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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幕

当我们看到印制完成的演奏会海报时,鲁道夫殿下满脸通红地不禁「哇……」了一声。

「哥哥,好棒喔!」

路易莎公主看到桌上摊开的大型海报,不禁发出赞叹。

美丽的金发少年坐在钢琴前面的肖像画填满整张海报,宛如浮世绘一般的彩色版画已经是这个时代所能达成的技术顶端。

「身兼乐坛的庇护者、卓越的钢琴家、作曲家三职的鲁道夫·冯·耶斯特莱西殿下首次公演!特别演奏本人创作的钢琴协奏曲!四月七日,炒热维也纳剧院!」

……肖像画的旁边印满了丢脸的广告词。

「我现在心情好复杂……」殿下低声说道。陛下的心情当然很复杂,因为这是一场用来掩人耳目的演奏会。

「做得很好啊。」

站在公主身旁的小路双手抱胸,望着海报点头。

「这种怎么看都觉得愚蠢的广告词正好,殿下的技术还无法召开演奏协奏曲的个人演奏会、了解内情的人一看海报就会知道了。」

「小路不要说得这么坦白啦……虽然事情就是如此……」

殿下垂头丧气地说道。

「看到这张海报,聪明人就会明白不是殿下的演奏会。大家都知道我和殿下交情很好,也都听说我的公演因为种种干涉而被迫取消。如果光凭这两点还无法确认的话,这张海报的构图和我上个月乐迷俱乐部的会刊封面完全一样。乐迷俱乐部的人一定会发现,消息自然就会口耳相传。」

简而言之就是小路假装放弃〈波拿巴交响曲〉的首次公演,改以鲁道夫殿下的演奏会名义掩人耳目。虽然我一副旁观者的语气,其实提案者和出资者都是我。

此外,种种迹象都证明小路的推测是正确的。附赠礼物的早鸟优惠贵宾席因为限定销售一百张,在一天之内就销售一空。虽然这种说法很对不起殿下,但是业余钢琴家的第一次表演是不可能有如此高人气的。大家都发现这是贝多芬的游击公演了。

「不过乐团的人怎么办呢?」

路易莎公主问道:

「不可能连乐团的人都骗倒吧。如果他们知道要违背父王与教会的命令,大家一定会很害怕吧。」

「大家都很有干劲喔。」小路得意地挺起胸膛。「我一家一家拜访,已经说服大家了。嘻嘻,维也纳音乐协会的演奏家虽然贫穷,但是技术高超又有骨气。而且能够参与我杰作的首次公演可是机会难得的光荣。」

「要在哪里练习?」公主继续问。

「就在这里呀。」小路张开双手。美泉宫是皇后与公主的居处,同时也是夜夜召开舞会与演奏会的巨大游乐设施。宫殿里具备许多合奏练习室,所以小路和乐团如同往常借用其中一间练习室继续彩排。

「咦……」公主露出担心的表情。「在这里吗?如果被发现小路和乐团的人在一起,不就马上露馅了吗?」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特别假装是鲁道夫殿下的演奏会呢?」

小路得意洋洋地说道。路易莎公主歪着头思索。

「用看的比用讲的快,殿下来吧!」

「咦?等、等一下,现在?在这里吗?」

「顺便让公主和YUKI看看能不能蒙混过去,快点!」

小路拉着殿下走向房间后方的屏风,公主哑然地目送两人。我们只能听到屏风后方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

「如何?」

小路再度拉着殿下走回来,挺起胸膛问道。相较之下,殿下却害羞地低头无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两人居然交换衣服了。小路换上背心、长裤,用宽帽掩饰一头红发。另一方面,殿下换上红色的洋装和戴上发箍,合适得惊人。

「哥哥好漂亮……」

公主不禁脱口而出。殿下低头望着脚边,低声说道…

「我现在心情好复杂……」也是呢……而且一起换衣服就表示小路没当殿下是男人。小路继续得意地说道:

「这么一来我就能以殿下的身分前往练习室;殿下就装成楚楚可怜的我,在庭院和猫儿玩耍,努力制造不在场证明吧。」

小路一打开门,门口就涌上一群人。原来是手拿乐器的团员们,把我吓了一跳。

「你、你们干嘛全部跑来?」小路露出惊讶的表情。「又不需要来接我。」

乐团首席摸摸地中海秃的头顶说道:

「听说鲁道夫殿下很适合扮女装。」

「对对对,所以我们就很想看看。」「既然只有我们练习的时候扮女装,不这时候来就看不到了。」

殿下涨红了脸躲在我身后。

「够了!这又不是要给你们看的!赶快去练习室!」

小路踹了乐团首席的大腿一脚,又拍了一下大提琴首席的屁股。

「殿下请您安心!」乐团首席朝我身后的殿下说道:「我们会在殿下的演奏会上好好表现的!」

「毕竟薪水加了两成啊。」「以抗命的价钱来说算是便宜的了。」「如果是两倍价钱,天主也阻止不了啦。」「话不是这样说吧!」「你们安静点!要是被发现我是贝多芬就完了!」你也闭嘴啦!

乐团的成员和穿着男装的小路一同走远之后,本来以为就此沉静下来的对话居然转变成以下这些内容。

「你看到了吗?」「那真的是路德维卡的衣服呢。」「对啊,全红的裙子。」「说实话比路易莎公主还……」「你脑袋有没有问题啊?」

殿下听到这些对话之后,朝我露出求救的眼神。我觉得自己好像得说点什么安慰殿下,结果居然脱口而出:

「呃……没关系,很适合。」

我干嘛赞美啊?连我都忍不住马上吐自己槽。但是殿下却露出无奈的表情说道:

「既然老师喜欢的话……」我才不喜欢咧!

「如、如果,」公主也急忙说道:「如果老师喜欢的话,我也来扮女装!」

你本来就是女的啊。我已经搞不懂你们脑子里在想什么了。

帕格尼尼寄信来给小路是三月的某个星期天,距离演奏会只剩一个月。虽然信封上没有标明寄件人的名字,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帕格尼尼。信封里硬实折起的信纸上绕了几圈透明的细线,可以发现是小提琴的E弦。

小路拿着还没拆开的信纸呼唤我,好像是因为很害怕自己拆开的样子。于是我拆开琴弦,打开信纸。

我可以听到凝视信纸的小路倒抽了一口气。

信的内容是印了鲁道夫殿下肖像画的演奏会海报。

表示公演日期的位置上打了一个红色的大叉。

「……看来被发现了。」

小路表情僵硬地说道。

「嗯。」

松开手的我把海报掉在膝盖上。

自从那天以来,法兰西帝国、教会和陛下都没和我们联络。我希望是因为谎言成功,看来不会那么便宜我们的。

「如果法兰西要求中止演奏会的话,就连陛下也会知道吧。」我对小路说道。

「是啊。」

小路叹了一口气。

「这下子该怎么办呢?」

小路离开我,走向窗边。带着春天来临气息的温柔微风随同教堂的钟声一同飘进房内,小路碍视万里无云的晴空说:

「不怎么办。我们也只能装死说是鲁道夫殿下的演奏会。法兰兹二世陛下若是下定决心要阻止可爱的弟弟举办首次公演,我们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嗯……是啊。」

「对了,YUKI,门票还有剩吗?」

「有啊。」

「也寄一张给尼可罗吧。」

我吓了一跳差点把信纸掉在地上。寄给帕格尼尼?

「我也想让他听听〈波拿巴交响曲〉,一方面也是去年演奏会的回礼。虽然我不觉得他会来参加。不过还是试试吧。」

这家伙真是打从骨子里就是音乐家,其实我有点羡慕。

「我知道了。我会寄的……我想对方会来参加喔。」

小路露出讽刺的笑容点点头。

就算帕格尼尼当天来维也纳出席演奏会,也一定不是以听众的身分前来。这点我和小路都十分明白。

「如果对方不想听演奏的话,我会陪他的。」

听到我这么一说,挑起眉毛的小路给了我胸口一拳。

「你还想被射吗?你这么喜欢受到枪伤吗?真是变态!」

「怎么可能有这种兴趣……」我拿开小路的手。

我被神父打成蜂窝的胸口已经完全痊愈了。之所以没有生命危险是因为子弹全打在骨头上或贯穿身体,意外地避开肺脏和心脏。老天真是太厉害了,无意义地遵守注定的命运。不过我可不想再来一次。教会的家伙们最近都没出现,如果是被我的装腔作势吓到,不敢靠近就好了。

但是帕格尼尼可不是假装成恶魔就可以吓跑的对象。

「那个男人真可怜。」

小路望向远方,叹了口气说道:

「既然有能力创造出如此美丽的音乐,其他不幸根本不算什么啊。为什么要主动去背负这些呢……最后还沦为恶魔。」

我想那是因为帕格尼尼不知道自己的音乐最后会走向何方。你也见识到那家伙的演奏会了吧?不管多有才能,那样子只会继续不幸。这样跟没人听见的音乐不是一样吗?

