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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一幕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人,恐怕没几个为命运这个问题认真伤过脑筋。就拿我来说,若不是被扔到不断重复著如此诡异历史的十九世纪欧洲,也丝毫没想过命运的存在与否。

「命运?哦?你又在想那种蠢事啦?」

想听听小路的看法,结果她却红发一晃,深褐色的大眼睛朝我瞥了一下这么说了。

她的全名是路德维卡.冯.贝多芬,也就是那个以乐圣之名广为人知的大作曲家。

当然,一看她黄毛丫头的外貌就能知道她不是贝多芬本人。她和我一样,是被带来这个世界当替代品的人。看来,以为她境遇与我雷同就会抱有类似感慨的我实在是太天真了。

「蠢事……会吗?这和我们不是没关系吧?」

「蠢事就是蠢事啦。简单来说,所谓的命运就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以后会发生什么,没有改变余地的东西吧?」

「嗯……算吧。」

坐在钢琴前的小路转过圆椅对我说:

「所以,你认为人有可能事先预知那种东西吗?」

「既然有我这种意外从未来跑过来的人,应该是有可能吧?」

「能事先知道不就代表改变得了吗?不管命运会是从天使嘴里说出来还是全写在厚厚的书上,只要不照著做就行了。」

「嗯……这个嘛……就算能知道,也不会细微到那种个人行为就能改变的程度吧。」

「如果只是一知半解,那不就是单纯的『预测』吗?就连我也办得到啊。比如说,明天大概是晴天。我可以很有自信地告诉你,我只要看看猫咪的胡子就能知道明天的天气喔。这种小事有必要用到『命运』这样严肃的字眼吗?」

我听得交抱双臂沉默不语。想不到这家伙这么能言善道……

「总之我想说的就是这样。先假定未来会发生的事都已经决定好、不能改变好了,能够全都知道,也就是可以知道关于自己的事,等于能够改变命运;如果不能全部知道,那就跟没有决定好没什么两样了。就结论来说,思考命运存不存在只是浪费时间而已。不管存不存在,都和我们没有关系。」

一句话也回不了的我愣愣地坐到床上。小路说的的确一点也没错,让我挫折感十足。这时小路露出看我可怜的眼神,稍微沉下声音问:

「你是怎么啦,没事提到命运干嘛?」

「……这个,嗯,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啦。」

我从摊在地上晾墨水的数张乐谱当中捡起第一页,上面写的是管弦总谱。那弦乐五部和单簧管齐奏的八个音符,顿时在我心中肃然鸣动。

「我是看到这个想起了一些事。」

「……我正在写的交响曲?跟命运有什么关系吗?」

「在我那个时代,这首曲子就叫做〈命运〉。」

小路立刻摆出露骨的厌恶表情。

「什么跟什么啊,这曲名是从哪里来的?」

说出来一定会惹火她吧。尽管这么想,我还是把以前在乐曲解说书上读过的内容告诉她。据说当年是贝多芬自己指著这首C小调交响曲开头八个音符告诉秘书──命运会像这样来敲门。

「再蠢也该有个限度吧!」

小路果然晃动她那丰厚的红发怒骂。

「只有讨债的才会四次八次地敲门啦!我怎么会下那么低俗没内涵的解释!」

「骂我也没用啊……那你自己说吧,这个主题代表什么意义?」

「意义?音乐哪需要什么意义?真是蠢上加蠢。我只是把我一时想到的音型写上去而已啦!你们这些凡人不对音乐加一些象徵或暗喻之类自以为崇高的解说就听不下去了吗?」

「对不起啦……」

我将乐谱摆回地上。说的也对──我在心中如此叹息。贝多芬是个对于世人如何认知自己的曲子非常在意的作曲家,就连出版社只是把曲名从德文改成法文,他都会写信抗议。假如这首第五号交响曲的主题真的象徵命运,贝多芬应该会亲自将它命名为〈命运〉才对。

「受不了。那种一点品味也没有的称呼怎么会流传开来啊,太侮辱人了吧。」

小路似乎气还没消。仔细想想,对还没发生的未来这么愤慨,感觉还真妙。

「怎么说呢?就是……应该是因为这首曲子真的很有命运的感觉吧。很多作曲家都深受它的影响喔。」

「哦?」

小路歪了歪头。

「可是那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的主题呀。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小调交响曲,写得有点辛苦就是了……怎么,这曲子这么受欢迎啊?」

岂止受欢迎而已,〈命运〉交响曲可是人类史上最广为人知的乐曲。然而听了我这么说,小路却摸不著头绪地嘟哝:

「唔唔唔,感觉好复杂喔。只会写杰作的我受到全世界赞扬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啦,可是我对这首曲子根本没投入那么多心血,而且没用上多少新点子,写得很节制呢。」

「好了,你别再说了,我对它『历史性大作』的印象都要幻灭了……」

「话说你为它伤什么脑筋啊,作曲的可是我,你根本什么都没做吧。顶多只有弄弄三餐、用汤药按摩我犯疼的腰、整理乐谱、几乎靠自己一个人照我说的写完全部的谱、在我懒得动手只想哼曲的时候记录曲调、午睡时帮我搧风……」

「这样哪算什么都没做啊!」不是我自夸,贡献可大了好吗!

「你只是做了邻居该做的事而已吧。」

「有没有搞错啊!那是我要自谦的时候才会说的话耶!而且我也不想这样说!」

「真是的,这阵子你老是跑来看我作曲还没事献殷勤,原来是为了这么回事啊。你想见证这历史性大作诞生的那一刻吧?看来你也挺庸俗的嘛。」

话锋急转直下刺中我要害,让我咳了两声。

「这个嘛,我是有那个意思啦,可是也不全然是那样。光是你能继续作曲,我就……很高兴了。我之前还很怕你不会写这首曲子了呢。」

「不会写?为什么?」

「这该怎么说呢……」

由于会触及相当敏感的问题,我一时为该不该解释犹豫了起来;但心念一转,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她已经突破那一关了。

「你耳朵不是好了吗?」

小路眨了眨她的大眼睛。

「那又怎么样?」

我接著说下去。第五号C小调交响曲本该是路德维希罹患耳疾、经过万般痛苦才创造出来的乐曲。而现在,小路身上已没有能造成她煎熬的听觉障碍,说不定就写不出那么充满懊恼的曲子──我一直很担心这点。

说完以后,我战战兢兢地等待小路的反应。只见她叹口气,双手抱胸说:

「你是认为,我是苦于耳朵生病才会用小调写出阴沉沉的曲子吗?」

「大概吧,简单来说算是这样。」我嗅到气氛有点危险,故意回答得不清不楚。

「在我痛骂你之前,我先问你一句。」

「你要痛骂我啊……」我不禁缩起脖子。

「这个看法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引用别人的话?」

「未来乐评的看法差不多都是这样啊。」

「真是的,乐评这种东西真的不管哪个年代都是一群废物耶!」

小路的怒吼将她正在写的乐谱从谱架上震落,我急忙在散乱前接住。

「说我是内心苦恼才会写出阴沉的曲子?我听了都要吐血了。头脑简单也不是这样吧?路边的猫猫狗狗还比他们明理呢。」

全世界的乐评们,真是对不起,小路她……搞不好真的有恶意。这让我想起我那位钢琴家妈妈也说过,很多乐评往往只是听了演奏就认定演奏者当时怀著怎样的心境或思想,但说对的一个也没有。

