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泉的妈妈即将回国──在夏日庆典结束的几天后,妈妈告诉了我这件事。听说和泉的妈妈在中元节时期,有一个星期左右的休假会待在东京,她好像打算趁那段时间跟和泉一起去旅行,不过在那之前她会来我们家打招呼直接住一晚。
直到那天为止的一个星期前,过得相当安稳而且飞快。我参加社团活动,和泉上午在图书馆念书,午餐在客厅吃,下午则在房里度过(她表示在制作自制饰品),在下午四点左右出门散步,准确遵守每天的生活习惯。
然后按照预定,在八月八日的傍晚,和泉的妈妈来到我家。在自己房间念书的我,察觉到去车站接人的妈妈跟和泉回来,玄关前方忽然变得吵闹的气息。
我想著得去打招呼,等楼下传来的对话语调变得沉稳的时候,我下楼到一楼,随即看见有名纤瘦的女性在客厅里,跟妈妈还有和泉坐在一起。
她们三人正在喝茶。放茶具跟点心的托盘摆在桌上。我一进入客厅,便随即跟和泉的妈妈互相对视。「哎呀。」和泉的妈妈像在打招呼那样说道。我也微微低下头。
妈妈也发现了我──
「这家伙就是我的小儿子健一。」她向和泉的妈妈介绍了我。
「初次见面,我是坂本健一。」
我那样一说,「哎呀、哎呀、哎呀、哎呀。」那个人就一直凝视我。
「你就是传说中的健一啊。我是和泉朋子,幸会。」
她讲话的速度有点快。我再一次低下了头。
朋子伯母跟和泉很像,但是气质完全不同。她的头发是明亮的咖啡色,发梢微卷。身穿白色七分裤搭上浅黄色无袖衬衫,由于服装感觉很清爽、活泼,使得她给人一种很年轻的印象。
「抱歉,这次突然提出这种事。里奈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伯母流露出亲切的微笑说。
「不,完全没有。」
我摇了摇头。
「她是个非常棒的孩子呢。真想让她就这样当我们家的女儿。」妈妈从旁插嘴。
「真的吗~?这孩子会装乖。似乎还没露出马脚呢,里奈?」
和泉的妈妈那样说完以后,和泉便很困扰似的说:「等等,没那种事啦~」
「里奈真的相──当任性喔。只要有想看的电影、想要的衣服,我就会像硬拖一样被带去买东西。」
「那是什么,真令人羡慕!」妈妈似乎相当中意和泉,口气中带著真心的羡慕。
话虽如此听到和泉很任性,我觉得有点惊讶。我完全无法想像那样子的她。果然在我家的她跟真正的她,也许还是有些不同。那样一想便有种感到寂寞、让她费心真是抱歉的感觉。
我望著向伯母抗议的和泉侧脸,想像她说著任性话语的身影,此时她忽然看向我这边,我们对上了眼。她露出有些不快的神情说道。
「妈妈的话总是太夸张了,所以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哎呀,你真敢讲。」伯母这么说,和泉仍旧在闹别扭。
「真的是妈妈你讲得太夸张了。」
不管和泉究竟有没有装乖,总而言之能够感受到她跟伯母感情很要好。我在那三人坐的桌前就坐,她们也会有所顾忌,总觉得待在这里让人坐立不安,于是我想先回房间一趟。
「那个,我要回房了。我只是想打声招呼。」
言毕我便回过身去,但妈妈叫住了我。
「啊,你稍等一下。晚饭马上就准备好了,你也来帮忙。」
「配菜我们刚刚在回来的路上买好了。」
听她那样说,和泉便瞥了一眼冰箱。
☆ ☆ ☆
用微波炉热好冰箱里的披萨、和风炸鸡块、薯条之类的摆放在餐桌上。冰箱里有好几罐啤酒。虽然妈妈在家里几乎不喝酒,但是朋子伯母似乎是个常喝酒的人。
「嗯,果然还是日本的啤酒好喝!」
开始用餐以后,伯母很快就喝光了第一罐啤酒,打开了第二罐。
「有种终于回来了的感觉。果然比起那边的料理,还是这些比较合我的胃口。」
「不过,总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听说那边治安不好。」妈妈也喝了一口倒在玻璃杯中的啤酒。
