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国度的人啊,根本没有「修正」跟「复原」的观念,失败就算了,每个人都装作视而不见,反正时间一久,谁在哪个时候犯了什么错都不要紧了,因为全被忘得一乾二净啦——你说对吧?』
这是柴郡猫的主张。
他向刚进入「奇异国度」的爱丽丝如此说道。此时,爱丽丝终于逐渐理解这话的意思。
在市中心的广场上,名为<公爵>的怪物肆虐过的痕迹至今仍清晰可见。在那之后又过了好几天,石子路依然支离破碎,建筑物仍旧维持毁损时的原貌。
唯一不同的是,公爵体内流出的大量红墨水消失了。或许有人看不下去血流成河的景象,主动清扫。不,虽然不清楚个中缘由,也可能是自然而然消失了。
爱丽丝不明白真相,不管问谁,对方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谁知道呢?毕竟这里是<奇异国度>嘛,这么想不是轻松多了吗?」
至于快步走在爱丽丝前方的<疯帽商>则是相当讨厌有人提问。这个冷酷又谜样的男子是爱丽丝必须共同行动的伙伴。帽商不管对谁都是那一副冰冷的态度,其中他似乎尤其讨厌爱丽丝,爱丽丝的一点小举动都能惹他生气。
不对,比起爱丽丝,还有个人更让他讨厌,那就是柴郡猫——他和那个难以捉摸的诡异男子<还是该说诡异的公猫?>像是有些过节,光听到名宇就能让他燃起腾腾杀气。
在<公爵>大闹后,好几天不见柴郡猫的身影。
由于帽商总算愿意拖起沉重的脚步再次展开行动,爱丽丝也就尽量努力不破坏他的心情,可是——
「什么?你见到<睡鼠>了?」
在前往<毛虫街>的路上,爱丽丝不经意说出自己在那场骚动中见过疑似睡鼠的男子,帽商一听,怒气冲冲地转过头,头上帽子差点没掉下来。接着,他不顾周围目光,朝爱丽丝怒声大吼:
「别、别突然叫这么大声啦!而、而且这个国度不是有个重要规则,叫做『不准回头』吗?」
「少啰嗦!你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几点几分几秒,快回答我!」
爱丽丝还搞不清楚状况,就遭到帽商发狂怒斥,揪起胸膛,以魄力十足的眼神瞪视,吓得整个人手足无措。他好不容易才挥开帽商的手,调整紊乱的呼吸。
「时间停止的家伙,这么问不会太奇怪了吗?」
「你再不快点回答我——」
帽商把手伸入怀中,爱丽丝见状马上微微举起双手,暗自抱怨着——回答前总是需要时间在脑子里整理一下答案吧。
「骚动发生那天你不是抛下我吗……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上的。他帮我从墙壁里脱身,不过没说出名字,所以我才说是,疑似那家伙』。」
「……在这个国度不能由自己主动报上姓名,这是规则。」
「啊啊,他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对了,他要我转告你一句话:『你这男人还是一样倒霉透了。』」
「……」
帽商沉默不语,接着轻叹一声,表情十分复杂。爱丽丝看不出他这是生气、失望,还是陷入沉思。
「只有少数人可以打开通往毛虫街的道路,那个对我没大没小的白痴也是其中之一。」
「也就是说,那个人果然就是<睡鼠>啰?他浑身酒臭味又老是打呵欠。」
「因为他是睡鼠嘛——可恶,要是能在毛虫街入口逮到他就轻松多了。」
疯帽商嘀咕,露骨地怒瞪爱丽丝。
「没用的家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真要说起来,得怪你没解释清楚就抛下我,自己一个人跑得无影无踪!既然要抓就早讲嘛!」
「老鼠这种生物很会逃是常识吧,而且那家伙非常胆小——不对,是『慎重』。你以为那瓶昂贵的捕鼠酒是拿来做什么用的?走吧,再讲下去也只是浪费唇舌。」
「哼……!」
遭到帽商蛮横无理的对待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只是自己没做错事,却被人指着鼻子大骂,完全没有回嘴的余地。帽商的怒火比刚才更高涨,迈出大步走了起来,这次倒是一点也没有回头的意思。
这个国度规定不准回头。帽商刚才干脆地破坏了这个规矩,看来如果是反射性动作,那些人也不会太计较。
……是谁?
爱丽丝感觉背后有视线刺向自己,耳边彷佛听见咯咯窃笑声。她们今天也跟在自己身后,似乎无论什么情形,只要一有机会,她们绝不会轻易放过爱丽丝。
<未练>。
她们是未能成为爱丽丝、嫉妒爱丽丝、如今仍追逐着爱丽丝的一群怪物。一旦回头,她们便会欣喜地扑上前来攻击,抢夺<爱丽丝>这个名字。
爱丽丝发过誓,不再让人抢走自己的名字。这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为了自己,对自己立下的誓言。只是老实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发下这种誓,也从没仔细考虑过这问题。
要是这时候一不小心回头,有帽商在还不需要担心。他看似恼怒,一旦发生事情还是会出手搭救。保护<爱丽丝>是<疯帽商>的责任。
似曾相识的建筑物和招牌映入眼帘,在两栋建筑物之间,宛如「缝隙」的狭小巷弄前,挂了一个低俗的招牌,上头写着「毛虫街」。
「白兔那家伙手脚真快,已经把新的<毛虫>带来了。」
帽商的视线朝巷弄一旁投去。
一个从头到脚披着不知是脏斗篷还是披风的人,正在那里抽着水烟,周围飘散的奇妙香气应该就是来自那水烟管。
「喂,毛虫,为了让游戏继续进行下去,我需要进到这里头,快打开。」
帽商在披着斗篷的人面前取出停止的怀表,斗篷里的人分不清是男是女——但在那人猛然起身时,可见到褐色的纤细手脚。
那是个女人。
毛虫忽而脱下脏斗篷,爱丽丝的双眼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望向她胸前。她的胸部……异常丰满。
「哎呀,这个爱丽丝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帅气呢。」
毛虫说起话来有个奇怪的腔调。她兴致盎然地挨近爱丽丝,盯着他不放。爱丽丝忍不住心跳加速,毛虫不管长相还是身材都极具魅力,无可挑剔。
「那只兔子怎么又带这种麻烦家伙进来了……」
帽商沉下脸,彷佛对眼前无可挑剔的曼妙身材没有半点兴趣,又把怀表塞到毛虫面前。
「抱歉,我没时间坐下来悠闲喝茶,也没时间在这里陪你玩耍,快把路打开。」
毛虫露出难以言喻的笑容,笑得既风骚又像是调戏,接着靠在爱丽丝身上,挽起他的手臂。
她的胸部碰到手臂,爱丽丝觉得有点……不,是幸福洋溢。
「哎呀,讨厌啦,这位戴着帽子的大哥好像钙质摄取不足呢,美好的邂逅都被搞砸了呢。对吧,爱丽丝?」
「就是说啊。」
「……」
帽商收起怀表——掏出手枪。手枪一掏出,立刻对准毛虫的头。
「讨厌啦,好恐怖哦。我会乖乖开路,别杀我。」
「你早该在一开始就这么做。」
「啊,不?过?呢,只有帽商先生可以进毛虫街哦。」
「什么?」
三魂七魄差点没被勾走的爱丽丝因为毛虫这句话回过神来。毛虫露出奇怪的目光直盯着爱丽丝,丰厚的双唇依然泛着迷人的笑容,眼神却很严肃。
「只有向女王陛下表示过忠诚的人才能进入毛虫街,爱丽丝展现过自己的忠诚吗?我看是没有呢。」
帽商刻意啐了一声,似乎早料想到会有这样的响应。
「好啦,我知道了,先欠着吧。」
「嗯,该怎么办才好呢?」
枪声响起。
爱丽丝和毛虫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毛虫披在身上的斗篷开了个洞。
「诶,帽商,要是打中我怎么办!」
「我应该会乐到发疯吧。」
「这、这混帐家伙——」
「讨厌啦,那我就特别通融帮你们开路吧,不过别忘了欠我一笔,一定、一定要记得偿还哦,爱,丽?丝。」
啾。毛虫在爱丽丝耳边亲了一下,从胸口拿出钥匙。
建筑物的墙壁上有个钥匙孔,毛虫伸直背脊,插入钥匙,接着转动。
喀嚓。
不晓得是设置什么样的机关还是施了魔法,路真的「开」了,爱丽丝前几天见到的光景随之在眼前展开。空气有些潮湿,好几间店相连,商品全乱七八糟地堆放在店门口。
「那家伙在老地方吗?」
「嗯,老样子,一大早就在喝酒,说不定正在睡觉呢。」
「——诶,忠诚欠着要怎么还啊?」
在进入毛虫街前,爱丽丝问。
要进入这个地方,必须效忠红心女王,而自己对红心女王确实——应该——没半点忠诚心可书。况且,「展现忠诚」这个条件本身就很暧昧。
「哎呀,爱丽丝真的很爱问问题呢。」
毛虫没回答,只是开心地笑着。
在帽商的催促下,爱丽丝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毛虫街」。毛虫嫣然一笑,挥手目送爱丽丝离去。
「……真是的,要进来很简单嘛。」
爱丽丝嘟囔着说,没想到会惹来帽商的反应。
「这种情形可是例外中的例外。那家伙说的没错,你欠她一笔,不还不行。」
「是你说要先欠着的哦?」
「我不过是打算赌一把。那个毛虫才刚来,还不懂这里的规矩,可见我的运气还不错。」
「……对了,你说她是『新的<毛虫>』对吧?」
爱遵丝记起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他听说公爵失控冲出宅邸,在街上大闹,而且自己也是这起骚动的核心人物之一,只是他一点印象也没有。那一天,他只记得遇见疑似睡鼠的男子,那之后的记忆则是完全消失。
可是,在仅存的记忆残片中,他记得睡鼠说过这么一句话I
『不过呢,你这家伙的运气实在好到吓人。毛虫死了,只剩「钥匙」没遭到破坏。』
毛虫在公爵的大闹下丧命。
但他们刚和毛虫碰过面。
「这是怎么一回事?什么叫做白兔带进来的?」
「毕竟要是没有毛虫就麻烦了,这个国度一有人死,他马上会找新的人来代替。」
爱丽丝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这也就是说,取代死掉的<公爵>的人早就到了。
这么一来,<公爵夫人>又会如何?