小路的手背在墨水刚乾的乐谱上「啪!」地一拍并说道:

「我只是想把心里涌现的C小调旋律写下来而已,事情就这么简单。无论身在天堂还是地狱,我都会写下这首曲子。」

「知道了、知道了,对不起啦。」

我摇摇手抵挡小路的责难。

真是惭愧──我不禁自省。都已经下定决心,无论未来小路的音乐之路多么背离我所知的贝多芬作曲历程,我都要陪伴她到最后一刻,结果一知道她著手编写第五号交响曲还是兴奋成这副德性。

而且──

我捡起脚下的草谱,不禁会心一笑。谱上写满了我所熟悉的F大调旋律片段,且不存在于第五号交响曲中。

「啊,那、那是──!」

小路从我手中抽走草谱,藏到背后。

「……是下一首交响曲吧?」

「对啦。一直重复纠结在同一首曲子上,让我闷得想透透气,就一点一点帮下一首曲子打稿了。现在还不能拿出去见人,你不要乱看啦!」

这时小路看著我的脸,疑惑地歪著头问:

「……你在贼笑什么?一脸痴呆样很恶心,快点收起来。」

「啊,嗯、嗯,别在意。」

表情真的那么明显吗?如此反省的我用手掌搓了搓脸颊。在创作〈命运〉途中就已起笔的F大调新作,无疑就是第六号交响曲〈田园〉。

我还是欣喜不已,同时也松了口气。这两大历史名曲无一夭折,而且即将诞生在我眼前呢。

「我又不会到处乱说,借我看一下嘛。」

「不、不行就是不行啦!」

「为什么?你还不是问都不问就自己把我还没写完的原稿拿去看……」

「唔、唔唔,那是因为──」

「刚开始脱衣服的时候被人看见不是很害羞吗?道理是一样的。」

「脱完以后更害羞吧!还有梅菲你在那里多久了啦!」

回过神来,小路背后多了个黑黑的人影紧靠著她。胸口大开的暴露黑衣、乌黑的长发,以及头部两侧如实强调她不是人的毛茸茸狗耳。她就是我的契约对象,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

「梅菲也不可以看啦!」

小路身子一扭转了向,把草谱抱在胸口遮住。

「我可是恶魔耶,当然早就知道路德维卡小姐您在害羞什么啰。」

「你、你说什么!」小路羞得耳朵都红了。

「什么意思?」我转向梅菲问了。

「谱纸背面写了诗喔。」「哇──!臭梅菲!」

小路扑向女恶魔想捂住她的嘴,却又失手让她藏著的草谱掉落在地上。背面真的有段潦草的随笔。

「居身林中……幸福将我围绕……群木纷纷向我低语……啊啊,多么神圣的一刻,多么神圣的一刻。」

原来如此,是诗没错。

「写这种诗没什么好害羞的呀。」

「我不是叫你不要看了吗!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

小路火冒三丈地大吼起来,吓得我急忙端起空汤盘夺门而出。没错,我原本就不是特地来偷看小路正在写的乐谱,而是来替她送早餐的,结果却被她扫地出门……算了,害怕抒发情感的文字被人看见的感觉,我也不是不能体会。

我和小路在同一间公寓隔墙而居。从乐都维也纳中心地带沿著运河向东南走一小段路就能看到公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大开窗户,在秋天的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和在上面往来的细长货船剪影便映入眼帘。

「……最近还真是和平耶,去年明明弄得那么鸡飞狗跳。」

梅菲将脸颊靠在我肩上陶然说道。恶魔的躯体有形无实,感觉不到任何体重或体温,但这样的动作还是让我不太自在。

「YUKI大人和我齐心合力打倒了魔王,拯救了整个欧洲呢。」

「不要随便捏造历史啦。」

「然后我们还结了婚,共度幸福的一生──」

「不要连不是历史的也一起捏造啦!」

恶魔嗤嗤笑了笑就离开我身边,这时我才发现她手里拿著一本书。书名字体奇特,我已经认不得了。但我对于封面印的某金字塔和人面狮身像仍有记忆,所以知道那是世界史课本。梅菲运指翻了几页说:

「一八○八年,法兰西帝国正忙著全力推进西班牙战线,让奥地利获得了短暂的喘息呢。」

「嗯……我记得后来奥地利又开战了,好像就是明年的样子。」

我想起奥地利皇帝法兰兹陛下。尽管被迫签下有辱国家颜面的和约,他也没因此失去战意。这时候的欧洲不管哪一国都是这种调调,想合力围困法军这头凶暴的猛兽,一直重复伸手被咬,等不痛了又学不乖地伸手挑衅的循环。

而我知道身在这场动乱中心的男子是什么人。

拿破仑.波拿巴。

就像我和小路一样,他也是个替代品。他虽缺少前世的记忆,却很清楚自己是来自其他地方的异界人,所以他并不是为了建立理想国家或独掌霸权的野心而战。

他的敌人,没错──就是〈命运〉。

不知拿破仑如果听见了小路对命运那番豪爽正论,反应是笑是怒,还是会当做没听见呢。

他正一再重复著拿破仑的生涯──那名男子是这么说的。

那名人称魔王、屡战屡胜的男子终将败于滑铁卢、流放至圣赫勒拿岛,之后必定会在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死亡时回到过去,重领法国大革命、登基为皇、战遍全欧,然后败战、流放,死于五月五日……

简直是时间的牢笼。无论是谁,都会将这称为命运吧。为了逃离这痛苦的轮回,他挣扎不已。就算跟他说:「那才不是命运~~只是单纯的『预测』喔~~你看,不是还能改变一些细节吗?」也改变不了他在夹缝间无止境地奋战。

不过,那或许能让他心里好过一些。

或许能让他的痛苦减轻一点点。

我不禁这么想。

我想帮他吗?即使他曾想杀害小路、卡尔和我?

不,并不是那样。我自己很快就发觉我只是想再和那名男子说说话,想更深入地了解他是如何接受被迫背负比我残酷许多倍的「他人的人生」──抑或是从未接受过。对于小路简单以天气预报比喻的「命运」,他又是如何称呼的?

「你想再和那个男的见面吗?」

梅菲看透了我的心这么问。听得出来她笑得很温柔,不带平时的嘲讽。

「唔……嗯。」

我注视著窗口那一头的耀眼河面含糊回答。

「像我自己,到现在也还无法完全接受自己必须扮演歌德的角色,所以我很想和那个人聊一聊。这样说可能有点奇怪……他就像是我人生的前辈。」

「YUKI大人才十七岁而已嘛,拿破仑他……大概还不到二十五岁,而且在这世界生活的经验恐怕已经有好几百年了呢。」

对喔。每天都在和小说、剧本或评论的截稿日赛跑,差点忘了我还是个乳臭未乾的十七岁高中二年级生。

「……嗯?」

高中二年级生?十七岁?

