三个人,所以那家伙应该会来抢人。我们现在就在等他。」
「等谁?」
「等『父亲』。」
他的声音让人感觉到气魄和紧张。澪张大了眼睛,要接着说:
「若是照一般做法,可能又会让他跑了。所以我们设了陷阱。」
「他就是一切的根源吗?」
「根源」两个字很自然地脱口而出,澪想到的是「万恶的根源」这个说法。随时补充缺少的家人,让一家人永远维系下去,它的根源。
「都是那个父亲干的吗?为什么他这么执着于要有『家』、要有『家人』?想要玩家家酒,为什么不自己一个人去玩就好了!」
害花果和学长遇到那种事、支配他们的,就是那家伙吗?
要的嘴唇微张,似要回话,但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巨大的声响同时窜过天空和地面。
咚!某种东西猛地往上冲的声音。地板震动、摇晃,感觉到空气在窗外摇晃的震动。就好像发生了大地震,但不太一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手机震动了。
不是澪的,是澪手上刚才要递给她看新闻的手机在震动。
显示安田雪哉名字的网路新闻消失,冒出通知来电的黑色画面。上面出现「梦子」这个名字。
「要同学,电话──」
摇晃的冲击仍在持续,还在摇晃吗?还是已经停下来了?现在的状况真的是「摇晃」吗?还是别的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冲击太巨大了,澪搞不清楚状况。就像坐了很久的船,平衡感一时无法恢复正常。
要迅速从澪手中取回手机接听,很快地对着手机说起来:「我是要。是,是。」他的侧脸变得险峻。
他打开病房里澪先前躺的病床旁边的电视机。看到要以毫不犹豫的动作按下遥控器按钮,澪瞬间担心会吵醒花果,但也只有一下子而已。
电视萤幕亮了起来。似乎正在播放晚间十点的新闻。
上面出现熊熊燃烧的大楼。
记者来到事发现场,现场就像各位观众看到的──火势非常严重。
周围化成了一片火海。
爆炸声非常惊人,记者的耳朵到现在都还听不见。
无法和现场摄影师取得连络。
嘎嘎嘎──
萤幕上的画面声音中断,像是实况转播的影像斜歪着静止了。
影像回到摄影棚。表情僵硬的主播在画面正中央开口。「重复一次,」声音非常紧迫。
『重复一次,今天晚上七点左右,神奈川县横滨市的食品公司,四宫食品的三楼被一名男性员工占据。消息指出男子持有爆炸物,是这家食品公司营业二课的员工。男子向前女友要求复合,遭到拒绝,打电话向警方和媒体威胁,若前女友不愿意复合,就要杀害上司与同事。警方正在和男子持续沟通,但刚才三楼似乎突然发生爆炸。在现场进行转播的节目小组当中,有些同仁仍无法取得连系,安危不明──』
要切换频道,其他电视台也以紧急转播在报导事件。红色的火舌冲上夜空。
警笛声传来。
不只一道,而是许多道。
听不出是救护车、消防车还是警车。许许多多的警笛声在夜晚扩散开来,共鸣般响彻四下。
「──看到了。」
要对着电话另一头说,点点头应「是」,接着说:
「对,四宫食品是『父亲』的公司。」
澪吃了一惊,蓦地抬起头看要。但要没有看她,他看着窗外。远方一片幽亮。不知为何,那颜色──窗外的光景,和电视画面中熊熊燃烧的烈火,在澪的脑中无法合为一体。电视中燃烧的大楼,玻璃窗全部震破了。画面上是抱着头倒在路上的行人和电视台人员。
要挂断电话,对着澪说:
「原野同学,抱歉,你可以现在立刻回去泽渡集合住宅过夜的地方吗?回去以后,今天晚上绝对不要再外出了。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用担心。我现在就安排车子。」
「这也是神原家的『父亲』干的吗?」
要默默地点头。窗外的警笛声逐渐拔高。听得出正在靠近。
「计画生变了。原本要请这家医院协助,但这里接下来应该会需要收治许多伤者,所以你先──」
要应该要接着说「回去吧」。
但他的声音被盖过了。
