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又有墨水从身体里流了出来。
宛如出现裂缝的陶器,这就是自己现在的身体。虚泛空洞的内在盛满蓝色墨水,不久过后,陶器终将破碎,朝四面八方迸洒大量墨水。
就像那个肮脏的<公爵>。
袖口滴滴答答地滴出蓝色墨水,不,也可能是红色墨水,或是黑色墨水。墨水看不出确切颜色,从白兔的身体里汩汩流出。
「啊啊……不能、弄脏……」
白兔哀叫着,踉跄离开餐车。餐车上放着前菜和面包,以及红酒和巧克力蛋糕。白兔要是晚一步走开,恐怕此时早已淋得整顿晚餐都是墨水。
只有一滴墨水滴在盘子边缘,就只有那么一滴,简直是奇迹。
白兔倚在水槽边,调整紊乱的呼吸,拭了下眼角。
「咦……」
他以为自己痛到流出泪水,红色眼眸里流下的却是蓝色墨水。
「可、可恶……!」
他握紧被墨水弄脏的手,朝流理台狠狠揍了一拳。
由于久未清理,水槽里和流理台上随处散落菜屑、碎肉和脏锅子。白兔一揍流理台,马上铿锵声四起,锅子和调理用具等掉落一地。
「小白。」
「!」
白兔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自己以外的声音,他忘记疼痛,惊讶地抬起头,发现身旁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上头垂着一对类似白兔的长耳朵,端正的容貌乍看之下像个少女,脸上的微笑有些寂寥。
「……你这家伙……是什么时候……」
「<三月兔>。」
白兔瞪着他低喃,他噘起嘴果断地说道:
「你就不能好好叫我的名字吗?<白兔>,这可是你取的呢。」
白兔一时说不出话。少年手抆着腰,环视凌乱不堪的厨房,目光停在脚边碎裂的盘子。
「这地方还真乱啊……好,我先来把这些东西洗干净。」
三月兔卷起袖子,把肮脏的碗盘和锅子全堆到水槽旁,白兔则是在一旁怒瞪他的背影。
「喂,别多管闲事。到底要我说几次才懂,不准你再来这里。」
三月兔回过头。
白兔的视线模糊,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墨水不再流了,只是身体仍在发抖。他怕自己一松懈,随时可能昏厥,就连三月兔正在靠近也是好不容易才察觉。
「……你又在勉强自已了。」
「不关你的事。我……不要紧。」
白兔拨开三月兔伸向自己的手,只是这么一个小动作,就让他觉得耗尽全身力气。
「这一切都是为了<爱丽丝>,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抓住餐车扶手,望见滴在盘子上的那滴墨水。他想擦掉,又因为手指颤抖,怎么也擦不干净。
然后——三月兔帮他擦去了那滴墨水。
「你说的对,这件事和我无关。」
模糊的视线里,三月兔笑了。
「你为什么伤得再重也念念不忘爱丽丝,为什么执着于<猎杀白兔游戏>,我不知道——所以我只是在『担心』你而已。」
白兔沉默不语,想起爱丽丝和自己,以及三月兔。
现在待在「奇异国度」里的居民几乎都是由白兔亲自带进来,三月兔也是一样。白兔为抛弃名字、过去与依恋,漫无目的四处彷徨的少年取了<三月兔>这个名字。
少年身上散发出危险又难以捉摸的气息,他因此避免利用少年做为游戏的棋子。在设定上,三月兔是疯帽商和睡鼠的朋友,他们的感情相当融洽,常愉快地共度午茶时光。但除了规则之外,白兔同时也剥夺了这项设定。
自己是个没用的废物。
初次见到白兔时,少年在对话中一再重复这句话。因为是废物,不能参加游戏也没关系,他就这么说服了自己。
只是语气里隐隐约约透露着,他其实还是希望能参加游戏的心愿。
直到现在,白兔还是不懂三月兔的真正用意。最让他搞不懂的是,在取名时,少年向他道了声谢。
白兔至今带过无数的人进入「奇异国度」,那些全是舍弃名字、过去与依恋的人,白兔也理所当然地为他们取上新的名字。
可是,其中即使有人喜欢,马上接受自己的新名字,也没有一个人向命名的白兔道谢……除了三月兔之外。
疯疯癫癫的帽商,老是在睡觉的睡鼠,一年到头都在举行奇怪茶会的疯狂白兔,<三月兔>。白兔取了这么一个名字,三月兔却向他表示谢意。
他该不会真的疯了吧。
自从和白兔混熟后,三月兔不时会造访白兔的洞穴,就和今天一样,声称自己是白兔的朋友。
——不对。
沙沙沙,白兔内心好像撕出了一道裂痕。
「听说又来了个新的爱丽丝呢。」
三月兔说,又开始动手收拾。他这么说的目的大概只是想闲话家常。毕竟这已经成了常态,爱丽丝死后,又会来一个新的爱丽丝,这种情形反复发生了八十八次。对一无所知的三月兔来说,这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话题。
但是——
——不对。
「……爱丽丝……?那家伙才不是什么爱丽丝……!」
沙沙沙沙。
不对。不对。
白兔心中有个东西随否定的情绪逐渐崩毁,在剥落碎片的另一头,出现了一个金发的……青年身影。
第八十九位爱丽丝。
新的爱丽丝。
他不是由白兔带进这里,更不是由白兔命名。
「柴郡猫那混帐……又随便乱插手……!」
「小白,怎么了吗?」
三月兔又靠了过来。白兔睁开血红双眸,把他推了出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疯狂怒意从他内心的裂痕中喷发而出。
「那家伙为什么要妨碍我!这明明是他的主意!他明明把这件事情全权交给我处理!」
「小自!」
「别叫我『小白』!」
不知不觉中,白兔拔出了刀。
厨房里的白灯照亮锋利刀刃,三月兔双眼紧盯刀刃……身在白兔的攻击范围内却没有拔腿逃走,彷佛毫不畏惧死亡,也说不定是确信白兔不会真的动刀杀死自己。
——不对。
白兔缓缓放下刀。
又来了,又有墨水从身体里流了出来。蓝色墨水滴滴答答地从袖口滴落,滴上银白刀刃,落到地面。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白兔没有流泪,粗鲁地拭去从眼里流下的一行墨水。
「你其实是<疯帽商>的朋友,<疯帽商>的朋友只有<睡鼠>实在太不对劲……太奇怪了。」
「……小白只给了我名字,没有设定,因为我是个没用的废物嘛。」
三月兔若无其事地露出天真笑颜。
白兔难以直视他的笑容,脑子里一片混乱。
「所以我不需要受到设定束缚,可以自行选择我不要帽商,我要当小白的朋友。你给了我名字,是我的再生父母,而且废物不能待在这个国度,你却容许我的存在。」
「……可是帽子,你拿了那家伙的帽子。」
「嗯?这不是他送给我的,我买下了这顶帽子。没有人会把客人称作朋友吧?」
话虽这么说,三月兔似乎很中意那顶帽子。他笑得天真无邪,喜孜孜地拉了下帽子上的耳朵。
白兔愕然,收起手中的刀。
总是挂在腰间的刀今天特别沉重。白兔没和三月兔多说一句话,没多看他一眼,兀自推着放置晚餐的餐车离去。
「对了!我带了好吃的糖果来,待会儿我们一起吃吧,小白。我会先泡好茶等你。」
开朗的说话声从背后刺来,白兔只是一味推动餐车。
推着餐车,笔直前进。
在格纹地板上前进。
「……玛丽安娜。」
他累得像是走上整整一天,尽管少女就在自己住的兔子洞里。
穿着围裙洋装的金发少女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白兔把晚餐摆到了宛如洋娃娃的少女面前。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白兔嘴里重复说着同一句话。
即使眼前摆着色彩丰富艳丽的前菜,看起来香甜可口的巧克力蛋糕,少女的双眸几乎连眨也没眨一下。尽管如此,白兔还是继续摆上餐点,把叉子、汤匙和餐刀排列在桌上。然后,他坐到了少女身旁。
「我是为了爱丽丝而生……」
格纹地板上映出灰色的影子,照亮少女与椅子的光线静静消失。
一片幽暗。
幽暗中,白兔轻声呼吸。
「你想得到幸福吗?」
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清醒,不过他确实听见了那个苦等已久的声音。可爱的少女口中发出有些口齿不清的话语……
「我的幸福就是为你献上自己的性命。」
朦胧中,他感到无比幸福,懵懵懂懂地做出回答。
「你想死吗?」
——不对。
「……是。」
远方……不对,是近在咫尺。
红茶的香味悠悠飘了过来。
◆◇◆◇◆◇◆
上午十点整,帽商家响起敲门声。
帽商像是生了根般坐在椅子上无意起身,似乎一心只想悠闲地享受午茶时光。
敲门声响个不停,而且愈来愈响亮,愈来愈急促。
「欸,你不怕门被敲坏吗?」
「管他的,现在还是午茶时间。」
爱丽丝无可奈何,只好站起身,上前开门。
「呱。」
「咦?」
门外站着一只青蛙。
「<奇异国度的爱丽丝>大人,<疯帽商>大人,依女王陛下命令,特地前来迎接呱。」
「……唔……哇啊啊啊啊啊——!这家伙是什么鬼!」
爱丽丝叫得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一般,不住后退。
青蛙。
黏滑大脸和一双目光锐利的大眼,那张脸像青蛙,那双长蹼的手也像青蛙,但这只青蛙是用双脚站立,尽管有严重内八,但确实是站在地上。这只青蛙甚至身穿有金饰作为点缀,看上去相当高贵的外套,以及缀满荷叶边的上衣,脚踏擦得光亮的亮面皮鞋。不过既然脸和手是青蛙,衣服底下大概也是青蛙。
「这个爱丽丝实在太没礼貌了呱。我可是由尊贵高雅又辉煌夺目的女王陛下亲自任命,特来此——」
「女王这次召见还真紧急啊。等一下,我们马上过去。」
「呱,我还没抱怨完呱!」
蛙使者呱呱大叫,爱丽丝愣在原地,帽商手脚比往常利落地收拾起茶具。一时间没人理会爱丽丝。他傻傻盯着那张黏滑的蛙脸——不久后,他想起自己以前也遇过这样奇怪的佣人。
公爵夫人。她的宅邸里有个鱼管家。鱼管家服侍那位少女,同时把她关在宅邸里,监视着她,以免她逃走。那是面无表情又黏答答的鱼管家必须遵从的规则。
「喂,你在发什么呆?走啰。」
听见帽商不耐烦地说,爱丽丝终于回过神来。刚才还一身休闲打扮在喝着红茶的帽商转眼间已经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做好了外出准备。
「要、要出门的话早说嘛。」
爱丽丝连忙一把抓起挂在椅背上的黑色领带和白色外套。枪应该还在外套口袋里。一件看似普通的外套,拿起来却异常沉重。
爱丽丝其实不想出门。他彷佛还能闻到从孩童体内流出的血腥味,那些孩子身体遭到斩断时瞬间冻结的表情仍鲜明地残留在脑海。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惨剧不过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事情偏偏选在这种时候有进展,只有在他无聊透顶的时候,「故事一才会停滞。」
既然想成为爱丽丝,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迈开脚步前进。
此时推动爱丽丝前行的正是这教诲,而他昨天才得知,教他这件事的少女早已丧命。
「呱,随时得做好准备,才能应付不时之需呱。」
「没办法,现在是午茶时间。」
「你打算带我们去哪里啊?」
「呱,当然是<泪池>啰,呱。」
外头停着一辆豪华马车,而且确实是爱丽丝昨天和女王共乘的那辆马车。
这么说来,爱丽丝想起昨天——由于在那件事情发生前,他差点忘记——自己和女王聊到从睡鼠那里得来的情报,提过要前往泪池一事。
帽商抱怨过徒步得走上一天才到得了泪池,令人惊讶的是,女王似乎出自好意,为了让猎杀白兔游戏能有进展,主动提供一定程度的协助。
蛙使者恭敬地打开车门。
坐上车,隐约可以闻到红心女王的气味扑鼻而来。正确来说,扑鼻的是他身上擦的香水。爱丽丝不愿想起昨天那件惨事,这味道却又鲜明地唤起回忆。他告诉自己不能忘,又想尽可能遗忘。
孩童们在他眼前惨遭砍头的日子。
知道公爵夫人死讯的日子。
自己要是多管闲事,只会害得别人平白断送性命——了解这一点的日子。
总有一天,也许这一切会显得无足轻重,只是他忍不住觉得这样的想法本身实在错得离谱。
「……」
他看向窗外,欢迎新的爱丽丝到来的布条和摆饰不知何时全撤了下来。
现在不是在帽商家里悠闲喝茶的时候,这个国度的时间缓慢但确实在前进,自己也不能落后。
——不管发生什么事。
不快的回忆涌上心头,同时也让他想起了此刻最重要的事。
他望向前方,帽商正无聊地抽着烟。马车正向前奔驰。
抵达<泪池>时,中午过去了,太阳早已西斜。一走出马车,寒风袭人,爱丽丝不禁瑟缩起身子。这地方的湿气相当重。
马车出城的时候还是个大晴天,这里的天空却覆盖上一层厚重的纯白云朵,太阳没有露脸,顶多只能看到一个亮白色的光环。天色灰暗,让人忍不住眯眼细看周围景象。
池塘和树林一带隐隐飘散雾气。
风吹来虽冷,气温似乎没多低——却令人满脑子都是些恼人的事情,不由得深咸寂寞,泪池就是这么一个阴郁的地方。
我为什么会这么可悲,和跟自己完全合不来的冷酷男人,还有长相恶心的使者三人走在这个让人难受的地方……负面情感在爱丽丝心中翻滚沸腾,如池塘吐出的雾气一般。
睡鼠说过,和白兔签订契约的——<叛徒>就在这里。
他稍微往四周张望了一下,只看见饱含湿气的风景,不见半个人影。放眼望去,爱丽丝找到的只有一个立牌。木制的立牌发霉变黑,或许是受到湿气或雾气影响。
爱丽丝站在牌子前,读出上头写的内容。
「『奇异国度严选百景之四十七,泪池。请乘上以爱的热情力量缓缓溶解的泥船,欣赏宛如映照未来的雾中幻景☆此地可谓幸福情侣绝佳的约会胜地。』……就是这样啰,亲爱的。」
「你要是不想死就闭嘴,我的小甜心。」
帽商看起来心情极为恶劣。香烟和火柴不晓得哪个受了潮,他嘴里衔着烟却没点火,又一脸苦闷地把烟收进怀里。
「真想早点回去,头发快爆炸了。」
「噢,湿气会让自然卷的头发爆开原来是真的啊,为什么?」
「我哪知道,快去把叛徒找出来。」
「是是。」
帽商迈出步伐,也许是因为心情差,连枪都拔了出来。
蛙使者似乎无意帮助爱丽丝他们。他坐在马车的驾驶座上,手支着脸颊。和帽商不同,他像是很享受这样的湿度,甚至哼起了歌。
爱丽丝无意间盯着他瞧,只见他毫无预警地伸出长长的舌头,捕食一只又一只在眼前飞舞的蚊子或是苍蝇之类的昆虫。
「……嗯。」
爱丽丝决定不再看咀嚼得一脸幸福的青蛙,专心在自己的工作上。帽商拨开高耸的杂草,一路往前。
这里尽管是「奇异国度」的著名景点之一,池边一带几乎没有经过整理,池子本身也称不上美丽。浑浊的水面长出茂密杂草,连只水鸟也找不到。
立牌上推荐大家可以搭乘泥船,可是那些小船要不是半个船身溶化,就是半个船身沉到池里,没一艘可以搭。租船中心里也没有半个人在,看上去就像一间简陋的破屋,墙上和屋顶到处是破洞,整间房子呈六十度倾斜。
蚊蚋四处乱飞,杂草或低矮树木的枝叶一动,还有一些奇怪的虫子混在这些恼人的昆虫里一起飞出来。才刚到这里,爱丽丝就想早点把事情办完回家,并且相信一路不曾停步的帽商也是相同的心情。
夜幕逐渐逼近,一身漆黑的帽商身影逐渐模糊。
「哇啊。」
不曾看过的虫子飞到脸上,爱丽丝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
「嘘!」
帽商目光凶狠地瞪着他,总算停下脚步。
「在那里。」
帽商用下颚比了比池畔边的一棵大树下。爱丽丝屏住气息,看见了那个人。
那是个少年。
不晓得是没发现爱丽丝和帽商接近,还是没兴趣,少年杵着不动,只是专注凝视池子和雾气。那就是叛徒吗?他的身材矮小,眼瞳浑圆,头上戴着顶毛线帽,整体印象令人联想到可爱的小鸟。
「啊!」
爱丽丝还在怀疑那是不是真的叛徒,帽商已经抢先一步走出草丛,举枪指着少年。
「喂,帽商!」
「你知道我是谁吧?快带我到白兔的洞穴。」
「你的做法未免太直接了吧!」
「要是不肯带路.我就一枪炸掉你的脑袋。」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再说,你要是轰掉他的脑袋,就没办法再问话啦!」
帽商不理睬爱丽丝的制止……不过,在瞪了少年一会儿之后,他放下了抵在对方太阳穴上的手枪。爱丽丝也注意到少年的情况有异。
少年一动也不动,半张着嘴,表情完全没有改变。空洞的一双大眼睛里看不出生气,遑论意志。
莫非他连眼皮也没眨过一下,就在爱丽丝抱着这想法紧盯着他的脸时,他终于眨了下眼。少年的眼睑眨得飞快,也和鸟儿有点相似。
爱丽丝记起睡鼠给的建议和情报,试图从中寻得蛛丝马迹。
『这次的叛徒喜欢玩游戏,跟你的个性可能不太合得来,不过劝你还是以绅士的态度,用心听对方讲话。』
——但少年这个样子,要教人怎么用心听他讲话呢?