我想起之前缠着我想知道未来评价的音乐家。这都是因为大家很不安,因为大家很在意自己活着的证据究竟是长出新芽还是在沙中腐烂。

灵光一闪,我决定问问小路。

「演奏会的开场曲决定了吗?」

所谓开场曲是指当天演奏主要曲目之前暖场的曲子。

「干嘛突然问这个?」小路歪着头。「还没决定,毕竟也不知道当天的状况。搞不好只演奏〈波拿巴交响曲〉就得逃跑,所以我也还没确定曲目。可能会看状况从习惯的曲子里挑首序曲演奏。」

「那么我有曲子想请你演奏。」

小路惊讶地嘟起嘴巴。

「我尊重赞助者的意见,你想点哪首曲子呢?」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柜子深处拿出书包里的智慧型手机。我一边祈祷一边装入预备用的电池,好险启动了。我把耳机插上智慧型手机,拿回房间给小路。把耳机塞入不知如何使用的小路耳中,为她启动iTunes和选曲。曲子一开始,小路就吓得跳起来。

「这、这是什么!」

小路因为第一次接触二十一世纪的技术而瞪大眼睛,不过马上就沉浸于耳机中的音乐。她两手压住耳朵,望着前方,嘴里哼着旋律、对位旋律和低音。

乐曲结束之后,小路暂时还陶醉在旋律之中。我把耳机从她耳朵中取出。

「……这是还没诞生的音乐对吧?」

我点点头。

「琴声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和声的使用方式和乐器的编排也是。嗯……」

小路跑向钢琴,马上写出刚刚听到的管弦乐总谱。明明是才听过一次的曲子,听力和记忆力都令人折服。

「不需要用乐团演奏,改编成钢琴曲之类的也可以。」

「我喜欢交响乐的版本,会想办法全部重现的。这首曲子真不错。当然钢琴独奏的部分就由我来负责!现在我突然充满干劲了!」

小路一边写谱,一边瞄着我手上的智慧型手机。

「……那个机器真是了不起,是你从两百年之后的世界带来的吗?」

「咦?啊,嗯、嗯……我可以暂时借给你。」

如果你要写出整首曲子,应该还要再听个几次吧。

不过小路抿着嘴,摇摇头。

「我已经把曲子记起来了。而且,该怎么说呢……那么简单就能接触到音乐好吗?你那个时代的人都用那种东西吗?」

我现在才觉得这家伙果然还是十九世纪的人。

「嗯,随时都可以听自己喜欢的音乐。」

「是喔,随时都可以吗?」

「就连没钱也没时间的人,都可以听到小路的交响曲喔。」

「嗯嗯嗯。」

一时之间只听得到小路记录乐谱的声音。

「我也想看看那个时代。」

小路握着笔,面向钢琴,喃喃说道:

「就算我看不到下一个时代或下下一个时代,我的音乐也能代替我看到吗?我的音乐能流传到什么时候呢?」

流传到永远喔。面对小路的背影,我无声地同答。你接下来创作的交响曲和弦乐四重奏会录音在金色的圆盘里,随着两台宇宙探测机一同飞向遥远的太空,飞向遥远的未来。就算人类全体都灭亡了,你的音乐还是会继续寻找存在于宇宙某处的听众而持续飞翔。不停地,不停地飞翔。

我走出房间,悄悄地关上房门。

历史能轻易改变,那我们能走到那个未来吗?第三号降E大调交响曲对于贝多芬和弦乐史而言都是重要的第一步,但是这首曲子已经不会照我所知的历史——也就是以〈英雄交响曲〉之名发表了。所以接下来的是我所不知道的情节,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当然也有可能会变成踏不出那一步的未来。

我摇摇头,告诉自己别这么想。我们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未来才努力奋战的。

演奏会前一天傍晚,我们正在小路房间进行最后讨论时听到一阵激烈的敲门声。

「小路!老师!」

听到对方的声音,我和小路互相凝视。这是鲁道夫殿下的声音。

一打开门,气喘吁吁的殿下就跑来进来,哭丧着脸说道:

「陛下向维也纳剧场和萨里耶利老师下令,禁止使用会场也不准派遣乐团团员。」

好比血管中被灌入冰水一般的绝望笼罩了我的全身;面无表情的小路也脸色发青,咬紧下唇,朝钢琴的椅子坐下。

「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是谁泄漏出去的,大概都是我的……」

殿下含泪说着,我拍了拍殿下的肩膀请他坐在沙发上冷静一下。

「……这不是殿下的错。」

我低声说道。

是我们太天真了。动员几十人的乐团、剧场员工和大量的听众,当然不可能隐瞒到底;没有事先思考如何应对强硬的手段更显示了我们的思虑不周。我想法兰兹二世陛下大概更早之前就知道这场公演了。对方为了让我们无法反应,刻意挑选前一天下令中止。

小路站起身来,从衣帽架上取下披肩,披在身上。

「你要去哪里?」连我询问的声音都听起来无精打采。

「当然是音乐协会!我直接去和对方谈判。」

小路大步迈向玄关,我为了追赶她也一同冲出房间。

在维也纳活动的音乐家几乎所有人都隶属维也纳音乐协会。协会的主要目的是提供会员安定的工作,会长是深受陛下信赖的安东尼奥·萨里耶利。

「我有责任要保障会员的生活。」

萨里耶刊把手抵在办公室的桌上,撑着头以苦涩的表情向我们解释。

「而且就算演奏会中止,陛下还是愿意支付大家双倍的薪水,退票的损失也是由国库买单。这一切都是陛下为我们着想的宽大对策,我只是负责通知大家而已。」

「难道老师没有保障音乐的责任吗?」

小路以冷淡的声音质问。

「老师这样也是音乐家吗?」

「我当然是音乐家!」萨里耶利突然撞开椅子站了起来。「听好了,贝多芬同学!如果不能保全性命、吃饱喝足、睡在温暖的床上是无法创作音乐的!像你这种人经常忘记这些事情,所以才会由我来当担任会长!刚刚军方已经连络我们了。莱茵兰的机场已经出动十架以上的军用飞船,朝奥地利飞来了。」

莱茵兰是德国西部的要冲,目前属于拿破仑的领地,设置了好几个军事要塞。也就是说飞船从法兰西的基地朝维也纳飞来吗?

「报告上说可以听到飞船集团旗舰的优秀小提琴独奏〈马赛进行曲〉。」

惊讶的我看着小路的脸庞。

帕格尼尼。帕格尼尼要来维也纳了。

「你再继续坚持下去,威胁就要成真了。你懂吗?就连你都会有生命的危险。」

「我明白老师的话了,其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没有的话,我就要去说服其他团员明天来表演。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你根本就不明白啊!」

