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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二幕

「天使」一词是来自希腊语中的「Angelos」,原意是传令者或使节,也就是天神的信使。因此,世人自然会认为其持用的乐器应是号角。吹奏声音洪亮的铜管乐器宣告使者到来,确实是有点道理。小提琴或长笛之类的作为信号太过优雅,钲啊鼓的又不太像样,钢琴或管风琴也没办法带著走。

「还真的耶……天使都是吹号角。」在教堂内张望的我这么低语。

我和小路这时来到了维也纳中心地带的圣史蒂芬大教堂,令人目不暇给的奢丽雕刻、壁画和彩镶玻璃围绕著我们,到处都能见到手持号角的天使像。

「他们吹的全都是原始的角笛嘛,又不是长号。」

小路不开心地噘起嘴唇。

「我特地为你们这些偏执教士实际带了一支长号过来,自己睁大眼睛看清楚!」

小路从提箱中取出一支小型的中音长号,伸到排成一列的祭司面前。

「这是要像这样扛在肩膀上吹的,有看到管子一直延伸到脖子后面吧?天使吹这种东西会撞到翅膀,不是很碍事吗!」

小路的态度是很勇敢,但不知认真反驳这种事究竟有无意义的我,只能尴尬地扫视那些教士。他们都配戴著表示遣自教宗厅的金银钥徽章,在法袍前襟上闪闪发光。全是宗教法庭的人。

「问题不在那里啊,路德维卡。」

一名祭司浅浅地微笑说道:

「将那奇特的号角,也就是长号的醇美声响献给主、赞美主,此外不拿来作为任何用途,正是信仰的表现啊。」

「要现自己去现啦,蠢到极点。」

小路发了声牢骚就把长号收回提箱里。

「前一阵子不是还在歌剧上用过吗?莫札特师兄的〈唐.乔望尼〉也大剌剌地用了啊。」

「那只用在恶人遭受天谴而被拖入地狱的场景,所以教会特别批准。」

「〈魔笛〉也用了啊!」

「那本来就是正确信仰战胜低劣邪术的故事,目的同样是在赞美主。」

「歪理连篇。其实你们根本是要来找我交响乐的碴吧?」

「请注意你的用词,路德维卡。我们并不是禁止你使用长号,只是想告诉你,要用就得用在能够符合天使乐器的形象、具有神圣色彩的曲子上。譬如,把那首C小调的曲子改成描写基督受难与复活升天──」

「我才不要。我的音乐要歌颂什么,只能由我自己决定。」

听了小路的不逊回应,教士们只是浅笑。应该是早就料到她会反弹吧。

交响曲完成没多久,小路就收到了教会的传唤。我出于担心也随行而来,但没有插嘴的余地,因为我全面赞同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请别忘记,我们现在是满怀慈悲地在给你忠告啊,路德维卡。」

祭司眯著眼冷冷地说。

「只要我一声令下,马上就能把你抓去受审喔?」

「哼,要抓就抓啊,我才不会屈服于那种威胁呢。」

小路转身就悻悻然步向教堂出口。不知道那群祭司态度有多认真的我再次扫视他们。

「我还以为经过〈波拿巴〉交响曲事件后,你们已经学到教训了呢。」我刻意以嘲讽的口吻这么说。「教会也真清闲。」

祭司们跟著对我展露出绝不会出现在小路面前的狡猾笑容。

「我们可不只是玩玩而已喔,歌德阁下。」祭司向我走近一步说:「我们宗教法庭也做了不少研究,不仅是针对你的魔力,还有你那可憎的使仆。」

我想我应该是成功地面不改色让这些话溜过我耳边了。梅菲若也跟我来到这里,或许会有所反应;不过她讨厌大教堂的庄严气氛,自个儿留在外头等候。

「……我还想听听各位究竟研究出了些什么呢。就连我也对自己不怎么了解啊。」

原想挖苦他们,但说出口才发现部分是我的真心话。而他们的回答让我心里凉了半截。

「阁下『维特的枪弹』已经在对战萨米尔时用尽,『格兹的铁手』也被拿破仑的妹妹破坏了,现在应该是一点魔力也没有。」

这次我再也无法佯装镇定,凝视祭司黑色法袍的胸口。

……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

见到我的反应,他们愉快地交头接耳起来。

「倘若阁下想以您擅长的骗术与我等教会的威光作对,那我还真想看看呢。」

「哎呀哎呀,我们这些忠告只是希望将路德维卡.贝多芬导向正确信仰啊。结果她这种态度摆明是在挑衅我们嘛。」

「哈哈,真糟糕啊。」

「歌德阁下是德意志第一贤人,一定会做出正确选择吧。」

背后满是祭司们的冷嘲热讽,我离开了教堂。

「真慢,你在拖什么啊?」

来到洒满阳光的庭园,小路就在不远处等我。

「和那些家伙还有什么好说的啊?」

「唔、嗯……」

原本我是想多说几句,套出他们对我所知还有多少。但我却反而怕自己说出不该说的话,最后落荒而逃。

当我们走向正门大道时,有道声音喊住了我们。转头一看,发现一个穿著红色法袍的老人带著两名年轻辅祭跑了过来。那个剃了光头的面熟老人是这间圣史蒂芬大教堂的大家长,维也纳总主教。

「贝多芬小姐、歌德阁下!」

总主教一追上我们就弯低身子,喘个不停。

「什么事啊,主教?年纪一大把了,不可以跑这么急喔。」

小路抚著总主教的背这么说。这言行真令人搞不懂小路是尊敬他还是怎样。

「你们和教宗厅那些人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总主教挺直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著,听得小路眉头紧蹙。

「该不会连主教也要来责怪我用长号的事吧?」

「唔、唔唔,不是。那个……」老主教开始支支吾吾。

位居中央的罗马教宗厅和分处地方的各地教区关系有些复杂。中央尽管握有主教任命权,也不敢随意找个完全漠视当地居民感情的人,大多选自当地的有力人士。我眼前这位维也纳总主教原本是名为豪恩华伯爵的奥地利贵族,想法不同于梵蒂冈,更倾向我们这些维也纳市民,也想助小路一臂之力。

「不用全说出来我也知道啦,主教。在立场上,你也没办法违抗那些教宗厅的大人物吧。」

我回头望向大教堂大门。原本为了与我们会谈而紧闭的门扉,现在已不再阻挡民众,信徒们鱼贯而入。

「你真的不打算重新编曲吗,贝多芬小姐?」

总主教惶恐地问,小路则是斩钉截铁地说:

「当然不打算。我身为音乐家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屈服在那种烂理由之下。如果长号是天使的专用乐器,人类就废话少说,直接带天使过来当面跟我抗议嘛。不过就算那样,我也不会答应就是了!」

