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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约好碰面的车站以后,我快步走进人海中,背倚剪票口前的巨大圆柱,观看电子告示板上的时刻表。
下午四点十二分,再三分钟她所搭乘的电车就要到达。尽管惊险万分,但我对于总而言之没迟到这件事安下心来,将后脑杓靠在柱子上,在傍晚车站的吵闹声中轻轻呼了口气。
一个月前,妈妈告诉我亲戚的小孩要搬过来。从那之后一直到昨天,我都在赶忙收拾当成置物间的二楼房间,摆好没在用的旧书桌,多出来的棉被收进衣橱里,整理成能让人住进去。
我从不曾见过那个人,连名字也不记得。说到底我跟称为亲戚的这些人,至今基本上不曾有所交流。只有念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被带去参加素未谋面的姨婆葬礼罢了。
今天从一大早就不断下雨。梅雨时节灰蒙蒙的天空,窗户的玻璃上有无数水滴,空气也带著些许闷臭味。行走在车站里的人们的湿雨伞和鞋,弄得磁砖地板湿答答的。
就在我眺望人们忙著进进出出的傍晚时分车站之际,电子告示板的时间终于显示出四点十五分。告知电车进站的广播连在剪票口外都听得见,电车停车的金属声响彻四周。接著突然间,我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不认识的号码显示在萤幕上。但是照时间点来看,毫无疑问是她打来的。大概是妈妈告诉了她我的号码吧。
我吓了一跳,感觉差点无法呼吸,但也不能不予理会。我缓缓吐了口气,按下通话键贴近耳际。
「喂?」
从电话扬声器中,传出混杂著众多脚步声和车站内广播等各式各样的声音。随后一如所料,一道温柔的女孩子声音说出了她的名字。
『我是和泉,刚刚到了。呃,请问你现在在哪里呢?』
被这么一问,我慌张地环视四周。只见好几个上班族跟身穿制服的高中生迅速从我面前横越过去。
「──我在售票机对面的柱子那里,穿著牛仔裤还有灰色衬衫。」
『我知道了。让你久等了,真是抱歉。』
在说完「那我就先挂了」这句话后,电话就挂了。响起一声电子声,我把智慧型手机移开耳边收进口袋里。
视线一往上抬,就看见刚刚那辆电车的乘客们从剪票口鱼贯而入。当然,我不会知道哪个人就是接下来要跟我一起生活的和泉里奈,但不知怎的我依然注视著那些人潮。
随后我跟刚从剪票口出来,背著咖啡色小后背包、拖著红色行李箱的黑发女孩目光相交。
在目光交会的那一瞬间她露出了开朗的表情,跟著用眼神打了个招呼,直直向我走来。那副模样让我有种「就是这个人」的直觉。
她留著一头长至锁骨的中长发,上方耳廓若隐若现。扬起微笑弧度的双颊和眼神相当柔和,身穿白色罩衫配上一件淡米色开襟衫,再加上深蓝色长裙,和这般沉稳的服装互相配合,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很稳重的女孩。
她在我面前微微点了一下头,似在试探那般开口问道:「你是坂本健一吧?」
「是的。」
我应声后她便显露出笑意,用很容易亲近的感觉开始说话。
「不好意思,让你专程跑车站一趟。今后请多多关照。」
我不禁显露出怕生的个性,只得含糊地回了一声「你好」。从我自妈妈那边听说搬家的事以后,光凭著「和泉里奈」这名字的读音一直想像的人实际出现在眼前,总觉得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的眼睛望向位于剪票口的时钟说道:「快到公车要开的时间了。」接著身体朝向车站出口走去。和泉点点头,在率先迈出步伐的我后头几步,拖著行李箱跟了上来。
下了手扶梯,来到了车站的圆环,公车已经在停车场里打开车门等待乘客。从厚厚乌云中不断落下的雨水,让城市显得阴暗又潮湿。比起室内,室外的雨声听来更是大声。
到公车站为止有大约五十公尺的距离没有屋顶。和泉轻喊一声「嘿咻」,随后在车站出入口的水泥屋顶下,卸下后背包一边的肩带把背包转到身体前方,从里面拿出了红色的折叠伞。
我也打开单手握著的皱巴巴塑胶伞,随后两人一同举步前往公车站。周遭只有雨水打在伞上的声响,以及和泉的包鞋踏在红砖人行道上的脚步声作响。下著雨的昏暗傍晚,在车站前行走的人都同样沉默寡言,简直就像是影子在走路。
公车座位空著好几个双人座。我走向其中的一个,并且对脚步急促跟在后头的和泉,用眼神示意她到里头的位子去。或许是发觉到我的暗示,她轻轻点了一下头,抬起彷佛很重的行李箱,一小步一小步地搬著走上阶梯。然后她坐进座位,将后背包放在大腿上。
「……雨一直下不停呢。明明气象预报说傍晚就会停。」
我在和泉身旁坐定后,她开口说道。
「就是说呀。」我也回应了她。和泉仰望著隔著水珠的窗户另一头的天空。也许是因为车内的空气有些暖和,窗户内侧起了薄薄的雾。
我们并排坐在手肘甚至会互碰的空间,她身上淡淡的甜甜香气,混在公车里感觉充满灰尘的空气中传了过来。那是她自身的香味,又或者是体香剂还什么的吗?