萨里耶利仿佛一根在呻吟的辣椒。小路无视于对方,走向办公室的门口时,走廊上出现一名身形高大的老人双手抱胸。原来是海顿师父。

「萨里耶利是认真地为你着想啊,路德维卡。」

师父以沉重的声音劝说小路。

「我也一样,要是你走了,谁来继承我的拳法?」

「那就去教猴子啊。明天小提琴手可能人手不足,如果是师父的话应该直接上场也没问题。可以麻烦师父明天来参加公演吗?」

海顿师父的视线移向地板。

「……我不能违背君命。陛下命令所有会员都不能参加你的公演。」

「真是可惜。」

小路穿过师父,走向楼梯。我也向师父点个头之后,就追赶小路去了。

协会是音乐家聚集的场所,大厅和无人使用的练习室当然聚集了大批的作曲家、歌手、钢琴家和小提琴家等人,大家谈论的话题自然是小路的公演。

「路德维卡,这是页可惜。」「别气馁。」「这毕竟是君命啊。」

大家一同安慰小路。

「为什么我要气馁呢?这样说来有人知道我的乐团首席跑去哪里了吗?中午练习的时候,他说过要回协会一趟。」

「我不知道……」

「他跟首席大提琴手一起被萨里耶利叫去骂了。」

「那之后回家去了吗?」「不知道,没看到。」「喂,路德维卡,你打算做什么啊?难道你还是想公演吗?」「法兰西的军队现在朝这里来了呢!」

小路无视于大家的询问,走出大厅。之后我和她分头在音乐协会里寻找,但是却完全不见明天预定参加公演的成员。

「我去大家家里看看,你去酒馆和剧场找找看。」

小路走向马路,呼唤路边的马车。我则朝向车站走去。和小路分开之后,无法抑制的不安和逐渐扩大的绝望取代了渐渐冷却的兴奋。

明天是交响曲的演奏会,就算只少了一部分的乐团成员也无法公演。也许这次真的没办法了。我把背紧靠在火车硬梆梆的椅子上,敲打好几次自己的膝盖好把这个想法驱逐出脑海。

夕阳西下,我和小路回到公寓集合。恰巧鲁道夫殿下也从维也纳剧场赶回来。

「我一个人也没找到。」

小路的声音透露疲倦的神色。

「都没人在家,实在太奇怪了。萨里耶利老师的动作有这么快吗?」

我也是白费工夫。循着音乐家经常聚集的酒馆、小剧场和举办室内演奏会的沙龙一间一间搜索,却完全没看到明天预定参加公演的成员。大家都不清楚他们被萨里耶利叫去之后的行踪。

「萨里耶利好像已经通知所有团员法兰西军队来袭的消息。」

我稍微观察一下小路的脸色说道。

「消息已经传到聚集在酒馆喝酒的音乐家们的耳里,他们说团员可能因为害怕法兰西军队而躲起来了。

就算演奏会中止,法兰西军队也可能会攻击预定参加公演的团员。毕竟他们都违抗法兰西帝国的命令,算是小路的同伙。大家也许是因为恐惧而躲起来了。

小路咬着嘴唇,脸色黯淡。

「维也纳剧场也不让我进去。」

鲁道夫殿下也一副垂颤丧气的样子。

「剧场的经理也说萨里耶利要求不准任何人进入剧场,我明明是付钱租借剧场的人……」

殿下表示要和陛下谈判,就冲出房间。

小路坐在钢琴的椅子上,垂头丧气地凝视〈波拿巴交响曲〉的总谱。我可以感受到疲劳与无力如同废墟大量的灰尘一般压在她的肩上。

还有二十四小时。我拚命地说服自己:躲在房间里也没用,不如想想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灵光一闪,我拿起部分在桌上的总谱塞进口袋,冲出房间。不知何方传来了警告的钟声。多瑙河对岸的机场附近,可以看到一些灯光。透露光线的浑圆船体相继离去,是为了迎击法兰西军队的空中布阵吗?

我转身背对河岸,跑向目的地。

「——讨厌啦,人家不喜欢做这种麻烦事。」

玛莉·安东娃妮特的口气非常冷淡。

「人家根本不认识法兰兹二世呀。我嫁到法兰西的时候,他还是两岁的小宝宝吧?」

躺在地下游戏问的长椅上,玛莉皇后缓慢地回应,一边用扇子掩去呵欠。

「可是,可是,陛下听到您遭到行刑的消息非常愤怒,要是能见到您一定很高兴。」我试着说服玛莉皇后。

「那是当然的啦,我可是哈布斯堡家族当中最闪亮的明星。法兰兹二世陛下一定从小就听到许多关于美丽姑姑的传说。」

「哇哈哈哈哈!」莫札特一个人玩着撞球笑着说:「没见过本人,只听过传闻的话,那就更容易把对方当作理想的女性了。而且还是惨遭野蛮的革命军残杀的悲剧女主角!」

「是、是啊,所以我想陛下一定会听从您的劝告的。」

为了阻止陛下中止小路的演奏会,我来到莫札特家请求玛莉皇后为我们向陛下进言。

「你想想,本来已经遭到处刑的我又恢复美丽可爱的二十岁模样去到宫廷,维也纳一定会发生骚动呀。这样我怎么可能说服陛下呢?光是会见记者就要到后天了,你也用常识想想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居然被玛莉皇后以常识说服了,这让我大受打击。

「团员不见就吃千层派啊。」

「不,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不能用剧场就吃派啊。」

既然只是浪费时间,我放弃吐槽玛莉皇后,转向撞球台。弯腰凝视撞球位置的莫札特挺起身子来。

「喔,你不只要找玛莉,也有事情要找我吗?」

「呃……」

我从口袋拿出总谱,拿给莫札特。

「你几乎所有乐器都会吧?乐谱也只要看一次就会弹。」

「因为我是天才啊。」

「就算多一个人也好,求求你来帮忙吧。」

如果有机会能和莫札特合奏,也许会有音乐家愿意违抗君命和法兰西军队也说不定。

「哇哈、哈、哈……」

耸肩又苦笑的莫札特对我说道:

「抱歉,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不想让人知道我在维也纳。」

我紧咬下唇,心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对方就是为此刻意住在地下室。我最近感觉有些麻木,所以才会忘记死人复活其实是大事一桩。这可是会让世界又多一个宗教的可怕新闻。

「而且我已经腻了,不想再接触音乐了。」

莫札特用撞球杆敲敲自己的肩膀。

「因为我已经抵达神的领域了。我的邱比特、魔笛、单簧管协奏曲和安瑰曲……这是目的地,同时也是终点。我的前方已经无路可走,我想你听了也知道吧?现在还参与别人的音乐,实在太蠢了。」

我一时沉默下来,一边压抑蠢动的情绪,一边凝视莫札特的脸庞。莫札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拿出另一只撞球杆给我。你会打撞球吗?玛莉皇后喜欢球也喜欢给棒子顶,但是却对撞球没有兴趣。哇哈哈哈哈哈……

终点?前方已经无路可走?

我将炙热的情绪连同乐谱一同打上撞球台,色彩缤纷的撞球因此微微摇动,莫札特的脸上也失去笑容。

「我知道了,我也不想拜托你这种人。」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任性,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的确是天才也是受天主爱护的男人,但是你没有权利嘲笑你没接触过的音乐。」

我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正确地传达到莫札特的内心,因为说完之后我就冲出地下游戏间了。失望和愤怒加速我冲上楼梯的脚步。

我回到公寓的房间,从柜子深处拉出书包,在暗淡的灯光下翻找。一发现音乐课本,就赶紧仔细阅读古典派时代的部分。还有什么机会吗?这个时代还有其他音乐家可以帮助小路吗?就算不是音乐家也可以,只要能影响皇帝就好。早知道我当初就更用功了。临时抱佛脚不见得有用,但是我也无法安静地等到天亮。

当我翻阅课本时,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我居然没办法马上读懂文章,没办法马上反应每个字词的意思。特别是文章里有汉字时,我还得想一会。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因为我天天只读写德文,所以快忘记日文了吗?怎么可能?我才来这里半年而已啊。

我一边压抑内心的不适,一边努力研读贝多芬的生平,最后却在结尾的地方停了下来。

想不起日文的不安也在瞬间烟消云散。

一整页关于第九号交响曲的记述遭人割破,那一页当然也刊载了作词者席勒的生平。看了表情英勇的侧面肖像画下方所刊载的生平,我可以感受到身体的热度逐渐流失。

弗里德……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难怪你不发一言地就离开我身边。

我仰躺在冰冷的地板,把手腕放在额头上。

无力感一阵阵地降落在我身上,彷佛要把我压垮。可是我却连拨开的力气也没有。

闭上眼睛,可以听到隔壁传来的琴声。应该是小路的琴声吧?一个和声接着一个和声展开的简单主题,是我熟悉的曲子,最重要的曲子,父母第一次合奏的曲子——〈英雄变奏曲〉,不,今后应该会随着交响曲的标题而更改曲名吧?还是会继续遭人忽视呢?一股乡愁近乎疼痛般攻击我的心灵,现在是我来到这里之后最深切期盼回家的一刻。小路、弗里德、与萨里耶利和莫札特发生的争执、帕格尼尼的呐喊与射击、神父们的嘲笑,所有回忆交错膨胀,压迫我的头盖骨。我累了,让我回家品尝父亲做的晚餐和躺在自己的被窝里睡觉吧。

变奏曲终于进行到赋格的阶段,通过我眼皮上方的黑暗。过了一会,响起一阵敲门的声音。

「……YUKI,你在吗?」

是小路的声音。我站起身来,胸口前的音乐课本也随之掉落,发出乾瘪的声音。这时候我连书包也不想藏,反正小路也看不懂。

「我在。」

房门开启,娇小的人影悄俏地走进房间。对方看到我躺在地板上,也只是稍微露出惊讶的表情,静静地走入灯光的光晕中。她在我身边跪下,红色的裙摆彷佛散落的蔷薇花瓣掉落在地板上。

「不好意思让你跑了一夭。」

「客气什么,让你道歉我还觉得很恐怖呢……结果一点收获也没有,全部都是做白工。」

说完之后,我反省了一下自己过于粗暴的口气。观察小路的表情,已经是超乎疲倦的空白。

「明天该怎么办呢?我已经想不出办法来了。」

我们也只能放弃了吧

我突然想到如果现在告诉小路〈英雄交响曲〉的曲名,情况会改变吗?

