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演奏会的广告传单传遍了维也纳。报社、杂志社和大小酒吧也都为了贝多芬要一次公开两首新交响曲的大新闻,而没日没夜地闹得沸沸扬扬,让我不禁感叹这些市民基本上真的都很闲。
「预售票半天就卖光了耶!亏剧院还把票价拉高不少了耶!」
小路顶著藏不住笑意的脸冲进我房间。
「而且加演场次也马上就敲定了,乐谱保证会大卖特卖吧!看来下个月的周排行榜都是我连霸啰!」
「是、是啊,嗯……」
我停下写稿的手,有点没劲地回看小路阳光满面的笑容。
「我开始有点想感谢梵蒂冈那些顽固教士了耶,宣传效果真是太棒了。」
「这种话不要出去乱说喔……」
前不久才差点被烧死的人居然能说出这么乐观的话,真是不简单。她说的没错,这次事件确实是绝佳的宣传。光是使用长号而遭受宗教审判且被判处死刑时的报导,就让〈命运〉及〈田园〉的名号传遍欧陆;之后救回教宗、撤销死刑判决更是让贝多芬的知名度暴涨不止。
「不只是柏林和布拉格,就连巴黎和不列颠都请我过去开演奏会呢!呵呵呵,这下要直接赚进一栋房子啰。」
小路乐得彷佛随时会当场跳舞转圈圈,小猫也彷佛感受到她高昂的兴奋,接连跳进窗口,聚在她脚下嬉闹,喵喵叫著讨饭吃。不过最后发食物让它们闭嘴的还是我就是了。
回到书桌前,我看著黑白猫咪在阳光下大啃面包。小路坐上钢琴椅眯起眼,同样观赏著猫咪的吃相。
视线移到窗外。堆积落叶的街道上,卖马铃薯和栗子的小贩推著手推车来来去去。即使阳光赫赫,吹抚窗帘的风依然凉爽。维也纳的冬天来得相当早。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两星期。
我低头看看手边的原稿。魔女之夜那一幕终于在昨天完成,现在正构思接下来牢房中的场面。说好听是构思,其实只是发呆一整天。
当时的种种彷佛都是一场梦。
尽管比喻老套,但我想不到其他词句表现我现在的心情。
无论是踏入地狱、和另一个恶魔签约,还是一晚穿梭数千公里的距离还差点丧命,都没留下任何证据。右眼的红幕已经消失,我也没受什么大伤,小路还是活蹦乱跳,可见首场公演能顺利开幕。
如此怅然若失的感觉,在我描写浮士德从魔女之夜归来的心境上会是必要的吗……我想强迫自己思考这个问题,但毫无斩获。心里纠结著很多事,要考虑的太多太散,令人摸不著头绪。
这次没有了结任何事,只有教宗返回岗位、宗教法庭不会再刁难我们而已,还不能放松。我不断这么说给自己听。
从自己能力所及范围开始著手吧。我下定决心问:
「小路啊。」
「嗯?什么事?」
不知何时又逗又摸地打扰小猫用餐的小路抬起头来。看她玩得那么开心,让人不太好意思问她这么煞风景的问题。
「那个,那个叫梅智的后来……有和你联络吗?」
「没有,他好像还把维也纳的事务所撤走了。」
小路不以为意地说。
「希望不是被我连累,害教会跑到他那边捣乱。」
我和单纯将担心的话说出口的小路不同,对那个名叫梅智的卖艺人只有怀疑。拿破仑都在提防他,害怕他开发出可能夺取自己生命的技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不可能有这种天真的想法。梅智出借自动演奏机给小路,却没说出真正的目的,换言之就是欺骗了她。我实在无法信任那种人。
万能自动演奏机,万乐响机。
贝多芬的音乐。
拿破仑……
这一切究竟有何关连,还是我单纯多心了?梅智会不会真的只是如他所言,想以他的机械炒作话题大赚一笔?不会吧?我心肠才没好到会相信这种事。
既然他要搞消失,我就直接向沙皇亚历山大陛下打探消息算了。不过话说回来,那个人是纯正的变态,我实在不想接近他。
