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灾难呐。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方来了呀。」
──被派到这个部门,刚碰面的前辈同事就这么对我说。
我一面听着办公室各种用品和消耗品的放置所在,以及茶水间等等的说明,前辈彷佛不经意似地吐出了这句话。我眨着眼睛说:「什么?」
这位男性前辈眉毛很粗,肤色浅黑,体格健壮。从他的口音听来,好像是关西人。顺道一提他的名字也是刚刚才听说的,叫做田所。乍看之下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类型,然而他说起话来尖锐锋利,让我一瞬间吃了一惊。这话的兆头简直太差了。
「呃,这种地方?是灾难……?」
「因为相马小姐,你之前不是在企划课吗?那是出人头地最快的部门……」
他好像很难出口似地,眼神游移不定。我急忙摇头。
「啊,不是的!因为我怀孕了,他们一定是考虑到我的工作时间而已!不如说我在这个时候有了小孩,怎么说呢……让人事部门很难做吧。孕妇的健康检查很多……我觉得是我给公司添麻烦了。」
啊哈哈,最后一句话我是苦笑着说出来的。我也觉得自己有点牵强,反省了一下。
我──相马菜菜是在国内人尽皆知的大型食品公司上班。我在五月中旬发现自己怀孕了,立刻跟课长商量。
我喜欢企划课的工作,当初意气昂扬地说:「不用缩短工时,加班也没问题,在生产之前都可以正常工作!」然而我在听了医院和区公所的各种说明之后,发现这是办不到的。
说起来不好意思,我在怀孕之前,完全没想到产前健康检查竟然会如此频繁,就算曾经听说过,也觉得跟自己没什么相关。现在才深切反省自己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此外,发现怀孕之后,孕吐非常严重。难受的程度不只是晕船那样,简直像是有一把长柄杓子从肚脐捅进去乱搅内脏一样。更别提这发作得非常频繁。我清楚地记得我先生很担心,问我想吃什么的时候,我茫然地说:「纸箱……」让他吓了一大跳。
休息时间我在洗手间和办公室两头跑,就算加班,也没有打卡,以自愿的方式继续工作。然而有一天课长叫我过去,徐徐地告诉我说:
──「相马小姐,虽然现在不是调动的季节,但下个月还是要把你调到别的单位。既然怀孕了,这样下去你没法在企划课工作的。还是让你到比较轻松的地方去吧。」
那个……但是……我正思索着要怎么回答的时候,课长已经不由分说地下了最后通牒。
──「不好意思。要是你有点什么事情,这里也会很困扰的,毕竟会变成我们的责任。」
课长的眼睛藏在反射阳光的镜片后方,我无法窥探,但光是声音也足够察觉出他那觉得麻烦的心情了。我只感到非常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我低下头。「没事没事,既然怀上了也无可奈何不是嘛。虽然怎么刚好就碰上这个时候呢。」还被讽刺地倒打了一耙。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挺厉害的一耙。然后,说着:「恭喜你」的同事们,心里一定也很不高兴,想起来更令人沮丧。
就这样我整理了坐了四年的位子。
新的工作单位不是在总公司,而是在位于郊区的小分公司四楼。虽然整栋建筑都是我们公司的,但是楼层的面积并不大,同一层楼还有劳工事务和健保单位,都没有区隔,全部混杂在一起。
我被调来的部门,是属于员工福利中的社内杂志编辑部。
我听到时的第一个印象是,「好像很有意思啊」。同时也想着真是被踢到这种偏远地带来了啊。然而我当然默默地忍住没有说出口。
同时我也有些不当的推测。人对自己能力的认知,可能都灌了不少水。我为了替这个组织贡献心力,在此之前努力培育的一切,难道都算不得什么吗?
……也罢,调职就是这么回事啦。没被下放到乡下地方去就应该庆幸了,不这么想不行。我把自己从回想中拉出来,忍住心中的千头万绪,对着眼前的田所先生微笑起来。
「我也不能给你们添麻烦,一定会努力尽快熟悉业务的!」
积极向前!我正给自己打气的当口,田所先生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说:「……努力啊。」他双手抱胸,「嗯~」地一声低下头。
「不好意思,但要我说的话,不如想办法摸鱼,可能还比较有建设性一点。」
「咦?」
「……反正你总会知道的,我就丑话先说在前面了。这里可是猪圈啊。」
「什、什么?」
──猪圈?
要是猪箱的话,那是拘留所的别称,还说得过去。不对,这里也不是拘留所啊,不对不对不对。
「真的,因为工作的绝大部分,都是在照顾猪公啊。」
「照顾猪、猪公?」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把脑袋倾向一边,他意味深长地苦笑起来。
「这你也马上就会明白的。」
「啊,喔……」
我感到有点慌,但又不敢继续追问,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
结果如他所说,我马上就知道「猪圈」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
四楼的视野没那么高。所以从这间办公室的窗户往下看,可以看到不远处那座神社镇守的森林。我每天上班的时候都会走过神社入口处的鸟居,但最近才知道那是内行人才会去的切断恶缘的神社。
我被调来这里已经过了两个月,时序刚进入八月。今年夏天非常热,路面上柏油都要融化了一样。热空气从地面上摇摇晃晃地升起。上方森林的绿色彷佛阻挡了热浪,带来些许清凉的感觉。还有就是往年这个时候,蝉鸣会像是排山倒海而来般穿墙而入,今年却好像实在太热了,连蝉也只在黄昏的时候勉强地应卯鸣叫一下。
即便如此,要是这座神社如同传闻所说,颇为灵验的话,那我或许该去献上一万日圆的香火钱,祈求「请让我调到别的地方」也说不定。虽然我偶尔会这么想,但我是个现实主义者,始终没有实行过。
就是。从漫长的孕吐期解放之后,现在我可以冷静地判断这个部门是怎样的地方了。
彷佛像是要阻止我的胡思乱想一样,今天──猪公也在大喊大叫。
「所──以──说──,老子怎么知道!!村上,你他妈的就是个没用的蠢货!你要做就去做,不要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拿来烦老子!上司跟属下做的事情是不一样的。UNDER─STAND?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啪哒啪哒地打着字,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那个刺耳的声音实在很吵。办公室没有隔间,整层都听得到。
随着鼓膜震动,心脏好像也紧缩了起来。每天旁边都有人被大声斥骂的日子,再怎么样也没办法习惯。骂人的内容非常没道理,被骂的是相熟的同事,更让人难受。这对胎教一定有不好的影响。
──离我们这些普通职员的办公桌稍微有点间隔的地方,就是那个位置。他跟我们之间的距离,被我们私下称之为「放牧区」。
因为在那边养着的,是会说人话的猪公。
「佐藤主任,……那,我可以自由进行了吧?」
相形之下冷静确认的,是派到这里工作已经第三年的村上先生。克制的声音里隐含的怒气,那只猪公八成根本没注意到吧
「啊?!你说什么?!我不是什么主任,是襄理!!到底要说几次才知道,你的脑袋是装饰用的吗!而且,什么自由?凭你的判断,能把工作做好吗?梦话还是留到睡觉的时候说吧!!」
不对,等一下。听到的对话可吐槽的点实在太多了,我不由得停下了正在工作的手。
因为,去跟他确认该怎么做,他嫌麻烦所以不行,但是自己放手去做他也不高兴,所以不行,那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真是。
但要是看不下去随便插嘴,我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所以也不能随便出手帮忙……
在我犹疑的时候,突然哐当!一声大响。好像是猪公用力踢了桌子。我忍不住畏缩了一下。
「搞什么?!村上,你那是什么眼神!!」
他大概是不满意村上先生的态度,终于使出了家传宝刀。那把动不动就拔出来的宝刀,叫做「关系」。
「你胆子可真大啊,竟然敢瞪我!你想说什么,就现在说出来啊。惹毛了老子会有什么后果,你得先有心理准备啊!!」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偷偷地瞥向呆站着的村上先生。他又高又瘦,穿着破旧的灰色西装,驼着背。他站在猪公的桌子前面,在他视线不及之处,双手偷偷地紧握成拳。
村上先生好像也失去了反驳的力气。「没有……我知道了。」他丢下一句话,转身慢慢朝这里走来。他好像脱了力一样,咚地一声在我旁边的位子坐下来,我偷偷地用眼神跟他打了招呼。
我其实想跟他说:「你辛苦了」,但以前这么说的时候,猪公大声怒吼道:「你们偷偷摸摸地在说什么,嗯?」在那之后我就不敢了。
对着像瞪着杀父仇人一样盯着电脑萤幕的村上先生,我只能在心里说:「我明白你的心情啊。」
此外──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想叫他的名字,但猪公的本名叫做「佐藤茂男」。
贵庚四十七,身材很矮,脂肪丰富;毫不客气地靠在椅背上的时候,彷佛可以听到椅子的哀号:「那个!我!已经不行了啊!」
我叹了一口气,聆听着隔壁村上先生滑鼠跟键盘发出的声音。
咔喳咔喳,打开档案夹的声音。接着是咔嗒咔嗒咔嗒,好像泄愤似地打出一行行文字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下了,我打开我们单位共有的档案夹。
在许多层的目录下面,像炸弹一样被层层包裹,还加上了密码的档案,我把鼠标移到上面,显示几分钟前更新过。
我立刻输入密码「310564」。无情的文书档案上,追加了发泄让人吐血的心情文句。
「我要宰了佐藤这个混帐王八蛋。绝对要把他做成火腿。用那家伙挪用的公司联谊会费买熏制香料,今天就买。不,现在就去买。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不负责任也不做事,这种上司有什么鸟不起的!」
最后一句话大概是太焦躁了,「了不起」打成了「鸟不起」。
唉。……想也知道会这样。我觉得那是村上小哥一腔怒火打出来的痛骂和诅咒。之所以说「觉得」,是因为编辑这个档案的时候,大家都有基本上不具名的默契。
我也匿名加上一句:「肥肉太多了,应该不好吃吧。」然后保存了档案。
──这个内容庞大的档案,叫做《移交书》。
也是被迫在这个猪圈养猪的饲育员们稍微能发泄一点压力的地方。
*
「但是,相马小姐,那只佐藤猪公的各种无理取闹,你适应得还真快啊。」
「说是适应……其实只是放弃挣扎而已喔。不习惯也不行啊。」
午休的时候,我们在公司附近的文创咖啡厅吃猪肉烧烤。我苦笑着回应田所先生的取笑。
我们习惯每个星期在这家咖啡厅开几次会。而且这种会议好像是这个社内杂志编辑部代代相传的习惯。说是开会,其实是吐槽发泄的场所。坐在同一桌的是比我年长的前辈田所先生,看着精神不济的晚辈村上小哥,加上我共三个人。田所先生三十四岁,村上小哥好像二十七岁的样子。我三十一岁,刚好在他们中间。
没错。
猪圈到底是什么意思?
