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鹤阿姨的店、开始工作,已经过了几天。
刚到这个时代时的混乱感一点一点稳定,开始冷静下来后,我也有了去观察周围状况的心情。
就我所见,平常这家店的客人,几乎都是在离此不远的大公司分店或铁工厂工作的人,利用午休时间来这里用餐。
附近的住户鲜少上门,似乎是没有额外的外食预算,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所以,来店里的人都是相对富裕、有固定收入的人。
总之这个时代很难弄到白米,因此这家店虽说是餐厅,基本上还是不会提供白饭,取而代之的,是以乌龙面、煮地瓜、沾盐马铃薯、玉米、用大豆粉做的类面包这些为主食。
当然,小菜也很寒酸。水煮萝卜、瘦巴巴的炸白身鱼、水煮青菜,添加了被称为『酱油替代品』的谜之调味料的食品(太可怕了所以我没问原料是什么),还有腌渍物,大概就这些。也有用萝卜叶和地瓜藤增量,加一点米煮成的杂炊粥。
就是粗茶淡饭的感觉,只吃这些东西当然不会有力气。
啊啊,好想吃又香又甜的白米饭,想吃肉,想吃鸡蛋,想吃冰淇淋……即便满脑子想着这些,但我还是为了不让收留我的鹤阿姨讨厌,每天努力拼命工作。
一大早起床,就去城镇里共用的井提水,双手提着装满了水、重重的水桶回来。之后去冰店买冰块,摆进店里放鱼的『冰箱』内。说是冰箱,不过就是类似冷藏箱的东西,用冰块代替保冰剂放进木制的箱子里,保存易损的食物。
现代的冰箱是真的很方便,我想。还有吸尘器、洗衣机。在这个世界里,说到打扫用的是扫把、畚箕和抹布,洗衣服用水盆和洗衣板。做点家事就是大工程,会消耗体力也是没办法的事。
帮鹤阿姨做完家事后,就到店里帮忙。说是帮忙,就只有帮客人点餐,然后把鹤阿姨做的餐点送到座位上,所以称不上辛苦。只是为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尽量不给人添麻烦,全神贯注地奔来走去,到了打烊时分身体就相当疲惫了。
话虽如此,不过我是被人照顾的一方,没有理由打混偷懒。因此即使鹤阿姨说「可以休息啰」我也没听,打烊后还是会帮忙做家事什么的,过着每天双脚累到僵硬,晚上直接睡死的生活。
「来,百合,这个拜托你。」
「啊,好的。」
在我累到放空看向窗外时,听到后面有人叫我,我慌忙回到厨房。刚好就在送腌萝卜干的时候,入口的门帘轻轻地动了动。
「欢迎光……啊。」
「午安。咦,是你?」
跟着几个年轻男人一起进来的,是一开始救了我的佐久间先生。
「那个……好久不见。之前真的很感谢你。」
我就这样拿着盆鞠躬道谢,佐久间先生的大手轻轻地放在我头上。
「人没事就好。你现在在店里帮忙吗?」
「是,因为住在这里。」
「这样呀,真是太好了。之前我有事回了基地一趟,后来听到你突然不见的消息,实在是非常担心。」
听他这么说,我想起那天发生的事。发现似乎是回到过去了的那瞬间,我昏了过去,醒过来时佐久间先生已经不在,我向鹤阿姨道谢之后,为了想回到原本的时代而往防空洞跑去。
「那时候,我是回去拿这个的。」
佐久间先生如是说,从军服口袋里拿出某样东西。
「手伸出来。」
我顺手把盆放下,如佐久间先生所说往前伸出双手后,一个小小的东西咕咚一下被放到了我的手上。仔细一看,是个跟橡皮擦差不多大,包在白纸里面、四角形的东西。
「是军粮精。」
佐久间先生露出笑容。
「唉??」
「啊啊,对喔,你不懂军队用语……就是牛奶糖。」
佐久间先生压低声音告诉我。
「咦?牛奶糖?」
我不由得出声,佐久间先生立刻食指抵唇喊「嘘」,我慌忙闭上嘴。这里是不能随便说『敌国语言』的。
而且,没想到这个时代竟然有牛奶糖。我一脸惊异地看着手心上的纸包,佐久间先生微笑着说。
「这个给你。最近牛奶糖只供给军用。你吃一点比较好,可以稍微补充一下体力。」
「唉……这样好吗?给我专供军用的东西……」
「其实那天我就想给你,所以在你昏倒之后慌忙回军营,但再回到餐厅时你人就消失了,真是吓了我一跳。现在虽然晚了点,幸好有好好的送到你手上。」
佐久间先生让我手里握了三颗牛奶糖。也就是说,这个牛奶糖是军队里配给的东西吧?他为了要送给我这个,还特意回了一趟军营?