我摇著椅子吱嘎作响,默想片刻时,听见有人敲门。
「……路德维卡?喂,路德维卡,你又跑过来了吗?」
是卡尔。
「来了来了!」
进房里来的卡尔左臂仍缠著绷带,挂在脖子上。他似乎察觉到我怀著歉意看他伤处的表情,臭著脸咂嘴。
「干什么,快好了啦。少在那边看来看去。」
「呃,这、这样啊,知道了……那就好。」
「马利亚,什么事啊?又来找YUKI讨饭吃吗?」
小路从寝室探出头来。
「混帐东西,你把我当什么啊,乞丐吗?」
尽管卡尔牢骚了几句,当我把堆满三明治的盘子端上桌,他还是念念有词地就座,和小路抢著吃。
「我那边的团员有一半还没办法拿乐器,不过他们是一群只有身体强壮可取的笨蛋,下个月就能正常活动了。考虑到排练,应该赶不上十二月的演奏会。」
听见卡尔如此道来,我过意不去地垂下视线。
「喂,浮士德。你该不会是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吧?」
卡尔一眼瞪来,严声说道:
「我们是乐团,也是民兵团。或许是你的请求起的头没错,可是我们是自愿上战场的,受伤是我们自己的责任。」
我只能选择沉默。就算他这么说,请他们冒险攻进萨沃纳法军基地救出教宗的还是我。
「再说啊,教宗那边你根本就没动过什么心思吧?攻击萨沃纳是我的主意,你扛什么责任啊,想到就有气。」
「……对喔……好像是这样没错……」
结果我反而更惶恐了。
「我真的很感谢你们喔,马利亚。」
小路面露恬静笑容说:
「我是打算在这次演奏会上拿一笔钱出来好好慰劳大家,可惜不是每个团员都能参加。」
「对了,我就是要说这个。」
卡尔从怀里取出一张折起的纸,看来是十二月首场公演的曲目和乐团编队的一览表。
「我已经和维也纳音乐协会谈好,长号手也找齐了。就让我们那边还能动的和他们混编吧,毕竟都练过一遍了。」
「马利亚你真的很会处理这种麻烦的工作耶!想不想当我的专属制作人呀?」
「想都别想。再来是酬劳分配的部分……」
两人就此额对额地谈起相当实际、平常、有趣又重要的种种问题。那样的画面似乎有种光芒,使我不禁眯起眼。真是幸福的置身事外感。能够在最近的距离,看著自己最喜爱的音乐家筹备即将永世留名的重大演奏会。「我也好想成为音乐家,和小路共享相同的热情」和「能当个没有乐才的旁观者真好,能够纯粹聆听」两种想法,交蹭得我心里发痒。小路读我的小说或剧本时,会不会也有类似的感受呢?
我拿起卡尔放在一边的演奏会曲目。与侯爵家的私人首演时相比,内容丰富了许多,特别是小路独奏的第四号钢琴协奏曲更是令人期待不已。那是贝多芬的协奏曲中我最喜爱的一首。
「……奇怪?」
小路听见从我嘴里泄出的声音,疑惑地看过来。
「怎么了吗?」
「这、这个,没有啦,就是……」
我怕是自己看错,又重看了曲目表好几次。
确实没有。
「是不是少了一首?全部就这样?」
卡尔也歪起头。小路伸长脖子看了看我手上的纸说:
「……全部就这样啊,少了一首是什么意思?」
我伸手摀住嘴。
少了一首,指的是与我所知的历史相比少了一首。〈命运〉及〈田园〉的首场演奏会在历史上极为知名,我不知读过多少相关评论或传记,曲目也都几乎记得。
一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维也纳剧院所举办的大型演奏会上,音乐史上辉煌灿烂的两大交响曲首度公开发表。我所学的历史中,这次除了这两首交响曲外,应该也发表了一首相当重要的曲子。
「……那个,你不是还有一首C小调的合唱曲吗?就是今年写的那个。没有放进去啊?」
「C小调的合唱曲?我没写过那种东西啊。」
小路的答覆给了我不小的冲击。没写过?
