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空袭而被烧毁的城镇,悄悄地恢复了平静。
距离那天已过了将近一周,但没有足够的物资,处在复兴的梦想仍然是梦想的状态。总之光是要过着没人饿死的生活就竭尽全力。
我也时不时会梦见空袭,一边被鲜红火焰中死去人们的景象所魇,一边勉勉强强过日子。
「……那个啊,刚好家人都不在,所以保住了一命。不过和服、家具、银行存簿、祖先牌位,什么都烧光了……。」
因为火灾失去房屋的常客大叔到了店里,带着走投无路的表情和鹤阿姨聊天。鹤阿姨满脸愁容的说「这该怎么办呀……」。
「算啦,难过也没有用。总之,补发存摺不知道要花几个月,也没办法立刻重建家园,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所以要疏散到太太的娘家去了。」
「啊呀,这样啊。会很寂寞的……。」
「是啊,也在这个城镇住了几十年。虽然舍不得,但也没办法……。」
大叔无力的笑着说。
明明受到这么无理的遭遇,可一切都用一句『没办法』作结。明明是被迫接受,为什么不愤怒呢?
这个时代的人,凡事总用一句『没办法』默默接受。即便是失去家园、重要的东西被烧光、家人的生命被夺走。
尽管有许多人在死去的家人面前流泪哀叹,不过因这种乱七八糟的行为而愤怒的人却是一个都没见过。
真的,为什么会这么想?『没办法』算什么?明明重要之人的生命被夺走了啊。
我怎么都无法理解。
还有自愿加入特攻队的,彰他们的心情。
自己的生命非得『为了国家』而牺牲,不但用一句『没办法』就算了,甚至觉得这是值得夸耀的事。他们的心情,我实在不懂。
就在我呆呆的想着这些事时,来打最后一次招呼的常客大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百合也要保重。」
「是。那个……路上小心。」
「嗯,谢啦。」
我跟鹤阿姨并肩在店外,目送大叔挥着手离去的背影。
「……人渐渐少了呢。」
我看着变得一片萧条的城镇低语。鹤阿姨难过的苦笑点头「对啊」。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空袭失去家园的人几乎都没有重建的资金,所以移居到乡下的亲戚家。没有军事基地或武器工厂,居民也少的乡村不容易成为空袭目标,逃到这类地方称之为『疏散』。
我虽然想过既然如此大家都疏散就好了,但离开住习惯的地方,与这么多朋友分离,搬到不知道有没有工作可做的乡下,一定会让人十分犹豫。所以大家一边与对空袭的不安感战斗,一边继续住在这里。
然后,最终遭到空袭,运气不好失去家园的人,一边说着「哪一天一定会回来」,一边不得不暂时移居到其他的地方。
大叔回去后我擦擦桌子,此时店门前有些骚动。今天是基地的训练休息日,想着应该是彰他们来了,我飞奔而出。
「彰!欢迎光临!」
我笑着迎接,彰和石丸先生同时摸摸我的头。
「午安啊,百合。」
「百合你只跟彰打招呼,太贼啦!」
石丸先生像孩子似的嘟起嘴巴,我不由得噗哧笑出声。
「抱歉啊石丸先生,欢迎光临。其他的大家也欢迎。」
「什么嘛,我们是附带的喔?」
「啊哈哈,不是啦。」
我们笑着走进店里。彰他们五个人在平时的位子上落座。
我一边帮鹤阿姨分菜到盘子里,一边瞟了瞟他们的样子,立刻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彰他们还是一如往常的谈笑,但和平常有某些不一样。他们之间的气氛,明显的不同。
我的心脏激烈地砰砰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石丸先生开着玩笑,板仓先生因被揶揄而一脸生气,加藤先生解决纷争,彰看着他们露出开朗的笑容,寺冈先生沉稳的守护着他们。
一如往常的景象。不过,有什么决定性的不对劲。
在对话忽然中断的时候,保持着微笑一直看着水杯的寺冈先生。
低头不动的板仓先生。
望向天花板的加藤先生。
带着一如往常的微笑,默默环视店内的彰。
看见这样的他们,石丸先生又说了些玩笑话,大家一起回头笑开。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不安感迅速膨胀。
一定出了什么事。可是,到底是什么?难道……我不愿去想。
我拼命装着一脸平静的样子,一如往常的上菜。但……我的预感,中了。
吃完饭后,彰他们缓缓起身,在鹤阿姨和我面前直挺挺站好。
「───出击命令下来了,三天后的十三点。」
听见彰平静说出的话的瞬间,我受到强烈的打击。就像是被钝器敲打头部一样的冲击。
鹤阿姨站在全身僵硬的我身边,小小声的低语。
「恭喜你。」
并且深深鞠躬。
彰他们举手敬礼,说「谢谢。」
……这在说什么?出击命令?三天后的十三点……要赴死吧?为什么会说「恭喜」、「谢谢」呢?