小路气冲冲地从总主教等人面前走开。总主教肩头一颓,对我投以求救的眼光。

「歌德阁下,希望您能谅解,我也很想帮她,可是……」

总主教偷偷往背后看了一眼。几个不祥的灰色身影出现在教堂大门前──是宗教法庭的祭司。他们一个个朝这里瞪过来,然后成列绕到备了马车的教堂后侧。我对总主教深感同情。

「会把小路传唤到这种地方,也是为了表示宗教法庭权力在维也纳总主教之上吧。」

「就、就是这样啊。既然歌德阁下能谅解……能否请您劝阻贝多芬小姐呢?我也很想保护她,但现在能够阻止宗教法庭的,恐怕只有教宗圣座了……」

「那么,现在就连神也阻止不了小路了。」

总主教听了我的答覆更是沮丧。

「话说回来,宗教法庭那些人说的话简直让人听不下去。教会真的有那种律令吗?」

「这……」总主教低下头。「既然宗教法庭那么说,那就是律令。」

我想也是。我抱著绝望感受仰望大教堂的冲天尖塔。所谓宗教,就是这么回事。

「那我就直接找教宗圣座谈。只不过是弄点音乐,他们也能掰那么多理由到处找麻烦,谁受得了啊。」

「如果能这么做,我早就写陈情书交上去了。」

「……咦?」

「圣座现在见不了任何人,我也是昨天才听说这个消息的。由于法军接收教宗领地,圣座便亲上巴黎直接抗议──」

我讶异得不禁插嘴:

「找拿破仑?直接?」

「是的。」总主教的脸沉入黑暗当中,莫名坚毅的声音说了:「结果,被他们抓走了。」

高中世界史的老师以异于平时的凝重表情和严肃口吻开始了这天的课程。

「今天要上的是拿破仑的对义政策;不过在那之前,老师必须先从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跳过的难题开始讲起。」

装模作样地慢慢环顾整间教室是老师的习惯。尽管他每个动作都夸张得像演舞台剧,但他的娇小身材和日益稀薄却梳得整齐服贴的头发,有种昔日喜剧演员的味道,并不引人反感。

「那就是罗马教宗。换言之,问题在于基督教。」

老师从手边高高堆起的课本和资料集最顶端拿起最厚的一本。是圣经。

「基督教啊,无疑是人类创造的五花八门的宗教中最有力、最有趣,也是最重要、危险、美妙的一个。如果老师想把基督教的一切都告诉各位,恐怕就算霸占整整三年国英数的时间都讲不完。所以老师等一下要讲的,只是为了帮助各位理解而整理过的东西,就像是方便各位吞下基督教这巨大冰山之一角的小碎片而做的刨冰一样。」

老师拿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只大大的女用长靴,并在鞋尖补了个大石头,可见是义大利半岛的地图。

「罗马教宗是掌管天主教会,也就是欧洲西半部所有教会的强大领袖;这是来自他『神的代理人』之称,以及『绝罚』这项传家宝刀。遭到教宗绝罚,就等于被关在天神的国度之外,对当时的人而言比死还要可怕。不过呢,难道每个人都肯无条件折服于教宗权威之下吗?当然没那种事。教宗没事就会和民间的领主起起冲突,今天你占我的地,明天我占回来,和一般王侯没什么两样。像英国就反过来把天主教会扫地出门自创国教,即是教宗权威并非绝对的最好证明。各位一定很好奇,教宗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占有怎样的地位吧。」

老师接著在义大利旁边画出日本列岛。他那高手级的随笔地图简直可以登台表演了。

「用百分之百的日本人观点来看欧洲历史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特别在基督教的异质性、神秘难解的特性上,若不拋弃我们的常识重头学起,很可能会造成极大的误解。可是话虽这么说,各位总归是日本人,上课时间也有限,所以就请各位记著风险的存在,像平常一样把事情套到日本身上来看吧。」

我差点就拍手叫好了。我们也不想听太多难懂的故事。老师总是能将艰深知识处理得简单明瞭,应该没有学生会在他的课堂上打瞌睡吧。

「那么,日本有没有罗马教宗那样的宗教领袖呢?日本史上有许多类似延历寺、兴福寺或本愿寺等像领主般拥有权力和武力的寺院,然而他们的精神影响力并没有遍及全国。就算被本愿寺的显如上人指著鼻子说『你会下地狱』,对于不信净土真宗的战国武将来说根本是不痛不痒,要用武力镇压一向宗的僧农起义也不会手软,完全比不上掌管全欧教会的教宗。神社就更别提了,不仅多得数不清还种类繁杂,既不强迫人民信仰,也没掌握任何权力。这么说来,日本难道没有立场相当于教宗的人吗?不,这样的人确实存在。无论哪个时代的当权者都对其怀有一定的敬意,时而警戒、漠视、迫害,同时广受人民敬畏,拥有领地及财产,世世代代一脉相传。大家一定都知道这号人物,有人想到了吗?想到的举手。」

这次很难得的,举手的人还不少。老师提示得这么仔细,连我也明白了。老师点了一名男同学,他接著挪开椅子稍微起身回答:

「……天皇?」

「就是天皇!」

老师铿锵有力的回答畅快地响彻教室。

「请各位回想一下日本的历史。政权从藤原转到平家、源氏、足利,再经过战国时代传到德川……随著时代不断交替,但皇脉却不曾断绝。当然,天皇的力量在武家社会中相当衰微,但人们对于皇脉的尊敬仍持续不断。请各位想想为何会有像征夷大将军这样实际上是最高掌权者,形式上却是天皇家臣的职位存在;想想战国时代诸位大名为何都想往京都前进;想想明治维新,新政府为何利用尊皇思想凝聚民心。」

教室各个角落都传来翻书声。明明是世界史的课,大家却拿出日本史课本猛查。

「常有人说,就算以全世界皇室而论,日本的天皇家族还是十分稀有。他们不仅拥有现存最古老的皇脉,还不曾断绝或交替,一直延续到现代。与其他文化相比,更是能凸显天皇的特异之处。譬如中国政权易手就等于改朝换代,皇脉也换了一套。杀死前任君王并根绝其族的人就是下一个君王的轮回,构成了整部中国史;欧洲各国也时常易主,子孙死光、打了败仗而让新的血脉成为皇室的事到处都是。像日本这样一个王朝连绵不绝,只有为政者不断改变的构造,其实是非常奇特,常让外国人感到匪夷所思。」