众所周知,这个部门──上司的畜生程度非常惊人。我们同事之间自然感情都很好。村上小哥喝了一口排毒水,把手肘撑在桌子上,忿忿地开了口。
「那只猪公……摆着上司的架子,净扯我们后腿。什么事也不做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而且分明什么都不懂,还胡说八道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哈哈哈,罄竹难书就是这个意思吧!……」
「村上人柱,年纪轻轻还知道很难的成语啊。」
「田所先生,拜托不要叫我人柱啦。那不是猪圈被留下来的活人祭品吗?还有因为眼睛混浊叫做『浊酒』,不要给人起奇怪的小名啦。」
「没什么啊。你不是偶尔也偷偷叫我军曹吗?我们扯平啦。」
「不是啊,因为田所先生你的位子离猪公最近,但是完全不受影响;其他人都被猪公干掉了,你一个人应该也能存活吧。The Last Man Standing啊。我要是跟田所先生一样待这么多年,一定立刻就完蛋了。」
「已经待三年了,怎么可能立刻就完蛋啊。」
聊天的内容和腔调都很轻松,我笑着说:「好像很开心啊。」
村上小哥是现在年轻人的纤细体型。他一面喃喃地说:「哪里开心了,饶了我吧……」一面从西装外套胸口的口袋里掏出药盒,摇出一颗小药丸落在青白的手掌上,然后放进嘴里。药盒上起皱的银色标签上可以看见很拗口的片假名药品名称。那是精神科开的镇定药物,我和田所先生都知道,但是故意装作没留意。
「……但是,真的很困扰呢。」
气氛突然尴尬,我毫无技巧地把话题拉回来。
佐藤的所作所为真的让人难以忍耐。
比方说今天早上村上小哥碰到的状况,不管问他什么都推托说:「这不是我该做的事。」没法确认获得许可,只好自己进行,然后就会被随性打回来。
不,只要做个在工作的样子就还算是好的了。他总是因为不必要的饭局早退,私吞联谊费用,拿公款买私人物品……
为所欲为就是这个样子。而且只要有一点不顺他的意,就把错全部推到属下头上,口出恶言随意迁怒,在隔壁部门都很出名。
然而,最难搞的是──他那种非常嗜虐的癖好。
我们也都是人。不管怎么小心,偶尔也还是会犯错的。不管是多小的错,就算立刻可以纠正,只要被佐藤发现,就会小题大作,然后彻底地拿来杀鸡儆猴。
具体来说──不管跟工作本身有没有关系,不只是本分部,包括总公司在内的所有部门,连外面的业务合作对象都得去磕头谢罪,说:「因为我犯了这样那样的错误,让各位和我们公司蒙受巨大的损失」什么的。
这俗称:「谢罪之旅」。
当然,就算是小错,犯错也是自己不对。……然后,自己犯的错有多难受,也是自己最清楚。
但是一点小错,就得自己大声跟毫不相关的人谢罪说:「我真的是公司的恶性肿瘤,给您添了麻烦,真是非常抱歉!」这种屈辱简直像是在伤口上撒盐跟辣椒一样地痛苦。
更有甚者,佐藤还会说:「就是!因为你又蠢又笨,浪费了多少人宝贵的时间和金钱!喂,你的头不够低吧!」他会把你已经弯到九十度直角的腰往下按,让你的脑袋都抵到膝盖,让你的脸像火烧一样发烫。全部针对自己而来的:「怎么了怎么了」、「哎哟又来啦」的冷淡态度;有时候还真的得下跪磕头,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跟几乎没见过面的人道歉也就罢了,特别是去企划课──我以前工作的部门时,真的非常讨厌。突出的腹部本就很沉重,就算哀求佐藤不要这样,他也只浅浅一笑,毫不留情地实施「惩罚」。哀求他反而挑起了他施虐的欲望,你越不情愿他骂得就越起劲,谢罪的时间也会更长。
经历过一次之后,就能让你一败涂地什么也不想做了。佐藤还特别擅长挑出我们的错误。
「……还有就是说我很无趣,自己喜欢喝酒,非得下属陪着喝,还不肯自己出钱,猪公,你拿的薪水是最多的好嘛!每次我都想这么说。」
田所先生好像掐准了我们一一回想起佐藤的恶形恶状似地,皱着眉头这么说道。是啊,我对他点头。
「对啊对啊。没办法用公司的钱喝酒的时候,就跟属下说:『喂,记在你帐上啊。』当场叫别人付钱。结果欠到后来总额是多少,田所先生是不是说超过五万就懒得计算了……」
「相马小姐,不是五万。是七万啊。我从来没见过他掏出钱包。分明是大家一起去喝酒,完全不管别人方不方便。要是我们事先有约了,就要我们取消,要去哪里也一定由他决定。」
我的欢迎会根本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去居酒屋跟陪酒俱乐部,一去好几家。我被迫一直吸他的二手烟,真的非常难受。我担心肚子里的孩子,又很想吐,回想起来就觉得糟糕透顶。结果虽然是欢迎会,被迫出钱请客的竟然是新来的我。完全不知道欢迎会的意义在哪里。
「而且喝酒的时候还要发酒疯!往自己脸上贴金,讲上几个小时还算好的呢。」
村上小哥也加上一句。简直像是烧酒加冰块一样雪上加霜。
──其实不只刚刚说的那些,他还有其他的恶形恶状。能够有这么多罄竹难书的槽点也不容易。就算他是绝世美男子,也没法让人原谅。更别提他的外表邋遢,简直是个腐烂的肉包子,还长了名为胡碴的霉。简直是无可救药。
可能是联想到猪公吧,村上小哥用力拿叉子戳着猪肉烧烤,打心底呻吟出声。
「……不是啊,为什么他这样乱搞,既不会被开除也不会被降职呢?谣传说他是靠关系进公司,靠关系不清不楚地升官的就是了。」
「是吧。也有人说他可能手里握着某个大人物的把柄;还有说他是一直跟公司牵扯不清的某个大型宗教团体干部的亲戚之类的……这好像是真的。因为这层关系,也跟社外其他公司的好几个董事有私人的交情,在人事部也非常吃得开……」
事实上,每次喝酒的时候,佐藤都满脸通红地讲述自己的光辉事迹,除了每天威胁我们的老套之外,绝招就是这个。
──「以前有偷偷跟我唱反调的笨蛋。烦得要命就干脆把他踢到乡下去了,结果他自己辞职,真是没骨气啊。」
──「属下这些人,要是碍手碍脚的话,直接让他们被踢就好了。就算下手重了一点搞砸了,下一个目标不管多少都有人补充的啦!」
那些话一定全部都是胡扯吹牛的。虽然理智这么想着,但他的言行举止都透露出真实的意味,还听说了有不知出处的目击证言:「见到佐藤跟高层很熟稔的现场。」最重要的是,尽管如此恶形恶状,到现在为止他的地位和工作都没有动摇,光这点就可以证实佐藤是个真实身分不明的怪物。当然以前好像也曾经有勇士反驳说:「你也差不多一点!」然后这些勇士全部都离开公司,要不然就是被安上不合理的错处,挨罚减俸的样子。
这些谣言使用「好像」,「的样子」、「听说」这些词汇,让人有负面的想像,最后会自己达成结论:「佐藤真的跟人事部门有关系,到相关部门去申诉,遭殃的可能是自己也说不定。」「要是反抗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产生这样的危机感,丧失了对抗那家伙的勇气。
──之所以这么无望,是因为那家伙是我们的上司。每年惯例的人事评鉴都握在他手中,此外是否调职调去哪里也都在他一念之间。
很多工作没有佐藤盖章就无法进行,不跟他报告不能任意进行的事情也很多。有这种规模的公司,果然还是有一些没办法略过的过程。即便被吸取了养分有损健康,还是得继续饲养下去。与其说是猪公,可能比较像寄生虫吧。
佐藤从不知道多久以前就开始统率这个部门了。因此这里是被下了诅咒般「不管新人有多志得意满地想大展身手,几乎百分之百都会气馁,不是辞职就是停职」的黑暗部门。这里的人员是最低限度,只要少一个人,就立刻要有牺牲者递补上来。
村上小哥一直请调,要是顺利的话,在今年的例行职位调动时应该可以离开,但我的前任因为身心不适为理由突然退职,村上小哥只好留下来。人柱就是这个意思。因此失意的村上小哥成了人柱,就这样每天吞镇定剂来上班。有心理疾病的前辈本来就不只村上一人,以前还有人自杀过……不过这就难说到底是不是真的了。
另一方面田所先生则坚忍不拔地适应了环境,早就放弃了调动。一方面咻咻地闪避佐藤的攻击,但他因为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佐藤也最容易把工作推到他头上。「不用担心,我能吃能睡,没问题的!」他虽然开朗地笑着这么说,但黑眼圈已经在他脸上获得了永久居留权。
幸运的是,有这样的上司,同事之间就很同仇敌忾,能这样聚在一起吐槽,也聊堪告慰了。
──「这里,从以前就是佐藤的巢穴……所以《移交书》不只是业务方面,也是大家发泄压力用的。」
我一调职过来,田所先生教我的不是业务,而是某个秘密档案的存在。
那就是《移交书》。
坐镇在部门共有档案的最下层,加了只有同事才知道的密码锁,形式是最单纯的文字档。这个档案的用处在于只要对佐藤有所不满,就可以在上面以不记名的形式任意发泄怨恨。
这个档案一开始到底是怎么来的呢?好像没有人知道缘由。很可能是佐藤刚来这个单位的时候,当时无法忍耐他的部下采取了行动。这里搜集了他的种种恶形恶状,可能是准备跟人事部门举报的吧──这是田所先生的推测。他到这里来的时候,档案就已经存在了。
话虽如此,就算做了这种东西,也没办法把猪公赶到其他的部门去。结果还是除了自己离开之外,别无他法。当然调职是最好的。要不然就是辞职,或是生病、生产;要不然就是想不开的人最终的手段──不,还是别说了。
从这层意义来看,我即将生产多少能稍微感觉轻松一点。但是就算能休规定的一年半育婴假,结束之后还是一定要回到这里来上班,只要想到这个就心情沉重。私生活是无法休假的家事和育儿,来上班就得照顾猪公。什么啊,这个世界是人间地狱嘛。
我个人的私事先暂且不表──只说历代大家忍受着压力的结果。恶行纪录是没有办法上报的,话虽如此但没有个发泄的地方不行。
如此这般,《移交书》便一直到现在都是大家发泄的垃圾桶。
只要发生了跟佐藤有关的事情,就会有人打开档案,打开的人在其上尽情地怒吼。「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也就是个「树洞」。但现实毕竟跟童话故事不一样。佐藤并没像故事里的国王一样,痛改前非;更别提佐藤甚至根本不具备觉得自己的驴耳朵丢人的常识。因此大家怒吼的内容自然日新月异。「真想把国王的驴耳朵给扯下来」这样。
「想把你关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把你的脸揍到看不出来是谁的地步。对着你大吼你干的好事就有这么恶劣。」
「把装着玻璃碎片的塑胶袋罩在他头上摩擦,用力踢他的脑袋。要不把玻璃碎片塞在他嘴里,然后揍他的脸更好。」
「在他手指甲缝里一根一根插上针。或是把指甲一片一片剥下来。」
也就是说《移交书》到目前为止,与其说是记载佐藤的恶形恶状,不如说是将各种无法实现的私刑幻想累积而成的诅咒档案──而且终究一直都在那里。
此外,最近输入的数量村上人柱占压倒性的多数。虽然原则是不具名,但因为只有我们三个人,看文风以及修改的时间也知道是谁在抱怨。
然后内容也是:「把灯芯插进肚脐里点火,像蜡烛一样烧他三个月」、或是「让野鸟把他两个眼珠子都啄掉」,内容似乎越来越走偏。什么把灯芯插进肚脐里,又不是三国志里的董卓啊。真的渐渐朝变态的方向前进了。
我其实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自己输入纪录的次数都已经数不清了。田所先生应该也是一样吧。就这样──《移交书》的内容日益充实丰富。
总之除非有什么奇迹出现,我们就不得不继续饲养公司的这头猪公。至于这头猪公的处境,人事部门认为「总而言之对公司的利益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那就不用管了」。更有甚者,把人事部门判断为「还算可用,但就算派不上用场了也不可惜」的人员派过去,然后从旁持续观察吧。这里简直就是被舍弃者的最终坟场。
只要公司这样对待佐藤,就算跑到劳工局去抗议,把他骂人的录音当证据起诉的话,就等于自己丢了饭碗。
我眼下──还没有这样的勇气。
要说是为什么,因为我还是没办法不抱着一丝期待。
因为等顺利生完孩子,育儿也告一段落,我还想再度投入全职工作。
公司也可能再度把我调回主要部门也说不定。企划部的工作虽然很辛苦,但是做起来很有成就感。
其实这份社内杂志的工作也是这样。现在虽然是这种状况,但能给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同事提供有利的情报,其实非常有意思。即便不是什么重要的工作也一样。以现况来看环境不可能做什么大事,但要是以后佐藤不知怎地能调职离开的话就难说了。就可以凭着自己的决断,做各种各样想做的企划……
总有一天。到那一天的时候。
这黑白的日常,或许能有变成五彩斑斓的一天也未可知。
田所先生和村上小哥心里在想什么我不清楚。也不知道他们在来这个部门之前经历了什么。但一定跟我差不多吧。
只要还身为大公司里的小齿轮,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还在使用生锈的零件,就一定在哪里会出问题的。因为公司的运作都是齿轮合作运转的结果,出了问题必定有人要倒楣。
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一点。直到自己成为那个出了问题的部分。然而这是公司在每日正常营运的过程中无法避免的事情,必须的牺牲。
所以我们忍耐着各种不合理的待遇,一面暗自希望有一天自己能脱离苦海。每一天都像没有尽头的地狱之旅,我们只能被消费、被消化。
想逃离。这是心里唯一个寄托。
「这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我一面切着淋上芥末酱的烤猪排,一面喃喃自语。田所先生和村上小哥同时朝这里看过来。
「那家伙,要在公司待到什么时候啊?」
《移交书》到底要累积到多少百万位元组,多少十亿位元组,他才能从这里消失呢?
