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顶天花板拥有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即使是荒腔走板的歌声,也能愈唱愈响亮,唱成一样高雅的神剧。
那里是宛如教会圆形屋顶一样的圆形房间,只是不确定天花板是否呈现圆形。抬头可以看见漆黑吞噬了墙壁,眼睛习惯后,也许还可以在漆黑中望见一小点白光。
这里是洞穴底部。
就算是弱小的兔子,只要肯付出时间,或许也可以挖出差不多的洞穴,只是需要积年累月才能挖成。
洞底响起哼歌声。
一只猫坐在沙发上,跷着脚,悠哉地哼上一曲。他正哼着童谣,一首名为『黄金午后』的优美歌曲——
锵!
有人将剑拔出剑鞘,锐利的声音斩断如梦般的歌曲,洞穴里寒光闪烁。
柴郡猫停止哼歌,垂着耳朵,一脸苦笑。
「难不成你晚餐想来顿烤猫肉薄片大餐吗?白兔。」
「什么啊,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有『客人』来了。」
「我想我还是别当客人了,免得遭受你的暴力欢迎。」
持剑出现在柴郡猫面前的是只娇小的兔子,他的体型瘦小,年轻,皮肤白皙,不过无论是他的血色瞳孔还是浑身上下部散发出惊人的压迫感。狂气与杀气在这股压迫感中互争高下,他的声音和用字遣词却像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在『奇异国度』,白兔是众人畏惧的对象。
「我讨厌没教养的猫。」
「咦?猫是可以教养的动物吗?」
「你不知道吗?这是奇异国度的常识吧,猫经过调教后,连『家!』的指示都记得住。」
咻。
唰。
白兔手握得意武器,轻巧地划破空气,收剑入鞘。爱好武器的人如果看见这把单刀的剑,应该会发现这把剑就是『单锋剑』,一把来自遥远国度的古老凶器。
「你找错对象讨食物了,你最喜欢的主人呢?」
「唔,她跟男主人……就那个啊,我可不能打扰到床上吧?」
柴郡猫敷衍地耸了耸肩,白兔满脸厌烦地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遗忘狩猎本能的可怜猫咪。我非常仁慈,今天的晚餐就由我招待,如果你不在乎在餐桌上被当成野猫——不在乎处理剩饭的话。」
「谢谢,看来这会是难得的一顿丰盛大餐。」
柴郡猫咧嘴粲然一笑,伸了个懒腰。白兔朝门走了过去,猫对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
「我总觉得浪费,你每天准备的那些佳肴和红酒——反正她也没办法享用。」
听到这话,白兔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停下脚步,一样没有回头。
他身上散发的杀气与狂气如刀刃般锐利。
「……你来做什么?我知道你不是来讨剩饭的。」
白兔的一字一句,都是一把利刃。
在白兔背后,柴郡猫无声苦笑,好像自己说了什么正中白兔痛处的话。当然,他是明知故犯。
「我见到<爱丽丝>罗。」
白兔的心脏又用力跳动了一下,他使力握紧拳头,充满悔恨与气恼。
柴郡猫自顾自地继续讲了下去:
「这次的爱丽丝也很可爱呢。率直、好骗,简直是洁白无瑕。」
「……他不是爱丽丝,他是自己迷路闯进来的……!」
「咦,这样啊?唔,那他为什么会说出这个名字呢?一个不是爱丽丝的人,居然会冒名自称爱丽丝。」
「别装傻了,柴郡猫!都是因为你帮他取名的吧!」
白兔将手放上剑鞘,语气火爆。他恐怖的怒吼响彻『洞穴』,连空气都因为恐惧而颤抖。
在这气氛中,柴郡猫依然笑脸吟吟。
「我才没那么厉害帮他取名呢.你应该最清楚了,我一点力量也没有,只是只别人饲养的猫,甚至没有名字——怎么突然发火了呢,难不成你是在着急吗?」
白兔在怒吼的同时,或许是一时气愤,微微转过了头,柴郡猫因此可以稍微瞥见他的侧脸。
有什么好着急的呢——听到柴郡猫的问题,白兔咬紧了双唇。
不过,臼兔立刻恢复镇定似的,又将头转回面向前方。
「哼,算了。反正那家伙马上就不在了。你要是那么中意那个假货,现在就可以开始帮他准备坟墓了。」
「……噢,随你高兴,毕竟这里是你创立的国度嘛——我会再来的,白兔。」
「你不是肚子饿了吗?」
「咦?你刚才不就说了吗?我不是来讨剩饭的。我来是为了……我是为了……唔……什么事情来的,我忘啦!」
柴郡猫呵呵大笑,缓步走向与白兔反方向的门。
走不到十步,柴郡猫停了下来,敞开双臂。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今天是来给你一个忠告。白兔,这次的爱丽丝很不一样哦,你最好别看扁他了,不过看扁个一次应该没关系吧。」
哼,白兔冷笑了一声,打开眼前的门。
玛丽安娜。
白兔低吟。
猫动了下耳朵,他敏锐的听觉确实收到了白兔的呢喃。
长长吐了一大口气后,猫也走了。
「准备坟墓啊。」
猫将手放上门把,同样呢喃说着。
「即使他没有……可以刻在坟墓上的名字……?」
◆◇◆◇◆◇◆
不管是爱丽丝早上醒来,还是中午过后的此刻,帽商都在喝茶,偶尔他也会抽根烟,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喝茶。
爱丽丝闲来无事,他试过泡红茶,拿餐柜里的饼干出来吃,可是要这么消磨好几个小时还是太勉强了,尤其他泡的红茶还是一样淡而无味,柜子里的饼干又甜得腻死人。
由于实在闲得发慌,爱丽丝走出客厅,在帽商家里随处闲晃,想看看能不能至少找到一本书。
他这么一晃,发现一扇贴满纸条的门,纸条上写着『私闯者,格杀勿论』、『闯入者死』、『危险勿进』、『严禁入内』。
他不顾门上不厌其烦地吓阻别人进入的警告,还是打开了门。
「呼啊!」
门后冲出了帽子、帽子、帽子,排山倒海而来的帽子和刺鼻的水银味。堆积如山的帽子没两下就压垮了爱丽丝,客厅旋即飞来怒斥声。
「喂!」
爱丽丝从帽子山中探出头,用力喘了口气。映入眼帘的是不能开的房间内部,帽子、帽子、帽子……还有面向马路的大扇玻璃门和展示窗。
这个房间原本是『帽商的店』,看来当初并非平白无故走后门进屋。这间店看起来歇业了很长一段时间,工作桌、收银机和帽子都蒙上了一层灰。
咚咚咚,愤怒的跨步声逼近。
爱丽丝正要回头,就被狠狠打了下头。
「好痛!干么啦!」
「你连字都看不懂啊!这上面不是清楚明白写着『不准进入』吗?」
「我没进去啊,我只是开门而已。」
「小鬼的嘴就是这么硬。」
帽商发着牢骚,把帽子一顶顶丢回店内。帽子上虽然有灰尘,但每一顶都是新品,他处理的方式实在称不上重视。
「你根本不打算卖东西嘛。」
爱丽丝愕然说着,帽商满不在乎地应了声:「现在是关店时间啊。」
帽商的怀表总是指向六点,那是下午茶时间,觐见红心女王的时间,同时也是关店时间。
如此荒谬的时间观,真要批评的话简直没完没了。
「你老坐在那里,教我怎么整理。」
「什么?」
爱丽丝正打算回嘴,帽商像是忍无可忍,粗鲁地一把把他推了出去。爱丽丝无计可施,只好默默爬出帽子山,同时不忘留意别踩到商品。
「现在是怎样?我们不用赶快出门去杀了白兔吗?」
「你竟然抛下工作在家喝茶,不怕遭到女王陛下惩罚吗?帽商先生。」
「……杀白兔前还有事要做。」
爱丽丝只是想讥讽个两句,竟意外得到帽商的回应。他瞪大了眼,盯着帽商。
「选有要做的事?什么事?」
「找<睡鼠>。」
「老鼠……?」
帽商暂停整理,手里抚摸白色羊毡帽,懒洋洋地说着。
「白兔整天躲在『洞穴』里,我们不知道他的藏身之处,所以需要<睡鼠>具备的能力。
睡鼠是奇异国度里唯一的情报贩子——游戏规则就是这样。」
「……喂,有老鼠,有兔子,还有什么……猫吗?这国度未免太梦幻了吧。」
爱丽丝叹气说着,帽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别提到猫。」
「为什么——」
为什么你那么讨厌那家伙?
爱丽丝在惊讶之余正要开口询问的时候——
「别问问题。」
帽商当场堵死了他的嘴。
——烦死了………
怒火差点爆发的爱丽丝一压下怒意,生锈的声音随即从无人的客厅传来。那是壁钟正在一
知目前时间是两点整的声音。
红心女王确实没要求『尽快』,但是爱丽丝恨不得能早点搞定这跟他水火不容的男人。他希望尽可能迅速、即时,立刻找到睡鼠,杀了白兔。
然后,他想要一个自己的归属。
「……所以呢?我们什么时候要去找睡鼠?」
「等我收好这堆帽子,享用完六点的红茶之后。都是你害我的工作增加,谢啦。」
爱丽丝气归气,也不得不噤口。他的确打开了禁止进入的房间,让走廊淹成了一片帽海
但是当他弯下腰想帮忙时,「你别碰——快滚去别的地方。」帽商看也不看爱丽丝一眼,语气冷淡地赶走了他。
帽商整理的方式看似随便,偶尔也会见到他停下手边动作,轻抚帽子,温柔拭去帽子上的灰尘,令爱丽丝不禁猜想,帽商对其中几顶帽子的感情或许特别深厚。
爱丽丝将视线挪向,准备中b的店内。在那里,气味、灰尘或时间全宛如冻结般凝固。难道……这里就是帽商的『归属』,爱丽丝心想。帽商在这里制造、贩卖帽子,关店后喝茶,觐见女王,这就是帽商在这国家过昀日常生活。帽商的地位。帽商的归属。
——杀了……白兔。如果这么做,可以得到我的『归属』……
乖乖走回客厅的爱丽丝突然觉得口袋异常沉重。
「杀了……白兔。」
他将手放进口袋,战战兢兢地摸了下里面的东西,想起红心女王的话。
『这件事只能拜托你,只有爱丽丝才能杀死白兔。』
『这是命令,爱丽丝。杀了白兔。』
『要我接受命令的条件是,你必须在我杀了白兔后……确保我的安全,以及提供我可以在国度内自由生活的地位。』
爱丽丝自己说过的话也一同掠过脑海。
他拿起口袋里的左轮手枪,悄悄离开了帽商的家。
爱丽丝先专心观察周围环境,才敢走上路。由于<未练>之前曾偷偷潜入帽商家的玄关,根本没办法放心出门散步。话虽这么说,她们好像不会整天纠缠在爱丽丝身边,至少现在未练的身影没有出现,而且不只未练,连个路人也不见踪影。
「好。」
爱丽丝捡起巷子里掉在地上的空瓶,并将这些瓶子排列在小路尽头。
枪是他的武器,他必须用这陌生的武器杀了白兔。他认为,既然如此,就得先练熟枪法才行。
他和并排的瓶子保持一段距离,举起枪。
扣下扳机。
让人忍不住闭眼的后座力袭来。
扣下扳机。
让人忍不住蜷缩身子的后座力袭来。
扣下扳机。
始终无法习惯的猛烈后座力袭来。
「…………」
爱丽丝因为硝烟眯起眼,放下枪看向瓶子。
肮脏的瓶子毫发无伤,屹立不摇地伫立在原地。
「啊,竟然连一瓶也没中……!」
爱丽丝有些恼羞成怒,连开了好几枪。当然,射到一半就没子弹了。他连甩出弹膛部甩不好,经过一香苦战总算重新装好子弹,又连续开了六枪。他握住扳机的食指因此发麻,紧张的手臂瘫软无力。
所有的瓶子在他的枪下依然完好如初,爱丽丝怒吼着踹了下地面,刚好踢飞一颗小石头,正中瓶身。
瓶子倒了。
「什么!开、开什么玩笑……!」
爱丽丝差点接着丢出手上的枪,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这股冲动。对方是瓶子,是无机物。就算这里是疯狂的奇异国度,也不至于连个物体都会耍人,何况朝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发脾气实在太丢脸了。
爱丽丝看着枪和脚边的空弹匣,搔了搔头。
他心里不服。
帽商从未浪费时间对准目标,却能确实击中未练,而且是百发百中,重新装弹的速度更不到三秒。看着帽商开枪的模样,他还以为射击这种事再简单不过了。
那个男人或许真是个神枪手,但是爱丽丝不想承认。
他回想帽商的枪法,不久出现了一种感觉。
那是他第一次被帽商瞪视,第一次听到帽商拉起击鎚的声音,每次遇上帽商将枪口指向桌练的阴郁目光时,就曾经有过的感受。
——好恐怖。
对,他还记得自己怕得缩起了身子。
袭击自己的未练当然恐怖,不过一日一像这样冷静下来回想,他不禁怀疑,也许帽商比未练更可怕。
百发百中的枪法,射杀心态扭曲但仍有纯真外表的怪物少女毫不手软,与沧桑外貌格格不入的眼神,以及对柴郡猫的杀意。
每一项都足以令人胆颤——那男人身上隐藏着一种更根深蒂固,难以形容的恐怖。
『你必须和<疯帽商>一起行动,我相信他会是你的好搭档。』
爱丽丝想起红心女王的话,甩了甩头。
说什么好搭档,爱丽丝心想……反正以后也不可能跟那男人和平共处。我根本搞不懂他的想法,况且我还瞥见了藏在他身后的那股令人畏惧的不明力量。
爱丽丝叹了口气,在口袋里摸索。
子弹只剩六发,再装下去就没子弹了。难道要向帽商低头,请他多给几颗子弹吗?向那个恐怖的帽商低头……
光想就让人意志消沉。
爱丽丝一抬头,就看到一幅奇异的景象。
「哟。」
「……!?」
那是一双会走路的鱼。
而且还是只穿着管家制服,细心系上蝴蝶领结的鱼。他的长相是鱼,手是鱼鳍,只是以人的双脚站立,脚踏亮面皮鞋。
爱丽丝张大了嘴,鱼管家则是蹦蹦跳跳地朝他走来,转动着那双没有眼皮的鱼眼瞪视爱丽丝。
「哟。」
「哟……哟哦哦哦哦——!这家伙是什么啊啊啊啊啊!」