「我住的地方是比较安全的地区,所以没事的。保全也做得很好。但毕竟晚上外出还是得当心呢。」
「你真的得注意点呢。毕竟还有里奈在。」
「我知道啦。公司跟里奈的话我会选里奈喔。」说著她忽然抱上坐在我旁边的和泉说:「我的女儿呀。」朋子阿姨的脸微微潮红。说不定已经醉了。「呀,妈妈等一下,好危险!」想把筷子伸向和风炸鸡块的和泉重心不稳发出尖叫。
伯母就那样跟和泉闹了一会儿之后,愉快地跟妈妈聊了一下,然后也向我丢出话题。
「健一,你有在踢足球吧?」
「是的。」我点点头。
「那果然是受到爸爸的影响?」
「我想是的。念幼稚园的时候他就让我进了足球教室。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是在踢足球的状态了。」
「原来是这样啊。」坐在我身旁的和泉道。
伯母则看著我的脸一会儿,说了句「原来如此」,而后面向妈妈说:「果然跟纯一有点像呢。」
「是吗?我觉得我家两个儿子都跟父亲不像。」
「总觉得那种散发出的气质有像。」
纯一这个名字,是我爸爸的名字。「您知道爸爸的事吗?」我几乎是下意识提出这个问题,伯母她点了点头。
「嗯。从大学时代开始。你爸爸从那时候开始踢足球,我们经常一起去看他的比赛喔。」
「是这样吗?」我这么一说,和泉便接口道:「妈妈也曾经青春过呢。」
「就是说呀。」伯母笑了笑,跟著露出有些奇妙的表情对著妈妈说:「我也曾经想去帮纯一扫墓。但却拨不出时间来,抱歉。」
「没关系啦。一个星期后,又有好几个月见不了面,所以还是跟里奈一起过比较好。」
「明天起我要跟里奈一块过,所以我把买花的钱给你。去扫墓的时候,替我向纯一问候一声。」
「嗯,谢谢你。」妈妈答道。
在热闹的用餐过后,妈妈与和泉伯母就进了妈妈的房间。我跟和泉则在客厅里两人独处。
「你的妈妈真是个开朗的人。」我说。
「嗯,非常开朗。她说过如果有开心的事,可以三天不睡都没关系。」
「不会吧?」我一说完,和泉笑著说:「她感觉是会叫人去睡觉的那种人对吧。」
在门的另一边,正不断流泻出我妈跟和泉的妈妈对话的声音。
「总觉得跟之前想像的感觉不同呢。我是有听说阿姨跟和泉你的个性完全相反,但总觉得无法想像。」
呵呵呵,和泉笑了笑。
「也许可以说是反面教师呢。」
「什么意思?」
「觉得不能变成这副德性。我从小学三年级左右开始有这种感觉。因为她喝完酒以后,会露出肚皮就睡著了嘛。摺洗好的衣服也摺得很烂,衣服都变得皱巴巴了。当时我是会很在意这种事的小孩。」
「喔……」
我心想和泉确实有可能会是那样子。
「妈妈跟我不同,非常懂得掌握要领。任何事都能俐落做好。」
「嗯。确实有这种感觉。我觉得是个似乎很可靠的人。」
「真的吗?」和泉说著笑了出来。我喝完杯子里剩下的茶。开著的电视正在播放猜谜节目,「对埃及文明有所贡献的尼罗河,在经济上担任怎样的要角呢?」对于这个世界史的问题,和泉发出「唔」的声音,开始认真考虑。
「你从明天起要去箱根?」我又喝了一口茶,把话题丢给在沉思的和泉。她忽然回过神来回覆我。
「没错。暂时要跟健一你们分开行动了呢。」
「小心点。」
「谢谢。健一你也是。」
听说明天一早,妈妈会送她们两人到车站。跟阿姨在箱根的温泉旅馆住上两晚之后,和泉会暂时回到东京的家里。
我明天上午有社团活动,所以没办法去送她。我说了这件事之后,和泉说了声「没关系」。
「过了一个星期以后,我还会再回来。」
「说得也是。」
和泉点头嗯了一声,接著在不久后,「喔,原来如此」她似在低喃般说道。电视上出现了谜题的答案「水上交通要道」。
阿姨跟妈妈的声音仍旧从门的另一边泄出。我从餐桌椅上站了起来。
「我要回房去了。」
「啊,那我也回去了。」