低着头的我,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正在发抖,立刻用左手按住。可是,左手也同样在发抖,什么意义都没有。
好想吐。我颤抖着用手掩嘴,一言不发地往店外飞奔而出。
「百合!」
我听见彰的声音就在身后,可我当做没听到,加速奔跑。
但是,很快就被追上了。
「百合,百合……!」
彰抓住我的手腕,用力拉回来。我挥开他的手,低头用双手遮住脸。
「……不、不要看。」
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抱歉,让我一个人待一会,整理一下想法……。」
若是和彰在一起,非说出来不可的话,还有说了也没用的话,似乎会不小心全说出来。
我不看彰的脸,反覆说着「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彰什么话都没说,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你别跑太远。」
彰的手摸摸我的头。
我点点头,仍然不让彰看到我的脸,缓缓地走了出去。
我在附近的空地一角蹲下,抱膝而坐。
三天后的十三点。
三天后的十三点,出击。三天后的现在,彰他们就已经……。
脑中各种感情疯狂回旋,完全没办法想出个道理。
确切的知道自己几天后就要死了这种事,是异常的。我要用什么表情面对身处在这种异常状态中的人?
「恭喜」什么的,我说不出口。
这个时代的人,若收到来自军队的召集令,大家都会给予祝福。为什么啊?我无法理解。明明有可能会死在战场上,为什么要说「恭喜」呢?
连对决定要进行特攻的人也说「恭喜」?
……不行。就算是说谎也绝对说不出口。『为了国家去死,恭喜你』这种话,我说不出口。我打从心底想跟彰说的话是……。
我盯着地面、仰望天空、远眺烧焦的城镇,在那里坐了很长一段时间。
脚下地面上的蚂蚁排成一列往前走。在战争中的国家、被空袭烧光的城镇里,小小生物的行为依旧与和平的现代别无二致。
我呆呆的想着这些,忽然惊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附近已经开始被带着青色的幽暗天色所覆盖。
差不多该回去了,鹤阿姨应该很担心。
就在我这么想着而站起身的时候,另一端传来慌忙奔跑的脚步声。我立刻听出那是彰的脚步声。
反射性的抬起头,彰急匆匆的左看右看,跑了过来。
「彰。」
我想也不想开口喊他,彰霍地一下转向我。
「百合,你在这里啊!有没有看见板仓!?」」
没看过这么焦急的彰。好稀奇,我一边想,一边摇头说「没看见」。
「这样呀……。」
彰低语,再度看着周围。
「板仓先生怎么了?」
我好奇一问,彰一瞬间困扰似的抓抓头发,然后压低声音回答。
「……板仓他,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他,也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唉……骗人,为什么?」
「我不知道。」
彰紧皱着眉,微微摇头。
「我也来找。」
听到我坚定的语气,彰惊讶地睁大眼睛。
「唉?时间已经很晚了,很危险的!」
「但是……得早点找到他不是吗?」
「这个,算了……是想在长官知道前把他找出来……。」
「那,我们得快点。我去那边找找,彰你找这边。」
我连彰的回答都没听,就跑了出去。
「───板仓先生!」
大概是在找他找了三十分钟左右的时候。
我在市郊路上看到他步履蹒跚的背影,便从后面喊他。
板仓先生缓缓回头,注意到我之后,忽然像回过神来似的拔腿就跑。不过我很快就追上他了。板仓先生的脚步不太稳。
「板仓先生……你没事吧?」
板仓先生的脸色非常不好,我担心地问。
「……百、合。」
板仓先生的面部表情扭曲。
「……放过我吧!」
板仓先生突然大喊,在路中央下跪道歉。
「求你了,拜托,请放过我!我……不想去……。」
「唉……?」