爱丽丝不自觉地猛扣扳机,但是他刚才才正烦恼着要不要装上子弹,扣下扳机也只是让空弹匣徒然在弹膛里空转。
「哟。」
鱼人又再前进一步。爱丽丝也跟着往后退了一步。
「不不不不要靠近我,好恶心!」
「哟,竟然对着初次见面的人说『好恶心』,这个爱丽丝好没礼貌哟。」
「而而而且还说话了!」
「哟,我是鱼当然会说话哟。」
鱼面无表情,看来是生气了。鱼管家揉了揉闪闪发亮的眼睛,哟地咳了一声清清喉咙,挺直了身子。仔细一瞧,可以从制服后面的开衩看到一条尾鳍活蹦乱跳地露了出来。
「致<奇异国度的爱丽丝>大人,我家主人谢挚邀约爱丽丝共进午茶哟,这可是非常光荣的哟,主人特地请我前来迎接您哟。」
「哇啊啊啊帽商啊啊啊!有怪物出现啦,喂,帽商啊啊啊!」
「哟哟哟,我不会让您逃走的哟!吃我一招必杀技<大捞特捞>!」
急忙逃走的爱丽丝眼前一黑,脚绊了一跤,手不知道缠上了什么东西,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
直到鱼拖着他走,他才惊觉自己落入渔网。鱼用网子捕获了他。人被鱼捕获,而且还被捕在网子里。
爱丽丝大吼大叫,不断挣扎,只是愈挣扎,网子愈是紧紧缠住身体。
鱼管家拖着爱丽丝,哟哟哟地发起牢骚:
「真是的,为什么叫我来做这种事。那只猫真是废物哟。那家伙的工作就是把爱丽丝带来哟。主人的话不听,晚上也不回家……真是的,为什么要养那只一点用也没有的宠物哟,哟哟.」
「帽商啊啊啊!喂,救救我啊啊啊!」
悄然无声的寂静街道里,只有爱丽丝的叫声响起阵阵回音。
「我泡的红茶果然是顶级美味……」
那时,帽商正在享受自己泡的美味红茶。
◆◇◆◇◆◇◆
在一栋铺有红色地毯的豪宅中,鱼管家放了爱丽丝。宅子里的地毯和家具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是不知从何处飘来令人不悦的气味。在富丽堂皇的豪宅里,爱丽丝隐约觉得闻到了一股颠覆奢华表面的恶臭。不过,和他所处的环境丕变相比,这实在不值得一提。毕竟,他是因为被绑架才会来到这地方。
「喂,你这只混蛋鱼!搞清楚你不过只是只鱼!这里到底是哪里!抓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夫人!我带『爱丽丝』了哟!!」
爱丽丝踹飞网子,站起身,对着鱼管家怒吼,管家则把爱丽丝的抗议当耳边风,朝宽敞房间内高声喊叫。
「咦?夫人~?」
「混帐鱼,听到我说的话没!」
「唔哟!」「哟呜!」
爱丽丝气得揍了鱼管家的后脑勺,两人的惨叫声就这么重叠在一起。爱丽丝揍下去的手感觉觉到恶心的黏腻触感和滑溜湿气,这个管家果然是一条货真价实的鱼。
「思、恶心死了!你这家伙果然很恶心。」
「你、你居然动手揍人。你真是个粗鲁的爱丽丝哟!而而而且还在公爵的宅邸里做出这种暴力行为!」
在爱丽丝和管家争吵不休的时候,一个安稳而轻巧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啊,夫人。」
管家说着,赶紧端正仪态,恭敬地向接近他们的人影鞠躬致意。
「久等了,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辛苦了。」
夫人——
管家嘴里唤的这位夫人,怎么看都是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即便她化了妆,身上有华服和首饰点缀,依然没有改变她还是个小孩的事实。依她的年纪,要接受夫人或太太这种称号,未免太小了点。
不过——
爱丽丝转念一想,被称为<红心女王>的人不也是个男人吗?『名』不符实肯定是这国度的常识,何况爱丽丝这名字根本是个可爱的女孩名——
碎步踩着内八走来的少女仰望爱丽丝,脸上绽放出欣喜的微笑。
「你就是<爱丽丝>?」
「啊、啊……呃……对。」
「好可爱的孩子。很高兴能见到你,我一直期盼能跟爱丽丝见上一面呢。」
少女有一双圆滚滚的海蓝色大眼,梳理整齐的头发是鲜艳的粉红,近似草莓牛奶的颜色。
「是你找我来的吗?」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与其说是问题……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找我,为什么……」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爱丽丝总爱说这些话。」
少女又轻轻笑了一下。
「好可爱。」
一般来说,可爱不是个形容男生的诃,至少听在男生耳里,这实在称不上赞美。这么说不至于破坏爱丽丝的心情,但他还是穷于回应。老实说谢谢的话太糗,可是什么都不说也——
「如果我的说话方式造成你的困扰,需要我换个方式吗?」
少女歪头不解。她的举止和外表都不如她的称号,还像是个『小孩』。可是,她说话的艺气极为老成。这地方不愧是『奇异国度』,充满矛盾的事物。
「那么,夫人,我先告退了。」
「谢谢。不好意思,增加你的工作。」
「别这么说,不用在意哟。」
鱼管家低头,迅速收起地板上的渔网,走出了宽敞的房间。
门一关,铿锵低沉的声音立即响起。
「!」
爱丽丝回头,大吃一惊。在管家关起的门前,降下了一道笨重的铁栅栏。
我被关起来了吗?
爱丽丝还来不及感到不安,少女就开了口.,
「喏,爱丽丝,站着不好说话,你愿意跟我共进午茶吗?」
「噢……咦?」
少女指向一扇向外突出的窗子,以及一张白色圆桌。由于房间过于宽敞,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桌上以及准备就绪,随时可以用来享用午茶。
「还是你比较想喝咖啡呢?」
「不、不是……我比较喜欢红茶……应该吧。」
「是吗?太好了。那么,请坐。我来泡茶。」
「你要帮我泡茶吗?」
少女或许认为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爱丽丝听着却乐不可支,心里满是感激。自从到这个国度后,还没人款待过爱丽丝,帽商只会叫他想泡就泡,自己一杯接着一杯喝个不停,从没想过顺便倒一杯给爱丽丝。
「当然罗,爱丽丝是贵客嘛。」
少女显得有些讶异,说完立刻朝爱丽丝投以同情的目光。
「噢,这样啊,帽商不会帮你泡茶嘛。」
「等一下。」少女说着消失在房间尽头,接着发出一阵挪动餐具的细微声响。
爱丽丝走近窗边就座,午茶的点心架摆在桌上,香气四溢。架上有刚烤好的饼干、司康饼、一口大小的三明治,还有凝脂奶油和各种果酱,洁净的餐具更是光可监人。
他才正要伸手拿一块饼干,视线就飘到了窗外。
他试着开窗想瞧个仔细,可惜窗子整扇封死了。他不禁起了疑心,封死的窗户和铁栅栏,这栋房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将这些事情抛到一边,望向玻璃窗外。这栋房子正对着奇异国度的中央大道。
盛装的人们配合手风琴与乐团演奏,不停前进、跳舞,庆典的喧嚣仍在延续。
「那些家伙还在胡闹啊。」
「不能说他们是胡闹哦。」
少女听到爱丽丝错愕的喃喃自语,温柔地出声指正。她明明是个小孩,却能十分平稳地将放有茶壶和茶杯的托盘端到桌上。
「那是为了欢迎你而举行的游行呢。」
「欢迎我?」
「大家都在盼望<奇异国度的爱丽丝>到来的这天呢。」
「可是好像没有一个人把我看在眼里耶?」
「那也是当然的罗,犬家都不想相爱丽丝扯上关系嘛。」
「……咦?」
爱丽丝心想,真搞不懂,这不是矛盾吗?可是,公爵夫人还是一脸不以为意地将红茶倒入茶杯。
「好了,请。这是从毛虫街买来的锡金夏摘茶。」
「对不起,我只知道大吉岭。」
「你可以把这看作是最好的红茶之一。」
爱丽丝坐在椅子上,啜饮公爵夫人泡的红茶。这红茶和自己在帽商家里泡的简直有天壤之别,茶香诱人,风味绝佳,近似大吉岭,又更为优雅。
「……好喝。」
爱丽丝情不自禁地出声赞赏。这或许是他来到这里之后,头一次由衷地赞不绝口。太好了,少女笑说。她看起来真的笑得很开心,像个小孩子一样。
不只是饼干、司康饼、三明治,爱丽丝还不客气地品尝了点心架上的其他茶点。这些茶点不输红茶,个个都是笔墨难以形容的绝佳滋味。公爵夫人微笑,望着爱丽丝一一称赞「这个好吃」、「太好吃了」。
爱丽丝见状不由得心想,到底是什么值得她如此高兴?
爱丽丝抬头回望少女的脸,瞥见少女拿起茶杯的白皙双手。她的手宛如洋娃娃般雪白,手背上那一点鲜红也没逃过爱丽丝的眼睛。
「你受伤罗。」
「咦?」
爱丽丝一指,少女满脸惊慌,赶紧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烫伤了吗?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嘛。」
「这、这是……」
少女吓得手足无措,说起话来吞吞吐吐,一边按住手背,爱丽丝于是起身离席。
房间尽头有个简单的配膳室,餐柜里只有茶具和玻璃杯,看来是泡茶专用的厨房。
爱丽丝站在水槽边,解开领带,冲水浸湿。
少女手上的伤看来是烫伤,近看就能发现已经溃澜得令人于心不忍。公爵夫人默不吭声,看着爱丽丝将湿领带缠在伤处。
「烫伤得赶快降温才行,就像这样。」
「……谢……谢谢……」
少女满面绯红,抚摸着黑色绷带。然后,她像重新打起精神似地享用红茶,小口嚼晈饼干。
她再次开口,是在咬完饼干又过了一会儿之后。
「喏,爱丽丝,你觉得『奇异国度』如何?」
「如何啊……这么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由于问题过于瞹昧,爱丽丝显得支支吾吾。
「你有办法喜欢这个你将来要活下去的世界吗?」
「这个嘛……毕竟这里没什么吸引人的东西,又只有一堆怪人,像是帽商、女王,还有猫。」
爱丽丝一提到「猫」,公爵夫人的身子猛然一僵。爱丽丝没有察觉到公爵夫人的反应,而是将视线挪向窗外。
「可是——就是因为这样,还算是个不错的地方。」
没有主角也不曾间断的欢迎庆典。奇怪的人们和奇怪的言行举止。帽商抚摸帽子的手。
——这里或许有我的容身之处——
这么一想,这里可说是最佳落脚处。
「管他是白兔还是什么鬼的,我要赶快杀了他们,然后我就可以过着逍遥的生活了。」
「这样啊,你的目标果然也是<真正的爱丽丝>。」
少女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
「不,那不是我的真正目的……只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
他其实只是想要一个归属,为了达到这目的,他必须杀了白兔。事成后,他就会成为<盲正的爱丽丝>。所以要说他的目标是真正的爱丽丝,也不算谎言。
爱丽丝的脑袋里正一片混乱,少女呢喃着继续说了下去:
「我实在不了解爱丽丝……过去被带来奇异国度的每个爱丽丝都为了成为<真正的爱留丝>,做出了无数牺牲。她们不能回顾过往,不能回首,脑子里只有前进……抛弃了许多重酉的事物。因为不这么做,就没办法成为爱丽丝。」
公爵夫人轻抚缠绕在手上的领带,言语间尽显成熟稳重,那双海蓝色明眸则是专注地凝稿着爱丽丝的双眼。
然后,她开口问了:
「即使如此,你还是想成为<爱丽丝>吗?」
「我……我……」
爱丽丝迷惘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盯着少女的眼,咽了下口水。
「!」
宅邸某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少女的眼同时猛地转动了一下。
「糟糕,竟然这么早回来……」
她慌忙起身。爱丽丝原本愣在一旁望着少女的一举一动,忽然间,他闻到一股令人厌恶的臭味,皱起了眉顽。这臭味毁了午茶时光,那是一种混合下水道和厨余、腐烂尸体、酸腐墨水的……臭味。
少女抓住门前的铁栅栏,叫来鱼管家。
「快打开。」
「你不能逃出这里哟,你应该知道吧?」
「我不会逃,不过我不能把<爱丽丝>卷进来。你快带他从后门离开。」
「……了解哟。」
铁栅栏匡啷升起,门打开,管家出现了。
「喂,什么逃不逃的,这到底是……?」
「对不起,爱丽丝。我们下次再找时间一起悠闲地喝茶吧,我还想多听一点爱丽丝的
事。」
少女紧握爱丽丝的手。她的左手温暖,右手可能因为缠着条湿领带,格外冰冷。
她倏然放开爱丽丝的手,推着他的背,接着管家以那双黏滑恶心的手拖扯爱丽丝的手,将他拖向宽敞的房间外,拖向门外,爱丽丝只能东倒西歪地任人拖行。
「等一下!我还不知道你——」
他们聊到的话题只有「爱丽丝」。少女没提自己是谁,她的目的是什么。爱丽丝懊悔地想,要是能在房内聊上一个小时,总不至于一无所知。
他看到少女朝他挥了挥手。
门关上了。爱丽丝被拖着手,在走廊上狂奔。
「搞什么鬼……放手!」
爱丽丝正要甩开那双黏滑的手时,一阵足以令人为之冻结的恐惧从脚底窜上全身。
吼哦哦哦哦哦哦!
不知是野兽、人还是怪物的不明生物在宅邸里大吼大叫。
爱爱爱爱爱爱丽丝丝丝!
爱爱丽丝在哪里啊啊啊!
