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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五幕

满头白发的医学教授将医务室门开出一条缝,走进阴暗的走廊。在他顺手带上门的前一瞬,我从门缝间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娇小身体、染血的红发和发问的耳朵。

「吐血的情形暂且安定下来了。看来,她的肠胃恶化得相当严重……」

教授表情沉痛地说:

「坦白说,状况不太乐观。我们已经注射安眠药,让她睡着了。」

「这样啊。」

我放松了肩膀。在这一刻涌上的疲劳,几乎要将我两条胳膊拽下肩窝。将小路扛下火车后,我们用搬运乐器的马车将她送来耶拿大学。其问我随侍在侧,清除可能噎呛她的积血,喂水、搓背。虽然那全都无关紧要,但我就是想做点什么来忘却高涨的泪意。

「现在只能一步步来,为她做最好的处理。明天我们会再看看状况,清理她腹部的积血。」

「谢谢你们的帮助,真的感激不尽。」

见到我低头道谢,教授摘下眼镜搔了搔头。

「款,快别这么说啊,歌德老师,太见外了吧。我们耶拿大学永远都是您的家呀。」

听他这么说,我更抬不起头了。

歌德的确为增强耶拿大学师资而招来席勒等各界菁英,贡献极大;但那都是召唤出我之前的事,我一点自觉也没有。因别人的功劳受到如此满怀敬意的欢迎,感觉五味杂陈。

当然,若是个毫无瓜葛的年轻人突然将病人送进大学医院,肯定得不到如此殷勤的治疗。这一切也得归功于歌德的人脉。

「歌德老师!」

走廊另一头有几个人随着这声呼唤匆忙跑来。带头那个手按着差点滑落的学士帽、双腿翻扬着沉重黑袍的男子就是黑格尔。脸型略长、下睑松垮的他有张实在不像三十四、五岁的老脸。

「路德维卡小姐情况怎么样?是唯心论又绝对主观又法哲学论地吗?」

黑格尔青着脸来回看着我和医学教授。虽然他的话还是一样难以理解,但看得出来他是真心为小路着急。

「好像已经安定不少。抱歉惊扰各位。」

「这样啊。」黑格尔松了口气。「听说老师送来全身是血的路德维卡小姐时,简直太包括哲学和精神现象,让我差点就扬弃了呢。」

「真的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不过不好意思,害你操心了。」

听到黑格尔怪异的说话方式,才让我真正感到自己回到了耶拿大学。费希特等教员听了医学教授对病情的说阴后,也都摸了摸胸口。

「话说回来,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形下和歌德老师重逢。」

黑格尔一脸复杂的表情说。

「虽然是件喜事,但现况不允许我们额手称庆呢……」

「不好意思。这里要……举行政名典礼吧。我是收到了邀请函,但没有出席的意思,现在还厚着脸皮求你们帮忙。」

「哎哟,这里是歌德老师的学校啊!」一名教员挤出笑容说。

「就是啊,请您千万别客气。」

「我们留了一间日照最好的房间,给老师当文学教授室喔。」

「典礼就在明天,请老师务必出席!」

我承受不了他们闪亮的眼神,低头看着脚边。

「……那我……就先谢过各位的厚爱,在这里叨扰一阵子了……直到小路状况好点为止。」

「请尽管放心静养吧!」

「静养啊,或许有点困难。普鲁士军似乎已经将我们视为麻烦了呢。」

黑格尔绷起脸点了点头。

「关于这件事,就到讲堂再说吧。听说韦伯阁下也在不久前光临本校了呢。」

耶拿是个以耶拿大学为核心发展而成的学术之都,位在森林之中,地势略高,与莱比锡和艾福特这两个大都市有段不短的距离。大学医院就在校区中央,放眼望去尽是红瓦绿叶连绵的优美街景。夕阳就要没入西山,我在走廊窗边望向火红的晚霞。想到威玛就在那团朱焰之下,心里突然有种游子的乡愁。

黑格尔似乎发觉不禁驻足的我所望何方便问道:

「歌德老师,能请您认真考虑来这里定居吗?」

我茫然转向黑格尔。

「我想老师或许不适合维也纳那样极限认知、自我膨胀又过度表象的城市,而且这里离耶拿镇上或威玛都很近……」

「这……是没错。」

不知为何,黑格尔的提议让当时的我感到十分切实。是由于这图林根地区令人缅怀但不具一丝温暖的晚霞使然吗?

「这里不也很适合路德维卡小姐养病吗?这里空气清新,本校也以具有最先进的医疗设备自豪咒。」

其实不错。小路比我更应该住在这里,维也纳太吵,到处都是可能让她触及贝多芬记忆的人事物。这里环境和我的故乡很像,保证她住起来恰然自得。

故乡啊。我心里突然一寒。

我几乎忘光了与日本有关的事,连父母的名字都想不起了,沃尔夫冈·歌德的乡愁却在我胸中发胀。

空白的我——会就这么被已不在这世上的男人渐渐侵蚀吗?