「……谢谢你。」
被他意料之外的贴心行为感动,我低头道谢。
这时候,我注意到和佐久间先生一起进店、穿着军服的男人们一直看着我,大概是跟佐久间先生分发到同一个军事基地的士兵吧。
「喔唷,好可爱的女生喔,鹤阿姨,你什么时候雇了个看板娘呀?」
「佐久间你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不可以抢先啊!」
「小姐小姐,我给你巧克力!」
「也有饼干唷!」
我被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围住,手上的零食堆成小山。
「唉,你们不要靠这么近,吓到百合了。」
佐久间先生苦笑着说完,他们笑着说「抱歉抱歉」在餐桌前落座。之后陆陆续续还有其他穿军服的人进店,连珠炮似地问我问题。
「你叫百合吧,几岁呀?」
「十四岁。」
「好年轻喔,哪间学校的?」
「啊,那个……。」
就在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佐久间先生说「好了,赶快点餐」帮了我一把。我松了口气,听他们要点什么,然后转达给鹤阿姨。
「百合真受欢迎耶。」
「没有啦。」
「已经是个称职的看板娘啰。」
鹤阿姨开心地说。
我站在有段距离的位置观察这些士兵,他们应该是分发到附近基地的军人。讲到军人会联想到中年大叔,但仔细看,他们几乎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男人。听鹤阿姨说,他们每逢结束训练或休假,就会到餐厅集合。
「啊啊,好好吃!」
「鹤阿姨做的饭菜真的很好吃。」
「有妈妈的味道。」
「鹤阿姨就是我们的第二个妈妈。」
鹤阿姨带着满脸笑容,看着一脸觉得食物十分美味、大口吃饭的他们。吃完饭后,他们也没离开,和鹤阿姨聊起天来。
我觉得有点累,在店里角落的椅子上坐下,呆呆地看着他们的模样。然后,注意到我状况的佐久间先生一个人起身,到了我眼前。
「百合,怎么没什么精神?」
「唉?」
「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身体还不舒服吗?」
我不住地摇头。佐久间先生像是要确认似地看着我的脸,然后露出笑容。
「已经过了餐期,应该暂时没有客人会上门了,要不要到外面走走?」
佐久间先生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带着我出去。穿过门帘时我回头看了眼鹤阿姨,她像是在说「慢走」似的朝我挥挥手。
外头行人如织,大家都穿着和服、劳动服、皱巴巴带点脏污的衬衫,道路的两侧,是看来摇摇欲坠、破破烂烂的木造住宅。每次见到这景象,我就会确切的感受到自己来到与原本世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进而更加闷闷不乐。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我不小心吐露出的轻叹声,佐久间先生歪头盯着我的脸看了看,但什么都没有说,继续往前走。
究竟要往哪里去呢?就在我开始觉得奇怪的时候,我们到了杳无人烟的地方。
周围被夏日的茂密绿意覆盖,走在宛如森林小径的路上,觉得沁凉舒适。脚下是个往上的缓坡,这里应该是山丘一类的地方。
走在前面的佐久间先生回头,缓缓露出微笑。
「百合,你还好吗?」
「啊,是。」
「马上就到啰。」
坡度趋缓,两侧耸立的树木也变少,视野开阔起来。
我不经意抬头看,鲜绿树梢的另一端,是宽广的蓝色晴空。总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看过天空了。
「百合,来这里。」
听到声音回头,在我前方几步之遥的佐久间先生对着我招手。我小跑步跑过去。
「你看。」
佐久间先生张开双手。
我朝着他指的方向一看。
「───哇啊!」
不由得惊呼出声。
是宛如要把山丘上的裸岩全部埋起来似的,数不清的百合花。雪白的花瓣在日光反射下,散发出眩目的光辉。
「好棒……!我第一次看到!」
说到百合花,我只看过在花店里头绑在花束里的样子。开在自然环境中的百合花还是第一次见,更别说这么多株长在一起的盛况了。
一整片都是甜美浓郁到薰人的花香。