「……!!」
「请往这里走哟。」
在这阵足以撼动空气的吼叫声中,鱼管家依然面无表情,态度从容镇定,只是愈走愈急。
他催促爱丽丝,打开了眼前的门。
他们不知何时走上楼梯,到了二楼。越过白色栅栏,可以俯瞰玄关。大厅充满呛鼻的难闻恶臭,还有——
「那、那家伙是什么……?」
『爱爱爱爱爱丽丝丝丝!』
大厅里有头怪物。
怪物有双手双脚,外形和人类回异。庞大的怪物在大厅徘徊,留下红色地毯上一道道泥滓污秽的痕迹。它每踏出一步,就发出湿漉漉的潮湿声,发出湿答答的布或纸敲击地面的声音。
它每踏出一步,水滴就滴答滴答落下,落下算不上纯黑,不是蓝也不是深红的焦黑液体。
『爱爱爱爱丽丝!爱丽丝在哪里啊!我、可爱的、爱丽丝!爱爱爱爱丽丝!』
那头怪物在找寻<爱丽丝>。
在含糊不清的吼叫声中发现自己的名字,爱丽丝吓得不住颤抖。怪物看似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却好像没发现俯视大厅的爱丽丝。何况,怪物虽有一张歪斜的大嘴,全身上下却找不到眼睛和鼻子。
怪物的皮肤表面像松球长满鳞片,每一动,鳞片就跟着摆晃。
爱丽丝目瞪口呆地俯瞰这头怪物。
噗哈,怪物张开大嘴吐了口气。蓝黑色烟雾飘起,迎面袭向爱丽丝。
「呜……呃,怎么回事……?」
爱丽丝步履蹒跚,忍不住想吐,瘴气的烟雾遮蔽了他的视线。
啊啊,从那一头——传来谁的声音……
——是谁?
「红心女王停止了疯帽商的时间,所以疯帽商的时间永远停在六点,他总在和睡鼠还有三月兔举行疯疯癫癫的奇怪茶会。柴郡猫是公爵夫人饲养的宠物,可是老在外头玩耍。」
——到底是谁?
「红心女王的口头禅是『砍掉他的头!』」
唰唰唰,有个女孩子在素描簿上画图,画上有一名戴帽子的男子,有兔子、有老鼠、有猫……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
「然后呢,,这孩子。是……呃……」
蓝色铅笔画出的似乎是个少年。
「是谁呢?『这孩子』的名字……是什么?」
女孩停下了笔,愉快的幻想也随之停摆。
「——爱丽丝,快点过来。」
此时,男人的声音傅来。
——那又是谁?
叮铃,铃声响起。
「是,老师。走吧,黛娜。」
那是只黑猫,一只全黑的猫。少女抱起猫,跑了出去。
——是谁?我的名字,是什么?
「您回来啦。您的爱丽丝在这里呢。」
爱丽丝清醒过来,忍受着有些呛鼻的恶臭,俯瞰大厅。他望见聊才的少女毫不胆怯地朝丑陋的怪物走近,怪物一下子弯下了腰。
『嗅嗅……噢嗅,你在那里啊,爱丽丝。我的爱丽丝。呼呵呵。可爱的爱丽丝。再、再靠近一点。我不不不知道你在哪里啊……』
怪物或许想发出轻柔的声音,喉咙却不停震动,发出差点震破玻璃的轰天巨响。少女站在怪物面前,伸出了手。
「她在做什么?」
「爱丽丝要往这里走哟。赶快走了哟。」
「等、等一下。那个怪物是怎么回事!还有,她为什么说自己是『爱丽丝』!」
「那是夫人必须遵守的游戏规则哟,哟哟。」
管家这么说着,语气里没有一丝戚慨。他把手放在背后朝大厅瞄了一眼,遗是和鱼一样而无表情,不晓得究竟在想些什么……不过,显然是什么也没在想。在他眼里,下方的景象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凡光景。
短促的尖叫声响起。
庞大的怪物抱起少女,传出肉烤焦的滋滋声。仔细一瞧,怪物滴落的液体弄脏而且烧焦了少女的衣服、皮肤和头。
爱丽丝想起少女手背上的伤。
他以领带冷却的烫伤,原来是怪物下的手!
「喂,住手——」
爱丽丝正要将身体伸出栏杆外,大声遏阻时,听到叮铃铃的铃声响起。
「唔?」
强劲的力道将爱丽丝从栏杆上拉了下来,堵住了他的嘴。爱丽丝以为是鱼管家动的手脚,可是捣在他嘴上的是温暖的手心,不是黏滑的鱼鳍。
「『<公爵夫人>是爱丽丝的替身』——是她待在这里的意义,不能妨碍人家哦,爱丽丝。」
那人的语气温柔,接着放开了爱丽丝。爱丽丝大口喘气,看向男子的脸。
是柴郡猫。
这侗男人真是神出鬼没。
不过有那么一刹那,爱丽丝看到柴郡猫的微笑里似乎……瞬间闪过哀愁,而现在又是平常见到的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哟哦!你又乱晃到哪里去了哟?」
鱼管家突然恶言相向,尾鳍和手鳍啪嚏啪嚏挥个不停,骂起了柴郡猫。柴郡猫苦笑。
「我不想打扰他们夫妻相处,所以跑去住在……一个只维持一夜友情的朋友家,不过那碰友的住址和名字我全忘了。」
「哟哟哟,家猫还常常在外面乱跑,你不配当宠物哟!而且夫人一开始就交代你要带爱丽丝来了哟。」
「抱歉,抱歉。」
柴郡猫以显而易见的敷衍语气向管家道了歉。
——宠物?
爱丽丝蹙眉。
帽商曾说『这家伙是别人养的猫』。
柴郡猫曾说:「我只是一只由人饲养的猫,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他不清楚柴郡猫是否接受自己的地位,看来依设定,柴郡猫是<公爵夫人>的宠物。
「你不用忙了,我会送爱丽丝离开。带路是我的工作。你的职责是『监视公爵夫人以免她逃走』,对吧?」
「……真是任性的猫哟。」
管家烦躁地叹了口腥臭气,迈步离去。柴郡猫笑着拉起爱丽丝的手。大厅里传来怪物的呼吸声,和<公爵夫人>的惨叫声。
爱丽丝甩掉了猫的手。
「等一下,你先解释清楚!你说她是爱丽丝的替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要我怎么解释呢……」
柴郡猫往下俯瞰大醺。怪物怀里抱着的公爵夫人正痛苦地哀叫着。柴郡猫见到这一幕,面露哀伤,证实方才爱丽丝在柴郡猫的笑里瞥见的哀愁并没有看错。
「他是<公爵>,是『奇异国度』所生出的<扭曲>的集合体。我之前也说过了吧?奇异国度的人不懂回首过去,东西坏掉也不管,没人知道该怎么修理,所以需要有个角色,吸收我们留下的眷恋和抛弃的过往。」
「<扭曲>——?」
「无人理睬的故事。随慧翻动的书页。撕毁的文字。墨水渲染的纸屑。」
一听到柴郡猫朗读般的呢喃字句,一阵恶寒从爱丽丝的背和颈项迅速往上爬窜。
咚。
揉成一团的纸屑被丢进垃圾桶的声音在爱丽丝心中轻声响起,他觉得喘不过气,但痛苦的感觉尚未出现就马上消失了。
爱丽丝望着蹲在大厅的黑色物体。
「那就是这头怪物吗?」
「对,他也是『奇异国度』不可或缺的存在……男主人疯狂热爱爱丽丝,平常温驯地在奇异国度回收散落的垃圾,一日无法压抑内心的污秽,就会不受控制地疯狂渴望独占爱丽丝,因为这个国度里有太多与爱丽丝相关的迷恋和过往。你如果日复一日二十四小时吃水果塔,总有一天你满脑子想的就只剩下水果塔,男主人的情形就是这么一回事。」
柴郡猫的视线从大厅转回爱丽丝身上,轻轻笑了一下。
「幸好他没有眼睛,夫人因此成了替身。只要她能克制怪物的疯狂行径,爱丽丝就不用怕生命遭受威胁。何况你穿着纯白的西装,要是被那东西碰到——」
「喂……」
「不就脏了吗?」
柴郡猫再加上一个盈盈笑脸,恶作剧似地偏了下头。
爱丽丝暗吃一惊,刚才惊鸿一瞥的哀怜目光应该不假,柴郡猫的笑容和态度却令人难以置信。
「你在笑什么……你不是最讨厌这种事情吗……快去救她啊!」
爱丽丝一回过神,就发现自己正对着柴郡猫怒吼。
「公爵夫人不是你的饲主吗!」
「……没用的。我是只无情的猫。主人伤得遍体鳞伤,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重要的时候偏偏派不上用场』的宠物——就是指我吧?」
柴郡猫摸着脖子,耳语似地娓娓道来。他的头低垂,脸埋在长发下的阴影里,爱丽丝看不清楚他脸上究竟带着什么表情。
他不像在笑,他伤心,他怜悯,可是他的说词不多不少到此为止。既然如此——
「那么就由我来阻止!」
爱丽丝脱掉外套,拔出枪,指向蠕动着身躯的怪物。他不晓得攻击哪里可以给怪物致命一击,可是目标是个庞然大物,比瓶子、人都大上许多,距离也相隔不远,技巧再差也不至于射偏。
他稍微窥见公爵夫人的头,秽物弄脏了那头漂亮的金发。
夫人成熟的言行举止和天真的笑容,以及刚才的午茶时光,一一掠过爱丽丝的脑海,驱赶了恶臭,在脑中盘旋。
我还想多听一点爱丽丝的事。我实在不了解爱丽丝。
好可爱的孩子,爱丽丝……
——这算什么,爱丽丝到底是什么!?
过去被带来奇异国度的每个爱丽丝都为了成为真正的爱丽丝,做出了无数牺牲。
——为什么爱丽丝需要替身……为什么必须有人为爱丽丝牺牲!
唰!
又来了。
在爱丽丝的混乱与焦躁中,闯进了近似吸入公爵放出的瘴气时所产生的恶寒与幻觉。他感觉到有人接近身边的气息,在滂沱大雨中,冰冷黑暗的世界里,有人悄悄将手放在爱丽丝肩上。
(『怎么了?』、『为什么?』,其实不用问你也明白吧。)
「唔。」
(你会成为爱丽丝。你想要名字对吧?你想要容身的地方对吧?你想要存在的理由对吧。杀不杀白兔一点也不重要——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有个少女口齿不清地说着话,娇柔语声让爱丽丝远超过听觉的知觉随之荡漾。
(那么,是谁牺牲又有什么差别呢。正因为如此,你会杀了每一个人吧?不管是白兔——还是我。)
唰!
「!」
一双温暖柔嫩的手轻轻包覆爱丽丝的右手和枪。
那是柴郡猫的手。
爱丽丝吓了一跳,望向他的脸。少女的声音消失了,身边满是公爵发出的恶臭。这里是公爵宅邸,不是下着雨的室外。
「爱丽丝,你的枪是射杀白兔用的,没办法保护人。何况——你根本击不中吧?」
柴郡猫不知为何似乎了解爱丽丝的枪法有几两重。爱丽丝望着他的苦笑,无言以对。
就在这个时候——
「乖宝宝,我的乖宝宝……」
爱丽丝听到公爵夫人细小微弱的声音。怪物的呼吸和绥不少,公爵夫人像在哄小猫似地转抚怪物泥泞的皮肤表面。
「你没做错事。爱丽丝会一直在你身边,所以不能伤害我以外的其他人哦。」
『爱、丽、丝……』
啪嚏啪嚏。啪嚏啪嚏。
由墨水和纸屑而生的怪物抱起公爵夫人,走向宅邸深处。脏污潮湿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缓缓离去。
爱丽丝放下枪,和宠物猫一样束手无策。他懊悔莫及,但终究是一筹莫展。
「为了保护爱丽丝,牺牲了许多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爱丽丝是『奇异国度』里最不可或缺的人物。公爵夫人也因为了解这一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你救不了她,所以假装没看见这一回事……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对,因为宠物一无是处……根本没人真心喜欢宠物……这种悲伤的回忆只要经历过一次就够了……」
「?」
「好了,走吧,爱丽丝。出口在这里。」
柴郡猫带领爱丽丝从公爵宅邸走到帽商家。原本那个总是絮絮叨叨、笑脸盈盈的猫,此时却背对爱丽丝,一路上不发一语。
爱丽丝这一路上也垂着头,没回头,没提一个问题。
「到罗,爱丽丝。」
猫总算开口,爱丽丝于是抬起了头。
他们走到了帽商家门口,爱丽丝为了射击练习摆放的空瓶还留在原地,其中只有一瓶瓶子倒了。
柴郡猫轻抚爱丽丝的头。
乖宝宝,我的乖宝宝。
爱丽丝仿佛听到了公爵夫人的声音。
「爱丽丝,你不需要担心。『奇异国度』的人们不随波逐流的话,没办法生存。不过……
你试着救女主人……我很高兴。谢谢。这是我回赠给你的『摸摸头』。」
「……被个大男人摸头……只会造成我的困扰。」
「咦?这样啊。摸头会让我觉得开心,所以我才想把这当成『谢礼』的呢。」
爱丽丝看向柴郡猫。猫笑容可掬,放开了抚摸的手。
「女主人见到你时说了些什么?」
「你的意思是……」
「我在想,她看到你不知道有什么反应呢?」
「……她看上去很高兴,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檬啊,很高兴啊。那你就更不用介意了。」
「为什么?」
「女主人一定是想亲眼确认,了解她现在在帮什么样的爱丽丝当替身。一般不会有人想睹命保护一个性格恶劣或可怕的人吧?我想,女主人应该放心了。因为你是个可爱又完美的爱丽丝。」
「……」
「你跟其他的爱丽丝果然不太一样。」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枪声。
爱丽丝放置的其中一瓶空瓶彻底碎裂。
震惊的爱丽丝看到了随时准备开枪的帽商。
「快离开爱丽丝。你还想再被开一枪吗?」
帽商的语气认真。他将帽子压得比平常还低,看不清楚眼睛,不过大概想像得到他现在是什么样的眼神,他的眼里应该散发出了光盯人一眼就能在对方胸口穿洞的锐利目光。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他打从心底厌恶柴郡猫。
遭人痛恨的猫迅速高举双手。
「敬谢不敏,那可是很痛的呢。」
由两人的对话可知,帽商曾经正面击中柴郡猫一次。爱丽丝心里在意,但现在实在不是发问的好时机。
「帽兄太恐怖了,我差不多该走罗。我还得找今晚住的地方呢。」
「柴郡猫——」
「拜拜,爱丽丝。祝你有个好梦。」
叮铃。
柴郡猫浅浅一笑,消失在巷子里。帽商放下枪,执拗地盯向前方,直到看不见猫的背影。
「那只蠢猫……光会发出刺耳的铃声。」
帽商暗啐一声,眼神转向爱丽丝。
「这件事追究起来,你也有错。我不是警告过你别再跟他见面了吗?你也不准再一个人在外面闲晃了。」
帽商大发牢骚,话说到一半,就在那些空瓶上找到了爱丽丝外出的理由。他无奈地叹了气。
「那些瓶子……你在练习怎么开枪吗?你还不了解你需要遵守的游戏规则啊,反正你不管开几枪——』
爱丽丝没听进帽商的抱怨和嘲讽,他听到的是公爵夫人和柴郡猫,以及脏秽怪物在记忆中回响的声音。他低着头,默不吭声。
「喂……爱丽丝,怎么了?」
帽商讶异爱丽丝竟没像平常一样顶撞,窥伺着爱丽丝低下的脸。
爱丽丝微微抬头。
「帽商,爱丽丝究竟算什么?」
帽商听着爱丽丝无精打采的声音,轻叹了口气,接着灵活地转了下枪,扣下五次扳机。
「……你太逊了。」
在爱丽丝背后,五瓶空瓶碎裂一地。
◆◇◆◇◆◇◆
梦。我做了个梦。
「我可爱的小猫咪怎么脏成这样呢?」
柴郡猫。
某一天,我在巷子里找到你,你当时被攻击得浑身是伤。
你就是因为这样讨厌起人的吗?