虽然公演中止,但是还能保留曲子。等到局势冷静下来之后,再以不同的曲名发表不就好了吗?历史不就是这样吗?其实我本来就是为此而来的啊。为了将历史导向正途。

既然如此。

当我正想开口时,却和小路四目相交。琥珀色的双眸中,的确隐含了某种情绪。那不是投射于双眼中的灯光,而是更加强烈、短暂却又确实的光亮。

于是我咬牙忍住心中想说的话。

事情不是这样子的。

没有所谓历史的正途。

所谓的历史是活在当下的众人所聚集的欲望和热情融合而成的巨大潮流。就在当下,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想法的断片彷佛伸手可及,断片之间火花四散,在意识的湖面倒映出迸溅的光芒。

「不过我明天晚上还是会去维也纳剧场。」

小路对着灯罩说出炙热的话语:

「就算乐团不在,就算会场没开,就算门票都退钱了,至少还是有一个听众会来。」

我凝视小路的脸庞,因为她的炫丽而眯起双眼,点点头。

恶魔的小提琴手将从远处搭乘敌意的双翼,朝维也纳飞来。

「只要还有听众,我就会继续演奏。」

「我知道,我会跟你一起去。」

小路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凝视我。

「为什么?到这个地步只是我的任性和倔强罢了。」

小路突然回想起什么似地挑起眉毛。

「而且是那个帕格尼尼喔。难道你又想像那时候一样胡来吗?」

你明明打算一个人去,有资格说我吗?

「我是赞助商,有同行的权利。」

「又是这种歪理。」

「我觉得我快发现了。」

小路听到我的发言,歪着头看我。

「……发现什么?」

「发现我是谁。」

黑暗渗透进我的声音。

「发现歌德为什么选择召唤我和我真正的名字。」

小路不再多问,我其实也搞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单纯有这样的预感。

疲倦的小路和我一同躺在地板上,深深地陷入睡眠的世界,连一个梦也没作。

当我醒来的时候,从玻璃窗流泻而下的夕阳已经将房间染成一片红色。睡昏头的我还以为时光倒转。当我想起来的时候,发现有东西从我肚子上滚落床下。原来是小路,这家伙居然把我当枕头。

「……哇!」

小路发出一声尖叫,环视房间,又露出惊愕的表情瞪了我三次。等到她终于看到窗外的夕阳时,才从地板上跳起来。

「我们睡过头了!」

小路的呻吟终于把我呼唤回现实的世界。我们因为过度疲倦而昏睡了一天,现在已经是四月七日傍晚了。

「我去冲个澡。」

小路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我也伸展酸痛的身体,起身拍打好几次自己的脸颊好驱逐睡意。反正没人来,也没人等开演,再睡一下也没关系的想法用巴掌消灭。

有时候就算无人等待,我们也必须赴约。

小路说那是倔强,一百五十年之后会说这是摇滚。可是无论时光流逝多久,倔强与摇滚的底层一样都是人类的热血。

就在我洗脸、准备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消失踪影。隔壁房间也传来翻找衣柜的声音,表示小路应该冲完澡了。

突然一阵恶寒让我毛骨悚然,我打开窗户俯视下方的街道。果然在黑暗的街道上可以看到一定间隔的光芒在摇曳前进。

是火把。

「……啊,这下糟了。」

梅菲马上出现在我身边,在我耳边低声细语。寒气传遍我全身。

「正想着这阵子都没出现,看来对方也是来真的。毕竟前一阵子YUKI大人也很粗暴地欢迎他们。」

我咽了一口口水。

黑色的法袍就算在火把的照耀下还是与周遭的黑暗合为一体,而且对方还戴了掩饰头部到肩膀的奇怪圆锥型头巾。

「真是了不得的装扮,穿成这样走在大街上不觉得丢脸吗?」

梅菲愉快地说道:

「之前被YUKI大人满是鲜血的模样和虚张声势的威胁吓得逃回家,现在又重新打起精神,打扮成一副蠢样来复仇。嘻嘻,教会的人还真是有趣。」

我忙着计算火把的数量,没空陪梅菲说笑话。光是看得到的就有二十个人。可恶,这些人安静太久,害我都忘记他们的存在了。我赶紧冲出房门,敲打隔壁的房门。

「小路糟了!」

小路来不及回应,我就慌张地打开房门。

结果我和正巧把礼服套在头上的小路四目相对,刹那的沉默之后是穿着内衣的小路朝我发出尖叫和丢掷椅子。

「对、对不起!」

赶紧走出房间,关上房门都还可以听到有东西丢在门上的声音。

「小路,冷、冷静点。外、外面出现一堆教会的家伙!」

我好像听到愤怒消失的声音。

「……教会?」小路的呢喃从门后传来。

她大概跑去窗边确认吧。脚步声稍微远去,却又马上回来。房门终于再度打开,出现换好衣服和整理好头发的小路。她一边披上披肩,一边走出房间。

「那、那些家伙为什么又跑出来!」

小路愤慨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们从后门出去吧。」

我们急忙冲下楼梯,开启通往运河的后门时,绝望让我们一时无法呼吸。面对运河的大马路上也挤满手举火把的家伙。彷佛鬼魅的僧兵发出模糊的怪声,高举火把冲向我们。我拉着小路的手,沿着公寓跑了出去。

「追!」

「是贝多芬!」

「别让他们逃了!」「歌德也在一起!抓住他们!」

正当我想冲进小巷时,火把的火焰刺痛我的双眼。他们居然连这里也安排人手了。于是我只好转身穿过建筑物之间的垃圾场,冲向正面的大马路。但是石板路上也挤满了黑影,发现我们的僧兵发出呐喊。附近公寓的住户打开窗户偷瞄一眼之后又因为恐惧而一齐关上窗户。正当我想冲进隔壁建筑物的大厅时,对方抓住我领子后方,用力地将我摔到石板地上。

「YUKI!」

小路悲痛的声音转变为悲鸣的尖叫。找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转动脖子寻找声音的来源。恶心的三角形头套冲向小路的方向,从背后抓住小路的手,将她的手向后转固定。我的胸膛遭到靴子践踏,从喉咙吐出血腥的呼吸。

「咿嘻嘻嘻嘻嘻嘻!」

「咿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我马上明白从头上传来的奇怪摩擦声原来是他们的笑声。

「我们终于抓到你了!恶魔作家!」

「YUKI——!」

被僧兵抓住的小路扭动身子,呐喊我的名字。

「混帐神父!」我也发出呻吟。「你们的目标是我吧!放开小路!」

「不光是你而已。」头巾下方传来沙哑的声音。「我们知道贝多芬和恶魔小提琴家尼可罗·帕格尼尼私通!」

「我只是寄演奏会门票给他而已!」

「你们今晚就要集合吧!现在帕格尼尼已经率领法兰西的飞船队前来,你就是呼唤恶魔的诱饵!」

「一网打尽!」

「咿嘻嘻嘻嘻嘻嘻嘻!」

「要辩解就等到去宗教审判所的拷问室说吧!」

喂,梅菲,你也想点办法啊!混帐!我在心里痛骂,但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知道那家伙是恶魔,不是为了拯救人类而存在,也不是为了实现人类的愿望而存在。只有在我怀抱更接近恶魔的欲望时,她才会借我力量。她也许会帮助我,但绝不是现在,也不一定会帮助小路。现在的她只是嘲笑地看着我们而已。我的欲望就是我的力量对吧?之前赶走神父不过是偶然成功的虚张声势,只懂得写文章的无力小鬼哪有——