「要是没有他就好了啊。」
说起来容易──但那家伙八成会在这里待到退休吧。
这里是公司的墓地。猪公的最终归属吧。我偷偷地笑起来,另外两人也同意:「都已经到现在这个地步了啊。」「我也每天都这么想。」
我不经意地瞥向窗外,在地面热气蒸腾的灰色街景中,只有镇守神社的绿意摇曳晃动。
对了。在这家咖啡店,能看见那座神社啊。搞不好,开始记录《移交书》的历代前辈们,也从办公室垂眼望向同一座神社,一面心中暗自祈愿也未可知。
希望不是自己离开,就是佐藤消失。希望能用某种方法,结束这抑郁的一天又一天。
「孕妇产检?相马,怎么又来了!」
──那天我又一面听着猪公怒吼,一面极力忍住面颊的痉挛。
「女人就是好命啊。只要生个小孩就能轻轻松松地工作。啊~啊,我也好想休产假喔!!不仅这样还能因为产检理所当然地早退~是吧?这日子也过得太轻松了吧。」
「对不起。……真的给您添麻烦了。我因为有严重的静脉曲张,所以医生告诫我说要频繁地去妇产科检查,要不然可能会出什么问题。」
其实昨天我也附上了亲子记事本的影印本,跟你报告过了……我心里这么补充说明。佐藤的表情明显地扭曲了。他的表情让我联想到在微波炉里加热过度,皱成一团的肉包子。
「我早就说过了烦不烦啊你!!」
到底是什么地方惹到他了,肉包子突然大声吼叫起来。
「这种无聊的事情,不要一天到晚说个不停。你这个女人自我意识过剩,恶心死了。你想被调到乡下地方去吗?!光是仗着自己是孕妇的身分,堂而皇之地给公司添麻烦就已经够了,现在还性骚扰啊!」
这种话轮不到你来说!我咽下几乎脱口而出的台词时,他还追加了一句:「去搞你的什么健康检查吧,去把两条大腿张开给人家看呀。」你说这种话才是性骚扰好吧!
我忍住要叹气的冲动,低头行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咕噜咕噜,哼哼唧唧。
──佐藤说的话全部都是猪叫、猪叫、猪……
啊──,不行了。
虽然想要靠自我催眠安慰自己,但在心底累积沉淀的厌恶感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除。虽然早就知道不要期待跟他解释能说得通,但每次都觉得「哎,到这个地步也太过分了」,这样修正下限。恫吓这种事情,总之就是不由分说让人畏缩的。不管内容是什么,只要污言秽语大声咆哮就可以了。
然后我发觉难以言喻的不快感,早在来上班之前就存在了。
──最近渐渐变大的肚子压迫着内脏,工作的时候当然难受,就连上下班通勤的过程也很辛苦。不仅贺尔蒙不平衡,心理健康也岌岌可危。
我丈夫通常回家都已经非常晚了。他累了一天回来,我不可能要他做任何事情。结果家事也全部都由我负责。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但是,比方说──洗衣机开始运转之后,才发现扔在房间角落的袜子。半夜睡眠不足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喝水,看见餐桌上只把食物吃完什么都没收拾的餐具碗筷的时候。
……啊啊,心里就会这么想。
从喉咙深处逸出的叹息,连空气都没有震动,只静静地堆积在心底的那种感觉。嘴里泛开的苦涩味道……
不对。不是这样的。
我在想什么呢?这跟工作完全没有关系。真的,一切都乱套了。不管怎么想,都没有意义的……
我一瞬间闭上眼睛,想把多余的思绪从脑袋里赶出去,但各种念头萦绕不去,我的努力以失败告终。
「怀上了也是无可奈何的不是嘛。虽然怎么刚好就碰上这个时候呢?」之前的部门我一直非常尊敬的课长的声音,在耳朵深处响起。
当时感觉到的虚脱感。我的小孩,对他来说,也就是对公司来说是「没办法的事情」,而且「碰上这个时候」非常不方便。像死神的镰刀一样挥下来让你认清现实。不,即便如此……一定要刻意让我知道的意义在哪里呢?
──「仗着自己是孕妇的身分,堂而皇之地给公司添麻烦。」
我再度反刍佐藤的话。
他的那句话以公司的立场来说,一点都没有错。正因如此就像鱼刺一样如鲠在喉……好痛。
到处去给人下跪道歉,每天都被上司痛骂。佐藤的夸夸而谈,就算只有一丁点正确,我都不愿意承认。因为,分明是他不对啊。就算我有错,跟他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不是吗……
真是──冷静一点吧。
真的。
一波接一波不断涌现的不悦,让脑袋好像要烧坏了。我想冷却一下,但这么一想发现办公室的空调本来坏了啊……之前就已经跟总务课提出修缮的要求,但却一直无人处理。
因此,困在跟三温暖蒸气室一样的办公室里,头上的汗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我因为怀孕的关系,衣服不能穿得太轻薄,腹部本来就温度高,结果就是更热了。就算用冷冻的宝特瓶水跟自己带的小风扇对抗,在盛夏的东京市效果就像手动把冰块扔进燃烧的熔炉里一样。脑子都快要融化了。老旧的建筑连电梯也没有,爬上四楼办公室就已经是重度劳动了。
不对,等一下。
等等,这样对待我们,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啊?公司的各位大人们,至少整顿一下劳动环境啊……
无处可宣泄的愤怒、失落在腹中翻腾。在干涩的笑声振动声带前,用吞咽的口水压下去。发出咕噜的奇妙声响。
无论如何,最近输入的一直是村上小哥,这次轮到我打开《移交书》了。
我一面搔着浏海,一面用指尖输入密码。打开的档案最后一行是「把那只性骚扰的猪头变成烤猪,送到附近的咖啡厅去卖」──我突然停下了手。
引起我注意的是前一条留言。
首先引人注意的是字的颜色。大红色。内容形式也跟之前大相迳庭。平常的话都是先打一个●,然后接着条列式的幻想酷刑。
先只有一行,两个字。
「预言」
然后换行,再三个字。
「掉钱包」
「咦?」
我不由得讶异出声。
我慌忙掩住嘴,幸好佐藤好像没有注意到,那张满是胡碴肮脏的胖脸完全没有转向这边的意思。
我偷偷呼出一口气,再度望向那几个字。「预言」、「掉钱包」──不管看几次都是这样。
「相马小姐,怎么啦?」
趁着佐藤没注意这边,田所先生悄悄地问我。我闷声说:「没什么……」只回答:「我看了那个档案。」
望着那简单明瞭,而且毫不客气的平假名,我的胸口似乎渐渐轻松起来了。
但是,掉钱包啊。嗯。
以最近的内容来说算很平淡,但却是会慢慢有点意思的哏……
这是村上人柱的手笔吗?昨天他也被欺侮得很惨。
我把头倾向一边,关掉《移交书》的档案。然后那天我再也没想起档案的事了。
*
「啊──真是够了!」
第二天早上,跟平常一样堂而皇之过了上班时间才进来,跟平常不一样踢门大叫的佐藤,让我们坐在自己位子上面面相觑。
是不是该问一下怎么了呢?但是,没有人想主动去搭话,谁去问呢?是要剪刀石头布还是抽签呢……?我们三个偷偷用眼神交流,还没人开口相询的时候,佐藤就自己暴露了。
「我的钱包!被谁偷了!妈的该死!要是今天找不到,就把犯人给宰了!」
在那之后,根据他自己叫嚣的内容,应该是今天早上搭电车来上班的途中把钱包弄丢了。里面有不少钱不说,钱包本身好像是有名的高级品牌。「绝对是扒手!一定不能就这样算了!」佐藤满面通红,吼了不知多少次。
发生了这种事竟然还有心情来上班,这也真是稀奇了。然而他的交通卡也放在钱包里面,要回头也回不去。原来如此。
……钱包。
听到这个词的瞬间,我立刻想起了那个「预言」。
没想到。真的丢了啊。
太厉害了。虽然不知道昨天输入的人是谁,但作梦也没想到预言竟然真的会成真。
……这么说来,到底是谁输入的呢?