喜爱独来独往,在『奇异国度』中被人讨厌的对象。
<柴郡猫>——这名字一点也不可爱,明明还有很多适合你的名字啊。
「你好,柴郡猫先生。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罗,我的主人,因为『柴郡猫是公爵夫人饲养的猫』。」
不准帮宠物取名。不准帮宠物系上项圈。
这是,『可异国度』的无聊规定。
你是公爵夫人饲养的猫,我是柴郡猫的主人。
这是我们之间的无聊设定,不可抗拒的绝对关系。
「你流好多血哦。这世上竟然有人攻击猫咪,实在太过分了。」
「嗯,你说得没错。」
「到我家来吧,我来帮你疗伤。」
「…………对野猫温柔,小心会被缠上哦……」
我绝对不会喜欢上你,就这么设定吧。我决定的无聊设定。
反正我……毕竟只是『爱丽丝的替身』。
喜欢你带来的只有痛苦。
柴郡猫。你喜欢爱丽丝吧……?
我说对了吧。不过,请允许我做梦好吗?
只要我听了很多爱丽丝的事情……
只要我知道很多爱丽丝的事情……
只要我能更接近爱丽丝一步……
你会喜欢上我吗?
只要我能更接近爱丽丝一步……
我可以喜欢你吗?
柴郡猫。
我做了个梦。
◆◇◆◇◆◇◆
梦。我做了个梦。
我独自在昏暗的洞底,阴暗的世界里躲雨,在不晓得哪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发呆,愣愣猜想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我最讨厌雨了。雨会渗入墨水,带走所有的字。
梦。我在梦中。梦中空无一物。梦是头脑整理不必要记忆的地方,因此在梦中,只存在派不上用场的废物。
这地方空有屋檐却见不到房屋,空有路却不往任何一处延伸。雨溶化墨水,使红花枯萎。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为什么我会被生下来?
要我被绑死在这一堆设定里……免谈。我厌恶只有我没有梦想,没有希望,没有名字,甚至连设定也没有,被揉成一团扔在这地方。我不要再当一团纸屑了。
呐,我会做出任何事。
如果有人需要我,我将竭尽所能,为他做任何事。
所以,请认同我吧。
这是梦,我做的梦。
是谁在叫我的名字……
「拜托叫我的名字。」
唔唔,啊啊,这是什么声音?
铃声?
不对,完全不一样。
在那里撕纸的人是谁?
你,是谁?
咦?我见过你。你的手指……长相……还有那双眼。
「你是……」
◆◇◆◇◆◇◆ BLAM! ◆◇◆◇◆◇◆
「哇啊啊啊!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爱丽丝跳起身,巨大声响在鼓膜引起唧的一阵哀鸣。他刚被迫离开蒙胧梦境,一时无法理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帽商站在床旁,天花板上开了个圆形的小洞,他正将枪指向天花板。
这一枪似乎是帽商为了叫他起床而开的。不愧是疯帽商,异常疯狂。
「你叫人起床的方式未免太偏激了吧!」
「我刚开始可是普通地出声叫你起床,这是最后的手段。」
「我还以为心脏要停了!」
「噢,停了就太好罗。真是的,你这小鬼要睡几个钟头才够?快准备一下,要出门了。」
爱丽丝搔搔头。
他试着用迷迷糊糊的脑子整理记忆。他从公爵夫人家回来后,确实立刻倒头就睡。帽商回家后又像平常一样喝茶,他根本无所事事。
况且,他行动的力气已经消耗殆尽。<公爵>散发的瘴气仿佛还紧紧黏在他的鼻腔里,他甚至因此做了个怪梦。至于梦到什么……记不清楚了。
他叹着气,望向挂在壁上的钟。
那是个发条式的时钟。自从住进这个房间,爱丽丝每天早上都会为时钟上紧发条,就连个时候,他心里想的依然是——啊啊,该上发条了。
时钟滴答滴答精力充沛地走动着,将指针指向两点。
我该不会睡到下午了吧?
爱丽丝慌忙打开窗帘,外头是一片漆窑。也就是说——现在是凌晨两点。
「等、等一下。你以为现在几点?」
「六点。你打算浪费我宝贵的午茶时间吗?走啦。」
「不不不,等等等等等等!你听我说!这种时间你到底想干么!:」
帽商不由分说地掐着爱丽丝的脖子,把他拖下床,拉到客厅。这一路拖行途中,爱丽丝费尽力气才拿起他仅有的一件白色外套。
「笨蛋,既然你是<奇异国度的爱丽丝>,就该努力达成游戏目标,你还想摸鱼摸到什么时候?」
「你这家伙居然敢这么大书不惭。」
昨天,是爱丽丝提议赶紧动手杀了白兔。帽商又做了什么?他难道不是喝了一整天的茶吗?
爱丽丝瞪向帽商,帽商只是默默扔来酒瓶。酒瓶沉甸甸的,尚未开栓。
「这是什么东西?」
「捕鼠酒。」
事到如今其实也不需要重新确认,『奇异国度』的确是个怪地方。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两点,路上还有人在走动,而且不只是大人,还有小孩。幽暗的夜空席下,应该出现在中午过后公园里的小孩子的欢呼声此起彼落。如果静耳倾听,还可以听到手风琴正在弹奏旋律。
爱丽丝打着呵欠,将未开栓的酒瓶拿在手里,慢吞吞地跟在帽商后头。他心想,要是能先喝杯浓醇的红茶醒脑就好了,可惜帽商在一旁频频催促,他只能匆匆洗把脸,再整理一下仪容就得出发了。
走在路上,他不停感觉到有视线正在注视着他。每次他不经意地东张西望,一定会和路人对上眼,两人的目光二父会,那人就会赶紧撇开脸,急急忙忙离去。
——搞什么啊,真是的,我脸上沾到东西了吗?
爱丽丝略带怒意地瞪视快步离去的路人。或许由于他还处在半昏睡状态,没注意到小孩工子的喧闹声正在接近,也没察觉帽商迅速闪到一旁避开小孩。
「好痛!」
「哇啊!」
冲上前来的小孩不偏不倚地一头撞上爱丽丝的脚,害得爱丽丝差点松手放开酒瓶。
深红色的头发在爱丽丝眼里摇曳。
霎那间,他还想说该不会是<公爵夫人>撞了上来。不过仔细一瞧,那是张男孩子的脸,长相和公爵夫人完全不用。
「啊,对不起。」
爱丽丝的肚量还没小到对小孩子乱发脾气,他低头看着迎面撞来的小孩,向小孩道了歉。男孩却……往后退了一小步。
「……爱丽丝……」
微弱的声音明显表现出怯意。
「他是爱丽丝。」
「爱丽丝……」
没有撞上爱丽丝的小孩子直到刚才都还在打打闹闹,现在却一个个脸色发青,慢慢后退,嘴里咕哝念着爱丽丝的名字。
「……?你们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对、对、对不起!」
「哇啊啊啊啊!」
小孩子一哄而散,活像是遭到了猛兽袭击。爱丽丝其实只是睁大眼,想问这些孩子,既然他没有自我介绍,更不可能登上通缉令,他们从何得知自己的名字和长相。
小孩子的哀叫声惹来周围更多的视线。
没做坏事,却被当成十恶不赦的坏人。爱丽丝正觉得心情低劣,帽商刚好走到他身边自己钟爱的帽子轻戴在爱丽丝头上。
「走罗……在你问『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之前,我先告诉你一件事。住在『奇异国度』里的人全都知道你是爱丽丝。」
他们究竟是在那里知道、为什么知道、如何知道?不过,现在问这些也是无济于事。爱丽丝决定接受事实,附和帽商的话。
「他们不想卷入麻烦啊。」
「没错。」
公爵夫人也提过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矛盾。奇异国度里的人无不印颈期盼爱丽丝的到来,另一方面,他们尽量避免和爱丽丝扯上关系。
「你跟我在一起没关系吗?」
「只有我能保护爱丽丝。」
「我可不记得你有好好保护过我……」
「我没有必要保护不是爱丽丝的人。」
帽商淡淡回了句爱丽丝听过的话。
「话说回来,你过去也和我以外的爱丽丝一起行动过对吧?」
「那又怎样。」
「那么,如果……我没办法成为爱丽丝——」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该怎么办?
爱丽丝刚想发问,帽商正好停下脚步,下巴往前指了指。
「——就是这里。」
『毛虫街』。
就在帽商指着的地方,挂有一块俗气的招牌。
这和爱丽丝在森林里见到的看板——『距离奇异国度七公里』,一样风格诡异。
「……好拙。」
「会吗?我倒觉得满普通的。」
帽商从爱丽丝头上取回帽子,压低帽缘戴回自己头上。帽子轻柔抚过空气的那一刹那,奇妙的香气也随之掠过爱丽丝的嗅觉。红茶和蛋糕、水银和香烟、硝烟、墨水和羊皮纸、女孩子会喜欢的甜美香水味,以及帽商的气味。
其中,还有个闻不惯的味道。爱丽丝左顾右盼,试图找出味道的来源。这么一瞧,他发现路旁坐着一个全身缠满绳索的怪人,看来应该是个男人。男人默默无言地抽着水烟,烟雾里有香菇的味道。
爱丽丝眯起眼,盯向眼前的(毛虫街)。他记得『街』指的是狭窄的道路——可是眼前曲街道未免太窄了点,小孩子横着走都不一定走得进去,说是两栋建筑物之间的狭小『缝隙』还比较正确。
「这是什么……?我们要进去这里面吗?」
爱丽丝把头伸进了毛虫街里。
他没听见,也没看见帽商正在向一旁抽着水烟的男子下达指示。
「喂,你在搞什么。你不叫他『打开』是走不进去的——」
「…………」
「啊……」
「…………唔……」
爱丽丝用双手抵着街道两旁的建筑物。
他的头一动也不动,完全没有移动的迹象。
「喂,帽商。糟啦!我的头拔不出来了!」
「你也真是的,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做出这些让人难以置信的事。」
帽商咒骂了一声,到头来还是打算帮助爱丽丝脱离困境。尝他的手一碰上爱丽丝的肩膀——
(找到了。)
(爱丽丝。)
爱丽丝听到了咂嘴声,下一秒,他感觉到帽商正放开手,离开他身边。
「喂,帽商。快救我啊!」
「爱丽丝,你待在这里不准动。」
「什么!等、等一下——」
狭窄阴暗的『缝隙』无情地吞噬爱丽丝的怒吼声。帽商跑走了,爱丽丝觉得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那、那个薄情的家伙……竟然真的把我丢在这里不管……还敢说什么『只有我能保护爱丽丝』!混帐!我动不了啊!!」
爱丽丝决定豁出去,不管会不会擦伤耳朵和太阳穴,一味蠕动着身体。只是,这么动的结果不只带来擦伤,他的耳朵简直快裂了。爱丽丝右手紧握酒瓶,大声呼救。
「喂!不管是谁都好,救救我啊!」
爱丽丝边呼救,脑子里边迷迷糊糊地想着。
帽商抛下自己究竟跑到哪里去了?q待在这里b是什么意思?’帽商的责任是保护爱一
丝』,难道不是这样吗?还是一个人待在这里反而比较安全?
发生什么事了?难不成<未练>又成群聚集过来了?还是……<白兔>来了?
