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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五幕

艾福特是个充满红色屋顶、美丽优雅的城市。我住在威玛时常来这里走走,对这里相当熟悉。幸好火车到站时天色已昏沉,否则用恶魔染红的右眼观看如此充满回忆的景物,感觉一定不怎么好。

车站外的广场停了成列马车,两道人影下了其中一辆马车就向我跑来。他们的脸都深罩在披风兜帽底下,但一经过街灯底下,我就认出了他们。

「公爵!」我也跑上前去。

「沃尔夫冈,好久不见啦!」

中段浑圆的男子掀开兜帽,露出一张顶著卷发的油亮面容。

「久疏问候。」我也握手回礼。他是威玛公爵卡尔.奥古斯特,过去歌德参与政务时的君主兼好友,跟著他的另一个人多半是随从吧。

「你没时间了吧。拿破仑正在市政厅和诸侯个人谈话,快上车。」

奥古斯特公爵用下巴示意背后的马车。

「没想到公爵会亲自跑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一起上了马车后,我过意不去地致歉。

离开维也纳前,我曾致电奥古斯特公爵。由于需要一点门路,好让我在抵达艾福特后能以最快速度会见拿破仑,便请老朋友帮这个忙。但想不到他居然亲自到站接送。

「虽然我不清楚你是为了什么,总归是需要保密的事吧。」

公爵压低声音说:

「所以知道你来艾福特的人当然是愈少愈好,我就自己来了。」

「……公爵……真是太感激您了。」

尽管这一阵子全无往来,但公爵依然是过去那位照顾我的好君主、好朋友,我感动得眼眶都湿了。

「你应该也知道,我现在是拿破仑的属下。」

奥古斯特公爵面带愁容地说。他所统治的萨克森公国如今是莱茵邦联的一员,由神圣罗马帝国权威扫地后绝望地与其切割的德意志众邦国所组成──说好听一点是如此,但实情不过是法国的附庸国。

「我现在凡事都得小心,不能让人质疑我对拿破仑有敌意。无论你待会儿想做什么……我顶多只能帮你带这条路了。」

「我都明白。」

我急忙回答。

「光是这样就非常足够了。再说我也不是来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想和拿破仑谈谈而已。」

奥古斯特公爵的视线打量过我的表情后问:

「听说你和那个魔王打过几次交道是吧?」

「是、是啊。」

「你不怕他吗?」公爵搓著自己的上臂说道:「我──和他面对面那时,吓得毛骨悚然。原因我说不上来……不是强悍或权力那种层次的问题……」

我能理解他的意思,稍稍点了头。

「怕当然会怕,可是怎么说呢……用魔王称呼他似乎太夸张了点。」

见到有人站在无底洞边会心里发毛,不敢接近。我对拿破仑的恐惧就类似这种感觉。

「嗯。的确,是有这种感觉。沃尔夫冈你不愧是个诗人啊……」

公爵点了两三次头又说:

「但这么说来,这要比单纯只是暴虐的魔王可怕多了吧?」

「……是的。」

可是,我还是得见他一面。就算空著手来,也要让他听进我的话才行。

「只怕你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啊。」

马车在公爵这么说时猛然急停,马匹扬蹄嘶鸣。公爵吓得站起,我也开门探向车外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艾福特市政厅的雄伟剪影耸立在一街块前的右侧,各楼层都怕人看不见似的高挂法国三色旗。「还离那么远,为什么停下来了!」即使公爵如此怒骂,车夫也只是惶恐地回头看我。

挡在路中央的是一队士兵。从别上羽毛的军帽和金穗肩章来看,大概是法军的近卫兵。正中央的一人走上前来瞪著我说:

「您是沃尔夫冈.歌德阁下吧,陛下正在等您。」

我睁圆了眼,身旁的奥古斯特公爵也吓了一跳。他知道我要来?

「抱歉,请公爵阁下在此留步。」

近卫队长的口气不容任何异议。于是我下了车,临走前只和奥古斯特公爵对看一眼,什么也没多说。

我在艾福特市政厅最顶楼的办公室和拿破仑再次见面了。

他坐在背向大窗的办公椅上,在带我进门的近卫兵离开前都只是默默地瞪著我,直到关门声响起才总算站起。

那身朴素的军服凸显出他经过千锤百炼的体格;钢灰色的头发和黯淡无光的眼睛,以及有如玻璃浆制成的工整瘦脸,让我感到他真的一点也没变老。

拿破仑开口:

「你还是人类吧?」

不知为何,强烈的既视感震撼了我。我听过这句话──我心想。这句话已经向我投来无数次,且全是来自这个男人。

「在失去、交易了那么多次以后,你还是人类吧?」

我全身紧绷地回瞪拿破仑。我为什么听过这句话,为什么会清楚记得这个场面?

拿破仑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绕过办公桌来到我身旁。

「原本应该是今天的。」他说了:「你和我──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和拿破仑第一次见面,原该是今天。」

我恍然大悟。

这男人一再重复著相同的历史。时光将在他死于圣赫勒拿岛时回溯,带著所有记忆回到过去,重蹈拿破仑.波拿巴充满光荣、霸道和污辱的生涯。其过程中也包含了结识歌德。

原本今天是他们邂逅的日子,所以他才会事先知道我要来艾福特吗?