「老师请看。」

另一名教员费希特开了窗,向下指去。在满颊冷风中俯视的我,发现宽广的中庭躺了一块不小的长形物体,周边有几个人正为它盖上布幕。宽约两公尺,长度或许超过十公尺,像是金属所制,整个夕阳都清楚映在上头。

即使隔了这段距离,其上浮雕的文字也清晰可认。

——弗里德里希·席勒大学耶拿。

「那是本校新制的大校牌。」费希特骄傲地说。「它将高悬于正门之上。教授和学生合力扛它到门边装上的过程,相信会是明天典礼的重头戏。」

辉映朱红夕阳的故友之名使我不禁看得出神。

难道,弗里德也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吗?

「我们走吧,老师。」在这句话驱使之下,我继续向走廊彼端走去。

独自等在小讲堂内的卡尔一见到我和黑格尔等其他教员进来,就抬起他烦躁的脸。

「路德维卡呢?」卡尔没好气地问。

「状况暂时安定了,正在睡。」

「能动吗?」

「……咦?」

「我是问你能不能用马车之类的载回维也纳。」

我摇头否定。

「她现在禁止下床,明天还必须动手术呢。」

卡尔叹口气后瞪向黑格尔等人。

「那几个是谁?」

「啊,他们是这里的教员。这位是黑格尔,然后是费希特……」

「这样啊。我家团员受各位照顾了。」卡尔立刻起身鞠躬。真搞不懂他礼貌的标准在哪里。

「那个,其他团员呢?」我环视空荡荡的讲堂。我还以为全都会跟过来呢。

「他们去四处侦查了,军队的部署范围好像挺广的。」

「您说普鲁士军吗?」黑格尔问道。

「法兰西军也是。」

教员听了开始交头接耳。

「法兰西军?不是还在谈和吗?法兰西怎么还跑来这种地方?」

「两边这么早就布阵,当然是为了谈判破裂时能抢得先机啊。这里也不安全,不管我是哪边的指挥官都会先攻下这间大学当据点。这里视野不错,又有飞船起降场和补给点,再好不过。」

卡尔的话使黑格尔等人相当激愤。

「这里可是学术的园地,和暴力是绝对理性且辩证理性地无缘啊!」

「没错,我绝不允许王权和军事干涉我们崇高的学府!」

「绝不允许!」

「允不允许又怎样?无论你们多有骨气,军人还是会尽自己的本分。不想死就早点收拾行李逃难去吧。」

「逃走就代表理智败给兽性啊!」

「纵然大炮轰响、军马嘶鸣、战舰咆哮,我们也要继续授课和研究!」

卡尔一副有理说不清的样子,「哼」了一声就离开讲堂,我连忙跟上。

「那些蠢学者是死是活与我无关。路德维卡在哪?」

「在二楼病房……」

也许是因为受了气,卡尔下楼得飞快,光是不跟丢他就很勉强。终于追上他时,他正在病房门口逮了个白袍男子问话。

「让我直接见她,听不懂啊?我要亲眼看看她的情况!」

「不行,现在谢绝会客,禁止打扰!更别说是像你这么粗暴的人了!」

「搞清楚,你以为我是来玩的吗?要是法兰西军有什么动作,我们也得跟着走啊!」

「我就说禁止打扰了!」

「又不是稍微碰一下就会死!」

「就是会啦!」

卡尔气得咂嘴搔头,背靠在走廊墙上沉默不语。这时,另一个穿白袍的医务员打开病房的门探头说:

「病患刚刚醒了。」

我和卡尔都立刻冲上前去,让他错愕得眨眨眼后继续说:

「意识还不清楚,不过她想找一个叫『YUKI』的。」

「就、就是我!」

两名职员都露出疑惑表情。

「那是指……歌德老师吗?」

「拜托,可以让我和她说句话吗?」

两人默默对视,大约交换了三轮犹豫的眼神后才一起颔首。

「只能待五分钟喔。」

「限歌德老师一个,韦伯先生不能进来。」

病房光线昏暗,左侧窗户拉上了厚厚的窗帘。穿过帘间细缝的些许夕阳宛若渗出伤口的血痕,令人不寒而傈。

贴着前方墙壁的病床上有个薄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毛毯堆;要不是床头散着红发,或许我不会发现那里躺了个人。这让我再次深溧感到小路的身形是小得如此脆弱,彷佛呼吸就能将她吹散。

红发动了一下,露出一张憔悴的脸,两眼微张。

「……YUKI……?」

我点点头,拉张椅子到床边坐下。小路嘴唇发紫、眼神飘忽。都坐到她面前了,也看不出她看的是不是我。

我将手伸进毛毯,找到小路冰冷的手然后握紧。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什么在哪里出了什么错?

说不定什么也没做错,这一切只是弥补过去某个错误的必经历程。应死于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的贝多芬,早在那之前就在海利根施塔特遭到杀害。所以小路是被召唤来延续他的人生、承继他的生命、病痛和苦楚吗……?