她把双手稳稳放在大腿上坐好,左手手腕上戴著一支小小的手表。她拥有的东西看起来比起一般高中生还要高级一些。据说和泉读的是国高中直升的知名私立女校。从刚才开始,她身上就散发出一股教养很好的气质,这让读普通高中的我觉得有点无地自容。
不久后引擎发动,车体剧烈晃动,广播用平淡的声音陆续告知会停车的地点。此时和泉突然看向我这边询问:「接下来多久会到?」
「──大概二十分钟吧。」
「这样啊。」
三言两语就结束了对话,沉默降临在我们身上。与此同时公车关上了门,开始在下雨的街道上行驶。
和泉脸上带著笑容,似乎还在找寻对话的切入点,脸向著我好一会儿,我感觉像有人在催促,于是寻找有什么能延续下去的话题,但我却想不到。随著沉默的时间一长,我深深感受到从她怡人的笑容底下透出一股尴尬的氛围,让我觉得很内疚。
这女孩果然在紧张。仔细想想也理所当然。虽说是亲戚家,但毕竟要跟素未谋面的人今后一起生活好一段时间。离开父母身边想必也会不安吧。
「呃……」和泉挂著像要流出冷汗的笑容出声。
「从公车站到你家要多久呢?」
「……大概五分钟。」
「喔,这样啊……」
又是只有一瞬间对话就中断了,和泉低下了头。那种不安的模样,让我心急地动脑思考,接著把总算想到的无聊问题丢了出去。
「你有参加什么社团吗?」
耳闻我混杂在公车引擎声里的低音,她抬起了头,接著露出开朗的神情道:
「我有参加羽毛球社,一周两三次。就是稍微有点运动到的感觉,不是那种精力旺盛的社团就是了──那坂本你呢?」
「我有在踢足球。」
当我回答以后,她便有些情绪高涨地说了声:「这样啊。」
「我喜欢看足球,虽然不是很懂规则。要说选手的话,本田(注:指日本职业足球选手本田圭佑)他们我还算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踢的?」
「从念小学的时候开始。」
「好厉害。那踢了挺久的呢。」
她或许因此多少抓到了对话的节奏吧,她问了我好几个问题,还有聊起自己学校的事。尽管我仍然觉得难以交谈,但唯独尽量不要表现出拒绝对话的态度,继续顺口附和她。
就这样反覆进行著像在测量彼此距离感的对话之际,接近了离家最近的公车站。
「在下一站下车。」
当我这么说完,她便应了声「嗯」,跟著确实按下标有「下车」的按钮。
公车的速度减缓,而后停车。我先站起来走上通道,在前车门附近回头望向拿大型行李的和泉。
「行李我来拿吧。」
阶梯很狭窄,因为下雨潮湿容易滑倒。我想她提著沉重的行李箱下阶梯会很危险,于是伸出了手。既然我不太会说话,就得用行动弥补,不然真的会让她觉得我只是个态度差劲的家伙。
「啊……嗯,谢谢你。」
和泉一瞬间露出了像要推辞的神情,但随后又面泛笑容,把行李箱的手把交给了我。
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抬起来相当重。为了不让行李箱撞上狭窄的车门,意外地很费劲,我的提议是正确的。
我先下车打开了塑胶伞,接著下车的和泉也打开红色折叠伞说了声「谢谢」,接过了行李箱。
雨势仍旧很有梅雨的风格,就那样静静地、毫不停歇地下著。公车趁著车流有所间隔时开走了。
「之后只要直直走就行了。」
「嗯。」
和泉点点头,保持雨伞不会相撞的距离在我身旁向前走。这次则是奇妙的距离感跟雨声替我们填补了沉默。
遭到梅雨雨水淋湿的道路上,四处都是大水洼。雨不断地倾泻而下在水洼中,制造出许多涟漪。
我侧眼看过去的和泉的身高,比我还要矮上一个头。似乎很柔软的发丝吸附了湿气,看上去湿润又沉重。
☆ ☆ ☆
「就是这里。」
我停下脚步,站在小学时搬来,平凡无奇、与周遭并排的房子几乎同款设计的两层楼自家前简短开口。
和泉在我身旁,仰望她今后要住下来的我家。
我打开与我胸部同高的外门,催促和泉入内。她轻轻点了点头,双脚踏进我家的腹地内。
在外门跟玄关之间的小庭院里,妈妈所种的绣球花跟玫瑰正绽放著。那些鲜花绿叶,像是弹开了雨珠般湿淋淋的。
我从口袋掏出钥匙开门。在落下的雨声之中,开锁响起的喀嚓声有种莫名的重量。
打开门进入房内。也许是因为刚刚走在似有梅雨闷臭味的空气之中,我感受到了一股平时几乎没感觉到的家的气味。脱掉鞋子按下位于横框(注:在日式住宅的玄关中,从外面到屋内高低差梯阶的横板)的开关,玄关便亮了起来。
「打、打扰了……」
和泉说完之后,跟在我后面进了玄关。紧接著她双唇微张「啊」了一声。
「抱歉,带了这么多行李来……」
和泉视线的前方,是玄关旁边堆的好几个瓦楞纸箱。是昨天快递送来的和泉的行李。我想著她明明不用为这种事道歉,同时回答:「不,又没什么关系。」
接著,她脱下鞋子整整齐齐排好。
我说完「稍等一下」以后,走向玄关附近的浴室拿起大条毛巾,还有打扫用的抹布。
「这给你用。」
「啊,嗯。谢谢你。」
和泉接过那些,轻轻擦拭自己刚拿伞的手还有发丝,然后再用抹布擦拭行李箱底。
「你的房间在二楼。」
我把用过的毛巾丢进洗衣篮里,而后面向玄关爬上楼梯。和泉也拿著随身行李跟了上来。上到二楼以后,在短短的走廊上有三道并列的门。
最右边的是我房间,隔壁则是现在已经离家的哥哥房间。在那左边则是和泉今后要使用的空房间。
一打开门她便战战兢兢地注视内部。
原本空空如也,在整理过后成了个总之将哥哥以前用过的旧书桌和衣柜摆入的无趣房间。
「听说可以让你随意布置。」
我讲了妈妈说过的话。和泉走了进去,转了一圈环视房间。木质地板、附有半透明塑胶灯罩的电灯、在窗边绑起来的红色窗帘……