磅!一道巨响,视野瞬间陷入漆黑。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感觉到头顶有细碎的物体散落,反射性地闭上眼睛。
是房间萤光灯爆裂了。要的反应很快,将澪的身体搂进了怀里。澪知道要以不容分说的强大力量,抱住她护住她的身体。
光线一口气消失了,消失得太彻底了。
完全感觉不到窗外的光线。
她听到尖叫声,像是陷入恐慌的某人声音,还有惊慌失措的说话声。
萤光灯爆裂的不光是澪等三人所在的病房而已,整栋医院的萤光灯都曝露在隐形的冲击中,一瞬间同时爆裂了。
一道低闷的声响后,紧急照明昏暗的橘红色灯光照亮了澪和要的脸。其他病房似乎也切换成紧急照明了。窗外医院前的马路也一样染成了橘色。
警笛声中断了。
「他来了。」
要抱着澪,在喘息之中说。
◆
要拉着澪的手,穿过陷入恐慌的医院跑出走廊的人群间前进。紧急照明灯底下,许多护士和医生四处在问:「没事吧?」走廊上也有许多像是病患的人。
白袍职员手中射出的手电筒圆形光束,在橘色照明中杂乱交错着。
要紧握着澪的手前进,脚步毫不迟疑。他左手牵着澪的手,右手打电话出去。
「喂,换房间吧,泽田花果同学可以交给你们吗?」
花果。
离开陷入黑暗的房间,把花果一个人留在那里,让澪感到不安。她本来想对要说「不能丢下她」,但爆炸的新闻和停电让她陷入混乱,一时没能说出口。
挂断电话的要旋即地说:
「没事的。」
澪仰望他的脸,表情木然的那张脸只看着前方。
「花果同学应该不会有事。就算父亲想要把人抢回去,花果同学的优先顺位也很低。因为就算把她带回去,她能不能再次扮演好『大儿子』的角色,也很难说。」
「──你不担心你被带去取代吗?」
疑问反射性地脱口而出。因为才刚一口气听到「补充家人」「代替」这些内容,她忍不住担心起来。虽然不知道正确的年龄,但要和花果还有澪年纪相仿,符合「大儿子」的年纪。
「咦?」
要打从心底吃惊似地看澪。他应该发现澪是真心在为他担心,立刻又转向前方,声音严肃地回答:
「没事的。谢谢你为我担心,但不会发生这种事。我变成儿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要握着澪的那只手很温暖。澪从刚才就一直在想,她一直以为要看起来感情淡泊,难以捉摸,但要确实是「这边」的人。
他是活生生的人。
他怎么会和那种黑暗的一家人对峙,并能够祓除他们呢?这是他的职责吗?如果能平安归来,澪想要好好地向他问个究竟。这时的澪打从心底这么想。
要准备前往的地点,似乎是另一栋大楼。
这是一家大医院。穿过迷宫般的通道,走楼梯上去──经过静止不动的电梯前,再手动穿过许多道自动门。
要总算停下脚步的那个房间,前面已经有几个人了。
「要。」
一个人开口,是个年约五旬的男子。另一名女子招呼:「要。」这是个约四十五岁的女子──穿着护理师的白色制服。其他数人也看着这里。在这样的紧急状况中,每个人却都十分冷静,看不出任何惊慌的样子。
「我在里面等。『父亲』来了的话,通知我。」
听到要这番话,众人对望点点头。
「自己小心。」一人简短地说,拍了一下要的肩膀,让要和澪进入房间。要说:
「三木岛梨津女士和泽田花果同学就交给你们了。」
众人点点头说「好」。
这间病房没有号码,也没有病患的名字,什么资料都没有。
房间比刚才花果休息的那间还要小,只有一张病床,躺着一个孩子,周围没有人陪伴。
脸庞稚气未脱,双眼紧闭,齐剪的浏海格外地光泽滑顺。枕边放着镜片很厚的眼镜。看到附近的椅子上立放着书包,澪想:是小学生啊。
要总算放开澪的手了,被握了很久的手有点发麻。现在是紧急状况,然而牵手的害羞和尴尬,还是让澪一时开不了口。她做了个深呼吸,问:
「……这个男生就是『小儿子』?」
「对,神原二子。如果『父亲』会来把人抢回去,应该会是这孩子。」
「为什么?」
「除了『父亲』以外,现在的『家人』里面,这个孩子做得最久也最好。他很适合扮演『神原二子』,也让周围的人付出了大量的牺牲。是个难得的人才。」
人才──这个词让澪的心冻结了。
被黑暗缠身、被补充的家人,扮演角色,也有适合和不适合吗?