这么说来,确实是很不可思议。不知道我那拥有一半匈牙利血统、从小在欧美飞来飞去的母亲对天皇有何看法。

「不过,他们会感到混淆是因为误将天皇当成了国王。若以教宗来想,立刻就能理解了。」

老师转回黑板,在日本列岛的京都和义大利半岛的罗马一带都画上星号。

「天主教会虽然是以选举决定领袖,和天皇家的世袭不同,但历代为政者们对天皇或多或少依然敬畏,都没想过要灭掉他们,两者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没错,最大的重点就在于『敬畏』。以历届教宗个人来看,有的领地被夺、有的被逐出梵蒂冈、有的遭到俘虏,各种下场都有,却没有出现哪个君主企图毁灭教会、废除教宗;反而大部分都请罗马教宗执行加冕仪式,以搏取诸侯认同其为实至名归的帝王。就连和教宗大吵了一架的英国也不打算铲除基督教。英国国王所做的,只是从教宗手中夺取英国教会的营运权,仍保护其教会和信仰本身,而这是出于敬畏的表现。对神的敬畏,已深深烙在了出生于基督教圈的每个人心中。」

老师将圣经封面朝向我们,「咚」地一声立在讲桌上。

「同样的,日本史上也没有人企图消灭天皇家。即使天皇有遭到攻击、流放或被迫出家并遭人顶替的例子,也没有人跳出来想断绝皇脉,而这也是出于敬畏。对皇脉的敬畏,已深深烙在了出生于日本的每个人心中。」

真的吗?我头还来不及歪,老师又紧接著说:

「『真的吗?』身为日本人的各位一定会这样怀疑吧。」

我们不禁与隔壁座位的同学面面相觑,腼腆地笑了笑。

「不过各位可以想想看,假如各位看到报纸上出现非议天皇陛下的报导,会不会立刻有一种『我自己是无所谓,可是右翼分子一定会认为失当而气得跳脚吧』的感觉呢?」

这是很正常的。老师点了两次头后说:

「马上就会有这种推想的反应本身就是出于『敬畏』。担心一旦反叛就会招来信仰坚定的人们反感,这样的『恐惧』也是出于『敬畏』。所以欧洲的君王们并不尝试攻击基督教,而是反过来加以利用,就像日本的将军们利用皇室一样。所以皇脉相当于日本的基督教,天皇就相当于教宗。」

老师每次都说得天花乱坠,而我们也似懂非懂地接受了老师的看法。这时,老师的语气忽然转沉。

「可是,凡事都有例外。」

由于老师说话的氛围改变得太过急遽,大家都错愕地望向讲桌。只见老师垂下哀凄的双眼,视线落在圣经封面上。

「老师刚才说没人想毁灭基督教,现在需要更正一下。西欧历史上仅有这么一个掌权者实际企图毁灭绝对不可侵犯的基督教。这个人物也曾出现在老师的课里,各位还记得吗?」

老师环视教室一圈后点中我,吓了一大跳的我立即站起来,做个深呼吸,回想这几个月来的上课内容。

「……呃,那个……是罗伯斯比吗?」

「正确答案!」

正面听了老师这么一喊,使我不禁跌回椅子上。

「在法国大革命中具有领导地位的罗伯斯比曾企图扫荡基督教,另创新宗教。奉人类理性为圭臬的他,一定很难容忍充满迷信和旧弊的天主教会吧。可是他在政治斗争中落败,遭到反对派处死,欲以自然神论建立国家的野心也跟著破灭。很遗憾的,罗伯斯比这样的角色可说是并不足以破坏既强大又历史悠久的基督教。可是老师认为,他的意志在法国大革命这个巨大潮流中依然残存了下来,静待更有力的君王出现……」

老师感慨万千地背对我们说:

「没错,拿破仑正是最佳人选。老师相信假如拿破仑一次也没战败,一路在霸者的道路上前进──他终将向神拔刀,作为他的最后一战。」

「朕昨天也接到报告了。」

奥地利皇帝法兰兹陛下沉沉地说。

「据报,可恶的拿破仑是把庇护七世圣座囚禁在萨沃纳的法军基地。只有不知敬畏的恶魔才会做出这种事。」

从维也纳总主教得知教宗遭掳后,我立刻乘马车独自赶到霍夫堡宫询问详情,而奥地利军的情报网似乎比教会更快,连监禁地点都查到了。

「这手段真是强硬得令人费解呢。」

跟在陛下身旁的梅特涅说道:

「在这时候刺激教会,对拿破仑而言应该是有害无益啊。」

梅特涅虽然是个身材细瘦又有点阴沉的不起眼中年男子,事实上却是将全欧洲操于指掌之间的谋士,日后将成为拿破仑心腹大患之一。既然这样的人物都认为费解,拘捕教宗一事应是真的出乎意料。

「那可恶的魔王,该不会真的把歪脑筋动到天主教会上了吧。」

「陛下是说教会吗?这么说来,波拿巴家可能是想藉由挟持教宗控制教会……再不然……」

陛下和梅特涅视线交错并沉默下来,使我感觉他们是想到了同样的事,但害怕对教宗不敬而无法轻易说出口。他们臆测的,恐怕就是拿破仑毁灭教会整体的可能性。他在法国大革命中确实有过反教会的举动,难怪会猜到这里来。

「朕是很不愿意认为魔王会如此大胆……」

「一旦庇护七世圣座不在其位,教会的力量就会大幅减弱吧,或许这就是他的目的所在。」

「以目前情势而言,能统领教会的也只有教宗圣座了……」

「教宗是那么伟大的人物吗?」

我忍不住问了个相当失礼的问题。

「执行拿破仑加冕仪式的,就是教宗圣座本人呢。」陛下回答:「这表示就算是拿破仑,也无法忽视圣座的威信。」

立场有如拿破仑教父的庇护七世之后仍不时对拿破仑强硬的外交态度提出劝戒,其不畏权势的态度更博得了全欧的尊敬。

而这次终于触及逆鳞,才会遭到拘捕。

「一旦少了圣座的力量,我们也不得不重新构思以教会为核心组成反法同盟的路线,教宗厅这阵子也会化成一盘散沙吧。」

梅特涅这么说之后转向我。

「宗教法庭对贝多芬的无理取闹,也是由于圣座不在,导致下面的人专断独行吧。圣座是个凡事以情理为重的人呢。」

「话虽如此,我们也只能寄抗议信呢。」

「毕竟对方有圣座当人质,轻举妄动又容易违反和约……」

眼看这事件就要酿成重大国际问题,关于长号如何,我实在难以启齿。

翌日,我来到海顿师父家徵询意见。

供斗魂烈士团员们吃住的海顿府邸有座宽阔的道场,同时也作为合奏练习场之用。当我蹑手蹑脚地进入道场时,看见那一整票黑色军服猛男所组成的乐团正在练习第五号交响曲第三乐章的谐谑曲,由卡尔指挥。一丝不苟的生动演奏几乎令人忘了这是练习。虽然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是个猩猩集团,一旦面对乐谱就会摇身一变,成为顶尖乐团。