对着呆住的我,板仓先生发青的脸上浮了一层油汗,拼命的拜托。
「……我不想死……。」
不想死。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有种至今笼罩在心上的阴霾,一口气放晴的感觉。
是的,是这样的。果然,是这样的。
不想死。这是理所当然的。无论是谁,都不想死啊。
拼命在空袭中逃过一劫的居民们也好,特攻队的队员们也好,都是一样的。因为,是人啊。应该不会有不顾本人意愿被夺走性命也无所谓的人。
我以膝触地,在板仓先生面前蹲下。板仓先生抓地的拳头,喀啦喀啦地微微颤抖。
「……无所谓,我并不是为了追捕你而来的。我并没有立场说放过你或是不放过你,只是因为板仓先生突然不见了,担心你才出来找的。」
听我这么低语,板仓先生呆呆地抬起头。
放空的眼睛,一点一点开始有了焦点。从板仓先生额角流下的汗水,啪搭一下落在地面上。
「……你、你要放过我吗?」
就像是撞见幽灵一样,板仓先生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说。
我说的话,应该不是这么惊人的事。只不过是我认为收到『三天后去死』这种不合理命令的人,希望『不想死』,是理所当然的而已。
即使如此,板仓先生却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的话。
悲哀至极。
明明任何人都有照自己的意志活下去的权利。
明明任何人都有希望自己活着的权利。
可在这个时代,这么理所当然的权利却不被认可。
我站起来,拉起板仓先生的手。就在板仓先生摇摇晃晃坐起来的时候。
「───板仓!」
彰从另外一头跑过来。注意到这一点的瞬间,板仓先生的脸唰一下发白,透露出『被发现了』的绝望感。
站在弯腰驼背的板仓先生眼前的,是挺直背脊的彰。
我不由得偷瞄彰的脸色。彰的表情和眼神都非常平静,什么感情都捕捉不到。
尽管我觉得应该不至于。
但彰会不会就这样硬是把板仓先生强制带回去的不安感席卷而来。虽然我觉得他并不是这么无情的人,可是,军队一定不会允许有人逃走吧?一定会教导他们,若伙伴逃亡,带他们回来是军人的职责。
比别人更有责任感与使命感的彰,说不定会觉得把板仓先生带回去是自己的义务。
「彰……那个。」
我不由得开口出声。彰朝我瞥了一眼,静静的摇摇头。
是要我什么都不要说的意思?闭上嘴?我悔恨地咬住嘴唇。
而后彰微微收窄眼睛,好像露出浅浅的笑容。在我觉得「唉?」的时候,彰已经再度转回板仓先生的方向。
「板仓。」
「……佐、佐久间先生……。」
用干哑声音低语的板仓先生,突然扑抱住彰。彰唰一下伸出双手,撑住板仓摇摇晃晃的身体。
「佐久间先生,佐久间先生!拜托……请你放过我!」
板仓先生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大喊。
「我、我……还不想死!我还有没做完的事!」
当听到板仓先生喊叫的瞬间,我忽然想起。
板仓先生,十七岁。放到现代来说,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跟我只差了三岁。
只有十七岁,高二生,接到这种『为了国家为了国民而死』的绝对命令,应该不会『好,我知道了』的接受。有未完成的事情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他才活了十七年啊。人生一半的一半都还没活到。
───特攻什么的,果然没有道理。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在我受不了怒意上涌的时候,板仓先生继续说。
「佐久间先生,我……想回故乡。我有留在故乡的未婚妻。」
彰有点惊讶。板仓先生扑在彰的胸前,低着头开始说。
「……她是我的儿时玩伴,家人都死在空袭当中……她虽然捡回了一命,脚却受了严重的伤,医生说她一辈子都不能正常走路了。这样的身体也没办法结婚……但是,对我而言都无所谓,不管是什么样的身体,只要能跟她结婚就好,于是便向她求了婚。她喜极而泣……但就在这个时候,红纸来了。」