少女说过,自己再也不需要当爱丽丝的替身,能在「奇异国度」这里幸福度日——
「已经到啦。听好了,这里不是小孩子来的地方,不准胡闹。」
「你、你说谁是小孩子!」
「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不准胡闹。」
帽商瞪了爱丽丝一眼,接着打开门。那是栋没有招牌,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建筑物入口。
不过,里头是间酒馆。
离晚餐还有段时间,酒馆里却是生意兴隆,四处飘着酒味和炸鱼薯片的香味。酒客虽多,气氛倒是相当沉稳。放眼望去,酒客打扮整齐,也没有人醉酒发酒疯。
走进店里后,酒客和店员不时偷瞄向爱丽丝。爱丽丝一回望,他们就赶紧别开视线,显得既慌张又胆怯。他还不习惯这样的对待。
「奇异国度」里的居民都知道,谁是现在的爱丽丝。
大家引颈期盼爱丽丝的到来。
不过,没有人愿意和爱丽丝扯上关系。
爱丽丝也不想卷进麻烦,只是偶尔迫于需要,必须和路上行人交谈时,情况实在惨不忍睹。没有人出面伸出援手,一个搞不好对方还可能尖声惨叫着逃走。
这间店里也是一样的情形啊,爱丽丝不禁感到沮丧。
「这是怎么回事?那家伙根本不在这里嘛。」
帽商环顾店内,丧气地说道。接着,他缓步走近吧台。
坐在吧台一角位子上的人似乎刚走不久,酒杯里遗留有冰块和酒,烟灰缸上搁着一根没抽完的香烟。帽商看了下那位子,然后朝酒馆老板投去锐利的一瞥。
「喂,刚刚有个家伙在那位子上睡觉吧?一个灰发,打扮邋遢的家伙。」
「啊啊……他刚说要『去外头看一下。』走了出去。」
「可恶,居然逃这么快。」
「这下怎么办?改天再来吗?」
「……不……我们先守在那里,要再来这里一趟实在太麻烦了。」
帽商用下颚指了张店里的桌子。那是个椅子后头有大型观赏植物,没办法从入口一眼望见的位子。
要是以后再来,想必又得为了进入毛虫街,和毛虫谈忠诚心欠着没解决的问题。能再欣赏到毛虫的乳沟纵然令人欣喜,不过这么一直积欠下去也不是办法,爱丽丝想一想也就接受了帽商的提议。
这地方明明是间酒馆,帽商点的却是饼干和红茶。奇怪的是,服务生连果酱和一小瓶伏特加也全端上桌。
因为搞不懂果酱和伏特加的用途,爱丽丝直接喝起了红茶。帽商则是极其自然地把果酱加入伏特加搅拌,再一股脑儿地倒进红茶。爱丽丝以为帽商发疯了,这才想起他是<疯帽商>。果真是名符其实。
「嗯……你在喝什么东西……」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居然不知道俄式红茶。」
「咦,真的有这种喝法啊!」
「嗯……果酱太少……甜度根本不够。」
帽商总是在红茶里倒人大量方糖,导致每次喝完都会在杯底残留下不少砂糖,因此关于红茶甜度,爱丽丝认为还是别听取他的意见。不过,他对俄式红茶倒是有点兴趣,便伸手去取果酱和伏特加酒瓶。
「睡鼠提供的情报真的那么值得信任吗?」
「毕竟他是『情报贩子』嘛。」
也许是啜饮红茶令他心情愉悦,帽商点了根烟,尽管不耐烦,还是回答了爱丽丝的问题。
「白兔赋予这个国度里的人各种不同能力与应当遵守的规则,这些能力不只包括能杀或不能杀哪些人。游戏需要复杂的规则,加上种类各有不同的棋子才有趣——不过,要是想离开游戏,或是打破规则……那就必须和白兔签订『契约』。」
「契约?那是什么?」
「契约就是契约。我签订契约的对象是女王,所以不了解白兔的契约内容。就我们的立场
而书,和白兔签订契约的人是<叛徒>。情报贩子的工作就是独自搜集这些叛徒的情报,再交
给特定对象。」
「什么嘛,居然不是直接说出白兔在什么地方。」
「规则就是这样,因为需要克服的关卡愈多,游戏也就能玩得愈久愈有趣。」
从睡鼠口中问出有关白兔同伙的情报,再从那个同伙口中间出白兔的所在地。这游戏简直是不停兜着圈子,令人烦躁,他实在怀疑帽商和女王、白兔会真心觉得这样的游戏好玩。
「对了,说到叛徒我才想起来,这说不定是你展露身手的大好机会哦。」
「咦,为什么?」
「能攻击白兔同伙的人只有你,爱丽丝。」
「等一下,我能杀的只有白兔——」
「谁说只有白兔?爱丽丝可以杀白兔和白兔的同伙。」
「规则是这样制定的,对吧?」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什么简单的游戏嘛,分明就很麻烦。」
爱丽丝啧了一声,一手托起下巴。
『游戏规则很简单。首先,将可杀害<白兔>的能力交给<奇异国度的爱丽丝>』,爱丽丝运用获得的力量杀死白兔就算胜利……怎么样?游戏内容非常单纯明快而且幼稚吧。』
说这话的人正是女王。
『我要你依规则追杀白兔,这件事只能拜托你,只有爱丽丝能杀死白兔——』
这么一回想,女王确实没说过爱丽丝能杀的只有白兔。
不过,他还是难以接受。既然要他参加游戏,对方难道不应该仔细解释清楚所有游戏规则吗?虽然觉得孩子气,他还是忍不住轻鼓起脸颊。
莫非女王不想说出,这国度里有背叛自己的人?
「不过……同伙啊。」
爱丽丝沉吟。
尽管没见过白兔,只知道那是自己总有一天必须杀死的对象,在「奇异国度」里有如创世主的存在——
尽管完全没有记忆,不过听说从公爵体内救出自己的正是白兔。
尽管不清楚白兔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显然不是普通人。他一手创造这个奇怪的国度,不让人轻易掌握自己的行踪,身边又有同伙……要杀他简直难如登天。
「兔子这种生物无法单独行动,很容易因为寂寞而丧命。」
「我知道,原来这个国度的兔子也一样啊。」
「虽然麻烦,却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只有和他签订契约的快乐伙伴——其中一部分——可能知道『兔子洞』在什么地方。我们只能祈祷睡鼠这家伙抽到了上上签……不过其实还有其它人知道就是——」
「嗨,有人找我吗?」
「咿!」
「哟,晚安,爱丽丝小弟和帽兄。」
突然有人插进自己和帽商之间的对话,还若无其事地向他们打招呼,爱丽丝不由得大吃一惊。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椅子,发现咧嘴嘻笑的<柴郡猫>就坐在那里。
「这是俄式红茶吧。嗯,好香哦。」
身材修长,穿着暗色西装的谜样男子……其实是谜样的猫。在他头上,一对黑色的猫耳朵正轻轻跳动。他神出鬼没,从何而来又消失在何处,似乎连他本人也不清楚答案。
「你还真是无所不在啊。而且现在才下午四点,还不到说,晚安』的时间。」
「这里是喝酒的地方,而酒大多是从晚上开始喝。所以酒馆里的招呼语不都是,晚安』吗?」
「不晓得又在胡说八道什么了……」
「欸,帽兄,你也这么认为吧?」
「快滚。」
帽商的语气里明显表现出厌恶,柴郡猫高举双手,枪口正对准他的眉间。
吧台另一头的老板见状,神情有些困扰,不过或许是察觉到爱丽丝的视线,又别开目光,擦起酒瓶。
「你们要是在这地方胡闹,会给店家添麻烦的。况且我们正在监视,还是别引起骚动比较好吧?」
「帽商,你先把枪放下嘛。」
「……居然帮这种猫说话……真是无可救药的白痴。」
帽商毫不顾忌地露出愤恨的眼光瞪视,连稍微提出忠告的爱丽丝也遭到牵连。他收起枪,发出巨大的声响起身离席。
「欸,你要去哪里?」
「你待在这里,我想起还有点事情要办。睡鼠要是来了,你这次非得把他抓起来不可。」
「有事是——」
帽商没再理会爱丽丝提出的问题,双手插在口袋里,跨着大步走出酒馆。
他的态度相当暴躁。柴郡猫耸了耸肩,嘀咕了几声好可怕,爱丽丝也在无意识中心生怯意。
爱丽丝无意袒护柴郡猫,只是觉得在店里开枪实在不妥。至于帽商认为他和柴郡猫的交情好,则让他有些意外,毕竟他其实也不想招惹这种男人。
「他走了呢,要是我动手杀了你怎么办?」
「……你打算这么做吗?」
「谁知道呢?猫可是很随兴的呢——不过帽商可能也很迷惘吧。难得遇到像你这样可爱又完美的爱丽丝,他也搞不清楚该怎么相处才好。」
「……」
爱丽丝抱头苦恼,这男人的话果然只是让自己愈听愈迷糊。
「可以拜托你离开这里吗?」
「这样啊?那我走好了。」
柴郡猫老实答应,反而惹得爱丽丝掩不住讶异。他愕然回望,柴郡猫微微一笑。
「你要回<公爵夫人>那里吗?」
「这个主意也不错,不过我是猫嘛,又没系上项圈——不用烦恼没地方住。」
「这样啊,不过你这只家猫居然没系项圈呢?」
他随口问问,反正无论得到什么样的响应,都帮不上自己的忙。
意外的是,柴郡猫的脸上瞬间闪过错愕——摸了下脖子。
「……项圈啊,我不喜欢项圈,又紧又不方便。」
「不方便?」
「这样其它人就不会对我好啦,况且……」
柴郡猫难得露出寂寥的神情,目光飘渺地望向远方。爱丽丝有些惊讶地凝视着他。
「那会让我得意忘形,误以为她比其它人更疼我,不过其实根本不会有人付出真心疼爱宠物。」
「这件事——」
爱丽丝从柴郡猫脸上移开目光。
「我之前也听你说过。」
「咦,真的吗?哎呀,居然同一件事说了好几次,又不是老头还是醉鬼,真丢脸。」
柴郡猫恢复了原本嘲讽的笑容。
根本没人真心喜欢宠物——
之前喃喃说着这句话时,柴郡猫的神色也是一样哀伤。
爱丽丝不是很了解他,说是完全不了解也不为过,因为每次只要一问起他的事,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过,在爱丽丝的了解范围之外,他肯定受过伤,也伤心绝望过。
无心的疑问,似乎触动了他不愿被外人碰触的伤口。
「反正只要有地方可以回去就行了,有没有项圈都没差。你看起来没有朋友,也没有伙伴,就和我一样。」
柴郡猫轻笑出声,那张脸看上去像在苦笑。
「对啊,我也许真的没有朋友吧,只不过小兔偶尔会喂我吃点东西就是了。」
「小兔……?你是说白兔吗?」
他忍不住大叫,感觉四周视线全集中在自己身上,于是慌忙缩起身子。
这么说来,帽商提过「不只白兔的伙伴知道『兔子洞』在哪里」,那个例外指的该不会就是柴郡猫吧。
「你要是知道白兔在哪里就告诉我吧,我在这里实在等得快闷死了。」
「嗯,我是公爵夫人的宠物,宠物帮不上任何人的忙吧?」
「你怎么又说起这种话了。」
「不过,我有告诉帽兄该如何从我这里问出小兔所在地的方法哦,他要是不愿意用那个方法,我也没辙。」
「……方法?」
尽管有不祥的预感,爱丽丝还是忍不住发问。柴郡猫照例又啊嘴露出若有所指的笑容,嘴里吐出惊人话语。
「我告诉帽兄他想要的情报,交换条件是他必须听从我的指示,不得违抗,这是唯一的方法。」
「哎呀,吓到你了吗?爱丽丝小弟。」
「在这种状况下别叫什么『小弟』,太恶心了!」
「哈哈哈哈,你放心,我没那种兴趣。」
爱丽丝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听见如此令人难以信服的话,他连人带椅与柴郡猫拉开距离,稍微同情了一下帽商。看来这下只能放弃从柴郡猫口中问出地点的选项,就算是站在帽商的立场,爱丽丝也会下这个决定。
「好啦,我差不多该走了。要是我继续待在这里,难保鼠兄不会害怕得不敢回来呢。」
「害怕?怕你吗?」
「因为我是猫嘛,最喜欢逗老鼠玩了。」
「呃……」
「改天我们再两个人慢慢聊吧,爱丽丝。」
「我会祈祷那一天永远不要来。」
「这里人多,帽兄又在附近,就算我想多管闲事帮你,一旦有人向女王大人告密可就糟糕了。」
「噢,你也怕女王大人啊。」
「当然啰,不过你的骑士更恐怖就是了——谢谢你的招待,爱丽丝。我聊得很开心,也饱了口福呢。记得和鼠兄还有帽兄好好相处哦,再见。」
柴郡猫轻轻摸了下爱丽丝的头.站起身。
他的脚步声和开关门的声音轻细,几乎听也听不见。猫大概都是这样吧,来去总是悄无声息。
爱丽丝独自坐在桌前,正打算喝起俄式红茶时不禁哑然,接着冒出怒火。他找到柴郡猫「饱了口福」的理由,那只猫不知何时喝光了自己杯中的红茶。
◆◇◆◇◆◇◆
走出酒馆后,帽商在门外抽了一会儿烟。
柴郡猫。
不管再怎么破口大骂,出雷威胁,还是举枪射杀,那个男人总得不到教训,还是继续纠缠自己与爱丽丝。他面带微笑,每一句话都正中痛处,而在过去,他有一次曾经惹得帽商真的动怒。
他来无影去无踪,只留下令人恼怒的话语,其中必定别有居心。如果只是单纯出于好奇心,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
那只猫究竟有什么目的?