地面传来一股冲击,我的身体也瞬间微微浮起。

眼前出现一名僧兵的身体弹起,高高地飞向夜空。火把上的火花四散,接下来是黑色的法袍坠落地面。

「——喂!」「怎么搞的!」「那家伙是谁?」

僧兵们一同回头,全体一起倒抽一口气。对方的气势逼使他们后退,有人甚至吓得把手上的火把掉在地上。原本踩在我胸膛上的僧兵也跟着让开,于是我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挺起身子望向对方。

夜风吹起他的大衣下摆,可以看到街灯映照出身形高大的剪影。夜风包围丰盈的白发和岩石般的严肃答貌。

「……锻链得不够,穿上怪衣服还不如好好修行!」

老人开口之后,瞄了一眼包围我的僧兵。

「师父……」

小路喃喃说道。

「路德维卡,你也一样,就是因为平日都不锻链才会搞成这副德行。我今天只是为了指导你而来的,跟你的演奏会一点关系也没有,一丁点关系也没有喔。我只是来教你拳法而已,你明白吧?」

「你是谁?」「居然敢阻止我们!」

「我们是天主的代言人,胆敢忤逆信仰的保护者!」

「喝——!」

海顿师父的音量彷佛连空气都随之翻腾,同时也伸出铁拳敲击大地。师父的铁拳足以撼动太地。这不是比喻,而是真的撼动大地了。石板发出喀喀声响,附近的公寓随之震动,僧兵们也因此跌成一堆。

「你们居然假借信仰之名欺骗众人!我是法兰兹·约瑟夫·海顿!以拳法体现信仰!你们最好把我的神剧(Oratorio)〈十字架上基督最后七言〉牢记在心!」

师父这次换成举起左手。

「第一句!『锻链!』」拳头打穿道路。

「第二句!『锻链!』」拳头挖穿石板。

「第三句!『锻链!』」拳头敲起石块。

「第四句!『锻链!』」拳头刺穿土地。

「第五句!『锻链!』」拳头挖掘土地。

「第六句!『锻链!』」拳头打破岩盘。

「第七句!『锻链!』」拳头打裂大地。

……耶稣才没说过这种话。

海顿师父唱完之后,周遭没有人可以站立。黑色法袍的男子和熄灭的火把横尸遍野,当然我也倒在地上。

「真是太丢脸了!你们的下盘怎么这么弱!歌德阁下,我要继续锻链这些家伙。这种时候女人很碍事,您赶快带她走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我赶紧起身从一堆法袍之中寻找小路的红色礼服。一把拉起小路的手腕,帮助她起身,她剧烈的咳了一下。由于刚刚神父用力固定的关系,小路的手腕和脖子上都留下了红肿的痕迹。

「喂!等筹!恶魔!」「不准逃走!」

黑色的影子摇摇晃晃地起身,我赶紧背起小路逃走。好险头巾阻挠了他们的视线。当我脱离包围时,听到背后传来海顿师父充满干劲的声音。

「你们胆敢背对我是什么意思?锻链!」

大地又再次撼动,我差点因此跌倒,也稍微冲淡对师父的谢意。

当我跑到与雷威格大道交叉的十字路口时,夜色中可以听到背后与左手边传来追逐的脚步声,视线的角落也出现闪烁的火把。果然对方的人数不是光凭师父一个人就足以抵挡得了。我们能摆脱追兵吗?其中一名僧兵大喊:

「允许射击!」「允许射击!射击!」

喂!这里可是维也纳的大街上啊!枪声打破夜晚的寂静,小路发出一声尖叫往前跌。我赶紧抱住她,滚向行道树下的阴影。

「小路!喂!你没事吧?」

小路的太阳穴流出一丝鲜血,直抵脖子。

「……我没事,只是稍微擦到耳朵而已。」

她的声音被接续的枪声所抹灭,被击中的树皮也纷纷落在我们头上。

「包围他们!」「再有奇怪的举止就射击!」

真是一群乱来的家伙。就算有教会赋予的特权,这里毕竟是维也纳的大街啊。我从阴影中稍微探出头来观察十字路口的状况,炮火马上就穿越夜空,打飞我们身边的泥土。我慌慌张张地缩回头时,看到火把往我们的方向冲来。数量也不是一两支而已,这下真的糟了。

「YUKI!」

小路紧张得发出叫声。我看了她手指的方向也从喉咙深处发出呃的一声。朝向雷威格大道的剧场方向可以看到为数众多的火把朝我们走来,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搞不好通往剧场的所有道路都被封锁了。

「找到你们了!恶魔!」

当我抬头注视正上方传来的声音时,对方的枪口已经抵住我的脸颊。树木的黑影中陆续走出身着法衣的男子。从另一边走来的男子抓住小路的头发,将枪口抵在她的脖子上。

「呜……」小路发出呻吟。冷汗从我的喉咙一路流向背脊。

更多的脚步声包围我们,黑色法衣遮去我的视线范围。无论是额头还是胸口上都有枪口强力地抵住我。

「我们把歌德的脑袋打成蜂窝吧。」其中一个人说道。

「对啊,反正是恶魔,打了也不会死。我们就在这里确认吧。」

「咿嘻、嘻、嘻」「咿嘻嘻嘻嘻嘻嘻!」

「你们才是恶魔!」小路呐喊之后,一只靴子踢上她的脸蛋,鲜血四散。

「魔女闭嘴!」「宗教审判归我们定夺,所以我们永远都是正确的!」

我觉得内脏一阵扭曲又蜷缩。就算歌德注定可以活到八十二岁,要是头部遭到射击一样也是会出事吧?没死也是植物人啊。如果我倒在这里,小路——

突然响起好几声枪响,我不禁紧紧闭上眼睛。

但是应当伴随枪声出现的疼痛与热气却一直没有出现。

传入我耳中的反而是微弱的笛声。

金属的撞击声一时之间扰乱了清澈的笛声,但是张开眼睛时发现包围我的僧兵纷纷放下手上的抢枝,僧兵也一一失去力量倒在地上。

小路睁大眼睛,推开抓住她的黑色法衣,擦擦唇边的血迹。我抵住树干,想办法站起身来。

僧兵们纷纷发出鼾声,陷入沉睡。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一直持续的笛声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环视四周,寻找笛声的来源。

笛声来自雷威格大道与凡辛耶斯大道的交叉口,接近之后可以发现一个背对路灯的纤细背影。对方正在吹奏横笛,音色让人几乎忘却一切。

「……师兄……?」

小路用近乎呼吸的声音说着。

来到十字路口正中央的莫札特拿开笛子,开口大笑。

「哇哈哈哈哈哈!」

对方环视四周,哈哈大笑。不仅是我们四周,路边净是倒地的僧兵和在地上滚动的火把。黑色的法衣背影微微起伏,看来都睡着了。

「好久没吹了。哇哈!果然我是天才,一吹就有效。」

莫札特走近我们,向茫然的小路和我得意地炫耀手上的长笛。

「就是『魔笛』(Zauberflote)。你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对吧?看你们的表情就知道没想过魔笛真的存在这世上,对吧?」

莫札特愉快地晃动肩膀。我们当然没想过莫札特最后一部歌剧中讴歌的宝物,同时也是夜之女王的至宝居然实际存在。

「喔,路德维卡,你不用感谢我也不需要劝退我。你身边的歌德昨天跑来痛骂我一顿,所以我才来向他展现实力的。这可是我的演奏会喔。而且你看……」

莫札特指向我们刚刚走来的方向,可以看见还有一些火把朝这里靠近。

「看来又跑来许多无礼的听众了。不愧是我这个天才,引退了十几年都还有这么多听众。」

小路抿着受伤的嘴唇,站起身来。不过她马上瞪大双眼,凝视莫札特的下半身。

「……师兄,你的脚……」小路以颤抖的声音说道。「是……透明的。」

惊愕的我随着小路的视线望去,发现真的可以从莫札特的下半身看到后面的草皮和石板路。不,其实不止下半身,仔细一看可以发现透明感慢慢渗入上半身。

「啊,这个啊,哇哈哈,本来想瞒着你们的。」

莫札特依旧大笑回应。

「其实我不是真的复活,现在还是死人。」

僵硬的小路稍微叹了一口气……现在还是死人?