我的唇不由自主地半张、颤抖。

「怎么了吗,YUKI大人?」

就连朝我看过来的梅菲的脸,起初也失焦模糊不清。

「……我……应该不是十七岁吧?你是一八○四年带我来到这里……然后过了四年……所以,我、我快要二十一岁了?」

事实从自己的嘴巴说出来更是使我错愕。我低头看看张开的双手,再用掌心摸摸脸颊、额头和下巴,彷佛在找寻年轮的起伏。

二十一岁,我已经成年了?真是难以置信,我一点自觉也没有。我跑到橱柜边,用玻璃门当镜子观察自己的脸,结果一点改变也没有。

「您为何要如此慌张呢?」

梅菲侧著头凑了过来,我跟著转身大叫:

「我怎么完全没变老啊?感觉还是个小鬼,脸和身体也跟我还在念高中的时候一样,长、长大成人真的是这样子吗?」

梅菲在慌乱失措的我面前眨了眨眼,然后回答:

「……不,长大成人得先从计算排卵期开始。」

「不要开那种低级玩笑啦!」

「不过我是恶魔,随时都能配合您的要求改变日期喔。」

「什么日期?不要闹了,听人家说话啦,先达成我这个要求就好!」

「对了,YUKI大人。很久以前有件事就让我非常不解。」

梅菲突然板起面孔靠得更近。

「……什、什么事?」

「您不觉得『安全期』听起来比『危险期』更危险吗?」

「怎样都好啦──!」

「怎样都好,是表示您不打算区分安全期和危险期吗?这样没办法节育喔。」

「关我什么事啊!不要离题啦!」

「再说YUKI大人现在当爸爸还嫌太早,才十七岁而已嘛。」

「就说不要──」……奇怪?

「我尽可能自然地把话题拉回您的年龄上了。」

哪里自然啊,只会让人误会而已。

「我不是说了吗?我已经不是十七岁了。」

「您还是十七岁没错。」

梅菲断定的说法使我眨了眨眼。

「……不对吧,从数字上来看──」

「无论是数字上还是肉体上,您都是十七岁。」梅菲如此断言。「因为现在这个时代并不是YUKI大人该生存的时代,除非回到原来的时代,否则您的时间将不会流动,会永远保持十七岁的身体。」

疲惫的叹息自然而然地溜出我的嘴。

「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就是这样。路德维卡小姐和拿破仑不也是如此吗?」

「啊……」

我半张著嘴愣了一会儿。梅菲说了我才发现,小路跟我与她邂逅那时丝毫没变,还是个小不点;拿破仑也该四十岁了,报章书籍照片上的他依然是英姿焕发的才俊青年。之前听过传闻说魔王是不断更换肉体才能保持年轻,原来单纯只是年龄不会增长。

「这样啊。嗯嗯,那我的想法好像和高中时完全没变,也是时间不会流动的关系吗……」

「不,那只是因为您有个小孩脑袋而已。」

「啊,是喔,这样啊?」我也有这种感觉。

「如果您还活在二十一世纪,我想到死为止都会保持十来岁的精神年龄吧。」

「不需要补这一句啦……」

父母和外公、祖父他们感觉也差不多,或许是家族血脉使然吧。

「所以,歌德大人很可能就是因为这样而选中了您。无论年纪多大,那位老爷子也依然有颗青春洋溢的少年心呢。」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一点了。」

「那是就算过了八十岁,也会对十几岁的小女生发情的少年心喔。」

「说这个干嘛!全都被你毁了啦!」

午餐时,我将刚才那些对话告诉小路。梅菲不知又躲去哪里,害我一个人说明得有点吃力。就算是我,对原因也不是很懂。

「……嗯嗯嗯?所以呢?」

小路一边将我做的加了义大利面疙瘩的炖肉汤塞进嘴里,一边皱眉问道。

「你是说我以后完全不会长大吗?」

「嗯……除非你回到原来的时代。」

「原来的时代啊,真伤脑筋。我根本不知道变成贝多芬以前的自己是什么人耶。」

变成贝多芬以前的自己啊……

小路几乎是个完美的替代品,不仅全然遗忘了来到这时代前的记忆,就连周遭的人也被植入了「乐圣贝多芬本来就是个小女孩」的假造记忆。

但现在那完美的伪装有个小小的缺漏。

那是去年的事了。一个不起眼的意外使小路听觉产生障碍,胃也痛得死去活来。那不是路德维卡自己的问题,而是原本的贝多芬──名为路德维希的男子存在逐渐显露并侵蚀了小路。

与病魔搏斗的过程中,小路知道了曾有个名叫路德维希的男子,也知道谁是窜改众人记忆的恶魔,如今的她很明白自己是正牌贝多芬的替代品。然而,关于自己在替代贝多芬之前是什么人的记忆还是没能恢复。

这让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并开口:

「没有记忆不会让你觉得害怕吗?」

大口嚼个不停的小路歪头反问:

「为什么?」

「呃,就是……比如说……那个……『自己』的概念会变得很模糊……」

「那和没有记忆是两回事吧?」小路吞下嘴里的东西后耸耸肩说:「我对自己出生至今,以天才少女音乐家之姿在维也纳乐坛留下灿烂足迹的这十几年,都记得很清楚喔。」

「喔。嗯,可是那些……是伯爵他……帮你安排过的吧……」

我不敢当著她的面直说「你的过去全是假的」,于是选了一个暧昧的词。结果小路不以为意地回答:

「是人家安排的也无所谓吧,过去这种东西就只是为了未来而存在的啊。人们认同从过去走到现在的我,才会送钱过来期望早日听到我的新作;我也对从过去走到现在的自己感到骄傲,所以能满怀自信地写下新曲。过去在我心里就只有这两个意义,只是让我能放心创作的基础罢了。就算我的过去虚构不实,也不会阻碍我继续创作音乐。不管是花圃还是没人探访过的森林,里面的土壤都一样能让种子发芽开花,不是吗?」

我一时无法反应,只能叹息。

「……小路你真的很厉害耶。」

「怎、怎样啦,没事感慨什么?」

小路有些害臊地拿餐巾擦去嘴边的汤汁。

「我觉得你真的好坚强喔。我大概没办法像你那样想。」

「哼。谁教你老爱把那些无聊小事当工作一样闷著头胡思乱想。」

小路损我一句并转向旁边,脸上多了些许色彩。

「比起过去如何,对我来说以后不会长大才是个大问题呢。难怪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完全没长高。人家已经十八岁了耶!」

小路气得鼓起了脸。十八岁。我看著她稚嫩的脸庞心想。根本看不出来。她被带来这世界时应该是一八○二年,也就是路德维希在海利根施塔特写下遗书却遭某人枪杀那年,距今已有六个年头。所以小路的年纪从那一刻起──就停在十二岁──再也没有成长。嗯,她那样子的确是十足的十二岁。

「以后都得保持这个十二岁的五短身材,谁受得了啊!」

「……你会在意这种事啊?」这让我有点讶异。

「那当然啊!」

小路愤慨地挺身。

「现在的新型钢琴愈做愈大,手和手指不长一点的话根本弹不下去。」

原来如此,果然是为了音乐,令人深刻感受到她从骨子里就是个音乐家──在我这么想时,小路又羞红了脸转向一边。

「……而且,我还问过梅菲。」

「……咦?」梅菲?问了什么?