帽商垂下黯淡的双眸,沉思良久。
『——第八十九个爱丽丝是依自己的意志来到「奇异国度」的。』
『……红心女王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啊。』
『就是这么一回事啰,你可以随意处置这个爱丽丝哦,帽兄。』
不能回首过去。
但他又忍不住回想。
第八十九位爱丽丝。没见过白兔的人。这件事有多么不寻常,其实大可亲口告知本人——但这不过是白费唇舌,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爱丽丝似乎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奇异国度」,大概也没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
然而,帽商眼前最大的疑问不是爱丽丝,而是柴郡猫的真正用意,尽管他根本不愿意让那男人占据自己的脑海。
他深深吐出一口紫烟,脚边落下第三根烟蒂。
他确实有事要办,告诉爱丽丝的话不是借口。在喝不够甜的红茶时,他想起家里的方糖快见底了,心想干脆连茶叶也顺便买齐。爱丽丝一住进家里,红茶的消耗量一下子增加了一倍。
爱丽丝没有一个不爱红茶。
红茶店就在酒馆附近。抽过几根烟后,他的头脑清醒不少。当他正打算去买包大吉岭红茶和方糖,买完赶紧回酒馆时——
(……老……)
正要往前踏出脚步的帽商缓缓回头。
在酒馆和隔壁店铺的中间有个勉强可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在那一片阴沉的幽暗中,他听到了声音。
他望见的是——金发、蓝围裙洋装、湛蓝双瞳。
(……老……师……)
他听见了,那个呼唤自己的声音。
帽商睁着黯淡眼眸,俯视幽暗与<未练>。
(老、师……认同、我吧……求求、你……)
少女身形的未练不停低声啜泣,从幽暗的缝隙间爬了出来。她的肌肤如陶瓷雪白,简直不像个人类。出现在太阳底下的那张脸端正得吓人,令人联想到橱窗里的展示人偶。
她是第几个爱丽丝呢?帽商早已记不住,何况是第几个爱丽丝又有什么分别,她终究还是死了,不再陪伴在自己身边。
「……老师……」
未练虽在眼前,声音听来却像是在帽商耳边低喃。帽商叹了口气,他已经深感厌烦。
「你们这些家伙缠上我做什么?」
「……老、师,认同、我吧,求求你……」,
「闭嘴。」
帽商冷冷地说。
「太刺耳了,不管是声音——还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称呼。」
街道两旁店员和路过行人的视线全集中在他身上,帽商瞬间拔枪,毫不犹豫地开枪杀害少女。
少女身形的未练破裂,粉碎,消失,只留下悲鸣与呜咽声。
(老师……)
「不对,我是<疯帽商>。」
◆◇◆◇◆◇◆
啊。
爱丽丝差点忍不住惊叫出声。
一个男人悠悠从二楼走下楼梯,大刺剌地坐在那个吧台角落的位子。
一头灰发以及邋遢的打扮,一坐下就打了个大呵欠。那正是爱丽丝在几天前见过的身影,他绝不可能看错,那人就是<睡鼠>。
他向老板表示要「到外头看一下」,之后便不见踪影。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从二楼走了下来。不过,这问题不重要,帽商还没回来——为了不再挨骂,这次一定得抓住那只老鼠。
他双手插进外套口袋,右手碰着冰冷的手枪,并且在口袋里握紧枪托,悄悄起身。
睡鼠行事作风慎重。
帽商曾这么说过。
睡鼠没碰酒也没抽烟,只是毫无防备地打着盹,但当爱丽丝一跨出脚步,他立即清醒,敏捷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这次没再强忍,直接叫出声。
他和睡鼠四目相对。
剎那间,他看见对方眼中露出了惊讶。
「你想溜去哪里啊,睡鼠?」
不知何时回来的帽商见有机可趁,紧抓住睡鼠的手臂,爱丽丝则是迅速上前抓住另一只手臂。睡鼠看不出是死心还是惊愕,脸上浮现暧昧笑容。
「怎么啦,我还在怀疑这里怎么突然杀气那么重,原来是你们啊。」
「唔,好浓的酒臭味。」
「喂,你喝了不少杯吧?」
「没喝几杯,不晓得是谁,害我酒全醒了。」
「这样我们可以谈一些重要的事情了。你知道我们到这里来找你是为了什么吧?」
「你用不着装模作样,我很明白。总之可以先放开我的手吗?」
「别这么说,过来这里吧。」
「你要做什么,居然强掳我这善良的老鼠,我自己会走。」
爱丽丝和帽商拖着昏昏沉沉的睡鼠,移动到店里刚才「守株待鼠」用的坐位。老板和酒客无不向睡鼠投以怜悯的目光。
睡鼠坐在椅子上,揉着半眯的双眼,打了个呵欠。他看起来不是故意做出这样的举动,而是真的昏昏欲睡,就算太阳还没下山。
「你们这样吵吵闹闹实在太不象话,我又不是在屋顶乱跑的老鼠,就不能温柔点叫我起床吗?」
「反正每次都是这个样子,你早该习惯了。况且我们不打算把你的床弄乱——只要你确实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
「那还真是谢了.只要提供情报就能保证高枕无忧的话,要多少都给你,因为『睡鼠行事作风慎重』嘛。」
「我知道。」
帽商微笑。平常只会露出轻蔑与错愕之类冷笑的男子,此时的微笑显得多了点人性。爱丽丝暗自惊讶,对帽商稍微改观,没想到他居然也能露出这样的笑容。睡鼠也许是帽商打从心底接受的友人,虽然接受程度可能不太高。
帽商参加过好几次<猎杀白兔游戏>,应该和睡鼠已经来往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那就速战速决吧,有个准确的情报指出,白兔的同伙在<泪池>。」
「泪池?……怎么又是那种棘手的地方……」
帽商压住帽子,手肘支在桌上。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有很多敌人吗?」
「你这么爱树敌啊,那你可有得乐了,这国度里到处都是你的敌人。」
「我可没说自己『想要敌人』。」
「你没说吗?算了,泪池离这里很远,徒步要走上整整一天。」
「呃。」
「最好能有一台马车或汽车,这趟远足的距离对小孩子来说稍嫌太远了点。」
帽商叹了一大口气,怒目盯着睡鼠。睡鼠也许以为自己「被瞪」,垂下了肩,低下头,打了个大呵欠。
「呵……抱怨也没用,毕竟爱丽丝才刚到这里,情报还不多,这次就放过我吧。」
「嗯,我知道。只要能得到确实的情报就值得庆幸了,怎么可能抱怨。」
帽商果然信任睡鼠这个男人,也认同他的表现。爱丽丝没打岔,低头看着空空荡荡的茶杯和果酱瓶,总觉得不能随便加入两人的对话。
「这次的叛徒喜欢玩游戏,跟你的个性可能不太合得来,不过还是劝你以绅士的态度,用心听对方讲话。」
「喜欢玩游戏?」
「只要牵扯到谋略,比赛也好,杀个你死我活也罢,不管什么都能成为游戏。」
杀个你死我活。
听见这句话,爱丽丝几乎是无意识地抬起头,对上了睡鼠的双眼。他和帽商一样,也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男人。他一脸心不在焉,面露微笑,摸了摸下颚的胡渣。
「这次的爱丽丝很有拚劲,太好了,帽商。毕竟一般人要是听见『开枪』、『杀人』,大多会像只小兔子吓得发抖呢。」
「是这样吗?……而且称赞这家伙准没好事,我劝你还是别说了,免得助长他的气焰。」
「吵死了,我又没说话。」
听着爱丽丝和帽商的对话,睡鼠轻轻笑了一下。
「不愧是和红心女王进行『交易』的爱丽丝,连帽商对你也是特别礼遇呢。」
睡鼠偷偷瞥了帽商一眼,帽商佯装不知,点了第二杯红茶。睡鼠于是稍微向前探出身子,凑在爱丽丝耳边悄声低语地说道:
「——也许出乎意料,你没两三下就能轻易发现通往『奇异国度』的出口。」
他吐出的气息中还有酒臭味,但他并未喝醉。睡鼠的话引起了爱丽丝的注意力,使他霎时忘记对酒臭味的厌恶。
「出口?……这话是什么意思?这里不是没有出口吗?女王大人亲口对我这么说过哦,他说大家都被白兔那家伙关在『奇异国度』里了。」
「帽商,你没向他解释吗?」睡鼠一愣,惊愕地朝分不清有没有在听的帽商说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以为已经把自己知道的规则全说清楚了。」
「可见你说得不够详细,你要是从头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情全部告诉他,他开口问『为什么?』的次数肯定会锐减。」
「这个游戏的规则实在太繁杂了,光要记住自己适用的规则就让我一个头两个大。」
「真是的,你还是老样子。」
帽商决定忽视睡鼠的苦笑,在第二杯红茶内(这次似乎是普通的热红茶)放入一颗又一颗方糖。睡鼠见状又采出身子,继续和爱丽丝攀谈。
「听好了,爱丽丝。有比赛就有终点,这个国度同样也有出口,前提是要能找到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钥匙……?在哪里?」
睡鼠在口中轻轻啧了几声。
「重点不是钥匙『在哪里』,而是『谁拿着』那把钥匙。」
爱丽丝灵光一闪。
「奇异国度」的居民是由白兔带来关在这个地方,这么一来,持有钥匙的人应该是——
也许是表情泄漏出自己的推测,只见睡鼠咧嘴朝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点了点头。
「没错,那扇门的钥匙就在白兔这个大魔王手上,红心女王以及和他签订契约的人都想抢下那把钥匙。」
「…………」
女王也想离开这个国度,从白兔的束缚中逃脱吗?