我想走近一点看,便朝百合花跑去。光滑亮丽的高贵花瓣,有着流线叶脉的美丽绿叶,笔直向天生长的花茎。
「好棒,好漂亮……。」
就在我看花看得入迷的时候,身后传来噗哧一笑的声音。
「你喜欢吗?」
难道是担心我没精神,为了要让我振作起来才带我来的?我一边想一边转头看,佐久间先生的微笑近在眼前,盯着我瞧。
「我第一次看见你笑。能让你高兴真是开心,带你来这一趟有意义了。」
几乎要碰在一起的近距离让我心跳加速,不由得稍微退了一步。注意到这个动作,佐久间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啊啊,抱歉,太靠近了。我有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妹妹,所以总觉得你不是外人。」
「……妹妹?」
「嗯。但是,已经好几年没见了,她跟其他家人一起住在老家。」
说到这里,佐久间先生轻笑着说:「坐下来聊一下吧」。我点点头,在被百合花包围的草原空地上与他并肩蹲下。
抬头瞥了瞥身旁,被明亮阳光照耀的佐久间先生的脸。
男人带着微笑仰望晴空的脸,仔细审视便会发现五官非常端正。形状完美的眉整齐上扬,眼睛是漂亮的双眼皮,鼻梁直挺,薄薄的嘴唇带着微笑。被太阳晒得刚好的皮肤表面细致,一颗痘子都没有。宽阔的肩膀、厚实的胸膛,虽然细却强而有力的手臂,和国中学校里同班的男生完全不一样。
佐久间先生是成年男人啊,我忽然意识到这点,莫名的心跳加速。想到因太热而昏倒的那一天,是这双手抱起我、救了我一命,就无法直视。在加上我实在太在意好几天没洗热水澡的这具身体,在意得不得了。
啊啊,还是好想洗热水澡。我再怎么说也还是花季少女啊。
「百合,你怎么了?」
佐久间先生突然看向我,我心砰砰响、吓了一跳。
「不,呃,那个。」
我混乱到了极点,语无伦次起来。然后说了连我自己都吓到的话。
「佐、佐久间先生长得真帅。」
佐久间先生「唉?」的睁大眼睛。
我一见到他的表情,就猛然回过神来,难为情地低下头,心想怎么会讲这种话啊的后悔起来。然后,身旁传出噗哧一笑的声音,我缓缓抬起眼,就看到佐久间先生一脸觉得有趣地掩嘴。
「这样吗?我自己不觉得,不过谢谢你啦。话虽如此,你说话很直接耶,真是个有趣的女孩。」
「……抱歉。」
我下意识地道歉,佐久间先生开朗的笑说:「你是赞美我,不用道歉啊」。
接着,佐久间先生用平静的语气告诉我关于他自己的事。我在百合花丛中抱膝坐下,静静地听他说。
佐久间先生的老家,在一到冬天就会被雪掩埋的北方,家族成员有父、母亲,还有年纪差很多的弟弟与妹妹。佐久间先生因考上大学而离开老家,住在东京。
在那里红纸───召集令来了,要到关东的基地接受飞行训练,所以被分发到这片土地所在的基地。
「佐久间先生是大学生吗?」
我忽然有些在意地开口询问,佐久间先生点头说「对啊」。
「几岁?」
「今年二十岁。」
闻言,我不禁大吃一惊。和现代二十岁的人相比,佐久间先生冷静沉着得多、看起来就是个大人。也许是我只知道现代大学生纠众喝酒闹事、在成年礼上大闹的模样吧。
「佐久间先生的妹妹,今年几岁?」
「今年十四了吧。」
「那跟我同年。跟佐久间先生差六……。」
「……等等、好吗。」
佐久间先生举起一只手打断对话,我倏地住了口。
「那个,佐久间先生的称呼法,听起来总觉得有点奇怪。」
「唉?」
「被跟我妹同年的你这样喊,有点不好意思。」
佐久间先生不知为何露出苦笑。
「……那,我要怎么称呼你呢?」
「这样,直接叫名字就可以了。」
「你的名字?」
「彰。」
「彰先生。」
「这样还是怪怪的,直接叫名字也无妨喔。」
「直接叫名字?那,彰?」
我稍微反覆想了想后说。佐久间先生───彰露出微笑。
「我妹很男孩子气,喊哥哥也都直接叫我名字,好怀念啊……。」
彰;直接称呼他的名字,总觉得彼此距离缩短了,莫名的开心。但是,被他拿来和妹妹相提并论,也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从开满百合花的山丘回去的途中,我与一群年纪差不多的女孩擦身而过。她们很普通的留着娃娃头短发或扎辫子,然后穿着劳动服,完全是战争时期的装扮,但一边开心谈笑一边并肩往前走的模样,给我跟现代的女子国、高中生一样的印象。
「那时候好奇怪喔,田中老师……。」
「对啊对啊,写板书的时候……。」