我觉得有点寒毛直竖。不不,追究这些无谓的事情没什么意义。基本上《移交书》就是匿名的,也就是说,绝对不追究到底是什么人的抱怨。反正不是田所先生,就是村上小哥喽。
「所以你们谁借我一万日圆。现在我身上一毛钱都没有。信用卡也全部都停用了。」
佐藤耸着肩膀走到我们旁边来,突然伸出长了毛茸茸的手。我还来不及害怕,田所先生就一言不发地从钱包里拿出一万日圆钞票递给他。佐藤像用抢的一样夺了过去。喂,不道谢就罢了,还咋舌呢。
更有甚者,他说的「借」,就等于是「给」。我在心中提醒自己中午休息时得帮田所先生募捐一下;接着就埋头处理自己负责的报导工作。这个〈本公司期待的新人〉专栏,是访问各个部门的新进人员,让他们阐述自己对工作的抱负和热情。还不知道职场险恶,光鲜亮丽的新人们说的话,对渐渐失去信念的老员工而言,实在有点太过耀眼了。
我终于写完初稿,接下来让佐藤确认就好,但从早上他的样子看来,明显心情很差。毋宁说,他一定会借机迁怒发泄,叫我重写。啊啊,真难开口。但是,待会儿马上要开会了,客观看来时机就只有现在。
迟疑半晌的结果,我还是打开了《移交书》的档案,逃避现实。
「……?」
我一层一层地打开档案,把鼠标停在目标档案上时,停下了手。我眨了眨眼睛。
今天大家都很忌惮佐藤,还没有人主动去跟他说过话。所以应该没有任何更新才对。因为没有可以抱怨的素材。
但是,档案更新的时刻,是几分钟之前。
……嗯?会是什么呢?预言的人是不是写了:「竟然被我说中吓了一大跳」之类的话呢?要不也可能是「活该」之类的。
我瞥向田所先生和村上的方向,他们都对着自己的电脑,头都没抬。到底是谁刚刚更新了《移交书》,完全看不出来。
我把头倾向一边,打开了档案。
果然,有新增的内容。
但是留言跟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样。
「预言」
又来了。
空了两行,追加了红色的文字。然后重要的是内容。
「从楼梯上跌下去」
哎哟妈啊。……从弄丢钱包这种精神攻击,转向物理攻击了啊。
顺便一提,我们这栋楼的楼梯还满陡的。每层楼的楼梯到楼梯平台之间也不短,要是跌下去不仅很痛,看情况还可能会有性命危险。这预言也太直白残酷了。
我不由得露出扭曲的微笑。《移交书》从不久之前大家轮流发挥的幻想,渐渐变成带着现实意味的内容,确实有点有趣。
……虽然上面写的事情竟然真的实现了一次,让人有点不安,不想正视。
──喏,你们两位啊。
这是……谁写的呢?
我再度偷偷瞥向田所先生和村上小哥,但他们仍旧没有注意到我。
*
「哎?那个,不是相马小姐你写的吗?」
那天午休的时候,我们又去那家咖啡店开午餐会议。──田所先生讶异的声音让我皱起眉头。
「咦?!不是喔。我以为一定是村上呢……」
「我,我吗?!不是不是,我昨天连档案都没有打开过啊!」
「哎哟,这样说来我也没打开呀。」
询问之后发现,昨天我关闭档案后,到今天开启之前,村上小哥出去采访,田所先生到别的部门去开会,没人留在办公室里。佐藤忙着抽菸没看电脑,更别提他不可能参与这个档案的编辑。最后储存档案的时间也并没看错……
「相马小姐昨天不是被骂猪什么什么的吗?所以我以为一定是泄愤吧……但是,确实字是红色的,还是平假名,跟你的风格不一样就是了。」
「不,真的不是我啊。既然这样,那就是……是系统错误?」
「怎么可能。系统错误还会自动添加内容啊。……算了,没关系。《移交书》的规矩本来就是不追究什么人写了什么的。不要在意了吧。」
田所先生这么说,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
但还是……没错啦。
这两人里不知是哪一位,不知是何用意,写下那样的内容。都无所谓了。觉得最不舒服的,可能就是竟然预测中了佐藤今日遭遇的那个人吧。
我觉得有点不自在,停下了切着淋了酱汁的炸猪排的手,不经意地望向窗外。
那座神社的镇社森林,今日也仍旧在酷热的都市中静静地渗出深绿色泽。
*
──然而,当天并不是这样就结束了。
为了不引起佐藤注意,我们都是分别回办公室的。又因为要爬四层楼,通常都是村上小哥最先回去。田所先生人真好,他说:「要是出什么事就不好了。」所以总是跟在我后面不远的地方。
今天我们也按照这样的顺序离开咖啡厅,在午休结束之前回办公室。我一手托着隆起的腹部,另一手抓着楼梯扶手,慢慢往上爬的时候,突然听到刺耳的惨叫。
「哇呀呀呀啊!」
接着是砰咚一声,彷佛什么重物落地的声响从上面那层楼传来。
刚刚的声音──是佐藤?
「怎么啦?!」
虽然我很难快速爬上去,但还是尽量赶紧上去,看见佐藤蹲在楼梯平台上,正揉着自己的小腿。「妈的──痛死了……」
佐藤咬牙抖了一阵,然后涨红了脸口沫横飞地大吼。
「……是谁!谁把我推下来的!!」
「哎?」
「相马!是你吗?!」
他简直像是要扑上来一样气势汹汹地逼问我,我不由得护住肚子往后退了一步。
「不,不是!我是从楼下上来的!怎么可能推你呢!」
「什么?!开玩笑,我根本没看见你上来!」
「不不不,是真的。我跟在相马小姐后面爬上楼梯的,不可能搞错!」
赶上来的田所先生挡在我和佐藤的中间,帮我解释。
「真的吗?!」
「当然啊,为什么要说谎呢?我可以发誓。这么说来……哎?佐藤主任,是被推下来的吗?」
听见田所先生讶异地询问,佐藤吼得更大声了。
「对啊!我正要下楼的时候,突然有人推我的背后!妈的到底是谁!!报警去!这可是犯罪啊?!混蛋!混蛋!混蛋!!」
同样听见骚动赶来的村上小哥也「咦……?」了一声,惊讶不安地四下张望。我们面面相觑。
「啊,总之先去医院看看……」
我嗫嗫嚅嚅地提议。佐藤的脚看起来非但位置完全正常,甚至连肿大的痕迹都没有。但是他非常夸张地扭着身体。
「当然要去!!怎么能这样就算了。我要回家!啊啊,好痛……。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才丢了钱包,现在又这样。偶然的话,也太倒楣了吧!!」
……偶然,倒楣啊。
这楼梯台阶段差很大,而且很长;要是不幸摔断了脖子,那可就糟糕了。可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毋宁说没受什么严重的伤,真是太好了……吧?
「那就这样,喂村上,我要去医院借我医药费。两万日圆。」
「哎……?!两、两万吗……?!」
「哎哟,又不是叫你给我,是借我啊。你的上司有困难喔?!平常一直受人照顾,这种时候应该自动自发地拿出几万的钞票来,才是部下的作法吧!」
我看着佐藤口沫横飞地逼迫村上小哥,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想起了一件事。
──预言。从楼梯上跌下去。
《移交书》里的句子果然在脑中浮现。
这样一来,「预言」就两次都中了。更有甚者,「从楼梯上跌下去」,佐藤的话要是没错的话,是有人推了他。
我不由得想到田所先生和村上小哥。
要是这两人其中一人推了他的话……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我立刻摇头。
要把人在楼上的佐藤推下来,那必须比我先上楼才行。
至少上楼的时候,田所先生跟在我的后面,所以不可能是他。
既然如此,那就是先上楼的村上小哥了?不,虽然最近对佐藤最不满的就是他,但也不至于吧。但是最近他输入的内容确实很过火……不、不,还是不会吧……
脑子里一开始有这些念头就停不下来,结果就是我没办法正眼看着村上小哥了。不仅如此,不知怎地好像觉得他的视线一直望向这里,让人不由得心生惧意。
推他下去的,是你吗?
是不是该看看情况,找机会好好问个清楚呢?
然而,问了又能如何呢?
这个部门,同事之间的感情都很好。上司跟工作都恶劣到极点,但至少同事相处愉快。要打破这种关系,让人十分不安。要是村上小哥说:「对,就是我。」的话,那我今后要怎样跟他相处才好呢……
我手心里都是汗,指尖发冷。分明办公室里冷气一点都不冷的。
我匆匆扫了四周一眼,结果还是打开了共用档案夹,搜寻《移交书》。
档案当然还在原处,并没有改变。
不,说没有改变是语病。档案的更新时刻,是几分钟以前。
砰咚,我感觉心脏猛地跳动,偷偷地吞咽了一下。
我下定决心,鼠标双击点开了档案。
果不其然──跟我料想的一样,又是红色字体写着「预言」。
「钢筋会坠落」
「……!!」
我倒抽了一口气,盯着那一行字。
──钢筋会坠落。
无论看多少遍,内容都一样。
佐藤就这样早退了的样子,猪圈里没有他的踪影。
*
──那一天。
在下班之前,我一直都惴惴不安。
不可能真的那么夸张吧!我一方面想一笑置之,但到现在已经两次了……一面又觉得有些害怕。
更有甚者,反抗无效,村上小哥还是给了佐藤两万日圆。早上的一万日圆据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因为处于怀孕期间,工作时间可以缩短,就把募捐赞助的钱交给村上小哥,然后在下班时间前一小时就迅速起身,尽量垂着视线朝门口走去。可能是我多心了吧,但我没法摆脱他们俩的视线彷佛一直紧紧盯着我背影的感觉。
我瞥了红色的鸟居一眼,从神社前面走过,急急赶向车站。佐藤说了要去公司附近的医院检查,所以若是要回家的话,就一定得来车站,无论如何我们都走同一条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被人追赶的错觉。
虽然现在还没有到胎动的阶段,但我肚子里的孩子好像也在发热,彷佛是在诉说不安。妈妈,你还好吗?我用手抚摸腹部,低下头在心中回答这无声的询问。对不起啊。我没事的。没事的。
终于走到能看见车站台阶的地方时,发现路边聚集了好多人,我睁大了眼睛。刚好最近在建新大楼,工地就在附近。
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心中有不祥的预感,走近人群窥探了一下。听到建设公司的员工们表情严肃地在讨论事情的声音。人群中还有穿着像是警察制服的人。
那个年轻的警察站在那里忙碌地进行调查,问了像是现场监工的人许多问题。
「所以,这真的是意外喽?」
「啊,是的。我都叫那些年轻人要小心了,应该是固定好的……在这之前都没有出过这种事情……」
「但是现在确实发生了。真是的,幸好没有人受伤,要是再差一点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以后一定要小心啊……」
对话的内容让我想起了不吉利的事情。
哎,发生了什么?意……意外?
我忍住突然从脚底窜起的寒意,焦躁不耐地偷偷像长颈鹿一样,探头窥看人群中心。
「啊──」
我不由得惊呼出声,慌忙掩住嘴。周围的人纷纷瞥向我这边,但好像只是以为我被意外吓到的样子,很快就失去兴趣转开了视线。
但是我惊呼的理由当然不是这个。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因为从人行道到车道上──有一根巨大的钢筋像是要嵌入柏油一样,横亘在前。
一看就知道是从上面的建筑工地掉下来的。
*
「你们听我说!昨天啊,从医院出来要去车站的时候,建筑工地的钢筋掉下来了,惊险得简直像是漫画一样。」
虽然从楼梯上跌下去,但果然似乎没受什么伤的样子。
佐藤第二天若无其事地来到办公室,忍不住跟大家夸夸而谈自己昨天的经历;我一面听着他的声音,一面忍耐着坐立不安的焦躁感。
没想到,钢筋……真的会掉下来。没人受伤,真是太好了。要是砸到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终于到了笑不出来的地步了。
这让我非常介意。那个「预言」,到底是谁输入的呢?