如果当面问他推动<猎杀白兔游戏>的真正用意,他势必不会正面响应。
在这个国度里,没有人的想法清楚明白。
会想逃出这种地方或许是理所当然。
不过,爱丽丝他——
——我想要一个栖身的地方。这次我一定要取得自己存在的理由,依我喜欢的方式过活。
所以我……想待在这里……
这想法没有半点虚假吗?
爱丽丝皱眉。
只要拥有栖身之所和存在的理由,待在什么地方又有多大分别。他只是做了一场交易——杀了白兔后,自己就能在这里自由生活。
——这种事情也没什么要紧的吧。
重要的是自己对这个国度和出口没多大兴趣,当务之急是赶紧杀死白兔。
「我不管什么钥匙,我要找的人是白兔。你说的那个白兔的同伙,该不会早就逃到别的地方了吧?」
「别焦急。人类这种生物一看到终点就想拚命加速往前冲,这可不行。尤其愈是胆小的人愈不敢慎重行事,满脑子只有『目的』,忘记自己也有极限,才会连设在终点前的小陷阱也注意不到。」
「陷阱?」
睡鼠盯着爱丽丝,眼神彷佛在警告他要小心一点。
「没错,糟糕的是这种小陷阱往往是比赛中最难缠的陷阱。」
「你还真敢说,我们早就掉入最难缠的陷阱里头,走进这个国度了。」
帽商冷冷地说,啜饮一看就很甜腻的红茶。这次的甜度也许正合他的心意,他没再开口数落。听着帽商的怨言,睡鼠扬起了单边眉毛。
「这话说得真妙,你偶尔讲话也满切中要点的嘛。」
「……你从刚才开始就生龙活虎的,最擅长的打呵欠怎么都不见了?」
「相隔这么久才又见到『设定上的亲友』,重拾情报贩子的工作,瞌睡虫早就跑光了。何况这次的爱丽丝和之前的又不太一样。」
说着,睡鼠双眼直直凝视着爱丽丝,彷佛要窥探进他的目光深处。男人的凝视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爱丽丝垂下嘴角,避开了睡鼠的视线。
「倒是你没有对女王展现出多少忠诚,又是怎么钻进毛虫街的?你又不是老鼠。」
「先欠着了。」
「噢,最近连忠诚都可以先欠着再还啊——我劝你最好还是趁现在赶紧还清,免得日后利息愈滚愈多。」
帽商抬头,想搞清楚睡鼠这话是什么意思。爱丽丝也是一样,并且留意到睡鼠完全转变了话题。
睡鼠挑眉,指向酒馆出口。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女王大人正在附近购物置装。虽然是在执行公务的途中,那位大人对流行时尚这类的事物格外敏锐,至少还会在这条街待上一个小时,快去付清你欠着没还的忠诚吧。」
「咦,现在吗?」
爱丽丝脸色一沉,视线顺势转到帽商身上。帽商一脸厌烦,冷淡地……用下颚示意,无声说出:「快去」,不对,应该是「快滚出去」。无论如何,他看来是赞成爱丽丝现在马上赶往觐见红心女王。
「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跟我一起来吗?」
「我好久没见到『设定上的亲友』了,你就识相点。要是小孩子在场,连酒也会变难喝。」
「你明明就在猛喝红茶!」
「因为才六点嘛,要喝Gimlet还太早。」 (译注:在琴酒内加入莱姆汁调制的鸡尾酒。)
「不知道又在胡说什么了。女王大人要你和我一起行动,你这么做难道不会违反命令吗?」
「女王身边有一大群纸牌兵,未练也不敢轻易动手。快去,快去。」
「真是……麻烦死了。」
「六点前要回来哦,小朋友。」
「是是,我知道了。」
爱丽丝故意叹出一大口气,站了起来。
睡鼠还是一样在唇角浮起暧昧的笑意,露出深入采测人类本质的眼神,紧盯着爱丽丝。
「再见,爱丽丝,祝你好运。」
在睡鼠的目送下,爱丽丝离开了酒馆。
帽商再次装作视而不见。
◆◇◆◇◆◇◆
「话说回来,我们多少年没见过面啦?」
「两年多吧。」
「已经过这么久啦。对了,三月兔那家伙还戴着你给他的怪帽子哦,他大概打算戴上一辈子了。」
「什么怪帽子,那可是我的得意作品。何况我没送给他,那是卖给他,毕竟我本来就是卖帽子的啊。」
「咦,你卖多少?」
「免费。」
「那还真便宜,你也卖给我一顶吧,要帅气点的哦。」
「抱歉,店已经打烊了。」
「呵……你的时间还是一样没前进啊……」
「你还骂过我,说我疯了才会这么做。」
「我的确说过,一般正常的家伙才不会想去当直属于女王手下的杀手。」
「哼,被关在这种地方还有人能不疯的话,我倒想认识一下。」
「柴郡猫呢?他完全没变哦。」
「别提到他。」
「是是——总之,你虽然献上了时间,人却一直在变。」
「有吗?」
「女王为什么有停止他人时间的权利呢?我真是想不通。」
「你好像看女王陛下很不顺眼呢,突然又怎么了?」
「啊,香烟,也给我一根吧。」
「什么?真是的,就一根哦。」
「还有火。」
「不会吧,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噢,这烟真不错。」
「……」
「……我从以前就不是很喜欢女王,毕竟他抢了我朋友的时间。」
「抢?开什么玩笑,那是我签订契约的目的,别胡乱揣测。时间的流逝……对我来说太过缓慢。孤伶伶一个人这么等下去,我怕没多久就疯了——」
「遗憾的是你早就疯了,刚才你自己不也说了吗?」
「……说的也是。」
「欸,帽商。」
「嗯?」
「你该不会忘记自己的目的了吧?」
「……」
「你逃也逃够了吧?听好,十年过去了。你的时间虽然停止,和我聊到『目的』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你听过打烊长达十年的店家吗?帽商。不过呢,如果换作是我,我这个人毕竟慎重行事——就算潜伏个十年伺机而动,我想也不会有人责怪。」
「……说的也是。」
「……」
「……」
「……你要好好照顾爱丽丝哦。」
「怎么啦?今天怎么老是在说教,睡鼠。我可是有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那家伙确实跟了过来,也服从我的指示。」
「真的是这样吗?有时候还以为他会配合故事内容前进,结果只是虚晃一招。第八十九位爱丽丝……你应该也很清楚那家伙不是个普通人吧?」
「……那只蠢猫告诉过我,我没让女王知道,那家伙不是白兔带来的。」
「这种事情你要是不拿捏好分寸,小心总有一天会惹女王大人发火。」
「只要不被砍头部没差——你觉得那个爱丽丝如何?」
「哼……老实说,我没有赞同你的意思,不过爱丽丝是谁还不是都一样。」
「刚才明明还那么振振有辞地大谈出口和钥匙,你在打什么主意?」
「在这个国度,我认同的人只有你,帽商。你就算骗我,利用我,我都无所谓。反过来说,我不想被除了你以外的帽商利用。」
「这真是莫大的光荣。」
「既然恶心的肉麻话说完了,瞌睡虫又跑回来,我要回家睡觉了。」
「你今天打算逃去哪里?」
「一个没有你、没有爱丽丝,也没有女王大人的地方。」
「这样啊,窝进茶壶里倒是一个合适的地方……没有谁逃得出这个国度,不管是废物还是任何人。」
「其实有一个不靠钥匙,就能简单逃出这个国度的方法。」
「真的有吗?」
「我建议你别用这个方法,我自己也还没用过……那就叫做狗急跳墙吧。就算是废物,也是有尊严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
「会是什么意思呢?……别死啰,帽商。」
「晚安,睡鼠。」
「目的啊,真让人怀念的字眼,我差点忘了呢。睡鼠……谢谢。」
◆◇◆◇◆◇◆
爱丽丝没问清楚红心女王在哪间店买东西,不过他完全没有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找的必要。一走出酒馆,附近就传来女孩子的尖叫声,一间店门口挤得人山人海,不仅如此,还停了好几辆大型的黑色马车。
从现场情况看来,女王相当受欢迎,聚集在店门口的清一色是女性。她们齐声称赞女王的英挺相貌,高举作为礼物的包裹或花束,热情欢声不绝于耳——但爱丽丝一接近,所有人无不吓得脸色僵硬,双唇紧闭。
欢呼声戛然而止,使店里的女王也察觉到异状。他望向窗外,与爱丽丝目光相遇。
女王悠然微笑,朝爱丽丝招了招手。穿着丧服的女子——纸牌兵静静打开服饰店大门,爱丽丝感觉着尖锐目光中传来恶意,走入店内。
店里摆满爱丽丝绝不想穿上身的衣服和帽子,配色与设计大多风格奇特大胆。
「嗨,爱丽丝,真巧呢。」
「女王陛下看来心情不错呢。」
「嗯,我的心情确实很好。」
爱丽丝冷漠地打了声招呼<手还插在口袋里>,女王也不为所动。他拿起一件触感看来十分舒适的蓝色上衣,正在定睛打量。
他身旁站着<红心杰克>,一个眼睛上头戴着眼罩,面无表情的剑客。纸牌兵里,他是唯一的男性。