听到这样的对话。久违地听到『老师』、『板书』一类的单字,我不由得「呜哇,学校,好怀念喔……」的小声低语。
彰听到这话,同意地说「对啊」。
「你的学校也被学徒动员了吧?」
被这么问,我脑中一片空白。
「?那是什么啊?」
我疑惑地说完,彰瞠目结舌。
「唉,百合你不知道什么是学徒动员?你之前究竟待在哪里?」
「没啦,啊哈哈……。」
彰一脸惊讶地看着笑着打哈哈的我,告诉我什么是学徒动员。
所谓的学徒动员,简单来说,就是为了国防工业或增加食物产量而动员大学生、国高中生。由于大量青壮年男子被召集入伍当兵,出征前往战场,因此没有可以工作的工人,为了补足缺失的劳动力,就让还在上学的学生们去工厂工作。
学徒动员一开始只是暂时性、断断续续的,最近因为战争白热化,变成持续性的活动,课程完全停止,孩子们每天都在工厂工作。
「我妹妹在之前寄来的信中写了『好想回学校上课』。那些孩子一定也一样……。」
彰眺望远方说。
「百合想不想回学校上课?」
被这么一问,我想了想。
学校啊、上课啊,我都超讨厌的。早起到学校也好、抵抗睡意上课也好、上体育课得团体行动也好、要被绑在学校乖乖坐在椅子上到傍晚也好,我都讨厌。
可是……如今,却觉得怀念。我在这个世界里,每天得比平日上学时还要早起。这时我才发现能在上课时打瞌睡,是件相当幸福的事。不用工作、整天坐在椅子上,真的非常舒服。
现在的我跟那些女学生,从早到晚都在餐厅或军工厂努力工作,只有休息时间可以在椅子上坐一下。而且由于没有电器用品,因此煮饭洗衣都是体力活,相当累人。
「嗯……想。」
我诚实的点点头。
「平常的去学校、平常的上课、平常的和朋友聊天。这些东西,失去了才开始觉得是无可取代、十分珍贵的。」
我一边低头看着脏脏的鞋尖,一边小声地说,彰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
「……很快就能回去的。」
我没能第一时间听懂彰的言下之意。抬起头来,只见彰带着毅然决然的表情,直直望向前方。
「要是日军能打赢美军,一切都可以恢复原状。大家、百合还有我的妹妹,就能和以前一样到学校上学……我一定会尽全力让一切恢复原状,即便得拼上我这条命。」
闻言,我想起彰以前曾经说过『特攻』这个词。
难道彰打算进行特攻行动?打算像自杀式恐怖攻击那样,开着载满炸弹的飞机,以自己的身体冲进敌阵吗?
那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无法理解。
「……你们是笨蛋吗?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事?与其让事情演变成这样,一开始别打仗不就好了。」
回过神来时,话已经脱口而出。我偷看彰的脸色,生怕他听了不开心。但彰只是瞬间睁大眼睛,而后稍稍露出苦笑。
「……的确,或许如你所说,一开始不要打什么仗就好了。许多人失去性命,许多人因此痛苦,夺走许多人的自由……。」
彰用悲伤的语气说。他也有因战争而失去的朋友吧。
「……可是,因为战争已经开始,所以我们必须获胜。若是战败,日本想必会陷入比现在更悲惨的状况,被战胜国占领,一切都被夺走,士兵被俘虏,一般市民也会受到宛如奴隶般的对待。我的弟弟、妹妹、百合和鹤阿姨也都……。这样的事,我光想都怕。所以,为了不会变成这样,我们日本军,无论如何都要胜利。」
彰平静的语气中毫无杂念,尽是坚强、率真、纯粹,完全没有人云亦云、被洗脑的感觉,传达出的是经过自己头脑好好思考,所得出的答案。
正因如此,才让我莫名地感到心疼和……生气。
我用自己都吓到的低沉声音,对着彰说。
「……这什么,我完全不懂。为了救其他人,有人去死也没关系吗?要救其他人,失去自己的生命也无妨吗?……这种事,也太奇怪了。」
我一口气说完,彰一脸困扰的垂眉。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现在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拯救这个国家了。」
彰用宛如安抚讲不听、闹脾气的小孩似的手势,揉了揉我的头发。被当小孩对待让我莫名生气,大吼了声「随便你吧!」便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