既然不是我,那不是田所先生就是村上了,然而他们听说佐藤跌下楼梯跟钢筋掉下来的事情,也只是露出正常的惊讶,并没有「自己写的诅咒竟然真的成真了?!」的神情。
我虽然有想分别问他们俩:「你们看过了《移交书》吗?那是不是你……」的冲动,但却只能极力忍住。我顾虑着「不追究内容」的不成文规矩,不好出口相询。
……说到头来,这真的是「偶然」发生的意外吗?
毕竟佐藤都说了,他是「被人推下」楼梯的。
比方说,……对,比方说。
趁着月黑风高,溜进建筑工地里,在一根钢筋上动手脚,让它能在过了一定的时间之后坠落。然后把佐藤从楼梯上推下去,让他受点轻伤,从医院到车站的途中,设计他刚好经过建筑工地然后让钢筋落下。
不不不不,这种像推理小说一样的情节,不可能真的办得到吧?
要是真办得到的话,那果然还是村上──
啊啊,等一下。
我在想什么呢?真是的。不会有这种事的啊。
怀孕期间容易情绪不稳定,所以才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吗?不不不不,真的,不会的啦……但是,这……
脑袋里好像养着一只静不下来的仓鼠似地,白费力气兜着圈子思考;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移交书》应该一如既往,静静地在原处等待谁来打开。但是我实在没有想打开共有档案的欲望。
因为要是打开的话──又有新出现的红色文字可怎么办呢?
然后,又是那全是平假名的文字冷酷地写着「失败啦」之类的可怎么办呢?
我的指尖像是碰到冰块一样,我抱住自己,彷佛这样就可以阻止从背上窜起的寒意。
不要想太多最好。跟我没关系。完全没关系。
但是,越想把这一切都当成偶然而抛到脑后,心里就越放不下那个档案。
我终究还是败给了诱惑,打开了那个档案。
我眯着眼睛,心惊胆战地看着更新时间。
──仍旧是跟昨天一样的时间。
看起来,那个红色字体的「预言」──我猜想多半是村上小哥的手笔──今天好像没有新增。
我彷佛浑身脱力一般松了一口气,颓然靠向椅背。
……即便如此,还是让人毛骨悚然。我皱起眉头,盯着《移交书》最新的那一行红色文字。最近出现了「预言」之后,就没有别人新增过咒骂的内容──这话说起来怪怪的,因为本来也就只有我们三个人。不知怎地就觉得很难下笔。
我略微移开视线,在预言之前的都是毫不出奇,一直都是主流的黑色文字。这么说来,最初的「预言」出现之后,是我想输入要把佐藤做成烤肉的抱怨,才打开档案的。
我的太阳穴隐隐作痛,脸都皱起来了。
……这么想来。
《移交书》这个档案,实在太方便太方便了。
在公司每天承受着佐藤的职权骚扰和妊娠歧视,都用《移交书》当发泄的途径。然而其实不止于此。
之前的部门给我的评价让我不服。这次调职,以及周围同事对我的态度让我心境复杂。怀孕的压力。然后,对丈夫日益增长的不满。
就是这些微小却无处发泄,在心中日积月累的恶意,全部都转化为「一切都是佐藤的错」而发泄出来,《移交书》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然后就是我们相处和睦的同事──不对,同事之间的同舟共济感,确实因为咒骂发泄不满的行为而增强了。毫不客气地直说「那家伙真是讨人厌」、「真的不需要他」,或是「受不了,干脆干掉他吧」;共有这种痛快的恶意,我们才能其乐融融。
直接点燃炸药的确实是佐藤。但是,是什么让导火线缩短的呢?真的只有佐藤吗?
──回过神来,我已经把「预言」开头的那串文字拖曳鼠标标注起来,然后按下删除键。
咔喳。键盘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地清晰。
那些「预言」当然立刻就消失了。档案上跟以前一样,只剩下黑色的文字内容。
我按下储存按钮,不由得呼出一口不知道自己一直屏住的气息。
──对输入的人不好意思了。
但是,这样下去的话,感觉我们大家累积的微小恶意,好像总有一天真的会害死人。这当然是我毫无根据的妄想啦……
突然之间──
嘟嘟嘟,我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把头倾向一边。
拿出手机,打开萤幕,看见有新的讯息。见惯的夏威夷结婚旅行风景照片壁纸的正中央,浮现的通知文字栏,让我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不要删除啊」
──砰咚。
手机掉在地上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大,我生生咽下惊呼。
……哎?
这是,什么?
等、等一下啊。
我难以置信地垂眼盯着掉在脚边的手机。
……不,这是偶然。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发信人的姓名。可能只是哪个朋友因为别的事情传来的讯息而已。
虽然这么想着,但我无法抑制从背后冒出一直延伸到发际的大片冷汗。总是拿在手中把玩的手机,现在我连用指尖碰到都觉得反感。
「哎哟!好结实的手机啊。声音很响亮喔?没摔坏吧?」
刚好在旁边的田所先生弯腰替我捡起了手机。「啊,谢谢……」我没办法,只好用颤抖的手把手机接过来。
因为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手机萤幕现在是黑的。我忐忑地按下电源键,亮起的画面上什么都没有。
看……看错了,吗?
我带着讶异,不经意地──真的是不经意地,把视线转回电脑萤幕。
「呀!」
这次我真的发出了惊叫。
萤幕上显示的是──应该已经被我删除的红色文字。
一切都像是没发生过似地,回到了原状。「好好看清楚呀」,彷佛有人在我耳边这么低语。
这是怎么回事?……我删除了吧?还是我只是打算要删除?我的确按下了储存键,难道是错觉吗?
……不可能的。因为我缩小视窗,看了更新时刻,是一分钟以前。我储存档案是在那之前。这个文书处理软体并没有自动保存的功能。但是,我并没有关掉档案就这样一直开着的。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打开的档案,是谁输入了新的内容呢?
我的汗腺开始全力运作,冰冷的水滴像瀑布一样滑下我的皮肤。我按住胸口衣服下猛烈跳动的心脏,尝试平复像是被掐住气管一样慌乱的呼吸。但是,一点用都没有。
「相马小姐,身体不舒服吗?……你没事吧?」
我的脸色应该坏到别人都看得出来的地步了。田所先生皱起粗眉,望着我的脸。
「不要勉强啊。这几天应该也没有什么特别操劳的事情……不过,最近我们难得负责了一个大企划,可能会有点紧张,但也差不多要收尾啦。」
「谢、谢谢……没事的。」
我听着他关切的声音,抚着胸口微笑回答。有人关心让人倍觉温暖,终于能自然地微笑起来。
「那个,相马小姐……」
我发现村上小哥也正看向这里,好像有话要说。
「嗯?有、有什么事吗?」
我略微尴尬地对他微笑,村上小哥不知怎地却好像受惊了似地往后退。
「哎……不好意思,中午休息的时候,我有话想说,田所先生也一起好吗?」
他犹豫不决地偷偷跟我们小声地说。我望向佐藤,很难得地他似乎并没有发现我们正在说悄悄话。平常只要发现跟他自己有关的话题,耳朵都尖得要命,会立刻大吼:「你们在说什么?!」
总而言之,村上小哥有话要跟我们说。
──搞不好,是要跟我们坦白那些「预言」是他干的吧?
「……啊,好的。」
「嗯,我也可以。」
我一面平复心跳,一面跟田所先生一起轻轻地对村上小哥点头。
瞥向墙上的时钟,离中午休息时间还有两小时。
接下来就是照常工作,等待午休时间到来而已──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喂,田所,你过来一下。相马跟村上也过来。」
猪公的嚎叫就在此时响起。
于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漫长两小时就开始了。
*
啊啊──实在太凄惨了。
就在午休的铃声马上就要响起的时候。
我们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完全不想回想起这两小时是怎么过的。
首先,已经定案的某个企划,猪公突然提出了反对意见。这个大型企划的内容和其他部门的协调业务都已经决定了,对我们社内杂志来说很难得,上级部门还下达了各种各样的指令。
在这最冷门的部门,对今后的仕途并没有任何的影响──然而佐藤却毫无意义地振奋起来,把所有细节都已经决定了的大企划,突然之间全部推翻。
只是为了他的自我满足,毫无意义地全部重来。
「这什么垃圾内容,上级怎么可能满意啊!重做重做。真是的,我不说话让你们搞,就给我这样偷懒;当然全部给我从头来!!」
佐藤口沫横飞地瞪着我们,滔滔不绝。最近连续发生的不幸意外让他充满郁愤,借此发泄出来,简直无理到了极点。我们不仅没有午休,连之前做的所有工作都化为了泡影。
「请等一下。这样的话,进度完全赶不上啊!企划内容本身还有跟其他部门的合作,都已经定案了的,我们这里随便说要更改实在不太好。」
田所先生突如其来的反驳,看来彻底刺激了这家伙的虐待狂。
「这种事情,难道不是你们这些连工作都做不好的家伙要负责嘛!!爬过去跟人家跪下哭着道歉,到他们原谅为止!」
在他大声斥骂之后等待我们的──果然还是惯例的「谢罪之旅」。
而且这次完全不是我们的错。他凭着自己独断的偏见,要我们为不存在的错误去道歉。
「非常对不起大家。全部都是我们的错,给公司和各位同事添了麻烦……!」
更有甚者,企划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大家本来就已经很忙了,还要离开办公室跑到总公司去,到相关部门去拜访,低头大声道歉。
而且我们三个人的谢罪之旅,佐藤还一面咋舌,一面远远地跟在后面,事不干己地监视着我们。但是,我们在他小声指示「行了」之前,连头都不能抬起来的。
不光是这样,不知怎地──真的完全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谢罪之旅在出发之前,是不允许我们先跟要去造访的部门约时间的。
因此我们当着突然得到突击拜访而困惑不已的各部门同事的面,在众人「这是在干嘛啊」的困惑视线下,不断地反覆道歉。
「咦……?这是干嘛?」
「那个,社内杂志的。」
「啊~,又来啦。」
听到我们四周窃窃私语的失笑声,我脸红了起来。不是,这我也明白的。要是立场颠倒的话,我也只能说同样的话。
我腹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体温上升,发际渗出了汗水。
最近稍微走动一下就感觉很辛苦。但是我这么说的时候,「成天都要去产检已经够可恶的了,还要听你任性地抱怨?又不是生病,不要用你身体怎样了当借口,给人家添了麻烦,就应该直接道歉不是嘛!」他断然驳回;在猪公手下做事,真的太艰难了啊……
就这样,几乎整个上午都耗在谢罪之旅上,再度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全都面色灰败。
浑身无力的感觉不是盖的。脸上的肌肉也完全没了力气,自己现在的表情想来跟能剧的面具差不多吧。
……搞什么啊?喂。
不仅什么工作都没完成,半天的时间就这样烟消云散了。那件重要的企划要从头开始做的话,分明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的。更别提完全是因为欲加之罪,而不得不去道歉。
这件事,猪公没有半丝半毫正确可言。
要是我们犯的错,那还能够忍耐着去各处道歉,但这个样子,实在是……
猪公的蛮横无理──我想我们三个,都已经疲累到极点了。
不管是谁,打开《移交书》几乎都是下意识的动作。
对徒劳之举无处发泄的憎恨,当然还有对猪公个人的怒火,以及这次正义确实站在我方的义愤全部加起来,成了乱七八糟混在一起的炽热。完全无法控制的汹涌澎湃的情绪波涛,只想找个地方发泄。郁闷地想打开那个档案的时候,却跳出「其他人正在使用无法开启」的讯息视窗。
拜托,快点吧。快点,让我编辑。
简直像是要拉肚子时排队等上厕所的心境一般,堆积在胸口的黑暗急需宣泄的出口,我用食指不耐地敲打着桌面。
终于能打开档案的时候,上面已经添加了另外两人的心声。见惯的以●开头的条文,只有形式冷静,令人不禁失笑。
「你他妈的不配有人权!垃圾王八蛋猪公,出个意外把脑袋都撞得血花四溅不成人形!干脆被宰了算了!被刺杀算了!回家路上被杀人魔乱刀刺死算了!片成肉片去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屎吧」