「他、他……又跑去杀人了吗……?」
爱丽丝好像听到背后传来尖叫声,只是他的悲鸣和自言自语盖过了所有声音。他没听见蛤
声,他觉得这样似乎好一点。
「如果……我没能成为<真正的爱丽丝>,变成了<未练>——」
——没错,我一定会被他杀掉。
「我没有必要保护不是爱丽丝的人。」
「真搞不懂……他怎么有办法从对方不再是爱丽丝的那一刻起,平心静气地开枪射杀。」
爱丽丝的头被夹在墙壁里,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
这真是奇怪的状况,整件事实在莫名其妙。他的嘴角扬起苦笑。
「——我说你啊,你怕帽商吗?」
「!?」
陌生男子的声音响起,对他的呢喃自语提出问题。
「唔,这也是挺合理的。他为了达成目的,不惜将时间献给女王。他的眼里只有故事结局,你会觉得恐怖也是理所当然。」
爱丽丝浑身动弹不得,有个人在他背后悠闲踱步。一边走,一边慵懒而且心不在焉地说起话来。
「不过呢,你这家伙的运气实在好到吓人。<毛虫>死了,只剩『钥匙』没遭到破坏……好了,我要打开啦。」
喀嚓,爱丽丝的耳边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哇啊啊!」
爱丽丝大叫出声后,往前跌了个狗吃屎。不晓得对方使了什么魔法,缝隙打开了,变成
以称为街道的宽度。他拾起头,眼前是人潮拥挤的市场,看似以贩卖食物的店家居多,店门口密密麻麻堆放着的全是新鲜蔬菜水果、罐头食品和肉干。
「什、什么啊,这到底是——」
「要进『毛虫街』,必须对女王陛下展现忠诚。要是不抛弃高傲的自尊,可是会早死的哦。」
男人将钥匙把玩得叮当乱响,绕到爱丽丝面前。他这么做不是出于好意,让爱丽丝不需要回头,他只是要捡起爱丽丝掉在地上的酒瓶。
「哇……这不是麦卡伦十二年吗?顶级的苏格兰威士己i,略带辛香的口咸,仿佛融于舌尖的浓郁甘醇。嗯,光想像就够诱人的了。」
『捕鼠酒』捕到的是个外表邋遢,昏昏欲睡的男人。他强忍呵欠,抚摸着刚捡到的威士忌的标签。
男人的头发凌乱,杂乱的胡子留得比帽商还长。帽商留胡子像是在建立一种个人时尚风格,这个男人似乎和帽商不同,只是嫌麻烦没刮,留在他脸上的是如假包换的一把乱胡。
「你是谁……?」
爱丽丝一问,男人立刻将呆滞的眼神转向爱丽丝,咧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显示,即使不知道名字,他依然是个难缠的对手。
「可惜啊,奇异国度规定不能轻易说出名字。不珍惜自己的名字,难保不会惹白兔生气,对吧,<爱丽丝>?」
男人此时呼出的气息,带有轻微的酒臭味。
「呼……我差点睡过头了,没想到帽商居然这么早采取行动。」
男人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将酒瓶还给爱丽丝。他刚才还看起来一副迫不及待要拔开酒栓,好好品尝一番的样子,如今却表现出对威士忌兴趣缺缺的模样。或许他早就到别的地方喝过一杯了。他流露出像是在估价的眼神,打量着爱丽丝。
「这次的爱丽丝好像受到了不错的礼遇。」
「礼遇?」
住在免费出租的房间,在常识范围内可自由饮食,参观『奇异国度』时有保镳随伺(这地方没什么有名的观光胜地,要说只是散步也行),待遇确实还算不错。可是,他不认为有受到特殊礼遇。帽商从没帮他泡过一杯茶,还会以枪声在半夜两点逼他起床。
「嗯,你这是正常反应。」
男人像是洞察爱丽丝心里的想法,也像是明白帽商的本性,咯咯窃笑。
「他那家伙好恶分明又挑剔,而且完全不让外人发现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厦正就是个典型的老顽固。每天部得和他待在一起真是辛苦你了,爱丽丝。」
「你还满清楚的嘛。」
爱丽丝半眯着眼瞪了他一下,男人又打了个大呵欠。
帽商确实说过『睡鼠是奇异国度里唯一的情报贩子』。
这个受到『捕鼠酒』吸引,睡眼惺忪的万事通——应该就是睡鼠没错。
——你该不会是<睡鼠>吧?——
爱丽丝正想开口询问,男人却「嗅」的一声,看向脚边。
「竟然流到这里来了。」
爱丽丝难掩震惊。焦黑的液体沿着石子路间的缝隙不断流入,还有恶臭也……跟着飘来。那是混合下水道、厨余、腐烂的尸体、酸腐的墨水和无人理睬的故事,随意翻动的书页,撕毁的文字,墨水渲染的纸屑等而成的臭味。
墨水溅得毛虫街另一头面目全非,从石子路、建筑物到天空都遭到充斥恶臭的墨水侵袭。
「这、这是怎么回事?」
「嗯?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是夹着尾巴逃跑,结果失败卡在这地方了。<公爵>现在正在广场大闹咧。」
「公爵……那、那家伙在大闹!?为什么?」
「噢,出现了,爱丽丝最拿手的『为什么?』。」
「吵死了!我在问你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个嘛,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好像是『替身』出事了吧。」
「替、替身……」
爱丽丝一时间忘了呼吸。『爱丽丝的替身』不就是<公爵夫人>吗?
那男人的语气像是打从心底不在乎公爵夫人的安危,他气得怒目瞪着那男人,男人只是若无其事地忍住不打呵欠。
「公爵热爱爱丽丝,你要是<真正的爱丽丝>,或许能阻止他。」
男人又露出估价般的眼神,嘴角浮现冷笑,再度佣懒地说了下去。
「不过,爱丽丝根本不需要贸然闯入险境,公主还是找个地方乖乖躲起来比较适合吧?」
「别开玩笑了!你对公爵夫人和我的事又了解多少!」
爱丽丝一把扯向男人的胸膛,昏昏欲睡的男人懒洋洋地迅速闪避,爱丽丝因此只抓到了空气。
「你问我了解多少?那当然是比你清楚得多啦,你不是才刚来这里没多久吗?」
「可恶……」
「……算了,随便你。『如果是我』,我会乖乖躲起来。」
男人打了个到目前为止最大的呵欠后,像个到了睡觉时间的小孩子似地揉了揉眼睛。
「唔,好想睡……你如果想到广场,可以用放在那里的梯子爬上去。」
男人先是指向其中一栋建筑物,接着指尖往上一划。堆积如山的水果另一头,有个高耸的长梯架在建筑物墙上,一路往上延伸到屋顶。
「我差不多该离开了。受不了,我真的快睡着了。」
「你竟然想开溜。」
「说什么开溜,实在太难听了,我这是『慎重行事』。我只是在做最好的选择。那么,愿你凯旋归来,爱丽丝。」
男人搔了搔脖子后头,弯腰驼背,缓步离去。
「啊,对了。你见到帽商的话,帮我跟他说一声——」
男人走没几步就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丢下这么一句。
「『你这男人还是一样倒霉透了。』。」
◆◇◆◇◆◇◆
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丽丝丝丝丝丝!
爱爱丽丝在哪里啊啊啊啊啊!
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丽丝丝丝丝丝丝丝丝丝丝!
啪睫啪嚏。啪唰啪唰。
喀嚓。噗吱。啪沙啪沙啪沙沙沙沙沙。
手风琴毁了。
机械钟也未能幸免。
四处窜逃的人们一旦从头顶淋上大量墨水,立刻变成一团脏纸屑,接着化为书页烧毁的一烬,连骨头也溶化成一滩焦黑的墨水。
广场喷水池的水看似咕噜咕噜冒出一个个小水泡,其实里面的水早已变成散发惊人恶臭的墨水。墨水喷出白垩制成的喷水池,淹没广场,缠住众人的脚,不论大人小孩全因此失足滑倒,这么一滑倒,将再也无法起身。
怪物囫圃吞下新生出来的墨水和纸屑,愈吃愈是臃肿丑陋,而且不只是肥,连身高也伸长了,伸到与四层楼的建筑物同高,比熊或大象都更巨大。
『爱爱爱爱爱丽丝!爱爱爱爱丽丝丝丝!在哪里,我的爱丽丝在哪里!』
怪物一拳击向面对广场的建筑物窗户,接着以没有眼睛的脸窥视,以没有鼻子的脸嗅闻,以肿胀的舌头舔舐,建筑物因此也变成了腐坏的垃圾。
红心女王以杰克为前锋,在纸牌兵的伴随下登上城堡顶端的露台,眺望广场的惨状。
「『替身』究竟在做什么?」
女王蹙眉追问士兵,杰克没有回答,反而是丧服纸牌兵开口了:
「替身仍幽禁在宅邸,昨晚也曾试图抑制公爵的狂暴行径……」
「拿望远镜来。」
女王取过纸牌兵递上的望远镜,将焦距对准广场上的公爵。
然后,他找到了『原因』。公爵手中握着一样东西。
「……实在脏秽、丑陋不堪。」
女壬没有再看公爵一眼,将望远镜交给丧服女兵。
「我们由未能成为故事的纸屑而生,为了正确的故事走向,舍弃不必要的过往,过着凡事视若无睹的日子……杰克,这下我又重新体会到,『奇异国度』其实就是个『垃圾桶』。」
杰克正要开口,女王又微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
「第八十九位爱丽丝——或许他不是爱丽丝。他和我讨价还价,没办法装作视而不见,甚至违抗故事的安排,过去从未出现这样的爱丽丝。正因为如此,也许他能为『奇异国度』找到出口……」
公爵发出一声直传至城堡的如雷咆哮。
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丽丝丝丝丝丝丝丝丝丝丝丝丝!!
丧服纸牌兵中有几个害怕得不禁颤抖,僵直了身子,杰克则是欲言又止地凝视着女王。
「你不用担心爱丽丝,有帽商陪在他身边。不过白兔一定也吓到了吧……毕竟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我倒是对爱丽丝该怎么负起这个责任更有兴趣。」
女王将披风往后一甩,由露台走回城内。
走前,他看了跪在二芳的纸牌兵一眼。
「我命令你磨利我心爱的镰刀。」
是,陛下。
纸牌兵以娇细的声音,接下了女王的命令。
◆◇◆◇◆◇◆
怪物的咆哮,人们的哀鸣,滴答滴答滴落,啪沙啪沙随处飞溅的旧墨水。
帽商一心一意死守他引以为傲的帽子,朝着人们逃窜的反方向奔跑。这么说其实不太对,他想跑,可是脚被踩,肩膀被迎面撞击,前进的速度始终不如预期。
“Welkame To Wonderland!!!!!”
欢迎布绛惨遭践踏,残破地躺在石子路上。
不管是面对大马路的店家墙壁,还是被弃置不顾的冰淇淋车,全遭到墨水强力喷洒。淋上大量墨水的地方缓缓冒泡,发出恶臭,逐渐腐烂。
『爱爱爱爱爱丽丝!爱爱爱爱丽丝丝丝!在哪里,爱爱爱丽丝在哪里,我吼吼吼吼吼!我的爱丽丝,我可爱的爱丽丝丝丝!』
喷水池广场传来一阵粗哑的叫声。
帽商进到广场时,所有人全逃光了。<公爵>在空无一人的广场,破坏建筑物的窗户与墙壁,一边寻找爱丽丝。
「竟然抓狂了,到底是又……一
帽商的脸色凝重。「公爵」疯狂热爱爱丽丝,<公爵夫人>是爱丽丝的替身。公爵在结束重要的清扫垃圾公务后会立刻返家,由公爵夫人承受他独占爱丽丝的欲望。帽商也很清楚他们的『设定』和『游戏规则』,因此更是万分诧异。
为什么公爵会在宅邸外发狂?