少年没向他们打招呼,就算被枪抵住也没出现任何反应。
不,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确切证据可以证明这个少年是白兔的同伙——
爱丽丝蹲了老半天,凝神盯着眼前这个矮小的少年,最后还是输给了少年的毅力。他叹了口气,转而面向帽商。
「你一冲出来就拿枪对准他,他很有可能气得要死,只是没表现在脸上。」
「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
帽商的表情还是和往常一样气恼。
「你没听睡鼠说要以『绅士的态度』对待他吗?」
「哼。」
「话说回来,他真的是叛徒吗?」
「可能吧。」
「……你果然只是随便抓个人了事。」
「难道这里还有其它人吗?睡鼠不可能会给假情报。」
「你那么信赖朋友是很伟大啦。」
爱丽丝愣了一下,环顾四周。他们没有仔细调查过泪池周围,不能肯定附近没其它人,那人可能像兔子挖个洞藏起来了也说不定。
两人一来一往讨论时,少年也只是杵着没动,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要是会说话就好了,为什么他不说话呢?」
「因为他是鸟嘛,爱丽丝小弟,你见过会说话的度度鸟吗?」
「!」
猫。
不用看也知道,帽商瞬间散发出腾腾杀气。
柴郡猫就站在爱丽丝身旁。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怎么来到这里?这里不是他终日闲晃的城镇,是搭马车要花上半天,徒步更需要耗上一整天才到得了的地方。如此神出鬼没,难不成他有瞬间移动的能力吗?
「你可以不要这样突然冒出来吗?」
「别担心,我会自行消失。天快黑了,我只是对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有兴趣罢了。泪池是以未练的眼泪流成的情侣分手胜地……听说有这样的传书,不过只是传言而已啰。」
「……可是那个牌子上写这里是绝佳的约会胜地哦?」
「哼,那一定是很老旧的牌子了,这地方如今只剩下情侣一来就会分手的禁忌。爱丽丝小弟和帽兄,你们想分手吗?」
「唉,要是可以分手就好了,——我们现在正在进行游戏。」
「噢,你打起精神前进啦,真了不起,爱丽丝。」
「别乱摸!」
「……安静一点,我不是来听你们吵闹的。」
帽商平静地说,根本没打算转头看爱丽丝和柴郡猫一眼。受潮的火柴似乎在他的坚持下点燃了受潮的香烟,他深深吐出了一口紫烟。
他没有破口大骂,没有举枪指着他们,不知为何更令人觉得「恐怖」。
「钦,帽兄在生气吗?」也许是和爱丽丝有同样的想法,柴郡猫稍微缩了下身子,在爱丽丝耳边悄声说着。
「我也不知道,我只听到他说头发爆炸之类的话。」
「你不觉得他对我的态度和平常不一样吗?他没举枪对着我,也没乱骂一通。」
「……那不是很好吗?原来你有被虐的倾向啊。不过我想那家伙再不开口,他的心情只会愈来愈糟。」
帽商假装没听见爱丽丝和柴郡猫的对话——应该是如此。他绝不回头,只是耐心等待少年开口。
「……可是他是鸟哦,再怎么等下去也不会说话,绝对不可能。」
柴郡猫脸色错愕,果断地说道。帽商的肩膀一颤——看上去像是颤了一下。他现在的表情肯定很吓人,爱丽丝心想,耸了耸肩。
「为什么说他是鸟?」
「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做<度度鸟>,所以他是只鸟。」
「……噢,这样啊。」
爱丽丝搔了下头,有猫有鼠有鸟,他早习惯名字和外表不符这回事。
「可是也有些鸟会说话啊,像是鹦鹉和鹦哥之类的,金丝雀唱起歌来也很认真呢。」
「有这种鸟吗?会说话的鸟听起来好像很好吃呢,那种鸟栖息在——」
枪声。
爱丽丝发出几近诡异的惨叫声。
帽商手中的枪冒出硝烟,枪口对准他们。爱丽丝感觉到一股令人惊恐的热风窜过左耳,而且应该不是错觉。柴郡猫的右耳抖动,子弹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
「你、你你你你这家伙,要是打到我们其中一个怎么办!」
「要是能打到你们其中一个,我就用不着再继续忍受噪音了。我叫你们『安静一点『,你们没听见吗?不听我的话就准备受死吧。」
「唔,这人的脾气真坏……」
「喂,你也一样。」
气愤难消的帽商接着举枪对准<度度鸟>,分不清是因为爱丽丝和柴郡猫聊天生气,还是因为叛徒迟迟不开口使他失去耐心,点燃了他心中的怒火。
「你也多效法这些吵闹的家伙,开口说话啊!你要是自以为可以再坚持沉默下去,小心被拿来喂猫!」
「我可不要,哑巴鸟听起来很难吃呢。不是我自夸,我的嘴可是很挑的哦。」
柴郡猫一说完这句话——
「乌龙赛跑决生死。」
「……啊,说话了。」
「终于说话了。」
说话了。在眨了下浑圆的眼瞳后,度度鸟开了口,发出和那副淡漠面孔相符的单调语声。
「当然会说话啊,他是鸟嘛。」
帽商叹了口气,怒气似乎消退不少,枪却没收起来。
「乌龙赛跑决生死。」
「啊,又说了。」
「呵,没想到这只鸟还真的会说话呢,吓了我一跳。」
「我们现在知道他会说话了,接下来才是关键。我们要互相砍杀到什么程度你才会满意,喜欢游戏的叛徒先生?乌龙赛跑又怎么了?」
「乌龙赛跑决生死。」
爱丽丝觉得好像听到了帽商脑里血管爆裂的声音。
「这个死鸟头……!你是录音机啊!」
「欸,那家伙果然骗了我们吧?」
「……以前从来没发生过那种事,虽然其中也有些情报不太正确……如果这是假情报,我就先拿那只臭鼠来喂猫。」
「那我也不要。我再说一次,我的嘴可是很挑的呢。何况要是吃了那只老鼠,我肯定会因为酒精和尼古丁摄取过多而一命呜呼。」
「对了,乌龙赛跑是什么啊?」
爱丽丝随口问道。他不求在度度鸟的话中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释,连「乌龙赛跑」这种游戏在现实生活中是否真的存在也觉得可疑,毕竟他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乌龙赛跑。
不过——
「……那是种比赛,规则很简单。参赛者各自站在自己喜欢的位置,想跑就跑,一直跑到心脏停止跳动。没人管谁输谁赢,想什么时候停下来随你高兴,简直是种愚蠢至极的比赛。」
帽商有气无力地放下手中的枪,淡然说道。乌龙赛跑的规则像谜又像玩笑,更令人怀疑规则不像规则,游戏不像游戏。
爱丽丝不自觉凝视帽商,发现他似乎陷入沉思。他想到了什么吗?那看起来好像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突然间,帽商朝爱丽丝送上一瞥。
「你可以对这家伙开枪了。」
「什么?」
爱丽丝板着脸逼问。
「我也可以杀死白兔的同伙吧?要是杀了他,我们要怎么拿到情报?回到毛虫街重头来过吗?」
「别管那么多了,快杀了他。」
爱丽丝感到不解。
「乌龙赛跑决生死。」
尽管身边围绕着「开枪」、「决生死」这类杀戮的话语,度度鸟还是老样子,不断重复说着同一句话。帽商骂的没错,他简直是台录音机。
不过,那只是个无害的少年,既没有构成威胁,也没有提供协助。爱丽丝——迟疑了。放在口袋里的手尽管握住枪托,却迟迟拿不出来。
「欺……我要是开枪,这家伙真的会死吗?」
「当然会啰,没意外的话。被枪击中的鸟哪有不掉下来的道理——不过,万一出了什么麻烦,我的工作又要增加了。别杀他,攻击他的手或脚就好了。」
「……」
「喂,你平常的气势到哪里去了?这可是你期望已久的『敌人』哦,你还在犹豫什么?」
「没有。」
帽商闻书蹙眉。
「我找不到攻击他的理由。他只是说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不能算是我的『敌人』。倒是你随便对我开枪,还更像是我的『敌人』。」
「——喂。」
爱丽丝吓得身子轻颤。
「别说那些大道理了,快开枪。」
帽商的目光严肃,显然是对爱丽丝的迷惘感到烦躁。
「不听我的话就准备受死吧!」
刚才那句话听来像是随口谗骂——该不会其实是认真的吧?爱丽丝这时候被命令开怆,如果再这么拖拖拉拉地拖延下去……帽商恐怕会用枪抵着爱丽丝的太阳穴,威胁他开枪。
不,帽商这时的表现早就称得上是胁迫了。
度度鸟又开了口:
「乌龙赛跑——」
杀了他。
「啊,笨蛋。」
帽商短促地惊叫一声,爱丽丝举枪抵住度度鸟的头,闭上眼,扣下扳机。
睁眼。
麻痹的手腕和手指。弥漫的硝烟味。草地上滚动的子弹。站着凝视池子与雾气的少年。
「我不是教你攻击他的手脚吗,你这个白痴儿童!我得把你开枪杀死的这个家伙带到女王面前砍头,否则——」
「等一下,帽兄,好像不太对劲。」
「杀……」
爱丽丝咽了下口水,帽商依然不满地强烈抗议,现在却不是理会他的时候。
「杀不死……?」
他在近距离,甚至可以说是零距离开枪,子弹不可能射偏。爱丽丝强忍颤栗,低头望向脚边。湿草地上的子弹炸裂成碎片,看来不是没击中。
然而,度度鸟还活着,一滴血也没流,依旧杵在原地——
「乌龙赛跑决生死。」
重复说出同一句话。
「为什么……这家伙为什么没死!」
「答案只有一个,他不是白兔的同伙。」
帽商气愤地说,最后小声加上了一句:「果然。」他似乎早料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才会突然要爱丽丝「开枪」。柴郡猫也难得一脸认真,定睛凝视度度鸟。
「那么这到底是——」
「喜欢玩游戏的叛徒。」
帽商在口中喃喃低语,像是已经弄清楚事情真相。在爱丽丝眼中,帽商没有发火也没有暴怒……倒像在苦恼。
「终点前果然有陷阱。那家伙打从比赛一开始就设下陷阱,把其它人远远甩在后头——爱丽丝,你和那只蠢猫留在这里。」
「等……!你要去哪里!」
「帽兄,让我和爱丽丝独处,你放得下心吗?」
「…………你带他过去。命令……之后再说。要是敢乱来……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吧?」
「收到。」
疑似在苦笑的柴郡猫,搞不清楚状况的爱丽丝,帽商留下这两人,跑进了杂草丛。
爱丽丝不自觉地追在帽商后面跑。不死的度度鸟。帽商的低语。柴郡猫的苦笑。他的脑子一片混乱。
乌龙赛跑。最大的陷阱。
「那家伙……该不会……!」
陷阱早在一开始就设下了。
睡鼠。他不只告诉爱丽丝他们假情报,更是要他们远离城镇。而他们不疑有诈,果真掉入陷阱,依情报离开城镇。爱丽丝不知道睡鼠接下来有何企图,不过,他有不祥的预感。
「帽商!回答我,你的敌人是谁?他不是你的伙伴吗!」
「我有我的目的。你去杀了白兔,那是你的工作。」
马车近在眼前,蛙使者维持和离开时一样的坐姿,坐在驾驶座上。一看见帽商来势汹汹地从草丛里冲出来,他大吃一惊,模样十分可笑。毕竟是青蛙,他吓得跳了起来。
「怎、怎怎怎么了呱!发生什么事了呱?」
「快回城里!快点,否则就来不及了!女王陛下有危险!」
和对爱丽丝一样,他没向蛙使者多加解释。只见蛙使者转了转大大的眼珠子,慌忙拉起缰绳。
「帽商!」
马车冲得飞快,爱丽丝无计可施,只能目送马车离去。他甚至看不清楚帽商冲进马车时,睑上带着什么样的表情。
不过,帽商最后向蛙使者说的那句话令他不得不在意。
女王陛下有危险——睡鼠撒的谎为什么会威胁到红心女王的性命,知道其中关联的人铁定只有帽商。
不,柴郡猫或许也知道。
猫佣懒地缓步走近,爱丽丝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没有回头,相信猫就站在自己身后。
「那个情报贩子骗了我们嚼?」
「应该是吧。」
「他……为什么要说谎?他不是帽商的朋友吗?我实在搞不懂……不过这个国度本来就有很多我搞不懂的事情就是了。」
「感情再好也不能保证不会欺骗对方……不,正是因为咸情好,才需要欺骗对方吧?」
一阵冰冷刺骨的寒风吹来。
西方天空的云层稍微散开了一些,帽商乘坐的马车疾驶向那片昏黄天际。马车跑得再怎么快,到城里至少也需要花上两个钟头以上。
这么一来,帽商得花上好几个小时才会再回到这里吧。在他回来前,自己只能和柴郡猫两人独守在这地方。注意到这一点,爱丽绿不禁叹息。
「爱丽丝,我们走吧。」
柴郡猫轻声说道。
「我带你去找白兔。」
「……咦……?」
爱丽丝惊讶地回过头,不明白柴郡猫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他确实是为了找寻白兔的所在地来到这地方,看来那些麻烦的步骤一下子全被省略了。
恶寒窜过他全身。
柴郡猫微笑,看起来有些讶异,又有些困扰。
『我有我的目的。你去杀了白兔,那是你的工作。』
『我有告诉帽兄该如何从我这里问出小兔所在地的方法哦。我告诉帽兄他想要的情报,交换条件是他必须听从我的指示,不得违抗,这是唯一的方法。』
『你带他过去,命令之后再说。』
口袋里的枪异常沉重。
他其实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不过在完成第八十九位爱丽丝的任务前,他得先克服眼前障碍。他刚回了头——