「怎么了吗?和你知道的历史不一样啊?」
「……这、这个,嗯。没什么大不了啦,偶尔会有这种事。」
为了不妨碍他们讨论工作,我赶紧起身离开房间,途中不断能感受到卡尔疑惑的视线打在我背上。
之后我来到公寓后方的多瑙运河边坐著,吁口气放松心情。
我想都没想过自己心里的不安会以这种形式浮现。我一直担心路德维卡既然脱离了路德维希的人生、走出自己的未来,有些曲子便不会诞生。知道她作了〈命运〉和〈田园〉让我安心许多,却没发现其后产生的亏缺。
「那是什么曲子呢?」
耳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摔进河里。是梅菲。她一脸泰然地抓著我的手臂把我拉起。
「……吓我一跳……不要突然出现啦。」
我坐回阶梯状的河岸边调整呼吸,梅菲也在我身旁端正地坐下。
「你最近都在做什么啊,从那之后就整个不见了。」
「您这是在担心我吗?」
梅菲直朝我的脸看过来,使我尴尬地撇开视线。
「……这个,嗯。」
当然会担心啊,才刚发生过那么严重的事耶。虽然她过去也常没事失踪整整一个月,两周不算什么就是了。
黑耳在我视野边角轻轻柔柔地晃了晃。尽管我不想让她发现我松了口气,但那种情绪早就被她看穿了吧,真不甘心。
「我只是因为YUKI大人老是和路德维卡小姐黏在一起,找不到机会和您独处就索性不出来了。先不说这个,您说少了一首是怎么回事呢?」
「啊……嗯。」
言归正传让我稍微放心了点。我从口袋取出演奏会曲目。那是我离开房间时不小心带走的。
「原本最后应该还有一首〈合唱幻想曲〉。」
「那曲子出名吗?」
我摇摇头。
「一点也不。到我那个时代,几乎已经没人提了。那首写得不是很好,又需要合唱团、钢琴和管弦乐队,在演奏会上不好准备。」
梅菲眨眨眼问:
「那您为什么会受到那么大的打击呢?」
「虽然那不是大作……可是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它是〈欢乐颂〉的前身啊。」
「有印象。是怎样的曲子啊?」
「就是第九号的──」
我将合唱部分唱个两小节给梅菲听,她才「喔」地点头。
贝多芬在音乐史上立下的最大功绩,就是第九号交响曲。其中最终乐章第一主题〈欢乐颂〉日后将获选为全欧的赞歌,由席勒──弗里德的诗词编织出的强力旋律所构成。那首C小调〈合唱幻想曲〉原本是它的雏形。
「我没写过那种东西啊。」
小路想都没想的回答在我脑中转个不停。
没写过。
合唱幻想曲不会诞生在这世上。
我没办法告诉自己说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曲子。不可能没有影响,第九号交响曲说不定会就此殒殁。就算她写了,也或许是我完全不认识的曲子。
梅菲把头倚上我的肩。她那没有体温、非人之物的脸颊,在这时不知怎的彷佛有种温暖。
我不是早已决定无论小路的音乐未来如何发展、如何偏离路德维希铺下的路,我都会欣然接受吗?不是早已决定要在最接近她的地方,看著她开拓出自己的路吗?
决心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渗入我弱小的心,其间不知有多少满载货物的船只从我的眼前来来去去。
「其实,您反而更期待了吧?」
过了很久,梅菲以感慨的语气说:
「对生命而言,知道命运并非注定不是件值得庆贺的事吗?」
「……嗯,说的也是。」
「YUKI大人拥有能将命运当做笑话,加以扭转、捏造的力量。喔不,不只是命运,就连既成的事实也是。」
梅菲的声音变得遥远、透明。
「果然没错,您无疑是我至今侍奉过的主人中最可怕的一个。竟然──」
我明白了梅菲现身是为了说什么而闭上眼、摇摇头,可是她仍淡淡地说下去。
「──连遭到消灭的我也能唤回来呢。」
我直勾勾地看著指尖数十公分下在运河水面漂荡的枯叶,完全想不到该怎么回答。
「没错。我在保护您的当下就已经因为中枪而消灭了。那原本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您却改变了过去。不对,正确而言,您是将过去发生的事直接曲解,重新说出自己的版本。」
我稍微抬起视线,见到斜阳在河面拉出一长条薄薄的倒影,有如丢进平底锅的奶油。
「我的头和手臂缺损不是因为枪击,而是我主动切割掉了。路德维卡小姐将钢琴交给娜奈特小姐保管,其实是化身成路德维卡小姐的我为了将路德维卡小姐关进真空管以帮助她脱逃……啊啊、啊啊……」