「天主才没有那么亲切,祂只是希望我继续执笔安魂曲。简而言之我就是地缚灵。所以我离那栋房子越远,就会像你们看到的一样逐渐消失。接下来我还能吹几首呢?应该是没办法吹安可曲了。」

一股热气冲上我的胸口。难怪莫札特从不踏出地下室,也只能拒绝我无礼的要求。但是我,无知的我却……

小路湿润的双眸彷佛想说什么,却被莫札特的笑声打断。

「路德维卡,你也有你的演奏会吧?」

小路因此沉默,抿住的下唇晕染了无数的情感与话语。不过她终于握住娇小的拳头,彷佛以头发斩断潮湿的空气般的气势转身离开。

正当她要离开时,莫札特最后又说了一句话。

「我看完〈波拿巴交响曲〉的乐谱了。」

小路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莫札特时,他笑着。

「你今后要走的路上已经没有我了,所以——」

他轻轻地举起魔笛。

「——随心所欲地前进吧!」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小路呐喊之后,冲向剧场。我也赶紧迫上小路。

我们背后再度传来长笛的声音——这次是强劲的诙谐曲,驱使我们迈向维也纳剧场。

夜空中可以听到穿越我们的尖锐声响,抬头发现巨大的椭圆型光影遮蔽了星空。原来是飞船。难道是法兰西军队吗?不,那是奥地利军的飞船。远方不断传来警告的钟声。

篝火映衬出剧院的威严,大厅前方聚集了大批的人群。我和小路都惊讶地一边喘气一边跑向剧场。为什么剧场前有这么多人呢?难道大家不知道演奏会中止了吗?

「路德维卡宝贝!」「路德维卡宝贝来了!」「路德维卡宝贝!」

人群看到找们就发出喧哗声。冲向我们的是身着最高级礼服的瓦尔舒泰伯爵、里西诺夫斯基侯爵和洛布柯维兹侯爵——原来是乐迷俱乐部的成员。除此之外,打扮入时的几百名男女老幼也挤满了剧场前方的道路。

小路停在冲来迎接我们的伯爵面前,透露无可奈何的口气。

「你们在干嘛?没听说公演中止了吗?」

你自己不也是赶着公演开始来吗?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就算中止,我们也绝不会退票的!」伯爵挺起胸膛说。

「对啊!我们当然要爱惜地保管,时常拿出来舔一舔!」两位侯爵也点点头,两人身后的乐迷俱乐部成员也传来同意的声音。剧场经理穿越人群,来到露出恶心表情的小路面前。

「没有任何听众愿意退票,大家都在等你。」

小路惊讶地张大嘴巴,我大概也是一样的表情。不过我还是勉强开口询问:

「可、可是陛下不是下令……而且乐团的团员也……」

经理沉默地一笑,带领我们前往大厅。等待的听众看到小路都发出欢呼声。门口柱边站了好几名见过的男子,原来是乐团主要的成员们——乐团首席、第二小提琴手和法国号手。

「你、你们!」小路发出一声尖叫,我也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大家不是躲起来了吗?明明陛下下令中止演奏会,法兰西军队也已经攻向维也纳,为什么大家还出现在这里呢?

「指挥,你来晚了。」秃头的乐团首席笑着对小路说道。

「我们已经先完成最后彩排了。」法国号手耸肩苦笑地说道。

「你、你们,为、为什么——」

我们同时倒抽了一口气,因为发现一位更惊人的人物在乐团成员的包围下出现——身着礼服大衣的金发妹妹头。

「……连萨里耶利老师……也……为什么?」小路的声音向烛火般动摇。

「因为这些家伙蠢到无可救药了。」萨里耶利双手抱胸,以严肃的表情说道:「陛下明明表示愿意多付一倍的薪水,这些家伙就是不肯收下。」

小路的嘴唇颤抖,我大概也是一样的表情。乐团首席拍拍萨里耶利的肩膀说道:

「老师昨天还不是让我们在剧场住了一晚。」

我惊讶地望向萨里耶利的脸庞。原来如此,难怪耍下令不让任何人进入剧场。这都是为了避免有人在开演之前加害团员,所以让大家躲在剧场里。

「不要太小看我们,路德维卡。」大提琴手认真地对小路说:「你来得这么晚,是觉得我们都不会来吗?我们靠音乐吃饭可不是装模作样。难道你觉得我们会因为薪水多一倍就放弃音乐会吗?笨蛋。」

小路的肩膀微微颤抖,低下头去应该是因为不想被人看到哭泣的模样吧。

「十倍的话就可以考虑一下!」「话不是这样说吧!」团员们笑成一团。

就在此时,背后又传来令人心惊胆跳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发现对方是身着军服的军官和十几名配剑的部下,原来是奥地利军方。

「请问是主办演奏会的歌德和指挥者贝多芬吗?」

我全身僵直,小路也怒视军官开口:

「你要干嘛?如果你是要来阻止的话——」

军官的表情丝毫不受影响,举起手来打断小路的发言。

「陛下命令我们负责剧场的周边与上方的警戒。我们的敌人是法兰西军队而非维也纳市民,此外……」

军官转身望向剧场前方的大批观众,继续说道:

「倘若发生战争,众多听众聚集于街道上恐有生命危险。即刻进入会场!」

乐团首席用力抓住茫然的小路肩膀,敞开的大门涌进大量吵杂的听众。

「小路!老师!太好了,赶上了!」

通往大厅的阶梯上,我看到鲁道夫殿下向我们挥手。水晶吊灯映射出他闪亮炫目的金发。呼吁观众排队入场的工作人员声音,推动我们前进。

我一个人爬上通往剧场阁楼的阶梯,听到脚下传来如雷的掌声。小路差不多要走上舞台了。我仿佛可以看到她得意地环视观众席上几千几百名听众,高傲地向大家行礼之后坐上钢琴椅子的模样。

我也想亲眼看到小路登台的模样,也想坐在鲁道夫殿下身旁的贵宾席,以赞助者的身分享受演奏会。但是一走进剧院,我就感受到体内一股冲击。歌德似乎有话想对我说,似乎有求于我。

有事正在等我完成。

我爬上阶梯的顶端,走出黑暗发霉的空间。从顶楼天窗爬向六楼高的屋顶花了我一点功夫。在强风的吹拂下,把脚攀上屋顶边缘往上爬的瞬间,吓得我的心脏一阵紧缩。

爬上屋顶之后,我终于能喘口气。就在此时,脚下开始传来弦乐活泼的齐奏与钢琴的乐声。A小调的主题在充满预感的第一变奏引导下,流泄而出。

梅菲,喂,梅菲。我在心中无声地呼唤。可是对方一点反应,甚至气息也没有。那家伙一如往甫,需要她的力量时绝对不出现。

我一边茫然地聆听钢琴与乐团的问答所引导出的炫目变奏,一边把手放在胸口。喂,约翰·沃尔夫冈,你在吧?你每次有事就煽动我,结果害我现在跑来屋顶吹风。

承认吧,你我不是陌生人,就老实说吧。

你有自信会赢吗?