「哎呀,不能回头哦。」
在微笑的柴郡猫身上,一阵桃红色的雾气卷起漩涡。至于那是什么……回头的爱丽丝很明白。
<未练>。
帽商走后,爱丽丝如今束手无策,找不到办法可以击退她们。
◆◇◆◇◆◇◆
「『那可不行,红心女王最讨厌的颜色就是白色,所以我们才要把玫瑰漆成红色,因为女王最爱的就是红色。要是不加紧赶工,我们就要被砍头啦!』」
睡鼠低声念着「故事」片段,沿着回廊走去。
光亮的灰色地板上铺着黑色绒毯,墙壁、柱子,甚至是做为装饰用的绘画也全呈现单调的黑或暗灰色。至于为何如此,因为红心女王陛下非常讨厌红色。
不过,在黑白的世界里,此刻又添上了红色。
血渍喷溅在墙上,地上到处是一滩滩血泊。睡鼠一身迈遢的装扮也是血迹斑斑。
他伸起染血的手,拭去脸上的鲜血,甩出左轮手枪的弹匣。六发空弹壳落地,发出清脆响声,不久即滚入血泊之中。
「『真可怜啊。』」
哀愁的朗读声落在血海旁。
穿着丧服的纸牌兵尸体散落一地。
不远处,女子的惨叫和怒吼声传来,还可听见慌忙的脚步声。
红心女王的城堡自两个小时前陷入混乱。有人潜入城堡,随处残杀纸牌兵——城堡里的人对于情况的掌握不甚详尽,不管再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入侵的老鼠身影和藏身处。
这倒也不能怪他们,毕竟潜入里头的是睡鼠,是这个国度里消息最灵通的人。城堡的构造,包含秘密通道在内,早就印在他的脑子里。
只要他想动手,他随时可以杀了女王。他没有付诸行动只是因为之前没有杀害女王的意思,也没那个必要。而且,他明白时机未到。
现在,时机到了。
睡鼠没有打呵欠,惺忪睡眼闪出锐和光芒。他大步越过宽广的回廊,躲在大挂钟后头阴影处,移动得悄无声息。
「还有三十九人,子弹剩五十一发。唉,差不多该去打倒大魔王了,真让人心情沉重啊。」
睡鼠在时钟后头叹息。他耗上的时间超乎原先预期,尽管是在慎重拟定计划后才加以实行,只能说计划果然永远赶不上变化。
他其实不想杀那些纸牌兵。如果按照原订计划,他不需要杀掉这么多纸牌兵就能达到目的。他不恨她们,也没多大兴趣。虽然身为一个男人,他是有点想一探面纱下的美貌。
急促的脚步声接近。
两个纸牌兵拉起丧服裙襬,急忙走了过去。
一枪。两枪。
「!」 「!」
睡鼠朝她们的后脑勺各开一枪。
刺耳的尖叫声响彻回廊。
他轻轻咂舌了一声,从挂钟后头冲了出来。他太早开枪,接近的纸牌兵还有第三人。
纸牌兵一边尖叫,一边不忘从衣服里驭出细剑。
一枪。
睡鼠的子弹击中纸牌兵的手腕,鲜血四溅,细剑掉在地上,白皙手腕勉强连在手上。
又一枪。
子弹射进面纱正中央,面纱后头应有一张绝世美貌。睡鼠不在乎子弹打中了脸上哪里,他只管子弹有没有确实穿过纸牌兵的脑袋。纸牌兵应声倒地。
「还有三十六人,剩四十七发子弹。」
睡鼠跨过尸体,脚下传来踩过湿地毯的声音。黑色绒毯吸入了大量鲜血。
「陛下!陛下,请尽速逃命!陛下!」
转角的另一头响起惨叫声,警告女王的急促声响突然变得小声,看来出声的人冲进室内了。
觐见室就在那地方。
「……!」
睡鼠一回头,随即扣引扳机。子弹没有击中,剑尖掠过睡鼠上臂。
来者是红心杰克。受红心女王命令,他鲜少开口讲话。
能察觉到他不发一语,悄悄潜近身边,可算是幸运。要不是偶然瞥见夕暮下光影疑似微微晃动,自己势必躲不过这一击。
「哼,真是辛苦你了。」
睡鼠笑说,杰克的表情还是一样冷静。杰克平常几乎是面无表情,此时却板起了脸,看起来内心应该已经火冒三丈。
一阵匆冷匆热的麻痹感窜过右手上臂。他知道自己流血了,但此时没有时间悠哉判断伤口是深是浅。幸好在把枪口对准杰克时,依然能确实控制手臂,没有发抖,可见伤势不是太严重。
「抱歉,让我过去吧。」
杰克没有摇头,默默举起了剑,接着向前一步发动攻击。睡鼠扣下扳机,啐了一声。
没射中!
对准杰克脸庞的子弹只擦过他的脸颊,几根金发飘落在空中。杰克的动作实在敏捷过人。
另一方面,杰克的剑尖逮住了睡鼠,直穿进他的右盾,并迅即往上挑起刃尖,削去锁骨,撕裂肌肉,从睡鼠体内一挥而出。
电流窜过睡鼠的右臂和脑髓,右臂不听使唤,枪也随之落地。虽然那把枪的弹匣早就空了。
「啊。」
杰克难得出声.
就连需要绝对服从的命令也敌不过真正的惊愕。
睡鼠的左手袖口出现一把袖珍型手枪。在单眼捕捉到这把灰色小枪的下一个瞬间,枪口喷出了火焰。
杰克倒地,不知为何没有发出惨叫。比起惊呼出声,其实这时才是更应该叫出声音的一刻。
杰克一动也不动。
难道是一枪毙命使他来不及出声吗?
睡鼠瞥向右肩,不由得心生厌烦。他不想看见自己的骨头,搞不懂为什么连头也在痛,而且痛得忍不住想吐。
「可恶。」
右臂举不起来,手指勉强可动。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枪,用左手填充子弹。六颗子弹。这肯定是最后一次换子弹了。
睡鼠拖着流满鲜血的右臂,打开了门。
红心女王正坐在觐见室的王座上。
「我听说有老鼠偷跑进来了,没想到犯人真的是老鼠。」
女王微笑,周围没有纸牌兵的身影,但仍不能掉以轻心。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睡鼠。能见到你真是难得呢——等一下,在你说明之前,可以请你先换掉身上的衣服吗?」
「您这么讨厌红色吗?女王陛下。」
睡鼠脸上隐约浮现冷笑,没有朝女王致意,直接回以嘲讽的字句。女王霎时轻轻蹙紧眉问。
「听说您手下优秀的杀手今天有事外出,因此我特来向您报告一位需要赶出国内的人士。」
「原来如此,这还真是有趣……好,你看来没什么时间——我也很忙,那个被老鼠赶出国的可怜人是谁,快说来听听吧。」
呵,睡鼠笑了一声,左手的手枪对准女王——又立刻指向背后,接着扣下扳机。痛苦的尖叫声响起,有个纸牌兵偷偷从背后接近睡鼠。
睡鼠马上转身面对前方。
女王手持巨大镰刀,站起了身。
「<红心女王>,那个可怜人就是你。」
「呵……我还真不受欢迎啊。」
「……陛、陛下,陛、下……」
遭到睡鼠攻击的纸牌兵没死。她倒卧在地,身体流出鲜血,鲜红血液在白色地板上绘出鲜明的强烈对比。
「这是什么傻话,你可是备受景仰呢。」
「是这样的吗?我可不记得命令过那个纸牌兵要,保护我。,她擅自行动,何况这里还被她害得多出了更多红色。」
「……你就是因为老说这种话,才会讨人厌。」
「你说的没错,那么我惹你讨厌的理由又是什么?」
睡鼠把枪口对准女王。女王的武器是镰刀,攻击范围较长剑广,不过——枪比镰刀更强。
即使身处随时可能在瞬间丧命的情形下,红心女王依然憎恨红色,在睡鼠面前显得从容不迫。
倒地的纸牌兵咳了一声,吐出鲜血。红心女王目光冰冷地望着这一幕。
「抱歉,在谈正事前,可以先让我完成一下工作吗?」
女王迈开大步,也不管面前有枪正指着自己。他从王座走下楼梯,走向气若游丝的纸牌兵。
「……陛……下……」
纸牌兵好不容易抬起头,又吐了口血。美丽的容颜出现恐惧与惊愕,以及刀光。
「……不……啊……!」
女子嘶哑着嗓音,奋力发出惨叫。
双眸圆睁的首级飞了出去。
女王悠悠放下镰刀,湿黏的鲜血沿着刀刃滴了下来。
睡鼠眯着惺忪睡眼,脸上清楚浮现憎恶鲜血和女王的神情。
「——让红色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必须受到应得的惩罚,睡鼠,你也是一样。」
「遗憾的是我没有让你砍头的打算,我来这里是有目的的。」
「『目的?』」
女王缓缓重复睡鼠的话,朝他望去。
「不同于爱丽丝,你和帽商都有目的。目的可是一种强大的武器。在这个不能随意杀人的国度里,你却可以轻松大开杀戒。这就是……背叛我,和白兔签订契约获得的力量吗?」
「话倒不能这么说。我和帽商不一样,我没有对你宣誓过忠诚,要说『背叛』又不太正确。」
「……你虽然是帽商的朋友,看来还不太了解他呢。」
女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睡鼠不解地微微偏了下头,要女王继续说下去。
「疯帽商,他从来不曾打从心底向我效忠。他甘愿献上自己性命的人——你也很清楚是谁吧?他这么做,全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和心灵平静。他相信要是不和我订下契约,让时间停止,自己就会真的发疯。他也是个可怜人啊,和白兔没多大差别。」
「……你果然不打算让帽商离开这里。我知道,把他关在这里的不只是白兔。」
「你这个情报贩子碰巧掌握到什么情报——我无意揣测。不过,如果这次的爱丽丝能找到出口,我不会阻止帽商离开。当然,前提是如果他真的想离开这里……?」
「他会走,只要和他签订契约的顽劣主人先消失。」
「我还以为『慎重行事』是你的专利,看来是我多虑了。」
红心女王轻笑,宛如一声轻叹。睡鼠则是面色凝重,目光犀利却眼皮沉重,他肯定天生就是这副德性。他一直没打呵欠,自从进到城里之后,一次也没打过呵欠。
「……听好了,你疏忽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你不惜做出这种事,就是为了救帽商,不过他现在……在表面上是我忠实而且优秀的下属。」
碰撞声响起。
他没听见脚步声,直到那一瞬间,他甚至没感觉到任何气息和杀气。
睡鼠把枪口从红心女王身上移开,转向觐见室门口。
一身漆黑的帽商就站在那里,举枪正对着睡鼠。
◆◇◆◇◆◇◆
泪池上的雾气染上桃红,接着雾色愈来愈浓,逐渐转变为暗桃红色、红色、鲜血般的暗红。
不一会儿,柴郡猫身边出现一个红发的<未练>。
「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跟那家伙一起……?」
他一直没回头,怀疑只是自己疏于注意。未练的脸上浮现妖艳笑容,亲昵地倚在柴郡猫身上。那副模样看起来……就像一对关系亲密的男女,至少不像是水火不容的仇敌。
而且,爱丽丝记得自己见过这个未练。
在那个下雨的日子,确实就是昨天。对,两人昨天才见过面。
在爱丽丝大受打击,茫然自失,甚至泪流不止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这个红发未练。
「你还是很爱问问题呢。」
柴郡猫笑了一下,显得有些错愕。
「毕竟事情才过了一天……我本来打算先看看情形再行动,可是你既然回头,那就没办法了。爱丽丝,在前往白兔洞前,有件事我劝你最好先做准备。虽然手段强硬,可能会有点痛,不过你就交给她处理吧。放心,我保证没有生命危险。」
柴郡猫平时脸上总是带着温柔亲切的微笑,此时——在他眼里看来——却睁着冷酷的目光紧盯着他。
<爱丽丝。>
他看见未练动了下嘴唇,声音像是在他脑里响起。
「别开玩笑了,不管你要做什么,我绝对不会答应。」
未练乘着红雾与桃红微风而来,爱丽丝感觉到自己全身冒出冷汗。他拔出枪,对准未练。
「拔枪也没用哦,爱丽丝小弟。」
<他说的没错,爱丽丝。>
「……吵死了!」
火药响起两次爆炸声。
雾气与未练的红发轻盈翻飞,少女的身影宛如迸裂一般,化为烟雾飘散。
可是,烟雾立即波动——形成红发少女的身形。未练瞬间恢复原本的模样,若无其事地笔直朝他走近。不,未练肯定根本没把这样的攻击看在眼里。
柴郡猫开口,语气近似劝导。
「你无法击退未练。帽商有而你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打倒未练的关键。」
「——难道我不会逃吗!」
这是唯一的方法。爱丽丝往泪池跑了过去,明知不能回头,他还是忍不住想回头。他没听见猫的脚步声,至于未练的脚步声……似乎传进了耳中。
「既然打不倒,为什么要追着我跑,可恶!这实在太荒谬了!」
不过,柴郡猫刚才说过。
——帽商有而我没有的东西。
他想不出来那是什么,也怀疑只要有那东西,自己是不是真的不用到处窜逃。
「没办法啊,未练最喜欢<爱丽丝>了嘛——啊,对了,爱丽丝小弟!我想起之前说过的话了。」
在全力奔跑的爱丽丝耳边,又传来柴郡猫的声音。爱丽丝摇了摇头,像在发抖。此时的他不想听到柴郡猫的声音,也不想听他所说的话。
他骗了我,背叛我。爱丽丝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不晓得这是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他原以为两人在相处上融洽了点。虽然柴郡猫老在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对话常是牛头不对马嘴,总在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是和帽商相比,柴郡猫沉稳而且温柔多了……他本来这么以为。
然而,未练陪在柴郡猫身边。
他与爱丽丝的「敌人」形影不离,纠缠着爱丽丝和帽商。
「未练喜欢的人有三种,一是『奇异国度的爱丽丝』,还有正打算自杀的人,剩下一种人我那时候没想起来。」
他想说什么?