『爱爱爱爱爱爱爱爱丽丝……爱丽丝丝丝丝丝丝……』
「嗯……?」
怪物从建筑物里拔出头,接着以拿在右手的东西抚摸脸颊,再以满是墨水的舌头舔了又舔。帽商凝视,终于看到怪物手上的东西。
黑色领带……那是领带……爱丽丝的领带。
「那个白痴,他是什么时候去了公爵宅邸?」
帽商遍寻记忆,对了,刚才出门,爱丽丝的确没有系上领带。至于爱丽丝为什么会将领带放在公爵夫人家,那就是个谜了。难道他脱光衣服了吗?不过,事到如今,理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也就是现状。
『爱丽丝。』
噗哈,怪物吐出一口臭气,含有墨水的瘴气一路攀向天际。
『爱丽丝、爱丽丝、爱爱爱爱爱丽丝……我、只属于我的……爱丽丝……』
爱丽丝。只属于我的爱丽丝。爱丽丝,可爱的爱丽丝。爱丽丝。
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
帽商打了个哆嗦,一阵怒意直窜上背脊。
「——爱丽丝不是你的,你这破纸屑。」
咚。
「爱丽丝是、我、的。」
咚。
咚……
「……?」
帽商有些讶异自己的指尖竟如此冰冷。他搞不清楚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会突然被公爵的胡言乱语惹恼。
他试着张合疑似冻结麻痹的措尖。没事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没事……
他下意识地从怀里取出香烟并以火柴点燃,试图抚平情绪,而充满肺部的烟毒确实安抚了他内心的动摇。
公爵像是听见帽商的叹息,猛然转头面向帽商。
『吼啊啊啊啊啊!爱丽丝在哪里,究竟被藏到哪里去了啊啊啊啊!?』
帽商压住帽子,墨水的飞沫随着叫声喷溅过来,他中意的西装和帽子上溅满臭到令人抓狂的墨水,被溅到墨水的手背传来了滋滋作响的灼热疼痛。
「你就乖乖回你的垃圾屋去吧。要是违反游戏规则,消失的可是你。」
帽商语气和缓地劝阻,公爵的回应只有野兽般的咆哮怒吼。
简直是浪费唇舌,帽商掏出了手枪。
「等一下!」
听到少女的声音,帽商的身体微微一颤。他往下瞧,看见溅满墨水的娇小身躯,和粉红发丝。
「帽商,你不能这么做!你要是杀了他,『奇异国度』将会陷入未练横行的混乱状态!」
「这我了解,<公爵夫人>。」
帽商唤了声找上他的小孩『名字』,轻叹了口气。
「除非攻击或威胁,否则这头怪物根本听不进任何话。我一点也不想杀害您心爱的丈夫……话说回来,他若不敌视<爱丽丝>,我也不需要出面,况且女王也没下达命令。」
帽商别扭地用着尊敬的语气,不知为何竟像事不关己,直想一笑置之。他笑自己不晓得存开什么玩笑,演哪一出戏。尤其他尊敬的对象,还是个外表比那个爱丽丝年纪小上许多的女孩子。
不过,公爵夫人极为老成而且稳重,即使当成大人对待也不成问题。帽商就是因为清楚这点,才会刻意摆出咄咄逼人的姿态,开口尽是嘲讽。
「何况,处理那些,垃圾。,不正是您的职责所在吗?」
公爵夫人咬着唇,瞪视帽商。
「你真是个讨厌的孩子。」
「你这小鬼竟敢叫我孩子。」
「你说什么?」
「不,我什么也没说。不过,铨爵夫人,可以请您尽快执行工作吗?」
「不用劳烦你提醒,我自会阻止他,毕竟我是『爱丽丝的替身』。你这个连杯茶都不帮可爱的爱丽丝泡的人别罗嗦。」
「是、是。」
帽商将现场交由公爵夫人处理,并且确认枪里的子弹数量,以防万一。要是发生万一,也只能开枪了。既然<公爵>对爱丽丝怀有扭曲的爱意,除了射杀别无选择。
他试着想像怪物将爱丽丝拥在怀里,舔个不停,结果「…………噗……」差点爆笑出声。
他以咳嗽忍住笑意,目光转回前方。公爵夫人正踏着蹒跚的步伐,走到臃肿的怪物面前。
「好了,老公。」
吼吼吼吼,怪物吼叫着向下望,公爵夫人身上随即降下一阵肮脏的墨水雨。
「乖孩子,我们回家吧。我是——你的爱丽丝唷。」
『爱……丽……丝……?』
公爵伸出一双庞然大手,公爵夫人不由得身子一僵,接着,墨水和纸屑制成的手朝公爵夫人的头摸了过去。
沉默。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不对。』
「……咦?」
『你……不是……爱丽丝。』
「………!?」
构成公爵身体的一团团皱巴巴的纸屑叽叽喳喳发出夜晚森林般的骚动,公爵的身体内部则是传出岩浆沸滚的轰隆声。酸腐的墨水散发瘴气,开始沸腾。
公爵夫人一脸铁青,怕得像个单纯的小女孩,往后退了一步。
公爵掩不住怒意,双手殴击地面,导致广场砰的一声剧烈摇晃。帽商板着脸取得身体平衡,公爵夫人则是一屁股跌坐在地。
『你不是爱丽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竟敢骗我!你、是你把爱丽丝藏起来的吧!?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把爱丽丝还给我吼吼吼吼吼吼吼!!』
冒出阵阵瘴气与热气的双手袭向公爵夫人,公爵夫人惨叫着闭上了眼。
帽商抽着烟,欣赏眼前这一幕。
他暗啐一声。
他明明设定成看不见——却还是看见了。
柴郡猫。
柴郡猫轻盈地凭空跳出,抱起公爵夫人,落在帽商身边。帽商努力装出视若无睹的模样,一脸厌烦地吐着烟。
他看不见柴郡猫的背因为墨水而严重溃烂。
他也决定无视公爵夫人惊讶的表情,因为她眼里只有帽商讨厌的柴郡猫。
「柴、郡、猫。」
「对不起,我还是……没办法假装视而不见。」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嘛,你就当成是猫来报恩了吧……」
「可是……我又不是爱丽丝,你别多管闲事了……我要是不成为爱丽丝的替身,就失去待在这里的意义了……我就没办法成为柴郡猫的饲主了!」
公爵夫人哇哇大哭。柴郡猫脸上泛起温柔笑意,轻抚公爵夫人的头。
乖孩子、乖孩子。
帽商点燃第二根烟,内心不住咒骂着实在不堪入目。他知道两人感情融洽,甚至是亲密无间,不过他毫不在意,何况现在也不是在乎这种事情的时候。
公爵识破公爵夫人是『假爱丽丝』,怒气冲天,但由于柴郡猫移动过于迅速,他一时间找不到公爵夫人,于是随手破坏建筑物,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替身完全派不上用场,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柴郡猫一出口讽刺,帽商不知为何感觉到一股快咸颤抖着窜上颈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搞不懂。
他自觉,模仿童话故事说出的这句话,与自己的情形不谋而合。
——怎么啦,<疯帽商>?你从刚才开始就不太对劲哦,难道是吸进了公爵的瘴气吗?六点了……还是早点回家泡茶吧。
他深吸一口紫色烟雾,又缓缓吐出。
「这下明天开始没办法举行庆祝游行罗。太好了,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喝个茶啦。」
「帽兄,小爱丽丝呢?」
柴郡猫开了口,声音却充满痛苦,可见背上的伤势严重。公爵夫人停止哭泣,目光怨恨地瞪向帽商,刚才的讥讽似乎发挥了效用。
「我自己来的,不然那个笨蛋一定会再做出蠢事。」
「……说的也是。」
「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女王陛下究竟在做什么?」
这里发生的事情是否该在六点报告时提出呢——帽商仰望女王城堡的影子,心中暗想。红心女王不可能不知道这场骚动,但是城堡就像睡着似的悄然寂静。
只要运用女王的能力,应该足以强制阻止公爵的暴行。『违抗命令者,一律砍头』——这是赋与<红心女王>名字的力量。不过由目前的情形看来,女王无意采取行动。
为什么女王没有动静II帽商正在苦思之际,公爵夫人离开了柴郡猫身边,踉跄跨出步伐。
「主人?你要走去哪里……?」
「那里。」
公爵夫人指向怪物的手。
怪物气急败坏地将头仲进建筑物里,右手仍不忘紧紧握住领带。
「只要能抢下那个,也许能争取到一点时间。爱丽丝……他是个温柔的孩子,用那条领带帮我烫伤的伤口降温,可是……我应该先把它解开再睡的。」
「原来是公爵大人抢走了那条领带。」
公爵夫人刹那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都怪我——」
她握紧烫伤的右手,抬起了脸。她没有哭,而是凝视怪物与遭墨水侵蚀破坏的街道。
「爱丽丝不会默默看着……大家受苦。我要过去拿走领带。」
「别乱来啊,主人……」
柴郡猫试图制止,伸出的手却没能触及公爵夫人。他背上的伤口作痛,忍不住呻吟着蹲跪在地。
帽商不得已动了起来。
「呀!」
公爵夫人的裙子被帽商粗鲁地一把抓起,裙撑和衬裤一览无遗,惹得她面红耳赤地对着帽商发怒。
「你这家伙,竟然对淑女做出这样的举动,未免太失礼了吧!」
帽商佯装没听见,把公爵夫人推到柴郡猫身边。
「可恶,这个爱丽丝真的没救了。从你们的对话听来,错的不是你,是爱丽丝。他应该保持沉默,放任整件事件顺其自然……」
帽商丢下香烟。香烟落入地上的一滩墨水,滋滋发出微弱的最后声响。
「他果然——和其他的爱丽丝不同。」
公爵夫人惴惴不安地凝视着帽商掏出手枪。
「帽商……?」
「我只开一枪,击落领带就行了吧?」
「不过,领带那么小,又有段距离。」
柴郡猫没理会公爵夫人的担心,从容笑着。
「帽兄的枪法一流嘛。」
「那是当然。」
帽商有足够的自信,和连摆好的瓶子都击不中的爱丽丝不同。他瞄准了怪物的手。
「我要是失手,那就是世界末日来临啦。」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公爵刚好向上挥动手臂。
就是现在,不对,得再上面一点——
「哇啊啊,可恶,停不下来!?」
世界末日似乎真的来临了。
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到帽商,害得他一时惊吓,食指用力过猛,还没来得及瞄准「再上面点」,就先扣下扳机。
「啊!」「没射中。」
公爵夫人和柴郡猫茫然地异口同声说道。
帽商的自尊心荡然无存。他很清楚是谁发出了那一声尖叫,愤怒使得他的身体止不住颤抖。
「那、个、白痴……」
爱丽丝。
原本他就认定爱丽丝会做出蠢事,没想到预感竟然成真了。
爱丽丝站在面向广场的建筑物屋顶。
在惊叫声和枪声中,公爵缓缓转身。
『爱……爱……丽……丝……?』
「没错,我就是爱丽丝。」
爱丽丝报上名字的态度沉着稳重。不可轻易告知他人名字是这个国度的规矩,但是这个爱丽丝连最基本的规则也无意遵从。
帽商、柴郡猫和公爵夫人全仰望着他,他则是低头俯视公爵夫人,露出放心的微笑。
「太好了,你没事。」
「爱丽丝……对不起,都因为我——」
啪唰、啪嚏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帽商认为现在实在没空寒喧、辩解。望着爱丽丝的不只有他们,公爵也以他那张没有眼睛的脸紧盯着爱丽丝,恐怕他是靠着声音与气味逐步接近。
「喂,爱丽丝,快逃!」
「你叫我逃,可是只有我才能阻止他吧?不可能『替身』行,我不行。我可是<奇异国度的爱丽丝>啊。」
「笨蛋,你要要帅,等有对策再说!」
「帽商先生,你的情况也很危急哦。」
公爵一心盯着爱丽丝,根本没发觉帽商一行人站在他的脚边,一双大脚就这么踩了下去。
帽商敏捷地绕到怪物的胯下,和怪物保持一定距离。大滴扁平墨水滴落他的肩膀,冒起蓝黑色烟雾。
「混帐,我这要找谁赔偿?我可不会只拿个送洗的钱就算了。」
帽商摊开胸口的领巾,急忙擦拭肩上的墨水。他的外套破了一个洞,要是动作再慢一点,衬衫也难逃破洞,最糟糕的情形是,皮肤也会跟着溃烂。
『爱、丽……丝。』公爵将脸贴近站在屋顶上的爱丽丝。
爱丽丝一动也不动,他不害怕也不愤怒,只是凝视着公爵,像是在找寻适当时机。
帽商心想,爱丽丝的神态从容自若,说不定真有对策。但是,不,不可能,他可是那个爱丽丝啊。
在帽商的关注下,公爵的吼叫声愈来愈响亮。
『找到了……爱丽丝……只属于我的……爱丽丝。爱丽丝……!』
怪物张开血盆大口,伸出肥厚的舌头,一口吃下爱丽丝。
「爱丽丝!!」
公爵夫人哀声尖叫。帽商不自觉地拔出枪,在正要扣下扳机时,公爵夫人一把抱住他。帽商板起脸,差点又要射偏了。
「喂!」
他怒吼着,忘记语气必须尊重,可是公爵夫人不为所动,同样以怒声相对。
「你这个人也太无情了!爱丽丝在里面,你不能开枪!」
「不然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二疋没想到自己会被吃掉……」
「可恶,不过那个白痴完全没有抵抗,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他竟敢大书不惭地说『只有我才能阻止公爵?那股自信到底从哪来的。」
「……也许他真的能阻止。」
公爵夫人悄声回应了帽商的抱怨。
「我在抑制那孩子发狂的时候……有各种念头进入我的脑中。这个国度的人们希望舍弃的过往与迷恋……悲伤、痛苦的……『恶梦』。」
公爵夫人瞥了柴郡猫一眼。
「还有大家……对爱丽丝的寄托。我想,比起我这个替身,『真正的爱丽丝』应该更能体会。」
「……」
「帽兄,你就把事情交给爱丽丝解决吧。话虽这么说……事到如今也没有则的方法了。」
帽商轻哼一声。
不乐见的状况接二连三发生,而且就像柴郡猫所说的,他们无计可施,这也惹他不快。
幸好,吞下爱丽丝的公爵只是愣愣地伫立在原地,细细反刍爱丽丝这个名字。
和第八十九个爱丽丝共同行动的日子到此为止了吗?就这么结束了吗?