「歌德藉魔力返老还童,或是如此深入我的战斗,这些至今从没发生过,都是这一轮才有的事。事到如今,我对你依然无从计测。」

拿破仑倚著桌缘仔细打量我全身上下。

「也不知道你是敌人还是其他立场。若你只是把灵魂卖给恶魔、藉憎恶化为恶鬼攻击我,那就简单多了……可是你还是个人类。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实在不懂。」

「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我无视拿破仑的抽象言词如此直言。时间不多了。

「请你立刻释放法军监禁的教宗……不对,不需要释放,只要安排他联络梵蒂冈就行了。」

死气沉沉的视线横扫过我的躯体。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你的要求?」

他的回答在某方面使我松了口气。这反应十分正常,看来我们能继续对话。

「因为我有一些会吸引你的筹码。」

我下意识地背起手,也许是不想让他发现我掌中汗水淋漓吧。拿破仑眯起眼说道:

「我应该说过了,你还不懂吗?我要的不是一般人会追求的东西,无论弄来多少恶魔的力量,你也讨不来的。」

「我当然懂。」我先简短回答,伸舌润唇后再说:「你想脱离这个回圈吧?」

「你是说你办得到吗?」

「我办得到。」

拿破仑的视线彷佛要刺破我的胸、折断肋骨、直接接触心脏般探寻我的真意。我将淤积在喉咙的气顺著言语一并吐出:

「我……得到了某件圣遗物的使用权。」

室温似乎产生些微的改变。拿破仑的视线掺杂著惊疑,使我感到压迫感稍稍减轻。我回想起奥地利皇帝法兰兹陛下在地下墓穴向我展示圣枪时见到的银光。使用权当然是夸大,陛下只是姑且让我看看而已,可是现在不容许我选择隐晦的词。

「你的妹妹波丽娜.波拿巴告诉过我,说带你来到这世界的恶魔并不是她。」

「那又怎么样?」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杀了那个恶魔。」

这句话确实让拿破仑没有表情的脸上激起了涟漪。我吞了唾液压下咽喉的刺痛,继续说道:

「只要消灭他,就应该能放你离开这个怪异的世界。这就是我能提供的筹码。」

接下来好一阵子,沉默充斥在我们之间。我将这视为一个好预兆。他考虑了,光是这样就算是进步。

「我很怀疑。」

经过一段令人开始不安的时间,拿破仑终于开口:

「杀了守护恶魔就能放我离开这个世界?那你怎么说?带你来的恶魔都被梵蒂冈的人杀了,你也没得到解放啊。」

后脑杓突然一阵火热。

「梅菲她……!」

才没死。「在这里宣泄那种情绪也没用」的想法奇迹似的阻止了我,让我即时甩头抖落接下来的话。现在要专注在说服拿破仑这件事上,说的是谎言或臆测都无妨,有多少说多少。

「……没错,杀了你的恶魔看来是不会造成立即性的影响,但应该能切断轮回。之后你就算死了,也没有恶魔会把你送回过去,到时候就解脱了。」

「就一个毫无根据的推测而言,倒是挺有趣的。」

但拿破仑的语气里就连嘲笑的意思也没有。

「可是你没有证据。难道死了就回溯过去的机制,就不会是独立在恶魔之外运行的吗?那样的话不只是我的命运不会因为恶魔的死而改变,就连能停止这机制的恶魔也没了,反而确定我将永远离不开地狱……这不是不可能。」

「可──可是……!」

可是你也没有证据这么说啊。我虽想这么说,但说了又能怎样。假如他推论正确,那么守护恶魔的死将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他不可能用这么危险的赌注交换教宗。

「再说,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咦?」

「不管是你还是谁,都杀不了那种东西。」

我注视著拿破仑的脸。他的眉宇之间首度显露出如此的挫折感。

「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战胜那种东西……你知道我这段人生已经重复几次了吗?我当然也想过杀了恶魔来切断我的轮回,可是没用的,没人杀得了那种东西。」

「恶魔──确实拥有人类远不及的强大力量,但只要用上圣遗物──」

「不是那种问题。」

拿破仑一口就打断我的话,且唇角微微弯起。他是在笑吗?

「试过就知道了。到时候你自己也不会想再说这些梦话吧。」

试什么……?

我开始听见自己的虚势崩垮的声音。他是要在这里叫出守护恶魔吗?我刚说的一切全是大话,根本没做好与恶魔对质的准备或觉悟。

「西蒙,可以进来了。」

听拿破仑这么说,我全身都僵了。

「我已经在这儿了。」

突如其来的答覆使我错愕地看向办公桌。

他在那里多久了?有个白发略长的男子跷著脚深坐在办公椅上,面容忧郁地一手翻阅腿上厚重的书,单眼镜挂著金锁链,脸上没有皱纹,五官较偏女性化,但一点也不觉得年轻,有如不少艺术家或学者等离群索居的人物那样,年龄难以猜测。

「你都听见了吗,西蒙?」拿破仑叹息道。

「是的,听了十之八九吧。浮士德提及圣遗物时,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没笑出来呢。」

名叫西蒙的男子以柔软清澈的声音回答。他一点也不像恶魔,梅菲、萨米尔、波丽娜.波拿巴或华德斯坦伯爵……我至今面对过的诸多恶魔共有的那种彷佛能扭曲周围空气般的压迫感,在他身上丝毫感受不到。

他就是拿破仑的守护恶魔?我来回看了看他们。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相比之下,拿破仑还比他更像恶魔一万倍。

忽然间,我的右眼痛彻心扉,使我呻吟著缩起头。染红的视野边缘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

「浮士德,那家伙很危险,凭你是无法跟他斗的。」

乌利安扭曲至极的声音刺上鼓膜,我的四肢颤抖不已。在布罗肯峰顶狂舞的火舌、飞雪和黑暗溢出我的右眼,在办公室中肆虐;西蒙雪白的头发、披肩和桌上的文件四散纷飞,天花板的吊灯也吱轧作响。我以手掌用力按压右眼,试图阻止这一切。

这时,西蒙缓缓站起。

他下一个行动实在是非常怪异。他将桌上的墨壶、纸镇、笔筒、堆高的书等小东西各移动一点点,然后拿起水壶,在桌面上倒出几个小水滩。

那是在──做什么?