爱丽丝不想听,又不禁在意。
太卑鄙了,爱丽丝心想,虽然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不可理喻。他明知只要假装没听见,不停地逃就行了。
「——哇啊!」
他在草丛里埋头往前冲,突然间视野大开,冒出人影。
「……乌龙赛跑决生死。」
他吓得脚一滑,跌倒在地,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上头传了下来。
那个应该盯着池子与雾气的少年——度度鸟正在往下看。
那双浑圆黑瞳乍看可爱,此刻看来却实在阴森骇人。
鸟龙赛跑,除非跑到心脏停止跳动否则不会结束,永无止尽的赛程。爱丽丝在泪池这个地方,与未练、柴郡猫和度度鸟……正进行着一场乌龙赛跑。
「爱丽丝,未练喜欢的人还有一种——那就是『没有目的的人』,因为这种人没办法杀死她们。」
柴郡猫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度度鸟身旁,即使身在乌龙赛跑之中,他依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在这场比赛中,喘不过气又满身大汗的人只有爱丽丝。
他站了起来。
一站起来又被往后撞飞,一屁股摔在地上。
「爱丽丝。」
未练睁着一双欣喜的大眼,可爱的粉唇洋溢喜悦。爱丽丝浑身发寒。未练握刀压在爱丽丝身上,挥起手中的刀子。
她露出了嫣然笑颜。
「听说你是个空壳呢,所以让我确认一下吧。」
「开——开什么玩笑!」
爱丽丝把枪对准未练胸口,朝她开了一枪。
少女的身影如雾消散。
爱丽丝赶紧站了起来,感觉全身是湿气和红色雾气,连忙挥动双手,挥去雾气和杂草。
「乌龙赛跑——」
推开眼前的度度鸟后,爱丽丝又跑了起来。他早累坏了,差点没把心脏吐出来。
「柴、柴郡、猫。」
「怎么了?」
「我、我也有……『目的』。白兔——」
「杀了白兔吗?那真的是你的目的吗?」
度度鸟、未练、柴郡猫。他背对三人跑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可是当他吓得抬起头时,柴郡猫就站在眼前。
「爱丽丝,你自己应该也明白,那不是你的真正目的。」
「唔……」
爱丽丝停了下来。
他不想回头。
他感觉着未练的气息和度度鸟的视线,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喘着气瞪视柴郡猫。
「那不是你真正应该做的事,爱丽丝。你抛下了过去和依恋,所以不记得了。不过我不是在谴责你,这个国度里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白兔带来的人全都抛弃了一切,迷途闯进<梦境终点>。」
「你……你知道的还真多,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以为你可以自行找出答案。」
冲击袭向背部。
「你说过会自己找出答案。」
爱丽丝倒在地上不停咳嗽,咳出了蓝色墨水……他以为自己咳出了蓝色墨水。未练的红色长发抚过耳朵与脸颊,即使如此,爱丽丝依然坚持瞪视柴郡猫。
好痛。
未练恐怕拿刀朝背部刺了下去。
苦涩。
有个温热的东西在体内蠢动。
——什么有一点痛,分明是超痛…….
「爱丽丝,我无意与你为敌。你稍微忍耐一下,然后——」
分不出柴郡猫是微笑还是在流泪。
爱丽丝痛苦呻吟、惨叫、挣扎,伸出了右手。他的手上满是墨水,蓝色墨水甚至沾上了闪烁冷冽光芒的枪身。
意识逐渐模糊。
在临死之前,他决心向那只猫报仇。
「!」
爱丽丝手上拿的枪喷出火花,枪身上的墨水飞溅。背上的未练惊叫,柴郡猫也发出了短促的惨叫声。
「别开玩笑了,我的敌人……不是由你决定……!」
「说的没错,不能再让野猫胡来了。」
「……咦。」
不知何处传来了说话声。
宛如从天而降。
他记得这声音,但不知道在哪里,什么时候听过这声音。那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他看见柴郡猫按住自己的右臂,红色鲜血从按住的手下头汩汩流出,看来伤势相当严重。毕竟被子弹直接打中,这也是理所当然。
——射中了。
爱丽丝第一次看见自己击出的子弹伤害到别人。
——为什么。
<爱丽丝>能杀死的只有白兔和他的同伙——
——为什么……
意识堕入黑暗。
身体不知为何也像飘浮在空中,逐渐下坠。
◆◇◆◇◆◇◆
阴沉的目光——
帽商和睡鼠目光阴郁,互相盯着对方。心情沉重的两人都无意展开下一步行动,不过,他们早已做好觉悟,杀意也是千真万确。他们的手扣在扳机上不放,即使枪口对准的是自己的朋友。
「……哼,你还真快发现陷阱啊,帽商。」
「比赛中最大的陷阱,你说过愈胆小的人愈没办法慎重行事对吧……幸好我上当了,证明我还是个胆小的人。」
两人有些落寞地笑了一下。帽商没移开枪口,目光望向女王。
「请问您有受伤吗,女王陛下?」
「我没事,只是纸牌兵毁了几张。」
帽商瞥了眼女王脚边的尸体。无头尸体。睡鼠挑了下单边眉毛。
「慢着,那张可不是我下的手。」
「就算那是冤枉的,外头血流成河的惨状总是你做的好事吧?连杰克也难逃毒手。」
帽商的话让女王移开视线,他一看便知女王这无言的视线代表什么意思。五十一张纸牌中,红心杰克对女王有种特别的意义。纸牌兵中只有杰克是男性,他总是默不吭声地守护在女王左右。女王老爱强调自己「讨厌男人」,却让他随侍在自己身边,其中势必有其用意。
帽商不清楚女王和杰克之间的关系,只确定与恋爱无关……偶尔,他甚至觉得杰克不是保护,而是在监视女王。毕竟不关自己的事情,帽商也没想过要深入追究。
「用不着担心,他还活着,只是伤势再不处理可能拖不了大久。」
「很好,那么我们就早点把问题解决了吧。」
帽商用力握住枪柄。
再这么拖下去不行,手臂开始酸痛了。
睡鼠应该也有相同的想法。帽商瞄了下他的右臂,瘫软低垂的右臂看起来完全出不了力,直到现在部还有鲜血从袖口滴出。
「把枪放下。」
「恕难从命,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命令我了。」
「你和白兔签订契约了吧,睡鼠。你为什么要成为我的敌人?为什么要杀了女王?你的『目的』是什么?」
「『敌人』啊……没想到你居然会用这么孩子气的字眼,太让我意外了。而且你满嘴『为什么?』,简直和爱丽丝没两样。」
睡鼠缓缓扬起嘴角。
「事情是这样的,小姐。女王大人下令要种红玫瑰,这个红心4居然胡涂搞错,种成了白玫瑰!」
一听睡鼠背出这段奇妙的故事情节……帽商随即感觉到一阵冰冷的闪电窜过身体,不知从何处涌起的寒气与麻意最后贯穿脑髓。
——他在说什么?
【黑体】
「哎呀,白玫瑰也很美啊。」
「砍掉他的头!」
「哎呀,糟糕!这下惨了!迟到啦。」
「没位子!没有你的位子!」
「你们在说什么?位子多得很呢。」
「再喝点红茶吧。」
「一闪一闪小蝙蝠。」
「满天都是小蝙蝠……唔呵唔呵。」
【黑体】
——这我知道。什么嘛,童话啊,我知道这故事。这又怎么了?
分不清是动摇还是觉得恶心,帽商奋力不显露表情,不动一根手指。
不过,他很快恢复镇定,认为睡鼠不过是在讲些莫名其妙的话。
女王的凝视不知道为什么像是瞪视,彷佛是要自己别胡思乱想。
「我得到一个有趣的情报,帽商。你重视的<红心女王>究竟是何许人物,就算我用这双血红的手去挖……他的心肠肯定还是一片乌黑,比屋顶上的老鼠更黑。他——」
「帽商。」
女王打断了睡鼠的话。
「他看起来已经厌倦这个游戏,你就让他解脱吧。」
「……」
「这是女王命令,<疯帽商>,杀了睡鼠。」
帽商不禁猜想,睡鼠掌握到的情报不只不利于女王,甚至有可能危害「奇异国度」,只是他忍不住想听睡鼠把话说完。
不过,命令当前,渺小的欲望只能摆到一边。他既已签订契约,必得遵从女王命令。
「怎么啦,帽商,你下不了手吗?命令已经下啰。」
在死亡的威胁下,睡鼠摆出了一副自负模样。
为什么?
帽商咽了下口水,扣住扳机的手指没有移动。
难道是不想杀了他吗?
不是早做好觉悟了吗?
当在泪池察觉陷阱的意义,马车疾速奔驰时,不是早已下定决心要设法营救女王,杀死叛徒吗?
「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做不到呢?我再也没办法知道白兔的同伙在哪里,只是个废物罢了。」
睡鼠说,彷佛看透帽商的内心,挑衅意味浓厚。
「『乌龙赛跑的规则是一日一开始就没有结束,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唯一能做的只有埋头为目的奔走。』……他确实说出来了吗?」
「……度度鸟吗……」
「要让鸟记住这句话可是费了我不少苦心呢。」
『乌龙赛跑决生死。』
帽商记起度度鸟嘴里反复说的这句话,嘴边自然而然地泛起苦笑。
「他没说好,不过方向大致没错。」
「这样我就放心了。因为你已经解开谜题,到这里来了。」
「——啧,今天运气真差,不管是我,是他,还是你。所以才说泪池是分手胜地啊……」
「就是这么回事——帽商,茶会的时间结束了。」
喀嚓。
睡鼠把枪口转向女王。
帽商开枪了。他先朝睡鼠的左脚开枪,睡鼠在冲击下脚步大幅踉舱,击出的子弹飞过女王头上。帽商又接着往左臂开了一枪,子弹应该只是轻微擦过,睡鼠手上的左轮手枪却掉了下来。
第三枪。
子弹击中睡鼠的肚子,肉块炸裂的声响没传进帽商耳中。
嘴里传出痛苦喘息声的睡鼠睁大了眼,当场倒地。这是帽商第一次见到他眼睛完全睁开,这么说来,今天在这地方还没见过睡鼠打呵欠。
硝烟弥漫中,帽商朝睡鼠走近。
平常总是一身灰扑扑的睡鼠此时满身是血,又是鲜红又是红或暗红,集女王讨厌的颜色于一身。
他还活着。睡鼠恢复了以往的眼神,惺忪得像是就要进入深沉梦乡。
「……抱歉,睡鼠。」
「……用不着道歉,帽商……我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你利用,那是我需要遵守的……规则……对吧……」
「我知道。」
帽商在睡鼠身边跪下。
就在这个时候——
睡鼠咳出滩血,支起身子,一把抓住帽商的衣襟。他不让帽商有讶异的时间,在他耳边留下混杂血丝的字句。
(你的……) (名字是……)
(什么?)
「……?」
(镜国的……) (杜威德姆……)
(老师……)
帽商听着睡鼠的低喃,皱起了眉头,完全搞不懂他在说些什么。睡鼠没再多说,彷佛即使帽商现在无法理解也不要紧。
「咳。」
睡鼠猛咳一声,咳出大量鲜血,溅得帽商满身是血。睡鼠面色凝重,继续在帽商耳边低语。
(别忘了……) (你的目的……)
(你的……) (目的……> (是什么?)