「把玄关的行李搬进房间吧。」
我从审视房间的和泉背后向她搭话。总而言之只要把堆在玄关的那八个瓦楞纸箱搬进来,今天赋予给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听见我的声音,她回了一声「嗯」,把后背包跟行李箱放在墙边跟著我后头走。
我们下到一楼,两个人一起把瓦楞纸箱一个个搬进和泉房里。瓦楞纸箱上用油性笔写著「书籍」或「洋装」之类的,其中有一箱写著「内衣裤」莫名轻巧的东西。当我察觉到那个标示的时候,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我不知不觉抬起了头,瞧向拿著另一边的和泉。她略略低下了头。因为很尴尬,我的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想著事到如今把手放开会显得很刻意,于是我装作完全没察觉到。我就这样用跟和泉面对面的状态上楼,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将箱子放在房间里。
花上大概十分钟左右把瓦楞纸箱全数搬运完毕以后,我们两人重重喘了口气。
我向和泉询问:「全部就是这些了吧。」
「嗯,谢谢你。」
和泉做出拨开触及眼睛的浏海般的动作,微微低下头致意。
总之这下子搬家工作就结束了。今后半年期间,她就要开始在这个房间度过每一天。那样一想便有种明明是自己家,不知怎的却有种无法冷静下来的感觉。
「……那我要回房间了……」
「喔,好……」
在我试图转身之际,传来玄关打开的声响,接著还出现塑胶袋的沙沙声。
「健一~?你已经回来了吗?」楼下响起妈妈的话声。
我看向和泉说:「我妈好像回来了。」她轻轻点头。
依常理而言,我心想势必得带和泉下楼吧,于是就一起走下楼梯。
客餐厅的门开著。放置了三人座咖啡色沙发、木头长桌和液晶电视的客厅,与结合厨房的餐厅串连在一起。系统厨房前有四人用的桌子,套著一件奶油色开襟衫的妈妈站在旁边。
「我去接她了。」我站在妈妈的背后向她搭话。
「辛苦你了。」妈妈回过头对我说。
其实原本是预定由妈妈开车去接和泉,但是昨晚附近邻居紧急请她代理居委会的工作,便由我代为前往车站迎接和泉。现在摆在桌子上的购物袋就我所见,大概是事情忙完以后去购物了吧。
「伯母您好,从今天起就请您多多关照了。」
和泉从我的身后走出来,恭敬地打招呼。
「欢迎你,里奈。下雨天坐车过来很累了吧。」
「不,我没问题。」
和泉摇摇头露出亲切的笑容道。
「抱歉啊,我突然有事要忙没办法去接你──这家伙是个很冷淡的小子对吧?」
妈妈从购物袋里拿出盒装牛奶塞进冰箱里,同时望向我苦笑道。据说妈妈已经见过和泉好几次了。
「不会,他帮我搬行李。帮了我大忙。」
「是吗?那就好──健一即使态度冷淡,也并不是在生气。他非常不擅言辞呢。所以就算他态度差也别放在心上喔。」
和泉笑眯眯地听著妈妈的话。妈妈生性善于交际,和泉也比起面对我那时,两人相处得融洽多了。
「那个,我要回房了。」
言毕我便走向自己房间。同样都是女性,我想和泉也会觉得跟妈妈两个人讲话比较轻松吧。
「这样啊,辛苦你了。」
走出客厅的那一刻,妈妈对我这么说,和泉则是微微颔首。
家里一直响起打在屋顶上的雨声,以及和泉和妈妈之间感觉很热烈的对话。我上楼后走在二楼的短短走廊上──只有一次,看了看门仍然敞开的和泉的房间。
在空荡荡的深咖啡色木质地板上,排放著刚才搬来的瓦楞纸箱,她带来的咖啡色后背包和红色行李箱横放在角落。
☆ ☆ ☆
我横躺在床上,在昏暗的雨天中读看到一半的书。这个季节即使接近下午六点,外头也还很亮。就算是像今天这种乌云笼罩的日子,只要拉开窗帘,也会有朦胧的亮光。
回房经过大约三十分钟时,「叩叩」有人轻轻敲了门。
我把书签夹进文库本里爬了起来,妈妈有事找我时不会敲门,而是会很大声地呼唤我,因此这种敲木头的声响令人觉得有点新颖。
「什么事?」
我对著门那边开口,接著便听见和泉的声音说:「伯母说要吃晚饭了,快下来。」
「我知道了。现在就去。」
我起身开门,然后跟来叫我的和泉一起下楼走进客厅。桌上摆著妈妈买来的菜肴。菜色相较以往豪华许多。妈妈是爱热闹的性格,大概因为和泉要来,卯足全力做了准备吧。
和泉跟妈妈像面对面那样坐在能容纳四人的桌前,我则坐在妈妈旁边。电视上正在播出晚间新闻。外表清爽、用发蜡之类的稍微抓高头发的男主播播报新闻的声音,被妈妈跟和泉的谈话声抵销几乎听不见。
「朋子还真是突然呢,居然说要去巴西。她老是那样子呢。当学生的时候也是,所有朋友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很辛苦呢。」
「因为妈妈是热爱工作的人。」
「就算那样讲,普通人会留下念高中的孩子,跑到地球的另一头去吗?」
「听说那是非常大的一笔生意机会。」
「是新的咖啡豆吧。进口那种东西,真的会大赚一笔吗?」
「妈妈的直觉好像觉得那会很好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著这些对话。
果然因为是亲戚又是死党的女儿吧,妈妈跟和泉似乎很合得来。不论是和泉父母的事还是学校的事,用餐期间两人一直聊得很起劲。
我在那两人旁边,将她们的对话左耳进右耳出当成耳边风,默默地吃著饭。