毫无章法地乱打「死吧」,这应该是村上人柱的手笔。最后这一句激动得输入错误也太常见了。
「真的累了啊。全部都无所谓了。真希望他明天开始就甭来公司吧……」
接着是田所军曹输入的冷静但确切的期望。为了要维持人设,不知怎地连文字也带了关西腔,有点怪异又不合时宜。不记名根本毫无意义。
两人发泄的怒火让我稍微觉得好过了一些。说得好,我半是同意,半是料想到刚才决定的紧急午餐会议,可能会偏离本来的主题,转而讨论这件事了。终于轮到我输入,我也发泄了自己心中的思绪。
「真的,谁把他干掉吧。今晚就行。希望是被刺死的。(笑)」
可能是昨晚我肚子不舒服一夜没睡好的关系──随着心里所想写下的字句,比以往都要激烈。
然而,就打了这么一句话,就像是摆脱了重负一般轻松了起来。我按下保存键关掉档案。用鼠标点掉档案上红色的×时,不由得呼出一口气。
「喂,你叹什么气?啊?」
「?!没、没有。」
佐藤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吓了一大跳。
「你是想抱怨吗?要是你们一开始就好好干。我也不用说些自己不愿意说的话好吧!你们这些垃圾。」
「啊,不是……我没有……」
「那就不要叹什么气,快点干活。烦死了。」
幸好,他没看到画面。佐藤好像只是要上个厕所,骂完人之后还咂了嘴,然后迈着罗圈腿走出办公室。
「……」
啊,好危险……
我斜眼确认他的背影完全消失,然后不知怎地又把档案打开来看。刚才突然关掉的,是不是储存好了呢?其实只不过写了一句话而已无所谓的……我心里这么想着,但眼前却出现了红色的文字。
新增的一行,是用平假名写的。
「放心吧。」
只有这样。
──我打了个寒噤。
彷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抚过我的后背。
我倒抽一口气,瞪着那一行字。
我关掉档案,然后又打开。
不管看多少次都一样。
「放心吧。」
简单的三个字。
放心?放什么心?用不着确认,因为在此之前,就是我们三个在冲动下发泄的对佐藤的憎恨。
不对,不是这么不痛不痒的东西。
我们打心底希望有人马上把佐藤宰了,胡乱书写的文字──
──叮咚、叮当。
就在此刻,中午休息的铃声像是要把空间撬开一样响起,我吐出了不知自己一直屏住的气息。
心脏狂跳不已,咚咚咚咚地震动着耳膜。分明我也没运动的说。
然后突然有人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不由得畏缩了一下。
「……去吃中饭吧。刚好猪公也不在。」
我转过头,看见脸色怪异的田所先生。可能是我心理作用吧,他后面站着的村上小哥,脸色也很苍白。
*
走向平常去的那家咖啡厅途中,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跟村上小哥开口。
当然,要问他的问题早就决定了。
钱包、楼梯,还有……钢筋。不是你做的吧?
刚才的那三个字也是。不会真的,要杀了他吧?
不是吧?一直都是开玩笑而已吧。没错吧?
但是我没有勇气开口。
刚才我还被对同样不合理的愤怒驱使呢。在走向咖啡厅的途中,我们没有人说话。
我们被带到惯常的沙发座位,点了每日定食──今天是猪排饭──然后陷入沉重的沉默中。
怎么办才好呢?我四下张望,环视店内。然后下定决心问村上。尽量努力听起来轻松自如。
「你要跟我们说什么?」
「哎,那个……」
村上小哥好像难以启齿般地低下头。他一直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拳头,最后终于像突击前的士兵一样,鼓起勇气问了我们。
「那个,不是相马小姐吧?」
「……咦?」
啪喳。
我觉得我自己应该跟这个拟声词一样裂开了。我想问他的话,反而被他先问了我。
「啊,哎,那个。也,也不是田、田所先生吧……?对不起,问了奇怪的问题。」
他垂头丧气,好像突然没了自信。我和田所先生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不好意思……我确认一下,你是指那些红色文字的内容吧?」
「对、对的!移、《移交书》!打破了不管写什么都不追究的规矩,真的很抱歉,可是……」
「那件事,今天我也想要问你的。那些预言,会不会是村上你干的呢?……」
田所先生茫然地喃喃道。
「咦?!不,不是我啊!!我以为一定是,相马小姐或者田所先生,你们两个写的。」
「咦??不、不是我!我以为一定是村上你呢!虽然违背了不成文的规矩──但我觉得实在有点过分了应该制止一下……」
「当然也不是我啊。……这么说来,到底是谁写的呢?」
「……这个……」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是我们三个人中任何人写的,那……」
最后开口的是田所先生。
「最后一行,大家都看到了吧?」
「看……看到了。」
我点点头。
简而言之,就是我们下的诅咒:「谁来用刀把佐藤刺死吧」,然后那行红色文字回答了我们:「放心吧。」
「我,不是我啊。」
这次终于是村上小哥开口。他脸色苍白如纸,还发着抖。
「最近总是出现新的奇怪留言,我也迟疑要不要用那个档案。但、但是……今天真的气昏了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写下那些话。」
「我也是……觉得眼睛都红了,实在忍不住。」
我的声音哽在喉中。我很清楚这只不过是借口。田所先生也脸色难看地点点头。
「我也一样。……希望这个人不存在就好了,所以才那样写的。不管用什么方式,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要是万一,真的实行了的话。」
今晚,在回家路上的佐藤──
「警─警察。」
村上小哥探出身子,又咳又叫般举起手说道:
「去报警吧!」
「……那样也没用吧。警察只会觉得是恶作剧。」
田所先生托着下巴,皱起眉头。
我接着指出,这对我们来说已经是最低限度的自我保护了。
「要是恶作剧能解释过去就好了……那个档案,该怎么解释呢?」
听到我的话,两人都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移交书》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大家一起合谋的杀人计画啊。
警察看见那份档案,得知至今发生的事情经过的话,会怎么解读这一切资讯呢……
首先冷静下来想一想,其实并没有确定真的会发生什么。
「所以……」
我张开嘴──但把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我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
所以。所以,什么呢?我要说什么呢?
干脆不要管了吧,之类的。假装没看见吧,这样。接下来当然就是这些话。
就这样袖手旁观吗?……置之不理,真的可以吗?
──佐藤反正只会妨碍我们工作。
为了我们部门所有人,为了公司好,应该趁早除掉这个人才对。
那些红色的留言,虽然不知道是谁所为,但至少看起来不是我们三个人。
就算佐藤发生了什么事,那也是他自作自受,跟我们无关。
因为又不是我们亲自下手。因为还未可知的事情就去惊动警察,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疑心,让那头猪公把我们的未来都毁了,这样真的好吗?
我抿住嘴唇,把手放在腹部上。快要出生的,珍贵的新生命。孩子的妈妈卷入莫名其妙的麻烦中不好吧……
然而,无论是多么恶劣多么糟糕的害虫一般的男人──要是现在视而不见,然后佐藤真的遭遇了什么致命不测的话……
我有脸面对这个孩子吗?
能够冷酷到对这件事毫无悔意吗?
──就像那样。
多次诅咒他,笑着说他被残酷地宰掉就好了。
……更有甚者,其他跟佐藤无关的压力,可能也全部让他背了锅。
要是自己跟那份《移交书》里记录的东西,能扯上一丁半点的关系的话。反正一切都是他的错,所以他死了也是自作自受。我能这样笑着抛到脑后吗?
即便如此,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完全没有解决的对策。令人沮丧。
「也是。这样相马小姐就别担心,早点回家吧。」
田所先生突然开口,我茫然地眨着眼睛。
「夜深了还在外面逗留,对孩子也不好。」
「哎,但、但是──」
那样不行的不是嘛。我回答不出来,只嗫嚅地重复反驳的连接词。但是,田所先生提出了料想不到的提议。
「嗯。我有事情想跟你们商量。今天呢,我跟人柱一起跟踪一下佐藤如何?」
「什么?哎、哎、我吗?!」
村上小哥好像也跟我同样惊讶,他用手指着自己,发出惊愕的声音。
村上小哥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终于冷静下来说:「啊……这样或许也不错。」他似乎同意了。
「因为,要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话,那些红字就只是某个人的恶作剧而已。在此之前的种种……虽然太过巧合让人不安,但一定只是偶然而已。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就一定会惊动警察了。」
「就是这样。那就这么决定了。」
他们俩兀自点头,我急忙插嘴说:
「等、等一下,这样的话,那我也要去跟着。」
「咦?但是相马小姐你要先下班,一直等到晚上不太好吧……」
「就是啊。虽然我相信不会发生什么事啦……。但要是孩子有什么状况就糟糕了啊。」
面对惊讶的两个人,我迟疑地提出了建议:
「确实可能是本末倒置了,但今天就让我在这家咖啡厅消磨时间吧。毕竟要不是三人一起,就没办法真的确定,那些红色的预言到底是不是我们其中一个人写的不是嘛。」
当然,我也想亲眼看见事情的始末。「要是有危险的话,我就会先回家的。」我加上一句,两人只好勉强同意我一起去。
*
──结果当天《移交书》没有增添任何新的内容。我下班之后,回到那家咖啡厅,点了一杯杏仁奶茶慢慢地喝着,度过了提早下班的一个小时。
佐藤是不管有多少工作没完成,都绝对不加班的。他把一切都丢给下属,自己一定准时走人。
我终于看见那个眼熟略胖的身影,从灰色老旧的办公楼走出来。他缩着肩膀,穿越路边的梧桐树,在洒落夕阳余晖的街上蹒跚前行。他一离开办公室,看起来就非常渺小。
不知怎地,那个身影让我觉得有些哀愁──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我略微困惑。
佐藤是个讨厌的家伙,但说到头也就是这样而已。工作上完全不行,极度不顾虑别人、鄙视别人践踏别人,借此自爽的家伙。其实只是个非常自我中心的,只是个──普通的,「讨厌」的家伙而已。
如果不是上司跟下属的关系,只是住在同一栋公寓的邻居呢──一定只会觉得烦人,然后不予理会得了。
佐藤完全没察觉到在咖啡厅玻璃后窥视的我,也不像发现田所先生跟村上小哥就跟在他后面不远之处的样子。
我等待佐藤经过咖啡厅前面,然后走出开了冷气的室内,和他们俩会合。柏油路上冒起的热气像是要把气管黏住一样,我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
啪哒啪哒。沐浴在夕阳余晖的街上,驼背的男人往前走。我们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太阳下山开始活跃的蝉叽叽地叫起来,巨大的声音彷佛有形体一般,从天而降压迫下来。叽叽。叽叽。叽叽。
「──啊。」
我走过镇守神社前,不由得叫了一声。
红色的夕阳,让神社的鸟居色彩更显鲜艳,和天空渲染的蓝色对比起来真是好看。顺着变成同样色泽的步道往前走,拉长的影子慢慢地移动。一步一步,谨慎地保持距离。
突然我觉得好笑起来。
真是的,三个成年人……这是在干什么啊?幸好周围没有别人。没有人质疑这个业余集团为什么鬼鬼祟祟地跟踪一个人。
但是走过了神社,就是钢筋坠落的工地现场,用白色的隔板墙围住。正在搭建的好像是公寓大楼,安全通道很窄,距离又很长,没有藏身之处。只要佐藤回个头,就完蛋了。
可能是因为我紧张的缘故,隔板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贴着的戴着黄色安全帽低头致歉的男性图案,虚伪的模样让人前所未有地觉得毛骨悚然。
「我们要跟到哪里呢?马上就要到车站了。要一起搭电车吗?」
「这个嘛……」
我们小声交谈的时候───嘟嘟嘟,我包包的口袋震动起来,吓了我一跳。
我的手机收到了来电。竟然在这个时候!
