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观看地图时,我发现维也纳的构造很像东京。
双方都有条由北流向东南的河川,维也纳是多瑙河,东京则是荒川。大部分人口同样集中在河川以西。另外在这时代,以圣史蒂芬大教堂为原点扩散的维也纳核心地带周边,有为防范鄂图曼帝国侵略而建的城墙和护城河,这部分和东京的皇宫也很像。在土地面积上,维也纳大致和东京二十三区去掉南方突出的部分后相仿。
由此可见,维也纳是个很大的城市。
在东京住了十六年的我,东京二十三区有一半以上我一步都没踏进过,更别提这个我只搬来一年半的维也纳了。我认识的只有多瑙运河中段的极小范围,对于其余的绝大部分一无所知。到了郊外,三百六十度除了树还是树,找不到几栋建筑,几乎会让人忘了自己身在维也纳。
这天,我来到的是维也纳北部名为海利根施塔特的村庄。
这里位于多瑙运河和多瑙河的分流口一带,近在我们公寓北方约五公里处。造型典雅的房舍错落在道路两侧,气氛闲静,即使夏日将至也相当凉爽。刚下马车时,一阵风掠过我的后颈,冷得我不禁打了哆嗦。眼中的浓绿和晴空的蔚蓝,感觉都和不远处的维也纳市中心相差甚远。住家之间的小山坡上是大片的葡萄田,横跨在大道尾端的白色石造建筑应该是公众浴池吧。这个海利根施塔特村由于掘出了温泉而获得二度开发,吸引大批维也纳贵族在此建造别墅。
小路——贝多芬也非常喜爱温泉。
我一面寻找小路之前的住所一面沿着步道观览。明明是大白天,街上却没什么人。
小路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何听力会在这种时候开始减弱?我来到海利根施塔特就是为了找寻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回想起向小路询问病情的经过。
「我只是有点听不清楚啦!」
小路这么坚称。
「大概是碰了太多旧乐谱,耳朵被灰尘塞住……或是感冒之类的,一定就是那样!而且我药都拿了,不用紧张,不需要你来担心。」
从来没听说过尘埃或感冒会导致重听。再说,小路替代的是乐圣贝多芬,在我所知的历史中,他是个完全丧失听觉也继续燃烧生命作曲的人,这不可能毫无关联。
「你、你听好,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喔。」
小路气急败坏地说:
「我现在是超级大红人,耳朵出问题的事被人传开就惨了。要是市民和贵族都跑来看我,不把这间公寓压垮才怪!这、这种小毛病一定马上就会治好,所以不要乱来喔!」
我当然不打算告诉别人。找相信小路的比喻不是自夸,到时真的会有几百人杀过来看她吧。
然而,我可没乐观到无凭无据就相信她的重听能快速痊愈,便从症状最早是何时发生的开始问起。
「大概是上礼拜吧。对,就是从我回收旧乐谱那天开始,那边积了好厚一层灰。嗯,一定是被灰塞住了。」
我才不管什么灰,但旧乐谱倒是引起我的注意。倘若其中有些与过去的贝多芬相关的东西被小路无意间碰到——
「可以具体举出你以前住过哪些地方吗?」
「嗯?就是各地的公寓或剧院、贵族家里之类的。」
「全部告诉我,详细一点。」
「你、你怎么又在做身家调查!我哪记得那么多,我已经搬了几十次家了耶!那些旧乐谱几乎都是请我每次都找的搬家公司收集,我自己搬的其实没多少。为什么老是问我这种事情,欠你的吗?」
我立刻联络搬家公司,请他们送来小路的搬家履历。幸好这时代并不注重个人资讯隐私,真是感激不尽。
之后,我在表单中发现了「海利根施塔特」。
一个讲述贝多芬生平时必定会出现的地名。
那是——他写下遗书的地方。
我在一栋宽大的白色二楼建筑前止步。
灰色屋顶上长了不少青苔,白色墙上有着等距排列的窗户。穿过拱门进入铺了石板的中庭,一名穿了半身围裙、正在打扫的中年男子发觉我的到来而抬头,讶异的表情很快就转为笑容。
「喔喔,歌德老师!您是歌德老师吧,是我,接您电话的那个。」
原来是这房子的管理员。
「不好意思,突然做出这种要求。」
「哪里的话,这不算什么,反而是我的光荣。能够帮上大名鼎鼎的歌德老师的忙,够我回去和亲朋好友吹嘘好一阵子呢!哎呀,想不到歌德老师会想为贝多芬老师写传记,她不是才十四、五岁而已吗?当然,年龄不是问题,她的经历一定丰富得足以写本传记了,真让人期待啊。来,从这条楼梯上去,二楼就是贝多芬老师住过的地方,那首D大调交响曲就是在这里写的喔!我好喜欢那首曲子的第二乐章啊。」
这男子和他看似老实木讷的外表不同,一开口就说个没完。他对我为了调查这个房间而在电话中编的藉口似乎深信不疑,以后该不会真的年年苦等歌德所着的贝多芬传记出版吧?真是对不起他。
他带我来到的房间,摆设多得不像是搬过家。右侧墙边是钢琴和文件柜,窗边有书桌和抽屉很多的矮柜。
「我想贝多芬老师随时可能念头一转又搬回来住,所以这间房一直保持她离开时的模样。」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我一进房就开窗换气,接着瞥了管理员几眼后稍微含糊其词地说:
「那个……就是,我想一个人构想一下……」
「啊!好、好好好,您瞧我多不机灵,多多包涵啊!」
他又留下一句「我就在中庭打扫,有事随时叫我」就出了房间。我在窗边饱览海利根施塔特的绿海景致后做个深呼吸,将窗户关了回去。
接着从我带来的手提包中抽出一张纸。
正确而书,那不只一张,是三张紧紧黏贴在一起的纸。能勉强看出是五线谱,但看不出谱了些什么,因为整张纸几乎沾满了某种红褐色的物体。
我用手指抹过绷得硬梆梆的纸。
这恐怕是——血。
我在来自海利根施塔特的箱子中发现了它们。虽没找着遗书,却发现了更骇人的东西。要沾满这么大张的纸,需要不少血量。
「那个就丢了吧。」小路是这么说的。「我怎么看也看不懂,大概是泼到咖啡之类的吧。」
小路似乎已经摸过了,而且没发现是血,我也没告诉她。那或许关系到某些重大的记忆。
记忆……谁的呢?