约莫花上十分钟吃完饭,我把麦茶倒进杯子里喝时,感觉到口袋里头在震动。一拿出智慧型手机,就跑出社群软体的来信画面。是哥哥传来的。
『那女孩已经搬好家了吧?来我家一下讲给我听啦。』
尽管我对著一如往常,用无法想像是文组研究生的粗鲁日语所写的讯息心中暗道「你自己来家里不就好了」,仍旧迅速地回了句「知道了,我晚点过去」。
「我吃饱了。」
我从椅子上站起,用水冲洗自己的餐具。想著等会儿拿个钱包就出门吧,并为了回到房里打算离开客厅。接著──
「健一,你要去哪里?」妈妈开口问我。
我停下脚步回答:
「阿隆那里。他叫我过去。」
「应该不是奇怪的事情吧。」
妈妈摆出充满戒心的神情说。
「不是那样啦,只是叫我过去玩一下。应该是因为他很闲吧?」
言毕,妈妈「唉」了一声故意叹气道。
「帮我跟隆一说,我已经认同他去读研究所的事了,偶尔也回家一下。」
「知道了。」
和泉用目瞪口呆的神情听著我们的谈话。随后可能是察觉到我要出门,「健一。」她开口叫住了我。
「干嘛?」我自然地做出反应,接著顿了一下,发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健一?
当被叫了名字的我感到不知所措之际──
「啊,呃,因为伯母也在,叫坂本总觉得怪怪的。」
和泉说了像是藉口的话。「嗯,确实是这样啦。」我支吾其词地附和。
「今天谢谢你,帮了我很多忙。」
和泉坐在椅子上,像要对折上半身那般对我行礼道。虽说是亲戚,但被几乎是初次见面的女孩子直呼其名,与其说是害臊,总觉得有种莫名心神不宁的感觉。
「不,没什么,反正我今天已经没有要做的事了……」
听我那样说,和泉便轻轻点头回应。她依然闭著双唇,微微扬起柔软的双颊露出笑容。
☆ ☆ ☆
雨不知何时停了。尽管云朵仍旧覆满整个天空,但缝隙已经随处可见,从那之中还能望见一部分的白色月亮。
阴暗潮湿的柏油路,简直就像撒了玻璃粉那般反射出路灯的点点亮光。这个住宅区没什么车子会经过,晚上十分寂静。
从这里到同一个城市里哥哥所住的公寓的距离,大概骑脚踏车十五分钟会到。
哥哥是人文学系的研究生,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开始半工半读一个人住。因为大学在东京,原本应该住在那附近比较好,不过基于租金以及据说这种平凡的感觉让他心安等理由,他便在这东京近郊的城市租了房子。
哥哥所住的横向长方形两层楼公寓,位于没什么路灯,在这个城市也是人烟特别稀少的地区。在建筑物前方,还有个铺了碎石的小停车场,空房的信箱里塞了大量广告单。装在建筑物上的电灯跟漆成白色的墙壁都已泛黄,金属的部分也浮现红褐色的锈斑,实在谈不上整洁。
我下了脚踏车,停在有碎石的停车场一角,站在一楼最左侧的哥哥房前。印有「坂本」的胶带,贴在门旁有好几道类似磨损痕迹的铝制门牌上。
我按下对讲机后,能听见在隔音不好的门的另一头,有人在行动的声响。
「唷~我等你很久了。」
门一开,只见把略长的头发染成深咖啡色,身穿深色牛仔裤及胸口敞开的窄版七分袖衬衫的哥哥,脸上带著轻佻的笑意现身。
与破破烂烂的外观,以及这个房客的轻浮性格大不相同,哥哥的房间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家具也清一色是黑色或咖啡色,而且大大的书架上还塞著大量书籍,自然而然地融入简朴的室内设计中,散发出知性的印象。
「要是在意和泉的事,你自己过来不就好了。」
我坐在哥哥房间的沙发上,说出刚才所想的事。在一卧一饭厅一厨房的狭窄房间里,能让人安稳坐好的地方,只有这个沙发和哥哥的书桌椅。书桌上有笔记型电脑,好几本往上叠的书和列印出来的资料与论文等A4纸张整齐地摆著。
哥哥坐在书桌椅上,对著我转了一圈椅子跷起二郎腿。
「本人跟妈妈在场,有些话不便开口对吧──所以说你对那个叫里奈的女孩有什么感想?」
他面露极为轻浮的笑容问我。
这个人从以前就超级受欢迎,而且不仅仅是受欢迎,他还是会自己积极出击的那种人,据说至今也曾经和几个搭讪过的人交往。高得惊人的社交能力,实在无法想像我们同为兄弟。我想关于那方面的天分,大概全都让哥哥拿走了吧。还有头脑聪明的程度也是。有像他那么优秀的人当哥哥,我究竟算是什么东西啊──我时常会有这种想法。
「是个普通女孩喔。」
我如实地简短回答。
「普通指的就是可爱吗?」
「啥?」
我感到疑惑地歪了歪头,我不记得自己有讲过那种话。
「所谓印象普通,基本上就是印象很不错喔。」
哥哥的话让我头歪的角度更加倾斜,脑中浮现才刚记住的和泉的脸蛋。虽然谈不上可爱得无与伦比,但她的动作跟服装都很有女人味,态度也很和善。确实没什么不可爱的地方。
「健一,你知道帅哥美女的外貌有什么特色吗?」
哥哥用要谈论趣事的那种感觉开始说话。
「──眼睛很大或脸蛋很小之类的?」
当我这样回答,哥哥便摇头说「不对」。
「就是没有特色啊。据说专业术语把这叫做脸部的『平均性』喔。人类的脸,越接近其所属集团的平均,就会越常被评为有魅力。」
「……所以说?」
「既然你说她很普通,那很有可能就是你在无意间对她印象很好喔。」
「……总觉得你是在讲歪理耶。」
我一说完,哥哥或许也是打算开玩笑吧,他发出乾笑声说:
「那是我最近看过的书上头写的喔。我这一阵子在想,如果联系上最近的角色论,感觉或许能写出有趣的评论。跟『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角色』之类的似乎也能有关联,你怎么看?」