梅菲陶醉的吐息倾注于我的耳朵。
「真是何其美丽的──谎言啊。」
我再度摇摇头。
然而,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梅菲说的才是事实。那全都是谎言,事实要单纯、残酷、愚蠢得多了。梅菲真的是被乱枪射死,小路也真的是在寄放钢琴之后遭僧兵抓走。
我怎么也不会接受那种事实,绝对不会。
「由于是谎言,YUKI大人您才会特地把真空管带到梵蒂冈,没错吧?」
梅菲毫不留情地挖开我的伤口。
「我替代路德维卡小姐,将她本人藏进真空管中──假如事实真是如此,您并没有必要将那支真空管带到梵蒂冈,更完全不必在火刑台前解除法术,那只会让路德维卡小姐暴露在危险之下。可是您不得不那么做,因为那全都是扯谎。」
我连说声「不要再说了」都做不到,深怕自己一说错话,以谎言编造的故事就会崩解,使梅菲消失不见。我只能将视线转回河面,看著太阳被往来的货船碾碎,并在船过后一脸若无其事地变回一团完整的光,一次又一次重复不断。
「因为是谎言,您才不得不将就是个电子零件、里头什么也没有的真空管,带到集中故事所有动线的那一夜、那个地方,以演戏的形式完成您的故事,改变现实。」
其实我也没想到会那么顺利,不过是想不到其他办法而已。即使试著以自称魔术师来装腔作势,我仍只是一介作家,唯一的武器就是言语。只要有言语──
「YUKI大人,我好幸福啊。」
梅菲将她裹满绒毛的狗耳往我脖子上蹭,吓得我整个背都拉直了。
「居然能服侍像您这样的人物……恕我直言,过去我对于自己能否得到您的灵魂从未抱持一丝怀疑,但现在──您动摇了我的确信,让我感到失败的可能。没想到这样的疑虑会让我感到如此幸福呢。」
我好不容易能挤出笑容,吐出一口气。
「从自己可能的失败感到幸福……有点难懂耶。原来恶魔也会想这么怪的事啊?」
「这和是不是恶魔哪有关系。」
梅菲难得装出闹别扭的语气。
「爱上一个人,自然会有这样的情绪嘛。」
「什么情绪啊?」
「就是──」
梅菲忽然退开,轻飘飘地在空中溜过绕到我面前,一脸兴奋地说:
「想被YUKI大人压倒、征服以后这个那个的情绪!」
「结果还是想性骚扰我嘛!」
我没好气地推开梅菲。
「『结果』是什么意思!难道您以为我会讲和性骚扰无关的话吗!」
「你在生什么气啦!」那不是该两手扠腰装生气说的话吧?
「总之,就结论而言呢──」
梅菲绕到我背后,恢复平时戏弄人的声音说:
「因为我好爱好爱好爱好爱好爱好爱YUKI大人,YUKI大人也因为我不在就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忍不住就把我叫回来了。我们俩就是这么心心相映呢。」
「不要连说六次啦,吵死了!」
我倏地起身,将梅菲那搔弄我鼻尖的乌黑发梢拨开。
「既然你要说那种话,我也乾脆把实话说出来好了!」
「请说!」
梅菲不知在高兴什么,跪坐到我面前。
「刚开始我才没想到那种事咧。只想著非救小路不可却不知道怎么办,然后在脑袋乱七八糟的时候不小心和乌利安签约了。之后冷静下来,发现自己不管能不能救回小路都要下地狱,根本笨死了,最后在走投无路的状况下才想到那种方法的啦!有梅菲在的话,会因为和你有约在先,让乌利安的契约失效对不对?事情就是那样!知道了吗!」
我说得脑袋上火、缺氧发晕,话后肩膀上下喘息,又朝仍然笑嘻嘻的梅菲瞪过去。只见她轻轻歪著头问:
「……那是您刚想到的谎吗?」
「谎你个头啦!」
我气冲冲地坐下,梅菲嗤嗤地笑。
我没说谎。我的确有那种打算,否则也不需要那么辛苦地瞒乌利安了。
然而,让契约失效并不是全部理由。我还是骗不了自己。梅菲说的没错,我是因为失去了梅菲,觉得好寂寞好寂寞才想出那种故事的。老实承认让人很不甘心,又有点气恼,更没有要说到六次那么寂寞,我才不会告诉你真心话咧。
「我真的好幸福喔,YUKI大人。」
说话比刚才更为温柔婉约的梅菲,多半是把我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吧。我将雾蒙蒙的心情咬碎吞下,又望著河面说不出话。
只是,感觉并不坏。
「不过呢,YUKI大人,请您千万当心。」
「……嗯?」
「我是指您和乌利安将军的契约。您还记得期限吗?」
我眨眨眼,回想签约时恶魔所说的话。