然而,唯独不见长号的踪迹。〈命运〉和〈田园〉都是在最终乐章才需要长号,就算没有长号也能进行大部分的演练。

或许是发现我在乐团中寻找长号的影子,交抱双臂站在门边的海顿师父沉重地说: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神。」

师父的视线落在他脚边最终乐章的谱上。

「无论路德维卡如何声张自己的理念,倘若长号手心中的神要他们别在交响乐当中吹,他们就算想也不敢吹吧。」

「这……果然就是这么回事啊。」

至于没参与合奏练习的小路去了哪里──

「我听说路德维卡最近也到处打探各个教会长号手的意愿,但应该只是白费力气吧。」师父眉头深锁地说。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呢。」

她现在正忙著在奥地利东奔西跑,寻找肯为她演出的长号手,但谁也不肯答应。与其说他们害怕梵蒂冈──感觉上更接近是单纯害怕将「天使的号角」使用在交响曲上会对神不敬。

〈波拿巴〉交响曲的首演虽也是违逆教会的中止命令强行演出,但当时找来的是一群硬骨气的乐手。现在想想,也许是因为责任得以分散的缘故;反过来说,由于整个乐团都是共犯,个人受教会责罚的程度也会相对减少。可是这次不同,长号乐手将会成为众矢之的,特别是教会供养的长号手势必会当场拒绝。

「就算抽掉长号,也不会影响到其他大部分的乐章。路德维卡真的不打算重编吗?」

谐谑曲正好在这时随著卡尔的指挥棒引导而诡异地激昂、充满力量,但一眨眼就忽然消声无息。尽管〈命运〉交响曲采取的是从第三乐章高潮不断地直接进入最终乐章的全新构造,可是接下来需要长号,以目前的乐团组合无法演奏。寂静之中,我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望如肥皂泡泡般飘散。卡尔闷闷不乐地放下指挥棒,各自放下乐器的团员们脸上也笼罩著无处宣泄的不健全能量。

我侧眼看看海顿师父,并将地上的最终乐章乐谱捡起来,递到他面前。

「假如您就是在这里加入长号才能编出之后一连串曲子,您有自信去掉长号重新编排吗?」

「……唔唔唔。」

师父抱起树干般的双臂,露出一张苦瓜脸。即使已经退休,师父还是个音乐家。一旦想像过长号在这激情终末拨云见日般的合鸣,多半是想不出其他替代方案。

「另外,我今天是有事想请教师父才来的。师父您也认为将长号用在宗教乐曲以外是一种亵渎吗?」

「不会。那是他们毫无根据的强辞夺理吧。正确的信仰并不需要用这种事来表现。」

「太好了。那么师父,我有一事相求。」

一听到我这么说,师父的眼睛就露出凶光。

「你想和我决一死斗吗!」怎么会转到这里来?我们之前说那么多到底算什么?我还很高兴难得能和师父正常对话耶。

「不是决斗啦,是希望师父能在报章杂志上表示一点自己的见解──」

「博士终于要和师伯决斗了!」「真的假的!」

结束演奏的猩猩们全都兴奋地一窝蜂围上,四周气温一口气飙升了三度左右。

「好!我来当裁判!」「我来当解说!」「我来负责惊讶!」

「博士!请把师伯痛扁一顿!」「能和师伯单挑的就只有博士了!」

「不了,我没有要打啦。」

「我好想看师伯的铁拳轰炸啊,都兴奋得像猴子一样了!」

你们本来就是猴子吧。

「想吃铁拳就自己上嘛,可以零距离观赏耶!为什么要推给我啊!」

「因为我们需要博士!」

你们需要的是医生吧。脑科或耳科。

「而且被打会痛,我不要!」「我只想看人被打!」

「突然说实话是怎样!」

这时海顿师父在我眼前悄然而立,光是压迫感和杀气就让我彷佛面对雪崩前的大冰崖,背上冷汗直流。

「来吧,歌德阁下。要从哪里下手都随你。」

「就、就说我不是要找你决斗嘛!」

我不停后退之余仍死命澄清。

「我是想请师父在杂志上发表一篇完整论述,谴责教会的暴行──」

「你想看我的铁拳一次打穿一千本杂志?」才没有咧!

在这种时候伸出援手的人仍旧是卡尔。

「你们几个,谁说练习已经结束了!重新调音,从头再练一遍!」

他一声斥喝就赶跑了我周围的烈士团员,然后走到海顿师父身边说:

「师伯,他们几个还不太进入状况,可以请师伯暂代小提琴首席的位子,帮大家提振一下士气吗?」

「嗯?这样啊。没问题,我也需要找机会多拉点琴免得身手钝了。你等等,我去拿琴来。」

见到海顿师父笑嘻嘻地跨开大步离开道场,我才放心地吐出一口又深又长的气,肺差点没翻出来。

「我看你也别老是闪躲,答应一次怎么样?」

看不下去的卡尔竟然说出这种话。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只要答应一次应该就能满足师伯和那群笨蛋,短时间内不会再提决斗吧。」

「可是他们实在不像一次就能满足的人耶。再说,一次我就死定了啦!」

卡尔视线的温度突然降低不少。

「和拿破仑跟萨米尔交过手还全身而退的你说这种话,能骗得了谁啊。」

「那是因为我还有魔力……可是现在……」

思考该如何解释之际,道场另一头各自为乐器调音的猩猩群又投来期待的视线,让我慌得乾咳两声。

「总之,你来找约瑟夫师伯,是希望他能为教会禁止用长号的事发表一些看法吧?」

「对对对!就是那样。」

乐界巨擘约瑟夫.海顿也是个神剧大家,他的言论必定能造成极大回响、推动舆论,或许梵蒂冈也会因此检讨他们的暴行。身为歌德的我在各大报社或杂志社人面广,不会有欠缺发表平台的问题。

「那这件事就由我和师伯谈吧。」卡尔对我说:「你和师伯当面说那种事,只会像刚才那样鸡同鸭讲。」

欠他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正眼看他了。见到我诚惶诚恐地连声道谢,卡尔臭著脸「啧」地咂了嘴。