「那种事我怎么知道啊。」
话题马上就扯到学术方面去,我想他骨子里果然还是很认真。对话中断以后,哥哥彷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椅子上起身,前往位于玄关附近相当狭小的厨房。
「你要喝点什么吗?」
在我应了声「嗯」以后,他便拿著装了可乐的两个玻璃杯回来,把其中一个递给了我。我说了句谢谢,随后接过喝了一口。
「哎呀,总之既然印象不差,那就好了嘛。因为是你,光是同龄的女孩,我想似乎就已经够你累了。」
「还好吧。比起我,她换了环境应该很辛苦吧。离学校好像也变得很远。」
「她上哪里?」
「富冈女中。」
「哦~上的学校挺好的嘛。我们研究会上也有之前念那间的女生耶──不过确实没错,从这里去的话是远了点。大学的话还好说,高中每天都是一大早开始上课,应该会很辛苦吧。」
「就是说啊。」我点了点头。
在那之后我们闲话家常了一会儿,接著哥哥把玻璃杯放在书桌上,用手啪地拍了一下双膝。
「健一。」他用很郑重的样子说。
「干嘛?」我抬起头,倏然陷入沉默之中,还能听见手上所拿的玻璃杯中可乐的碳酸在冒泡的声响。
「姑且还是提醒你一下,绝对不能对她出手喔。如果你有意思的话,我可以介绍其他可爱的女孩给你,虽然年纪比你大。」
我心想果然来这套啊。
我一直盯著哥哥看,他露出了似乎非常认真的表情。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我又不是阿隆你。」
「喂,你那是什么意思。」话刚说完,哥哥也笑容满面,用像在开玩笑的调侃语气说。
从刚才郑重的样子看来,他叫我出来与其说是想听和泉的事,应该更想对我说这件事吧。
「不过呢,就算跟这种事没关系,你要是住不下去,随时都可以来投靠我喔。」
「嗯,我知道。」
跟著对话告一段落。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要超过十点了,趁著偶然出现的对话空档,我塞进妈妈交代的话。
「──话说,妈妈说她已经准你升学了,叫你偶尔也要露个面。」
哥哥抬起仍残留著刚刚的微笑的脸望向我。
「嗯,我也想见见那个亲戚的小孩,过一阵子我就会露面啦。」
去年念大学四年级的哥哥,告诉家里升学计画之后遭到妈妈反对,有一次吵得很凶。做事精明,虽然很轻浮但是待人亲切的哥哥真的生气,让那时候的我非常吃惊。但我想那样也代表他对自己的前途有著什么坚定的信念吧。看上去像在玩,但从大学生时代开始的打工,似乎就是为了升学做准备而存钱,而且据说他还拿到了以研究生为对象,不用还钱也行的奖学金,经济方面也没问题。
打从那次吵架之后虽过了一年,哥哥心中可能还是对妈妈有疙瘩吧。原本他开始一个人住之后仍会经常回家玩,但是自从那天过后,哥哥回家的频率便急遽下降。
「你还在气那时候遭到反对的事吗?」
我下定决心试著一问。
「不,没那回事喔。我知道妈妈反对是为了我好──只要想到老爸的事,那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不知怎的觉得很羞耻。」
哥哥云淡风轻地面露浅笑回答。既然他都那样说了,我也无法继续再追问些什么。我说了声「这样啊」,然后喝光所剩不多的可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差不多要回去了。」
「喔。」哥哥也点了点头站起来。
「帮我向她们两人问好。」
「嗯。收到。」
我在昏暗的玄关穿上鞋子,打开沉重又不牢靠的公寓大门走到外头。
一下子就闻到雨后的潮湿气味,铺著碎石的停车场到处可见泥泞的水洼。
进入可说是深夜时分的住宅区,又显得更加宁静。能听见哪里传来夏天最初的,彷佛是有翅昆虫乘风飞行的微弱声响。
☆ ☆ ☆
我把脚踏车停在前庭打开了自家的门,说了声「我回来了」,跟著把脚踏车的钥匙丢进玄关的钥匙箱里。
明天上午有社团活动,所以还是早点睡吧,我一边漫无目的地思考著这种事,一边脱下鞋子,然后听见开门的喀嚓声。
我视线一向上抬,就看见和泉穿著薄T恤,搭上一件像是只包覆到屁股周遭的短裤,从脱衣间的门走了出来。
我们四目相交。她好似受到惊吓的兔子用圆滚滚的双眼望著我,停下了动作。
「啊,欢、欢迎回来。」
语气十分僵硬,有如出现在许久以前漫画的那种破烂机器人一样不自然。
「我、我回来了……」
我跟和泉彼此僵了几秒。她的肌肤富有光泽,头发半乾还在隐约冒著热气。也许是因为只穿一件T恤,胸口一带的隆起看起来莫名生动。衣服领口有些松垮,能够窥见锁骨周遭的雪白肌肤。
「那、那、那那那个──」
她慌乱不已,语无伦次地说。
「呃,伯母叫我先去洗澡……那个,洗、洗起来很舒服……」
「是、是喔。那真是太好了……」
沉默降临。
我们彼此透出相当尴尬的气氛,就在我对现场的氛围感到焦急,不知如何是好之时──
「健一~你回来了吗~?」
妈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让慌张的我恢复了理智。
「我回来了!我现在要回房!」
「你请自便!」我留下这句话给和泉,随后便咚咚咚地爬上楼梯,进入房间反手关上门大口喘气……说什么「请自便」,我是旅馆工作人员吗?