「……我记得……是小路被放下火刑台,或是死亡的时候。」
「这么一来,就是期限都还没到吧。」
我顿时哑口无言,想了一会儿才明白确是如此。我重述了过去,小路根本就没上过火刑台,两项契约条件一项也没达到。
「这个嘛……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就是这种情况。」
梅菲轻轻伸出手,摸过我的右眼皮。我跟著倒抽一口气,浑身战栗。眼中见到的景象全都被染红,天如乾血、河如鲜血,空气中到处是舞动的鬼火,对岸篝火密密麻麻排了一大堆。
「魔女之夜,依然与您同在呢。」
梅菲这么说的同时,覆盖我右半世界的异样夜晚再度逝去。见到维也纳悠闲的深秋午后又回到身边,让我吐出一口凝固的气。
头痛和目眩仍骚扰我很长一段时间。
乌利安──还没放弃我。
尽管现在是重复签约的状态,除非乌利安要求支付代价,否则不会造成问题。如果他在那天到来之前杀了梅菲,我就得按照契约将灵魂献给他了。
一阵寒意冷得我搓起手脚。那家伙是个恶魔,生性狡诈,绝不轻言放弃。喂,乌利安,你就在某个地方盯著我看吧?你是打算等到最好的时机才现身,向我推销力量吗?
得不到任何回答的我吞下郁闷的唾液。
「呵呵呵,这下YUKI大人离不开我的理由又多了一个。我们一起同心协力,击退残虐无道的乌利安将军吧。」
梅菲得意洋洋地说。就觊觎我灵魂这一点,你们是半斤八两吧。
才想回嘴,梅菲就忽然消失不见,唐突得我身子往前一倾,又差点摔进河里。我向跑出公寓后门的脚步声看去,发现小路甩著红发跑来。
「梅菲!刚刚梅菲在这里吧!」
她一来到我身边就著急地这么问。
「啊,这个,嗯。她刚刚还在……现在好像,不见了。」
「唔唔唔唔……我是从窗户看见她才赶紧跑下来的耶,是怎样!就这么不想和我说话吗!」
然后对著空气发脾气。
「你从那之后就没和梅菲说过话吗?」
「一次也没有!我有好多事想问,也有好多话想跟她说耶!」
我看著小路愠愠地望向运河对岸的侧脸,试探地问:
「问的部分,我可以帮你问啊。她应该还会来找我吧。」
结果小路湿濡的视线很不高兴地朝我转过来。
「都是些让你代我问就没意义的事。」
「是、是喔,真的吗?什么事啊?」
支吾了一会儿后,小路移开视线。
「……我想问梅菲要怎么跟你抗议啦。先告诉你不就没意义了吗?」
「抗议?那个,我又做了什么啊?」
小路急得两手上下拍动,把脚边的小石头踢进运河里又原地跳个不停。做了一阵子诸如此类的诡异行为后,她两眉倒竖,指著我的鼻头说:
「既、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当面跟你算帐好了!」小路脸红得几乎要冒烟了。既然很害羞就不要说嘛,又没逼你。
「我也不是个笨蛋啦,你为了救我和梅菲做了多少乱来的事,我都知道。」
我不禁凝视她的脸。她都知道──
知道多少?
小路吊眼瞪著我说:
「……都是你做了一些奇怪的事,害我脑袋里的记忆变得乱七八糟。好像作了好长好长的梦,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就是这种感觉。」
是喔,你都知道啊。我轻声叹息。我做的那些事,原来她都知道。
「我全都记得啊。打电话找娜奈特来帮我保管钢琴、看到梅菲在我眼前被射死、被梵蒂冈宗教审判所的教士一整天拳打脚踢骂个不停这些,我都记得。」
令人不堪回首的自白使我咬著唇垂下眼。
「虽然我都记得,可是现在感觉却完全像是一场梦,被关进玻璃罩的时候作的梦。我现在怎么想都觉得之前那些其实都是梅菲做的事,而我只是作了一场大梦。」
这都是因为我就是那样将过去赋予新的意涵、篡改成新的故事。
我将到口的「对不起」吞了回去。我似乎不能道歉。因为我怕一旦认为自己所做的是种错误,难保不会破坏魔术──使梅菲再度消失。
「可是!」
小路又重拾兴奋,红发一震说了:
「那都没有关系……虽然不算好事,但那都是为了梅菲,所以无所谓。可是可是,有一件事我绝对不能原谅你!」
「……呃……什么事啊?」
「就是宫廷的马车过来前不久,我对你说过的话啦!我难得说得那、那么直接……唔唔,我是鼓起好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耶,结果都变成是梅菲说的了啦!你要怎么赔偿我啊,把我的勇气还来!」
马车过来前不久?