砰!
一道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地板再次震动。澪惊叫一声,蹲下身体,看见窗外又爆出新的火焰。这次很近,比刚才更近。会不会是同一所医院里面?比方说花果所在的、他们刚才待的那间病房……
要的手机响了。
同时,又一道轻微的、什么东西爆开来的声音,尖叫声响起。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确实有什么在逐步逼近。
明明听得到骚动,房间里、这个空间里却寂静得吓人,就彷佛与门外的世界彻底隔绝了一般。
叩。
她听到这声响。
也听到喧嚣和喊叫声,警笛声也连续不断。但是,有一道与这些明确不同的声音。澪的耳朵一清二楚地听见了那脚步声。
「我好怕……」
房间里异常地寒冷。
明明是同一家医院,气温却和刚才截然不同了。冷到连牙关都咬不紧,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了。
好冷──澪明明是想要这么说的,她想说的明明是这句话,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变成了「好怕」。
可是,这时候──
「别怕。」
她听到声音,转头一看,要就在她身边。
要不知不觉间来到她的身旁,背对着陌生孩子沉睡的床铺,站在肩膀几乎相触的距离。他陪在澪的身边,以明确的声音安抚着她。
叩,脚步声再次响起。
叩,叩。
是皮鞋在走廊上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前进的声音。
澪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冰冷的蛇在背部窜爬的想像唐突地扩散来,明明从来没摸过蛇,却连那干燥的鳞片触感都真实地传递到皮肤上。澪再也承受不住,好想搔抓背部,拔腿逃离──明明只是内心这么想,要却彷佛看透了一般,手轻轻地按了一下澪的背。
「别怕。那一家人确实超乎想像,但他们能运用的完全只有语言和行动,和我们能够做到的事一样。就算是他们,也并非无所不能。」
叩、叩。
叩、叩。
脚步声彷佛正确地敲出四分音符,步步进逼。
身体动弹不得。
要的手仍扶在澪的背上,明确地说:
「停电应该是从变电室对所有的房间一口气释放出高压电,萤光灯才会承受不住爆裂而已,只是用这种手法让医院跳电罢了。」
叩、叩。
「就算──」
叩、叩。
叩、叩。
「就算他已经找到了『家人』所在的每一个房间,也只是在停电前先查到的而已,并不是使用了什么超能力办到的。」
叩、
叩。
一声大似一声。脚步声就像在凌迟耳朵一般,愈来愈慢。明明相当规则,然而那节奏的变化、音量,却几乎要教人发疯。
澪无法停止想像,想像有上百只什么东西钻进衣物袖口的景象。宛如铁丝般、甲胄般蠕动的触感──
好想放声尖叫。
澪逼真地感受到有蜈蚣躲藏在衣物内侧,脚在皮肤上爬来爬去。背上的蛇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两只。身体无法动弹。
上千只蚯蚓从脚下钻进我的体内──
要的手从澪的背部移动到衣服袖子。他用力抓住澪的两边手腕,就像要封住袖口一般,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疼痛。
「如果你现在看到什么可怕的幻觉,那是因为你感受到的恐惧导致。是你自己制造出来的。没事的,别怕。」
叩,脚步声停了。
病房异常的冰寒不知何时消散了。
房门打开来了。明明不是多重的门,却发出夸张的声响。
门缝间露出一名戴眼镜的男子的脸。
穿着感觉陈旧的西装。眼镜反光,无法真切地看出眼神和表情。清瘦的身体散发出近乎奇妙的气势与压迫感。
房间外的要的同伴们没有制止他吗?要说的陷阱没有发挥功能吗?雷鸣般的警笛声在外头响着。在那声音的回响中,房间里的空气猛地被劈裂开来。
要对那名看不出长相的男子开口了──伴随着一道彷佛说着「总算见到你了」的沉重叹息。