他接著又坐回椅子上,整个背深深贴上椅背。就在这瞬间,某种巨物从天花板──锁链断裂的吊灯──掉下来砸中桌缘。急忙向后跳开的我见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几根蜡烛从吊灯跳向桌面,但无一例外地全都落在他事先滴好的水上。小小的火苗接连熄灭,产生几丝白烟。

我的喉咙跟著吐出乾枯的气息。

西蒙悠然起身,以不像是刚有吊灯摔在鼻尖前的从容态度向桌面伸手,从被压碎的吊灯残骸间取出毫发无伤的墨壶和纸镇等物,看得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从魔女之夜喷流而出的魔性之风已在不觉之间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充斥整座办公室的寂静。一会儿后,墙边的拿破仑不悦地嘀咕:

「……西蒙,既然知道会掉下来,你应该先处理吊灯本身吧。」

「那么费力的事,我才不想做。」

西蒙慵懒地这么说,并继续看放在他腿上的书。

「灭了火就能保住文件,之后只要买新的吊灯和办公桌就行了吧。」

即使到现在,我依然无法呼吸。

那个男人预知了吊灯的掉落。不对,那是不难预测的事,问题是他还稍微调整了墨壶和纸镇的位置,没让吊灯压毁。难道他连掉落角度,甚至所有蜡烛的散落位置都能预知?

是巧合。我几乎要这么哄骗自己。

但这时西蒙的视线离开书面,对我微笑。

「浮士德,你这么想──只不过是暴露你的无知喔。」

我抽了一口气。血液流动声在脑中回响,支配我半边视觉的魔女之夜的赤红,显示了那男子的另一种面目,使我喉管为之冻结。我看见的已与人形扯不上关系,只是一团难以言喻、不停蠢动的黑暗。

我终于都明白了。

这男人当然知道吊灯会坠落。会发生什么事,他都能清楚掌握。他事先滴水以熄灭烛火并不是因为懒惰,而是为了展示他的力量、为了嘲笑我。那是一段做作、无聊但又极具效果的小短剧,让我到现在都哑口无言。

「浮士德,我们先撤退,他不是赢得了的对手。他可是──」

乌利安继续对我沙哑地耳语:

「──『命运』本身啊。」

西蒙。

我极力翻找歌德的知识,然后确信。他是亲近拿破仑的数学、物理学兼天文学家,名叫皮耶尔-西蒙──

「……拉普拉斯。」

听见这名字溜出我的唇间,他满足地笑道:

「连歌德阁下也听说过我的姓名,真是荣幸之至啊。」

他可是命运本身啊。乌利安充满畏惧的言语在我脑中空虚地盘旋。

皮耶尔-西蒙.拉普拉斯,就连出生于二十一世纪的我的知识当中也包含这名字。他在数学及物理学方面都留下了稀世功绩,但他最为知名的是他所提倡的「决定论」世界观。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假如某一智慧体知道某一瞬间全宇宙所有物质的位置及动量,便能循著物理法则,透过数学计算确实预知未来。

这假设引起后人的无限想像,最后不知是谁开始的,众人渐渐地将这智慧体称为──

──「拉普拉斯的恶魔」。

我的视野开始充血、闪烁红光。乌利安仍对我不停说话,从右侧痛击我的意识。

「哎呀,乌利安将军,不需要这么紧张嘛。」

西蒙──恶魔拉普拉斯以极端沉稳的语气说:

「你的主人浮士德并不是我的敌人。无论是嘲笑还是实际上的意思都是。」

「……或许吧。」乌利安低吟:「想不到跟随拿破仑的竟然是你这样的角色。我不会让你在我品尝主人浮士德的灵魂前伤到他一根寒毛,就连万分之一的机率也不给。」

「能受乌利安将军如此重视,感觉倒也不坏啊。呵呵,命运本身是吧,的确是如此。」

拉普拉斯的视线移向我,使我喉头一抽。

「浮士德你曾和贝多芬有过一段有趣的议论吧,说命运只是单纯的预测而已。看样子,那个女孩虽然算不上聪明绝顶,但拥有能够看穿事物本质的洞察力呢。的确,命运不过是精准度高到极限的预测罢了。」

精准度高到极限的预测──假如那就是恶魔拉普拉斯的力量。

我朝拿破仑瞄了一眼,他仍旧面无表情地瞪视著我。

「所以我说你是白费力气。」

拿破仑冷冷地说道。没人胜得了拉普拉斯,任何未来都会被他预见、扭转。拿破仑是这个意思吗?他的绝望直接传了过来,让我尝到同样的滋味。

「而且浮士德,你对命运所谓何物还不甚了解。」

拉普拉斯自得其乐地笑著说:

「贝多芬也说过如果能完全预知命运,人就有办法改变,那命运也不再是命运了,对吧?」

他为何连我和小路之间的对话都知道?这样的疑问连我的意识表层也没能触及,因为他可是近乎全知的怪物啊。不过更让我惊惧的是下一句话。

「不懂命运的人才会有那种天真的误解。就让我告诉你,当人们真正得知自己的命运时会作何反应吧。」

拉普拉斯彷佛以舌尖转弄我的心脏似的说:

「──会试图顺从喔。」

不懂他言下之意的我恍惚地注视了他玻璃艺品般的脸庞好一阵子。会试图顺从?

「你就是很好的例子。」拉普拉斯指著我说。那细长的指尖彷佛贯穿了我的肺腑,使我不由得按著胸口后退一步。

「我……例子?为什么……?」

我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从胸口开的洞流出来似的。

「乌利安将军不是让你看过贝多芬即将被烧死的命运吗?」

「那又……怎么样?」

我一边回嘴一边为换气而喘息。太诡异了,拉普拉斯的话渗进我的皮肤,几乎融入我体内。

「你是看到了命运才会来到这艾福特,为的就是实现命运。」

我凝视拉普拉斯的嘴摇头。为了实现命运?我是为了让小路死才来的?他到底在说什么?

「计划逮捕贝多芬的人就是我。」

拿破仑的话从旁狠狠揍了我一拳。我错愕得两腿发软,差点跌坐在地毯上。

「梵蒂冈应该还没察觉,不过幽禁教宗、阻却外联,煽动宗教法庭强行采取异端审问,都是我的意思。」

「……什──」

我将不成声的气团推出咽喉,自责的情绪急涌不止。这并不是猜不到的事,拿破仑从一开始就警戒著小路,害怕她的音乐会催生某些科技,总有一天会危害到自己的生命。可是──

「有、有必要利用教会吗!」

「假如借梵蒂冈的刀宣布公开处刑的消息,躲在暗地里行动的俄罗斯或许会露点马脚。这就是拿破仑陛下的计策。」

拉普拉斯悠哉地翻著书页讪笑。俄罗斯?记得俄罗斯曾透过梅智企图利用小路,拿破仑是从中嗅到了危险,想以小路为饵引诱他们吗……?