我们关掉电视机和客厅的电灯,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然后在隔天的午后,我从社团回来时,发觉家里静悄悄的。即使在房间里消磨时间,和泉的气息仍从家里消失了。明明直到两个月前,应该每天都是这样子,然而如今内心却充满好像少了些什么的感觉。
──大事不妙了,我心想。
和泉不可能一直待在这个家。我想要是现在就觉得如此寂寞,明年和泉真的离开这个家以后,到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思考著她在我内心的存在感,是不是变得越来越大了呢?和泉不在竟然会感到寂寞,在不久以前我连想都没想过。
不过这次时机正好。后天我也要扫墓,去爸爸那边的爷爷奶奶家。在离开这个家的这段期间,肯定不会感受到这种寂寞。在忙碌的期间,我应该能忘记这种情感。我是那样想的。
☆ ☆ ☆
爷爷奶奶家是在四国地区的高山山脚城市。因为是离机场近的城市,即使相距遥远,只要利用飞机,并不会觉得有那么远。从机场搭乘公车离开市中心走上几步路,就是爷爷奶奶的独栋房子了。
按响对讲机以后,早一步抵达的哥哥打开拉门出来。
他穿著咖啡色短裤搭紧身T恤,很轻浮地说了声「唷」。他似乎直到前夕都还在参加位于九州的大学举办的学术研讨会,于是就直接来爷爷奶奶家了。
虽然爷爷奶奶家比我家来得大,但是相当老旧。走路时走廊和楼梯都会发出吱吱声。
「打扰了。」我跟妈妈一面说一面走进榻榻米的客厅。爷爷奶奶坐在客厅的和室椅上。所有的家具都很老旧,唯一一个崭新、和周遭相比特别显眼的液晶电视开著,正在播放夏季甲子园的比赛。转播的男性声音与管乐队的声音流泻而出。
爷爷说了类似「喔,来了啊」这样的话,我们也坐在矮桌旁。「承蒙关照了」妈妈说,「好久不见了」我对爷爷奶奶说。
我跟爷爷奶奶,打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是一两年只见上一次的那种关系,因此并没有相当亲近,无论如何都会有点见外的感觉。主要是哥哥、妈妈和爷爷奶奶在讲话,偶尔把话题丢给我,我就回答罢了。
在聊完住附近的叔父叔母似乎晚点会来打招呼的话题过后,对话便告一段落,我跟哥哥上了二楼的空房间。从小时候开始,当在这个家过夜的时候,我总会跟哥哥两人住在这个爸爸用过的房间。妈妈隔壁的空房似乎也给我们用,所以就把行李搬进那里了。
爸爸房里的空气半热不冷。虽然有冷气,但那老早以前就坏掉用不了了。
我随意一倒躺在榻榻米上,有种充满灰尘的气味。这个房间现在已经几乎没在用了吧。房间一角可以看见好几团灰色的棉絮。安静下来以后,能隐约听见楼下传来高中棒球转播的声音。
爸爸的房间只有木头书桌和书架,相当朴素。书架虽然没有特别大,但文学全集和文库本,还有古早的漫画单行本塞得满满的。哥哥坐在房里窗边的木头书桌前,启动带来的笔记型电脑,开始做起某种工作。
「你在写什么?」
我开口探询,哥哥依旧望著萤幕说道:
「学术研讨会的报告书。我得写好交给指导教授,还有交给大学的共两份才行。还有因为在下周的班上我要讲关于发表的事,我也想制作所需的幻灯片。」
「好像很忙呢。」
「其实也不是特别忙啦。因为要写的分量并没有很多。」
哒哒哒响起敲击键盘的轻快声响,让产生了睡意的神志感觉很舒服。
「发表的状况如何?」
「进行得很顺利喔。」
「虽然有很多学生答不出问题脸色惨白,但轮到我的时候没有难以回答的问题,所以比想像中的还要轻松过关。」
「是喔。你真有一套。」
「嗯。还见到想要聊一聊的其他大学的老师,非常开心喔。」
也是因为长途旅行的疲倦产生困意,我心想就别妨碍他了,于是我接下来闭上了嘴巴。跟著马上就听见哥哥敲击键盘的声音开始响起。
这个城市里附近就有在首都圈内也能经常看到的超商和影片出租店,跟我所住的城市,印象中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异。不过蝉叫声还是这里大声。即使因为睡意脑中一片朦胧,那仍旧停留在我浅层的意识中久久不散。