「好久不见了──爸。」
闪电──乍然亮起。
应该无风无雨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迟了一些,雷声轰然响起。震耳欲聋。
一道宛如树木被劈开的骇人巨响震动四下,窗外烈焰冲天,可能是附近的树木被雷击中了。但比起火焰,澪更无法从眼前的男子脸上移开目光。
随着要那句话,眼前的男子的表情缓慢地扭曲了,眼镜深处的表情显露出来。
虽然与让人想要逃离现场的威慑感互相矛盾,但──
──好普通的人,澪想。
──是个普通的、年纪和我父亲差不多的人。
──就像个普通的、某人的慈父。
电视新闻进行街头采访时,记者在车站拦住喝得微醺的中高年男子问:这位爸爸,方便访问一下吗?这位爸爸,你这样说,不会被太太骂吗?这位爸爸,这位爸爸,这位爸爸──中高年男性称呼的代名词。符合这个代名词的,普通的某人的「爸爸」──
澪睁大了眼睛。
身体总算能活动了,她转头看要。然后澪深深地、猛烈地倒抽了一口气。
要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自从再会以后,澪以为比起过去,他有了更接近微笑的表情。然而她错了。要的表情扭曲,似要哭泣。扭曲的同时,也充满了愤怒。
铃……铃声响起。
不是要制造的声音。要的手扶着澪的双肩,他只看着前方,瞪着现身的「父亲」。
那是一种无以名状的严峻眼神。是强烈的愤怒与哀伤。那双眼睛凶狠地瞪着眼前的男子。
澪回想起来,逐渐回想出来。
想起要的话。
──称对方为「父亲」时的口气。
『这是神原家第一次一口气失去三个人,所以那家伙应该会来抢人。我们现在就在等他。』
等谁?──澪问,要这么回答:
『等父亲。』
他还说过。
『对,四宫食品是「父亲」的公司。』
『我在里面等──「父亲」来了的话,通知我。』
父亲。
父亲。
他刚才也说了。对这个突然现身的男子,他明确地这么呼唤:
『好久不见了──爸。』
铃声在脑中作响。
铃声浑厚,音量愈来愈大。不只一道,而是许许多多道铃声重叠在一起,响起复又迸散,一度重叠在一起的铃声四散碎裂。
之前澪担心地问要:你会不会变成『大儿子』?会不会被带走?要是这么回答的。他露出惊讶的表情后,正色说:
『谢谢你为我担心,但不会发生这种事。我变成儿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啊──
闪电强光的冲击离去,站在房门口的男子睁大了眼睛。眼镜底下的双眼注视着要。他的嘴巴像金鱼般张动,彷佛被透明的丝线操纵一般,呼唤:
要。
要的表情猛烈地扭曲了,彷佛就要哭出来了。
两人的相貌非常、非常地相似。浮肿而有些沉重的眼皮、鹰钩鼻、线条圆滑的眉毛。
因为他们是父子。
是如假包换的父子。
「爸。」
要出声。手从澪的肩上放开,呼应病房外的铃声一般,身体猛烈地后仰。他仰起背脊,彷佛以全身进行深呼吸,再次直立时,手上已经握着铃铛了。
铃……!
声音响起。
一阵竹子在风中哗哗挠弯的声响,是澪在老家无时无刻不会听到的那声音。
「爸!」
要大喊。
「回来!」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迸发而出。
风震颤着。窗外的火焰在风的鼓动下,朝天空伸展。惨叫声宛如垂死,撕心裂肺──
竹叶青涩的气味,以及彷佛它燃烧般强烈的焦臭味笼罩了整间病房。
◇◇◇
医院的庭院烧起来了。
警笛声响个不停。
是送来那家食品公司爆炸事故的伤者的救护车警笛声。但医院自己今晚也发生了停电和火灾等紧急状况。有许多救护车正在寻找其他收容伤者的地方吧。夜晚的警笛声连绵不绝。
现在这家医院的警笛声,是消防车的声音。
院内广播因停电而无法使用,所以有人取出灾害时使用的大声公通知众人。
──大家注意!请不要离开医院建筑物!医院外面的树木被雷劈中,烧起来了。请不要离开建筑物!医院里面很安全。刚才院内因为锅炉爆炸,发生小火灾,但火势已经扑灭了,不会有更进一步的灾情。请大家不要惊慌!户外的火势也很快就会扑灭了!