这想法虽然可怕,但流出小路唇间的话却描绘着相同的轮廓。

「……YUKI……你早就知道……路德维希的事了吗?」

我的意识吱嘎作响。

遭掩藏的死者之名由最不该知道的人说出口。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我找到好几张纸和墨迹都很旧的乐谱,明明没有印象,可是、可是,上面的旋律确实是我的东西。」

导火线果然就是那些乐谱。它们是放得太过零散以致无法完全抹消的路德维希的碎片。尽管每一件都只代表一个小小的问号,但经过累积层叠,总有一天会戳破假象的壳。

「路德维希,路德维希,那才是我的名字,我想起来了。那我又是谁?」

小路虚弱地回握我的手。「不对。」我说。「你是路德维卡,叫路德维希的人已经死了,不是你。」然而我的声音已无法清楚传进她的耳里。小路的视线穿过我的脸,投向远处的虚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会是谁呢……想不起来,怎么想都是路德维希的事……我、我……我什么也不是。我不要,好恐怖、好冷、好冷喔。为什么我会、我会……」

小路尖声哀诉,指头在什么也没有的空中抓探。

「……我……所以我非得成为路德维希不可,所以才会召唤我……路德维希、路德维希办不到的事,要我代替他来做。路德维希……救不了她,所以我绝对不能……失败。」

她?那又是谁?救不了?我在小路耳边不断呼唤她的名字,她的指甲抓在我的手背上。

「路德维希没能保护她……在海利根施塔特,最后的殒命之地……就这么力竭而死……而我、而我……一定要好好保护她,就算要我舍弃自己的性命!我的歌剧,呜呜,我的歌剧啊!他完成不了的〈费德里奥〉,我、我……我一定,要替他完成,费德里奥非得保护佛罗瑞斯坦不可!然后、然后……路德维希……我的……」

小路的话逐渐丧失热度和力道,揠住我手背的指头也突然无力垂下,手臂差点滑出床外。那对了无生气但寒光慑人的褐色瞳仁,也已经盖在眼睑之下。

在回填的寂静中,只有小路断断绩续的痛苦鼻息。

寒意和战栗顿时包覆我全身每一个角落。

刚才——小路到底说了什么?

没能保护她?在海利根施塔特?力竭而死?

「她」是谁?四年前十月的那一天,路德维希遭到枪杀时,那个房间——还有另一个人——还有「她」——是这样吗?

路德维希是为了保护她才中枪身亡……?

背后传来开门声。

「歌德老师,请别让病患太过激动!」

即使被拖出了病房,我仍一片茫然,小路恍惚的呓语有如一团在我脑中涡漩的泥浆。很明显的,小路意识不清,刚恢复的路德维希的记忆、她自己的意识和歌剧情节全都搅得乱七八糟、支离破碎。不过,我知道在泥浆深处沸腾的危险高温并不假,小路吐露出的只字片语都染上了确切的真实。那天的海利根施塔特,路德维希不是独自一人,身边还有个女性。她会是谁?那个凶手又为何要杀害路德维希?还是说凶手是要杀「她」?

……我不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在浑水之中。

「浮士德,你没事吧?」

直到卡尔的问声传来,我才发觉自己瘫坐在走廊墙脚。

「怎么一脸病恹恹的,发生什么事了?路德维卡对你说了什么?」

我不敢看卡尔的脸,用膝盖磨额头似的摇头。

「不知道……我真的听不懂。」

我的声音甚至不像来自我自己。无力地看着医务员的白色身影在病房进进出出时,又吐血了、发高烧、睡不着……等类似的话语依稀钻进耳里。

我扶着墙,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拉起沉重的自己。即使不知该如何说明,我都得向卡尔做个交代。正当我要开口时——

突然间,卡尔转向病房门口,眼中迸出刀一般的杀意。他从口袋中取出指挥棒划破空气一掷,让门口的医务员惊呼并吓呆,但指挥棒的目标并不是他。上方传来有如撕裂麻布的刺耳哀号,某种拳头大的东西摔在门前地板上。

医务员们全都吓得倒吸一口气,脸色苍白地仓皇后退。

「这……」「这是什么?」

我也屏气凝视那团在地上蠕动的东西。

那东西全身都是柔软的金色长毛,折断的指挥棒就刺在毛丛中……刺在不断开合的眼睑问、充血得发红的眼球上。没错,就是眼球,那是个具有眼球和金发的肉块,彷佛是从人类头部右上角挖了一块下来。它让我毛骨悚然,一阵恶心涌上喉头。那是什么?