对方依旧没有回应。

我觉得我快要明白:明白为何歌德呼唤我来到这个时代,明白我究竟是谁,这大概就是一切的关键。至少我觉得自己已经很接近答案了。就在宗教审判所的家伙跑来合奏练习室时,我就已经开始接近答案了。只要我再度进入我和歌德合为一体的状况,我一定就能明了。我有这样的预感。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那家伙已经来了——

遥远的高空上突然传来爆炸声。我抬头一看,发现星空中有几个等距的黑洞。不,那不是黑洞,是飞船的影子。飞船的左舷冒出火花,炮击的对象是来自西边的一团船队。光线闪烁的船队从西边接近维也纳。

飞船正在进行空中对战。我一时之间茫然地凝视夜空中的对战,心想军用飞船是这样战斗的吗?如果飞船破洞不就完了吗?不过这个十九世纪欧洲和我所知的历史相距甚远,也许飞船已经可以进行空中对战了。

响遍维也纳的警告钟声把我的疑问压回心中,来自西方的船队已经进入旧城区的领空了。前导部队中的一只飞船下方,冒出一颗快速离开的光点。

光点在我注目的当下膨胀,拖着火焰的尾巴朝我的方向快速下降。等到我注意到对方时,光点已经降落在另一边的屋顶,敲碎好几片屋顶了。

等到火炎沉寂,夜风带走飞扬的粉尘之后,我看到一个缓缓起身的黑影。

是人。

黑色与红色的燕尾服腰上绑的大概是飞行器具吧?腰带上固定了好几根喷射器,手上拿的是已经变形完毕的瓜内里名琴「加农」。

尼可罗·帕格尼尼挥去最后一丝白烟,怒视着我。

我用力地咽下一口口水。

为了忘却身体的紧张,同时也为了争取时间,我刻意以轻松的口气向帕格尼尼打招呼。

「……啊,你有带门票来吗?好歹你也是我们招待的听众啊。」

「为什么是你这种等级的家伙手无寸铁的在这里等我?」

帕格尼尼唾弃似地问道。我知道你不是会陪我讲笑话的人。

「如果你想当我的对手,叫你那个来自地狱的佣人给你准备个钢铁的身体还是云雾般的身体。」

不,我家梅菲根本不听我的命令喔。我在心中无声地回应。

「总之,谢谢你来。我想小路也会很开心的。」

「别开玩笑了!你们以为我是以听众的身分前来吗?那个女人居然无视于我们的警告。」

夜风的吹拂下,我在倾斜的屋顶想尽办法站稳脚步,极力以开朗的声音回应帕格尼尼。

「嗯,主题是〈波拿巴交响曲〉,但是现在还在演奏开场曲。开场曲是我指定的曲目,我也想让你听——」

帕格尼尼拾起右手,一阵强光冲向我的双眸。我慌张地跳往旁边,但是右手的袖子已经遭到炮火撕裂。跌落在屋顶侧面的我,因为背后撞击到屋顶的突起处而勉强煞住。炮击的音量让我脑中充斥令人疼痛的耳鸣。

我咬紧牙关起身时,发现站在屋顶最高处的帕格尼尼再度瞄准我。

炮火穿破黑夜,我一路滚到屋顶边缘才得已逃过攻击。一发接着一发,灼热的碎片扫过我的背部、手肘或头发。

第五次的炮火直接从正面冲来,逃到屋顶边缘的我已经无路可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尖叫声彷佛他人的声音,坠落至脚下的虚空。

现在的我两手勉强抓住屋顶的边缘,挂在屋顶边缘晃荡。当我发现这点时,身体的温度与兴奋瞬间因为夜风而冷却。我第一次尝到脚底发软的感觉。肩膀、手肘和手腕的肌肉一起发出悲呜,手指陷入屋顶的金属板,手指的疼痛缓缓地告诉我现在正一步一步地坠落。

这样下去,一定会摔到地上的。

歌德注定活到八十二岁一事已经完全无法给予我任何安慰或保障,因为现在的我很明显就要失去力量,跌落地面。就算歌德可以活到八十二岁,现在的我就要变成摔烂的番茄一样摔烂内脏了。

我心中的歌德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那个混帐!把我带来十九世纪维也纳的屋顶就消失了吗?别开玩笑了!人都带来了就要负起责任啊!看是魔力还是什么,赶快给我啊!我不过是无力的十六岁高中生,跟宗教审判所对决的时候一样赶快给我力量啊!

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声响。

我紧张地睁开不知何时紧闭的眼皮。

一道黑色的身影背对炮火交织的星空,站在我的正上方。帕格尼尼的靴子踩上我紧抓住屋顶边缘的左手,把炮口瞄准我的头部。现在我的手指已经完全麻痹,根本搞不清楚什么是痛觉了。

「什么嘛?」

帕格尼尼不耐地问道。

黑色的肌肤几乎融入夜空,只有两只眼睛散发憎恨的光芒。

「你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弱小还敢呼唤我来,和我作对。」

你要问就问歌德吧。然后歌德,求求你,当我跌落地面清醒时,让我回到东京的家里,躺在自己寝室的床上,推开毛毯,按下闹钟,我父亲正好走进房来叫我吃早餐——

「年老的歌德终于丧失性命了吗?上次看到你的时候还可以感受到歌德的气息,现在却只剩个空壳子。」

我茫然仰视格格笑的帕格尼尼。

原来如此,他一眼就发现我是歌德了。但是他现在却感受不到我内心的歌德。我心中的歌德已经完全消失了吗?所以才不回应我的呼唤吗?

……死了吗?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心中还有一股源源不绝的力量?

这股鼓动、如同裸露的热块或是海面所升起的热流——为什么继续存在于我心中呢?

我心中的两片碎片就此结合,一切线索也随之连结、咬合,接着在火焰中融合,开始运转。

我终于明白了,不是我没有成为歌德。

歌德是为了成为我而召唤我。

一股甜蜜的剧痛如同灼热的电流通过我全身。我可以看到帕格尼尼咬着牙拉下保险,炮口从深处冒出光线的漩涡。

「滚开,空壳子!你之后就是贝多芬!我要在她最后一场舞台洒满火焰!」

帕格尼尼的宣言点燃我心中的怒火.我不能让你在这种时候践踏小路的舞台!我绝对不会让你接近小路!不会让你碰小路一根寒毛!

对方扣下扳机,炮口发出一声怒吼。我和他之间刹时充斥强烈的光线与热度。

但是被吹跑的是帕格尼尼。他纤细的身躯在空中飞舞,猛烈地坠落于屋顶。

差点滑落屋顶的帕格尼尼双腿用力撑住,一边喘气一边挺直身躯。他又再度弯下腰,举起大炮,瞪视黑暗。但是他细长的双眼却因为惊愕而睁大。

因为我仅凭右手的力量就拉起自己的身体,站回屋顶。

夜风吹散我身边的粉尘雾气,我拚命忍耐掌心、喉头和肺部的疼痛,一边抿住下唇,瞪视帕格尼尼。

「——你……」

帕格尼尼病态的黑色嘴唇发出呻吟声。

「你的手腕是怎么一回事?」

我踩上屋顶,一步接着一步接近他。这下子我才发现肩膀到手肘意外地沉重,赶紧俯视自己的右手。

我的手肘以下出现不可思议的变化:深沉光泽的钢铁包覆着——不,是我的手直接变成钢铁。关节以螺丝固定,接缝处满溢机油,刚刚接受炮击的手掌沾满煤炭而污黑,炮击后的黑烟还笼罩在手上。我握紧几次钢铁的拳头,确认这份触感。

虽然样子完全不同于以往,但的确是我的右手。

「那是怎么一回事!」帕格尼尼以颤抖的声音呐喊。「用手掌抵挡加农?你!你这家伙不过是个空壳子!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力量!」

「格兹·芬·贝里兴根。」

我说出那个名字之后,帕格尼尼露出惊讶的扭曲表情。

「什……么?」

「你不知道吗?你最好研究一下,这是我的出道作喔。主角是十六世纪的骑士,在战争中失去右手。」

我乾瘪的声音与身体的热度散发在晚风之中,但是我失去的仅是遭受炮击的余热而已。一切消散于夜空中之后,身体中那股热意还没熄灭。

钢铁的义肢发出唧唧哪的声音,彷佛一头渴求鲜血的野兽。

铁手骑士格兹。这就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最先创造的咒文。

原来我是为了赋予他文字魔力而来到这个时代的。

我终于发现了,终于明白歌德呼唤我的理由。我再度握紧右手的铁拳。遥就是我的魔术,我的欲望所呼唤而出的力量。我实现了所有作家的梦想——故事的具现化。

我终于找到了,再也不会放手了。

「别开玩笑了!虚张声势的家伙!」

帕格尼尼大喊一声,发射手中的加农。我踢了一脚屋顶,跳起了难以置信的高度。冰冷的寒风彷佛撕裂我的耳朵。帕格尼尼以扭曲的表情瞄准我,我也看见对方的手已经扣着扳机。我在下降的瞬间转动身躯,高举右手。可以感受到一股力量涌入铁拳,视野角落的铁块也逐渐炙热并发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帕格尼尼发出野兽般的呐喊,加农炮所发射的强光与暴风从正面吞噬了我。灼伤了眼睛,撕裂了肌肤,头发也烧焦竖起。但我还是瞄准光与热的正中央,挥下充满我我全身重量的铁拳。