我将染血的乐谱收回包包,环顾房间。由于长时间没人使用,即使换了气还能闻到旧木和漆料的味道。
「真是奇怪。」
耳边响起女人的声音。
「你也注意到了?」我转过头对那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紧依着我的黑衣女子这么问。
「是的,那个柜子的位置不太对劲。」
没错,不对劲,太靠近钢琴了。弹奏低音的琴键时,左手很容易撞到柜角。我走近柜子跪下,贴近地板仔细查看。
有拖行的痕迹,且柜子后的墙颜色不太一样。
可见柜子原本离钢琴比较远,是后来有人移到这个位置的。
——为了掩饰什么?
我下意识向门看去,确定没人、没任何可疑动静后,我钻进钢琴和柜子之间,双手按着柜子侧面用力推。
柜子发出比想像中更令人难受的刺耳声响后被我慢慢推开,露出后头墙上的一大片黑色污痕,使我大吃一惊。于是我更加屏息使劲把柜子推走。
柜子遮住的墙和地板都被染上了同样的黑色污痕,早已乾透。恐怕是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
「YUKI大人。」
我顺着梅菲指尖看向地板,黑影般的血迹有处较淡的长方形区块。将包包中的染血乐谱再度拿出来比对,发现大小正好一致。表示某人捡起落在此处的乐谱并晾乾,再收回乐谱箱里。
流了这么多血,当时究竟是如何的惨况?想到这里,迟来的寒意才裹覆了我的身躯。我只是来找小路重听的原因,为什么会发现这种东西?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血这么严重……多半是死在这儿了吧。」
梅菲在血迹旁蹲下这么说。
死了。
「……是谁?」
「天晓得。」
恶魔若无其事地起身,绕着房间走。
这个房间是贝多芬写下遗书的地方。
他——自杀了吗?因为对逐渐丧失听觉的自己过度绝望?所以引来恶魔,为寻求一副能继承自己音乐的新肉体而召来了小路?
这推测不太合理。首先,在我所知的历史中,贝多芬在全聋之后依然努力不懈地持续创作,因为所有作曲的必要元素都已深烙在他的脑子中;第二,虽然我只是在某本书上稍微看过所谓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但我记得遗书里提过他已放弃自杀的念头;第三,想藉恶魔之力召唤新的肉体并不需要自杀。
当我抬眼默想时,梅菲将手放上琴盖。琴盖似乎上了锁,打不开……上了锁?
「需要我替您打开吗?这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梅菲侧眼看着我说。
「你今天怎么这么配合?」
梅菲的态度使我有点不安,不禁一问。
「恶魔也是有好奇心的喔?」梅菲装可爱地歪歪头。「只要是关系到可爱的路德维卡小姐,无论什么事我都想知道。不过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让这个世界如此认知路德维卡小姐的恶魔。他究竟会是谁?是如何造成这么大规模的窜改记忆?这间房里又发生过什么?」
听她这么说,我才松了口气。
「您听,是不是不太对劲呀?」
梅菲手扶琴盖摇了摇,听见的不只是木头的嘎吱声,遗依稀有某种轻薄物体晃动的摩擦声。
「里头似乎藏了些什么喔?」
「……打开它。」
「我明白了。」
恶魔勾唇一笑,一撮乌黑的长发跟着弯起,发梢硬化成凹凹凸凸的复杂形状。一插进钥匙孔,「喀嚓」的金属弹击声立刻传来。于是我吞吞口水,靠近钢琴掀开琴盖。
几张折叠在琴键正中央的信纸跟着飘落地板。
舍起信纸的刹那,我感到电流窜过我的指尖。当我摊开信纸、看见那排列紧密的草写体粗犷字句时,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就是这个。千真万确,不会错。这的确是〈海利根施塔特遗书〉。
我以发颤的手拉平皱褶的信纸并按在谱架上,逐行检视。贝多芬的血彷佛尚有余温,随着遗言一字一字渗入我的体内。
给我的弟弟卡尔和 贝多芬
你们认为我是个暴躁、顽固有孤僻的人,对外也如此评论我,但那全是误解。你们并不明白,是什么样的隐情造成了我今日的印象。从小,我的心灵就满怀善意的温情,无时无刻都渴望缔造一番成就。可是你们想想,六年前我罹患恶疾,那群庸医更使它愈加恶化,痊愈的希望一年比一年渺茫,最终我终于不得不接受那是个不治之症……
……跌落绝望深渊的我,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亲手了结自己——能让我挽留生命的只有艺术。没错,我能感到心中有许多跃动的念头,在它们全部化为现实之前,我不能离开这个世界。因此,我才能有力量忍受我可悲的生命……
……若有哪个不幸的人读了这封遗书,希望你能从我身上获得慰藉。因为我同样遭逢厄运,却能不屈于自然的障碍,尽自己每一分所能,最终成功跻身于受人尊敬的艺术家或伟人之列。
……我的弟弟卡尔和 啊,你们要在我死后立刻请托舒密特医师记述我的病状,并于我的病历中添上这份遗书。至少,这能让我在死后获得世人的谅解。同时,我在此宣告你们两人都是我微薄遗产的继承人,务必公平分配……
……唯有美德能使人幸福,而非金钱,这是我的经验谈。在万般不幸中,是美德支撑着我。多亏了美德与艺术,我的人生才能免于以自杀作终……
路德维希·冯·贝多芬
海利施塔特 一八〇二年十月六日
我将写满三张信纸的遗书一口气读完。三张?不,最后还有一张。这张像是后来补记的,日期不同,横写在主文的余白部分同样注有收信人。「给我的弟弟卡尔和 。在我死后,照遗书所言行动。」整体而言,给人在情急中匆忙写下的感觉。
海利施塔特 一八〇二年十月六日——我将与你们就此告别——我现在是多么地心痛——是的,我当初是如此怀抱易碎的希望——到这里尽可能取回我原来所有——但我已不得不将它半分不留地舍弃,如秋叶枯朽般凋零——我将带着与来时几乎相同的躯体——离开这里——就连那高尚的勇气——使我在那艳夏奋起的勇气——也荡然无存……
读完这段补记,遗书留在我体内的亢奋骤然降至冰点,在皮肤结上一层荆棘般的霜,使我浑身打颤。
我反覆将信纸折起、打开,文字有如在我眼前躁动。
我所知的贝多芬,也就是名为路德维希的乐圣,确实曾存在于这个世界,现由小路取代。这封信就是确证。
问题是,这实在太古怪了,不管怎么看都是疑点。
指示弟弟财产该如何分配的部分的确很像遗书,但内容明显不是那么回事。不仅明言自己放弃了自杀念头,还充满了跨越绝望后充满力量且清晰的诗意语句。没错,遗书里有种诗意。一个即将投身死亡的人会写下这种文章吗?