板仓先生愁眉苦脸,然后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我跟她说,请相信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等我。被单独留下来的她满脸的不安,不过还是说她相信我。出征那天,她拄着拐杖,用她不良于行的脚拼命走,到车站来送我。看到她无依无靠的模样,我对自己发誓,无论怎么样我都要活下来。」
彰果然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平静的眼神一直看着板仓先生的眼睛。
「……我后悔报名参加特攻了。」
板仓先生清楚的说。
后悔这个字眼,重重地压在我心上。
「我绝对不想去什么特攻,我不想死。但是周围的伙伴们都举起手了……只有我没举手,长官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我。要是没报名会遭到什么待遇呢?我一想就害怕……就举起了手。」
板仓先生痛苦的低吼。
「……我痛恨自己的软弱。为什么那个时候,我选择了随波逐流,没有拒绝呢?后悔到想吐。也曾想过都那样了没办法放弃吧,但……但是我……。」
板仓先生澄澈的眼睛,带着惊人的力量抬头看着彰。
「我不能死,为了她。她只有我了,如果我没办法活着回去,她拖着因为战争而不良于行的身体,在这么苦的乱世,绝对没有办法独自一人活下去。所以我非得……我非得回去不可。」
板仓先生毅然决然的表情,打动了我。
为了某个人活下去的坚定决心。
板仓先生不是『不想死』,而是『想活着』。
为了所爱的人,非得活下去不可。
板仓先生决定,不管自己会受到什么指责、被辱骂、被轻视,也要为了所爱的人活下去。
我觉得这没有错,是非常珍贵的。
我抬头看彰的脸。原本面无表情的彰,脸色缓缓地放松下来。
然后,平静的低语。
「……走吧,板仓。」
板仓先生一脸呆楞楞地听彰说的话。
「咦……佐久间先生……?」
「走吧。你活下去吧。」
彰用不容置喙的坚定语气开口,于板仓先生的背后推了一把。
在板仓先生还一脸不可置信的回头看时,彰缓缓露出微笑。
「我会打下两人份的战果,连你的份一起。所以你……去守护你该守护的人吧。你就活着守护他们吧。」
一瞬间,板仓先生流下了眼泪,他转向彰,深深鞠躬。
「谢谢,谢谢……!」
说了好几次。
彰依然带着微笑,说「好了,快点走」。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反覆思考彰说的『活着守护』。
你,活着守护他们。
『你』,活着守护。
因为『我』……以死守护。
───总觉得彰的话里隐含着这样的意思。
让我难过、心疼到无法忍受。
若是死了,就谁也保护不了喔。以死守护,是错误的喔。
呐,彰,快发现吧……不可以死,不要死啊。
这个时候,从另外一边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一看,石丸先生领在前头,后面寺冈先生和加藤先生一起跑过来。彰的同袍集合了起来。
「板仓,你……。」
加藤先生一脸嫌恶的低吼。
「你……要逃走吗?」
加藤先生的低沉声音,让板仓先生一瞬间闭起了眼,但他立刻抬起头,直直地回望加藤先生。
「对,我要逃。」
干脆俐落的回答。
加藤先生勃然大怒,大喊「你!」,抓住板仓先生的前襟。
「你不觉得可耻吗!」
板仓先生的脸痛苦的扭曲。加藤先生步步进逼。
「为了国家,为了天皇陛下,我们可是被赋予了崇高的职务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光荣的事!?」阵前逃亡,不是帝国军人、也不是日本男儿会做的事!」
这话讲得非常直接。加藤先生是真心这么想的吗?
如今已经听过板仓先生藏在心中『想活下去』的想法,我开始怀疑,加藤先生说为国捐躯是『崇高』、『光荣』的事,真的是真心实意的吗?