爱丽丝不知道两人之间有什么样的过往,只确定杰克绝对效忠女王。毕竟他要是一对女王表现出不满,杰克便会立刻举起剑,发出无声威吓。
不过,即使爱丽丝此时向女王打招呼的态度蛮横,杰克依然一动也不动。
那应该是因为他双手满满的都是衣服。他双手发颤,单眼无言望向爱丽丝。
他的眼神彷佛在说「喂,快来帮我」、「帮帮我」、「拜托帮我一下」。
他面无表情又没出声,却让人像是直觉般听见了他的哀求。爱丽丝头一次对杰克生出同情心。尽管看上去像个机器人,他依然是个如假包换的人类。
「你见到睡鼠了吗?」
女王问道,随手把蓝色上衣抛到杰克的手臂上,又拿起另一件衣服。不管再怎么系杂,他对游戏规则和每个人物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不用问也知道爱丽丝为什么会到毛虫街。
「嗯,情报也到手了。」
「非常好,你拿到了什么样的情报?」
「我们要到泪池。」
「泪池啊,那地方很远呢——帽商到哪里去了?」
「他在酒馆里头,说什么因为和睡鼠是朋友……现在应该在叙旧吧。」
「唉,保护爱丽丝是<疯帽商>的职责,他还是一样无意向我宣誓忠诚呢。恶意违抗命令等于破坏契约,我早就向他说明过了。」
「……咦?」
「你呢,爱丽丝,你愿意效忠于我吗?」
「……是,应该吧。」
「我不喜欢暧昧不清的答案,这一点我之前也说过……算了,这个国度里的人不能回首过去。」
女王自嘲地笑了一下。
「毛虫都告诉我了,你是来向我宣示效忠的吧?」
「…………是的。」
「好,你必须听从我的命令,直到获得我的认同。首先,你得帮忙今天的公务。」
「……是……」
爱丽丝怀疑女王会吩咐什么命令,只是还没接到任何命令,他已经觉得疲惫不堪,毕竟被操劳得半死的杰克就站在自己眼前。杰克挺直背脊,像根木棍般杵在一旁。
这男人真能忍气吞声。爱丽丝在怜悯他的同时,也有些佩服。
「这件也买了吧。」
女王没看爱丽丝一眼,便把手中的衣服塞给他。不出他所料,女王交给他和杰克一样的工作。其它纸牌兵掀起平时掩面的面纱,开心地嫣然微笑,纷纷向女王推荐衣服,搭配穿着。这是爱丽丝第一次看见纸牌兵的长相,每个都是令人惊艳的绝世美女。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男人身边围绕着一大群美女争相吹捧的景象如此令人火大,而且自觉可悲。
「……」
「……」
「……」
「……嗯?」
杰克毫无预警地在爱丽丝面前翻开本子。
『羡慕』
本子上只写了大大的两个字。这是在做什么,笔谈吗?
「你为什么不用说的呢?」
杰克抱着成堆的衣服,灵巧地在「羡慕」两个字下头继续写下去。
『女王下令十年内说话不得超过十个字。』
「什么?这要求也太不合理了吧。」
『理由说来话长。』
写完,杰克从喉间发出「唔」的一声,删去「说」字,重写了一遍。
『理由说写来话长。』(录注:这里“说”字被划掉了。)
「那不用写了,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杰克大叹一口气。爱丽丝佩服杰克的忠诚,又不由得感到不安,害怕必须付出到这种程度才能让女王大人满意。
店员和纸牌兵一脸幸福,凑上前来,从两个大男人手中取走衣服。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不,别这么说。」
「购物结束了。爱丽丝,你也坐上马车。」
「是。」
外头女子不知何时又开始尖叫,也许是终于习惯爱丽丝在场,也可能是对女王的爱意胜过对爱丽丝的恐惧。女王朝聚集在店外的女子微笑,没把她们放在眼里,纸牌兵此时更是无言制止了拚了命地挨近女王身边的人群。
爱丽丝与女王从纸牌兵筑起的人墙中间通过,走向马车。马车共有三辆,杰克将大量衣物塞进了最前面一辆马车。
他们好不容易坐上马车。说来奇妙,车内空间狭窄,但坐上车后却让人感觉轻松不少。女王苦笑着叹了口气说道:
「就是这样我才不喜欢出门。这句话听在你耳里或许会觉得刺耳,不过我对女人的标准很高,纸牌兵可说个个都是一时之选。一群让人提不起兴趣的女人就算包围着我,也只是增添我的困扰。」
「这样啊,还真是奇怪的烦恼。」
——我比红心女王帅气多了,那些女人真没眼光。
爱丽丝气愤地想。聚集在窗外的女子身影逐渐远去。
女王对女人抱持高标准这话应该不假,纸牌兵确实是「美女如云」,只是她们现在又放下面纱,遮住了美貌。
「你该不会对<爱丽丝>出过手吧?」
他随口问问,女王轻笑了一声。
「爱丽丝的确很有魅力,不过她们不是我可以应付的对象。况且……每个人各有所好。」
女王垂下眼眸。
「——其中也有只爱<爱丽丝>的可怜男子。」
「咦……?」
「这对你来说太难懂了吧。」
说完,女王不再开口。他脸上露出像是微笑,又像在为某人担忧的复杂神情。爱丽丝心想,就算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女王也只会转移话题。这个国度位居上位者,似乎特别讨厌「仔细说明」。
马蹄踹踏在石子路上,由于走在铺好的道路上,几乎感觉不到马车颠簸摇晃。不过,车窗外的景色一点一点慢慢开始产生变化。他们似乎早就离开毛虫街,但还在城里,只见街景愈来愈脏,而且杂乱。
「待会儿要在什么地方,执行什么样的公务?」
「目的地就快到了。这个国度的居民把靠近边境的这地方称作’贫民窟。,看来很难称得上赏心悦目吧。我也很久没到这里来了,为了怕弄脏衣服,我事先准备了更换的衣物。」
爱丽丝听到这才明白,刚才他买衣服出手那么豪爽,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那些衣服要换穿个十次也不成问题,毕竟都载满了一整辆马车。
「至于公务的内容——在第一次见面时我已经说过,国内若有人违抗命令,红心女王可砍下他们的首级。」
女王在说出「砍下首级」时,脸上甚至泛起微笑,令爱丽丝感到一阵颤栗轻窜过背脊。
「为了维护国内和平,治理国度就是我的工作。」
「……噢,前不久国内和平遭到破坏时,女王大人您那时候又在哪里执行什么样的工作呢?」
爱丽丝出书讽刺,想起至今尚未修复的广场,和在公爵宅邸目睹的怪物。他丧失了公爵大闹城镇的记忆,但公爵丑恶的样貌和骇人的声音与气味仍历历在目,就连那头怪物抱起公爵夫人娇小身躯的情景也令他难以忘怀。
爱丽丝忘记了一切,只从别人口中听过前几天发生的事件经过,据说红心女王当时并未跨出过城堡一步。
即使遭到爱丽丝责难,女王依然面带微笑。
一个诡异的笑容。
那笑容看起来像是假笑,在眉清目秀的脸庞上,露出令女子不禁倾心的微笑。不过在微笑后头,根本摸不清他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宛如戴上一副虚伪的面具。
「——爱丽丝,你到底是什么人?」
戴上面具的女王突然问道。
爱丽丝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既然自称爱丽丝,你就是爱丽丝——以这理由强迫自己参加游戏的人不正是女王吗?
——我是爱丽丝。
尽管难掩困惑,他还是打算这么回答。就在他要开口回答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好了,我们到啰。小心说话别太大声,你和杰克在这里必须扮一下捉迷藏里头的鬼。」
「捉迷藏里的鬼?」
「对,安静并且迅速地捕捉猎物就是鬼的责任。」
走下马车后,一间像是弃置已久的废屋出现在爱丽丝眼前,看起来恐怕有十年以上无人在此居住。
纸牌兵移动得悄无声息,绕到废屋后头。杰克站在玄关前,双眼直视女王。
「有三个人躲在里头,一找到立刻带到我面前,这是命令。」
女王在爱丽丝耳边低语,接着以动作向杰克下达指示。杰克什么话也没说,他点头,潜进废屋。
——捉迷藏啊。
这情形怎么看也不像捉迷藏。空气里充满紧绷的刺激感,周围沉重的压迫感也压得人喘不过气。
有些外表看来贫困的人在远处观望,他们一和爱丽丝或女王对上眼,便急忙加快脚步离去。其中也有女子,只是没有一个人朝女王欢声尖叫。
这是命令,不服从就要被砍头。
爱丽丝不得已只好担任起捉迷藏里的鬼。
「爱……爱丽丝……!」
他马上发现疑似女王想找的人。或许算得上是他运气好,在他头一间察看的房间里头,碰巧蹲着一个小孩子。
「咦……是这孩子吗……?」
小孩子。
爱丽丝吓了一跳。
那是个头戴帽子,十岁左右的男童,和公爵夫人的年龄相仿。女王动用纸牌兵——并且亲自动身前来,为的就是抓住这个孩子吗?