「梅菲是恶魔,所以可以随自己高兴改变外貌吧。」

「嗯,要变成狗还是乌鸦都可以。怎么了吗?」

「她说她那个样子,就是……唔唔唔,就是配合主人的喜好而塑造出来的。」

我眨了眨眼。小路双手按著胸、垂著头,连耳根子都红通通的,不知道在羞些什么。

「主人?你说我?哎哟,又不是我要梅菲变成那样的。再说那跟你不会长大有什么关系?」

「唔、唔唔,就是、那个……」

这时窗户猛然打开,一个顶上稀疏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

「乐迷俱乐部二号会员里西诺夫斯基侯爵在此!路德维卡宝贝就是不会长大才好!」

一名白髭老贵族也跟著露脸。

「乐迷俱乐部三号会员洛布柯维兹侯爵报到!路德维卡宝贝永远的十二岁就由我来守护!」

「你、你们又来了!给我滚远一点!」

小路尖声一吼,在我们脚下大啖午餐的黑猫、白猫们就朝那两名入侵者的脸扑过去。两个大叔马上就被抓出满脸红红的爪痕,拖著渐远的惨叫声从窗边消失了。这里可是三楼耶……不由得担心起来的我跑到窗边向下查看,只见两名侯爵尽管蹒跚,仍从小巷一步步地走远。

「真是打不死耶,受不了……」

同样将身子探出窗口看状况的小路喃喃说道,侯爵他们的对话也顺风传来。

「……只有我们两个,实在不太起劲耶。」

「不知道怎么搞的,直接守护路德维卡宝贝明明一直都是我们两个的工作,可是,唔唔唔……我心里就是觉得还需要再找一个。」

「阁下也这么想吗?我也有这种感觉呢。」

我将唇抿成一线,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后偷瞄小路的表情,她眼中果然也蕴含了一股沉光。她是在想已经不在的一号会员吧。

「看、看什么?」

小路用手心用力擦了眼下。

「我才没在感伤喔。」

窗户一关,那春光也只在她下眼睑留下微微一抹。猫咪们跳下窗台,再度包围装了白煮鱼的盘子,我们则是回到餐桌上继续吃午餐。运河上来去的船夫吆喝声从玻璃窗另一头远远传来。

在这世界正常生活的人们和我们不同,年龄会理所当然地增长。

「这样啊,原来我的年纪已经比歌德老师大了……」

将我肉体的时间停滞的事告诉鲁道夫殿下后,他表情复杂地这么说完叹了口气。首度见面时还是个小少年的殿下如今一十有九,超越了我向青年迈进。尽管如此,他那张花样少女般的脸孔依然未改,与侄女路易莎公主站在一块儿就像姊妹似的。

「这、这么说来……我也和歌德老师一样岁数了吗……」

路易莎公主也怅然低语。刚认识那年,她就像个娇弱的花苞,而现在已是盛开在即的明艳花朵。和我同年,十七岁。也对,这年纪的女孩成长本来就是如此急遽,我怎么没早点发现小路的反常呢?

「这没什么不好的啊,长大成人可是件喜事呢。」

我来回看著殿下和公主这么说。任职两人的家教而出入这霍夫堡宫已有四年,鲁道夫殿下已是个英挺的亲王,路易莎公主也成了一位翩翩佳丽。尽管我教的课没什么了不起,但仍为他们感到骄傲。

「而且两位将来还要成为奥地利的栋梁呢。」

「一点都不好!」「我才不想长大呢!」

两人激愤的抗议把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这个,为什么?」

「歌德老师不是喜欢年纪小的吗!」「现在就对我完全不感兴趣了,再长大还得了啊!」

「先、先冷静一点!两位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那、那个,说我喜欢年纪小什么的,全都只是谣言,再说那和两位没关系吧?」

「怎么会没关系,老师您……」

路易莎公主说得泪眼婆娑,鲁道夫殿下跟著搂起她的肩安抚她,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天大的坏事。

「……那个,不要难过嘛。无论再过多少年,我都很乐意当两位的家教。」

「路易莎你听,老师都这么说了呢。」

「可是、可是哥哥,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想长大。」

路易莎公主将双眼压在鲁道夫殿下的胸口磨蹭。

「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听我这么一问,公主扭头离开殿下,从书桌探出身子紧紧抓住我的手,豆大的泪珠几乎要把瞳眸都化开了。

「老师您想想,我可是哈布斯堡家的女人,迟早要为了政治联姻和某个王亲贵族结婚啊!」

这种时候总会让我自问,如果我是个能够厚著脸皮说谎的人,不知道人生会过得多顺遂,但此刻的我只能哑口无言、别开视线。路易莎公主知道我是来自未来且记得大略的历史,我的反应使她的泪珠一滴接一滴滑落哭红的双颊。

「啊啊,我就知道……真的是那样没错吧?我……」

「不、不是的,那个──」

「老师,我最后到底会嫁给谁呢?」

我岂说得出口。她将来要嫁的可是奥地利的宿敌、全欧战祸之源──魔王拿破仑啊。话说回来,我该对她说些什么呢?她会接受「我不太清楚」这样的答覆吗?或者,我非得说些更有说服力的话不可呢?

尽管放心,我不会让您嫁给任何人……这种话又不是我该说的……

「尽管放心,朕不会让你嫁给任何人!」

耳边忽然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吓得我立刻回头。

「父、父皇!」

路易莎公主也失声尖叫。不知何时现身的皇帝法兰兹陛下正幽幽地站在我背后。

「您、您是从什么时候躲在那里的啊?」

公主的问声都发抖了。

「约莫一个小时前吧。路易莎,朕无时无刻都会陪伴著你!尤其是洗澡和更衣的时候!」

「父皇大笨蛋!变态!」

公主将抓得到的文具全都往父亲的脸一股脑地猛砸,并满脸通红地奔出书房。

「路易莎,等等啊!」

鲁道夫殿下也连忙冲到走廊追了过去。在两人远去的脚步声中,法兰兹陛下瘫坐在地,贴在他泼满墨汁的脸上的白纸和羽毛笔凄凉地落下。

「朕是为了路易莎著想才跟著她的啊……」

跟踪狂在法庭上都会这样说喔。

「而且朕怎么可能把亲爱的路易莎嫁出去呢!」

陛下激动得甩动他乱糟糟的头发大喊。

「如果谁真的有资格娶路易莎,也只有那么一个。」

「……请问是谁呢?」

「当然是朕自己!」

那是犯罪吧。

「呜呜……朕真是憎恨身为基督教徒的自己。如果能像歌德阁下那样生在日本就好了。」

生在日本也不行啦,那是你的亲生女儿耶。这个人要是知道自己的爱女会被拿破仑夺走,一定会口吐白沫当场昏倒。不对,与其等事情真的发生,提早告诉他是不是能多少减轻一点打击?