他不这么觉得。
柴郡猫似乎也有相同想法。帽商准备就绪,随时可开枪。
就算此刻宣告游戏结束,他也不甘心没先朝这怪物开个一枪就逃之夭夭。
——爱丽丝不是你的。
这想法仍残留在帽商心底,和记忆深处。
为了分心,他往身边瞄了一眼。
公爵夫人正用力握紧柴郡猫的手,仰望着怪物。
◆◇◆◇◆◇◆
爱丽丝从未料到自己会被一口吞下。他心想,早知道就先问公爵夫人该如何驯服这头怪物了。帽商应该会怒骂他是个白痴、蠢蛋、凡事不经大脑思考的小鬼。柴郡猫一定会露出苦笑。他担心的是,公爵夫人和柴郡猫衣衫褴褛,全身伤痕累累。
既然这头大怪物的目的是<爱丽丝>,他只能冀望怪物在爱丽丝「到手」后能平静一点。
怪物滴滴答答滴出一堆黏稠的墨水,口中(或是肚子里)却几乎感受不到潮湿。爱丽丝觉得自己不像在动物体内,反像身处在异次元空间。他的身体在微温空气的笼罩中,仿佛徐徐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洞穴。
漆黑封锁了他的视线。不过,等眼睛习惯俊,他发现身边飘浮着许多东西。不对,他注意到这些都是和他一起掉下来的。
灯、椅子、裱框的抽象画。地图、橘子酱。摆满书的书柜。残破的洋装。当他看见一间简陋的小屋崩毁坠落时,实在不由得瞪大了眼。
「太厉害了……你什么都吃啊……」
柴郡猫说过,怪物到处回收『奇异国度』产生的<扭曲>。那是歪斜,同时也是磨擦,是遭人遗弃的往日与迷恋。
「——所以,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怪物安静下来呢?」
他朝黑暗的另一头发问,回应他的只有永无止尽的低沉轰隆声。
(爱丽丝)
各式各样,堆积如山的人们异口同声呼喊着这个名字。
爱丽丝的心脏剧烈跳动。
「怎么回事……?」
(爱丽丝)
「!」
(没用的纸屑)
(没用的宠物)
(没用的时钟)
(没用的朋友)
低语与咕哝声化成焦黑墨水,一点一滴渗入爱丽丝的身体。一双巨大的手伸向他湿淋淋的乌黑身体。
(这个破烂纸屑)
嘶。
「啊……!」
唰唰唰唰唰。
爱丽丝因为身体被撕成两半,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 叮铃铃 ◆◇◆◇◆◇◆
柴郡猫。
我知道,你辗转流连在一个个陌生女子家中。
每一天晚上,你睡在不同地方。每一天,你从不同人的家里和店里讨些食物填饱肚子。
这样简直和野猫没两样嘛……
你是我养的猫。
你可以睡在我的卧室,我也会每天帮你准备美味佳肴。
——不过,你根本不愿意亲近我。
我了解你有你的苦衷。你的迷恋,你的过去,我都知道。
我不会爱上你。
……不过,不过,我怎么会做出这么无聊的设定呢……
◆◇◆◇◆◇◆ 叮铃铃 ◆◇◆◇◆◇◆
绿草随风沙沙摇曳。
碧草如茵。
金黄阳光洒落。
美好的夏日午后。
爱丽丝深深一呼吸,纵身跳起。
他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那是关于一段哀愁的爱恋,梦中人没向喜欢的人告白,打从一开始就决定放弃这段恋情……然后,梦中人后悔了。一个充满依恋的哀伤梦境。
「刚、刚才那是——」
「爱丽丝?」
银铃般美妙的少女声音响起。
爱丽丝抬头,眼前……站个一个手里抱着黑猫,身穿围裙洋装的少女。她有如阳光闪耀的金发,和一双摄人的碧蓝大眼。微风轻拂过她头上的大蝴蝶结和洋装裙摆。
爱丽丝不知不觉中,这么称呼起眼前的美少女。
她是我的姐姐。独一无二,完美无缺的少女。我引以为傲的姐姐。我憧憬的姐姐。
「不行哦,你怎么可以在这里睡午觉呢。背上都是叶子了呢。」
少女嗤嗤笑着,一双柔软而温暖的手拉起爱丽丝的手臂。黑猫灵活地钻出少女胸前,落在草地上。
叮铃铃,铃声响起,好像是才刚在哪里听过的铃声。
「原来……我又……」
「你做梦了吧,爱丽丝。」
少女好玩似地笑着,挽住了爱丽丝。
「我们进屋里好吗?喝茶时间到罗,爱丽丝。」
走在如画的风景中,身边是无名鸟儿的鸣叫声在蓝天交织,百花荠放,绿意盎然的庭院,以及一间小巧的砖瓦房子,太阳撒下和煦的阳光,风儿送来凉意,简直梦幻宛如人间仙境。
一进入屋子,甜腻与可口的香气旋即扑鼻而来,厨房桌上准备了十分丰盛的午茶,
点心密密麻麻地摆满桌面,茶具摆放的空间显得局促。
桌上摆着涂满鲜奶油的蛋糕,微焦的起士蛋糕,美得令小偷也不禁出手行窃的蓝莓馅饼,以及多到差点没溢出大盘子的饼干。
「你瞧。」
爱丽丝哑口无言,『姐姐』于是笑容满面地摊开双手。或许因为爱丽丝依然毫无反应,『姐姐』又再说了一次。
「你瞧。」
「不,我知道你要我『瞧』,可是这是怎么回事,要举行派对吗?」
「不是啦,这是下午茶。」
「……你又做太多了吧,因为『老师』最喜欢甜食了嘛。」
「才、才不是呢。我也是为了爱丽丝做的哦,而且——」
『姐姐』突然神情落寞。
「老师今天不在家……」
少女的表情瞬息万变,天真、情绪化,而且很是……惹人疼惜。
就连失望的表情也很讨人喜爱。
爱丽丝一不作声,或许少女也会跟着默默不语。带着甜点香气的沉默就这么持续了一会儿。
没办法。
爱丽丝朝『姐姐』伸手。
「我吃就是了……给我叉子。」
他的语气尽管冷淡,少女的脸上还是瞬间散发喜悦的光彩。少女将叉子递给爱丽丝,自己则是雀跃地站起身。
「我去泡茶。」
「嗯。」
「好吃吗?」
爱丽丝没将一整块蛋糕切片,而且直接刺入叉子,豪爽地放入嘴里大快朵颐。他的好吃不是客套话,而是真的非常美味。虽然好像有点太甜了——不过是喜欢甜食的人乐于接受的香甜。
「嗯,好吃。」
他抹去沾在嘴唇上的奶油,倏然仰起脸。他感觉到目光注视,眼神下意识地瞥向一张松软的椅子,有只黑猫蜷缩着窝在上头,它闪烁的金黄色正凝视着爱丽丝。
「姐姐。」
「怎么了?」
「你最好别太常一个人外出。」
「为什么?」
「没为什么。」
「黛娜都会和我一起出门,我不是一个人。」
「不行啦,要是你遇上生命危险——」
「你是指怎么样的生命危险?为什么黛娜不行呢?」
爱丽丝稍微板起脸孔。烦死了……虽然不至于产生这种感觉,可是确实很难沟通。姐姐总是这样,和别人讲话才说没两句就要插入『为什么?』、『怎么了?』。
「你别打断我的话了……」
「咦,可是,我很在意嘛。今天的爱丽丝怎么跟『老师』好像。」
「……」
少女尴尬地垂下双眼。虽然还是不太好沟通,至少她不再开口了。爱丽丝赶紧抓住机会,继续说下去。
「让我想想,像是——遭人杀害。」
提到『生命危险』的例子,爱丽丝举出的情形危险到连自己都觉得背脊发寒。开口后,他反省话会不会说得太重了,但是掠过他脑中的就只有这一种状况。
生命危险=遭人杀害。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被、杀……」
『姐姐』或许心里也是同样的念头,只见她睁大了宝蓝明眸,笔直注视爱丽丝的双眼。
「对,你要是遇到那种情形,猫根本派不上用场吧。」
黑猫的名字叫黛娜,是一只系着铃铛项圈,完全搞不懂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的猫。爱丽丝以沾满奶油的叉子一指,猫立刻冷冷地瞥开眼,像是在说别用那脏东西指着我。
这个时候,少女也看向了椅子上的猫。
……不对,她正凝视着比猫更远的地方。
「……才没这回事呢。我每次遇到麻烦,<柴郡猫>先生都会跑来帮我。」
爱丽丝皱眉。
柴郡猫?是指不论何时都摆出一张盈盈笑脸、来自柴郡的猫吗?椅子上的那只猫是黛娜,『姐姐』究竟在胡说些什么,她在讲谁的事呢?
「柴郡猫?」
「对,『奇异国度』的<柴郡猫>先生。他看起来总是在戏弄别人取乐,不过为了让<爱丽丝>抵达『故事结局』,他提供了很多很多建议。
听不懂,简直像是高烧时的谵语。爱丽丝为了了解『姐姐』讲这话的用意,只好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他帮助你了吗?」
「对啊。」
「可是,爱丽丝是——我啊。」
「……喏,爱丽丝。」
『姐姐』转向正面——凝视着爱丽丝。
一股全身为之冻结的寒意袭向爱丽丝。『姐姐』的蓝色眼珠不再属于天空,而是深海底处,变化莫测的表情也消失无踪。
少女以娃娃般的脸孔,喃喃吐着呓语。
「把名字还给我。」
「咦——」
「因为我才是爱丽丝啊。<奇异国度的爱丽丝>是我……不是你。」
『等、等一下,姐姐。我是——」
窸窣。
「我绝不交出名字。爱丽丝只要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
窸窣,宪宰窸窣窸窣宪宰窸窣窸窣宪宰……
「我厌倦了。没人叫我的名字、没人承认我的存在……活得像张纸屑……我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爱丽丝的嘴巴自顾自地动了,他的喉咙、舌头和身体全不受控制。他听到刺耳的噪音,像是拉扯纸张纤维的声音……啊啊,这是笔尖在纸上滑动墨水的声音。寒率寒率宪宰宪宰。有个人正沾取蓝色墨水,在纯白的纸上,写下……『故事』。
黑猫跳下椅子。
叮铃铃地响起铃声。
窸窸窣窣地响起写字声。
「你不是答应过要给我名字的吗……姐姐。」
男子说着,从上衣口袋取出一把亮铮铮的手枪。
爱丽丝吓了一大跳,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住、住手。
「你活得够幸福了吧?接下来换我了。」
男子露出狞笑,将枪指向爱丽丝。
「由我来——成为爱丽丝。」
——等一下!住手!住……!!
「呀!」
男子先攻击爱丽丝的右手,然后是左脚,至于接下来他攻击了哪些地方,已经不需要多加阐述。男子不停开枪,直到用尽子弹。
多可怜的爱丽丝啊!
男子就这么开枪杀了爱丽丝,夺走原本属于爱丽丝的一切。
爱丽丝的幸福,爱丽丝的名字,甚至是——
指引向幸福人生的、『奇异国度的爱丽丝』这个故事。
有个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声地轻放下笔。
当声音响遍四周,爱丽丝的身体也旋即恢复自由。
鲜血溅满蛋糕,滴进红茶,沾满少女的白色围裙和蓝色洋装。她浑身是血,躺卧在血泊中,不用确认也看得出来她已经死了。
她死了。
是我杀了她。
硝烟味混入了甜腻的空气。
右手臂和食指发麻。
「为什么……?不应该是这样的……」
舌头才刚重回控制,讲出的话还不像出自自己口中。如今发出呓语的是爱丽丝,而他也口是放任字句横流。
「我不是在这里杀了<爱丽丝>……那地方下着雨……」
在滂沱大雨和雨水冲刷的街道中,我全身沾满鲜血,仰天狂笑,地上躺着一具胸口破裂的少女尸体。对了……我以前在幻觉中见过这段记忆。
我杀了『姐姐』。在雨中,我杀了名为爱丽丝的姐姐。
不对,是在幸福的家里。
在下着雨的午后。
不对,是在满桌蛋糕的午茶时间。
「我出生的世界,总是下着雨……」
啊啊,搞不懂。
到底是在哪里杀的?又是什么时候下的手?
只有一点不容置疑。我杀了<爱丽丝>。
猫见到了这一幕。
「对,这就是正确的『故事』内容……』
不知怎的,爱丽丝听着这句话笑了。
「错了。」
「咦。」
◆◇◆◇◆◇◆ 飒! ◆◇◆◇◆◇◆
深夜的广场里,降下一轮新月。
一道俐落的闪光击出,砍裂<公爵>的身体。
「「「!」」」
帽商和柴郡猫以及公爵夫人无不瞠目结舌,大惊失色。
刹那出现的巨大新月,是由白兔手中的武器所生。凭空贸然现身的白兔在<公爵>因愤怒与疼痛高声咆哮前、在自己的脚着地前,又挥了几剑。
数道亮光一闪即逝。
砰的一声,怪物的身体像颗水球炸裂。广场中,黑色墨水随处飞溅,变得愈来愈红。
秽物的刺鼻恶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呛鼻的鲜血和墨水味弥漫整个广场。
白兔的一双长垂耳如羽翼随风飘动。
他轻巧着地,单手抱着身躯比自己还要庞大的男子。
「爱丽丝!」
他像是随手丢东西似的,将手中的男子抛到石子路上。
他丢下了爱丽丝。
公爵夫人冲上前去。爱丽丝的白西装脏乱不堪,沾满黏腻的焦黑赤红。公爵夫人摇晃爱丽丝的身体,呼喊他的名字,柴郡猫也步履蹒跚地走近爱丽丝。
「这家伙才不是爱丽丝。」
白兔咒骂,目光凶狠地瞪向愣在原地的帽商。
被瞪了——帽商正这么想的下一秒钟,沾满墨水的剑锋已抵住他的喉咙。
「——快承认。」
「……」
帽商不发一语,只有微微抬起下颚,避开剑锋。反而是柴郡猫以简直像是搞错场合的寻常语气,和白兔闲聊了起来。
「真难得呢,小兔。居然会在这地方遇到你。改天我一定要饱餐一顿再走,上次其实我有点后悔呢。」
白兔飒飒有声地疾速挥舞长剑,刀刃上的红墨水四溅,接着剑锷尖声一响,他收剑入鞘。
「啊,被无视了。」
「……得再找个替身才行……我没时间了……」
白兔快步离去,不只是柴郡猫的话,他无视了帽商、爱丽丝,甚至一切。直到刚才还像个小丑般嬉闹的柴郡猫默默垂下耳朵,目送白兔娇小的背影渐行渐远。
「那家伙说什么不是爱丽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就是自己带来的人。」
「第八十九个爱丽丝是依自己的意志来到『奇异国度』的。」
帽商漫不经心地咕哝着,柴郡猫对此做出了回应。这一答,惹得帽商彻底忘记他「看不见柴郡猫」的设定,怒气冲冲地逼问柴郡猫。
「什么?这可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竟然又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事。」
「咦?我没说吗?对不起哦,我最近实在很健忘。」
「……红心女王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啊。」
「就是这么一回事罗,你可以随意处置这个爱丽丝哦,帽兄。」
帽商默不吭声。
他总算了解这次的<爱丽丝>和之前的爱丽丝不太一样的原因,那就是白兔并未为这个爱丽丝命名。不过这么一来,又冒出了新的问题。这个爱丽丝为什么称自己是爱丽丝?
一路走到『奇异国度』已经教人佩服,没经过命名就自称爱丽丝更令人钦佩,毕竟是自己闯入险恶的灾祸之中。若是明知危险仍三思孤行,未免显得愚蠢,而若是在无意识下做出的行为,那就是愚不可及了。
「不要紧,他还有呼吸。柴郡猫,可以帮我把爱丽丝搬回宅邸吗?」
「当然可以罗,主人。」
帽商还在沉思,脚边的人已经决定好下一步。柴郡猫让爱丽丝倚在他肩上,站了起来。
「喂,别乱来。爱丽丝要到我家——」
「要是待在你那个到处是灰尘的家,能治好的病也没救啦!」
公爵夫人狠狠地瞪了帽商一眼,帽商只好摊手摇头。多说无用,何况他也无意争夺爱丽丝。就算不太情愿,帽商还是决定将爱丽丝交由他们照顾。
「等一下,你也得来。」
「嗯?」
帽商正准备打道回府,就被公爵夫人叫住。
「我会赔偿你的帽子和衣服损失。」
「这样啊,实在太感谢啦,那我就不用写烦死人的赔偿单罗。」
「真是个讨厌的孩子。」
公爵夫人气呼呼地骂了一声,和帽商一起走了。
她凝视着柴郡猫走在前头的背影。爱丽丝受了伤,而柴郡猫身上的伤同样惨不忍睹。即缔如此,他还是牢牢抱住爱丽丝,一步一步往前走。
「……喏,帽商。」
公爵夫人仲望停下脚步,拿出香烟的帽商。
「在我消失之前,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件事。」
「?」
「我在那孩子里面……在乌黑的墨水里,唯一没看到的就是你——你的迷恋,你的过去……只有你,不在那里面。<疯帽商>——你为什么会在『奇异国度』呢?」
帽商沉默。
他只是嘴角扭曲……笑了一下。
◆◇◆◇◆◇◆
怎么……好像有股奇怪的……腥臭味。
难道是因为我在怪物的胃里吗?不对,这里应该出乎意料的没那么臭。
腥臭味。这味道……简直像……从海底冒出的黏糊恶臭,海水好像就要滴到脸上。
爱丽丝睁开了眼。
「哟。」
「……哟哦哦哦哦哦哦哦!」
一张巨大的鱼脸占据了爱丽丝的视线,他反射性地挥出了一拳。
揍完后他才想起,公爵宅邸的管家就是个鱼人。
之前是被帽商开枪吵醒,自从来到这个国度后,没一次能舒舒服服地醒来。
「别吓人啦——!」
「突、突然动手打人……果真是个粗鲁的爱丽丝哟……」
遭爱丽丝揍飞的鱼管家在地毯上活蹦乱跳地——不对,是一抖一抖地抽搐着身体。
爱丽丝调整好呼吸,在布上擦了擦腥臭的手后,打开了门。
「爱丽丝!你醒啦,太好了!」
「你——」
公爵夫人飞奔进房,她在爱丽丝开口前,兴奋地一把抱住爱丽丝。她的额头上贴着一块』
色膏药,双手缠了好几圈绷带,不过脸色红润,从她的动作看来也很有精神。
「对、对了,那家伙呢?」
身边是公爵夫人和鱼管家,自己又睡在有顶篷的豪华睡床,也就是说这里是公爵宅邸。爱丽丝刚睡醒的脑袋总算注意到这点,不禁慌了手脚,担心要是那头怪物知道自己睡在这里,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举动。
被爱丽丝这么一问,公爵夫人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那家伙……是指<公爵>吗?」
「对。」
「你在说什么呢,爱丽丝。难不成……你什么部不记得了吗?」
「咦?」
这下换爱丽丝大惑不解了。他才想问,你在说什么?