少年一见爱丽丝,马上面露惊恐。不过,那张脸随即转为憎恨。面对突如其来的敌意,爱丽丝也不禁心惊。他没有再改变神情,笔直朝爱丽丝冲了过来。
「哇啊!」
「比比!可可!快逃!」
少年大叫,撞上爱丽丝,脚步踉呛地试图冲出满是灰尘的房间。慌乱约脚步声在废屋里此起彼落,老旧的地板吱吱轧轧作响,过了不久,甚至传来疑似木板断裂的声音。
「欸,别跑啊!」
爱丽丝和十岁男童在体型上的差距悬殊,即使被撞,爱丽丝也只是暂时失去平衡,反而是少年摔倒在地。他正打算站起身,爱丽丝便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臂。
少年宛如遭捕的小兔子,拳打脚踢奋力抵抗。
「可、可恶,放开我!」
「慢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女王为什么会盯上你这种小孩子?」
「……小孩子……?」
少年的脸庞浮现近似杀气的憎恶与怒意。
「你还不是让那个小孩当自己的替身!」
爱丽丝一时无言以对。
这个男孩……认识那位公爵夫人。只是,爱丽丝依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如此痛恨自己。
公爵在前几天死了。
公爵夫人不再需要担任替身——理应如此。
「辛苦你了,爱丽丝。」
「!」
爱丽丝手里仍抓着男孩的手臂,红心女王此时正好抵达,双手挥起巨大镰刀。
凶恶的刀刃上头绘有花纹,宛如死神手持的镰刀。
女王红褐色的眼瞳冰冷不带情感,犹如一面明镜,映照出少年与爱丽丝的惊讶与恐惧。气派的镰刀如自行散发光芒一般,在昏暗的废屋里闪耀刀刃光辉。
「住——住手:」
爱丽丝迅速抱起男孩,在破旧的地板上翻了好几个斤斗。
镰刀割过空气,掠过他头上。
女王一声不吭,微微蹙眉,立刻又无情地挥起镰刀。他的动作轻快,彷佛只是在挥一根断掉的树枝,令人不禁怀疑他的体格和手臂纤细,究竟是从哪里生出这么大的力气。
爱丽丝抱着男孩,爬着逃了出去。
从门口逃进里面的房间。
那地方在过去像是当作客厅使用,空间相当宽敞,杂物和家具全堆放在角落,中间空出一大块空地,蜡烛、玩具和糖果包装纸全散落一地。看来这地方是小孩子玩乐的场所,或者也可说是藏身处、秘密基地。
「啊……!」
在爱丽丝手中动个不停的少年吓得惊叫出声,全身僵直。爱丽丝也不由自主地当场停下脚步。
杰克也抓到了一个男孩,面无表情地从后面拎起男孩的脖子。
「罗吉!」
那男孩叫着爱丽丝手中的少年,声音里带着哭腔。不管再怎么挣扎,杰克的手臂还是不为所动。
「好痛!」
爱丽丝惨叫。他救出的少年——罗吉咬了他的手臂。他忍不住痛,一松手,罗吉马上冲向杰克。
「放开比比!」
罗吉抓住杰克——但根本不是杰克的对手。杰克若无其事推了下罗吉的肩膀,轻轻松松便将罗吉击倒在地。
「可恶……!可可!可可,你快逃——」
扯开喉咙大叫的罗吉望向房间一角,随即浑身僵硬。
房里甚至能听见他轻轻倒抽一口气的声音。爱丽丝循着少年的视线望去,也和他一样倒抽了一口气。从自己的指尖、喉咙间,可以感觉到体温逐渐流失。
那恐怕就是名叫可可的少年。
他的身躯挥泪告别了首级,在血泊上打滚。
他死了。
身首分离。
「这、这……」
女王笔挺地站在爱丽丝身后,放下镰刀,表情有些不悦。
「你、这是在、做什么……」
「爱丽丝,你来这里是为了向我效忠,妨碍我工作就是你展现忠诚的方式吗?」
「他、他们都还是小孩子,可是你、你居然……」
「他们犯了禁忌,身为,奇异国度。的女王,我有义务给予惩罚。」
「惩罚——他们做错了什么?不管怎么说,也没必要杀、杀了他们……」
「这家伙就算对方是小孩子也不会手软,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在罗吉的嗓音里,爱丽丝把视线从小孩的尸体上移开,转为凝视罗吉那张因为恐惧而苍白,但依然表现出深恶痛绝的脸孔。
「公爵夫人会被杀都是你害的!爱丽丝!」
「什么?」
咦。
他说什么?
被杀。
被杀死了。
公爵夫人,那个女孩子被杀了。
「他们和之前的公爵夫人有交情。公爵夫人虽然老成,年纪和他们相仿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常一起喝茶,不过她和这些孩子应该更聊得来吧。」
女王以闲话家常的口吻,道出罗吉与公爵夫人之间的关系。在弥漫血腥味的房间里,居然可以回忆起如此温馨的画面,女王的胆量之大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一起喝茶。
爱丽丝记起美味的红茶与刚烤好的饼干滋味。桃发少女的小脸蛋、微笑、目光、嗓音,一一在他脑海苏醒。
「你说……什么?那个怪物不在了,所以她在这个国度过着幸福的日子——」
『既然那头怪物消失了,你也不需要再当替身了吧。』
『嗯。』
『你能在「奇异国度」过着幸福的生活吗?』
『……嗯。』
「幸福……?你在说什么傻话。」
罗吉瞪视爱丽丝,语带嘲讽。
「公爵也好,公爵夫人也罢,替代品早就来了。因为那家伙,之前的公爵夫人被女王处死了。」
「当爱丽丝真好。」
发抖个不停的比比抬起眼,嘴里嘟囔着说。
「只要顾好自己,就能获得幸福。」
『这个国度一有人死,他马上会找新的人来代替。』
「为、什么……」
『你如果能忍受抛弃过往活下去,你如果想成为<爱丽丝>,那么你就必须前进……不管发生什么事。』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爱丽丝总爱说这些话——好可爱。』
「因为她不小心让公爵逃到城里,使爱丽丝曝露在危险之中。破坏规则,犯了爱丽丝的替身绝不能犯下的错误,因此我有充分理由给予斩首惩处。」
为什么。爱丽丝茫然自失的低吟得到女王响应。他无法接受这种说法,何况这根本称不上是「充分的理由」。
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只是爱丽丝,罗吉哭丧着脸,大声叫喊:
「别开玩笑了!别拿那种自以为是的规则随便束缚别人!我最讨厌奇异国度了!这、这种国度反正全部都是一场假戏!」
女王迅速转身面向罗吉,看似面无表情,眼里却蕴含着明确的杀意。
罗吉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从口袋里取出被揉成一团的一小张纸。在这少年心中不晓得涌起了什么样的情感,只见他嘴角歪斜,泛起胜券在握、嘲讽又得意的笑容。
「这是我们在广场上找到的,就在公爵的血迹里。本来我们以为这只是张纸屑……可是错了,这里头写的是『真实』。」
「……」
「真正的红心女王——」
「闭嘴。」
女王迈出步伐,打断罗吉的话,语气沉稳且不容分说。女王和巨大镰刀逼近,罗吉忍不住有些畏缩。
「那不是你该有的东西,你没有权利知道这些事情,快给我。」
「你……你作梦。我要在国内到处散播,不让你这个冒牌货继续为所欲为。」
「唉,这可真麻烦——听好了。」
女王一手放开镰刀,俯视罗吉,规劝似地缓缓开口。即使对方是小孩子,他也无意放低身段,可说是以平等的态度对待。
「『奇异国度』里的居民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他们在这个『垃圾桶』里过得很幸福,我劝你最好别再多管这种主动抛弃幸福的废物。你似乎听不懂我刚才说的话,那不是像你这种人该拿在手上的东西。我要是把纸上的内容告诉全国人民,没有一个人不会相信我,但是没有人会相信你,毕竟你只是个小孩子,现在更是完全成了个废物。」
不只罗吉,听者无不被这番话狠狠刺痛了心。
废物。
这个字眼猛烈攻击着爱丽丝的内心。
「好了,我们还是尽快解决这件事情吧。用不着担心,为了不让你们受痛苦折磨,我会一刀砍下你们的脑袋……我最受不了红色了。」
「讨厌红色的红心女王,这不是很奇怪吗?」
罗吉这句话燃起了女王心中的怒火,在场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女王散发出腾腾杀气。
女王双手瞬间高举镰刀,下一刻,罗吉本该已经人头落地。
不过,刀刃停在半空中。
爱丽丝上前挡在罗吉与女王之间。
「爱丽丝……」
「我不会向你宣誓忠诚。」
爱丽丝紧闭双唇,凝目怒瞪女王。
他的身体兀自行动,公爵夫人依然在他脑海里微笑。
他不愿眼睁睁看着那把刀刃再夺去孩子们的性命,在挡在两人之间后,他才涌起这样的想法。他把手伸进口袋,口袋里头放着一把枪。他不晓得开枪能否击中女王,而且无法击中的可能性相当高,但这仍改变不了枪可以当成武器的事实。
事发突然,杰克握住剑柄,举步上前,放开了手中那个叫做比比的少年。比比于是趁机逃走,冲向罗吉。
女王轻声叹息,放下镰刀——
——劝完罗吉,接下来还有一个爱丽丝。
「你要是不杀白兔,就无法成为爱丽丝。直到目前为止,有八十八位爱丽丝来到『奇异国度』,她们一心只期盼自己能得到幸福,爱丽丝就是这样的人。可是你不一样,在你来了之后,总有意外发生,违背白兔期望的故事发展……」
你是灾厄,是所有动乱的根源。
女王意有所指,说出口的却又是另一番话。
「你到底是谁?爱丽丝。」
刚才在马车上,女王也问过同一个问题。那时爱丽丝正打算回答:「我是爱丽丝。」但他现在改变了心意,也不认为这是女王要的答案。
「我不知道。」
『我还想再多了解爱丽丝。』
他本以为将来还有机会和少女一起喝茶谈天,没料到少女早已不在这世上。
「所以我想多了解爱丽丝,虽然就算我成为真正的爱丽丝……就算我对爱丽丝的了解再透彻……也没办法再告诉她了。」
「爱丽丝……」
细小的嗓音发颤,从背后传来。他缓缓移动视线与姿势,俯视罗吉和比比眼中的粼粼泪光。
他们心里想着同一个人。
两个少年和爱丽丝都一样怀念她。
「『你如果能忍受抛弃过往活下去,你如果想成为<爱丽丝>,那么你就必须前进……不管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女王知道自己和她最后聊天的内容?