「奇怪,你有说过什么吗?」
小路顿时七窍喷火。
「你现在说不记得是怎样啊!」
光是怒气就差点把我轰进运河。
「别、别急嘛,那几天发生太多事,太琐碎的就──」
「你说琐碎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啦!」
这次是真的要被小路踹下河,吓得我抱头就跑。看到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不追,我才战战兢兢地靠近。
「呃……那就……嗯,你再说一次嘛,这次我一定记住。」
小路脸上的红晕一路蔓延到耳垂。
「你、你、你怎么敢提出这么无耻的要求啊!」
「因为你要鼓起勇气才说得出来,应该是很重要吧。」
「唔、唔唔,那种话气氛不对就说不出来了啦!认识你真好这种话,你以为拜托一下我就会说啊!」
「……你说出来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路两手摀著脸蹲下来缩成一团。这家伙还真忙……
我也在她身旁蹲下,却在想偷看她的脸时被抓了几把。
「别气啦,那个……嗯,我刚刚想起来了。我那时候还很意外,没想到你会说那种话。对不起,一时想不起。」
「笨蛋!」
尽管我自己没有清楚意识到,但听见小路说那种很不像她的坦率感谢,可能也是导致我编出那种故事的原因之一。我想我是下意识地认为「认识你真好」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不过能这么自然说出来的也许不是小路本人,而是梅菲。这种想法确实对不起小路。那是她的意志、她自己的话,谁也无权夺走。
「可是,我不觉得那是需要勇气的话。」
我原想安慰她,却不小心说出了毫无帮助的真心话。
「你、你说什么!」小路抬起胀红的脸。
「不、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因为我也没帮过你什么忙,要感谢我感觉太刻意了,不需要逼自己说嘛。」
「又不是只有感谢而已!」
「咦?」
「算了算了。我真的对你失望透顶。」
小路快手拨整散乱的红发,站了起来。
「我看你就算被判火刑也没差吧。迟钝成这样,搞不好只是烧得红红的就没事了咧!」
说得还真难听,但我不得不承认全都是我的错。当小路走回公寓后门时,我叫住了她。
「干嘛啦?」她背对著我恼怒地问。
「……嗯,我也是。」
小路不解地歪著头看过来。
「我也很高兴认识小路。不是贝多芬,是路德维卡喔。」
「笨、笨蛋!突然说这个干嘛啦!」
小路这么大叫后就一溜烟冲进后门去了。唔唔,我不是用她自己的话回她吗?到底是哪里不对啊?再说我还是不觉得说这种话需要勇气。吃晚餐的时候再试一次好了,用字更小心、更有层次、更注重句读。因为,那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仰望三楼窗口,因清澄的蓝天眯起双眼。
钢琴声随后流泄而至。那彷若母亲的手轻拍婴孩胸口哄睡般温柔的同音连奏,是我极为喜爱的G大调协奏曲序奏。
小路,我真的很高兴认识你。能看见你活著回来、和你再次并肩走在同一段时光里,是我此生最快乐的事。可是我还没有能力将这样的感受清楚告诉你。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怎么说呢?
天晓得我会怎么说,能知道就不必多想了。
至于现在,我要继续写作。回到房间隔著墙听小路弹琴,编写未完的剧本。否则我还能做什么呢?故事、魔术和人的心念,全都是由语言串连而成,每一个字,都是我们走到今日的基石。至今如此,此后亦然。
踏出返回公寓的脚步前,我不经意转身朝运河再望了一眼。
水面上揉碎于货船波纹间的太阳很快地重新融合,再度恢复成一圈完整的光辉。希望我所写的故事也能像那样,无论变形再严重,甚至四分五裂也不会消失,我迟早能将它带回自己身边。语言和意念就连死亡的鸿谷都能跨越。我就是为了传达这样的意念才执笔写作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