卡尔还来不及一脚踩烂,那团恐怖的肉块就在鞋底下猛然爆开,化为四散的黑雾、聚成焦血般的腥臭黑风,掠过仰身的我的鼻尖穿窗而去。

等耳鸣止息后,我看向地板,那里除了指挥棒什么也没有。

「……啊、啊……」

其中一名医务员吓得一屁股跌坐下来,嘴巴张张合合地看着窗口呻吟。卡尔转动视线追向黑风的去处,用力咂嘴。

「被它逃了……」

「……那、郡、那是什么东西啊?」

我连话也讲不顺,就像舌头被干涸的口腔黏住了。卡尔不甘地咬牙作响,捡起指挥棒说:

「我们被看见了。路德维卡人在这里的事曝光了。」

「咦……被、被看见了?」

「还不懂啊?你不是和她打过一次吗?就是波丽娜啊。」

我睁大了眼。波丽娜……波丽娜·波拿巴!对了,我和卡尔在剧院阁楼交战的女恶魔有着彷佛含有剧毒的耀眼金发和红眼,还能将从自己身体分离的一部分当器具使用。所以,刚刚那正是波丽娜的一只眼睛吗?

她是为了——确认小路的所在地而派出眼睛吗?这么一来——

「喂,我再问你一次,给我老实回答。」

卡尔扯住医务员的领子拉起腿软的他,等他一站定就直视他的双眼低声问道:

「能把路德维卡移到其他地方吗?」

脸色苍白的医务员嘴唇抖得出不了声,好不容易深呼吸后双眼重拾光芒,直视卡尔回答:

「要是勉强移动她,让她明天没办法动手术,很可能就救不了她了。身为医疗人员,我绝不允许你们移动病患。」

卡尔松了手,医务员跟着弯身咳嗽。

「这样啊……那就只能在这里动手了。」

困惑不已的我喊住卡尔离去的背影。

「你说动手……你是要干什么?」

卡尔顿足转身,投来焦躁的凶暴视线。

「波丽娜会来找路德维卡,否则就是你,也可能是我……总之地点在哪里都无所谓。」

卡尔转回走廊彼端继续向前,并回头冷冷地说:

「只能和她一战了啊。」

时过夜半,普鲁士军的坦克队在轰隆地鸣中现身,一如卡尔所料占领了飞船起降场和大学主楼等设施。我从小路所在的医院二楼走廊窗口眺望步步逼近的大群军方灯火,隐约想起普鲁士国王是以担心破坏谈和为由拒绝小路入境。结果还是开战了呢。

奇怪的是,留在校内的不只是教员,还有大批学生,总共有好几百——不对,有近千人吧。他们聚集在放置新校牌的中庭,对普鲁士军你一言我一句地叫喊。

大学受战火波及,是因为我们来到这里吗?我只能蹲在这里,什么也改变不了吗?一旦波丽娜来袭,无论多少兵马也挡不住她。我已经没有武器了,尽管或许还能使出格兹的铁手腕,但那天夜里波丽娜差点就在剧院要了我的小命时,已证明铁手腕对她毫无作用。

梢微开点窗,冷冽的空气就沾上我的皮肤,怒骂声从底下传来。

「滚回去!」「这里可是神圣的学术殿堂!」

「该滚的是你们!」「这里就要变成战场啦,平民少来碍事!」

「跑来就想赶人,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啊!」「明天还要举行典礼耶!」

「死学生,就这么想找死啊!」

「我们不怕你的恫吓!」「死守学术自由!」

我对黑暗吐出一口白气。军方尽管蛮横,但学生的坚持更不讲理,使我有些同情那些只是奉命行事的军人。待法军真的打来,身陷炮火、爆炸和硝烟中时,他们还有心情高喊相同说词吗?

我从包包抽出世界史资料集。为避免我不在维也纳时让人发现这些教科书,所以我全都带出来了。即使现在见到日文就发晕,我还是靠数字和图片翻找下去。十九世纪初欧洲史,拿破仑的战役……

文中很快出现1806、10、14的数列。若这是一八〇六年十月十四日,就是明天了。旁边解说的地图上有几条指向德国中央的红蓝箭头,中心点——不就是耶拿吗?

应该不会错,这是普法两军的路线图。双方明天就要在耶拿开战,这所大学不会平安无事。

这时,我忽然想起米歇尔师父的话。

波丽娜是烧尽萨尔斯堡的恶魔。

我怦然一怔。法军对平民出手时也许还会犹豫,但波丽娜才不管什么学生教授,全都照杀不误。这都是因为我们的出现,既然无法阻止,至少——我站了起来。歌德说的话,他们应该听得进去吧。