不过这个疑问的问题不大,最严重的问题在于这句话如针刺中了爱丽丝的心,而且刺得极深,几乎难以拔出。
「爱丽丝,你要是再听不懂,我就摊开来说吧。帮助公爵夫人不在你的工作范围之内,不过你要是认真思考如何杀死白兔,确实逮住睡鼠,就能避免这样的情形发生。」
「……啊……!」
爱丽丝一时说不出话。
耳边彷佛听见那些劝说自己的成堆话语崩塌,发出轰隆巨响。
他自以为是地同情公爵夫人,自以为是地朝她伸出援手。他不忍看见那么小的女孩子担任自己的替身,觉得丢脸。他气没人愿意帮助这个小女孩。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着想。
然而,同情她,帮助她的结果却是遭公爵发现她不过是个替身。
爱丽丝要是不管她的死活,把全副心力放在猎杀白兔游戏上,只和她喝茶聊天,不衍生出无谓的恻隐之心……
如果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公爵夫人仍会活在这世上,与罗吉、可可、比比玩乐,抑制狂暴的公爵,依然能平安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
『你能在「奇异国度」过着幸福的生活吗?』
『……恩。』
她撒了谎。
她为了爱丽丝撒谎。
如果她没死,罗吉他们也不会憎恶并且起而反抗女王和爱丽丝,用不着为此断送性命。
「奇异国度」正在崩毁,这都是自己的错。
爱丽丝总算了解此一事实。
女王只是从水果篮里挑出并且除去坏掉的水果。即使只有三颗水果腐坏,一旦放着不管,霉菌与细菌很快就会在不知不觉中侵蚀整篮水果。
「你明白了吗?爱丽丝。关于那些穷途末路的废物,你只需要袖手旁观,当一个顺应故事发展,率直又可爱的爱丽丝就行了。」
爱丽丝僵在原地。
女王走过他身边,接着挥起镰刀。
「罗吉!」
比比扯着嗓子尖叫。
「快逃!快带着书页逃走!」
比比撞开罗吉。
罗吉往前一跪,鲜血与刀刃从他头上划过。稚嫩的嗓音激动怒吼,嚎啕大哭,任鲜血泼溅全身。比比的头颅在地上翻滚,罗吉握紧纸张,冲出客厅,跨过木箱,跑向玄关。
不过,穿着丧服的女兵正守在房子外头。
罗吉顿时哑然,瘫坐在地。
叩、叩、叩。
女王脚下的长靴高跟踏响老旧地板,脚步声沉重又确实地接近罗吉,染血的刀刃溅出鲜血,逼近孩童的颈项。
啊!
「我讨厌红色,快把这里收拾干净。」
◆◇◆◇◆◇◆
爱丽丝没向女王告别,浑浑噩噩地走出废屋。
女王在爱丽丝走时朝他说了一两句话,都没得到响应。但他不怪爱丽丝,也没留住他。
爱丽丝走后,纸牌兵默默埋头继续自己份内的工作。对她们而书,爱丽丝在或不在并无分别。
其中有人负责将孩子们的身躯与头颅以黑布包裹。有人负责将以黑布包裹的尸体搬运至马车。有人负责恭敬地擦拭沾上女王的脸和手以及镰刀上的鲜血。纸牌兵各自依照女王下达的命令行事。
「啊,对了,我差点忘记还有件事要办。你去告诉白兔,我们需要三个替代的棋子。」
碰巧直视女王的纸牌兵点头,快步走出废屋。
现场只有红心杰克与其它纸牌兵不同。在一群手脚利落的女兵里,他俯视尸体,迟迟未曾移步。
女王注意到杵在尸体前的杰克,目光锐利地凝视着他。纸牌兵中唯一的男子总算挪动身一体,捡起头颅,与身躯一同安放,并且轻轻阖上圆睁的空洞大眼。
「……您的目的是让爱丽丝看见这一幕吗,陛下?」
十年内说话不得超过十个字,平常总服从这荒唐命令的杰克开了口,而且讲的话明显超过十个字。他的嗓音低沉而且浑厚。
女王仰起下颚,双眼细眯。
「杰克,你也打算违抗我的命令吗?不许说话。」
杰克同样眯起单眼,露出责备的目光。不过,他无意责怪这命令,他怪的是大受打击,如活死人般走出废屋的爱丽丝、惨遭杀害的孩童。
以及自己选择走上备受憎恨与畏惧之路的女王。
这些才是杰克谴责的对象。
「别摆出那种脸。」
女王微微苦笑。
「这是我的职责……『我』可不想变成废物。」
这时,一个纸牌兵走上前来,交给女王沾满血迹,罗吉握在手中的纸张。在头被砍下之后,他依然紧紧握住这一张纸。促使他做出这种行为的不知是执念、怨念还是留恋。
女王让纸牌兵全部退下,处刑后的清理工作几乎都已结束,只有血腥味还残留在空气中,而且恐怕永无消散的一天。
他打开揉成一团的纸张,看见白纸染上红点,瞬间皱起眉头。
【书页内容】
「好士兵们,请问你们在做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小姐。女王大人下令要种红玫瑰,这个红心4居然胡涂搞错,种成了白玫瑰!」
「哎呀,白玫瑰也很美啊。」
「那可不行,红心女王最讨厌的颜色就是白色,所以我们才要把玫瑰漆成红色,因为女王最爱的就是红色。要是不加紧赶工,我们就要被砍头啦!」
「真可怜呢。」
【书页内容】
那是张以蓝色墨水写下,给小孩子看的童话故事书页。
一滴蓝色墨水滴落地板,那是从女王袖口滴出的墨水。女王默默望着地板上的墨水渍,细心抚平纸张皱折。
「这种东西居然还留着……不,这可能是白兔不小心掉在路上的……他很重视这东西。『奇异国度』的『过去』,『真实』。他应该早就用钥匙锁在某个地方才是——你不这么认为吗?杰克。」
纸牌兵遵从命令,全部退出废屋,杰克此时却无声无息地站在女王背后。他轻叹了口气,走到女王面前,好让女王不需要回头。
「你想说什么,杰克?你那张脸看起来好像有话要说呢。」
「……」
「这东西得还给白兔——早知道就让刚才传话的纸牌兵顺便带过去了。」
女王尽可能把故事的书页抚平,对折整齐,收进怀中。
「……第八十九位爱丽丝。他最好明白自己在这个故事里的,敌人』究竟是谁。」
「他不过是个劣质品,让那样的爱丽丝参与游戏也没有意义,他根本没有推动故事前进的力量。」
杰克开口说话,不快地皱起眉头。
女王没责怪他,反而面露苦笑。
「说的也是,故事再进行下去,也只是一场闹剧。」
「那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管是这个国度还是白兔,都已经差不多走到极限。这时候,那个爱丽丝来了。故事需要转折,平淡无奇的故事无法吸引众人目光。那个爱丽丝若是带来改变的象征,就看他如何努力也是件有趣的事。」
杰克没出声,回望咧嘴冷笑的女王,恢复他原本坚守的沉默。女王快步走出废屋。
「我倒是想到一件事,杰克。」
「?」
「你刚才说的话需要一百年才能还清,为了避免你永远不能说话,我劝你还是别再开口。」
「……」
杰克失落地垮下肩膀,深深叹了口气。
◆◇◆◇◆◇◆
帽商还在毛虫街等候,必须先回去才行。
不过,爱丽丝忘了这个约定。正确来说,他无法思考任何与现实相关的事情。他的双脚自行踏出蹒跚的步伐,移动他的身体与脑袋。他像个醉鬼或梦游症患者,脚步踉舱,手扶着墙,失魂落魄地向前行走。
不久,他走出脏乱的贫民窟,分不清该往哪个方向才能走到毛虫街。他对这附近的地理位置不熟,又是搭乘女王的马车从毛虫街到那间发生惨剧的废屋。
只是此时此刻,迷路并未带给他恐惧与不安。
公爵夫人的笑容和孩子们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的景象化成一滩血水,在他脑中翻腾。他没有亲眼目睹,公爵夫人被砍下首级的一幕却栩栩如生地浮现脑海。那张可爱的脸庞,桃色的发丝,在空中划出圆滑弧线飞了出去。
她的头会被砍,都是自己的错。
『即使如此,你还是想成为爱丽丝吗?』
气我会成为爱丽丝,为了不让名字再被夺走。』
爱丽丝抡起拳头,朝自己倚在上头的墙壁狠狠挝了一拳,额头重重地抵在墙上。
在他背后,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人声嘈杂,有一大群人正在窃窃私语,并且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
只要逃走就不会惹上麻烦。
只要躲开就能保住性命。
和自己扯上关系的人因为受到无关紧要的问题牵连,无一存活。
在这地方,爱丽丝是瘟神。
——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情。
缠绕在公爵夫人手上的领带。对公爵夫人寄予的同情。
——我该怎么做才好。
公爵死后,孩子们从他的尸体里发现触犯禁忌的纸张。
『关于那些穷途末路的废物,你只需要袖手旁观,当一个顺应故事发展,率直又可爱的爱丽丝就行了。』
——我做错事了吗?爱丽丝到底是什么?爱丽丝只能是个自私的人吗?这种……爱丽丝就是这种差劲的家伙吗?
『……当爱丽丝真好,只要顾好自己,就能获得幸福。』
——错了。
(你要放弃吗?)