被加藤先生锐利视线盯着的板仓先生顿了半晌,而后倏地露出苦笑。
「……国家?帝国军人?到底是什么啊,那些。」
即便是压得低低的呢喃,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崇高的职务?光荣?为了国家而死,吗?」
板仓先生自嘲似地继续说。
「是谁发动战争的?为什么要发动这种战争呢?我想回故乡……然后,想和我所爱的人,一起活到生命的尽头。我很懊悔啊,为什么我们非死不可?」
板仓先生的声音里渗进怒意。
「在这个远离故乡的地方白白死去……我们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能活着呢!」
板仓先生悲痛的呼喊,回荡在黄昏时分的幽暗中。
寺冈先生和石丸先生紧皱着眉低下头,彰则是一脸漠然的看着板仓先生。
加藤先生对板仓先生怒目而视。
「……所爱的人?女人吗?」
板仓先生沉默回望。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之后,加藤先生的怒气勃发。
「你这家伙,是被女人迷惑,打算阵前逃亡吗?真是丢脸至极……苟且偷生!这还是日本男儿吗!?」你的大和魂忘在哪里了!?」」
加藤先生气极大骂,像是要揍板仓先生那样用力揪着他。寺冈先生立刻阻止了加藤先生的动作。
「够了,加藤。」
明明低沉而小声,却惊人清亮的嗓音。加藤先生霍一下转回头。
寺冈先生没有再说什么,静静的摇头。加藤先生缓缓松开板仓先生。
充斥着尴尬的沉默。
「……苟且偷生,是什么?」
我几乎是无意识的低语。
「苟且偷生,是什么?活着可耻的意思?」
大家的目光一同朝我投射过来。我一度咬唇,而后再次开口。
「不该是这样的……这太奇怪了,想要活下去,并不是丢脸的事!」
一度说出口的话,已经没办法用自己的力量阻止了。
「不要说苟且偷生这种话!任何人都没有否定想活下去的人的权利!任何人都没有阻止别人活下去的权利!」
加藤先生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然后,虽然想开口说什么,但被我打断。我还有非说不可的话。
「板仓先生想活下去。难道不可以为了所爱的人活下去吗?」
我的眼泪滴滴滚落。
「谁都没有阻止板仓先生的权利。拜托了,什么都不要说,让板仓先生走吧……。」
眼前一片发皱扭曲,已经谁的脸都看不清了。
「百合……。」
听见板仓先生的声音。我朝着声音的来处,拼命地说。
「板仓先生,请早点回去吧,我想你的未婚妻,一定是一直很害怕不安的。因为,她不是失去了家人吗?是独自一人,在害怕空袭的情况下生活吧?这真是太悲哀了……很寂寞的。板仓先生,你得陪在她身边。」
想到板仓先生未婚妻的心情,我便坐立不安起来。在这么可怕的世间,独自一人生活,换成我绝对没办法承受。
我真的也想对其他的人这么说。
寺冈先生,你有美丽的太太与可爱的孩子对不对?回去吧,亲手抱抱你的女儿吧。
加藤先生,你的学生一定在等待着你这位虽然热血又热心过头,却会为学生着想的温柔老师回家,比起舍命守护孩子,请教他们生命的重要性。
石丸先生,你的家人一定想再见到你开朗愉快的笑容。
还有,彰……请让你视若珍宝的妹妹再见你一面。所谓另一个妹妹,对你……。
我心里有许许多多说不出口的话,满溢的想法化成泪水落下。
这时,我的身体忽然被暖暖的东西包围。
「……百合,不要哭了。」
彰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被彰舒服的暖意包围,我呜咽出声。
彰几次摸摸我的头,就这样抱着我,低声喊「板仓」。
「赶快,走吧。回等待着你的人那里,回不能没有你的人所在的地方。我不会阻止你。」
这次加藤先生也什么都没说,寺冈先生和石丸先生也看着板仓先生,轻轻点头。
板仓先生热泪盈眶,脸皱成一团。
「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我。」
寺冈先生砰砰地拍了拍几次低头道歉的板仓先生肩膀,彰露出微笑,用轻柔的声音低语。
「走吧,板仓,走吧……连我们的份一起活下去。」
板仓先生跑远,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与止不住的泪水。彰他们只是顶着背后的夕阳,沉默地目送板仓先生的背影。