我慢吞吞地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房里很安静,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到。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心跳的速度变快了。
如果只是内衣,我大概还不会这么在意。就算在学校,像是夏季之类的情况,很多女孩的内衣也会透出来,还有像新体操社或游泳社之类的,也会看见衣装裸露度很高的女孩子们。况且打开网路就会出现多到像要满出来的色情图片,在现代那样子的刺激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是那种生动感不得了,应该说我是第一次在那么近的距离,看到刚洗好澡的女孩子。
──肯定会动摇吧,我内心暗想。尽管想要装作不在意,但我的脑海中朦胧浮现出刚刚和泉的身影。
至今我对于多了个同居人──而且还是同年的女生──没什么实感,但透过方才目睹毫无防备的和泉的模样,这件事成为现实浮现于我脑中。
☆ ☆ ☆
隔天的天空仍然覆满梅雨的乌云。
前一天下了一整天的雨,直到上午都还没乾,吸了水的操场泥土仍然一片黑压压。
昨天晚上我没怎么睡,即使关上电灯闭上眼睛,只要想到和泉就睡在附近,不知怎的就无法冷静下来,深夜家中的寂静格外令人在意,夜半时分的黑暗之中,总觉得隔个几层墙壁就在同一楼的和泉的气息似乎传了过来。
睡眠不足再加上雨后脚边很潮湿,今天的社团活动比起平常更难受。
休息时间我用袖子擦汗,独自一人有气无力地走向置物处,身后有人轻轻撞了我一下。
我身体前倾,一往后看,发现经理森由梨子站在那里,微卷的发丝绑成马尾,穿著跟所有社员一样的蓝色短裤与足球袜,上头再加一件白色短袖上衣。
「什么嘛,是由梨子啊。你干什么啊。」
「呵呵呵。」偷袭成功的由梨子露出刻意的笑容,配合我走路的速度,在我身后轻轻环起双手说:「今天你比起平常还要没劲呢。」
「才没那种事呢。」
「就是有那种事。射门练习几乎都没到球门。就算地面湿湿的,那也未免太过分了。」
由梨子在我身旁边走边说。
「总觉得状态不太好。因为睡眠不足。」
「哦~」
随著接近中午,气温逐渐升高,潮湿的操场也变得闷热。脚边滚来一颗足球,我吐出一口气注意姿势,打算踢进二十公尺外的球门。瞄准球门上方的球划出平缓的拋物线落下,接著直接撞上球框,在操场上响起类似破裂声的声响。
见到被球门讨厌的射门,我轻轻砸嘴嘀咕了一下,由梨子便说著「感觉你今天完全进不了球呢」并窃笑起来,然后带著戏谑的神情说:
「你似乎有烦恼?」
注视我脸庞的那张脸,跟和泉洗好澡慌张的脸互相重叠,令我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你为什么会那样想?」
我装作镇静如此回答,然而由梨子却面露疑惑神色说:
「哎呀,毕竟你都说了睡眠不足。一般都会想说是有什么心事嘛。」
「………………并没有。」
我稍微想了想要不要说亲戚的小孩搬过来的事,结果蹦出了这句话。由梨子应该察觉到什么了吧,她把脸朝向我。
「那停顿的期间是怎么回事?总觉得很诡异。」
接著她又用戏弄的语气如此开口。
我不擅长隐瞒事情。尤其由梨子不仅直觉特别好,还跟我认识很久。只要让她抓到一点破绽,就会立刻看穿我在隐瞒的事情。
「说说看。大姊姊可以提供你谘询。」
「我没事。没有任何问题。」
「此话当真~?」
她可能是觉得有趣吧,由梨子用半开玩笑又烦人的感觉继续追问。随后──
「森学姊~这个,我从社团教室里拿来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一年级的经理橘明香里,从球场旁的板凳拿著放有练习背心的袋子大喊道。橘也同样穿著蓝色的社团短裤,上衣穿著胸口绣有名字的运动服,及肩的长发绑成两撮马尾。
「明香里,谢谢你,先放在那边~比赛前再发下去!」
由梨子下达指示后,橘便回答:「我知道了~!」
「没办法,现在就放过你。有烦恼是无所谓,但要小心别受伤了喔。」
由梨子留下这句话,跟著就用小跑步跑向橘所在的板凳那边。
目送她的背影,我回到有其他社员们在的置物处,喝下装在宝特瓶里甜滋滋的运动饮料,并用毛巾擦汗。
在练习课表全数消化完毕后,所有人在操场整队,当身为顾问的英语老师中田老师集合所有人讲完解散的致词,社团活动就结束了。
二十多个社员们一个接一个从操场离开。我也跟同班的长井随意地一边聊天一边前往置物处。接著,走在稍远处的由梨子朝我们这边靠近。
「我说长井,健一有找你谘询什么事吗?」
「咦?那什么意思?」
长井愣愣地回答。
「健一他好像有什么烦恼的事。在这个社团里健一如果要找人商量,应该就只有你了,所以我想你可能会知道什么。」