我将书本塞回包包背上屑,奔下楼梯冲进中庭。拳头、提灯和火炬高举于黑暗之中,人们的呼吸驱走了冬寒。墨蓝的学士帽和披挂将刻了新校名的巨大铭牌围得水泄不通。

「就算业火焚身,我们也要贯彻学术精神!」「没错,野蛮人滚回去!」

「吵死人的臭小鬼们,干脆在法兰西攻来之前就先把你们辗成绞肉!」

「敢辗就试试看啊!」

学生和军队僵持在中庭入口处的大石拱门下争吵不休。我在人群中钻动,尽量往那里靠近。

「请让个路,让一让!」

我被四面八方推挤得晕头转向,最后跌了个踉舱,才发现面前已全是拿枪指着学生的军人。

「你想干什么!」「哪来的小鬼,退回去!」

双方骂声立刻涌来。我揉着因叫嚣和寒冷而刺痛的耳朵,站起来转向学生。

「请听我说,法兰西军真的会来,他们明天就要攻进耶拿了!」

气得眼中满布血丝的学生们瞪向我,但随即一个接一个注意到我是谁后恢复正色。

「……歌德老师?」

「是歌德老师!」

「是他没错,听说他变成了东洋少年的模样!」

「对了,之前黑格尔老师也说过这件事。」

「歌德老师,您也来了吗!」

「您是来出席改名典礼的吧?席勒老师一定会很高兴!」

学生们一时兴奋团团围上,我急忙喊出声避免被声浪掩没。

「话、话说,你们都知道我去过未来吧?所以我知道,明天法兰西就要攻击耶拿了。」

背后的普鲁士军听了一愣,议论纷纷。「我就知道。」「就在明天啊。」相较于实际的军人,学生的狂热不减反增。

「有歌德老师在,我们就不会输!」

「他们要打仗就到城镇外去打嘛!」「没错,怎么能让大学沦为战场,想都别想!」

不理智的学生让我头都昏了,实在很想当场将包包倒个精光,直接指着课本告诉他们德意志诸国会怎样惨败在拿破仑手下。

「你们这些小鬼说什么蠢话啊!」普鲁士军也恼火了。「要是没了我们,法兰西马上就占领这里,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德意志地区的军人几乎都是佣兵,不是制式军人,语气愈来愈差。

「你们看,他们承认自己和法兰西一样都是侵略者了!」「绝不允许军队蛮横霸道!」「滚回普鲁士!」「有歌德老师站在我们这边,任何事都压不垮我们!」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他们当成旗帜,使我慌了起来。

「不、不是的,你们都冷静一下,事情不是那样——」

「歌德阁下!」一名年轻军官跑来,抓住我的肩膀。「你的出现反而会煽动那些学生的情绪,变得更难以控制,麻烦请别来搅局。」

「你想对老师做什么!」「老师可是全世界最有才华的人啊,你懂吗!」

我接着被军官粗壮的手臂拉离现场。学生的怒号和设骂仍在夜空下燃烧。

「歌德阁下,请把刚才你说的话解释清楚。」

刚才的年轻军官将我带到中庭外的坦克队之间,口气强硬地问了起来。从别在胸口的黑鹰大勋章看来,他多半是这支队的指挥官。这名俊美青年长相柔和得不像军人,反倒适合在沙龙里优雅弹琴,但口气却如武士般严肃。

「法兰酉明天真的就会进攻吗?」

我怯怯地点头。

「可是,我也只知道这么多……真的。」

「愚蠢的学生……」一名系紧铁盔的魁梧士兵回望中庭唾骂。「就这么想为学校陪葬吗?」

「干脆就趁现在把他们全都辗平了,省得明天碍事。」

其他士兵也发着危险的牢骚。指挥官皱眉对我说:

「那些人根本不愿听劝避难,就算问这里由谁负责,他们也只会回答『席勒就是我们的名誉校长』之类莫名其妙的话。」

席勒……那些人竟然搬出死人的名号,是集会造势的气氛冲昏了头吗?

「你也真是的,为什么会跑来这种地方?我听说你在莱比锡就遭到驱赶了,怎么还没回维也纳?你原本不是专程来参加典礼什么的吧?贝多芬人呢?贝多芬也在这里吗?」

我的腹中突然一阵燥热。

「我来这里也是逼不得已啊。」

我的语气稍微带了点刺,但也不晓得自己在发什么脾气,只确定与普鲁士军的粗暴和学生团体的愚昧无关。即使如此,我还是停不下来。我将小路的病情、明天要动手术、波丽娜·波拿巴会为袭击小路而来、我们离不开这里等事全都向年轻指挥官说了个明白,让他讶异得不禁后退一步、抿住了嘴,四周士兵面面相觑。

「……他说,波丽娜?」

「那不是拿破仑的——」「对,他的妹妹。」

「她好像也是个恶魔耶。」

「听说她还带了另一个恶魔,让整个维也纳都陷入恐惧啊。」

「连萨尔斯堡也……」

士兵们的窃语随夜风片片飘散。

「贝多芬……被她盯上……了吗?」

指挥官表情凝重地低喃,望向灯光稀疏的医院。

「殿下,这可是大好机会啊。」

一名中年士兵对指挥官进言。看来指挥官是皇室出身。

「这样他们的动向就容易预测了,我们就用医院里那个丫头作诱饵吧。可以将部队布署在两个区外的位置,从旁侧击。」

「也可以让那些死学生们挑衅法兰西军队,等他们进了中庭就从后面断了他们的退路,一举歼灭。」

「够了,歌德阁下都还没走呢!」

指挥官喝止之后,士兵们才发现自己失态而闭嘴。

见到周围士兵频频使眼色,我才明白那应该是不能让我这外人知道作战计划的意思。我留下一句「我回医院去了」之后,就离开了。

不熟悉地形加上夜色昏暗,我很快就迷了路。我背靠不明建筑的冰冷砖墙听着远处的喧嚷,无力得彷佛全身骨骼都融成了细枝。我到底是出去做什么的?怎么不乖乖蹲在小路身边呢?