在我眼里——这甚至彷佛一篇小说。
另外,遗书里提起三次弟弟,且卡尔之后的另一个名字三次都留了白。我记得他另一个弟弟名叫尼古拉斯,所以留白处该填的就是这名字吧?但他为何要这么做?
还有,最后一张在遗言主文四天后写的补记已经不像遗书,而是纯粹的感情随笔。整份遗书中只有这一段充满绝望和死亡的预感,若只看这一张,会以为贝多芬是自杀而死也不奇怪。喔,不,那也不对。文中写到「我将带着与来时几乎相同的躯体——离开这里」,换言之,贝多芬只是来海利根施塔特疗养,并带着没有好转的病体离开。这段是他回维也纳前愤而写下的,不是寻死前的遗言。
没错,海利根施塔特不是贝多芬的殒命之处。
我所知的历史也是如此。他死于一八二七年的维也纳。
我望向墙上的大片渍痕。所以,这些血迹是哪来的?
「……路德维卡小姐会『那样』——」
梅菲突然如此低语。
「想必是因为碰触了这些血吧。」
「……血?」
我从包包抽出染血的乐谱,摆在血迹的方形浅印上。
「原本,过去的路德维希不该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从人们的记忆里永远抹消。但路德维卡小姐意外碰触了这些血,使那些记忆藉由她的肉体而苏醒。就连一度移除的病状也一口气回到了她身上。」
我凝视着血迹说:
「那么这些血……真的就是贝多芬的……」
「没错,否则你认为还会是谁的呢?路德维卡小姐的肉体记忆逐渐恢复,即可证明这些是贝多芬的血。」
梅菲靠在我身上,将视线灌注于我紧握在手里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
「假如她读了这个,或许记忆就会完全恢复了呢。」
我几乎要将遗书撕烂似的折起,塞进口袋。
「一旦恢复记忆,就能知道这房间四年前发生过什么事了……」
「我怎么可能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而伤害小路!」
只有记忆就算了,连耳疾也回来怎么得了?
「哎呀,YUKI大人不想知道吗?」
我一时语塞。
这里在四年前——一八〇二年的十月发生了什么事,我确实想知道。但那是为了解决小路陷入的困境,和纯粹好奇的恶魔不一样。
「您不想知道吗?路德维希·冯·贝多芬他——为什么,又被什么人——杀害了呢?」
我错愕地抬眼,瞪视梅菲魔性的微笑。
「……杀害?」
「是的。您瞧这里。」
梅菲走进染上黑渍的墙边,弯腰伸手。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在血迹中央腰部高度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小孔。梅菲灵巧地将食指和拇指指甲插进孔中,然后抽出。
夹在她指间的是个扭曲的小固体,像是生锈的金属。
「这是子弹。」
我跟着倒抽了一口气。
路德维希——在这里遭人枪杀?
※
此后一连好几天,我四处联络、奔走、翻阅书籍,调查贝多芬的过丢。
遗书中提到的「舒密特医师」是小路的主治医师,所以他也是贝多芬的主治医师吧。据说他医术了得,在维也纳也颇富盛名;与他会面并询问小路的病情时,遭到他以「医生有义务为病患保密」为由断然拒绝,反而让我感到放心。可见他是个很有操守的医师。
「可是,我和小路就像家人一样。」
我抱着些许罪恶感强辩:
「她的三餐都是我在打理,而且小路那样的人绝不会把自己生病的事老实告诉我。所以能请您特别通融,告诉我她的病情吗?」
舒密特医师叹口气说:
「其实我也曾耳闻路德维卡小姐是歌德老师您在照顾。既然您本人都来了……那好吧,我就简单说明一下。」
我突然觉得自己最近似乎时常利用歌德的名气,一股无名的歉意油然而生。
医师接着描游小路的病情。她是为了治疗重听和慢性腹痛,从上周起开始来诊。我立刻决定以后要为她准备更柔软、容易消化的食物。
「现在还不清楚原因。怪的是,路德维卡小姐年纪还轻,而且过去从未罹患可能留下后遗症的病……」
看来医师的记忆果然也遭到窜改了。若照〈海利根施塔特遗书〉所言,舒密特医师也曾诊治路德维希这本尊贝多芬的耳疾,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知道问不出所以然,我离开了医院。
贝多芬的么弟尼古拉斯·约翰是维也纳一间药房的职员,我也到那里走了一趟。
「歌德老师?您该不会是歌德老师吧?」
一进店门,在柜台整理帐本的约翰立刻就看出了我是谁。当个名人就是这点方便。尼古拉斯一如他圆眼镜加上落腮胡的造型,风趣亲切。
「……请问,你是尼古拉斯·约翰·冯·贝多芬吗?」
「是啊!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接着端出事先准备的故事——住在我隔壁的路德维卡·冯·贝多芬听说有个和她同姓的人在这间药房工作,觉得很好奇,我就代她来看看了。尼古拉斯一听大笑起来。