请不要离开医院!请大家冷静!──同样的内容不断重复。许多病房窗户打开,病患探身出来观看庭院燃烧的树木。也有人指指点点,拿起手机拍照。被落雷劈中的大树从正中央裂成了两半,消防车正在喷水灭火,众人兴奋地看着这一幕。
「火势很快就会扑灭」并非让众人安心的谎言,实际上就是如此。火焰逐渐消失无踪。
结束了,澪心想。
她离开窗边,回望病房,要仍守在「父亲」身边,寸步不离。
紧紧地守着父亲──不是神原家的「父亲」,而是自己的父亲。
枕边放着镜片破裂、镜框扭曲的眼镜,房间里的焦臭味仍未消散。或者这是外头火灾的气味?
无法解释的是,当时要的父亲看起来只是发出了惨叫,他身上的西装却沾满了煤灰,就彷佛烧焦了一般。就像是被看不见的火焰笼罩,猛烈灼烧过似的。
对于发出惨叫颓倒在地的「父亲」,要好半晌只是茫茫然地注视着。
不久后,确定对方完全不动了,要奔近过去。把他抱起来的时候,虚脱的「父亲」那张脸──已经不再可怕了。没有开门进来时那种神秘的威慑感,澪觉得他真的变成了一个随处可见的、单纯的「普通人」。
「要。」
立刻有人从外面进来。是直到刚才还在房门前,请要「自己小心」的人。他们关心要的状况,也询问澪:「你也没事吧?」
跪在父亲身边的要担心地开口询问:
「大家都没事吗?」
声音听起来很迫切。他以急切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人。
「没有人逃走吧?『母亲』和『大儿子』都在吗?」
「都在,放心。」
最年长的男子如此回答时,澪看到要闻言全身顿时放松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太好了。」
在依旧混乱的医院里,要的「父亲」也和花果一样,被安置在准备好的病房里。要的同伴把要和「父亲」留在那里,再次回到混乱中的医院某处。
情势使然,澪也留在要的身旁。她不认为自己这个局外人可以留下,却也想要了解内情──还有,这或许是她的自以为是,但这时她只是纯粹地觉得不能把要一个人丢在这里。
她觉得必须有人陪着她。
「这个人是你的『父亲』吗?」
澪率先打破沉默问道。坐在椅子上一直看着「父亲」的要总算抬起头来。澪问他:
「我可以问是怎么回事吗?难道你曾经被抓进那个『神原家』,后来又逃走了?」
比方说,要是学长之前的「神原一太」?或是他们原本就有血缘关系,要是神原家真正的「大儿子」?
听到澪的问题,要的表情忽然放松了。如此一来,就变成了符合年纪、半大不小、毫无疑问与自己同龄的男生表情。澪忍不住希望,他这样的表情往后可以永远持续下去。这么一想,胸口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不是,这个人是我真正的父亲。他被神原家带走了,他叫白石稔,原本是身心科的医生。」
「医生──」
「他和这家医院的院长是大学同学──所以这次才能请院长协助我们。虽然也因此害医院蒙受了损失。」
晚点得去道歉才行──要说,脸上浮现困窘般虚弱的微笑,但他立刻恢复严肃的表情。又变回来了。
「原野同学,」他对着澪说了起来。「『神原家』出现,是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神原家的父亲『神原仁』到我父亲的医院就医,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空气倏地变得稀薄。现在闭着眼睛昏睡的他的父亲──白石稔,他的表情看起来彷佛充满了苦闷。
「神原仁说他失眠,我父亲为他治疗,给他建议,接着他的妻子也开始来让我父亲看诊了。半年的时间里,结果我家里,祖父母、姊姊和母亲都死了,周围也死了不少人,或是失踪。虽然或许没有这次灾情这么惨重。」
刚才打开电视看了一下,正在播报新闻。今晚四宫食品的爆炸事故,目前已经死了十一人,轻重伤者的正确数字还不清楚。引发爆炸的营业二课的铃井俊哉已经确认身亡。
澪看了一下新闻,觉得郁闷,马上就关掉了。
那场爆炸和这个人──现在眼前沉睡的白石稔或许有关,一想到这里,澪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他们能运用的完全只有语言和行动,并非超能力。刚才要这么说明,但是刚才突然的落雷,澪依然不认为是巧合。澪清楚地知道,他们和要都是超越自己常识的存在。
院内的锅炉火灾又是怎么回事呢?是「父亲」动手脚引发的吗?或者是向什么人喃喃细语,逼迫、操纵对方去做的──?