「白兔杀了男主人罗。」
墙边毫无预警地传来声音,爱丽丝抬起头,看到神出鬼没的柴郡猫就出现在那里。柴郡猫倚着墙,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唯一令人担心的是,他的脸色不太好。
「白兔……?」
白兔。爱丽丝不断在口中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他要是不搞清楚自己怎么会待在这地方,也就没办法了解为什么白兔的名字会在这时候出现。公爵夫人忧心仲忡地抬头仰望着他。
「帽兄也在楼下。他一个人在喝茶。」
竟然连帽商也在这里啊。爱丽丝愈听愈糊涂,认为实在有必要冷静下来,回溯自己最后的记忆究竟停在何处。
「……我跟别人有约,差不多该走了。保重,小爱丽丝。」
柴郡猫轻轻挥了下放在口袋里的手。
他的手上也绑满了绷带。
「喂,等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先解释——」
「好了,爱丽丝。我会解释给你听的……你就让他走吧。」
公爵夫人对着柴郡猫朝门把伸手的背影送出微笑。
「拜拜,柴郡猫。」
「……再见,主人。」
叮铃铃。
柴郡猫头也不回,静悄悄地关上房门,消失踪影。
爱丽丝整理着乱成一团的脑袋,不停搔头,没听见两人间的短暂告别。
目送柴郡猫离去的公爵夫人转身面向爱丽丝,接着从口袋里取出黑色领带。
「爱丽丝。谢谢你的领带。领带已经洗得很干净了,我来帮你系上。」
「啊啊,这只是小东西,其实不用那么费心。」
「……你把这条领带缠在我的手上,还记得吗?」
「啊啊,不记得……那是不可能的……对了,我碰到了那家伙,之后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那家伙?」
在毛虫街入口,『捕鼠酒』吸引到的那个万事通男。
『你这男人还是一样倒霉透了。』
在收到给帽商的留言后……爱丽丝的记忆开了个大洞,再回过神,就是一条生腥的鱼正低头看着他。
「白兔杀了那头黏答答的怪物?」
「对。白兔用一把十分锋和的剑,把他斩成碎片了。」
公爵夫人帮爱丽丝系好领带,娓娓道来事情经过。
<公爵>发狂后,离开了宅邸,四处寻找<爱丽丝>,破坏街道,造成多人牺牲。公爵夫人为了抚平他的情绪,飞奔出宅邸,但是遭<公爵>识破<公爵夫人>是『爱丽丝的替身』,在干钧一发之际,柴郡猫挺身而出,救了她一命。
接着,突然出现的爱丽丝吸引了公爵的注意力,就这么被吃掉了。
公爵吞下爱丽丝后不到三分钟,白兔现身——
不管公爵夫人解释得再仔细,爱丽丝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怪物在街上随处破坏,应该是再不甘愿也会留下深刻的印象才对。
「你什么都没看见吗?」
「……不知道,我好像做了一场梦……只是全忘了。」
「……这样啊。」
「话说回来,为什么白兔会击退怪物呢?」
公爵夫人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乍然浮现自嘲的笑容。
「因为他派不上用场了吧,也可能因为他把奇异国度毁得乱七八糟。我们也不了解白兔真正的用意。」
「『我们』?」
「除了柴郡猫,帽商也在现场哦。他原本想开枪救你呢。他的想法有很多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不过或许会是个好搭档哦。」
「……是这样吗?……那家伙?」
爱丽丝强忍苦笑,缓缓摇头。
「别说这个了。既然那头怪物消失了,你也不需要再当替身了吧。」
「嗯。」
「你能在『奇异国度』过着幸福的生活吗?」
「……嗯。」
「是吗?那就好。」
尽管在意公爵夫人答得略微迟疑,爱丽丝还是放下了心。即使老成,公爵夫人仍旧是个小孩子。爱丽丝认为,每个小孩都应该过着幸福快乐的童年,折磨只会在小孩心中留下创伤,至于艰苦的曰子等长大后再来经历也不迟。
「……喏,爱丽丝。你记得我问过你『即使如此,你还是想成为爱丽丝吗?』?」
「啊啊,嗯。」
「你如果能忍受抛弃过往活下去,你如果想成为<爱丽丝>,那么你就必须前进……不管发生什么事。」
公爵夫人的态度坚决,一双海蓝色的瞳孔凝视着爱丽丝天蓝色的双眼。明明是个小孩,这个孩子为什么能露出这样大彻大悟的眼神呢?爱丽丝深觉不可思议。
不过,也只有在这一刻,爱丽丝能不将她当成小孩,而是尊贵的<公爵夫人>。
「啊啊,我知道了。我会成为爱丽丝,为了不让名字再被夺走。」
「…………」
公爵夫人有些哀伤地垂下了眼。
「……嗯。」
然后,她小小声地应了一声。
爱丽丝穿上清洗干净的唯一一套衣服,整理好仪容,才走向客厅。
那里是前几天他和公爵夫人两人共度午茶时光的宽敞房间,如今,窗边的桌旁只坐着帽商一人。帽商嘟囔着抱怨个不停,显得非常烦躁。
「所以说我最讨厌喝别人泡的茶。完全不甜,而且一点味道也没有。不对,难道这是故意的吗?我非得教训到那小鬼哭着向我求饶不可,混帐。」
「加砂糖不就好了吗?」
「砂糖?我是想加,可是你看他准备的是什么东西,天底下竟然有这种事,真是的——咦,爱丽丝?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帽商露出像是被狐狸逮到的表情仰望着爱丽丝,看来他连爱丽丝醒来的通知也没收到。爱丽丝拿起桌上的砂糖壶,盖子把手上系了一张小花卡片。
『我家不提供砂糖给连红茶都不帮爱丽丝准备的人。公爵夫人上』
盖子一打开,里面满满的全是粗粒黑胡椒。
噗,爱丽丝忍俊不住噗哧偷笑了一声,心想,可见帽商有多惹公爵夫人厌恶。
「既然那么难喝,你也用不着慢慢品尝啊……不过好奇怪哦,我在这里喝到的茶非常美味耶。」
「你说什么?这么说他们果然是故意的,刻意泡难喝的茶给我,那个死小鬼……还真不怕死,可恶。」
「喂,别浪费时间抱怨了,快走吧。我们不是要去杀了白兔吗?」
爱丽丝催促着帽商。帽商微微皱起眉头,从长浏海中露出一如往常的犀利目光,回瞪爱丽丝。
柴郡猫、公爵夫人和帽商全卷入了爱丽丝遗忘的那场骚动,其中只有帽商安然无恙,这个男人果真不容小觎。
红心女王和公爵夫人都表示,他将是爱丽丝的好搭档。
既然如此,不管和这男人再不合……不管这男人再恐怖……他们都得一起行动。也许时间久,自然能找出他的优点。
帽商戴着价值十先令六便士的帽子,又有一双隐藏在阴影里的锐利眼神。
帽商跨出脚步,爱丽丝也跟着走了。
◆◇◆◇◆◇◆
目送帽商和爱丽丝离开后,公爵夫人随即动手梳妆打扮。她换上裙摆比平常还长的洋装,拆下脸上的膏药,搽上蜜粉掩饰烫伤。接着,她解开手上的绷带,另套上丝绸长手套。她在唇上涂上鲜红唇膏,又立刻抹去,改为沉稳的裸色,就连发饰也特地挑选黑玫瑰。
红心女王讨厌红色。
公爵夫人走出宅邸,一匹蓝马拉着的黑色马车已经停在门口。
随行有两位丧服纸牌兵,<红心杰克>也来了。
「你是特地来接我的吗?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做的。」
公爵夫人苦笑着说。杰克无声低下了头。
「……别跟我道歉。」
公爵夫人轻抚杰克的头。
「没用的人不能待在『奇异国度』,绝不能阻碍<爱丽丝>迈向结局……必须立即退场。」
杰克打开了马车门。
——我该下台了。
公爵夫人静静乘上马车,纸牌兵和杰克接连进入,坐在公爵夫人两侧。
关上门——公爵夫人望见鱼管家正挥动着黑手帕。
管家看不出是哭是笑,鱼本来就没有表情。
公爵夫人轻轻地向他挥了挥手。
——新的公爵夫人很快就到了。新的『爱丽丝的替身』。
马车出发奔向红心女王的城堡。
——柴郡猫。
公爵夫人想起猫那张吟吟微笑的脸,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用力。明明早已打定主意不畏惧、不悲伤、坦然接受一切的态度面对……一想起他的笑、他的发、他的声音,泪水又差点夺眶而出。
——第八十九个爱丽丝……他可以结束这个故事吗?
柴郡猫,帮助爱丽丝,能帮他的人只有你。
你想忘了爱丽丝,你的迷恋,我都知道。
你忘不了爱丽丝,你的恶梦,我也知道。
所以我不想成为像爱丽丝一样的人——
因为,爱丽丝老是给你添麻烦嘛。
「『 』——可以请您帮忙转告我的宠物吗?」
公爵夫人跪在红心女王面前,微笑说道。
「就算这样只会增添他的痛苦也没关系吗?」
女王的神情肃穆,但也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他的表情和仪态都显露出君主的威严,以及某种仁慈。
公爵夫人双手交握,呈现祈祷的姿势。
「……没关系。我不想成为像爱丽丝那样的人……我不想像爱丽丝那样让他感到困扰……我一直在忍耐。一直一直,不停地忍耐……不过……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要是我至少表现过嫉妒就好了,要是我任性地要求过什么就好了。我……我为什么……会那么倔强呢。」
说着,泪水模糊了公爵夫人的声音,让她说起话来像个小孩子一样。
不过,话一说完,她又恢复了平时稳重的口吻。
「这就是,我的未练。」
「……我知道了。我必定会为你转告。」
「麻烦您了,女王陛下——永别了。」
公爵夫人低头,发丝滑落脖子两侧,露出白皙后颈。
杰克将磨得锋利的镰刀递给红心女王。
女王缓缓举起镰刀,伴随衣物摩擦的细碎声响。
咚。
滴答。
『柴郡猫,我爱你。』
◆◇◆◇◆◇◆
『奇异国度』某处,一个暗无天日的洞穴底部,有条永无止尽的漫长隧道,白兔在里面嘀咕咕个不停,偶尔兴奋大笑,雀跃不已地沿着格纹道路前进。
「啊啊,忙死了,忙死了。今天到底死了几个棋子的人?得赶快带人来继续进行『故事』才行……否则『奇异国度』就要消失啦。哈哈哈……」
劈哩啪啦,四周确实发出了缝隙裂开的声音。
「唔,我必须先找到……对啦,就是<公爵>。我得在今天找到下一个公爵,因为奇异国度不需要过往和迷恋嘛,这里是万物纯洁无瑕的世界嘛,对嘛,哈哈、哈哈,快、快点,要再不快点——」
白兔的声音和双手都开始颤抖。
劈哩、啪啦、劈哩。
劈哩劈哩劈哩。
「唔,呃……」
白兔跪倒在地,蓝色墨水从他的衣服和右眼喷溅而出,墨水由蓝变红,由红变黑,由黑变白,缓缓变色,不久即如梦般幻灭。
「……可、恶……」
白兔呻吟着在地上爬行。
格纹地面不知何时变成了破烂的石子路,仿佛身处在充满裂缝、摇摇欲坠、被遗忘的遗迹里,一条荒凉伸向远方的道路。
「快、快点,得快点找到爱丽丝……」
他踩着跟呛的脚步,跌倒了就拖着耳朵爬行,一站起来又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一路拖拖拉拉地缓速前进。
洞穴里透出一丝光线。
只有光线照着的地方是整齐的格纹地板,地上有张椅子……椅于上坐着一位少女。那是一位穿着围裙洋装,留着一头漂亮金发的少女。
「玛丽安娜……别哭。」
白兔费尽力气终于到少女身边,紧紧抓住了她的膝盖。
「你……什么部……不需要担心……」
少女没哭,也不像在担心,她只是静静低头坐着,宛如一尊真人大小的人偶娃娃。
「由我来结束……这个让你不断遭到杀害的『故事』。由我来……救你……爱、丽、丝——」
墨水由白兔身上汩汩流出,弄脏了少女的洋装和双手,只是和刚才一样又在瞬间消失。白兔痛苦地喘着气,脸埋在少女的膝盖上——没多久,他陷入了昏迷。
◆◇◆◇◆◇◆
「咦,又出门了吗?」
白兔洞底,只有柴郡猫的声音在周围回荡。
他四下张望,又等了一会儿,白兔始终没有出现。于是他转身离去,打开了门。
门外的世界是无尽的荒芜,实在不像『奇异国度』。树上叶子全掉光了,枯叶色的风掠过长长的石子路,发出沙沙声响。
猫眯细眼睛,目光哀伤地凝视这个风化不止的世界。
荒芜世界的另一头,传来不晓得是人还是怪物的咆哮声。柴郡猫的耳朵抖动了一下。这怕是<公爵>的声音,白兔带来的新<公爵>。
「我受够新主人啦。每次一换主人,就要难过一次。何况……白兔你也快撑不下去吧。」
没有回应。
不过,水分总算再次充满空气。柴郡猫望见树上宪宪宰率重新长出绿叶,石子路两旁花苗扶疏。
没事的,还可以继续。虽然没剩多少时间了,还可以——
柴郡猫仿佛听到『世界』发出低哑的哀鸣,他轻轻叹气,摸了摸头。
「——老师,可以结束了吧……」
叮铃铃。
铃声响起。
此时,不存在的项圈铃铛确实响起了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