「对呀对呀,常常有人误会,以为我是那个贝多芬的哥哥或亲戚!更麻烦的是,我还真的有个哥哥在维也纳剧院当乐师呢。哎呀呀,不过他只是个小小的钢琴老师,和大名鼎鼎的路德维卡妹妹完全不能比,哈哈哈。多亏了我这个哥哥,让误会我的人更多了。很可惜,我们兄弟俩和路德维卡妹妹非亲非故,是波昂出生的乡下人,后来才到维也纳讨饭吃呢。」
我不禁打了冷颤。
记忆窜改的影响竟然深到这种地步。和路德维希同个娘胎、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手足,如今却嘻皮笑脸地说着这样的话。
之后,我来到维也纳剧院。路德维希的二弟卡斯柏·安东·卡尔·冯·贝多芬,也就是遗书中数度提起的「卡尔」,目前在剧院空房借宿。他身材不高,长相和肖像画中的贝多芬神似,感觉有些神经质。
「……歌德老师?找我有事吗?」
带着一身酒臭下床的卡斯柏·安东·卡尔将手探进襟口,边搔胸脯边问。看来他也记得我的长相,不过我都出入这剧院那么多次了,这也当然。我将告诉约翰的故事对卡尔重复一遍,却惹来他一脸火大。
「是啊是啊,常有人搞错呢……以为我是那个贝多芬的哥哥或亲戚。」
回答和其弟尼古拉斯雷同,语气却非常不悦,连我也跟着上火了。
「简直是无妄之灾。一堆人来找我学钢琴或作曲,结果一听到我和她无关就摆个死人脸给我看,而且老有人说我同样姓贝多芬,琴就该弹得一样好,真是够了。早知道就别来维也纳了。」
我简单道个歉就匆匆告别。这个人的个性似乎相当阴郁。无论如何,我可以确定他的记忆也遭到了窜改。
尽管愈查愈灰心,我还是来到了维也纳音乐协会,申请进入存放法务相关文件的资料室,想找找关于卡斯柏·安东·卡尔接收他人遗产的纪录。与文件堆经过了将近两小时的搏斗,仍是无功而返。
最后,我身心俱疲地回到公寓。
躺在床上的我感到脑浆被乱糟糟的思绪打成一锅热汤,在头颅里对流,辗转难眠。于是我勉强自己做几个深呼吸沉淀心情,整理至今所获的资讯。
路德维希·冯·贝多芬确实曾存在于这个世界,遗书上的署名就是铁证。四年前,一八〇二年的十月,他在那间海利根施塔特的租屋遭人枪杀。若由能够引发小路的肉体记忆复苏来看,几乎能断定留在柜子后方的血迹属于贝多芬本人。
而现在,名叫路德维卡·冯·贝多芬的少女取代了他,并且住在我隔壁。
之后的事全是问号。
是谁杀了他?又为什么要杀他?
事后搬动柜子掩饰血迹的是谁?是凶手吗?他想隐藏自己的罪行吗?那又为何特地将染血的乐谱晾乾,放回乐谱箱?掩饰痕迹的人和留存乐谱的人难道是不同人?
我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我如此自答。
现在重要的是小路的身体状况。在这个医学不够发达的时代,小路就要步入和路德维希同样的可悲命运,我该怎么办?
我又翻回正面喃喃:
「梅菲。」
「在。」
梅菲就坐在床边我腰部的位置,长发垂放在我的手臂上。
「治好小路的耳朵吧,你要我怎样都可以。」
恶魔大大的狗耳抖了一下,肩膀垂了下来。
「治是治得好,但请恕我难以从命。」
「为什么?」
连我都感到自己的话声愈来愈带刺。
「不为什么,因为您并不是真心希望治好她。」
我坐起身,瞪视梅菲转过来的那张蛇蝎般的微笑。
「你——在说什么?不是真心?怎么可能,小路的耳朵可能会聋掉耶?快点治好她啊。」
「错了。要诚实面对自己的真心才行喔,YUKI大人。」
梅菲的指尖点在我的胸口,以撩人的动作一路滑到脖子上。
「YUKI大人应该明白,您的双亲或祖父曾告诉过您,贝多芬的晚年是达到了如何孤高的境界。他之所以能达成同时代的任何一人都无法赶上的极致音乐,得归功于他的失聪。」
我哑然无语。梅菲的话彷佛深深刺进我的脑髓,使我的意识从创口汩汩泄出。在天旋地转的晕眩之中,我想起祖父对我说过的话。
——我说小幸啊,你知道贝多芬的九首交响曲之中,哪一首在他生前最受欢迎吗?
我稍微想想后回答:「英雄或命运吧?」
祖父贼笑起来。「答错了,正确答案会让你吓一跳喔,是一号。那明明在现代被评为不够成熟或是模仿海顿风格,一点也不受欢迎呢。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对当时的听众而言,贝多芬的曲子太前卫了。没错,从听力开始恶化的那时候开始,贝多芬就踏入了超越常识、前无古人的境界。像他后期的弦乐四重奏,即使是现在听起来也很疯狂,可能永远都会那么前卫吧。你知道他为何写得出那种曲子吗?因为他厅不见了。贝多芬无法和外界接触之后,就只能直接面对自己心里最深处那团滚滚沸腾、尚未成形的混沌音乐。」
我沉默不语、左右寻思,接着问:「既然这样,那他耳朵没聋的话会变成怎样呢?」
祖父稍微歪头,面露讽刺的微笑。「不知道,天晓得,但他一定会是个不一样的作曲家,或许不至于成为创造新时代的大师吧。至少你喜欢的钢琴奏鸣曲三十、三十一号或弦乐四重奏十五号都不会出现了。」
假如贝多芬没聋——
我回过神,紧抓住梅菲的手腕。一股辛辣的气涌上咽喉,怒气使得视野闪烁不定。
「你说我……你、这怎么、怎么可能……」
不是真心?我不希望小路痊愈?我想看她就此丧失听觉、永远囚禁在自我世界,创造出一首又一首谁也无法触及的神域乐曲?