「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了,在那个年纪。」
要低声说道,触摸父亲无力地搁在床上、袖口焦黑的手。
「那样下去,连我都性命难保,是刚才的梦子女士她们救了我。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就代替我的父母,教导我一切,并且锻炼我、栽培我。」
「他们是什么人?」
「『祓暗者』。他们找出散播黑暗的那类『家庭』,从他们手中保护世人。有些原本是那类家庭出生的人,但现在也有不少人是因为失去了家人、未婚妻或未婚夫,而加入我们──就像我这样,为了夺回自己的家人。」
要的眼神寂寞地阴翳。
「我的父亲真的很厉害。」
他低声喃喃说。
「那一家会补充成员,会更换『父亲』和『母亲』。他们这么做,慢慢地融入那个人本身具备的原有个性和特征,继承下去。『神原仁』融入心理咨商医生的我的父亲以后,变得极为难缠。自从把我父亲变成『父亲』以后,神原家的牺牲者变得更多了,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要阻止。」
要的父亲还没有醒来,注视着父亲的要,表情让人心痛。他说他的祖父母、母亲和姊姊都死了。他一直想要抢回来的他的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
「虽然花了许多时间,但我父亲总算回来了。所以我打算和他重新开始。」
「对不起……」
澪低头道歉说。她知道要正一脸愣忡地看着她,但她无法抬头看他。她咬住下唇,接着说:
「刚才我──为了花果而说了很过分的话。」
回想起来,脑袋深处又热得几乎要沸腾。她羞惭得无地自容。
「我说了什么失去了两年宝贵的青春,不可挽回……」
──这太残忍了。这两年之间,我们从高中毕业,或是上了大学,然而这段期间花果却一直被关在那里,就这样白白糟蹋青春吗?这太过分了,是无可挽回的损失啊!
而要回应:「会吗?」
──她可以恢复过来吧?两三年的时间罢了,不算什么。
什么两三年而已──?当时澪觉得哑口无言,但现在她完全了解要说这话时的心情。现在才终于了解了。
从刚上小学的年纪,一直到今天。即使要和澪同龄,单纯地计算,也已经过了十二个年头。父亲被夺走了这么漫长的岁月,而他终于把父亲抢回身边,打算开始重新来过。想像那漫长的岁月,澪这次真的哑然无语了。
「哦……」要喃喃道,接着缓慢地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
「一时半刻或许很难,但我们都会恢复过来的,花果同学应该也是。」
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泪水涌上眼眶,模糊了视野。视野一隅,只见要的手紧紧地按在父亲的手上。
澪看着他的手问:
「可是──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事?」
「神原家的『父亲』本来是你的父亲。他原本是普通人,却被抓去那个家,扮演『父亲』的角色。」
「嗯。」
「那样的话,一切的元凶到底是谁?」
从刚才开始,澪就一直很好奇这个问题。难道──她想,不舒服的汗水滑落背脊。
「难道──神原家的中心,是那个孩子?」
要说,如果「父亲」会来把人要回去,那就是这孩子。一起待在病房的那孩子,神原二子,小儿子。
童稚的脸、剪齐的浏海、连一点痘疤都没有的美丽睡容。
这么说来,澪唯一不知道的就是那孩子是怎样的人。神秘诡异,从来没看过他张开眼睛说话的样子。
那样的话,事情是不是还没有结束?一股寒意笼罩全身。后来那孩子怎么了?要的同伴有好好监视着他吗──?