「我又不是为了帮你。负责演奏的是我们,我只是想把乐器编排的问题赶快处理好。」

尽管如此,我还是再次鞠躬道谢,然后离开了海顿家。

回到公寓的我正要打开自己房门时,惊闻隔壁房传来模糊的呻吟声,急忙冲进去查看。

「小路?」

只见小路以怪异姿势倒在里头房间的钢琴前挣扎著。

「YUKI,我快痛死了,快来救我!」

跑近一看,意想不到的状况让我哑然无语,愣著俯视小路好几秒。三支长号和她丰厚的红发跟双手纠结得乱七八糟,整个人动弹不得。

「你、你还看什么看啊,快帮我解开啦!」

小路面红耳赤地大叫。

「啊,对喔,抱歉。」

我屈膝蹲下,将缠得像智慧环的三支长号和小路的头发一点一点地解开。若不慎挪动长号或小路的手而对其他部位造成额外压力,小路就会不停喊痛,让我绷紧了所有神经。

「……你搞成这样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当各部位处理得差不多能顺利解开时,我试著询问原因。结果小路鼓起红红的脸撇向一边。

「你该不会是找不到长号手就打算自己同时吹三支长号吧?」

「就是那样啦,不行吗!」

最后一支长号从激动的小路发中滑落。

「怎么可能办得到啊,用点常识想想好不好……」

「没试过怎么知道,我可是天才耶!」

就算是天才也只有一张嘴、两只手吧。

「我把我想得到的人全都找遍了。我堂堂贝多芬可是亲自上门拜托耶,结果他们每个一想到宗教法庭就吓得发抖,气死我了!难道他们没有身为艺术家的自尊吗!」

小路说著双拳不停敲打裙襬下的大腿。

「我刚刚也去了海顿师父那边一趟请他帮忙。现在……我还没想到还有什么能帮你的,可是你也不要操之过急嘛。」

「唔、唔唔……我知道啦!」

小路拋下这句话就径自肩膀上下起伏地调整呼吸,最后似乎总算镇定下来,一脸落寞地将长号一支支地捡起、拆解、收回提箱。

「……对不起,你一直在想办法帮我,我还对你发脾气。」

小路难得老实道歉,让我错愕得只能眨眨双眼。

「是怎样?听你道歉感觉很怪耶。」

「你……!我、我知道自己做错事时当然也会道歉啊!不要把我说得好像不懂礼貌啦!」

「对、对不起。」

到头来连我也道歉了,真搞不懂我们是在演哪出。

「那场私人首演,现在日期都已经定好了呢。」

小路垂著肩坐上钢琴椅。

「地点在里西诺夫斯基侯爵府上,时间是下个月。到时候那里会挤满喜欢我音乐的贵族,我也很想让他们听听我的完成品……可是时间好像真的不够了……」

小路有气无力地这么低语之后,一头趴到琴盖上。

我原想问她是否能够延期,但心念一转又把话吞了回去。这并不是时间能够解决的问题。

我回到自己房间后,就算坐在书桌前面对空白的剧本稿纸,情绪仍丝毫涌不上来。小路悲凄的脸、宗教法庭的祭司们深怀恶意的眼神、长号反射的晕光等许多画面在我的意识底下打转。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最坏的情况就是来硬的,主动杀进梵蒂冈威胁他们,或是──

「请容我事先向您告知。」

「哇!」

梅菲的声音冷不防抚上我的右耳,吓得我整个人向左一歪。怎么一点前兆也没有?

「关于这次事件,我也许爱莫能助。」

梅菲倚贴在我的右肩上,以不同往常的严肃口吻这么说。

「……什么意思?」

「宗教法庭那些人不是说过,他们对我也做了一番研究吗?」

「呃,嗯……」

在圣史蒂芬大教堂里听他们那么说时,我也相当震惊。在那之前,我从没把天主教会当一回事,认为比起拿破仑等怪物,对付他们实在轻松太多了。

可是,他们却知道我和萨米尔跟波丽娜的战斗,连我的魔力特质与梅菲的存在都查到了,可见我长期活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从一开始,教会就是我们恶魔的天敌。」

梅菲挽起一把乌黑的长发,并任其从掌中滑落。

「若梵蒂冈是有备而来真心要对付恶魔──没错,只要他们用上圣遗物,我就没有胜算。」

我想起陛下在霍夫堡宫地下墓穴向我展示的圣枪,当时梅菲的恐惧非比寻常。原该散布恐惧的恶魔竟因为它而反过来感到恐惧。

「只要是为了守护YUKI大人和路德维卡小姐,我自当竭尽所能,但请您切勿过分期待。」

我吞下一口唾沫,盯著梅菲的脸微微点头。

梅菲垂下视线,彷佛要摆脱缠在肩上的湿黏空气般把头一甩,随著乌黑长发飞扬而露出来的香肩,转眼又掩于黑暗之下。接著,她背对著我走到窗边。在我眼前,恶魔的背影忽然急速缩小。黑影吐出细小气泡的同时逐渐瘪缩、变形,倒竖的黑发呈片状左右延展、分成四片,毛茸茸的狗耳向正上方抽成细丝,化为触角。

完全化为黑色柑橘凤蝶的梅菲翩然穿过窗棂飘进阳光里,就此振羽而去。

自当竭尽所能──

梅菲所说的话不知为何仍在我耳内萦绕不散。或许我只是对那一刻的到来有所预感,但这时的我实在无从想像,梅菲将在长远日后向我展现的「竭尽所能」会是什么样的情境。

隔天早上,刺耳的脚步声和敲门声吵醒了我。

「YUKI!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啦!」

搔著头和脖子的我把身体拖到玄关开门,看见小路已换上外出服,目光灿烂地对我说:

「我找到长号了!刚刚人家打电话过来,所以我要过去一趟。」

「是喔……」

睡意尚浓的我脑里只有「现在几点」、「太阳爬好高喔」、「睡过头了」,毫无思考能力。

「……那很好啊,三个人都凑齐啦?」

「不是人喔。」

「咦?」

我惊讶得发出了痴呆的声音,小路跟著得意地说:

「不过详细情形要等我过去看看才知道,总之吹的不是人就是了!」

「等、等等,什么意思?」

「打电话来的是个叫做梅智的男人,你听说过吗?他是最近很出名的机械技师哟,我也跟他买了一台节拍器,那真的很了不起耶!」

我的睡意全被小路赶跑了。梅智?