我——
我放松了手,梅菲立刻从我的指间抽出手腕,使我的手像乾瘪的枯枝落在腿上。
没能再多说什么,代表我默认了。我已无法继续对我的欲望撒谎。然而,我怨恨侵蚀小路的病魔,这是千真万确。
一阵寒意爬上背脊。纵然夏日夕阳映了满窗,地上的阳光却彷若假象,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梅菲已在不觉间失去踪影,我再度倒进床的怀抱。一闭上眼睛,海利根施塔特的黑色血迹就在眼皮底下幽幽浮现,使我难以成眠。血已深深渗入我的意识之中,怎么抹也抹不去。
※
进入八月后,小路的病情日渐恶化。常在深夜时分听见她痛苦呻吟,睡到中午的次数也增加了;食量愈来愈小,甚至吃了就吐。尽管我让她吃的都是面包汤或蔬菜泥汤等容易消化的食物,但她的肠胃已经虚弱到连那些也负荷不了。
「唔、嗯……一定是熬夜害的。」
面容憔悴的小路仍坚持主张。
「我的〈费德里奥〉改得正顺手呢!之前跟普鲁士夸下海口说盛夏期间会完成,还让他们等了这么久,现在怎么可以松懈呢。」
就算要她别勉强、多休息,她也不会理会。如果弄得到中药,就能偷偷掺在三餐里替她调养,但这里是十九世纪的奥地利。什么忙也帮不了的感觉实在令人烦躁,再加上被梅菲看透我那可悲的自私欲望,每次见到小路,我都倍感惭愧。
干脆直接问她哩。我不知有过几次这样的念头。
问她对于路德维希这男子能想起些什么、记不记得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
可是,一想到这些问题可能唤醒更多小路的肉体记忆、加重她的病情,我就怕得不敢开口。
卡尔也时常来电或直接上门找我,向我确认歌剧修订的进度。
「米歇尔师父每周都会从林妒的医院打电话来。」
卡尔以由衷折服的表情说道。
「歌剧改完了吗?什么时候要去普鲁士?再拖拖拉拉下去,我就要先去柏林,用海顿流锻链那些普鲁士兵啦——都是说这些。」
「他不是身体状况不太好吗……」
「就是因为状况不好才只打电话。」
卡尔耸了耸肩。
「如果师父健康状况良好,现在早就到柏林操翻那些普鲁士兵了,哪会等我们。」
哇啊,谢谢你说服力十足的说明。
「师父没有先走,就表示他身子骨真的变得很弱。我是希望他老人家能在医院里多疗养一阵子,不过像这样能卖普鲁士人情的机会非常难得,他是绝对待不住的……」
对于誓言夺回萨尔斯堡的米歇尔师父而言,普鲁士的军事助力实在求之不得,所以才等不级地展开电话攻势,问弟子们何时出发。卡尔原定歌剧一改好就离开维也纳,到林兹和米歇尔师父会合再一起去柏林,可是小路迟迟无法完工。
「小路现在身体不太好……进度变得很慢就是了。」
「叫路德维卡先把改好的部分送过来吧,我们也该开始彩排了。」
米歇尔师父催卡尔、卡尔催我、我催小路,这样的流程似乎有些无谓。
「怎么不让米歇尔师父直接打来这里呀?」
我一这么说,卡尔就狰狞地瞪了过来。
「你傻啦,你想让路德维卡每个礼拜都接师父的电话吗?这样的普通公寓一下子就会被师父的超级大嗓门轰垮啊。」
「啊……对喔,对不起。」
原来卡尔是特地替我们居中缓冲啊。居然没注意到他的用心,我真是太愚钝了。
「再不赶快,拿破仑就要攻进普鲁士了。若师父等得不耐烦,小心他亲自杀到维也纳来。」
「怎么可能。」我一笑置之,卡尔只是想吓唬我吧。当时的我作梦也没想到,这种事居然真的发生了。
※
那是八月中一个无风的大热天。我像条煮热的红萝卜,软趴趴地写着戏曲剧本时,走廊上有道脚步声愈来愈近。那明显不是小路,属于一个体格更壮硕的人。
「——有人在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巨吼震得我滚下了椅子。
「歌德阁下!德意志第一豪杰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阁下住在这里吗啊啊啊啊啊啊!」
我爬到门边战战兢兢地打佣,看见一名高约两公尺、满身肌肉的老人站在门口。白发长髭鹰勾鼻,长袍似的轻薄衣物裹着古铜色的四肢,苍蓝的杀气之火在眼里熊熊燃烧。「你搞错了这里没有什么歌德去问别人吧。」我曦哩呼噜这么说完就想关门。
「怎么这么吵啊!」
这时小路从隔壁房探出头来,见到老人就睁圆了眼。
「……这不是米歇尔师父吗!你什么时候来维也纳的?你不是住院了吗?」
米歇尔?我仔细端详老人的脸。这么说来,他的五官——
「喔喔,这不是路德维卡吗!你果然住在这里。奇怪了,我听说歌德阁下就住在你隔壁,他怎么说我搞错啦?」
「才没有。或许很难相信,不过那个窝囊的小伙子就是文豪歌德。」喂!我好不容易才混过去的耶!
「是吗是吗?我就知道!那么歌德阁下,和我决斗吧啊啊啊!」
「决斗?你、你是哪位啊?」
「我是约翰·米歇尔·海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声炮整个轰在我身上,将我吹进房里。
「人称萨尔斯堡猛虎的海顿流名誉九段拳士啊啊啊啊啊啊!」
「那为什么要跟我决斗?」
「只要能宰了大哥打不死的豪杰,我就能一举名震天下,慕名加入斗魂烈士团的人也会翻倍,离夺回萨尔斯堡就更进一步啦!来吧,歌德阁下,为我的壮志而死吧!」
「我才不要!」
「我可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米歇尔派创始人,和大哥不一样,才不会等你亮家伙!」「我本来就没有家伙可以亮啊!」「我和大哥不一样,不会听你多废话的!」「你哥也不听啦!」「海顿家的人自古以来就是以不听人说话出名的,因为我们的嗓门都很大!」既然知道就克制一下嘛。我立刻跳上前去关门上锁,瘫坐在床上喘气。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总之是捡回一条命了……
「天真,太天真啦!」一声怒喝砸在我背上。「我早就把窗框拆下来,确保入侵路线啦!」「你干了什么好事啊!」「而且还从里面把窗户装好啦!」「那真是谢谢你啊!」
我十万火急地开锁,踉跄冲进走廊,结果这次米歇尔师父的声音从正上方传来。
「天真,太天真啦!我早就发现走廊天花板上的秘道啦!」
「你是从门走会死喔!」还有,请不要那么有效地利用那些跟踪狂贵族开通的秘道。
「这就是海顿流米歇尔派的真髓!」米歇尔师父摆出谜样的战斗架式并贼笑着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事先布下天罗地网,滴水不漏、深谋远虑、纵横无阻、临机应变!」
「我看是有害无益加白费功夫吧……」多选选手段啦。虽然事实上我的确是愈来愈无路可逃,但那和战略无关,完全是因为米歇尔师父可怕的体能。
「师父,你该不会是因为我一直没改好歌剧,才特地跑来维也纳催我吧?」
小路在隔壁房门口抱着胸没好气地说。这意外的救兵使我松了口气,趁机悄悄远离米歇尔师父,躲到小路身边。
「唔……对喔,差点忘了!」
米歇尔师父一个转身,用力指向小路。
「我一直耐着性子等你前进普鲁士,可是现在都八月啦!你到底还想拖多久啊!」
「师父也是音乐家,应该知道这种事不是想赶就赶得来的吧。剧本还有不满意的地方,花了很多时间。就是大坏蛋典狱长皮沙罗想杀佛罗瑞斯坦时,费德里奥应该怎样冲到他们中间……」
「如果我是费德里奥,就一脚踹死那个皮沙罗。」你想毁了这出戏吗?