「是那孩子吗?不是『父亲』,那孩子才是始作俑者,是他在补充缺少的家人,让其他人扮演家人的角色吗?」
那就不得了了──澪惊恐地抬头一看,只见要点点头应道:「哦……」接着他若无其事地说:
「不是。」
「咦?」
「不是。那孩子是在四年前被纳入那一家的,只是这样而已。刚才在场的其中一个女人,是他真正的母亲。她一直后悔为了小学入学考失败而不断地逼迫儿子,才会遭到『神原家』趁虚而入,刚才她也抱着回来的儿子道歉,哭着说:对不起,你不用当好孩子也没关系,只要你活着就好了。曾经是『神原二子』的那孩子,真正的名字是宫上大河。」
「那……」
「没有所谓的『中心』或『元凶』。」
要说。
外面的警笛声彷佛想起来似地又传进房间里。现在这一刻,也有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在某处回响。还有人身陷痛苦之中。
「那一家没有特定的人做为中心,支配其他人。没有谁是『元凶』或『中心』,是『一家人』本身拥有力量。只要有人离开,就会补充,如果少了谁,就再补充那个人。就这样永远持续下去,以『一家人』的形式彼此束缚。不是谁在支配这个家,勉强要说的话,是『家』和『家人』这样的形式支配着他们。」
澪回想起毫无生活感的那处大楼房间。
杂乱而缺乏统一感的住处,霉味和雨水的气味、甜腻的零食香味。澪觉得完全无法想像他们做为「一家人」,在其中聊天生活的景象。
毛骨悚然。
她想像回家后,彼此都在家中,但所有的人都只是呆呆地在「家」这个容器里,眼神空洞地「存在」于其中的景象。就像花果坐在床上,处在漫漫无尽的时间里,彷佛那就是她的使命般,只是注视着虚空。
「所以必须同时为所有的人祓除黑暗。否则会没完没了。只要留下任何一个人,就会再补充回去。再次形成『家庭』,所以我想要一口气阻止所有的人,但过去一直都不顺利。」
「你是说,被诅咒的是『神原家』这个容器本身吗?」
要以奇妙的眼神看着澪。片刻后,他略为迟疑地点点头:
「如果用『诅咒』来形容那个家的状态,唔,就是这样。」
「你说『神原家』从很久以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存在了。那么你是说,『神原家』虽然是拼凑出来的、明明没有任何人的意志,却以『家庭』的形式存在吗?每一个成员都是普通人,也不是有人为了什么目的而这么做,就只是『存在』──」
「是啊,就只是存在。」
澪按住胸口。怎么会有这种事?心跳加速,呼吸变浅了。没有目的,就只是存在。有一群人就只是这样散播着黑暗,彷佛用黑暗骚扰着别人。黑暗的家族超越时代与世代,融入不同时刻不同人的个性与特质,自我更新,不断地更新。
要深深地点头;
「与其说没有任何人的意志,勉强要说的话,就是『神原家的意志』。目的是以『家』这个形式存续下去,家本身支配了他们这些家人。」
「没有方法可以逃离吗?」
不断更换的「家人」,这些家人散播着恶意,这些恶意把人逼入绝境、逼上绝路。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意和死亡以「家」为中心蔓延,透过人不断地散播出去。
要摇摇头:
「只能避免接触他们。一旦接触,想要全身而退,就相当困难了。」
「而这些现在总算都结束了?」
澪说着,一想到自己见证了这一刻,就有种目睹了惊人时刻的感觉。
从久远以前就一直存在、没有中心的空洞的「家」所制造出来的黑暗骚扰,这种状况终于在今天被斩断了。家庭成员一口气消失,这个被诅咒的「家」总算解体了吗?
要有些困惑地侧头,接着点点头:
「嗯,结束了──『神原家』结束了。」
「『神原家』结束了?」
「嗯。」
「也就是说……?」
澪的眼睛睁大了。这时,要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要注意到震动,接起电话。放开父亲的手,表情再次变得严峻无比。他听着电话内容,神情逐渐紧绷。
「『──家』是吗?」
他说了谁家?耳朵因为震惊而失焦,没能清楚听到。
户外刺耳的警笛声仍持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