「和<爱丽丝>一起离开『奇异国度』。」
答完,睡鼠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我就想……)
(听你说这句话……)
他放开沾满血的手。
「……永别了,睡鼠。」
帽商站了起来。
惊人的大量血液从睡鼠的体内流出,帽商的膝盖上满是鲜血。原来受到枪伤会流这么多的血——帽商总觉得自己现在才知道这一点。
「辛苦你了,帽商。」
女王慰勉帽商,若无其事地泛起淡淡的笑意。
帽商耸了耸肩。
「陛下的命令理应遵从。」
「是这样的吗?你依照我的命令杀死他了吗?」
帽商低头,看向阖眼的睡鼠。如果不是大量失血,那幅模样看起来就像沉睡,神情十分安详。
「…………是,应该吧。」
「我不喜欢模糊的答案,不过这次就算了,倒是你的爱丽丝到哪里去了?」
「我让他在外面等。」
他没有明确说出地点,只是女王似乎看出爱丽丝不在附近——他不禁有这种感觉。
「爱丽丝需要你,帽商,快去吧。」
「……小的告辞。」
帽商稍微把帽子往下压,向女王致意,接着转身背向女王与睡鼠。
身上的血腥味挥之不去,空气中弥漫着血的气息,而他自己也一样浑身是血。
帽商头也不回地走到走廊上,杰克倚着墙,瘫软坐在地上,和帽商来时呈现不同的姿势。既然能动,表示伤势并不严重。
「真是辛苦你了。」
帽商无意挖苦,老实地向杰克表达出慰问之意。杰克轻拾起压在胸前的手,虽然痛得皱起脸,基本上还是一样面无表情。
帽商避开、跨过、跳过满地尸体,走出城堡。
城门前,蛙使者正在捕食蚊子,等待帽商回来。
「……那个、笨蛋、没资格当、杀手……居然没给我致命一击……」
女王俯视,睡鼠扭动着身体,面容扭曲,手脚逐渐失去知觉。
帽商没让他一击毙命,不过睡鼠的身体里确实流出大量鲜血,腹部的伤口没带给他多大疼痛,正可以证明伤势严重。
「睡鼠,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你的目的不是杀了我,而是让帽商杀了自己。」
在睡鼠眼里,女王平静提问,脸上不带笑意。他的视线渐趋模糊,意识也愈来愈朦胧,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梦里还是现实。
睡鼠勉强打起笑容。
「可能是吧,不过……也有可能不是。你疏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帽商没有依从你的命令,他最后还是没杀了我。」
「……你说什么?」
「女王大人……我要离开这里了……不需要钥匙,就能轻易逃出这国度的方法……我『慎重行事』……因此采取了最确实的方法。」
自进入觐见室后,睡鼠一直没动过右臂。这时候,他的右手动了,手里握着一把袖珍型手枪。
「你、你这家伙!——住手!」
开枪。
——我的梦在这里划下句点。
不过……你可别死啰,帽商。
我把未来赌在你的梦想上,因为这是最确实的方法。
因为你是我在这个国度唯一认同的人。
啊啊……总算可以安安静静睡个一觉了。
可以结束了吧。老师。
再见了,疯帽商。
◆◇◆◇◆◇◆
『杀死白兔不是你真正应该做的事,爱丽丝。你抛下了过去和依恋,所以不记得了。不过我不是在谴责你,这个国度里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白兔带来的人全都抛弃了一切,迷途闯进<梦境终点>。』
雨声,那是爱丽丝最讨厌的声音。围绕身体的湿气他也讨厌,他怕一旦淋湿,身体随时可能融化,流于无形。
柴郡猫主张,「奇异国度」里的居民全都忘记过去,忘了曾经依依不舍的迷恋,爱丽丝也不例外。
不过,爱丽丝记得一件事。
避雨时。
金黄色的午后。
这世上最美丽可爱的少女,完美的少女。
抱着黑猫的金发少女。
(老师。)
少女神情哀伤,犹豫地轻轻叫了一声。
(我不想要弟弟。)
爱丽丝不知道少女的名字。
只是……他打从心底认为<爱丽丝>这个名字非常适合少女。
「爱丽丝。」
意识突然恢复,爱丽丝睁开了眼。素未谋面的年轻男子正盯着自己的脸。
男子……这么说不晓得正不正确。那人有一双大眼,看上去像个少年,尤其身材又十分瘦小。
然而,他的脸上完全感觉不到纯真,尤其是那双红眼,目光狡猞又冷酷,宛如看透世间真矛盾、荒谬……疯狂。一个奇怪扭曲的存在,彷佛「奇异国度」如实幻化为人形。
「……<白兔>……?」
「哼,你的观察力敏锐得超乎想象呢。没错,初次见面,你好,爱丽丝。」
「……你认错人了。」
「我知道,你是假爱丽丝,因为你不是我带来的爱丽丝。」
爱丽丝瞪着白兔,支起身子。
白兔是……只兔子。和柴郡猫一样,他的头上也冒出了一双耳朵——一双纯白的兔子垂耳,右耳上有耳环摇曳。
他穿着一套极具质感的黑色衣服,腰间配带一把如军刀的弯刀。
爱丽丝躺在一张高级沙发上,一间谜样的圆形房间里。他尽力抬起头仰望,还是看不见天花板。墙壁向上无尽延伸,融入黑暗之中,使他此时陷入房间正在拉长的错觉。他人坐在沙发上,却觉得自己正往下掉落……
这里的空气和人类的肌肤一样温暖,让爱丽丝觉得似曾相识,又想不起在哪里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这里是白兔的「洞穴」。
「欢迎来到旧玩具的国度,假爱丽丝,你想破坏什么东西吗?」
「……你。」
白兔吓了一跳,接着板起怒容瞪视爱丽丝,然后冷不防爆出笑声。孩童般的稚嫩嗓音发出如同发狂老人的大笑声,诡异的笑声在没有天花板的房间里咯咯回响。
「哈哈哈哈哈哈,我欣赏你!难怪那只猫会中意你!哈哈哈哈哈哈,我得记得向他道谢,谢谢他把你带到这地方来。」
「带来这里?我可不记得他做过这种事。」
「确实,他只要乖乖带路就没事了,居然多管闲事做了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所以我特地在你的身体底下开了个通道,直接连到『洞穴』。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不过你好像受伤了?总之你的伤势已经痊愈。猫的想法实在很难理解。对了,红心女王那头忠犬也是不知道在搞什么鬼,疯了还考虑那么多,而且最近就连老鼠也会设陷阱了呢。真是的,在这个国度里,我什么都安排好了,大家根本不需要动脑筋思考,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理解这样的环境有多宝贵呢?」
「……」
「喂,我在问你话啊,你这个冒牌货!」
爱丽丝正想着这家伙真是饶舌,还来不及惊讶,就被白兔毫无预警地一把抓住,抛了出去。他完全无法理解,那个比自己还要娇小的身躯究竟是从哪里生出这股蛮力。直到摔落地面后,他才感到惊愕。
白兔把手抆在腰上,没有靠近一阵猛咳的爱丽丝。
「钦,我可以继续讲下去了吗?」
「……你想说什么,就算我是假的爱丽丝……我还是有杀死你的能力。」
爱丽丝说,想起了从柴郡猫手臂上流下的血。
「呵呵,哈哈哈哈哈!爱丽丝,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要感到害怕啰?这样你会杀得比较有成就感吗?」
「随便你。」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我想杀你想得不得了呢,这个粗糙的冒牌货。」
唰,空气震动,爱丽丝也忍不住发抖。白刃瞬间闪现光芒,模糊他的视线。白兔举刀跳了起来,跳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高度与距离,不愧是兔子。
「哇啊……!」
尽管拔出枪,爱丽丝还是只能选择躲避这记斩击。白兔手上的刀深刺入地面,瓦砾飞散,周围地面出现裂缝,爱丽丝站也站不稳。白兔红瞳闪烁,又往旁边挥了一刀。
刀一挥来,爱丽丝的领带瞬间断了半截。
「柴郡猫还有你,你们都在妨碍我。什么爱丽丝嘛,帽商也是一样,居然认同你这种家伙。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吗!」
「不知道!找从刚才就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还真是健忘啊!话说回来,你居然会把那只猫开的无聊玩笑当真,这实在太奇怪了。女王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你自称是爱丽丝对吧?笨蛋笨蛋,这个大笨蛋!你到底是谁!」
白兔往前踏一大步,挥出刀。爱丽丝感到腹侧一阵疼痛,幸好刀子只削过衣服、皮肤和一点肉而已,只是实在痛得让人忍不住想大叫。
不逃不行。
右手上的手枪有多沉重,他早就忘了。
爱丽丝腹侧流血,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脚步踉舱,一心只想着逃。他背对白兔逃走,狼狈的脚步声愈攀愈高,直响彻天际。
——我到底是谁?
现在不是深思哲学问题的时候,爱丽丝挥去了莫名涌起的疑问。
眼前的墙上有一道门,看上去就像凭空突然出现。那道门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如童话里的插图。爱丽丝没命似地握住门把,门把一握就掉,白兔的爆笑声在耳边响起。
旁边出现另一扇门,也是一样彷佛打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他伸出手,握住门把,手上的血害得他手滑了一下。他急忙重新握紧门把,打开了门。
门的另一头有一大堆红色的东西劈哩啪啦掉了下来,爱丽丝忍不住尖叫,跳离门边。
门里掉出数不清的龙虾。龙虾大大的螯被黑绳绑住,整只被烫得红通通,热气四溢,看起来美味极了,但这些龙虾每一只都在挣扎,甚至发出尖细的声音哀鸣着。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呵呵呵呵,咯咯咯咯咯,哇哈哈哈哈哇哈哇哈哇哈哈哈哈哈……
「隔壁是我的卧室哦。」
爱丽丝听话没打开龙虾室隔壁的门,又歪歪倒倒地跑了起来。
砰(啪嚓)。
「唔、呃——」
白兔站在爱丽丝眼前,用力往他的肚子踢了一脚。他不禁怀疑自己背对白兔逃走,结果居然反而跑向白兔。
不明所以的爱丽丝倒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模样相当凄惨。他喘不过气,胃部感到阵阵刺痛,怀疑白兔这一脚踢断了他一根肋骨。他尽量不去想这件事,但又在意好像听到了类似的声音。
「你要是没有心杀我,我真的会杀了你。这里不需要你这样的爱丽丝,别以为还可以继续胡作非为。」
白兔缓缓举起手中的刀。
「为了预防这种爱丽丝愈来愈多,下次还是让女王改变规则好了——」
爱丽丝开枪了。
沉重而巨大的枪声震耳欲聋,甚至让他的脸部肌肉不住抽搐。
「唔。」
白兔的一双长耳晃动,他压住腹部,身体向前弯曲,蹒跚往后退了几步。
爱丽丝挣扎着站起身,一边急促喘息,一手握住了其中一个门把。
不逃不行。
现在的他没有时间确认白兔的伤势,也跑不动。每前进一步,被踢的胸口和遭砍的腹侧就疼痛不已。他踩着凌乱的脚步逃走,同时为手枪填补子弹,由于手抖得厉害,有一两颗子弹落到了黑暗里。
——这里是哪里?
没有地板,没有墙壁,也没有天花板。周遭只有纯然的黑暗,连自己急促的喘息声也听不见。
——我是谁?
子弹还剩六颗。爱丽丝跌跌撞撞,不停地逃。
——等一下,我……为什么要逃?我不是该杀了白兔吗?
呼、呼……呼。
爱丽丝似乎听见不同于自己的呼吸声从上头传来。他想回头,回头攻击白兔,目睹白兔痛苦呻吟的模样。不过,他不知道自己杀不杀得了白兔,甚至觉得做不到的可能性相当高。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没确认白兔已死,就急着逃走。
——要是不杀白兔,我……到底是谁?