「你那是什么意思啊。」我说。
「因为在这个社团里,没有其他跟你要好的人了嘛。」由梨子板著脸回答。由梨子那句话让长井面露苦笑。
「不,没有那种事喔。」
「长井你真温柔呢。那样替有些社交障碍的这家伙说话,对他并不好喔。」
说得实在太过火,「过分耶~」我和长井异口同声道。
之后橘从旁边介入,挽起由梨子的手,顺带也抢走现场对话的话锋。
「学姊,今天晚点你有空吗?」
「嗯。有什么事吗?」
「哎呀~我想说好久没跟你喝茶了,啊,长井学长跟坂本学长也一起如何?要一起喝茶吗?」
橘依旧挽著由梨子的手臂,忽地面向我们发问。
「不,不用了。」我摇摇头。「我也不去。」长井也接著说。
在我们两人一同拒绝后,「真是的~难得邀请你们耶~」橘刻意装可爱地鼓起了双颊。身为现实主义者的由梨子,用冷冷的眼神注视著橘有如动画角色的撒娇举止。以前由梨子就将橘评为心机很重的女生。话虽如此,她们两人的关系并不差。因为橘卯足全力在做经理的工作,所以由梨子很照顾她。橘似乎也很仰慕由梨子。
「好啊,我们就久违地顺道去一趟入泽购物中心吧。」
由梨子把手咚地拍在橘肩膀上那样回答,橘便「唔~」了声地将鼓起的双颊消下来,用开朗的声音说了「太好了~」,高举双手非常高兴。
后来我们回到位于升旗台附近的置物处,由梨子跟橘则回去教室。足球社员假日的社团活动会在外头更衣,女孩子则在教室里换衣服。
置物处飘散著裸著上半身的男生们喷在身体上的制汗喷雾的甜腻香味。我们也脱掉上衣,擦拭身体并换上制服。
我把运动用具全塞进社团用的白色运动提包里背在肩上,一面对长井和周遭的社员一声声说「辛苦了」致意,一面走到停车场,接著就像是撞个正著一般,由梨子和橘从鞋柜区走出。她们两人都是深蓝色裙子搭罩衫,配上紫色蝴蝶结的夏季制服装扮。由梨子穿短袖,橘则是把长袖卷到手肘处。
和我同样骑脚踏车上学的由梨子走到了停车场。我们两人在铁皮屋顶的停车场下方打开脚踏车的锁之后,由梨子便开口唤了声「健一」。
「干嘛?」
我视线向上抬,只见由梨子把有著猫咪钥匙圈的钥匙插进了脚踏车的钥匙孔里。跟著她忽然用倔强的眼神看著我说:
「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会硬要问出来。要是有什么烦恼就跟我商量喔。」
我同时感受到让别人莫名顾虑的愧疚感,和现在当场说出跟和泉同居一事的麻烦,于是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
「真的没事啦。我并不是有什么困扰。」
「哦~」
由梨子脚踏车的锁发出轻微声响打开了。
「那就好──那明天学校见。」
「喔。」我应了一声。
她把包包塞进前车篮里,推著脚踏车,走向在校门跟鞋柜区之间的柏油路上等待她的橘那里。从长及大腿的裙子下露出了有些晒黑的双脚、深蓝色长袜与黑色学生皮鞋,在半湿的柏油路上迈步缓缓远去。
☆ ☆ ☆
回到家以后我冲了个澡,和妈妈还有跟昨天一样在拆行李的和泉一起吃了午餐,接著就在房内躺下。
也许是因为在泥泞的操场跑来跑去的关系,双脚有点疲倦。大腿和小腿肚、脚底带有热度,让我觉得床单跟毛巾毯很凉快。
在持续著梅雨天气的一片昏暗之中,我因为疲劳开始打瞌睡,昏昏沉沉好一会儿之后,听见房外传来声响。「健一~」隔了一阵子妈妈便隔著门呼唤了我。
「干嘛?」我拖著很困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回应。
「我现在要去买东西,你也跟著一起去。」
「为什么?」
「我们要去采买里奈的生活用品,但是可能会有很多要搬的东西。你来帮忙搬东西吧。我也可以买你爱吃的食物给你。」
「……我知道了,我去。我做点准备,等一下。」
换完衣服,我便带上钱包和手机下到一楼。
一进入客厅,只见妈妈坐在沙发上,和泉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和泉一身红色格纹短袖排扣衬衫,配上昨天也有穿的深蓝色长裙,大腿上放著咖啡色皮制手拿包。
「终于来了。那我们走吧。」妈妈开口,和泉对我面露浅笑并轻轻点了下头。
「抱歉,在你因为社团活动这么累的时候。」
「不,我没事。」
我也像是受和泉影响般,对她点了点头这么回答。
「那要去哪里?」
我向肩上背个包包的妈妈提问,随后得到了「入泽购物中心」这个答案。
真的假的?──我如此暗想。一下子就驱散了午睡挥之不去的困意。那里是刚才由梨子跟橘说要去玩的地方。
「如果是那边,商品都很齐全。」
「喔,这样啊。」
我一边敷衍回答,一边望著挂在客厅墙壁上的时钟。从社团活动结束后,经过大约三小时。
──大概已经回去了吧。
我怀著那种想法,就这样跟妈妈与和泉出门并坐上车子。
大约十五分钟左右,我们就到了从家具到食品一应俱全,三层楼高的大型购物中心。