「那我出门啰。」小路这么说著把门关上,却被我在最后一刻把手插进门缝挡下,让她一脸错愕。

「我也要去。」

「……嗯?嗯?为什么?」

「我也要去就对了啦!」

卖艺人梅智在维也纳都心稍北靠运河的住宅区设了间事务所,从我们的公寓搭马车约需十五分钟。

一开门,声音的洪流立即淹没了我和小路,两个人傻在门口。

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节拍器,左边的阶梯形台座陈列著各式各样手拿迷你乐器的小型自动人偶。到处都是类似挂钟或立钟的奇妙机器,天花板还垂吊著附有大量锁链、皮带和齿轮的装置……而且每一个都动个不停,铜舌叩响铃铛、鼓风机吹鸣管笛、棒槌敲打皮鼓,乐声填满了展示室的每个角落。

「嘻、嘻、嘻,欢迎贝多芬大师大驾光临。」

一道矮小人影从房间深处走出来。那是个裹著头巾、身穿毛背心、皮肤黝黑、年龄不详的男子,垂挂在脖子上的小型节拍器一刻不得闲地敲著最急板的节奏。

「哎呀,这不是歌德阁下吗?您也一道同行吗?别来无恙?」

小路怀疑地看了看我和梅智。

「好久不见。」

我也姑且对梅智简单寒暄,并在短暂犹豫后添上问题:

「你不是跟著亚历山大陛下回俄罗斯去了吗?」

「嗯?喔,俄罗斯。俄罗斯是吧。」梅智操著令人难受的尖锐嗓音说:「小人的确受雇为俄军的工学顾问,不过据点是设在维也纳。毕竟关在圣彼得堡搜集不了情报、物资或人才嘛。」

「你们认识啊?」小路来回看著我和梅智,不解地问。

「呃,这个,嗯……」

首次见到梅智博士已经是前年的事了。朝普鲁士启程之前,沙皇亚历山大陛下在霍夫堡宫向我引见了他。当时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一言以蔽之就是──非常可疑。

如今再见更是确定我的感觉无误。

「我们前阵子在宫殿里见过一面。歌德阁下还对小人的研究提供了几句建言呢。」

话一说完,梅智的视线就转到小路身上。

「好啦,言归正传,请两位快来看看小人的拙作吧。」

小路雀跃地尾随梅智进入事务所深处,我也抱著难以言喻的心情跟上。

穿过木门后看到的应该是一间工坊。木屑和铁屑的气味刺痛我的肺,大工作台上遭拆解的引擎裸露出内部构造,墙上吊挂著许多工具。还不用梅智介绍,小路一眼就发现工坊角落的东西并开心地跑了过去。

「就是它吧!好厉害喔,这是三合一的长号吗?」

「是的。光这一台就能同时吹奏中音、次中音、低音三种长号呢。」

梅智捻著髭须骄傲地说。

这机器的外观比我想像中单纯得多。几根铜柱从箱形底座中伸出,金属细管重重缠绕,略高于我的位置装了三支角度各异的长号,有如一尊抽象的水仙铜像。

「……这、这真的能吹长号吗?」

小路不停绕著机器打量,眼中漾著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目光。

「嘻嘻,小人用上了最尖端的技术,就算构造简单,功能也绝不含糊。如果当它是普通的音乐盒,那可就伤脑筋了。小人的目标是为机器灌注生命,而这就是实验品之一。」

「……生命?」

我怀疑地来回看著梅智和长号演奏机。

「贝多芬大师,请您挥挥指挥棒吧。」

梅智笑著朝我瞄了一眼,接著从怀中取出指挥棒交到小路手上。

「大师只要依照您所写的乐谱上长号演奏的段落挥动指挥棒就行了。」

「嗯?嗯?为什么?」

「您挥了就知道。」

于是小路呼出一鼻子的气,大大扬起指挥棒,打下强力的第一拍。

我吓得反射性倒退一步,小路也讶异得差点丢了指挥棒。发现音调因为小路的慌乱而不稳地偏掉,更是让我们惊讶不已。

没错,这机器确实吹奏著长号。C大调温和且强力的三重奏彷佛扩张了工坊内的空间,之前从背后展示室传来不绝于耳的杂乱玩具喧闹声也被冲向遥远的彼端,配合小路的指挥调转和声。长号真是一种奇妙的乐器,那据说最接近人声的乐音在我耳里,有如穿过深谷的回音。

小路演奏完一段乐曲后放下指挥棒,转向梅智的脸上涌现红潮。

「这、这个要多少钱啊?」

并且几乎要扑上梅智似的问道。

「我还不敢说不比人类逊色,不过这台机器真的好厉害喔!我想要!」

才不只是厉害而已。我凝视著那朝三个方向开了花的自动演奏机。碰也没碰居然就能配合指挥吹奏乐曲?就我所知道的二十一世纪科技来想,水准也是高得可怕。

等等,这是诈骗吧?

最后还是这股怀疑使我抬起了头。会不会是那箱形底座和地板相连,底下有机具和隔壁房间相连,有个监视小路动作的助手在那里配合指挥操作机器呢?他是想藉此吓唬客人,用这堆破铜烂铁大捞一笔吧。

结果我这两种小人之心一下子就被梅智同时打碎了。

「很可惜,这东西是非卖品,只能借给您──不用一分钱。」

梅智接著当著睁大眼睛的小路和我面前,将自动演奏机轻轻抬起。底座下什么也没有,和其他地方一样是木头地板。而且是免费出借?

不是──诈骗?

「这东西……」

我尽全力挤出唾液湿润乾涸的嘴巴之余这么问了。

「你是用了魔术吗?之前你──对我说过类似的事吧。」

当时梅智是说,他曾藉事后残迹研究过我所用的魔术。

「哎呀呀,阁下还记得啊。」梅智笑开了。「当然是用了魔术。虽然是不敢在当代顶尖魔术师歌德阁下面前卖弄的雕虫小技,但它还是能做到一般机关做不到的事。」

头巾底下的细眼转向小路。

「它不只看得懂指挥,还能够学习、成长呢。」

「……成长?」小路眨了眨她的大眼睛。

「是的。只要不断让这台机器演奏,它就能自动将投入感情、乐句划分和音调差异等细微的部分调整得更加洗练,还能记住贝多芬大师您的个人习惯,持续进化下去呢。」

「这、这也太厉害了吧!」

「小人愿意将它免费出借,是因为大师您能够亲自教育这台机器就已经等同于租金,毕竟它还远不及人类乐手嘛。嘻、嘻、嘻,天天都是研究天啊。」

小路为了借出前的细部调整而在工坊和装置搏斗,让它吹出千变万化的音调,给了我和梅智在展示室独处的机会。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说起来,梅智从未做出任何实际侵害我或小路的事,但猜疑仍不由自主地渗入我的声音。