「相、相马小姐!把、把电源关掉啊!?」
村上小哥也吓到了,低声提出抗议。幸好手机是震动模式。佐藤没有转向这边的样子。而且看起来也不像会有人要袭击他。
「对、对不起!好奇怪,我记得电源是关掉的啊……」
我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按下红色的通话保留键。啊,是未知来电──我看着画面才发现。
但是我已经按下了通话保留键啊。
「……咦?」
啪。我轻轻碰触画面切换成通话模式,在暮色中液晶萤幕显得很亮。手机呜呜地叫了一声。
然后,响起了像是要盖掉杂音的声音。
「我想也是。」
我们三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刚刚,那是什么?
我瞪着手上的手机。
像是吸了氢气一样变质的声音,简直像是要把喇叭撕裂一样。突然的同意。
「喂?喂?我是相马……」
我迟疑地战战兢兢回覆,但对方毫不理会,迳自一直说下去。
「我想也是呢就是这样呢一切都是他的错呢。都是他的错呢反正都是他的错错的不是我所以真困扰呢超级困扰呢。嗯大家都很困扰非得想点办法解决才行呢。所以也是无可奈何的呢。嗯,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嘻嘻嘻。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
话声中还夹杂着轻笑。我一声不发僵在当场。
女人?还是男人?一个人?还是不止一人?
似远还近,似近却远,很难听清楚,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听得懂那是在说什么。
「相……相马小姐?那通电话……?!」
「不是认识的人吧?」
后面的两个人好像也听到了,吞咽了一下凝视着这里。我用颤抖的声音对着手机说:
「哎,您……您哪位……」
没有回答。
等回过神来,佐藤的背影已经在前面隔板墙的转角处,马上就要看不见了。啊,糟糕,跟丢了。虽然这么想着,却无法迈开脚步。
嘟嘟嘟、嘟嘟嘟嘟。
滴滴滴滴。
田所先生和村上小哥的口袋里也发出了来电的声音。两人表情僵硬,连碰也没碰手机,但电话就接通了。
根本没有按键接通。但就像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一样,声音震动了耳膜。
「我想也是呢就是这样呢。真困扰。大家都非常困扰非常困扰困扰真的很烦人呢。」
「很困扰呢既然很困扰那不消除掉就不行的呢。我明白喔。我想也是呢。真烦人呢很困扰呢得想办法才行呢。」
喃喃自语般念念叨叨,从三支手机里传出来,彷佛三重唱。我们就处身于喧嚣中一般。
窸窸窣窣、喀啦喀啦喀啦。
「嗯会好好干的,会好好干的会把玻璃敲碎塞进嘴里戳进眼睛里拿针钉住舌头抽出脑髓不干掉他不行呢我想也是呢。刺死刺死刺死不干掉不行的。」
「非挖出来不可喔。眼珠子,得让鸟啄出来才行喔。」
「在肚脐眼插上灯芯这样才容易燃烧喔。手指甲。手指甲得全部活活剥下来才行。当当,当当当然要这样呢。」
「要干干干干掉不干掉不行呢我想也是呢。会好好照做的啦所以大大大家都这么想呢我想也是呢。所以才这样呢。但是为什么啊?在干什么啊?干嘛啊?为什么要干涉啊?」
然后,电话那端沉默了一阵子。
「为什么,要干涉啊!!」
嘟。
随着大叫的声音,电话一起断了。
咻。自己吸气的声音,好像在肋骨内侧回响一般。
滋──、滋──、滋──……
断掉的电话另一头,传来没有人在的电子杂音。噗通、噗通,心脏好像要破裂一样猛跳,声音在耳朵里响个不停。
「刚……刚才那是什么?」
果然,田所先生和村上小哥也听到了。
并非我的幻听。
我背脊窜过一道寒颤,寒毛直竖。分明空气像蒸笼一样满身大汗,但感觉到的寒意简直像是掉进隆冬的大海里一样。
「恶作剧电话吧……?」
「即便如此,说的内容也……」
我们三个不由得都陷入了沉默。就在这个瞬间──
「哇啊啊啊啊啊!」
前方传来像是青蛙被踩扁一样的大叫声。我们同时抬起头来。
──那是佐藤的哀号。
「相马小姐你留在这里!」
我好像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田所先生首先跑过去,村上小哥紧追在后。
「……佐藤先生!」
过了几秒钟,我终于也摇摇晃晃地绕过转角,找寻佐藤。然而,刚刚还走在我们前面的那个微胖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转过弯就是建筑工地的出入口。难道是在里面吗?栅门上了锁,隔板墙也很高,不可能翻爬进去的啊?
从栅门的粗栏杆之间窥探工地现场的状况。堆积的建材、动也不动的重型机械、鹰架、移动厕所等散置其中,视野并不好。太阳已经下山,四下一片昏暗。我们三个贴着栏杆往里面看,内侧突然咚地一声好像有人在敲打一样,隔板墙晃动了一下。──很近,离不到五公尺。
我们不由得往前凑,想找到震源。然而佐藤……并不在。
不仅佐藤不在。周围没有任何人影。只听到呼、呼的慌乱喘息声。
呼哈呼哈呼哈。呼哈呼哈呼哈呼哈。
咚、咚咚、咚。
薄薄的隔板一直晃动,好像有人在敲打一样,同一个地方渐渐朝这里突出。接着突然有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碎石撞到围墙上的声音。
「呜啊啊啊好痛、好痛啊、要,要死了、有人要杀我!」
果然……有人攻击他!
我把脸贴在栏杆上,盯着佐藤应该在的地方。但是无论怎么看,那里都没有人。建筑工地特有的混杂着碎石和砂砾的地面,被路灯照得清楚明白。
然而,白色的隔板墙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内侧撞击一样,咚、咚地渐渐突起来。
「──佐藤先生!听得到吗?!」
「喂,佐藤主任!佐藤!你在哪里!!」
「请回答啊!一点也不好笑啊……!」
我们就在隔板墙外面呼唤,也试着敲打回应,但好像没有人听见。为什么呢?不可能啊。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隔板而已。
「总、总之,先、先报警……!」
我用颤抖的手掏出手机。但是,不管怎么按主页按钮,画面都是黑的。分明并不是没电了啊。
「对不起,有没有人在啊!」
我想跟路过的行人求助,转身大叫,然而暮色中的街道上,连一个小孩都见不到。
本来那么嘈杂的蝉声,也不知何时完全停止了──
「怎、怎么回事……」
除了断续的尖叫之外,没有声音的空间。没有半个人的街道。
简直像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脱离了现实世界一样,充满了奇特的空气。
「……档案啊。」
田所先生咋舌,像是突然灵光一现般喃喃道。他转身就往来路跑,把我吓到了。
「等一下,田所先生!你要去哪里?!」
「回公司去,把档案删掉!」
「咦?!」
一瞬间我以为他过度惊慌失去了理智,但看见他回过头来的脸色,我改变了想法。
没错。虽然不能确定这跟《移交书》有没有关系──但除此之外,确实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
我捧着肚子,跟着田所先生的背影,在昏暗的路上尽快回到办公室。「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村上小哥带着哭腔哀求着追上来。我们三个聚集在田所先生的电脑前面。
打开电源,等待画面亮起的时间感觉好久。系统启动的过程从没觉得像现在这样繁琐。
在昏暗安静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的喘息声。没有其他的声音。很奇妙的是,回公司的路上,办公室外的走廊上,都没有碰到半个人。
──嘟嘟嘟嘟嘟。
电脑终于启动之后,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突然的响声让我跳了起来,但田所先生立刻说:「不能接!」然后打开一层又一层的目录。
最后出现的《移交书》还在原处,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就是一个表示为文件档案的图标。
把鼠标移到上面,选择删除。「真的要删除吗?」的对话框出现,毫不犹豫地点了「确认」。
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
工具列出现在画面上,慢慢慢慢地开始删除档案。怎么这么慢?在此期间,电话一直响个不停。我们全都一言不发,只聚集在一起等待。彷佛像是要忽略责难般的铃声似地,只专心听着不知是谁的呼吸声。呼。呼。
删除档案的进度,终于来到了百分之九十八。
「啊,等一下……!」
听到村上小哥喃喃自语,我呼出一口不知道自己一直屏住的气息。
就在这个时候──
──咚。
伴随着闷闷的声音出现在眼前的光景,我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吧。
工具列的后方。电脑萤幕的深处。
出现了红色,红色的手印。
像是要阻止我们一样敲打着萤幕。
咚。咚。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简直像是有人在外面敲窗户一样。无数红色的小手,从电脑里面朝这里敲打。我的脑袋混乱到极点,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咚、咚。
在此同时办公室其他所有的电脑也开始发出声响,我们三个缩成一团。
不由得望向隔壁的电脑画面。看见了。隔壁的隔壁也是。
所有的电脑分明没有人动过,却自动地开启了电源。然后全部的萤幕里面都有红色的小手在敲打。
还没删除完毕的《移交书》突然打开了,咔喳咔喳地,自动出现了红色的文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嘟嘟嘟。嘟嘟嘟。咚、咚、咚。
电话还在响。电脑画面中,无数的手也在责怪我们。
一直重复的单纯疑问,最后终于有了变化。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我的心脏已经不是小鹿乱撞了。简直像是在胸膛里滚动一般,压迫着肋骨。
喘不过气来。身体不听使唤动弹不得。我捧住肚子。
救救我。不是这样的。
救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有这个孩子。对不起。求求你。请原谅我。
──快点,消失吧!