找紧拉外套裹住颤抖的身躯,扶着墙壁慢慢前进。

这时,我听见了音乐。

那是节奏急锐的弦乐合奏,以及庄严又确含热情、高低交融的混声合唱。在法国号的引领下,铿锵有力的女高音独唱于暗夜之中,洒下跃然舞动的装饰音。

我听过这首曲子——莫札特?不对,不一样。很像,但不一样。

这是米歇尔·海顿的曲子。C小调安魂曲第二号〈震怒之日>(Dies irae)。旋律强劲,彷佛冷冽刺骨的夜风都会为其迸裂。在哪里、由谁所唱?这附近有乐团和合唱团吗?难道是斗魂烈士团他们?不对,他们应该正忙着迎战,没那种余裕。那么——

我终于发现了。

音乐是来自我侧背的包包。

不会吧?我怀疑地放下包包拉开拉链,有个东西在紧密排列的课本、资料和笔记之间发光一是我的智慧型手机。它响了,音乐是来电铃声。怎么可能?我不记得自己存过这首曲子,而且它早就没电啦?

我取出那个萤幕发光、不停歌唱的小机械。它真的在我手里震动,来电号码为「无来电显示」。我犹豫了很久才将它举到耳边。

「……喂?」

『是我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巨吼霎时撞上鼓膜,吓得我气都喘不过来,手僵得差点弄掉手机。

「……米歇尔师父?」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疑问在我脑中盘旋。为何米歇尔师父能打通我的手机?他是怎么办到的?

『没错,就是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恐怖的音量吼得我耳朵嗡嗡发疼。

『听说波丽娜会到你们那边是吧,我马上就过去!要是敢抢我的猎物,就算是你也绝不放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您会知道这件事?」

满头问号的我逐字吐出疑惑,脑中冷静的部分却责怪我现在不该这么问。这是怎么回事?米歇尔师父在哪里做了什么?

不对,更重要的是——

「你到底是谁」?

『我是萨尔斯堡猛虎,海顿流名誉九段拳士米歇尔啊。』

师父在电话彼端呵呵笑道。

『事情早就被我看透啦。我已经早一步到柏林,现在马上就赶丢你们那边,给我等着啊。』

「等等,先等一下。您怎么——」

『记住,她是我的猎物!开打时一定要叫我啊!知道了吗!』

电话就这么切断了。

我注视着掌中失去光芒的平板机械好长一段时间。无论按了几次电源或首页键,也没有任何反应。被我暂时遗忘的寒意又从后颈和两胁窜上来,使我浑身一颤。

我在医院门口碰见了卡尔,几个烈士团团员跟在他背后。

「你出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好好陪着小路吗?」

他一见到我就揪眉责难,但似乎是见我脸色不对,随即收起怒气,快步走上前来。

「……出了什么事?」

他声音压得很低,依稀带点体温。我低头按住胸口装着手机的口袋,感受我的心脏了无意义地捶打着那冰冷沉默的固体。

「……我接到了米歇尔师父的电话。」

卡尔两眼暴睁,后面的团员也呼吸急促地围上来。

「真的吗!」「师父人在哪里!」

「他说他在柏林,现在要赶过来……还晓得波丽娜会进攻这里。」

「师父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卡尔的声音压得更阴更沉。果然不是卡尔告诉他的,那他的消息是哪来的?

「电话?他是打大学的电话吗?」

我没自信编出圆融的说词,只敢暧昧地点点头。卡尔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但猩猩们没察觉我们之间气氛紧绷,兴奋地聊自己的。

「只要师父来了,我们就天下无敌了!」「就算是拿破仑自己来也没问题!」「干脆直接杀进法兰西,把他们全都揍扁!」「话说法兰西在哪边啊?」「应该是左边吧。」「左边是哪里?」「右边的相反啊,笨蛋。」「右边又在哪里!」

卡尔一转身就同时揍倒了五、六个人,让他们全都闭嘴。

「别耍蠢了,快回各自岗位。」

「遵命!」「看找们表现吧!」「师父要来了,说什么都不能丢脸啊!」

烈士团团员雄伟地高声应答后在黑暗中散去,沙尘随风飘扬。

「……岗位?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我刚刚还没问完呢。」卡尔冷冷地丢下我的问题。「为什么师父会知道波丽娜要来?」

我被卡尔瞪得不禁垂下视线。

「我不知道。我现在脑袋一团乱,真的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卡尔抱胸,恶狠狠的视线在我胸口徘徊了一会儿,最后「呼——」地吐了一大口气。

「那真的是米歇尔师父吗?」

我半张着嘴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卡尔。

「……咦?」

还发出可笑的疑问声。

「你之前没见过师父吧?打那通电话,还有之前到维也纳的,真的是师父吗?」

「可、可是小路也见到他了啊,还有莫札特。」

「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师父了,就算有什么不对劲也看不出来吧。我一直在想,师父到底为什么不肯到我们这儿来,反而去找你。」

卡尔的声音愈来愈冰冷,一点一点结冻。

「也许是为了避免让我们看见他的样子,因为我们很可能发现不该发现的事。这样想就说得通了。」

我的背脊骤然一颤。

会有什么不该发现的事?难道会是他其实是另一个人之类的?那么来到我们公寓的老人、打通我手机的声音又是谁?