法兰兹陛下长吁一声,在路易莎公主之前坐的椅子上坐下。

「……说实在的,难道就没办法不让路易莎嫁作人妇吗……」

「哎呀,想不到陛下原来这么冷静。」

「在路易莎看不见的时候爆发父爱也没用嘛!所谓的帝王就是要在女儿面前盛燃爱火,私底下冷若冰霜。」

反过来绝对比较好吧。

「说到这政治联姻,可是我们哈布斯堡家的传统呢……」

这年代的王宫贵族对血统极为注重,总会尽可能多产子嗣,藉著让他们和各地诸侯成亲的方式拓展同盟关系,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更是其中典型。至今其政治联姻最知名的例子,就是嫁入长年宿敌法兰西皇室的那个玛莉.安东娃妮特;接下来,路易莎公主就要变成最知名的第二个例子。我虽不记得她和拿破仑成婚的正确年分,但应该就快了。

「朕……朕可爱的路易莎啊……」

陛下双手摀著脸悲叹道。

「……她怎么能成为其他男人的东西……朕、朕、朕、朕绝不允许!那个人是谁啊!羡慕死朕了!跟朕交换!竟敢和朕最爱的路易莎结、结、结婚!和路易莎住在一起、用同一个姓!唔叽叽叽叽……」

气恼地扭身的陛下忽然有所发现似的换了张表情说:

「等、等等,现在和路易莎住在一起、用同一个姓的男人,不就是朕吗?朕在不知不觉间和路易莎结婚了吗?别、别、别急著怪朕,这一定是某种陷阱。冷、冷、冷静点啊歌德阁下!」

「你才该冷静。」

我一掌甩在陛下脑壳上,假发应声滑落。最近我决定不再跟皇帝多客气了,反正我只是个永远十七岁的异邦人,立场没什么好顾忌的。

「唔,朕居然慌成这副德性。」

法兰兹陛下清咳一声后戴回假发,把屁股拉回椅子上。

「话说现在……关于路易莎公主的亲事,是否已经有具体进展了呢?」

我回想起公主泫然欲泣的面容,即使有所犹豫还是这么问了。

「还没。不过,梅特涅那边应该有些打算吧。」

陛下一脸苦闷地回答。梅特涅是个历练深厚的奥地利官员,现以外交官身分跑遍欧陆各国,摸索对抗拿破仑的策略。历史课本上将他形容为精明的调停者,时常提起他的名字。对他而言,帝国的公主也不过是政治策略的一枚棋子吧。

「朕很希望路易莎能够得到幸福,但她到底是个皇家女,逃不过为维护欧洲和平而充当润滑油的命运……」

命运一词在这时出自陛下嘴里,只给人自圆其说的感觉。把公主当做政治工具的不就是你们自己吗?假如我是命运女神,一定会抱怨一句:「不要把什么事都推到我头上啦!」

「在普雷斯堡议和以来──已经过了两年多啦。」

法兰兹陛下忽然带著遥望天边的眼神嘀咕。

拿破仑的航空舰队突袭维也纳后,遭受重大威胁的奥地利最后在匈牙利一个名叫普雷斯堡的城市签下和平条约,退出反法联盟,而我就是在那场战斗中与拿破仑正面相对。自从那充满雪花、火焰和热情的夜晚至今已经两年,对于拿破仑战争期间的欧洲而言,这是一段很长的和平。

「可是,战争很快又要开始了吧。现在的和平恐怕过不了三年呢。」

「请不要说得像是别人害的一样。」

我忍不住插了嘴。就算陛下怒眼瞪来,说出口的话也吞不回去了。

「开战的是陛下自己啊,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错。假如冀求和平,不要打仗就是了。我这并不是想劝陛下别向拿破仑宣战,我很明白陛下绝不可能把国土拱手让人;可是,假如一国之君都把战争视为他人所逼,那么陛下是要教士兵和百姓为何而战、为何而逃、为何而亡呢?」

陛下面色凝重地瞪了我一会儿,我也拚命忍下别开脸的冲动与他对视。我什么也没说错,不必道歉。

不久,陛下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胆子大了不少嘛,歌德阁下。」

「……毕竟我只是个局外人。」

我才不管什么皇帝的权威,只要是该说的,我就直说。

「好一个局外人。能像你这样和拿破仑直接对局到现在的,也只有你一个啊。」

「这也不是我愿意的。」

「哼,朕何尝不是如此。不过,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

法兰兹陛下起身离开书桌边。

「『奥地利』这几个字早已不是单纯的地名,这点你也很清楚。」

很明白陛下在说什么的我跟著点了头。陛下的家族统治了这片土地数百年,如今会以「哈布斯堡」这原来的家名称呼他们的已经寥寥无几,几乎都改用国名代称──也就是「奥地利家」。

「奥地利就是朕,朕就是奥地利。这一次的确与他人无关,是朕自己的战斗。」

如此低语的陛下彷佛直接在我面前又老了一岁般憔悴。堆在他肩上的,是身为皇帝的职责、贵族的无谓坚持,还是神圣罗马帝国千年历史的余烬呢?无论如何,他都得背著自己的包袱继续走下去。

短暂的宁静和平也确实造访了我们的公寓。

说到作曲,很多人脑中都会浮现出一边弹奏乐器一边在五线谱注记音符的画面吧。但事实上大多数的曲子都是只靠想像力完成的,需要调和多种乐器的管弦乐曲更是如此。一流的作曲家能够在脑中重演任何乐器的组合,所以失去听觉的路德维希.冯.贝多芬才能依然孜孜不倦地写作;所以现在仍保有听觉的小路才能几乎分毫不差地写出本该由路德维希写出的曲子吧。应该是这样没错。

不仅是作曲,文字创作者工作的方式绝大部分也是只靠脑袋。若你认为作家都是整天握著笔爬格子,那可就错了。其实他们工作时几乎都是对著空白的稿纸苦恼并一阵一阵地呻吟,或是在窗边来回踱步。

于是,我们两人比邻而居的三楼一角这阵子是安安静静,顶多三餐时间吵闹一点,其余都是两人各自关在房里呢喃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就连猫咪们也不知是识相还是吓著了,每天吃完饭就排成一列溜出窗口。

从小就看著父母的我自认为十分明白缺乏灵感的艺术家会散发出多么令人难以接近的气息,却没想到甚至连恶魔也会收敛。

「YUKI大人,怎么样?原稿有进展吗?」

那是六月的一个晴朗下午。我坐在书桌前拿羽毛笔搅弄墨壶时,梅菲现身这么问了。令人讶异的是,她还不知从哪弄来一个装了冰茶的马克杯递给我。

「啊,谢谢。」

苦甘兼具的滋味沁透了我乾渴的喉咙。这个时代并没有冰茶,所以对喝现代日本清凉饮料长大的我来说,简直是天降甘霖。

「怎么啦,梅菲你竟然会为我奉茶?」

「哎呀,我是YUKI大人您的使仆,天天服侍您是应该的呀。」

有问题。虽然我都把茶喝光了,但实在很有问题。她一定有所企图。

「你又想对我性骚扰了吧。」

「哎呀……」

梅菲眼神无辜地握拳捂著嘴边说:

「我是诚心诚意在服侍您啊,怎么可以一听到『服侍』就想歪呢?」

「哪有什么办法,你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少前科。」

「最近我心态有所改变,对于YUKI大人您的性骚扰也只限于一天一次呢。」

「那也很多啊!你都在什么时候对我做了些什么!」

「呵呵呵呵。我会趁您晚上睡觉的时候,『呼~~』地这里吹吹、那里吹吹喔。」

……恶魔该不会都这么闲吧。

「够了够了,我不想听你说那种事。」

「不想听我说吗?如果知道了我那甜美温热的吐息究竟灌溉过哪里,您应该是怎么也静不下心吧?」

「唔。」我说不出话来。

「呵呵呵呵,感兴趣了吗?请放心,我吹的并不是直接和性相关的位置。」

「不、不要闹了,所以是哪里?你……就说吧,我姑且参考看看。」

一阵难为情的我不敢直视梅菲,但还是问了。

「主要是左脚中趾和无名趾中间那一带。」

「这么偏执的位置是怎样,太莫名其妙了吧。」

「然后是左脚大拇趾和右脚大拇趾中间那一带。」

「还不是直接和性相关!晚上就让我好好睡嘛!」

我激动得抓起马克杯,却在丢出去之前被她一把夺去,一摆手又将它斟满送还给我。泄了气的我只好不情不愿地坐回椅子上,再把茶灌进喉咙里。

「其实我一直很小心,尽量不打扰YUKI大人您写作喔。」

梅菲这么说之后,从堆在桌边的原稿中拿起最顶端的一叠。

第一页上头有我亲笔写的标题。

──《浮士德》。

「您终于开始写它了,而且第一部都完成将近一半啦?呵呵呵,这下我得到YUKI大人的日子又更近了呢。」

我从梅菲身上别开视线。

我偶尔会忘记自己──应该说歌德──和恶魔签了约。不用说也知道,恶魔的契约就是要在愿望达成的那一刻,将灵魂献给恶魔的交易。而那个愿望就是尝尽世上一切欢愉,体验内心激奋得希望时间就此停留的感受。

时至今日,愿望即将达成的徵候曾出现过许多次。魔术师浮士德指的就是我,我现在所写的也是我自己的故事。我有预感,当我画下最后一个句点之际,多半就是达成契约条件之时。

「无所谓。」

我半逞强地回答梅菲。

「《浮士德》确实是歌德的遗作,或许也是他的最高杰作。然而我还是我,不会只满足于这部作品。」

梅菲翻了翻原稿浏览了一会儿。

「的确,这和约翰.沃尔夫冈大人遗留的《原浮士德》相比是有不少差别,所以您现在才迟迟无法下笔吗?」

她的视线移到了我手边空荡荡的稿纸上。

「魔女之夜这一幕啊……歌德自己写的感觉就是不太对。」

我朝梅菲瞄了一眼问道:

「梅菲,你知道魔女之夜吧?」

「是的,那当然。我有很多老朋友在那里,每年都会过去露个脸呢。」

「瞧你说的,像中元节回乡探亲一样。」

「事实上就是那样。」梅菲微笑道:「我到底是诞生于地狱,比起人界,地狱更让我感到自在。像那样两界微微交错的宝贵夜晚,我当然要过去活络筋骨啰。」

魔女之夜是欧洲各地行之有年的民俗传统,将从四月最后一天入夜一直持续到五月首日日出,焚烧篝火驱赶死者及魔物。人界与地狱的交界将在那时变得模糊,遍地亡灵,女巫聚于山中狂舞。在《浮士德》剧中,浮士德博士在梅菲斯托费勒斯的邀请下参加了这场盛会,见闻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我也想好好地描写这一段,但怎么想都很空泛。

「而且四月三十日也已经过啦……否则我很想亲身体验看看呢。」

「我能带您穿越时空回到那一天──我是很想这么说。」

「嗯?」

「但我办不到,因为YUKI大人您并不是真心期望我这么做。」

「不是真心期望……真的吗?」

梅菲虽是我的使仆,却不是有求必应。她曾说驱动恶魔的力量其实是源自于我心中的渴望。

「可是,如果不把这一段定下来,我后面也写不下去啊。就连要用什么角度来写,我也完全没个底。」

「直接删掉不就好了?」

梅菲说的话使我有些错愕。

「您写好的部分不也把约翰.沃尔夫冈大人的草稿删减了不少吗?」

「嗯……这个……我是把不太懂的部分都删了没错啦。」

「您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写才好,就表示您不懂沃尔夫冈大人加入魔女之夜那段有何用意吧?不如就乾脆删个乾乾净净嘛。」

有道理,可是我无法乾脆删掉它是有原因的。

「我就是忘不了它。虽然我不懂这一幕有什么意义……假如只是要暗示女主角的未来,写在其他篇章里也未尝不可;但我总觉得歌德留下的这个场面有种特殊的热情,删了很可惜。」

「不过,这可是您自己的《浮士德》喔。」

梅菲将原稿归回原位。

「倘若YUKI大人也找不到自己想写这一段的原因,写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创作上被恶魔指正,真是作家之耻。

「我就是为了找出那个原因,才想亲眼见识魔女之夜嘛。」

「所以除非您真心渴望写下那一段,否则我是无法带您去的。」

怎么说了一大堆又兜回原处啦,是要我怎么办才好?心里别扭的我将笔往墨壶一插就懒洋洋地靠著椅背往后仰,望著天花板做作地叹息。

梅菲上下颠倒的脸跟著进入视野。笑得还真愉快。

「既然如此,YUKI大人,这样的情节怎么样呢?」

「嗯?」

「心爱的梅菲斯托费勒斯回老家过中元节,于是不堪寂寞的浮士德忍不住在魔女之夜寻找她的身影──」

「不准。」我一脸烦躁地回答。

「为什么?这样的故事不是很赚人热泪吗?」

「我怎么会去找你啊,你可是觊觎我灵魂的敌人耶,有点自觉好吗?」

「怎、怎么这样?」梅菲眼中泛泪,一时说不出话来。「YUKI大人,您竟然把我说得跟恶魔一样……」

「你就是啊!」

「差点忘了。」梅菲厚脸皮地吐吐舌尖。「可是YUKI大人,如果真的发生了该怎么办?」

「发生什么?」

蜂蜜酒般浓稠的笑容在女恶魔的脸上化开。

「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您还是会感到寂寞吧?我们总归是命运共同体嘛。您愿意到地狱的尽头来找我吗?」

「才不会咧。拜托喔,我可是天天都在想要怎么赶你走耶。要是真有那么一天,那真是谢天谢地,灵魂终于得救啰。」

「哎呀呀,您只是嘴上这么说,事实上──」

梅菲的声音忽然中断。不只声音,人也消失了,吓得我在房里左右张望。

这时听见门外有一阵脚步声。

「──浮士德,你在吗?」

接著有人在敲门的同时这么问了。是卡尔。所以梅菲才躲起来啊?那家伙虽是恶魔,却很清楚恶魔不该明目张胆地在人界现身。除了我和小路,没人知道她的存在。

「来了来了。」我跑到玄关推开门,见到一名高瘦的男子站在走廊上。看似军服的黑衣;白金发;眼神如冰──他名叫卡尔.马利亚.冯.韦伯,是与我相识的音乐家,也是格斗家。由于我们交情已有段时日,他毫不顾忌地进了我房间。