「还记得米歇尔师父之前想在神剧里写耶稣基督把比拉多总督揍倒的段子呢,真是的……」
「……那个,你们很早就认识了吗?」
我怯怯地插嘴。
米歇尔·海顿是那个约瑟夫·海顿的胞弟,也是卡尔·马利亚·冯·韦伯的师父,因此和贝多芬相识并不奇怪,但我从未听说他们有过交流,所以有点意外。
「要说直接见面,就只有我去萨尔斯堡玩那一次吧。」小路为我说明。「米歇尔师父没事就会和他大哥通电话。我还住在海顿家那时就常常接到他的电话。他就算只是打电话也能够搞破坏,和直接见面没什么不一样。」
「啊,我也过过那种电话……」
「我的技术还不只那样子喔!」「那样就够了啦!」
「话说回来,这些事打电话讲就好了吧,为何要跑来维也纳?师父之前说过不喜欢大城市,还听说大哥找你来维也纳发展,可是你热爱萨尔斯堡,对维也纳没兴趣,就拒绝他的好意了。」
「嗯。因为我这趟来,还另外为了几件事。」
米歇尔师父又转向了我。
「头一件呢,就是请歌德阁下描游描述我家弟子的表现,特别是和拿破仑对战时的情况。
「这样啊,我当然很乐意。」我歪着头问:「不过那用书信就能解决了吧?」
「有些事就是要当面说才有临场感。」
「那倒是……」
「首先就请你用正拳突刺来重现拿破仑的飞船坠落时的冲击吧!」
「原来是指这个意思喔!」去打你自己啦。
「师父还是一个肌肉狂啊。你又不是只教马利亚他们打架,不问问音乐方面的事吗?马利亚最近开始作曲罗?」
小路又将话题拉回正轨。米歇尔师父清咳几声,沉声说道:
「嗯,是有这回事没错。我在电话里听说他最近做了一首合唱曲。」
「对,就是啊。那首曲子气势非凡——」
「那就请你用正拳突刺重现那首合唱曲吧。」「怎么可能啊!」可以不要再正拳了吗?
「你就自己去听嘛。」小路说道。「大家都在海顿府邸喔,你不去看一下大哥吗?」
「要是和大哥见了面,我们一定会大打出手,让维也纳毁于一旦。」
小能笑笑就算了的玩笑话才是最恐怖的。这对兄弟真的可能办到。
「再说,作师父的不能对弟子太好。他们几个要是见到了我,就会以为至今在维也纳的努力总算能获得回报而松懈,那怎么行。他们从今以后也必须时时上紧发条来面对每一次的挑战。」
怎么说得像是想划清界线?「从今以后」四个字让我很在意,彷佛卡尔他们未来活动将与米歇尔师父无关似的。露个脸无所谓吧?斗魂烈士团的人若见到住院的师父这么有精神,想必会很高兴才对。
「他们今后也必须负起夺回萨尔斯堡的责任,与拿破仑奋战到底。假如没了我就无法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可就糟了。」
「你还真冷淡,稍微见个面又没关系。那些猴子一定会开心得像猴子一样猴叫猴跳吧。」
「天真天真太天真!路德维卡,你就是常说这种话才无法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
「我天生就是女人啦!」
这种对话,我之前也看过一次。这对兄弟真是一个样。
「……好了,还有一件事。」
米歇尔师父又沉下语气说:
「事情是卡尔告诉我的,听说沃尔夫还住在维也纳这里?」
「沃尔夫……?」
我侧首寻思,马上就有了结果。沃尔夫冈·阿玛迪斯——
「您指的是莫札特吗?」
「正是。卡尔说歌德阁下曾带他到沃尔夫府上拜访,可以也为我带个路吗?」
维也纳市中心南侧的壮丽离宫美景宫后方,有座名为瑞士花园的宽广绿色公园。米歇尔师父随我来到的这间老屋,就位在公园角落。会让人在夏日午后也觉得阴森,并不是因为爬满藤蔓的门柱和荒乱庭园等外在形象,而是有如浓雾般缭绕整座房子的骇人氛围。附近居民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免经过这里,门前街道上一个孩子也没有。
道理很简单,因为这是货真价实的鬼屋。
「所以小路你为什么跟来啊?」
开门前,我才回头将早该问的问题说出口。一左一右站在我背后的,是一头白发犹如雪山的老巨汉和洋娃娃般的娇小红发少女,这恐怕是我所能想到最没关联性的组合。从公寓来到这里的路上竟然没引来任何路人的异样眼光,真是让我困惑得不得了。
「我就不能跟吗?」小路不满地瘪嘴。「纯粹好奇啦。」
明明她最近眼神总是黯淡无光,却在这时候透出某种期待的光辉。
「好奇什么?」
「因为平常很难看到那个莫札特师兄对人鞠躬哈腰的样子呀!」
鞠躬?那个狂傲到骨子里去的莫札特?
不会吧,他对萨里耶利老师这个乐坛权威和海顿师父都没表现过半分恭敬耶?