(爱丽丝。)
在轻声呼唤下,爱丽丝停下脚步。
黑暗中出现光线,照亮前一刻还空荡荡的地方。在圆锥形的光线中,映照出格纹模样的地板、椅子、桌子和……一位少女。
爱丽丝伸手捣鼻,手上的血腥味远不及周围浓烈的恶臭刺鼻。
像是受到吸引般,爱丽丝走向光亮,走向少女。
他隐约望见少女身边被红色花朵包围,有红康乃馨、红玫瑰、红花白头翁、甚至连圣诞红也有。「红花」成山,共有约十来种。所有的花几乎都已枯萎,但依然散发芬芳香气,只是仍难掩过于强烈的恶臭。
恶臭来自桌上的菜肴。前菜的生火腿、浓汤、肉类料理全发霉腐坏,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原先的模样该有多么美味。巧克力蛋糕失去原本的松软,其中勉强可以下咽的大概只有红酒。
在红花与腐坏餐点的围绕下,少女一动也不动。
那该不会是洋娃娃吧。
爱丽丝战战兢兢地弯下身子,直视少女的脸庞。
「!」
身穿蓝白围裙洋装的金发少女,爱丽丝知道这个少女。他见过她,也和她说过话,只是想不起来何时何地,不过他确定自己知道。
「姊姊。」
喉咙与舌头擅自呼唤少女。
——姊姊?我在说什么,姊姊是谁。
——姊姊就是姊姊啊,有什么好怀疑的。
爱丽丝伸出手,又怕碰触她的脸颊。就在他犹豫不决时,细微的气息传到他手中。他像是碰到滚烫的茶壶,吓得不由自主把手缩了回来。
少女不是洋娃娃,也不是尸体。她还活着。
「为什么……姊姊为什么在这里……?……姊姊是谁?不过我知道这个人!她不可能在这里……!她不可能活着!」
惊愕与话语不受控制地从体内冲出。爱丽丝为自己的话感到不解,为眼前的事实感到惊讶。
宛如内心分裂成好几个人格,一个爱丽丝唤眼前的少女「姊姊」,一个爱丽丝想起有关「姊姊」的悲惨回忆,另一个爱丽丝为自己的话和回忆吃惊,还有一个爱丽丝只是脑子一片混乱。
爱丽丝心中的好几个爱丽丝齐声大喊:
「姊姊早就死了!……我在那时候……!」
爱丽丝朝少女的肩膀伸出手,「唔!」地一声被踢了出去。
「别用你的脏手碰她!」
白兔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腹部流血,脸上满是愤怒与狂意,彷佛怒气当前,伤口痛不痛一点也不重要。
事实上,爱丽丝一见少女,也忘了身体的疼痛。在撑起两度遭踢的身体后,他才开始感到痛楚袭来。白兔的脚力实在惊人。他无意间发现左手举不起来,怀疑该不会连左手肘也断了。
「玛丽安娜,对不起吵到你了。我会马上……马上让这里安静下来,你忍耐一下哦。」
白兔跪在少女面前如此说道,语气和表情异常温柔。
「别怕,我会留在这里保护你……玛丽安娜。」
「玛丽……安娜……?不对,那不是她的名字!」
爱丽丝想也不想就出声否定。听他这么一说,白兔立即露出凶狠的目光怒瞪爱丽丝,和面对少女的神情简直判若两人。不同于偶尔从帽商身上见到的,那种令人从骨子里窜起寒意的冰冷杀气——白兔的杀气如同猛烈狂热的火焰。
「『不对』?你这个冒牌货又知道些什么?」
「那个人她……是我的姊姊。」
白兔瞪着爱丽丝,从鼻子里哼出冷笑。
「你在说什么蠢话?玛丽安娜没有弟弟。」
「有,就是我。我……杀了她。」
白兔拳头紧握。
「我在……那个雨天……」
蓝色墨水从白兔的右眼滴了下来,他颤抖着嗓音低喃:
「不对。」
「那就是那一天,那个晴朗日子……的午茶时间。姊姊做了一大堆蛋糕……因为吃不完,就和我一起……那一天,我……开枪杀了姊姊。」
「不对、不对、不对!」
白兔发出近似惨叫的怒吼。
蓝色墨水从他的眼睛、嘴巴、袖口喷溅了出来。他挥刀向下,空气遭到斩裂,传来轻细的嘶声哀鸣。
「别随便改变故事内容!你以为自己可以做到这种事吗?这是<爱丽丝>的故事,现在是由我所有,由我负责管理!别以为这里可以让你为所欲为,你要是不想杀我,现在就纳命来!」
白兔向前攻击。
他朝斜上方举起手中的刀,似乎打算砍掉爱丽丝的脑袋。爱丽丝顿时浑身僵硬:心想这下逃不掉了。
此时,白兔突然压住腹部,痛苦呻吟。
「……痛……可恶!」
腹部的伤口滴滴答答地流出蓝色墨水和红色鲜血,那里正是刚才爱丽丝开枪击中的地方。
「杀不了我,却能让我负伤。帽商、柴郡猫还有女王……这些人到底都在打什么主意。你这种人一眼就能看出不是爱丽丝,分明是个冒牌货!他居然真的认同你,我说过『冒牌货』就是『冒牌货』!可是帽商那家伙……!」
「可是……我是爱丽丝,在那里的是我的姊姊……她的名字不叫玛丽安娜。白兔,既然我只有杀了你这条路可走……除了开枪之外,我别无选择。」
玛丽安娜。自从见到白兔这么称呼的少女后,爱丽丝冷静许多,同时也大为混乱,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不过,愈仔细想他愈明白一件事,其实他本来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现在的爱丽丝是你。』
帽商在雨中说过的这句话给了他勇气。
只是——
「真正的爱丽丝早就死了,这个笨蛋。」
「——咦。」
「而且现在我也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谁在焦急不已。我不想承认你这家伙,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已经没有时间,没办法再等下去了。为什么没有人来杀我呢?所以……玛丽安娜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不笑,也不再和我说话。为了玛丽安娜,我明明付出了这么多的心血啊。」
白兔看起来像在哭泣。
艳红的双眸流下又黑又红又蓝,颜色诡异的墨水。
「我要和你一决生死。」
白兔沉声说出类似度度鸟在泪池边说过的话。
他挥起刀……砍了过来。
「小白!」
千钧一发之际,一旁有声音传了出来。
爱丽丝与白兔同时望向黑暗深处。漆黑里出现一块长形空间,一道白光从那里照了进来。是门口。那里有一扇门,比爱丽丝所以为的还要接近。
神情迷惘的少年站在那里,爱丽丝与少年素不相识,也不记得曾经在路上遇过这么一个人。不过,白兔似乎不只认识那个少年。他惊讶、焦躁,然后啐了一声。
「小白不能杀爱丽丝!他对你来说不是很重要的人吗?你不是等很久了吗?你这么告诉过我啊,小白!」
「少废话!要是敢妨碍我,我连你也杀!」
少年倒抽一口气。
黑暗、门口、灯光……一切事物扭曲变形。
刀子从白兔手中滑落,他跪了下来,抱着肚子呕出墨水,枪伤和袖口处传出咻咻声,墨水纷纷喷涌而出。
白兔哭着咒骂。
不知何处传来恼人声响。
劈哩、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爱丽丝忍不住捣起耳朵。
这是他最讨厌的声音。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那是有人撕纸的声音。
(爱丽丝。)
「!」
恼人的声音交杂悦耳的嗓音,在爱丽丝的耳膜深处响起。他睁大眼,凝视歪斜灯光——
全身是血的「姊姊」直盯着爱丽丝,惹人喜爱的湛蓝圆眸流出鲜血,嘴里吐出血和唾沫,原本洁净的蓝白围裙洋装到处沾染暗红血渍。
她纤细的右臂、左脚、胸口……额头上开了洞,不停流血的枪孔另一头空空落荡,只有一片漆黑。
「姊姊」可爱的樱唇翻动。
(爱丽丝。)
「把名字、还给我。」
「唔——」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录注:书页变成黑底白字。】
「哎呀,糟糕!这下惨了!迟到啦。」
白兔那张白脸吓得惨白,急急忙忙地快步向前走,途中偶尔停下脚步,从背心口袋掏出怀表。
每一看时间,他就惊叫:「惨啦,没时间了,让公爵夫人等上这么久,她不气死才怪。迟到啦,迟到啦。」说完又匆匆走了起来。
白兔蹦蹦跳跳地在森林里穿梭。
「快点快点,要是再不快一点——」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
白兔停了下来,接着回头望向后方。
「奇怪。」
白兔眨了眨红通通的眼睛。
「我为什么会回头呢?」
白兔嘟囔着,摸了下怀表。然后,他凝视自己走来的路,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我总觉得后面有人,为什么呢?后面没有人好像不太寻常,为什么没有人跟在后头呢?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不行,白兔!不能停下来!)
突然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白兔吓了一大跳,睁大了眼左右张望。
白兔熟悉那个声音,只是搞不懂为什么会听见那声音,声音又是从哪里传来。
(白兔!白兔不能注意到我,快往前走,否则『故事』……无法前进!)
「白、兔。」
白兔动了动鼻子,拍了拍自己的脸,盯着怀表的盖子猛瞧。闪耀银光的盖子照出一张扭曲的白兔脸庞。一对大门牙、红色瞳孔、松软的耳朵。
「对了,<白兔>,那是我的『名字』……」
白兔杵在原地。
(不能回头,快往前走,拜托你,白兔……)
「而你是……<爱丽丝>。对了……爱丽丝不在这里。总是叫着我的名字,追在我后面跑,然后……然后,我跳进洞里,爱丽丝追了上来——接着,就开始了爱丽丝的冒险故事。」
心神不宁。
「……咦……奇怪,真奇怪……为什么我……知道这种事情呢?」
一阵寒颤。
白兔心里涌起不祥的预咸,甚至忘记要赶往公爵夫人家。不对,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因为该跟来的人没有出现。
既然主角不在,故事要是继续进行下去就太诡异了。
「爱丽丝,爱丽丝你在哪里?爱丽丝!」
白兔大叫,四下找寻爱丽丝的身影。
然后,他终于发现有个女孩子从非常遥远的地方走了过来。他总算放下心来,可是不祥的预威还挂在心头,好像自己做了一件罪大恶极的坏事,好像自己应该受到比被公爵夫人怒骂「蠢猪!」、遭红心女王陛下砍头更严厉的惩罚。
白兔提心吊胆地往女孩子身边走了过去。
「爱丽丝。」
白兔知道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像是老早就认识她,又像是第一次碰面。
最重要的是,白兔搞不懂自己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他不记得有人告诉过自己,也不记得彼此曾经自我介绍。
爱丽丝走得歪歪斜斜,活像个喝醉酒的醉鬼,走没多久就踢到一颗小石子,跌了个跤。
「爱丽丝!」
「别过来!」
爱丽丝大叫,白兔听了吓得一动也不勤。
「不行……白兔不能注意到我……」
爱丽丝抽抽搭搭地啜泣,哭得像是怕遭到大人责骂一般。白兔明白爱丽丝的心情,因为他的心情也是一样。
「我应该要追上白兔才行,可是脚怎么也跑不动……」
「爱丽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在作噩梦吗?」
喀嚓。
一个从没听过的奇怪声音响起,从白兔和爱丽丝头上掉了下来。
喀嚓。喀嚓。喀嚓。
那是什么声音呢,简直像是转动保险柜转盘,或是把一个硬的金属零件插进坚硬的金属柜里的声音。
白兔全身发寒,彷佛有人要来惩罚他们所做的坏事。他喃喃低语。
「我们走错路了,不、不过这不可能!」
「是『奇异国度』扭曲了。」
爱丽丝哭着说道。
「我们是故事里的角色,这里是由蓝色墨水写下的故事里的世界。」
揉。
又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响起。白兔捣住耳朵,跳了起来。他厌恶这个声音,害怕这个声音。
那是——
揉揉揉。
有人胡乱把纸揉成一团。
「这种东西……这种烂东西!」
沙沙沙沙沙。
有人一次撕碎好几张纸的声音。
『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你到哪里去了。你不可能死,你在这里面对吧?啊啊啊,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有个陷入疯狂的人,试图从纸张里找出什么东西。那人把看不顺眼的纸张、没用的纸张全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那是个男人。
男子的年纪不轻,但也不算太老。他哽咽呻吟,不时咳嗽。他的嗓音有些阴沉,但又有种奇妙的魅力,听来十分悦耳。不过,哭泣和呻吟声毁了他美妙的嗓音。可惜他若是用这嗓音朗读故事,必定会令听者深深着迷!
『有人杀了爱丽丝,对,一定是这样没错。那家伙在哪里,是谁杀了爱丽丝?在这里面吗,凶手就在这里面吗?我要杀了你。这种东西……这种烂东西……!』
「住手,『老师』!别丢了!别改变故事!我不想要『弟弟』!我想追白兔!我想作梦啊!」
爱丽丝捣住耳朵,白兔也一样。不过兔子的耳朵灵敏,不管是从天落下的声音还是男子的啜泣大叫都进到了他耳中,就算捣住耳朵也没用。同时,他也听到了爱丽丝的喊叫声。
「爱丽丝!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什么事情吗?『奇异国度』、『故事』、『老师』……啊啊,我根本听不懂!这个声音还有那个嗓音,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拜托你帮帮我,白兔。帮我阻止老师,再这样下去,老师会……崩溃!」
可惜,爱丽丝迟了一步提出要求。
上空的某个人早已崩溃。
他又哭又叫又笑,一边呼喊爱丽丝的名字。
然后,出现一声巨响。
咚。
白免醒了。
他不清楚过了多久时间,怀表不见了,四周又是一片漆黑,连自己倒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不过,他看得见自己的手,还有身上穿的衣服,头上的一对耳朵。
白兔呆愣在黑暗中。
他的头上长有一对白而长的耳朵,手脚却和人类一模一样。他原本穿着格纹背心,现在身上却是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身体当然也和人类相同。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脸上不只没长毛,湿润的也不是鼻子,而是嘴唇。裸露的肌肤触感摸起来不是很舒服。
「发、发生……什么事了?森林呢?洞穴呢……?对了,爱丽丝呢?」
他连忙四下张望,映入眼中的全是漆黑——突然间,一双大眼睛在白兔面前张了开来。
「『奇异国度』已经被丢掉啰。」
大眼眯着笑了一下。
「适度的扭曲可以调剂身心,但你不觉得凡事总有限度吗?」
那双眼在黑暗中闪烁,每一眨眼,瞳孔就在瞬间变成杏仁的模样。那是猫的眼睛。
白兔认识的猫只有那么一只。
「你是<柴郡猫>吗?」
他只能先试着说出这个名字,毕竟他不太记得柴郡猫的嗓音与性格。那双眼睛像是楞了一下,不太自然地眨了好几次眼皮。
「嗯?啊啊,这样啊,<柴郡猫>,这名字真不错呢,从现在起我就叫这名字吧。」
双眸消失……男子从黑暗的另一头悠悠走来。男子的身形修长,穿着暗色西装,长发飘逸,头顶冒出一对动来动去的猫耳朵。
「你在耍我吗?」
白兔稍微瞪了他一下,柴郡猫双手一摊。
「怎么可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你不是柴郡猫吧?」
「哎呀,柴郡猫是怎么样的人,难道你记得很清楚吗?」
「唔……」
「那就把我当成柴郡猫也不成问题吧?」
柴郡猫打量了下黑暗的空间,向白兔娓娓道来。
「你是故事里优秀的角色,现在则是拥有自我的伟大人类。,奇异国度』消失后,只剩你活了下来。红心女王、纸牌兵、疯帽商、睡鼠、三月兔,他们全消失了,正确说来是遭到抹杀了。」
白兔摸不着头绪,用力咽了下口水。红心女王、疯帽商、三月兔,这些人他都认识,只是记不太清楚。
「你在故事里担任开场,所以我想,或许你有资格负起拯救爱丽丝的责任,我来这里是为了询问你的意愿,<白兔>。」
「我的、意愿……?拯救、爱丽丝……?对了,爱丽丝呢?爱丽丝在哪里!」