「你在工作啊,抱歉打扰了。」

卡尔见到写作桌上满满的原稿,淡淡地道歉。

「没有,你别在意,我正想休息一下呢。」

我到厨房备茶,并想起中午吃剩的三明治还堆得像山一样,便一起端出来。

「……我又不是来你家吃午饭的。」

卡尔看见三明治就绷起了脸。

「啊,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做太多了,所以想问问你能不能帮我吃一点……」

结果盘子还来不及拿走,就被他一把抢去。

「你不会早点说啊……没办法,我就帮你吃了吧。」

卡尔一转眼就把四个三明治扫得乾乾净净。

「我还是想不通你这味道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你该不会也对料理下了魔法吧?」

他话虽这么说,但那应该是一种夸奖。卡尔就是这样一个难搞的人。

「对了,卡尔你们那边平常三餐都怎么做?」

「嗯?我们三餐都是团员轮班处理。」

「团员……」

卡尔是「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这么一个光看名字就搞不懂音乐要素在哪的肌肉乐团领导人,底下数十名团员都是一副大猩猩样的巨汉。让那群人轮班做饭啊?我光想像就鼻酸了。

「所以……他们做的,就是……很粗犷的菜吗?」

「每餐都是马铃薯、肉和豆子吧。」

我想也是。不是我要替猩猩团员们说话,这个时代普通人的餐桌都是这样清寒,难怪寿命普遍不长。

「既然这样,就让我帮你们做做饭吧?」

我一时兴起就直接问了。卡尔嘴半开著注视我的脸几秒钟,接著不悦地将视线撇向窗边。

「别傻了。要是让大文豪歌德干那种粗活的消息传出去,在等你写新作的书迷不气疯才怪。如果有闲功夫帮佣做饭,不如去写你的稿。」

「不会啦,要不了多久的。」

「再说啊,要是知道你想过去我们那边做饭,那些笨蛋一定会说『我也要我也要!』高兴得吵个不停。他们一个人要吃五人份,总共有三百人份,你弄得了吗?」

「……对不起,我不行……」

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啊。现在听卡尔这么说,我才开始想像斗魂烈士团的用餐情景。他们一定一次就要吃掉一斤面包,火腿切也不切就直接拿起来啃,把带壳的水煮蛋塞得满嘴都是,汤锅捧了就灌,无论刀叉匙盘还是桌椅都会吃得一乾二净。太可怕了,根本处理不来。

「我问你,你在成为歌德之前都在做这种事吗?」

卡尔看看清空的盘子和我的脸这么问,让我眨了眨眼。他对「我」,也就是对不是歌德也不是浮士德的「YUKI」感兴趣,这或许是第一次。

「不只是做饭,你对怎么照顾人好像也挺习惯的嘛。是在孤儿院还是哪里工作过吗?」

「我只是个学生。因为我爸妈的工作时间都不固定,所以家事大多是由我来做,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学生?」

卡尔眉头一蹙。

「那你对战斗为什么那么习惯?」

「呃、咦?我习惯战斗?不、不会吧,哪里啊?」

「事到如今还需要装蒜吗?你可是单枪匹马就和拿破仑跟波丽娜.波拿巴干起来的人耶,就连萨米尔也被你给宰了。」

「哎、哎哟,那个,我是……是那样没错啦,不过怎么说呢,我有时候会突然觉得周围不太像现实,或者说脑袋热得发昏,反正我做的那些都只是一时冲动,并不是真的想打──」

「那就是习惯战斗。」

卡尔沉沉地打断我的辩解。

「在生死交关的时候,想活命就非得拋下现实、让脑袋热得发昏,豁出去主动出击不可,同时在脑袋的某个角落一定要抱持对死亡的恐惧。而人就分为办得到和办不到两种。不知道为什么,你从一开始就属于前者。」

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帕格尼尼、波丽娜、萨米尔等魔物;法军的战车队、烧穿天空的战斗飞艇、雨点般的火星与炮弹,还有拿破仑。数度掠过我眼前的死亡暗影如今仍历历在目。

我并非不会害怕。诚如卡尔所说,我意识中最偏远的一块是又冷又怕,瑟缩著发抖。但是,每每都有种不可思议的激昂推著我的背,将我送上死地。

到头来,这还是别人的人生、别人的性命──说不定是这种想法让我一再罔顾性命,即使伤痛流血的依然无疑是我的肉体。

「我真是搞不懂你,也想不通你是强是弱。不对,也许是因为弱才强吧……」

卡尔一脸不耐地将右拳砸在左掌上。

「我还被你救了那么多次,想到就有气。」

「对不起……」

我缩了缩脖子。

「我不是气你,是气我自己。」

卡尔咂嘴。

「我欠了你一屁股人情债还不了,有需要就赶快向我说一声。我们那边的人都很单纯,只要是你的请求一定两肋插刀。」

「我真的很感谢你这份心意,可是我至今也受了你很多照顾,我还觉得自己对你有所亏欠呢。比如说,我们到普鲁士那时候。」

「我做的那些都是为了路德维卡,才不是为了你。」

「唔……」

「对了,我不是来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是关于路德维卡的事。」

卡尔愤愤地在大腿上捶了一拳。

「虽然隔壁这么安静,不过她在吧?」

「呃,对啊,应该吧。」

「那家伙的交响曲新作首演要交给我们乐团来做,可是我到现在连一张谱也没看过。她电话又打不通,所以我就直接过来看看了。」

原来如此。原来他是怕直接到隔壁敲门会惹小路不高兴,所以先到我这儿来观察情况──结果不小心和我聊多了。

「她好像是在管弦编曲上卡了一阵子。」

由于每天三餐我们都会见面,我就趁那时候和小路聊聊彼此工作的进展,而最近总是听她抱怨:「一点进展都没有……」

所谓的管弦编曲指的就是编出脑中构思的音乐,将材料视效果分配给各种管弦乐器并做成总谱的工作。外公告诉我若以绘画比喻,那等同于实际将颜料抹上画布;称为音乐三大要素的曲调、节奏与和声,其实不过是草稿,管弦编曲才是最考验作曲家的技术,也是最花时间的阶段。