「不过,看样子亚历山大陛下比想像中更为慎重呢。抑或是,他已经不需要贝多芬了……总之这饵钓中的就只有你浮士德一个。真是浪费了不少时间呢,我亲爱的陛下。」

「闭嘴。」

拿破仑表情苦闷地放下听筒。我瞪大了眼。他是什么时候打电话的?打去哪里?

「再浪费时间也到此为止。那个女的很快就不是问题了。」

当然是打给他在梵蒂冈安插的手下下指示啊。他知道我要阻止这一切,故意提早了小路的刑期。拉普拉斯的笑容、话语都沾黏在我赤红混浊的意识上。预知了命运的人会试图顺从。

我来到艾福特不仅一点帮助也没有──还因为我的出现……而加速了……加速了小路上火刑台的命运──

「乌利安!」

呼唤他的同时,右眼喷涌出的如焰飞雪化为激流包围了我,魔女之夜膨胀的空气急速侵蚀现世。夜的黑、雪的白和灼烧眼睛的火红,瞬时掩盖了拿破仑和拉普拉斯的身影。

「飞到梵蒂冈去,赶快!」

「无谓的挣扎……」

乌利安在高卷的漆黑风中说道:

「不过,你就尽管燃烧魔力,用吞噬全世界之势散布魔女之夜吧!」

身体接著浮起,投入黑暗之中。我捏住耳环,用指尖感受它彷佛与我化为一体的脉动大喊:

「卡尔!我失败了!请立刻突击!」

声音化为迸射的电光,在黑暗中绘出复杂的几何图案飞散而去。我自己的身体则分解成千千万万颗漆黑粒子,涡漩著织入风中,窜上没有星光的魔界天空。

遥远眼下魔女们有如哀号的不协和音合唱,入耳后瞬即远去。

──风息星儿逃……

──哀月把脸罩……

──魔音缭绕起,星火亿飞耀!

圣彼得大教堂洁白的大圆顶浮现在暗云低垂的夜空中,彷佛是代替天上失色的月亮辉映光芒的地上的月亮。面对正东的教堂展开列柱的双臂,温柔环抱椭圆形的门前广场。

立于教堂正面与列柱廊的圣人像,被下方火光烧得脸上满布跳著诡异舞蹈的阴影。广场上可见数百道手持火炬的人影在中央的方尖碑周边接力搬运、堆积著些什么。

我们在隔了一段距离的石板坡上观察著广场的状况。

永恒之都罗马──由其中心地向西越过台伯河,有个历史悠久的地带。其中城墙围起的一角──教宗圣殿梵蒂冈,就要迎接不眠的夜晚。

「这里是我等力量无法突破的圣地。」

乌利安不甘地对我耳语。

「虽然只要踏进一步,我们就能亵渎那里每个角落,占为己有;但那里总归是他们的大本营,根本接近不了,所以才会选那里当刑场吧……」

我快步前进之余点头回应。发觉夜深后仍不安宁的罗马居民们三三两两地上了街,不解地观望挤满火炬的圣彼得大教堂,我则是在围观人群的夹缝间尽快地跑。

「这样就够近了,乌利安。」

我为了掩饰自己急促的心跳刻意说出口。

「我们赶上了。那些人还在堆柴。」

魔女之夜连接了相隔约有一千公里的艾福特和罗马,移动时间应该只有几分钟。释放魔力的余波使我的右眼仍阵阵抽痛且流著血泪,头发也在整段路上被飞雪吹得结冻。

我赶上了。相信是赶上了,火还没点燃。啊啊,有根木柱高竖在圣彼得广场的方尖碑前,底下满是逐渐堆高的薪柴,还似乎能看见几撮随夜风飘动的红发在教士群的黑色法袍间错动。我赶得上,相信我一定赶得上。不抱信仰的我现在也只能如此祈祷。

「一旦过了城墙,魔女之夜就帮不上忙了,僧兵很快就会围捕你这个无力的作家。你不会不懂吧?」

乌利安在切削耳廓的夜风中说道。我当然懂。喉舌枯乾的我不作声地回答。但我非去不可。

「结果事情就是拉普拉斯说的那样吗?无论你怎么想,都会把命运推向现实啊。」

我将亲眼见证小路死于火刑的情境──那样的未来,是当时乌利安向我展示的结局。拉普拉斯嘲笑我,说人类的意志也将遭到命运吞噬。而现在轮到你也来笑我了吗?乌利安。

「无谓的坚持。你搞不好会死得比那女孩还快呢。从尸体带走的灵魂味道可就差多了……」

少废话。无谓的坚持?一点也没错。我等等要做的,是至今种种谎言、矫饰或诈术都完全无法相比的最低俗闹剧,你就乖乖闭嘴一旁看著吧。

我感到恶魔的气息忽而远离。是因为接近了圣彼得广场的缘故。右眼不再疼痛,红幕淡去、视野复明。梵蒂冈充满虔诚信仰的空气将魔物拒绝在外。

尖锐的现实感直逼而来。取代眼中炙热的,是脚蹬铺石的痛和关节的惨叫。

「怎么了?」「火刑?」「不是明天吗?」

「已经开始了?」「喂,我们去看看。」

市民一张张嘴巴说著诸如此类的话,在广场火光的吸引下陆续涌过宽广的街道。我挤开围观群众的背不断前进,前方祭司们开始齐声低咏,数百火炬朝天高举,灼烧夜空。

眼前豁然开朗。我踏进了广场之中。列柱廊向左右大展双翼,彼端融入黑夜,无法看清。这广场是如此宽阔,彷佛身处再无阻却的白色沙漠。但钟声、祭司们的唱和与火炬爆裂声将我拉回现实、不留一点余韵地刮除浅渗肌肤的魔女之夜,让我深深体认自己形同赤身裸体。