我颔头走进厨房地板下的阶梯,推开地下室的门。
「莫札特,好久不见,我是歌德……」
门后是塞满乐器和撞球台等器物的游戏间,弥漫着奇妙的香气。一名穿睡袍的年轻金发男子佣懒地躺在后方的躺椅上。
「哎呀?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歌德?嗯,路德维卡也来啦?该不会是那个吧,想充实路德维卡的性教育,就带她来观摩我和玛莉行房——」
虽然莫札特一开口就秀低级,但在见到米歇尔师父跟着小路进门的瞬间便跳起来立正站好。
「米歇尔老师?好久不见,您、您怎么会来维也纳呢?真想不到。」
我的嘴巴张得像条鱼似的来回看着他们。莫札特怎么会这么慌张,还叫人老师!
「搞什么啊,沃尔夫!变得这么年轻啦!」
米歇尔师父推开我,大步绕过撞球台到莫札特身边,「砰」地朝他的胸板一拍,立刻令他狂嗽不止。
「我听说你死而复生,原来是真的。既然都恢复健康,就该好好锻链锻链,保持下去啊。」
又一拍、再一拍,吓得莫札特满脸惊恐。
「不、不了,我现在是灵体,不用练也能永保健康。」
「蠢材!你就是常说这么不知长进的话才会早死啊!」
米歇尔师父突然停手歪唇而笑,莫札特也跟着笑开,两人双手紧握。
「……老师,您终于也来到我们这边啦。」
莫札特握着米歇尔师父的手感叹地低语。
「嗯。其实我也不想那么早来,但事出无奈啊。」
听了两人的对话,我想起莫札特也是出身于萨尔斯堡。年少的天才来到维也纳展枝扬叶,老江湖则留在萨尔斯堡继续扎根。他们已经几年没见了呢?
「沃尔夫啊,看来你在维也纳成天放纵,满屋子都是女人味,一点笔茧也没长。音乐家到死都是音乐家,死了也是音乐家。首重锻链、次重锻链,我平常不是这样教你的吗?」
「就说我已经是灵体,再练也没用啊。」
「喝!问题不在那里啊啊啊啊啊啊啊!」
「对不起!」莫札特缩起脖子惨叫。
小路在一旁笑着说:
「莫札特师兄是个孤傲的天才,独自开创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境地——外面的人都这么夸张地称赞他,可是啊,呵呵,其实那完全是受到米歇尔师父的影响喔!而且,师兄以前接工作都不看日期,赶不上期限的时候都是请师父代肇。所以他才那么乖,根本抬不起头。」
「臭路德维卡,我都听见罗!不要跟歌德乱多嘴!」
莫札特噙着泪水这么说,但立刻被米歇尔师父揪住耳朵拉了回去。
「我还没训完啊,蠢材!我说沃尔夫啊,你还在战斗吗!有每天都让你的宿敌求饶吗!身为男人——」
「怎么啦?沃尔夫?有客人吗?别管他们了,快回床上继续嘛。」
游戏间后方的小门随着一道媚声开启,一名睡袍松垮、丰胸半露的白金发美女探出头来。是玛莉·安东娃妮特。
「啊,老师,这位就是我最近的宿敌,我每天都有让她求饶。」
莫札特腼腆地笑着这么说,却惹得米歇尔师父大为光火。
「开什么玩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压将莫札特轻飘飘的灵体吹得在天花板和地面间弹来弹去。玛莉皇后见到爱人的惨状,却只是说声「哎呀呀,真是可怜」,丝毫没有担心的样子。
「喔,路路!你来啦!」
玛莉皇后一发现小路,就飞过撞球台抱住了她。
「怎么啦?路路?肤色这么暗沉,表情也像死人一样。真糟糕,让我仔细疼爱疼爱你吧。」
「做、做什么,我又不是来让你乱搞的!我只是连续几天没睡觉而已!」
「没睡觉就多吃点巧克力嘛。」
「不要抱那么紧!更不要用你的乳牛胸部挤我!」
「没胸部就多吃点乳酪嘛。」
「……这样就能长大吗……不对!我又没问你!我对那种事没兴趣!」
玛莉皇后又像之前那样,将七手八脚挣扎的小路拖进后头的寝室。
「对了,沃尔夫。」
恢复平静后,米歇尔师父在沙发上坐下说:
「我有几件事想问你。」
「啊,那个,可以请您高拾贵手吗?我以后一定会加紧锻链。例如把玛莉放在腰上上下抬放,锻链肌肉。」那才不是锻链肌肉,而是你每晚都在做的事吧?