「你想让小路做什么?为什么要像猎犬一样在我周围打转?上次亚历山大陛下说过要借重你的机器才能杀了拿破仑吧,那又是怎么回事?」

「嘻、嘻。」

梅智的笑声夹杂在无数节拍器混成的复合节奏中。他装模作样地环视展示室一周后再度面对我,刚才骄傲的光芒似乎已从他眼中退去几分。

「亚历山大陛下是有点太抬举小人了。哎呀呀,当然我这个卖艺人本来就是该尽量抬高自己的身价,嘻,可是要杀了魔王拿破仑?凭我那些机器?」

梅智刺耳的笑声填补他话语的间隙。

「小人不过是想完成某样机器而已。」

「……那是……什么机器?」

「竣工那一刻,我想替它取名叫『万乐响机〈Panharmonicon〉』。」

Panharmonicon。

我听说过。祖父跟我聊贝多芬的故事时应该提过这么一个名称奇特的乐器,不过内容我已经忘了。总之,这样的乐器确实曾出现在我所知的历史中。

「那将会是一架不需人类操纵就能自己动作,且单独奏出任何音乐的梦幻机器。让这样的梦幻化为现实,就是小人内波穆克.梅智的毕生志愿。」

「你想用那种机器做什么?」

我的声音变得僵硬不堪。

「嘻,这问题还真有意思。这可是自动演奏机啊,当然是要拿来表演、开演奏会啊!小人要在世界各地开演奏会,这么稀奇的东西无论在哪个国家一定都能吸引无数人潮,而且不必付乐团人士费用!」

梅智露齿谑笑,将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圈。

「在这方面,也是十足的梦幻机器呢。」

他的话合乎情理,态度也不像在说谎,让我开始对仅由外貌和语气这些表面观感就怀疑他是个奸人的自己感到愧疚。

可是,梅智在我返回小路所在的工坊前吐出的陶醉呢喃,我怎么也无法忘怀。

「没错,能奏出任何音乐,甚至是仍不存在的未来音乐……」

里西诺夫斯基侯爵极为热爱音乐,就连莫札特生前也受过他的资助。他同时也是路德维卡宝贝乐迷俱乐部二号会员,也就是贝多芬初访维也纳那段时期所虏获的信徒之一。

「每次看到侯爵的脸,我的心情就好复杂喔……」

维也纳郊区的里西诺夫斯基府邸准备室里,刚换上鲜红礼服的小路对著镜子嘟嚷著。

「明明是个老是阴魂不散地偷听我新曲的讨厌大叔,可是我还是把好多重要的作品献给了他,让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重要作品指的是第二号交响曲和〈悲怆〉、〈送葬〉等钢琴奏鸣曲吧。光从献曲列表来看,里西诺夫斯基侯爵简直是贝多芬的挚友。

「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他的好朋友是路德维希,才不是我咧!」

小路气得红发抖个不停。

「可是他请你到他家办私人首演,你还是答应啦。」

我故意这么说,想看小路的反应。

「嗯?唔唔唔。」小路抱著胸支支吾吾。「……就说那是……都是因为路德维希的感情还有一点点留在我身体里害的啦。」

就当是这样吧。再说侯爵缠著你不是想偷听,只因为他是个萝莉控。若是让现在的小路和侯爵恢复挚友关系,在各方面都很危险。

这时准备室的门忽然打开。

「路德维卡,我们准备好了。客人们也快等不及,都想先自己跳点舞了呢。」

是卡尔。这天他穿的不是平常的黑色军服,而是里西诺夫斯基府上提供的体面乐团礼服。

「嗯?怎么只有马利亚穿这样啊?烈士他们穿的还是平常那些脏兮兮的黑衣服耶。」

小路看著卡尔身后那群就在门外待命的乐团说了。清一色彪形大汉的斗魂烈士团每个人都是穿著平时的军装。

「因为这是私人演奏会,侯爵不希望我们穿得太严肃,可是又找不到他们的尺寸,所以就至少让我穿成这样了。」

「不错嘛,穿上这种轻飘飘又到处是滚边的上流服装,马利亚看起来也跟贵族一样喔。」

「不要叫我马利亚是听不懂啊!废话少说,快点出场。」

卡尔说完就抓起小路的手臂,把她送进沙龙。热烈掌声中,小路悠然绕过乐团来到听众面前,开始演说开演致词。

「浮士德,你不到观众席上吗?」

「啊,我在这里从后面看就好。」

手还扶在门板上的卡尔不解地揪眉,然后注意到我的言下之意,往乐团左后方──也就是离我们所在的准备室门口最近的位置转过头。

看向开在那里的三大朵金属花──梅智的长号吹奏机。

「你不放心吗?」

「是啊。我想,还是别让它离开视线比较好。」

能够自行学习成长的机器。梅智虽说免费出借是因为以小路的亲身教导代替租金,但我总觉得他另有目的。我时常在他们练习时登门观察这机器的状况,只是到目前为止都没看出异状。

不过,事情说不定会发生在正式演出的舞台上。

「不知怎么著,我也不太喜欢那玩意儿。」卡尔也轻点个头,看向机器。

机器设置在低音提琴后面,不让听众看见。那是顾虑到假如直接摆出来,可能会使听众讶异得影响到对表演的注意力。因此我只能从这里监视。

「真没想到你们会用这么极端的手段。教会那些人怎么都没吭声啊,我还以为他们一定会跑来阻止演奏会呢。」

我也有相同担忧,然而直到这一天,教会都没有任何动静。

「他们会不会真的只是想找碴,不打算实际以违律处置?」

「是就好了。他们难保不会在演奏途中闯进来搞破坏,我也在外面派几个人监视了。」

这个人真的很能干。我又稍微放下心。他连这方面也考虑到啦。

「有事就叫我啊。」

卡尔留下这句话就到观众席去了。他今天的工作比较特殊,要向贵妇们解说乐曲的意涵。

小路致词结束后,团员们各自拿起乐器,同时翻动谱架上的乐谱,掀起有如强风吹过草原的声响。即使从我这个角度,小路被宽阔的黑衣背影遮住后完全看不见,但我还是清楚看到她的指挥棒在令人屏息的寂静中向虚空打下第一拍。

命运的动机那短短四个音,当场将我拖进了纯粹的黑暗里。

每当我听见第五号交响曲的开端,我都会有一种想法。命运来敲门?才没有那么简单。小刀割断绳索,断头台刀刃应声落下──我心中只会浮现这样的画面。在延长的D音停止之前,简直令人无法呼吸。

随后主题轻轻地开始,象徵命运动机的四个音在各种不同的段落中出现、重组,在填补合音的同时逐渐移转,忽然给我一种模拟粒子运动的感觉。「命运」之名的意义或许就在这里,还没有任何人发现。一个音符碰撞另一个音符,再牵连下一个音符,不断导出没有巧合介入余地的无限连续运算,组成压倒性的纯粹理论美。