我从喉咙深处喊出咒文。

「——喷血倒下吧(LECK MICH AM ARSCH)!」

瞬间,火焰、热度和光亮覆盖覆盖了我和帕格尼尼重叠的叫声。

警告的钟声逐渐远去,钟声的间隔也渐渐拉长。

晚风带走了血腥味、铁臭味和热气,脚下钢琴与管弦乐团融合的乐声也更清晰了。

凹凸不平的剧场屋顶像是陨石坑,满布烧焦的痕迹与炸翻的碎片。我在屋顶四处,捡拾「加农」的碎片。

当我以拳头打碎加农时,加农的确是呈现枪炮的形状。但是现在我手中的它仅存小提琴的碎片——烧焦的背板、侧板、断裂的琴栓和沾满融化琴弦的指板。

一想到魔法结束,就突然觉得更加寒冷。我忍不住缩起脖子,打了个寒颤。

魔法的确已经消失了。我看看自己的右手,已经恢复成脆弱、容易受伤又敏感的人手。皮肤上满是机油、煤炭和鲜血的脏污。

「……对不起……这已经没办法修理了。」

我在陨石坑的正中央转头向帕格尼尼道歉。

帕格尼尼像被钉住一样,躺在破破烂烂的屋顶上。他身上的礼服大衣满是破洞和焦痕,眼神空虚的望向远处飞船队的黑影。我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又低头看看手中的残骸。瓜内里是和史特拉底瓦里并驾齐驱的名琴,看来我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

「……杀了我。」

帕格尼尼喃喃说道。

他的眼神仍然望向虚空,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为什么?我没办法杀你,也不想杀了你。」

我把焦黑的碎片放在帕格尼尼的肚子上。他虽然想把碎片拨开,无力、颤抖的双手却只能停在扁平的肚子上。

「我是来杀你跟那个女人的,现在我输了。杀了我吧。」

这家伙真是麻烦啊。给我充满感谢地活下去啊。

「我是不知道你远从法兰西来是打什么主意,我跟小路只是想邀请你来听演奏会而已。杀了你要干什么?来了就听吧。」

「反正我是恶魔,之后无论在哪一块土地上都会遭人恐惧、丢石头、吐口水,死了之后也只能下地狱。现在就杀了我吧。」

我把脚伸直,靠近帕格尼尼,凝视他黑色的脸庞。

「……你不是恶魔喔。」

他的眉间皱起,彷佛擦伤的痕迹。

「我想你知道我是真的被恶魔附身,所以可以分辨同类。我身边的恶魔一看到波丽娜·波拿巴就知道她是,但是看到你却没说半句话。」

也许是错觉,我好像听到背后传来梅菲窃窃的笑声。

「你只是小提琴技巧高超得不得了的人而已。」

「你说谎!」帕格尼尼怒视虚空呐喊:「这肮脏的肌肤!恶心的手指!从出生以来就不断受人诅咒,死了之后也继续视为恶魔!那位大人是这样告诉我的!会弹小提琴又怎样!这个晦气的身体直到腐朽为止都会被视为恶魔——」

「你听听,现在正是高潮。这是小路为你演奏的曲子,我特别拜托她为你准备的开场曲。」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

我竖起手指,抵了抵嘴唇。然后指向脚下。

炮击贯穿屋顶所造成的破洞中,传来清晰的乐声。

沉重的弦乐颤音与仿佛夜晚风雨的钢琴三连音渐渐地安静下来,直到黑暗的云朵缝隙中流泄出降D大调的旋律,彷佛询问为何流泪般的清澈。钢琴独奏的旋律逐渐高昂,甜美又苦涩的弦乐合奏继续钢琴的旋律,扩散至夜空,吹散乌云。

帕格尼尼的眼中可以看到四散的星星闪烁,同时哼唱着旋律。果然这个人也是道道地地的音乐家。

「……这是什么曲子?」

帕格尼尼低声问道。

「你的曲子啊。」

我听到帕格尼尼咬牙的声音。

「净是谎言!我才没有谱出这种旋律。」

「这是把你的A小调奇想曲的主题改成降D大调的转位。仔细听,你听得出来的。」

我想你会明白的。帕格尼尼又陷入短暂的沉默,仔细聆听弦乐与钢琴交叠融合而成的乐声。

「这的确不是你所谱出的变奏,是一个名叫拉赫曼尼诺夫的人……不过他还没出生。」

我和帕格尼尼一同仰望天空,不知何时空中交战的战火与飞船的黑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星空又恢复沉静。

「他是俄国的作曲家,同时也是钢琴家。他的手掌和手指跟你一样又大又长又柔软,所以跟你一样创作和演奏了许多超乎常人想像的钢琴曲。你们都罹患一种名为马凡氏症候群的疾病。」

帕格尼尼稍微瞪视了我一下。

「的确是有这样的疾病,你们打从出生起手脚和手指就非常细长,关节的可动范围也异于常人。所以你的手指不是恶魔的象征,而是普通的人类喔。」

「……你说谎。」

帕格尼尼的声音愈来愈虚弱。我的心情也不知为何逐渐平静下来。差点丧失性命,差点从屋顶上坠落都好像是三天之前的噩梦。大概是受到脚下小路温柔的琴声影响吧。

「不仅是拉赫曼尼诺夫,布拉姆斯、李斯特、萧邦、舒曼,大家听了你的演奏之后都非常感动,创作了许多变奏曲。就算你拚命烧去自己的乐谱,只要听过一次就不会忘了你的音乐。」

尽管你死后几十年一直无法下葬,最后才终于埋葬在帕尔玛的墓地。尽管你被视为恶魔的误会终于解开,成为可笑的迷信而风化……

你的音乐都不会消失,一直一直会有人继续弹奏传承。因为,你的音乐非常美丽。

我坐在屋顶上,抱起膝盖,抬头望向灿烂的星空,沉醉于小路和乐团所演奏的狂想曲。最终变奏中如同猫儿跫音的终止音消失于寂静之后,我听到一阵低喃。

「你究竟是何许人物……」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像破灭的泡沫。

「你是谁呢?装出诗人的模样,为什么对我如此地……」

我是谁呢?我是来自何方,又为何出现在这里呢?

「……我是——」

我的声音在黑夜中游移,思索应当如何回答。我不是小说蒙,也不是剧作家,更不是诗人。算不上评论家,也不再是高中生。

「——魔术师。」

如雷的掌声响起之后,我听到身边传来踢蹬屋顶的声音。

帕格尼尼的身影消失了。

我朝夜空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真是可惜,居然开场曲结束就走了。接下来才是正式的表演啊。屁股下响彻云霄的掌声连我都感受到了震动,随即又沉静了下来。

算了,一个人在这个贵宾席聆听也不错。

再度笼罩我的沉静之中,我彷佛看到小路离开钢琴,站到指挥台上。她举起指挥棒,褐色的双眸凝视乐团,确认乐团的状况。全身充满力量的身影,让全场弥漫紧张的气息。

彷佛礼炮般的大合奏以和弦响彻夜空两次之后,强劲柔韧的第一主题随之流泻而出。

〈英雄〉——不,是〈波拿巴交响曲〉宏亮地唱出胜利的行进。路德维卡·冯·贝多芬终于抵达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那里并非终点,而是下一个出发点。

我闭上眼睛,封闭寒冷的意识,沉浸于小路带领乐团所演奏出的旋律与和弦。

可是我突然发现身边传来一股温暖,对方把头靠在我肩上,毛茸茸的大耳朵搔动我的脸颊与下巴。现在的我只想陶醉于音乐之中,连推开她的力气也没有。

「YUKI大人,继续听下去没关系吗?」

耳边传来梅菲甜蜜的声音。

「继续听下去可能会被吞噬喔?」

恶魔的声音混入了乐声中,传入我的耳朵。我明白对方不是真心询问,而是因为太高兴才想确认。于是我无声地回应:没关系,继续下去也没关系。我不会再逃避、躲开视线或捣住耳朵了。这是我最喜欢的音乐家的曲子,还有幸和对方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这点我得感谢梅菲才行,谢谢她把我带来这个有小路存在的地点和时代。

可是我不会输给你的。我已经决定了。

「……YUKI大人,您现在幸福吗?」

还满幸福的。

「就算时间停止也没关系吗?」

梅菲的声音融化于音乐声中。

我轻轻地摇摇头。

我决定了。我要和小路一起在这个时代生活,陪在小路身边看她今后创作的音乐,看着她们展翅飞翔的未来、还有更久更久以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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