青色的影子,在地面拉得长长的。
等到板仓先生的身影消失后,寺冈先生他们返回基地。
只有彰留下来,说要送我回鹤屋食堂。
不知道什么时候,整个城镇已经整个暗下来了。我和彰并肩而行,开口。
「……呐,彰。」
「嗯?」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彰。
「……我想要,去那座山丘。」
「那座山丘,是指开了百合花的那座?」
「嗯……我有些话想说。」
彰点点头,说「因为天色很暗,脚下危险」,牵住我的手往前走。
好温暖的手。我觉得自己的心脏砰砰砰跳得好快。
「百合?怎么了?」
彰转头。在幽暗天色中浮现的,彰的脸,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心跳加速。我想起刚刚彰抱着我的暖意,还有空袭那天,我因太害怕而睡不着时,他抱着我,轻抚我的背脊直到我睡着。
虽然心里想着这些,嘴上还是回答「没什么」,迈开脚步。
随着接近山丘顶端,百合花的甜蜜香气弥漫。从山丘上往下看镇上,我小声地说「哇……好暗」。
城镇湮没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出哪里有人家。
「因为有灯火管制,不管哪里的屋子都不能点灯。」
彰站在我身边,一边往下看一边回答我。
才刚碰到空袭被烧过一轮又一丝光亮都没有的城镇恢复平静,就像是废墟一样。我边觉得这实在太悲伤了,边看着城镇好一会。
这时候,眼前忽然一片黑。
「咦……等、等一下。」
发现是彰从我身后伸手盖住我的眼睛,我满是疑惑的扭过身。
而后彰就这样双手遮着我的眼睛,缓缓抬起我的头,脸朝上方。
「你在做什么,彰……。」
就在我一边觉得自己心里砰砰跳得好快,一边带着点怒意出声时,彰噗哧一笑。
「百合,你看。」
彰带着笑的声音说,一下松开了手。
这个瞬间。
「……呜哇……!」
我不由得惊呼。
「这什么,好厉害……。」
头上是一路延伸的满天星空。
深蓝色天空中,尽是密密麻麻没有空隙的,星星、星星、星星。
从碎石大小朝四面八方放出闪烁光亮的星星,到细如砂粒的小星星,无数的星星闪耀着。
和我所知道的夜空、星星的亮度与数量,都压倒性的不同。
「好厉害,竟然能看见这么多的星星……。」
我呆呆地抬头看着天空低语后,彰回答。
「因为灯火管制所以城镇上没有亮光,而且这座山丘上的视野很好。我一直想带你来看看。
就在听见这么温柔的声音,看见这么柔和微笑的瞬间。
───啊啊,喜欢,我想。突然这么想。
我喜欢彰。喜欢他。
这是我至今不愿去多想的事情,不过,已经没办法装糊涂了。
我总是想着很多关于彰的事情,脑中总是彰的事情,忘不了他温柔拥抱着我时手臂的触感与温暖。
我喜欢彰。喜欢得不得了。
但是,我一直想着不能喜欢上他。
因为彰是特攻队员,过不了多久,就必定会死去。我在心里某处一直这么告诉自己,所以不能喜欢上他,喜欢上他也不会有所回报。
可是───不行了。我的心已经被彰夺走了。
不能喜欢上他、即使喜欢也没有用的这些盘算,并不适用于自顾自膨胀起来的想望。
我在草地上躺下,彰也同样仰躺下来。
一边仰望星空,我一边低声开口「呐,彰」。彰「嗯?」的回应我。
我好喜欢这个声音。柔软又有包覆感的沉稳声音。听到这个声音,无论是什么事,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想说下去。
「呐,彰。」
「嗯?」
「……不要走。」
我明明不打算直接把这些话说出来的,从喉间挤出来的声音,可怜兮兮的沙哑发抖。
彰双眼圆睁,坐了起来,「唉?」的反问我。
我再一次。
「不要走。」
如是说。
「哪里都别去,一直留在这里。特攻什么的,住手吧……。」
彰睁大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我坐起身,轻轻抱住彰。
「呐,彰,不要走,不要死……我讨厌彰消失。」
说这些话会造成彰的困扰。我虽然知道,却停不下来。
我拼命抓住彰,恳切地说。
「彰,彰……呐,我对彰而言就像是妹妹对不对?既然如此,你还要丢下我吗?呐,为什么?不要啊……不要走……。」
我含泪抬头望向彰,彰一脸痛苦,表情扭曲。
我第一次见到他这种表情。总是一脸稳重的彰,因苦恼而扭曲的脸。
是我的错吗?是我让彰这么痛苦吗?