在过了彷佛永恒之久以后。
终于、叮的一声轻响,跳出了处理完毕的视窗。那简直就像是垂落到地狱的一条救命蜘蛛丝。我松了一口气。
「结、结束了……?」
不知是谁开口喃喃道。从刚才就一直响个不停的电话,也突然停止了。然后,耳边响起轻声细语。
「……就差一点点了的说。」
「?!」
那是从电话里传来的吗?
我转过身,四下张望;昏暗的办公室里除了我们三个人之外,并没有别人的踪影。
我看着窗户。没有人。
当然没人。这里是四楼啊。
只不过,不知何时开始又听得到的蝉声大合唱,叽叽叽叽地透过窗户传来,吵得要命。
*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个?」
次日。
我们在惯常的咖啡厅举行惯常的午餐会议,讨论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结果在那之后,我们飞快离开办公室,赶回建筑工地现场,并没有看见佐藤,也没听到任何尖叫声。
无计可施之下,虽然迟疑还是打了佐藤的私人手机──他正常地接了电话,但是脾气非常地坏。对着要确认他安危的田所先生大吼道:「烦死了!我这里情况糟糕得要命!没有什么急事不要随便打给我!」叫完他就挂断了。被吼了一顿的田所先生缩了一下,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我们也回家吧……」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解散了。
之后我也一直用手机察看新闻网站和节目,并没有哪个工地现场附近出现随机袭击路人事件的消息。
那天我连家事都没做,一直到深夜丈夫回来,我还在看新闻。只能疲惫地跟他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做晚饭。」他跟我说:「没关系啊,这样正好,等到孩子出生就很难出去吃饭啦!」于是我们两个人就半夜出门吃烤肉了。这种充满罪恶感的诱惑,平常我一定会拒绝的,但现在却充满了吸引力。
我望着在烤网上从粉红色变成茶色的肉,闻着香喷喷的肉味,听到似乎很美味的滋滋声,不知怎地觉得心中充满了这种日常生活的现实感,不由得哭泣起来。
丈夫吃了一惊,问我怎么了。我说:「你脱了袜子好歹放进洗衣篮里啊。」「吃完饭也把碗洗一洗,不说你就不会做吗?」我把日常的不满一口气都说了出来。「对不起,以后我一定会注意的。你还有什么其他不开心的地方,或者是希望我做什么你尽管说,我都会听的。」他很不好意思地跟我道歉。我也反省了一下,自己总是觉得他一定很忙,跟他讲也没用……所以在提出要求之前就自己放弃了。我们两个要反省的地方都不少呢。互相耸肩微笑,一起吃的烤肉,实在太好吃了。
这就是昨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然而田所先生和村上小哥,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
一头雾水莫名其妙,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只不过,昨天接了电话的佐藤,并不是毫发无伤。
今天早上他一直没来上班,没办法之下,正跟同事商量「要不还是再打一次电话看看吧……」的时候,不知怎地总务课来联络了。
原来他昨天晚上好像出了一点事。
──「回家的路上经过建筑工地,突然被人抓住手腕,拉到栅门里面。然后就被人攻击了,他到处逃跑躲避。」
这是他自己说的──但听到凄厉的叫喊赶去察看的路人说,他自己在没人的工地里一面叫一面跑。这场面实在太不寻常,所以路人没有叫救护车,而是报了警。
太奇怪了。栅门分明是上了锁的啊。不只如此──佐藤好像很用力地抓着隔板墙,两手的指甲几乎都剥落了。
「把指甲一片一片活活剥下来。」
听到这个,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就是《移交书》里写的假想酷刑。但我阻止自己进一步细想下去。
因此,他今天当然就请假不来上班了。托他的福,这一天过得非常平顺。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佐藤受伤当然很可怜,但他非但没有遭到攻击,反而是自己一个人抓狂,还被警察教训了一顿。真是白替他担心了。」
「既然没有别人在场,所以也不是遭到杀人魔攻击……那个,不会是作梦吧?」
「我们大家都记得,不可能是作梦吧。而且《移交书》也真的删除了啊。」
我一面戳着又甜又咸的姜烧猪肉,一面跟田所先生和村上小哥讨论。
结果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连串的事件跟那个档案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完全不得而知。
现况是佐藤虽然不是毫发无伤,但毕竟还活得好好的,也没成为立案的事故,一切就像没发生一样,成为平凡日常的一部分。
早知如此,根本就不用管他了。
我忍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恶言。那样是不行的。不管对方多么讨厌,毕竟他受了伤,话说回来,我自己也诅咒过他受伤的。
于是我反省了。
从今往后,佐藤还是会继续造成大家的困扰。
或许会有觉得「那个时候,要是视而不见就好了」的那一天到来也未可知。
但是关于昨天发生的事,至少我们的行动是没有问题的……应该是吧。眼前有遭遇生命危险的人,果然还是无法见死不救。
而且──
「不知怎地还是没办法让人释怀啊。」
「……现实生活就是这样吧。」
「村上人柱,你真看得开呢。」
「就说了不要叫我人柱啊。反正,我马上就不是人柱了……啊,对了。」
村上小哥突然坐正了身子,说他有话要跟二位报告。
「虽然有点突然,但我打算离开这家公司了。」
「啊!」
我吃了一惊,说不出话来。他搔了搔脑袋。
「话虽这么说,但不是因为昨天发生了那件事才突然决定的……之前我就开始考虑了,也多少有在另外找工作。现在算是,下定决心了吧。」
我是觉得这样实在不太健康啦,他喃喃道:
「佐藤他当然有错……但不如说不得不养着佐藤这样的员工,这种公司的体制,本来就太扭曲了。」
确实,把怀孕的我当成烫手山芋,踢到佐藤这里;因为无法拔除佐藤这个毒瘤,历代员工只好借以泄愤的《移交书》档案竟然如此庞大,可见这家公司实在是病入膏肓了。
「这家公司扭曲的地方要是不改变,结果什么也解决不了。但要是想,那我们就带着热爱公司的精神,正面解决这些问题吧!……还是行不通的。」
因为对公司来说,我们这样的人才是异类。
坚强面对逆境留在岗位上努力,这本身并没有毛病。但是,要是不口吐恶言诅咒别人就不能维持精神安定的话,那还是逃离比较好。当然啦,这是一家大公司,福利也很好,要说不可惜那是骗人的。
「这样啊。原来如此……还真被你抢先了。」
村上小哥的话让田所先生叹了一口气。
「抢先?」
「嗯,我也打算辞职了。理由嘛……刚才人柱已经全部说过啦。」田所先生笑着说。
「啊──那个……」我也尴尬地笑起来。
「那我也算被抢先了吧……」
「咦?」
我不敢正视大家。田所先生和村上小哥同时发出惊讶的声音。
「我是打算看时机辞职,暂时专心当家庭主妇抚养孩子……」
其实昨天晚上吃烤肉的时候,我也把胸中积郁已久的心事跟丈夫吐露,说了我打算辞职。他对于我打算不等产假就先辞职并没有意见,反而同意我说:「当然好啊。」
我知道一旦回家带孩子当家庭主妇之后,要重回职场就很困难了。那会是一场漫长的战役吧。我不知道这样的选择是否正确。也无法保证下一份工作会比这份更好。
「但是,不管去哪里,都还是会碰到各种问题的。既然如此,那我还是想选择能让自己接受的工作方式……」
不管有怎样的困难,都比把孕妇调到冷宫的黑心企业要好。这是我的真心感受。不只职权骚扰、性骚扰和妊娠歧视,还经历了那么吓人的事情,我已经什么都不畏惧了。所以我现在不仅不觉得不安,反而充满了斗志:下次一定要去不歧视孕妇和已婚妇女的良心企业上班!
「抛开了一切顾虑,反而感觉很好啊。……我因为怀孕,给您们二位添了不少麻烦,真的非常抱歉。但也不用再撑多久了。」
我随着已经说惯了的道歉词句低下头,田所先生和村上小哥不知怎地,露出困惑的样子面面相觑。
「那个,相马小姐啊。我们完全没有觉得你给我们添了什么麻烦啊。」
「咦?」
田所先生的话让我抬起了头。
「我也是,脑子里都是猪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没有好好跟相马小姐说过话。新的生命要出生了,真是了不起的大事……我要正式恭喜你。」
我默默屏住了气息,村上小哥也对我点头微笑。
「我、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的身体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应该不能再做那些重劳动了吧。但是还是每天来上班,真是太厉害了。」
──他们俩有点不好意思,但诚挚的祝福和关怀,让我不禁眼眶发热,极力忍着不流下泪来。
不管做什么,我总是尽自己的全力。这点我还是应该有自信的。进入这家公司之后,不管工作还是环境都有不尽理想之处,也承受过各种冷言冷语。但是,也有很多时候很充实开心;也有像现在这样,给我纯粹温暖的人。
我什么也没有浪费。因为现在的我就这样累积着时间和关系生活过来,从此以后也会这样生活下去。
离开始休产假,还有大约三个月的时间。
在那之前,我们可能都会一一离开吧。离开那个猪圈。
我苦笑了一下,抚摸着已经隆起的腹部。然后肚子里的孩子好像回应我一般,踢了我一下。我睁大了眼睛。
「啊,会动了。」
「咦?真的吗?!」
「这得快点回家告诉你先生啊。我们竟然先知道,真是有点不好意思呢。」
就这样,我们都久违地真心地笑了起来。
*
「真是灾难啊,竟然沦落到来这种部门上班,真是的。」
──听到同事小声咕哝,我眨了眨眼睛。简直像是有读心术一样。
然后我再度认识到自己目前置身于一个不情不愿的环境中的现状。
啊,没错。真是的,倒楣也该有个限度啊。
我在之前的部门犯了大错,前几天刚刚被调到这里来。因为之前的工作人员突然之间连续辞职,所以虽然不是职位调动的季节,还是得派人来这里。
然后这里根据传闻是暗黑部门,调到这里的人毫无例外,下场都不好。这里的工作不过就是编辑社内杂志,轻松得很,为什么会有这种传闻,来上班几天我很快就明白了。在离我们并排的办公桌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就是佐藤主任的位子。我揉着皱在一起的眉心。现在那里没有人在,但只要想到那家伙迟早要回来,心情就非常沉重。为什么公司要一直养着那种一无是处的猪头啊?就算让屠夫大卸八块做成火腿,也已经太老了。我们公司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开始明白前辈们为什么一口气都辞职了……佐藤这种猪头为什么还能坚持一直在这里不走啊……」
我不由得这么说了,在我隔壁,跟我一起被调来这里的年轻女同事说:「刚好现在佐藤不在……」她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表情。
「刚才我已经把地址用邮件发出去了。我找到了一个有趣的档案喔。」
「有趣的档案?」
「好像是以前这里所有的前辈们留下的负面遗产?记录了佐藤在此之前的所作所为,真的可以看出大家有多讨厌他。」
档案反正没有加密,既然找到了这份档案,那就继承下来使用吧。在同事这有点不可思议的诱人提议下,我启动了邮件软体,试着打开那份共有档案。
咔喳咔喳,鼠标的声音响了几次之后,出现的档案名称让我略微困惑。
「这是什么啊?……《移交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