的确,我在小路身旁看她作曲的这些年来,思路严重堵塞大多发生在管弦编曲时。尤其这一次,她手上同时有两首交响曲大作。

「嗯,我也觉得应该是这么回事。」

只见卡尔粗鲁地猛搔头。

「可是最近出了点事,下个月就要在某个贵族家里办私人首演了啊。这下怎么来得及?」

「你说首演……是两首同时吗?」

「没错。我们也需要足够的练习时间,我不会因为是私人场合就敷衍了事。就算只是目前写好的乐章──不对,草谱就行了,有多少我就带多少回去。」

「那个,你该不会是要我帮你拿过来吧?」

「你当然办得到吧?要是由我说出口,一定会被她抓得遍体鳞伤。」

「我也会被她咬烂啊!」

作曲不顺的小路脾气就像早春的猫一样暴躁,想拿还没完成的乐谱绝对会惹她发飙。

「我又不是要你空手硬跟她讨。我帮你准备了糕点,看能不能哄哄她。」

卡尔取出的纸盒中飘散出甜美的香气。别看他这样,他其实是个挺细心的人。

「唔嗯……既然这样,我就试试看吧。」

当我要接下纸盒时,走廊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门接著被粗鲁地打开。

「YUKI,我决定了!终于决定了!」

冲进来的正是小路。通宵好几晚的她发散衣皱、脸色黯淡,黑眼圈也十分明显,只有眼珠子生气蓬勃。

「马利亚!这不是马利亚吗?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小路穿过房间跑过来。「马利亚」这称呼让卡尔摆起臭脸。不知为何,只有小路一个人用教名称呼他。

「刚刚才来的。喂,你的乐谱什么时候──」

「嗯?那是什么!味道好香喔!」

小路眼尖地发现纸盒就抢了过去,然后三大口就把里头的蛋糕给吃光,并以握拳的小手抹去嘴边残屑后,整张脸往卡尔探过去。

「马利亚,你们乐团有固定吹长号的乐手吗?」

卡尔眨了眨眼。

「……长号?没有固定耶。」

「嗯嗯嗯,这样啊,那就要赶快找一个来了。短笛和倍低音管的部分可以换著吹,不过长号就不行了。呵呵呵,这将是前所未有的编曲喔。」

「喂,路德维卡,你这是什么意思?管弦编曲的部分决定了吗?长号?你该不会想用在交响曲上吧?」

「就是那样!啊啊,为何天上的缪思们不早点将这灵光赐给我呢?害我白绕了那么一大圈。现在我心里就像阳光切开了乌云,曲子的全貌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眼前啦!接下来我要继续通宵一口气把它写完,马利亚你就快帮我准备一个长号手吧!」

小路说完便跟来时一样一阵风就离开了房间,留下愕然的我和卡尔。

「长号……?那家伙是认真的吗……?」

卡尔望著门扉大开的玄关喃喃低语。这时的我还丝毫不明白他感到惊讶与不安的原因。

感觉对了的小路运笔如飞,之后才两个礼拜就完成了两首交响乐的管弦编曲。虽然我只是将她誊好的总谱大致看了一遍,仍能看出那确实是我所知的〈命运〉与〈田园〉,且两首的第四乐章都有长号的部分。

我努力回想任职乐团指挥的外公说过的话。记得这时代的管弦乐法仍未成熟,几乎没人会在交响乐中用上长号,所以卡尔才会那么惊讶吧。

不过,他的神情不只是惊讶,怎么说呢──还像是为小路忧心。

忧心?为了什么?

「帮我把总谱送去音乐协会,我要睡觉。」

摇摇晃晃的小路对我这么下令后,直接爬到我床上倒头就睡。虽然想叫她回自己房间,但她一转眼就发出深沉的鼻息,从窗口进来的五只小猫还陆陆续续围在她身边缩成一团,画面和平得让我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

由于亲笔稿相当贵重,绝不能有万一,我便亲自送到维也纳音乐协会。

「贝多芬出新作了!」

「交响曲!」「居然一次两首!」

「把能抄谱的全都找来!」

协会霎时举众哗然。全维也纳最顶级的当红作曲家发表新作,反应不热烈才怪。从我手中夺走的总谱一送进充满墨水与咖啡味的抄谱室,抄谱员就如饥饿的鱼群般围了上来。

「那么乐谱就麻烦各位保管了。做好分谱以后,请用最快的速度送给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我这么交代后便离开了协会。

眼见音乐史上辉煌灿烂的两大交响曲终于就要成形,我喜不自胜地在回程路上买了些高级红酒、腊肠和起司。返回公寓时,看见小路仍在呼呼大睡,我就在围绕著猫咪的她身旁独自偷偷乾杯庆祝。

翌日早晨,我的兴奋之情却被意外的访客敲个粉碎。

「贝多芬同学!贝多芬同学你在吗!」

走廊传来又急又尖的喊声,重重敲响隔壁房门的震动甚至传进了我房间,吓得我跳了起来。看来我是喝乾一整瓶红酒就坐著睡著了,现在冷得直发抖,剧烈的敲门声刺痛著我醉意未消的脑袋。我站起来四处查看后,发现小路仍缩在被窝里沉睡,不见猫咪的踪影。

「贝多芬同学!你不在吗?还是在隔壁?歌德阁下,歌德阁下!」

敲门声跟著移动到我的房门。我急忙整理仪容,跑到玄关转开门把。

「喔喔,歌德阁下,您在啊。不好意思!」

站在走廊上的,是有著黯沉金发和寒酸凸眼睛的半老男子。

「萨里耶利老师?您怎么来啦?」

安东尼奥.萨里耶利这音乐协会会长居然亲自登门,看来事情不小。

「贝多芬同学有没有来您这里呀?」

我还来不及回答,就感到背后有某种东西扭动起来。

「……什么事啊,这么吵?」

转头一看,小路正揉著眼睛向我们走来,解开缎带的红发又蓬又乱。

「嗯?这不是萨里耶利老师吗?早安呀。YUKI,我肚子饿了,拿早饭来。」

「现在还吃什么早饭!」

萨里耶利老师脸色大变,一脚踏进我房里,使我不禁后退一步。

「两首新曲我都看过了,你想用长号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啊。我的曲子无论如何都需要铜管的厚重中音,非长号不可。萨里耶利老师你听过就知道了啦。」

「又不是听了就能怎样的问题!你自己也很清楚吧!」

老师逼近到小路面前大骂,而我还是愣在一旁。怎么啦,用个长号问题这么大吗?需要会长一大早上门骂人?

「那个,老师,现在──是什么情况?只是用了新乐器,也太夸张了吧?」

萨里耶利老师眼中因我的插嘴而燃起怒火,但很快就随著耳朵喷出的烟消退了。

「……对……都忘了。歌德阁下是异教徒,所以不知道吧?」

异教徒怎么啦?

「在教会的观念当中,长号表示著『天使吹奏的号角』,而且还名言禁止赞颂神以外的乐曲使用啊!」

这时我的情绪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天使吹奏的号角?这开的是什么玩笑?不过萨里耶利老师的眼神甚为严肃。

「蠢得可以。」

小路粗鲁地代我说出了想法。

「那种迷信才阻碍不了我的音乐呢。」

「不是那种问题!」萨里耶利老师面红耳赤地大吼:「你、你给我听好,贝多芬同学。上次︿波拿巴﹀交响曲的时候是教会自己找碴理亏,所以事情才不了了之,但这次不一样!这是明确的违律,被抓了可是要受宗教审判的,你到底懂不懂啊!马上把乐谱拿回去重写!」

面对老师咄咄逼人的样子,就连小路也吞了口水,但很快就顶了回去:

「你少管闲事。」

「这才不是闲事!」

萨里耶利老师吼完转身就走,颤抖的背影渗著懊恼。

「──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上火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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