注意到耳环的脉动消失后,我才又想起卡尔。我的任性和失败说不定会害他们白白牺牲。他们已经攻进了萨沃纳的法军基地吧,就算能抵达教宗所在,若是无法脱身──

我甩甩头。别想这些,现在别想其他事。

于是我抬头大叫:

「──小路!」

架设在方尖碑前的火刑台──一根木柱矗立于规模夸张的薪柴底座正中央──缚于其上的少女身影清晰地映入我眼中。小路似乎没听见我的声音,仍低著头,脸藏在丰厚的红发里。

然而祭司们确实听见了。许多火把划出粗暴的圆,一列不祥的黑头巾直奔而来。

「咿嘻!」

「咿嘻嘻嘻嘻嘻嘻!」

头巾中不时渗出不知是笑声还是磨牙声的声响。

「歌德!」「愚蠢的东西,竟敢私闯圣地!」

「审判、审判!接受审判!」「活剥他、让主的威光净化他每一根骨头!」

即使宗教法庭的僧兵手持武器奔来,我仍是不逃也不抵抗,被打倒在地、剥去外套,头也被踩了好几下。炽铁味充斥在鼻腔深处阻塞呼吸,血和胃液抹脏了广场的铺石。

「你的妖术在这圣地是起不了作用的!」

「你那个靠山恶魔早就被我们消灭啦!」

「站起来,你这污秽的叛教徒!」

一人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扯离地面,另一个将我的手扭到背后,痛得我呻吟弓身。我就这么被拖过石板地、穿过左右分开的祭司的队列,来到火刑台前。

「──YUKI!」

怀念的声音从天飘降。我勉强睁开肿起的眼睛望向声音来源,看见堆高的薪柴上以锁链缠于木柱的少女。我顿时寒毛倒竖,她衣物的裂口、锁链压迫皮肤的角度、被血黏在脸上的发丝,都和那时乌利安向我展示的雾中影像分毫不差。

「……小路……」

我想对她笑,但嘴唇几乎动不了。

「你、你干嘛到这里来啊,笨蛋!」

小路扭身扯链大骂。

「连你也白白送死不就什么都完了吗?死脑筋!笨蛋!南瓜头!」

泪水逐渐淹没了她的骂声。这时一支火炬从旁伸来,在她胸口用力一顶。

「──呃啊!」

小路顿时一昏,头重重垂下。火虽没烧上她的衣服或头发,却在锁骨一带熏出一片明显的黑。试图嘶吼些什么的我也被从旁揍倒,整张脸贴上地面的石板。

一道轻细的脚步声接近。

「吵死人了。早知道就再多教训她一点,让她再也开不了口。」

然后是老迈的说话声,朱红色衣襬在视野边角掠过。我忍痛转头向上看去,见到了一名身穿红袍、体态圆润的老人站在火刑台边。那老主教朝我一瞥,视线接著转到无力地被绑在木柱上的小路。

「她可是魔女啊,下手别客气。」

周边僧兵接连深深鞠躬。我这才发现那是枢机主教,宗教法庭恐怕就是听命于他。

「枢机主教,这是沃尔夫冈.歌德带来的东西。」

刚才一直在搜我身的一名祭司来到主教面前,呈上一支小玻璃管。枢机主教看了从我口袋没收的真空管一眼,皱起没有毛的眉头说:

「那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多半是某种机械零件……」

「检验之后,没发现任何特殊力量。」

「那当然。这里可是梵蒂冈,低贱的魔术是进不来的。」

枢机主教转向我蹲下说:

「你不会真的什么也不准备就一个人闯进来吧,是诱饵还是什么吗?这魔女的背后一定有只操弄阴谋的魔手,那些人不会不来救她的,快给我从实招来。」

「……想太多,只有我一个。」

枢机主教一起身就往我后脑杓用力一踩。我顿时眼冒金星,剧痛随后而至,某种温热的物体沾湿我的鼻唇。

「──YUKI!」小路悲痛的吶喊也彷佛好远好远。

「还是别装了吧,叛教徒歌德。」

枢机主教冰冷的声音从后脑杓落下。

「服侍你的恶魔已经被我们消灭,就算你能找来其他恶魔,这梵蒂冈可是至圣之地,在主无穷尽的圣光前没有魔力作祟的余地……如此一来,你只能依赖兵力或机械了。」

枢机主教的脚拧转起来,把我的脸压在铺石上不放。

「别看扁宗教法庭了。我们早就知道有人企图把贝多芬的邪恶音乐投入军事用途,想威胁教会的威光。」

我紧咬著牙强忍痛苦。把小路的音乐投入军事用途?梅智想做的恐怕就是这么回事。想必拿破仑就是藉散布不完整的情资来引起教会对小路的猜疑,驱使宗教法庭采取强硬手段。

「还不快说,在你背后的是什么人?是奥地利,还是你和拿破仑表面装作敌对,其实私底下是一伙的?」

「……你们得到的情报都是拿破仑的陷阱。」

我断断续续地说。

「你们都被拿破仑利用了啊。」

「胡说八道!」

枢机主教狠狠踹了我的头。那瞬间,我还以为自己的脖子会就这么被扯断了。

「有种就再欺负YUKI试试看啊,我一定会诅咒你们一辈子!」

小路气愤地哭叫。

「事到如今还想耍诈,少笑死人了!」枢机主教疾声唾骂。真是白费唇舌──我不禁自嘲。毕竟企图将小路的音乐投入军事用途的人确实存在,宗教法庭也确信自己掌握事实,丝毫不认为自己是遭到假情报操弄。

「枢机主教,不如也让歌德尝尝火烤的滋味,看他招是不招。」

一名祭司如此说道。

「和YUKI没关系吧!」小路悲痛地喊得破音了。「你们想杀的是我、不就是我吗!给我把YUKI放了!」

火炬再度戳向小路的腹侧,使她劈头散发地惨叫。瘀黑的愤怒在我肚子里打转。我要杀光你们,让你们粉身碎骨。我几乎要咬出血地紧咬嘴唇强压激愤,让愤怒接管身体一点意义也没有。快动脑,找出语言的缺缝;找出突破口。