「——她死了。」
柴郡猫始终保持微笑,但在悄声说出这句话时,他垂下了耳朵,目光显得哀感。
白兔感到身心受到强烈震撼。
死了。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一个字眼。
他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担心,死去的是你不认识的爱丽丝。一般来说,这对『奇异国度』不会带来任何影响。不过『老师』连『故事里的爱丽丝』也不肯放过。『老师』一心想要独占爱丽丝,就算现在迷了路,总有一天一定会来到这个地方,抵达<梦境终点>。」
「你、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柴郡猫忽然转向后方,从黑暗中拿出一大迭纸,其中有些被揉得皱巴巴,有些被撕成两半。
在看似高级的纸张上,蓝色墨水留下了文字。
上头写着的是……『故事』。
文章里一再出现<爱丽丝>这个名字,不一会儿,白兔也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一幅用黑色墨水画出兔子的素描。那只兔子身穿背心,正看着怀表确认时间。
哎呀,糟糕!这下惨了!迟到啦。
「……」
白兔难掩悲伤,同时深感寂寥。
他知道了自己存在于蓝色墨水写成的故事里,直到现在才理解爱丽丝那时候要告诉他的话。
「『老师』……是他创造了我们吗?可是……我还是不懂。爱丽丝说过,『奇异国度』已经扭曲,听起来像是『老师』扭曲了故事。」
「没错,故事确实遭到『老师』扭曲,而在最后,他自己撕毁了故事。」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他到底是为什么写下这个故事?这么做岂不是疯了吗……爱丽丝太可怜了……」
白兔从头读起蓝色墨水写下的文章,里头除了自己,还有爱丽丝也在。故事从爱丽丝追着白兔掉进兔子洞开始说起,内容奇妙有趣又生动活泼,作者不时自行创造崭新词汇,描写少女的冒险历程。
白兔最后见到爱丽丝时,她显得痛苦又悲伤。
如果那全是『老师』搞的鬼——
白兔目光炯炯,柴郡猫向他问道:
「——你能为爱丽丝做什么?」
「……」
「你已经得到自由,不再需要受到书页里的文字束缚。作为一个人类,而不是故事里的角色,你只需要运用自己的力量尽可能帮助爱丽丝。当然,我无意勉强,所以才来询问你的意愿。」
白兔望着柴郡猫,正确来说是瞪着柴郡猫。明明是只猫却在微笑,这个男子果然很适合老在咧嘴笑的柴郡猫这个名字。
——也许我有命名的才能,如果这算是我的能力……
「我会救爱丽丝,如果这是爱丽丝的期望。」
白兔说得坚决。
「好。」
柴郡猫满意地大大点了个头,彷佛早在一开始就知道白兔不可能拒绝。这一点惹得白兔怏怏不悦。
这个柴郡猫不过是冒牌货,真正的柴郡猫才不是这样……可惜的是柴郡猫原本是什么样子,他自己也记不得。
「那么事情就交给你了,遗憾的是我似乎没有左右老师的力量……因为那不是爱丽丝的期望。」
柴郡猫又转身向后,从黑暗中继续抽出其它书页。
「这些交给你。这是『爱丽丝梦游仙境』和『爱丽丝镜中奇遇』的部分内容。」
「……只有这么几页吗?」
柴郡猫拿出大量纸张,只是毕竟有两篇故事,这样的页数未免少得夸张。白兔捡拾起散落的故事碎片,手猛然停下动作。
无意间捡起的其中一张书页沾上了血迹。
「嗯,其它书页因为被血溅到无法辨读,我会再找一下,不过『镜中奇遇』几乎所剩无几,所以你只要专心在『梦游仙境』就行了。」
「我只要拼凑书页……再把不足的故事内容补齐就行了吗?」
「我劝你别太勉强,负责『开场』的你虽然有引导故事的力量,那并不代表你有无中生有的能力,毕竟『老师』的『想象力』伟大过人……只是跳脱到了奇怪的方向,再也转不回来,实在滑稽……不对,是令人难过。」
柴郡猫轻轻挥手,道了声再见后转身离去。
「加油吧,爱丽丝就靠你来救了。」
「等一下,我还有个疑问。创造我们这个世界的家伙叫什么名字?」
白兔咬牙切齿地问。柴郡猫微微回头,连侧脸也没转过来,更是看不清那张脸上浮现了什么样的表情。
「——刘易斯,卡洛尔。」
【录注:书页又变回白底黑字。】
◆◇◆◇◆◇◆
白兔醒了。
他待在熟悉的兔子洞里,躺在床上。倦怠感爬满全身,但没感觉到疼痛,彷佛已经睡上好几天。无论意识还是脑髓都像灌满了铅,令他深感不快。他莫名烦躁,像是作了一场恐怖的梦。
「小白。」
他看向一旁,发现微笑的三月兔。
「太好了,你总算醒过来了。我准备了吃的东西,你一定要吃哦。小白你躺了整整两天……呃!」
「你、这、家、伙……」
白兔的艳红双眸闪烁憎恶。他支起身子,勒起了三月兔的脖子。
「唔、痛、小、白……」
「你为什么来妨碍我……!我差点就能杀了爱丽丝,杀死那个冒牌货。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肯乖乖按照我的指示行动?因为我不是『老师』吗?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滚出去!」
「唔。」
三月兔整个人被抛了出去,甩到地上。他猛咳了好一阵子,在咳嗽终于平息后,他抬头仰望白兔,注视着那双红眼,缓缓站了起来,不生气也不害怕,只是面露迷惘。
「我是白兔,不需要其它人陪伴,只要有爱丽丝就够了,更不需要什么朋友。你这个废物只会碍我的路。」
三月兔没说话,睑上瞬间闪过受伤的神情。
不过,他再度开口时,脸色显得相当柔和。
「……小白,你最近开口闭口都讲着同一句话,说自己快没时间了。我一直装作没听见,可是……我知道,小白——你真的没时间了。」
「……」
「我之前从睡鼠那里知道了可以轻松离开这个国度的方法。」
白兔不自觉地直视三月兔。
三月兔微微一笑,神色落寞。
「如果用了那个方法,大概再也回不了这里。不过没关系,我过得很开心,我也不想以后成为小白达成『目的』的绊脚石。」
「快——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白兔低着头,好不容易挤出声音,心想三月兔此时肯定在偷笑。
「谢谢你,小白,帮我这个废物取了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三月兔到目前为止道过多少次谢,早就数也数不清,听得白兔都感到厌烦,每次一听就觉得胸口刺痛,不想再听第二次。
「你一定可以带领大家走向理想的结局。」
三月兔听白兔的话,走了出去。
走出「洞」外后,三月兔会到哪里,会做什么,白兔不想费心思量。答案清楚明白,所以他也不愿想象。
「…………对不起…………」
白兔咬唇,这才注意到自己捣住耳朵。
他心想好险,还差那么一点,泪水差一点就要夺眶而出。
我应该为爱丽丝而活,脑子里只需要思考和爱丽丝有关的事情。
我得支撑并且恢复「奇异国度」,带领故事前进。
为什么我会想要朋友呢?
为什么我会觉得寂寞呢?
所以我才会受到惩罚吧。
玛丽安娜不再开口,不再展露笑颜。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为了自己浪费了自己的时间。
柴郡猫,你早料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吗?
无论如何,我真的没时间了。
我只能前进。
白兔走向房间角落的柜子,打开最上面一层上锁的抽屉。
抽屉里塞满了蓝色墨水写下的故事。
两个路标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一是「往杜威德姆的家」。
一是「往杜威德蒂的家」。(译注:tweedledum与tweedledee。《爱丽丝镜中奇遇》的双胞胎兄弟。)
白兔看了一会儿,默默把这一页放回原来的地方。
这一页旁边有一团脏一污的纸屑。
「好士兵们,请问你们在做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小姐。女王大人下令要种红玫瑰,这个红心4居然胡涂搞错,种成了白玫瑰!」
「哎呀,白玫瑰也很美啊。」
「那可不行,红心女王最讨厌的颜色就是白色,所以我们才要把玫瑰漆成红色,因为女王最爱的就是红色。要是不加紧赶工,我们就要被砍头啦!」
「真可怜呢。」
「第八十九位爱丽丝……」
关上抽屉后,白兔瞪视墙壁。
「他说<爱丽丝>是姊姊,这么说来……<爱丽丝>哭着说过『不想要弟弟』,该不会他真的是……他到底是谁?难道他救得了<爱丽丝>……?」
白兔白顾自说着,板起了脸。
——能就爱丽丝的人只有我。
在这个念头掠过他脑海,否定他的喃喃自语时,他忍不住楞了一下,嘲讽起自己。
「我这想法不是和那家伙没两样吗?不,我不一样,我……独占爱丽丝这种事……」
——不对。
枯萎红花的香味飘入白兔鼻中。
——我和那家伙一样,希望你可以回头看看我,对着我笑,希望你能活着,永远待在我的身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才会努力让「故事」延续下去。
「…………对不起…………」
他一直在忍耐。
白兔的双眼终于落下豆大的泪珠。
「……对不起,爱丽丝……」
◆◇◆◇◆◇◆
帽商强逼(也可以说是用枪威胁)蛙使者,再次急忙赶到泪池时,发现爱丽丝倒卧在地,浑身沾满杂草和鲜血。平时冷静的帽商见状也难掩焦急,幸好爱丽丝的生命并没有危险。
他把爱丽丝带回家照料,没料到这实在是一项累人的工作。爱丽丝尽管昏迷,每隔几个小时就会出声大叫,让他没有一刻能坐下来悠悠哉哉地喝个茶。
姊姊!
理应失去意识的爱丽丝这么叫着。帽商搞不懂,他为什么会叫出姊姊这两个字。
爱丽丝从没提过自己有个姊姊,何况进入这个国度里的人不只抛弃了过去,也抛下了对人世间的依恋,连梦也不会梦到家人、挚友、发誓一辈子不忘的恋人或人生伴侣。帽商也不例外,连自己在来到这个国度前家里有几个人都想不起来。
在故事和游戏停滞的情形下,三天就这么过去了。
爱丽丝迟迟未醒,但梦呓的次数明显减少许多,高烧也退了,说不定再过半天又会开始耍嘴皮子。
哼,帽商轻轻苦笑一声。
——不管睡着还是醒着,这家伙都是一样吵闹。
「我要出门一趟,你要是醒了,千万别乱动啊。」
像是为了以防万一,他朝躺在床上的爱丽丝叮嘱了一声,锁紧门窗,出发去向红心女王提出报告。
城堡里已经清理干净,然而惨剧发生不过是三天前的事,血腥味依然隐约可闻。
他回想起自己曾经没了命地在城堡里狂奔,没时间去细数地上躺了几具穿着丧服的尸体。
一想到满地的尸体和血海全是由自己的朋友造成(除了觐见室里那名纸牌兵疑似是遭女王给予致命一击),他就不禁感到心情凝重。
帽商熟悉的睡鼠不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他无意高声主张杀人罪大恶极,毕竟这么做不符合他的个性,他也没立场说这种话。只是,他就是忍不住觉得这不像睡鼠会做出的行为。
他在接待室里等待觐见准鲭妥当时,杰克走了进来,负责带着他前往觐见。即使帽商性格冷漠,此时也忍不住开口向他搭话。
「哟,你能走啦?」
杰克点头,脸色虽然还有点差,脚步可说是相当稳健。在一言不发的纸牌兵背后,帽商默默跟了上去。
突然问,杰克停下脚步,从怀里取出本子,接着清咳两声,把本子拿到帽商面前。
「怎么啦?」
帽商低垂嘴角,看着本子。
『感谢您救了陛下。』
本子上写了一排小字。他一抬头,发现杰克一脸正经地望向别处,看来是觉得难为情。
「别在意,那是我的工作。」
「……」
杰克又咳了一声,迈开脚步。
开枪杀害自己的朋友,却得到他人感谢,真是复杂的情形。这倒是新鲜,帽商模模糊糊地想着。
好想抽烟。
三天没到过觐见室,里头的模样和之前大不相同。绒毯与窗帘似乎已经全部换新,鲜血与死亡的气味却同样在这里飘散不去。
「帽商,你认为新的绒毯如何呢?」
「还不错啊。」
「你的朋友还真是在这里大闹特闹了一番,总共让我失去了十六张纸牌。别误会,我说这话的意思不是在谴责你。」
「是。」
女王今天照样露出了微微笑意,只是似乎心情欠佳。听说除了杰克,所有纸牌兵都是在女王精挑细选下选出的绝世美女。纸牌兵虽然只是受女王使唤的道具,一下子被杀了十六个人,也难怪他会生气。今天还是尽量别调侃或顶嘴好了,帽商在心里打定主意。
帽商讲起在泪池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解释睡鼠到底设了什么陷阱。从城里返回泪池后,发现伤重倒地的爱丽丝,这事他也顺便向女王做了报告。
爱丽丝至今仍未恢复意识,帽商不知道在泪池发生了什么事,但大致猜想得到。爱丽丝腹侧中的是刀伤——自己拜托过柴郡猫,要他把爱丽丝带去找白兔。
那时候他的确是焦躁得一反往常,但还是不禁怪自己不该在情急之下把事情交由柴郡猫处理。
何况他自己也明白,白兔不可能乖乖受死。他想过该让两人直接碰上一面,看来白兔也很不满意这次的爱丽丝。
「如今没有了情报贩子,今后要找寻白兔的踪迹势必更加困难。」
女王轻抚下颚。经女王这么一说,帽商再次深刻体会到睡鼠的重要性,正是所谓失去才知珍贵。白兔还会再带来新的<睡鼠>吗?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在<公爵>失控发狂时,白兔曾如此低语。
那个睡鼠也许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睡鼠>——帽商隐隐约约相信,而且新的睡鼠来了之后,两人能否相处融洽……老实说,他也没把握,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拿来和前一个睡鼠比较。
「爱丽丝还没办法下床吗?」
听见女王的声音,帽商回过神来。
「是……至少保住了一命。」
「那就没问题了。至于在泪池发生的事情,等爱丽丝醒后再向我报告详细经过。」
「……陛下,关于睡鼠……我没及早察觉异状……」
「你这是打算谢罪吗——不,看起来不是这样。真稀奇啊,<疯帽商>居然也会沉溺在感伤之中。」
帽商低着头,微微蹙眉。自己果真是沉溺于感伤吗?他也不清楚。长久以来,他日复一日淡泊而机械式地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总感到内心与记忆被掏空,日子空虚。
在女王让他的时间暂停之后,爱丽丝的到来成了他生命中的一大要事。只是同样情形反复进行八十八次,就算自己再有耐心也会觉得厌倦。
第八十九位爱丽丝来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公爵死了。公爵夫人死了。睡鼠死了。
——不对,事情在那之前就已经开始有了转变,在第八十九位爱丽丝来之前没多久……可恶。他像是快要想起一件令自己气愤的事。睡鼠,你也早就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形吗?
「睡鼠在我来之前没说什么吗?」
「不是在你来之前,而是在你走了以后,他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他说自己要离开这个国度,而且不需要钥匙。」
帽商抬头。女王的笑容看似一如往常,目光却是冰冷锋利。
「他砍了自己的头。」
「……!」
「我向来不要求属下表现得十全十美,但我希望他们在执行命令时能抱持着这样的心态。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没有直接朝他的心脏开枪?难道是因为老鼠的心脏太小,就连百发百中的疯帽商也会失误吗?」
帽商没有回答。
「——我很看好你的表现哦。」
帽商抽着烟,独自走在城堡里的回廊。
红心女王命令疯帽商杀死睡鼠。
帽商攻击了睡鼠。
但不至于致命——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应该还是会因为失血过多致死。
睡鼠在失血致死前,自行走上绝路。
也就是说……帽商并末杀死睡鼠。
他确实可以攻击头和心脏,不过他开枪射中的是右臂、左脚和腹侧。
——简直和数学问题一样,帽商,难道你想玩猜谜吗?