我们首先来到位于二楼的家饰家具店。和泉似乎要先在这里买枕头和靠垫类。虽然是在来的路上对话才知道,但和泉的妈妈有当面交给她生活所需的费用,另外每个月也会给我妈她的生活费。
我手上的购物篮中已经放进了低反弹枕、红白相间的格纹枕头套、红色毛巾毯还有猫形桌钟。
和泉跟妈妈在店里慢慢逛,就像朋友一样感情融洽地观看商品。我在她们后头一步,拎著塑胶篮等待和泉她们选购商品。
六月中旬的店里设有电风扇,周遭还播放著混合蝉叫声与风铃声的环境音效。像是带给人清凉感的毛巾毯等等,在夏日气氛当中,到处展示著即将到来的夏季商品。
在陈列著颜色和形状都五花八门的靠垫货架上,烦恼好几分钟后,和泉选了红色的圆形靠垫──和泉似乎非常喜欢红色的东西──然后我们便离开了家饰家具店。
「好,健一,麻烦你了。」
妈妈如是说,接著在店前把塞进靠垫等等的塑胶袋交给了我。尽管体积庞大有点不好拿,不过毕竟是那类东西,并没有那么重。
「抱歉了,健一。」
和泉怯生生地向我道歉。
我回答她没问题。
「我就是为了这个被叫来这里的。」
「没错没错。你不用介意喔。这也能让健一训练肌肉。」
妈妈出声附和,和泉则是伤脑筋地笑了笑。
之后我们移动到卖食品跟生活用品的楼层,和泉把洗衣网和芳香剂放进自己拿的塑胶篮里。
我随意跟在妈妈及和泉的后头,提著一大堆东西跟著走,然而当她们感觉想走到生理用品区域的时候,我再怎么样还是感到很尴尬地停下了脚步。
「那个,我去把这个放进车里。」我对走在前面的两人说道,并向妈妈借了钥匙,若无其事地离开现场。
尽管我希望她察觉,但是把钥匙交给我的妈妈,对我突然提出的要求似乎很困惑。说不定她觉得没什么,可是我还是觉得跟她们两人一起走进那里太过尴尬。
离开卖场,我搭上往下的手扶梯,前往地下停车场。
因店内杂音而听不到的背景音乐,到了比较安静的地下停车场后,便能够听得很清楚。我慢慢走到车子那边开锁,把大大的购物袋放在后座。
没有冷气的地下停车场很闷热,一滴汗珠顺著脖子流了下来。
我重重吐了口气,有许多电灯并排的地下室断断续续有车子通过,有父母在提醒差点冲出去的孩子。
我放好东西,接著给车子上锁以后,再次回到店里。待在地下室短暂的期间所流的汗水,在冷气很强的室内使肌肤变得凉凉的。
一楼楼层也有美食街跟咖啡厅。用玻璃隔出的那块区域,即使从我现在的所在地,也能某种程度上望见其中的模样。
要是由梨子她们在这里,大概会在这附近吧,于是我混在周日下午大量的采购人潮中,不动声色地望向美食街的方向。
──看惯的制服身影随即进入了视野。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社团活动结束后已经过了三小时。究竟有什么事能让她们聊那么久啊。由梨子跟橘并排坐在甜甜圈店的吧台座位,在聊些什么聊得很起劲。
橘手舞足蹈地对著由梨子不断急忙开口,在橘身旁的由梨子用吸管在喝某种饮料的同时,摆出一副当成耳边风的表情,偶尔轻轻晃动脑袋点点头。
看到她们两人的身影,当我愣愣地注视她们的时候,由梨子不经意地抬起头望向我这边。
我们正好对上眼。她的双唇轻启像是喊出了一声「啊」,随后微微举起手。接著──
「健一,怎么了吗?」
背后突然有人向我搭话。我一转过头,只见站在那里的是拿著购物袋的和泉和妈妈。
「啊,没有,正好遇上熟人……」
我语无伦次地应答。
「是吗?要去打招呼吗?」
「不,不用了。我只是偶然看见──」
说著我瞥了一眼由梨子的方向。
由梨子一直盯著我们的方向看。妈妈认识由梨子,倘若在场的人只有我跟妈妈,她应该不会觉得不自然。然而──
──那个女孩是谁?
忽视在旁边说话的橘,由梨子十分疑惑地凝视和泉,她的视线表达出那个意思。
「我说健一。」妈妈向我搭话。
我决定忽视由梨子对我的疑问,回了句:「干嘛?」
「刚刚公司那边的人打电话过来约说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所以很不好意思,你可以跟里奈在这里买晚餐,再搭计程车一起回去吗?我会从这里开车去那个人那边。」
「喔,好,我知道了。」
我那样回答,仍一直感受到在妈妈背后,距离我大约二十公尺左右的由梨子投来的视线。
「里奈,对不起啊。让你有种像突然被拋下的感觉,行李就由我拿回家吧。」
妈妈那样说完以后,就接过和泉手上的东西,鞠躬低头对她说了声抱歉。
妈妈把晚餐钱跟计程车费交给我,步向前往地下停车场的电扶梯,和泉则向她道谢:「非常感谢伯母带我过来。」妈妈笑眯眯地举起单手回应她。
妈妈消失在人群中,随后和泉一脸困惑地说了声:「健一,我们走吧。」催促起止步不前的我。
「喔。」我点点头,和她一起向前迈步。当我最后一次回头瞄一眼,只见由梨子依然一脸狐疑地注视著我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