啊啊,不行,不可以入迷,我正在监视呢。于是我强行将意识拉回长号吹奏机上。

完全不知道是由于什么样的原理,机器保持著沉默,纵使小路全心全意地挥著指挥棒也毫无反应。它很清楚现在不是长号出场的时候。

我为了躲避音乐的吸引,一边刻意在膝上打著不同的节奏一边观察机器的支柱和金属管是否有所变化。尽管如此,乐曲一来到第三乐章诡谲的谐谑曲通过赋格手法,使得紧迫感节节升高的部分,我还是吞了吞口水,置身于音乐洪流之中。

最终乐章的合奏迸出吞噬了我的爆炸性光辉。长号也有如重获自由般吼叫,使乐团包围在光晕之中。

即使全身昂扬得有如火烧,我仍确实地看见了。因狂喜而咆哮的三支长号的支柱和金属管忽然歪曲,这里拧扭、那里融合,开始改变形状。次中音和低音长号变成了两条手臂,与中音长号连结的管子自动增加,成为丰厚的发束──

变形只持续了短短十几秒。管子在进入第二主题的瞬间纾解,支柱取回直线、三支乐器被拉回原来的位置,事不关己地恢复它平时彷若巨大水仙花的样貌。

我就这么在错愕之中恍然听著最终乐章的剩余部分。曲子是何时结束,小路是何时放下指挥棒,我都没有印象。回神时,掌声已取代了乐声。

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目击者恐怕只有我一个。那机器变成的,不就是……不就是──

「……您看见了吗?」

耳畔传来窃语。原来不只我,另一人──梅菲也在我身边目击了那一切。身为恶魔的她声音里竟也掺杂著惊愕与不安。

「……嗯。那是──」

「是的,就是路德维卡小姐。」

那亲眼目睹也难以置信的现象,却被梅菲清楚地说出口。直到这一刻,我才认同那是事实。

时间虽短,但那自动演奏机确实变化成类似小路的形象。

什么跟什么?那台机器是什么东西?梅智安的是什么心?

「他用的魔术就连我也摸不清呢。真是相当高明的技术。」

梅菲颤抖著唇如此低语。

「能自行学习成长的机器。原来如此,看来那个名叫梅智的男人的确没说谎,可是他也没有说出全部实情。那个机器要学的,并不是演奏技术或指挥者的习惯这些小事。看样子──」

我看向梅菲的侧脸。她黑色犬耳内侧的白毛正倒竖著,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战栗。

「──看样子那恐怕是要学习路德维卡小姐的一切,成为另一个路德维卡小姐。」

第五号交响曲结束后,小路秀了手钢琴奏鸣曲让听众纾缓一下,接著直接以第六号交响曲〈田园〉结束这天的私人首演。前来与会的贵族们纷纷为自己能见证两大历史名曲首演的奇迹而感激涕零;无论小路如何鞠躬道谢,掌声中的热度也丝毫未减。

「真是的,听众好像很满足耶!」

演奏会后,小路一边看著梅智事务所的助理们将长号吹奏机搬上马车一边鼓著脸说:

「我还是不怎么满意。虽然在正式开演前我已经调整过好几次了,音色还是没有人吹的长号美呢。」

「啊,嗯……」

「我知道那机器真的很厉害,但如果不是像这次这样有教会捣乱,应该是不需要那种东西吧。首场公演还是得找人类长号手过来才行。」

我几乎没在听小路在说些什么。我凝视著结束捆装、从马车出来的工人之一。隔著那身简朴的工作服也能看出他的体态锻炼得相当结实,且举手投足一丝不苟,摆明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另外,听了他和其他工作人员的对话,发现他的德语有俄罗斯口音,表示他是俄军的人。那个长号吹奏机果然和俄军脱不了干系。

俄罗斯和梅智究竟想让小路做些什么?

我抱著复杂的心情目送运货马车载著机器离去。

演奏一结束,我就尽快通知卡尔有关机械的异状,但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决定是否该告诉小路本人,直到一起坐上马车回家也仍然说不出口。

一旦让她知道机器会变形,她说不定会好奇地想再用一次那台机械,或是气得直奔梅智事务所兴师问罪。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小路和那个可疑的卖艺人再有牵扯,期盼她及早忘了自动演奏机。她不喜欢机器的演奏真是一大福音,只要闭口不提,很快就能让她兴趣全失吧。

而我的愿望就在隔天以无比惊人的形式实现了。一个令人顾不得什么机器不机器的严重问题已向我们直扑而来。

维也纳音乐协会打电话过来,是在隔天早上我和小路在她的房间一起吃早餐的时候。

「……萨里耶利老师叫我过去,还找你一起去耶。」

挂上电话后,小路郁郁地说。

「……是有关长号的事吧。」

我停下撕开面包的手这么问了。最近几天一直在肚子里打滚的不祥预感,彷佛在这一刻凝结成一块。

「应该吧。他没告诉我是什么事,可是语气很沉重。」

我们就这么搁下早餐,离开公寓上了马车。

被带到音乐协会的会长办公室时,正专注地振笔疾书的萨里耶利老师抬眼喃喃说声「你们来啦,不好意思」,接著视线又回到纸面。

写完信并封笺后,老师叫来秘书交付信件,等秘书离开办公室后才终于转向我们。我和小路也感到气氛非比寻常,静静站在门边候著。

「抱歉让两位等这么久,这封信我非得尽快寄出去不可。」

老师眉头挤出的皱纹都要变成不会消失的裂缝了。

「我是为了什么找两位过来,我想两位也心里有数吧。」

「是昨天私人演奏会的事吗?」

小路开了口。从声音能听出她已经尽量克制不将烦躁表现在外。

「没错。看来我的忠告──是白费了。」

萨里耶利老师身子深深沉进办公椅,吐出长长的气。

「当时态度不够强硬,让我现在很后悔。我原本笃定无论贝多芬同学你再怎么不平,也不会有哪个长号手胆敢与教会作对、答应你的邀请,想不到会有自动演奏这招……」

「不管老师再怎么强硬,该做的事我还是会做啦。」

小路断然回答,萨里耶利老师的叹息因此变得有些沙哑。

「我想也是,你向来都只会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可是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我刚寄的,就是要给梵蒂冈的抗议函。」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给梵蒂冈的抗议函?不过是昨天的事,梵蒂冈能做什么动作?

「教宗厅已经来过电话了吗?」

「不是电话,是正式信函。这实在太夸张了,简直是未审先判。事情才发生不到一天啊,他们绝对没经过正式审理,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吧。」

萨里耶利老师将愤憾咬在牙关里,将一张摊在桌缘的纸翻过来推到我们面前。那是一张纹饰复古的信纸,右下方印有教宗厅宗教法庭的徽记。小路看得脸色铁青。萨里耶利老师的指尖指在最顶端的受状人上,写的是路德维卡.冯.贝多芬。

「贝多芬同学,你已经被他们以渎圣之罪判处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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