「那只是我的假设。」

卡尔接着提醒我。

「你一副冻死鬼的表情,就别想那么多了。」

听他这么说,我立刻用双手用力搓脸。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又累又狼狈,但没想到那么难看。

「总而言之,你现在算不上战力,只是个没用的拖油瓶。」

的指头使劲地顶在我胸口上。

「所以不要到处乱跑,老实待在路德维卡那里。我不知道波丽娜会从哪里打来,要是你们分开,我们根本忙不过来。」

「……对不起,没想到还要让你花力气保护我们。」

卡尔连咂了两次嘴。

「你哪只耳朵听到是为了保护你啦?」卡尔一脸恼怒地说:「我和波丽娜也有过节,我那是为了亲手打败她,就这么简单。」

「可是你已经没有魔弹了,要怎么打败她?」

「我还在想,不关你的事。」

卡尔按着我的背将我推进医院大门,就奔向依然吵闹不休的中庭。看到他在墙角拐弯不见,我霎时觉得气温骤降一倍。

我回到病房,小路仍在浓浓的黑暗中沉睡。邻接医务室的门缝透来些许光线,以及细微谈话声和金属摩擦声。医师们正在准备明天手术的器具吧。

我弓身蹲下,背靠床脚。才离开这问病房没多久,各种问题就接踵而来,脑袋乱得令人反胃。发生了什么事?以后会怎么样?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将智慧型手机收回包包时,我突然有个想法。找出音乐课本,在医务室门缝的光下翻阅。我在最后一部分排满各大作曲家简史的页面上,找到了我要的记述并一再确认,然后望向天花板。

啊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对这一战的执着深到这种地步吗?

课本滑落两腿之间,虚脱感如潮涌来,节节淹没我的趾尖、大腿、肚腹。

我再度将手机放在掌上,不断按压电源键。确定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听不见歌曲和话语后,我才死心地把它收进胸前口袋。

大家都在战斗。士兵、学生、教授、音乐家甚至恶魔都在战斗,只有我不知所措。假如波丽娜真的来了,连卡尔也阻止不了她,我和小路都难逃一死。但我还是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

「YUKI大人。」

细语声在黑暗中柔柔地烧灼我的耳朵,使我讶异地抬头。面露蛊惑笑容的女子就倚着我坐在一旁,银河般流泄的黑发蕴含微光,两眼的红火愉悦地闪动。

「……梅菲?」

你出来做什么?我将这刺耳的话吞了回去。

「您想要力量吗?」

梅菲的耳语有如直接流进我的血管。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彷佛呼吸只要稍有差错,她就会取走我某些致命的部分。

「……力量?」

「是的,连恶魔波丽娜·波拿巴都能打倒的力量。凭我的能力是能提供这种力量,让身为魔术师的您更为强大。」

我强逼自己挤出笑容。

「你在说什么?你之前不是说我的魔力不是你提供的,而是来自我写的作品吗?」

从那之后——「维特」具有形体之后,我读了无数歌德的着作,但没有任何作品能深深打动我的心、让时间就此停止,我也没有使其具体化的欲望。再说,我的灵魂已经被交易,没什么能拿来换取力量。

但恶魔却以她鲜红的舌头舔舔嘴唇,微笑着说:

「的确没错,所以正确而言,我不是提供,而是用点手段帮助您获得力量。无偿喔?」

她说「无偿」的语气魔性似乎特别重,使我寒毛倒竖。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YUKI大人您正逐渐失去记忆,其空隙将由约翰·沃尔夫冈的部分来填补,灵魂的比率会慢慢逆转。」

梅菲的指尖在我胸口画了几个奇异的图形,搔痒难耐。

「不过,现在YUKI大人的部分还是很强……因为您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名字。

我的真名——幸(Faust)。

「因此,我只是要让事情回到刚签约时的样子,也就是由我单独收藏『YUKI』这块碎片作为立契证明的状态。届时,YUKI大人就会更接近歌德,应该能想起许多更具有力量的作品。」

「让我再次忘记自己的本名……就这样?」

梅菲的笑意达到最高峰。

「当然不只是这样。」

她的红眼转向了病床。

「知道『YUKI』这个名字的还有一位呢……路德维卡小姐也必须遗忘『YUKI』这名字,忘了『YUKI』这个人。」

我旁徨地顺着恶魔的视线看去,注视卧床不起的少女盖在红发下的耳朵一带。

要小路忘了我……

「这没什么好难过的。」梅菲的气吹在我耳上。「即使她忘了YUKI大人,还是会记得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因为她是您的大笔迷嘛。就算需要暂时分别,日后也能依照您所知的历史,在一八一二年到温泉乡卡尔斯巴德以歌德的身分与她重逢。这样不就好了吗?」

真是个恶魔。

梅菲斯托费勒斯确实是个恶魔,我已经体会过这种感觉好几次了。先让人心因绝望而龟裂,再假惺惺地倾注虚假的希望。她究竟用这一招将几百、几千人拐入无底深渊之中了呢?