「我才没什么能招的。」

我含著血重申己意。

「我说过我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我可是魔术师,一个人要对付你们这些迷信的臭教士也绰绰有余!」

「我倒要看看你在火刑台上能嚣张到几时。」

枢机主教猥琐地露齿而笑。

「死到临头还嘴硬的罪人多得数不清;可是火焰一烧融脚底的皮,不管是谁,全都会屁滚尿流地哭著求饶,没有一个例外……」

避不开的的恐惧涌上了我的全身。

僧兵从左右抓著我的手拉我起身,拖上火刑台,把我和小路背对背绑在一起。眼看著他们在我脚下的柴堆洒油,被乾血阻塞的鼻腔却一点油味也闻不出来。

「YUKI、笨蛋,为什么,笨蛋……」

背后传来小路的啜泣声。终于把事情弄到这种地步了。我装模作样地确认全身的痛楚、抽搐和恐惧。失败了,要悲惨地哭叫著痛苦而死了。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才没有。我已经只剩下言语了。

「叛教徒歌德,感谢主的慈悲吧。」

枢机主教将真空管扔到我脚下说:

「我们替你消灭了你的恶魔。就算你烧死在这里,至少一时半刻,你的灵魂不会落入恶魔手中……咯、咯,不过无论如何,你都逃不过下地狱的命运。」

我闭上眼,试图感受那微小宁静的力量在胸中涡漩。

现在,我只剩下这个了。

接著我两眼一睁,编织出言语:

「梅菲还活著。你们这种人是不可能杀得了她的。」

枢机主教表情微微僵住。多半是我的语气极为坚定的缘故。

「她根本就没死,只是你们没看出来而已。」

「这样拖延时间也太啰唆了吧。」枢机主教讪笑道:「还活著?没看出来?我看不愿意承认恶魔在自己眼前消散的你,才是睁眼说瞎话吧。」

「梅菲的确是消散了。可是你自己想想,你们要对我开枪的时候,出来保护我的梅菲少了一只手臂和半颗头……不是吗?」

我开始有点感觉空气的密度有所改变。尽管祭司们整颗头都罩在头巾底下看不太清楚,我仍能感受到他们的注视,也似乎能听见枢机主教吞口水的声音。我扯动被锁链紧捆的双手,五指张开、握起、再张开,有如在聚集些什么。

「那又……怎么样?」

某个祭司压低声音反问。我强挤出笑声,继续说道:

「当时我以为梅菲是替我挡了那几枪,头和左手才会被你们轰掉,而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是错了,才不是那样。因为你们第一轮射击用的只是圣银弹,还没换上圣遗物弹,所以根本伤不了恶魔。」

我感到四处传来抽气声。

「……YUKI?你在……说什么?」

背对著我的小路尽全力转过头来,在我耳边吐出疑惑的低语。我没有理会,接著再说:

「所以那并不是枪伤,纯粹是梅菲把她部分身体移走的痕迹。」

「……你到底想说什么?」枢机主教以不悦至极的声音问道,我则是拚命佯装无所畏惧地拉高音量。

「我们和波丽娜.波拿巴的战斗也在你们监视之下吧。那你们不会不知道,恶魔能够割离部分身体,像另一个生物一样分别行动。你们那时候开枪轰烂打散的并不是梅菲的全部,还有一部分留了下来。」

喧嚣开始在火炬间扩散开来。

「你打算胡扯到底吗?」

枢机主教擦去双下巴上堆积的汗水说:

「就算你说的都是事实又怎么样?留下来的部分也应该逃回地狱了吧,完全帮不了你。」

「她就在这里。」

我的声音铿然回荡在冰凉的夜里。

「我很清楚,梅菲就在这里。」

祭司们彼此互看,枢机主教抖动肚皮歪唇尖笑。

「愚蠢,何其愚蠢!我不是说过,恶魔无法进入这圣域了吗?而且从你身上和你带来的东西,我们也检验不出一丝魔力!你的大话在主的威光面前,简直比海市蜃楼还要虚幻啊!」

「YUKI,不要再说了!」小路在我耳边哭喊:「别管我了,你和这件事无关,快说你和我的罪状一点关系也没有啊!否则连你也──」

「我最早觉得事情不对劲,是在娜奈特来搬钢琴的时候。」

我打断小路的话,她的困惑跟著汩汩传进我的背。

「……娜奈特?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现在终于明白当时是觉得哪里奇怪了。娜奈特她跟我说──」

──「那个叫什么来著的女恶魔也会保护她吧?」

她不可能说这种话。娜奈特遇上梅菲、和她签约的过去已经改写,应该不认识梅菲。

那她为何会认识呢?合理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梅菲又接触娜奈特了。为了什么?

「仔细想想,小路要把钢琴交给娜奈特保管本身也是一件怪事。在那么紧迫的状况下,还担心钢琴做什么?」

「你到底……到底都在胡说些什么啊?」

小路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能感到黏泥般的困惑团团裹住了她。

「我现在也知道那是为什么了。娜奈特在慌乱之中随口提议的,想不到就是真相。『把路德维卡藏在钢琴里,偷偷送出这间公寓』──确实就是如此。梅菲早就和她过去对娜奈特所做的一样,瞒著我把小路封入停滞空间、变成真空管藏进电子钢琴,避开梵蒂冈的监视运出了公寓。这都是为了保护小路。」

四周寂静无声。数百支火炬的爆裂声,现在就连深夜湖面漂摇的一道道小水波也比不上。我的话语化作菌丝,在周遭空间深深扎根,夺去了每一道呼吸。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听得懂我在说些什么吧。那也无妨,因为我说话的对象不是人类,而是难以动摇的事实、已然确立的世界本身,也就是「命运」。

「我带来的,就是那支真空管。小路就在那里面。」

我垂下眼。那小小的玻璃圆筒卡在我脚下的柴堆间,反映著火炬的光芒。

「我怎么都听不懂啊?我、我就在这里啊?」

少女的声音变得又尖又急。我摇摇头说:

「不对,小路人在真空管里……所以梅菲,我命令你,解除魔法。」

紧接著,是「劈哩」的声音。

某种影响重大的龟裂窜开的声音。

遍布于事实本身、世界本身、命运本身──

以及我脚下,实际存在于那里的真空管上。

玻璃碎裂,其中封冻的时间与外界接触,结晶化的空间霎时崩解成蒸气,喷发、涡漩,向四面八方展开。在数百道充满惊愕的视线包围下,白色的气漩逐渐被稀释而雾化、扩散、淡去,蹲在其中的矮小红色人影缓缓站起,随风飞舞的丰厚红发和洋装衣襬也随著雾散而静止。

少女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掌心摸索双颊检查脸的轮廓,再以流露出疑惑的眼睛看向我们。

「有两个……?」

火刑台下有某人在呢喃。

「贝多芬……」「有两个……?」「怎么会?」「发生什么事了?」

「……YUKI……我、我怎么……」

刚从玻璃管中现身、毫发无伤的小路将她的大眼睛睁得更大,颤著唇咬断后续不成声的话并注视著我,以及和我背对背捆在一起的另一个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女。

我对背后的少女说:

「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小路才代替她受火刑的,可是你不必这么做了,梅菲。」

唤出的名字成为打破现实的最后咒语。她在我背后挣扎、扭身,假造的红发如火焰般翻腾、染黑、延展;手脚也发出怵耳的绞轧声重获原貌,从少女的脆弱身体化为冶艳的妖女。

令人屏息的些微抗拒感很快就变成金属声。那是扯断锁链的声音。将我捆在木柱上的锁链就此滑脱,溜进柴堆中。我怀著高涨的情绪转身。

黑发和包覆柔软狗毛的大耳朵,在她的脸孔周围轻轻浮动。

那是前不久还是小路的模样、如今终于恢复真面目的女子。对我瞭若指掌,总是扶持、保护著我的──

「──梅菲!」

小路噙著泪水投入那黑衣的怀里,梅菲也茫然无措地接受她的拥抱,转过头以像在说「终于找到我了」的眼神看过来。

「……YUKI大人……您……」

这时,湿黏的杀气舔过我的颈根。

「恶、恶魔!」「恶魔来了!」「放火!」

「开枪!全部一起射死!」

僧兵纷纷开口叫嚣,无数飞来的火把烧红了我的视野。但那全都太迟了,我的右眼已烫得像熔岩一般。死秃贼,把恶魔请进这圣地的就是你们自己。梵蒂冈已经遭到亵渎,由辉煌信仰布下的绝对防壁产生了裂缝,喷出我右眼的炙热篝火、刺骨冰风和腥臭的暗夜正将那缝隙逐渐撑开。

「──乌乌乌乌利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穷远处传来猖狂的讪笑,冲天飞雪一口气吹散倾注的火炬。

「太精采了,浮士德!圣地被亵渎了!来,迎接我的夜宴吧!」

魔女之夜伴随乌利安的嘶吼从我的眼珠泛滥出来,袭卷了我们与火刑台,祭司们的惊叫夹杂火星与雪尘随风翻搅。

「……YUKI大人,您的魔力是什么时候……」

梅菲保护小路似的紧抱著她,环顾周遭黑暗喃喃呓语。剧燃的苍白鬼火漫天纵横,魔女们的歌声和媚笑吹袭四方。

「别怕啊,愚蠢的东西!不准退缩!」

风中传来枢机主教的细小吶喊。

「你们代表宗教法庭,是信仰的守护者!不必害怕区区的恶魔,坚守队形!」

「火不能熄!」「继续祈祷!」「别让他们逃了!」

在目不暇给的火红和喧嚣风中,一阵不祥的金属声包围我们。跑出火炬之间的僧兵,每一个手上都握著枪。

「浮士德,你还在干什么!再开大一点!」乌利安在我耳边叫嚷。「我的力量穿不过这么小的洞,再来!把缝隙整个撕开!」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扒开右眼,极力扩张梅菲这异物在神圣空间造成的风洞,而枪枝的击锤固定声企图将我的意识再度抹满绝望。枢机主教振臂高呼:

「把他们一举歼灭!让他们瞧瞧圣军的骄傲!」

就在枪口齐声迸射火光的同时,梅菲的声音刺进我耳里。

「──YUKI大人!」

我们所站的火刑台顿时被轰个粉碎。原以为我们的身体也要变成血淋淋的肉块,但我没有感到任何冲击;遭扫射击碎的木片在我们身边缓缓飘落,撒在石板地上。

厚重的寂静裹覆著我、梅菲和小路,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不仅使耳朵发疼,甚至渗过颅骨刺痛脑袋。

这让我发现自己进入了停滞空间,梅菲所制造出的玻璃罩中。

「……YUKI大人,这撑不了多久。」梅菲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他们的武器迟早会打破这个停滞空间。」

事实如梅菲所言,反手握持刺刀的僧兵们聚集到我们周边,每个都高大得像耸入云霄的巨人──不,是因为我们身体缩小、关进了拳头大的玻璃罩才会有此错觉。

一次又一次挥下的刀刃都大得彷佛足以开天劈地,没有声音和冲击反而令人倍感焦躁恐惧。

「梅菲……你的身体……」

小路口中泄出悲怆的声音,使我愕然看向她们。梅菲的右肩到手臂一带开始泛黑、一块块地崩解,化为细小碎片,然后汽化。无论小路如何拚命按住伤口,坏死也没有减缓的迹象。

「毕竟我是……大病初愈嘛……」

梅菲挤出笑容。除了头部左半边和左手,全身曾被轰得不留痕迹的她,即使外观再生得一如原貌,实际上仍未完全恢复;勉强耗用魔力正反蚀著她的身躯。

「……没办法了。一旦空间破裂,我就要送走你们两位。」

「笨、笨蛋!送走了我们,那你自己怎么办!」

「总比三个一起丧命的好。」

「可是你……!」

「梅菲,不可以,现在只能想怎么撑下去。」

手掌紧按右眼的我低声说道:

「不要──只想著我和小路。」

梅菲脸色铁青,表情凋敝。

「总之撑下去就对了。」

「撑下去又能怎么样?」

是恶魔就别用那么痛心的哭腔说话啊──我心想。你不是连神都敢嘲笑的地狱小丑吗?不是想彻底吸尽我灵魂滋味的贪心的敌人吗?为什么能毫不犹豫地流血流泪呢?