在我不由得噤声的时候,彰的手臂环住我的背。被他轻轻的包覆着,我无可救药的心痛起来。
就连像现在这样能被彰拥抱,也只剩三天。不,已经,只剩下两天了。
我眼前的这个人,三天后的现在,就不在世上了。必定会死去。我无法相信,不能接受。
我说不出口,『为了国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什么的。重要的人为国死去是没办法的事这种话,我说不出口,绝对。
我不知道该找谁发泄,没有目标的愤怒,支配了我的心。
我紧紧抱住彰,指尖用力得几乎要在他背后抓出痕迹。
「呐,彰,逃走吧。和我一起,逃走吧……!」
彰缓缓眨眼,直直看着我。就像在杳无人烟的森林深处中之湖泊般,平静的双眼。
「……百合。」
彰摇摇头。
「───这个,做不到。我,做不到……。」
瞬间变得绝望的心情。
彰的眼神坦诚,相当坚定,因为他的想法绝对不会改变。
我的泪水滴滴滑落。自从来到这个时代,我到底哭了几次呢?因为伤心欲绝的现实无数次流泪,但却什么都没能改变。
彰一边摸摸我的头一边平静地说。
「我,是为了守护家人、朋友……重要的人而出征的。我必须出征。这样下去,日本会大败。」
我听着这些话,异常空虚而悲伤。
「……为什么是彰?」
我的低语声被彰的衬衫吸进去。但话里的意思应该没有送到彰胸中吧,我想。
即使如此,我也一定要说。
「为什么彰一定得去?为什么彰一定要死?这太奇怪了啊……。」
彰沉默的听。
用一定的节奏摸着我头的手,舒服得让人感伤。
「……再怎么重要的人,为了守护他们……若彰为此而死,就没有意义了。」
「……的确,没有非得是我不可的理由。」
彰的声音,与星光一起落下。
「不过,我……我自己出征,比起送其他的人出征要开心百倍、千倍。」
───为什么,这么的讲不通呢?
明明说的应该是同一种语言,但为什么彰和我,却没办法传达彼此的想法、互相理解认同呢?
我完全无法理解彰的想法。为什么你这么深信不疑的、赴死出征呢?
相同的,彰也完全没办法理解我的心情吧。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彰,希望他一直活下去的心情。
我是任性且自我中心的人,所以觉得『其他谁死掉都无所谓,我只希望彰不要死』。但彰则是认为『与其看到他人死去,自己赴死比较好』。
无论如何都无法互相理解。
「反正都会输的……日本。」
我带着绝望的心情,微弱的低语。
「彰你们进行突击,不管击沉多少敌舰,那些对美国来说都算不上是多大的伤害。反正日本都要完蛋了,所以,快住手……。」
彰静静地听着我无力的话语,然后。
「……或许吧。」
小声的说出一句。
我一脸惊讶的抬起头。莫非我想说的话传达给彰了?
「的确日本可能会战败。」
彰一边用直率的眼神抬头望着星空一边说。
「但是……即使可能会输,我都必须出征。如果什么都不做,日本一定会战败。但是,若我们上战场能多击落一架飞机、一艘军舰,说不定会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胜利也未可知……所以,要缠斗到最后。」
彰神清气爽的说。
「就算是没有任何胜算,到最后的最后也都不能放弃。因为放弃的瞬间,日本就必定结束了。因此我们赌上万分之一的机会上战场,特攻是日本留下的最后堡垒了。」
果然还是不行,我失望的想。再怎么费尽唇舌,彰还是不了解。
彰说的话,似乎相当正确。
『放弃的话,就在这里结束了』。
就像是漫画中的名言。
但是,这里不是漫画的世界,是现实。而且是战时,攸关许多人的性命,并不是能简单的说『放弃』啊、『结束』啊这样的话。
───放弃也无妨喔,彰。
不舍弃自己的性命也没关系喔。
没有人能责备放弃特攻的人。若有人责备,是那个人的错。就算彰放弃特攻行动,日本也不会终结,即使输掉战争,日本也不会终结。
呐,彰。
真的要去吗?真的要赴死吗?
不要,不要啊……彰。
但是,我的心情没有办法好好的化成言语,我只能反覆的说「不要去」。
彰只是静静地抱着我,没有说「我不去」。
「……抱歉,百合,你想听的话,我没办法说给你听。」
「……。」
「当做代替,可不可以让我送你一个礼物?」
「唉?」
我抬头看,彰微笑着说。
「眼睛闭起来。」
我听彰的话,缓缓闭上眼。
我感觉到彰的手轻轻地把我的浏海往上拨,我的额头暴露在夏天的夜风中,凉飕飕的,觉得有些不安心。
就在我想喊彰的时候,有个柔软的东西触碰我的额头。
我吓了一跳,反射性的睁开眼。
彰的脸近到能碰到睫毛。我发现额头被亲了一下。
我垂下眼帘,彰用他宛如春天穿过枝桠落下的阳光般温暖的声音,低语着「百合」。
这样温柔的人。
这样残酷的人。
明明要丢下我离开,却笑得这么温柔。
太残忍了,彰……。
于美得过头的星空下,在百合花浓厚的甜美香气包围中,我一直、一直哭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