「别说锻链了,我待会儿会替你开张每日训练单。至于你那个什么灵体的……」
「什么?」
「你这叫做地缚灵吧?」
「似乎是这样没错。」
「碰得到东西吗?」
「刚开始完全不行,不过要摸和我一起变成灵体的玛莉倒是很简单。反正也没其他事好做,我们就整天都在做了。」
莫札特又挨了米歇尔师父的拳头。
「你都躲在这间房子里,是因为每个人都看得见你吗?」
「不是的,大多数的人都看不见我。刚开始看得见的只有海顿帅父和路德维卡。呀哈哈,不过那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啦。」
「那你为什么不出门?太不健康了吧!」
「灵体哪有健康问题……而且那很麻烦……啊啊,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哎哟,不要打人嘛。其实是只要离开这间房子太远就会消失,我是地缚灵呀!」
「嗯嗯,离开自己依附的地点就会消失啊?能离多远?能撑多久?」
怎么问得这么仔细啊?在一旁听他们对话的我不禁觉得奇怪。
「呃,咦?这个,我没仔细研究过……毕竟要是结果出来了,我就要再死一次……不过呢,极限差不多是维也纳边境,时间嘛,嗯嗯,大概几个小时吧……」
米歇尔师父边听边点头,同时在不知从哪取出的几张纸上作笔记。
「嗯,我知道了。」问话告一段落,米歇尔师父将纸张整理好。
「老师,请问您在写什么?」莫札特问道。
「给你的训练单。知道那个灵体什么的有多少能耐以后,我才能帮你安排项目嘛。看来在持久度上面比活人逊色不少。」
「啊?」
「不过你尽管放心,我写的都很轻松。这点程度就算是虚弱的灵体也死不了吧。只是每天慢跑一万公里和百米冲刺两千次而已。」
哪里轻松啦,就算是活人都会被你搞死。
之后,米歇尔师父说:「我来帮你排个最强的特训单!」就一股脑儿写个没完。哭着抱怨「我怎么这么倒霉」的莫札特吃了一拳之后,不甘不愿地帮忙准备纸墨。小路一直没出房间,只是门缝一直传出令人想入非非的呻吟,让我尴尬得躲到游戏间外透气。
无事可做的我来到庭院的树荫下,为杂志社要的诗拈拈思绪。靠笔杆吃饭的行业好就好在空手出门也能工作。如此盛夏中,鬼屋周边的神秘阴凉真是美妙极了。
或许是因为环境舒适加上文嗯泉涌,我完全没感到时间流逝。等到小路蹒跚地走出大门,我才发现阳光已经斜一大半。
「她把一堆来路不明的黏答答的东西涂在我身上,还做了奇怪的按摩……我感觉就像变成一头准备进烤箱的猪。」
浑身无力的小路皮肤是多了点光泽,但她糟糕的气色还是没好转,或者该说看起来更惨了。
于是我笃定决心问:
「小路……你出问题的不只是耳朵,连肠胃也愈来愈差了吧?」
小路跳了有差不多二十公分高,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这家伙还真好懂。
「……你在说什么啊?耳朵?肠胃?」
「少装傻,我都看见你耳朵的药了,再装也没用。」
「嗯,唔……你在说什么啊,听不太清楚耶。」
「你看,耳朵果然有问题!」
「啊!糟糕,刚才的不算,其实我有听见。」
「所以你还是听见了嘛!摆明在装傻!」
「啊!糟糕,刚才的不算,其实我没听——」
「你看,耳朵果然有问题!」
「不要再重复这种莫名其妙的对话啦!」结果我反而被她吐槽了,可惜我不能当笑话看待。
在我曾待过的世界,贝多芬的胃非常虚弱,甚至因此而死。倘若这样的记忆也投射在小路的肉体上,难保没有生命危险。
「你又不是我的主治医师,只不过是个煮饭的,少管那么多。」
「煮饭的?算了,现在这个不重要。你听好——」
这时,米歇尔师父走出大门,迫使我停止谈论小路的病情。米歇尔师父一直走到外门才回看鬼屋一眼,喃喃说道:
「和沃尔夫这么多年没见,让我激动得一不小心就帮他写了够练一辈子的训练单呢。」
什么一辈子,人家都已经死了啦。
「尽管现在这么说也没用,不过还真是天妒英才啊,虽然他现在也像是活着……我应该在他生前多锻链他的。要是我有那么做,现在他的武术应该在大哥之上了吧。」
「呃,那个,莫札特可能是个超一流的音乐家,但是师父这样的臂力,恐怕……」
「歌德阁下不是音乐家,或许很难理解吧。」
米歇尔师父突然用力挺胸握拳。
「所谓的音乐力,就是胆力X臂力X腿力!」
「可以不要把所有音乐家都混为一谈吗?」
听不下去的小路直接泼他冷水。
「路德维卡,我是很想也为你编特制训练单,但你总归是大哥的弟子,不能随意插手……」
「不用你鸡婆啦!我才不想变成你们那种肌肉怪猴呢。」
「而且,我也该启程了。」
我和小路一起呆望米歇尔师父的脸。
「找来维也纳的目的都差不多达成了,不想再拖延下去。歌德阁下,代我向卡尔他们说一声,我要先去普鲁士。」
「咦?咦?你真的不见他们就要走了吗?」
「你不去大哥家里看看呀?既然你老是嚷嚷锻链锻链的,怎么不去找好久不见的马利亚他们对练一下。他们都在等你耶。」
「我没那种时间。」
米歇尔师父冷冷拒绝。为什么?卡尔他们那么担心你耶?既然来了维也纳,就去露个脸让他们开开心、安安心嘛。该不会还想搬出会演变成和哥哥海顿师父对打这种蠢理由吧?
米歇尔师父一点也不像开玩笑,表情凝重地继续说:
「我不是来和弟子叙旧的,拿破仑军已经行动了。」
「可、可是,那又不会——」
「好了,歌德阁下。我来到维也纳,最后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处理。」
师父眼带杀气地凑上来,使我把话吞了回去、后退一步。
「……什、什么事?」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
「听说,你和卡尔联手对付过那个波丽娜·波拿巴是吧?」
我错愕地眨了眨眼。怎么突然扯到这里来?
「……呃,对啊。所以……?」
米歇尔师夫露出整排牙齿。我立刻感觉造成那种表情的不是笑意,而是高涨的战意。
「那么,你就钜细靡遗地告诉我吧。你的拳头是怎么剜开、刺入、贯穿她的肉骨,那个女人又是怎么啃噬、削切、撕裂你的身体。用足以让我感到血气和血温的文字,把你们的战况从头到尾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我吞下一口苦水,再退离米歇尔师父一步,背脊发凉。这股狂热是怎么回事?
「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那个女人已经在巴黎养好了伤,回归战线,一定会跟随拿破仑进攻普鲁士。如果不宰了那个魔王的守护恶魔,我们绝无胜利可言!」
所以和她直接交过手的你就把波丽娜的武器和弱点统统告诉我吧,这就是我来维也纳的最大目的——米歇尔师父话中的温度愈来愈高,但从我脚底蔓延到头顶的寒意却使我听得朦朦胧胧。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
波丽娜是个危险的敌人,既然她会参与进攻普鲁士,就可能对上她。现在没有卡尔的魔弹,届时我和小路恐怕很难全身而退,可是——问题不在那裎。我不知怎地心乱如麻,小路也吓得在我身旁呆立着。为什么会这样?不太对劲。
没错。使我如此战栗的不是女恶魔的可怕,而是眼前这个人。我们的身体正因为米歇尔师父一身暴戾的热气而亟欲退缩。
「那个女的,就是烧尽我们萨尔斯堡的恶魔。」
米歇尔师父的狂热终于从他的齿缝间露出真面目。
那是高燃复仇之火的憎恶。
「我非亲手宰了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