哗啦哗啦哗啦……
冷不防下起了雨,人们的惊慌声四起。他们不是被爱丽丝,而是被雨追着逃。只有爱丽丝仍杵在原地,流淌面庞的泪水混入雨滴,一同落下。
(放弃也无所谓。)
爱丽丝回过头。
他以为眼前站着的会是身穿蓝白围裙洋装的金发少女。
「毕竟你不是爱丽丝嘛。」
原以为是误听或幻听,但少女语声在这时确实进到了爱丽丝耳中。不过,站在他眼前的少女没有穿上围裙洋装,也不是金发。
那是个发色艳红,富有魅力的美少女。小短裙衬托出一双修长美腿,在女孩子里面她的身材可算纤长。
她不是小女童,但也不是成熟女性,而是个年纪虚实难辨的女孩子。她像个天真的少女般微笑着,偌大的双眸却深邃如要探人人的内心。
「……这次的爱丽丝真不可爱,不适合穿裙子,留长发更是难看,而且还一个人在外头闲晃。帽商到哪里去了?难道他已经厌倦你了吗?——果然爱丽丝还是我最适合了。」
「你是……谁……让开。」
爱丽丝没多看突然现身的少女,手扶着墙缓步离去,任雨打在身上。
「……我……一定要前进。」
爱丽丝一踏出步伐,少女立刻用力抓住他的手臂。
「现在的你什么也做不到。」
温柔的嘲讽语气听得爱丽丝肩头一震。
她说的没错。
自己确实什么也做不到。他以为自己救了人,结果只是让情形更加恶化。
这正证实了自己根本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你当不成爱丽丝。」
这句话深深刺入他内心,戳中他的痛处。纯白西装和雪白心脏沾满了无形的鲜血。爱丽丝什么也做不到。他不可能没察觉少女的真面目,却打定主意佯装不知,只是迈步前行,试图逃离此地。
不过,他既然已经回头,便逃不过未练的纠缠。
「我来代替你当<爱丽丝>,你不是想放弃了吗?那么,名字……还给我,把名字给我。」
未练的行为模式千篇一律。诱使他回头,夺去他身体的自由……并且亲吻他。
红发少女吻上爱丽丝的双唇。
爱丽丝的身体瞬间僵直。
然而,未练的身体也在同时猛然一颤。
「咦?」
大吃一惊,身体颤抖,移开双唇的是——未练。她脸上血气尽失,盯着自己的双手,看见袖口流出了黏稠的深蓝色墨水。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少女的右手满是墨水,掉落在地,如黏土人偶的手臂脱落一般。
未练瞬间恢复稚嫩的少女模样。她惊恐地尖声惨叫,推开爱丽丝,不住后退。泪水在她的眼眶打转,她就这么睁着泪眼,定晴注视自己的手臂。
她的两只手臂还在,到处都见不到深蓝色墨水。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未练朝爱丽丝抛出疑问,爱丽丝没有答腔。被推得跟随往后退了一大步,背靠在墙壁上的爱丽丝歪歪斜斜地往前走去,彷佛根本没听见未练的叫喊。
「……我要……前进才行……」
他悄声说着,如在梦呓。
几乎可说是喃喃自语。
此时的爱丽丝不只没听见未练的声音,甚至连未练的身影也看不见,恐怕也没注意到自己已遭未练强吻。
「我要成为——爱丽丝。」
未练盯着爱丽丝的湛蓝眼眸,脸色惨白。她又再往后退,止不住牙关打颤,双唇和身体也在发抖。原本前来威胁爱丽丝的未练反而怕起爱丽丝。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雨丝穿过末练的身体,她发青的脸上冒出冷汗。爱丽丝没理会她,只是一味往前走——
「爱丽丝。」
爱丽丝与未练同时回过神。
一手抱着纸袋的帽商就站在哪里。压低的帽沿在阴沉的眼瞳里投下深夜般的黑影,冰冷雨滴从他的黑色卷发和帽缘滴落。
——啊,对了……我讨厌雨天。
爱丽丝忽然隐隐约约浮现这个想法。整顶帽子都湿透的帽商看上去冷得刺骨,当事人却连根手指头也没发抖,只是和平常一样佣懒地站着。爱丽丝此刻觉得背脊窜起寒意,肯定是因为站在眼前的帽商身上散发出无比骇人的杀气。
「帽商……」
未练叫了帽商的名字,语气既伤感又怀念,既开心又困惑。一句平凡无奇的呼唤中,浓缩了各种复杂的情绪。
然而——
帽商的神色冰冷如昔,枪口对准未练。
「这个未练还真新啊。抱歉打扰你找乐子,爱丽丝很忙,可以麻烦你别挡路吗?」
「太、太过分了,帽商。为、什么……」
未练依然脸色发青,神情宛如承受失恋般的重大打击,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
「『为什么』?你这家伙说话真奇怪,保护爱丽丝不受敌人攻击是我的职责。」
「……唔唔唔……!」
简直像个就要嚎啕大哭的小孩子般奋力地吸气……红发的未练从喉间发出这样的声音,接着如烟般消失。
帽商收起枪,走向爱丽丝。
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
爱丽丝没说话。他想和帽商说些什么,不,他希望帽商主动开口,就算是损他两句也好。
他还没整理好混乱的情绪,帽商此时若像平常一样话中带刺,也许能让自己忘却这悲苦难耐的心情。
不过,帽商不知为何同样默不吭声,一脸若有所思,最后还是爱丽丝打破了沉默。
「……谢谢你,帽商。你又救了我一命,我太……大意了。」
「真恶心,这是我的工作,用不着在意。」
他老实道谢,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帽商应该也没料到,只见他愣了一下,笑着回道。
「……我惹女王生气了。」
「嗯,我想也是。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爱丽丝——回家啦。」
爱丽丝缓缓点头,和帽商并肩行走。
「所以你是因为挨骂了,方躲在这里偷哭吗?」
「才不是。」
「哼。」
「钦,你为什么会效忠女王啊?」
「……还以为你总算学乖了,居然又开始问问题……」
帽商不耐烦地嘟囔着。
「我刚和睡鼠也聊到这个问题。」
「噢。」
「我有个『目的』。这个目的需要花上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达成,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和女王签订契约。」
爱丽丝停下脚步。帽商难得聊自己的事情,之前只要爱丽丝发问,他总是故意转移话题,今天的帽商和以往不太一样。在他心中,睡鼠的存在真有这么特别吗?
奇妙的是,帽商口中的「目的」引起了爱丽丝的兴趣。
「……目的……」
「离开『奇异国度』,而且是和爱丽丝一起。」
爱丽丝想起睡鼠说过的话。
这个国度有出口,钥匙就在白兔手上。这话在他耳中听来像是一种比喻,但他又认为和帽商的「目的」并非毫无关系。
和爱丽丝一起离开。
帽商口中冒出自己的名字令他忍不住惊讶,马上又生出新的疑问。而且——至少爱丽丝不打算离开这个国度,他更想要的是……
「别擅自决定,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在『奇异国度』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得麻烦你弃权了。」
帽商又恢复向来的恶毒口吻,爱丽丝也一如往常气愤难平,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话扳回一城。
雨下个不停,心情愈来愈沉重。眼前景象模糊,脑子里也依然昏昏沉沉。
「这世上只有一个<奇异国度的爱丽丝>,那人可能是你,也有可能不是。」
爱丽丝抬头。
濡湿的浏海实在太碍事了,根本看不清楚帽商异常严肃的目光。
爱丽丝一想到这,帽商接着静静朝爱丽丝伸出手,撩起遮住他双眼的浏海。
「不过……现在的爱丽丝是你。」
爱丽丝垂下视线,点了个头。
「那就重新开始吧,明天我们要到泪池。」
◆◇◆◇◆◇◆
大雨滂沱。
黑暗中,屋檐下,雨声随处可闻。
雨声中,混杂着恸哭与呜咽。
雨声与哭声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奇异国度的居民全待在屋内。在这里,没有一个人喜欢雨,甚至有不少人怕雨。
少女捶打建筑物湿透的外墙,大哭大喊,如在谴责恋人似的。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红发少女不停用力槌墙,身体……没被雨打湿。
她是未练。
濡湿她脸庞的不是雨。
「那个人不是爱丽丝!为什么我杀不了他!以前每次都很顺利啊!为什么那个人、为什么……为什么我杀不死他!」
红发未练悲声哭喊,额头抵在墙上,五指紧抓墙面。
叮钤。
钤铛声响遍小巷,穿过雨声与恸哭声。
未练急促喘息,狠瞪声音来向。
「嗨,好久不见——<第八十八位爱丽丝>。」
「……小猫,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泪水淌下面颊,红褐眼瞳转变为如火焰甚至是鲜血的艳红。
未练瞪视落汤猫,他的长发和西装全淋湿了。
「你以为是谁害我变成了<未练>?」
「抱歉,你可以尽情地揍我,揍到你气消为止。」
「我才不要,我要是揍你,肯定只会让你更乐。」
「嗯……说的也是,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你还真敏锐。不过我也有在反省啰,那时候真是做了件坏事。」
「……」
未练眼中的红光闪烁,快步走近柴郡猫。柴郡猫正如自己所言,露出羞愧目光,嘴角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苦笑。
未练抚着左胸,用力按了下去。
「这里,你刺下去的地方,我到现在都还觉得疼。」
「这样啊,那真是我失算。我以为死后就能解脱丁,不管是疼痛还是痛苦,都能忘记……我再次向你道歉,对不——」
雨水飞溅。
未练打了柴郡猫一巴掌,也打断了柴郡猫饶舌的话语。红色眸子里燃起了狂暴的火红怒焰。
「别以为还可以再继续要我!我想成为爱丽丝!我不想死在你手下,我希望是老师杀了我!我和其它爱丽丝不同,我一定可以成为真正的爱丽丝,无论名字、服装还是那个地点,最适合的人绝对是我。」
「……」
「爱丽丝本来是我,老师也认同我,你却杀了我,为什么!我讨厌那个爱丽丝,帽商、小猫我全都讨厌!」
空气在尖锐声中震动。
柴郡猫也垂下耳朵。
「我明白了。我为什么会杀了你,你为什么没办法从刚才那个第八十九位爱丽丝口中抢下名字,他为什么没杀了那个爱丽丝,我就把理由告诉你当成赔罪吧。告诉你之后……你愿意和我来一场交易吗?」
「咦……」
彷佛敛去气息的雨声又再响起。
未练眼眸中熊熊燃烧的红光也顿时消散。
「第八十九位爱丽丝是个空壳,没有你可以夺走的东西。因为我破坏了规则,导致杀死白兔的能力还在你身上。」
未练的眼神游移,柴郡猫看出她内心动摇,笑了一下。
「我现在不那么惹人厌了吧?」
「我要是能杀死白兔——」
「不可能。你的名字和身体都消失了,对他来说只是其中一个<未练>。你已经从游戏中出局了,就像棋盘上被吃掉的棋子无法再上场。」
「对,这全都是你的错。我不晓得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总之我不会帮那个爱丽丝,更不会帮你。」
「……真糟糕。」
柴郡猫苦笑,摸了摸自己的脸。未练那一巴掌打得他脸颊红了起来。
「……老师喜欢的爱丽丝,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可是,他刚才认同第八十九位爱丽丝啰。」
「骗、骗人!为什么?」
「他到这个国度已经十年,也有八十九个爱丽丝被带进这里,或许就连他也愈来愈搞不清楚到底『真正的爱丽丝』是怎么样的爱丽丝了。」
柴郡猫怜悯着这些人。未练紧咬双唇,差点没咬出血。
「也就是说,我会获得认同不过是碰巧吗?……骗人,我不相信。老师喜欢我,我也是真心的……!」
「如果这是你抛舍不下的『未练』,我和第八十九位爱丽丝说不定帮得上你的忙。」
「……这样啊,可怜的爱丽丝,到头来也只是你利用的工具。」
「这话真难听呢,他可是我的秘密武器哦。」
「什么意思?你说的话老是让人听不懂。」
「这是为『爱丽丝』和『老师』两人进行的故事,故事必须结束了,所以拜托你——爱丽丝,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未练紧咬鲜红双唇,垂下了头。
「……我如果帮你,老师这次会杀了我吗?」
「一切都会结束,我保证。」
「那——好吧。」
「太好了,也就是说交易成立啰。」
柴郡猫轻抚未练的发丝,未练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别过了头。
雨一直下到天明,未曾片刻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