「话语」沿着帽商的背脊窜起寒意,直达脑门,向帽商低吟。
那么我来说个和鳄鱼有关的谜题。
吃人鳄鱼抓住了一个孩子,向孩子母亲说道:
「猜猜我下一句话会说什么,答对我就把这孩子完好无缺地还给你,答错我就一口吃了这孩子。」
问题来了,为了救出自己的孩子,母亲该如何回答鳄鱼的问题?
——这是什么,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帽商试图追逐「低语」,没有心思理会口中的香烟,身边的空气仿佛冻结。
(老师。)
尽管听见哀怜的声音响起,帽商也不回头。
(告诉我答案。)
——我哪知道什么答案。
剎那间,城堡里的寂静与帽商的沉思遭到打断。
柴郡猫笨拙地拍着手,走向帽商。帽商露骨地板起臭脸,本想把香烟丢向柴郡猫,又觉得这么做实在太幼稚,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哎呀,实在太美好了,这正证明你们拥有真正的友情呢。」
「……」
「难不成这是『慎重行事』的他提出警告,要活着的人小心一点吗?」
「……有什么事?」
说着,帽商一瞪才发现,猫的右手衣袖空荡荡的,右臂缠上绷带藏在西装外套里。
「我的饲主要我送信来,好像是想和女王陛下共进午茶。新来的公爵夫人似乎对女王陛下一见钟情,连理都不想理我。」
「那真是可怜你了……这里少了好几个纸牌兵,公爵夫人如果外貌出众,说不定会被提拔哦。」
「说的也是,毕竟白兔应该也没办法带那么多人进来代替。」
「……果然是这样啊。」
「别说这个了,你又离开爱丽丝身边了呢,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家。这一阵子暂时不会有人轻举妄动,要享受和平只能趁现在啰。」
再见——柴郡猫示意似地挥了下左手,和帽商擦屑而过。
但在擦肩离去前,帽商拔出了手枪。
「你如果有烦恼要找我商量,不用威胁我也随时愿意聆听哦,帽兄。」
柴郡猫举起左手,停下脚步。帽商把枪口对准柴郡猫的背,柴郡猫的耳朵竖了起来,像是要听清楚背后传来的声音,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
「你用不着听,我要你说,爱丽丝出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你还是让当事人回答比较准确吧。」
「——爱丽丝身上的伤该不会是你下的毒手吧,要是你又想杀了爱丽丝……」
帽商右手使力,他手上的枪若是刀子,此时刀刃应该已经深深埋进柴郡猫的背脊。好痛,柴郡猫哀叫着往前倒了两三步,缓缓转向帽商。
「真没礼貌呢,我可是按照你的要求行事啰,只是在途中不小心撞见了未练。」
「什么!」
「因为爱丽丝小弟回头了嘛。」
「既然是他回头那就算了,那个白痴……你的手怎么了?」
「噢,你在担心我吗?」
「你如果会痛,我可以让你轻松点。」
帽商面色凝重,举枪对准柴郡猫的眉心。柴郡猫没表现出害怕,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右臂。
「因为一点误会,惹得爱丽丝小弟生气了。」
「……他开枪打中你了吗?」
「错不在他。」
「这样啊——他确实见到白兔啦。」
「我想他的确见到白兔了。白兔要对爱丽丝做什么,就算我也好,帽兄也罢,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反倒是那个易怒又急躁的白兔为什么没有杀了爱丽丝小弟,更让人匪夷所思。『兔子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问了一个问题又接连冒出更多问题。帽商丢掉不知何时变短的香烟,吐出最后一口紫烟,放下了枪。
「好久没和你单独聊天了,我们很谈得来呢。」
「我倒是后悔叫住你了,快滚。」
「咦?」
「……做什么!」
「帽兄,你该不会忘记了吧?」
柴郡猫抖了两下耳朵,盯着帽商的脸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起先帽商真的完全摸不着头绪,五秒钟过后他总算想了起来……真想现在马上杀了柴郡猫。
「啧,知道啦……有什么命令快说吧,柴郡猫。」
柴郡猫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咧起了嘴泛出盈盈笑意。
◆◇◆◇◆◇◆
(爱丽丝。)
(听说你是个空壳呢,所以呢,让我确认一下吧。)
刀光一闪,刀刃刺进胸口,直刚往下腹。
胸口到腹部开了个大洞。
然而,充塞在爱丽丝体内的不是内脏,也不是肉,甚至找不到一根骨头,只有沾染蓝色墨水的大量纸屑,被揉成一团的纸屑,被撕成碎片的纸屑,塞满了他全身。
啊啊,之前也做过同样的白日梦呢。
——不,我不是空壳。
纤细的白皙手臂在纸屑山里翻找。
——不过,这样和空壳又有什么两样。
「你藏到哪里去了,你把我的爱丽丝藏到哪里去了!」
少女纤细的手臂变成了白兔的手臂。白兔双眸血红,不对,他的眼睛真的流出血来。他在纸屑里乱翻乱找,随手把纸屑抛进无边黑暗。
「爱丽丝。」
白兔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金发美少女。蓝色墨水弄脏了她雪白的双臂,她绝望地向爱丽丝哭诉。
「把名字还给我——」
少女背后的幽暗悠悠晃动。
身穿黑长裤和黑背心的男子站在少女身后,一头卷发,满嘴胡渣,眼睛下面有严重的黑眼圈,相貌阴郁……
「爱丽丝……」
喀嚓。
男子举枪抵住少女的后脑勺。
「死了。」
砰。
少女的眼珠飞向爱丽丝,那是一颗沾满血的湛蓝眼珠。
「呜啊!」
爱丽丝尖叫着跳了起来。
「唔、咳!」
充斥全身的剧烈疼痛使他再次惨叫,咳着倒了下来,躺在床上。
「啧,才刚醒就这么吵吵闹闹。」
耳熟的嗓音从近处传来,他不管是咳是睡,都能感觉到胸口底下传来阵阵疼痛,头痛得不得了,手臂和腹侧的情形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也想尽量安安静静地躺着休养,但又几乎是反射性地打量起周围环境。
熟悉的床铺沾染他的气息,眼熟的天花板,床边的咖啡桌上摆着杯子和烟灰缸,帽商正坐在椅子上。
「……怎么……原来我、没死啊……」
爱丽丝忍住咳嗽,低声说着。
「你要是不想死就安静睡觉,也不想想自己断了几根肋骨。还有你的左手手肘脱臼,医生在你睡着的时候已经帮你接好了。」
帽商抽着烟。伤员的房间里禁止吸烟,爱丽丝要是精神再好一点,肯定又会开始挑毛病。
不晓得是不是看穿了爱丽丝的心思,帽商把还没抽完的烟搁在烟灰缸上,在桌上放了个纸袋。
「这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奇怪止痛药,我放在这里,你小心别吃太多啰,怕会有一下长高,一下变矮的副作用。」
「……」
「有什么问题吗?」
「……杀死白兔的方法。」
「开枪。」
「……杀死你的方法。」
「我怎么知道。」
「这样啊。」
爱丽丝其实不想问问题,而是有说不完的话。
在泪池和白兔洞里发生的事情,自己作过的梦。
和自己遭遇过的这些离奇现象相比,帽商到红心女王的城堡里做了些什么显得无足轻重。他原本以为杀死白兔是件很简单的事,不需要费多大工夫。当然,他可不认为这个国度的「白兔」会是只普通的小兔子。
爱丽丝从不针对一件事情深入思考,不过白兔的洞穴实在是个异样的空间,白兔本身也像是个疯子。
二醒来发现原来全是一场梦,你的想法全写在脸上啰。」
「……」
「被带进这里的家伙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和你一样。开什么玩笑,以为把一切都推给梦就可以解决了吗,世上哪有这么轻松的事。」
「我什么话都还没说,吵死了……」
爱丽丝叹了口气。多亏帽商突然间抱怨个不停,沉陷在噩梦里的意识总算被拉回现实。
「你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哦。」
「当然啦,居然要我整整三天都待在这里照顾一个大男人。」
宛如自然反射动作,爱丽丝问一句,帽商就应一句。然后,帽商轻轻摇了下头,深深叹了一大口气,悄声道出:
「睡鼠死了。」
「咦……?为……为什么……?」
「他自杀了。本来应该由我杀了他就是了。他大概是累了吧,自杀的人每个都是这样。」
「……」
爱丽丝不解。他知道睡鼠骗了他们,但不相信睡鼠会无来由地做出这种事情。也许睡鼠骗他们的理由和帽商冲向红心女王的城堡有关——爱丽丝充其量只能想象到这里。
他和睡鼠只见过两次面,甚至想不起在酒馆临别时,睡鼠的脸上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那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他那时以为只要待在这个国度,总有一天会再见面,也就没特别留意。
没想到那寻常无奇的一别竟是永别。
「这件事你之后再慢慢告诉我吧。」
「也好,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把事情交代清楚,女王好像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你能下床走路后,我必须带你到城堡里,这是女王命令。」
爱丽丝沉默不语。
这么一静下来,反而更深刻感受到伤口的疼痛。他早就猜到肋骨断了——怀疑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觉得全身发烫、肿胀。
「……我没能杀死白兔。」
「别在意,就首仗来看你表现得很好,毕竟你活下来了嘛。」
「表现得很好?你在说什么蠢话?我没办法完成交给我的工作!这可是严重的问题啊!」
他说得气喘吁吁,嗓音崩溃嘶哑,又咳个不停。帽商没有看他,只顾着抽烟。
「我杀不死白兔。我不是你们期望的爱丽丝!我开了枪,可是他没死。他说我足『冒牌货』,你们为什么要救我这个冒牌货!我还是死了——」
话说到一半,爱丽丝大吃一惊。帽商把枪指着他,俯视他的眼神满是阴郁,脸色像是生气,又像失望,也像是感到厌烦。
「你要是不想得救,那我还真是做了件坏事。我会负起责任杀了你,结束你的游戏。我可不希望有人在这个家里自杀。」
「……啊……」
自杀。
在得知睡鼠自杀的消息后,这两个字显得异常沉重。
爱丽丝羞愧地垂下双眸,帽商于是放下了手中的枪。
「对不起……我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
「……」
「我只是醒来后发现自己还活着,总算放心了……我……很害怕。白兔还有……那个梦也是……再这样下去不行……我这么弱,谁也杀不了。」
「要变强有很多方法,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教你。」
帽商说,口气和往常一样不耐烦,说的话却和以往大不相同。爱丽丝大感意外,直直盯着他瞧。在卷起的浏海后头,帽商目光沉稳,转动着漆黑眼瞳迎向爱丽丝的视线。
「你必须先找到『目的』,而且到死都不能忘记。只要不死,随时可以进行挑战,虽然也有像睡鼠这样例外的情形,他可以说是为了目的而死。」
「……目的……」
「杀了白兔吗?这不是你的目的,你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目的得由你自己决定,我只能从旁保护你,不管发生什么事。」
「……」
「你说自己没办法完成工作?这么说来我也一样,我没杀死睡鼠,犯下了无可挽救的失败,不过你的情形……和我不一样吧?」
「……你居然愿意教我。」
爱丽丝尴尬笑着,帽商似乎也跟着笑了。
「好啦,反省就到这里为止,还是先想想要找什么借口敷衍女王。他看来心情还会再坏上好一阵子,这件事就麻烦你好好处理啦,爱丽丝。」
在烟灰缸里捻熄烟蒂后,帽商站了起来。正巧爱丽丝也因为发烧,有点困了。
「找借口可是小鬼的专长呢。」
「没错。」
帽商轻轻笑着,握住门把。
爱丽丝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朝帽商背后说出这句话。
「……谢谢。」
帽商同样也在瞬间闪过迟疑——
「……不用客气。」
——终究还是应了这么一句。
门关了。
现在是几点呢?房间里拉起窗帘,外头有些明亮,但看来不是早上,也不像刚过中午。
——我不是爱丽丝。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就连白兔也一样,不过……姊姊也许知道。
他心想,眯着眼凝视天花板。
——这么一来,我该做的事情,该达成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出我的名字。
关上门后,帽商才想起茶杯还放在床边的咖啡桌上。他打算回头去取……又放弃这个念头。心想爱丽丝吃止痛药时也许用得着。
回到客厅后,桌上放有好几张纸、墨水瓶和笔。其中只有一张纸皱巴巴的,上头还有折过的痕迹,看起来相当老旧。那一张纸上用蓝色墨水写满了文字。
爱丽丝在镜国里遇见了许多奇特的景象。
其中最令她难忘,直到许多年后仍鲜明刻划在记忆里的,还是自骑士那静谧的眼眸和温柔的笑容,以及在他身后闪耀光芒的金黄余喔。
在爱丽丝心中,这一切耀眼如画,又宛如一张美丽的相片。
帽商坐在椅子上,把「故事」碎片摆在面前,从口袋里取出怀表。接着,他摸了下散发出迷蒙光泽的盖子,打开怀表。
怀表发出几乎轻不可闻的微弱滴答声,令帽商有些怀念。
——我违抗了女王命令。恶意违反命令等于破坏契约,睡鼠,你的目的达成了。因为有你的帮助,我这次一定能恢复自由。而且我想起来了。我想起很多事情,只是似乎不是全部。
他想起几件事。其中一个是这个「故事」,以及「书页」。来到这个国度的人基本上除了身上的衣服,没有携带任何物品,可是他不同,这张纸就放在他衣服的口袋里。
帽商早就忘记故事的意义和自己为什么把这种东西带在身上,不过,他隐隐约约觉得这张纸很重要——于是把纸藏到了一个隐密的地方。
丢脸的是不知何时开始,为了什么样的原因,他完全忘记自己拥有这页「故事」的碎片。可是现在他想起来了。
「茶会的时间到此结束。」
帽商盯着怀表,脸色像在笑又像是冷静了下来。
时间是六点十五分。
疯帽商的时间再次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