都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我才……我才──

「我是YUKI大人您的守护恶魔,就算代您而死──」

「梅菲,那是命令!」

我弯起一支指头用力刺在右眼角边厉声斥喝。

「再也不要违抗我,再也不要。我……不想再……」

右眼渗出血来。我不想再看到那种画面。什么也办不到,只能眼睁睁被梅菲的碎片覆盖、保护,带著一身无力感看著梅菲死去的感觉,我绝对不想体验第二次。你一定不知道我孤零零地清醒、深深体会微寒自由的当下心里有多失落吧。我是在谎言上重重涂抹诡辩、欺瞒与虚言,以沾满泥泞的双脚践踏真理和逻辑,甚至连恶魔都骗了才终于把你带回来的,你还要我再失去你一次吗?开什么玩笑?相信我,闭上嘴祈祷就对了,现在的我也只能这么做啊。只能相信自己能够撬开这扇门,一边祈祷一切都来得及──一边设法连结。

右眼热得像火烧,剧痛在眼球内暴动。

这时,尖锐清脆的声响将世界一分为二。

梅菲和小路同时高仰向天,蜘蛛网般的白色裂缝爬过笼罩我们的玻璃城墙。当刀刃再度高扬而劈下,裂缝瞬即顺著墙面遍布整个圆筒,将我们围绕在积雪挤压屋顶的声响中。

第三刀劈开了圆顶,玻璃散成万千碎片。两个空间混合、延长,扭曲造成反作用力。在莫名延迟的时间中,玻璃碎片彷佛是慢慢飘落的透明雪花。梅菲将小路整个抱在怀里护著,宗教法庭僧兵的残忍笑声呼啸而至。我抬起被绝望淋湿的脸,仰望满布玻璃碎片的无星夜空,看见其中一片格外大片且闪烁火光坠落的玻璃上映入了我的身影。

终究来不及吗?我心想。惆怅爬遍全身,滚滚而上的热从脖子、腋下汩汩流出,感觉身体愈来愈冷。

到最后,我的命运就是这种下场吗?我对玻璃另一端自己的身影问道。我真的注定要一再失去吗?难道我伤痕累累地四处奔波,最后甚至来到了这种地方,就只是为了在短暂取回自己追寻的东西后,又一次体无完肤地失去吗?

眼皮有种难以抵抗的重量。

我认了,就算你们赢了吧,全都拿去。记得顺便把我千刀万剐,因为我再也不想看见悲剧重演了。

步步加速的时间中,我忍不住要放开手里握有的一切。

可是──

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我睁开闭到一半的眼睛,看见那坠落的玻璃镜面直接朝我压过来。

好不容易,我看清了。

不对,那不是反射,玻璃上的不是我的倒影。影中人同样戴著红光闪烁的耳环,在我伸出左手时伸出右手──尽管如此,那并不是我。

连结起来了。

那人与我指尖相触,回握我握住的手。我也鼓起力气将他拉近后才终于明白,那人影甚至不是映在玻璃上,而是在我的右眼里,从布罗肯峰顶染红的景象中呼唤著我。

我也呼喊了他的名字。乌利安的兽性笑声在魔女合唱的伴奏下更为猛烈地喷发,冲开通道,魔女之夜将遥远彼方的萨沃纳与这梵蒂冈连为一地。

玻璃碎片随后撒在石板地、我的头发和肩上,现实的时间开始流动,冷风锥刺我的手臂和脸颊。然而,我的视线一刻也没能离开眼前男子的精悍眼眸。

「──让你久等了。」

卡尔这么说完就粗鲁地甩开我的手。

「──博士好!」

「博士好!」

「抱歉来晚了,博士!」

粗野的声音将我围住,一闪神黑色的军服背影就遮蔽了我的视野。我瘫坐下来,抱起趴在地上的小路,梅菲已不见踪影。我放松得差点就要把胃袋里的东西吐个一地。赶上了,真的赶上了。我到现在才看见他的耳际和脖子上有一片乾掉的血污。不仅是卡尔,其他斗魂烈士团员也军服破的破、染血的染血,露出烧伤的焦黑皮肤。

「不用考虑撤退路线的突击行动真是太容易了。」

卡尔喘息著说了句逞强的话。

「你、你、你们是什么人啊!」

宽厚的人肉城墙另一头传来枢机主教歇斯底里的叫喊,但扰乱寂静的也只有那道声音而已,僧兵们充满大气的腾腾杀气如今已荡然无存。我让小路扶著我的肩膀慢慢站起,从魁梧的团员们之间窥视外头状况。层层包围我们的黑色法袍全都垂下拿枪的手,一动也不动。

「你们还在干什么!还不快、还不快点消灭他们!他们可是入侵者,是亵渎圣地梵蒂冈的叛教徒──」

枢机主教刺耳的声音在吹过广场的清凉微风中空虚地回响,但很快就被四起的沉重金属声慈悲地踏碎。僧兵们纷纷将手上的武器置于石板地,屈身下跪。

「你们几个,到、到底在干什么!想无视我的命令吗!」

只不过,枢机主教的叫骂很快就被自己下意识的抽气声打断。他也发现站得直挺挺的斗魂烈士团之间走出一个矮小的人影。

那是一名身穿简素纯白法袍的老人,白色小便帽底下钻出了几撮黑色卷发。枢机主教吓得脸都歪了。

「亵渎圣地梵蒂冈的到底是谁啊。」

一听到白衣老人这么说,枢机主教立刻在石板地上伏首跪倒。

「庄重,这里可是为人民提供安宁的神圣园地啊。」

教宗庇护七世说完环视广场,望向圣彼得大教堂浮现于暗夜中的白色圆顶,不堪其光芒似的眯起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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