「我能明白您为何迟疑,毕竟这几年——」

「好啊。」

我答得几乎不带犹豫,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只要照你的话做,我就真的能消灭波丽娜吗?」

梅菲眨了眨眼,接着点头。

「小路的病……也能治好?」

「或许可以。」

「你就做吧。」

梅菲真的不会说谎;若是会,多半会直接回答「治得好」吧。可是她还是个恶魔,只会将现实煮得甜美糊烂来诱惑人心的恶魔,所以——我要相信梅菲,将自己的一切交给她。

梅菲起身对我深深鞠躬,乌黑的发梢在地板上盘绕。

接着她挺直了腰,走到病床边跪下,贴近小路的脸。不想目睹这一刻又想看她最后一眼的感觉在我心中抵触,摩擦出难熬的高温。最后我没别开眼睛,下意识又靠到床边,凝视持续昏睡的小路枯槁的容颜。

梅菲的唇在小路左右眼睑上各点了一次,并将她苍白的手盖在小路额上。

甘甜苦涩的感觉填满了我的肺腑。

和她邂逅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弗里德也在。当时她在温泉乡卡尔斯巴德郊区的森林边缘,嫌皇帝的列队太吵而挡住了路。之后我们在维也纳的钢琴演奏会上重逢,被她听见梅菲以本名称呼我,此后她也管我叫YUKI。然后我们成了同一问公寓的邻居,一起生活——

啊啊,不行,不能回想这些事,太催泪了。和小路共同经历那么多蠢事、苦事、生死关头,现在脑里却只有欢乐的时光。和猫咪到处打滚、大半夜想到杰出的旋律而闯进我房间哼唱起来、东西堆太多遮住窗子而跑来我房间晒太阳、想早点看我新写的剧本而每隔五分钟就来吵我……

没错,贝多芬一直没遇见歌德,长久以来一起生活的都是路德维卡和YUKI。她那么称呼我,我也那么称呼她,我们共度的时光是那么那么地宝贵,无可取代。

啊啊,正因如此——这样的丧失才能成为无上的祭品。牺牲时的泪愈热、血愈浓,得来的魔力也会烧得更猛更烈。

我,就要失去了。在这里——失去小路。

「——路德维卡小姐?」

突然间,黑暗中响起梅菲紧绷的声音。

我睁开在不觉间闭上的眼。由一圈微光勾出身体轮廓的梅菲就在床前,小路抬起了手,抓着梅菲的手腕。我咽口气贴近病床,深深注视着小路的脸。

她眼睛微张,琥珀色的火在其中燃烧。

「路德维卡小姐,请您放手,这样我无法消除记忆。」

梅菲压低声音说道。

「……我不要。」

小路残烛般的声音使我的胸口痛得像是两片肺揪成一团,一口气都吸不了。

「我不要……我不要放手,那是我的。」

她两眼无神,声音带着高烧般的热度。

「那都是我的……我绝对,不要忘记……YUKI,我……」

小路突然痛苦地蜷身。她听见我和梅菲的对话了?她都昏迷了,还听得懂我们的话?不对,可能只是发现魔爪就要触及她的记忆而本能地拒绝了吧。

驱使她反抗梅菲的,是绝对不愿割舍、不愿忘却的执着吗?我紧捣着嘴起身,梅菲满眼哀怜地看向我。她的哀怜是为了我——还是她自己?

「我才不要忘记……YUKI,我、我……因、因为有你……我才……!」

小路的声音愈来愈激昂,最后猛咳不止。我推开梅菲,抓住小路想拨下毛毯的手,拍拍她的上胸安抚她。即使闭上眼,鼻息还是一样急乱干涸,在喉管中东碰西撞。

我瘫坐在床边,地板的寒气缓缓渗入无力的身体。

「……为什么?」

接着对病房地板吐出哀怨之语。

「小路,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拒绝?」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自己拒绝了什么、舍弃了何等的可能性吗?我是为了挽救你的性命,才会、才会——

炙热的指尖绕上我的手腕。我吞口气回头,只见闭着眼的小路伸手抓住了我。尽管那五只指头虚弱得似乎不具任何力气,却烫得令人心痛,彷佛她抓住的是我的心脏。

「我不要……不要,绝对不要……我要……保护你……那时……我失败了,所以这次……」

小路混浊的意识已经和路德维希的记忆搅和不清。焚身烈火般的意志使两名贝多芬的渴望相互交缠,再融入〈费德里奥〉的情节化为一体。不可以,这样不行,如此产生的热和矛盾会将小路的身心都扯成碎片啊。

当我以颤抖不已的手回握小路时——

第一声炮响击穿了夜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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