☆ ☆ ☆
「健一,起床了。饭煮好了喔。要去跟叔父他们打招呼了。」
我听见哥哥的声音醒来。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我似乎不知不觉就睡著了。一回过神来,暮蝉高亢的叫声立即传进我的耳际。刚睡醒一片朦胧的脑子,要认知到哥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花了点时间,不过我还是应了声「嗯」爬了起来。因为是在没有冷气的闷热房间睡著,因此我满身大汗。
从毛玻璃的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一片赤红。细小的尘埃变得闪亮亮的金色在飞舞。一看时钟已经过了下午五点。我站了起来抓住T恤的襟口处甩动让空气接触到肌肤。垫在头下方的手臂压出了红色的榻榻米印子。
我走下只要是细微的震动就会发出吱吱声,让人对于会不会坏掉感到些许不安的楼梯,行至客厅。只见爷爷奶奶、妈妈还有叔父叔母围坐在矮桌四周。
叔父是在机械制造商工作的上班族,叔母是从事与社会福利相关工作的人。身为我跟哥哥堂弟堂妹的小学男生和女生手上拿著掌上型游乐器,坐在离大人的圈子有段距离的地方。他们看了一眼进入客厅的我的样子,说了声「你好」,我也回了句「你好」。接著他们马上又开始默默地玩起掌上型游乐器。
「我把他叫醒了喔。」
随后哥哥瞥了一眼我的方向,不知道是对谁说的,接著就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我则在他隔壁坐了下来。
「累了吗?」爷爷问我,我则回答:「不,没事。」接著顺水推舟向叔父、叔母他们各问候了一句。餐桌上摆著好几种菜色的盘子。
「隆一,要喝一杯吗?」叔父说道,他将罐装啤酒递给哥哥。
「谢啦,叔父。」
哥哥泛起一记露齿微笑,将酒杯凑了上去,而后将倒入的啤酒一口气喝下。餐桌另一边的妈妈和叔母正在谈论补习班是不是从国一开始上比较好之类,关于刚刚打过招呼的那些堂弟妹教育的事情。爷爷奶奶从甲子园的比赛转到职业棒球转播,目不转睛地盯著看。
我就这样坐在当场,只喝了一口有好几块浮冰的开水。
☆ ☆ ☆
「隆一你在念跟老哥同样的东西吗?」
喝了好几杯酒满脸通红的叔父一问,哥哥便回答:「大致上一样,不过也许有点不同吧。爸爸从事的是偏政治哲学的研究,然而我是更接近文学方面的研究,最近我重新读了罗兰‧巴特(注:法国著名文评家、文学家、社会学家、哲学家和符号学家)。」
「啊,那个人我知道。我在当学生的时候也买过一本他的书喔。虽然结果没看完。我的朋友中也有喜欢那种东西的家伙,还叫我要看咧。」
「哦,是这样啊。」
「嗯。虽然我没什么兴趣。我跟老哥不同,没办法好好看完一本书。隆一你也要念到博士吗?」
「目前我是这样打算,不过也还没放弃去上班的这条路喔。我有很多想法。」
「总而言之,如果有想做的事就做个痛快吧。只要还年轻都有机会挽回。」在旁边听他们两人对话的爷爷这么说道。医生似乎有交代不能让爷爷喝太多,奶奶也婉转规劝过他,但是他从途中就开始喝起日本酒,偶尔会参与对话。
「不过隆一跟他走同一条路,也许对老哥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吧。」叔父道。
「是啊~我想他大概会尽全力阻止。妈妈好像也还是觉得不好。」
哥哥那么一说,或许是因为在爷爷奶奶家的关系,比起往常来得稳重许多的妈妈也开了口。
「我已经承认他读硕士的事了,但我还是觉得与其以学者为目标,还是去上班比较好。能成为大学教授的人真的少之又少,如果文组出身要做普通工作,大学毕业以上的学历什么的几乎无所谓。」
「又开始了啊。真亏爸爸能跟你这种人交往。」
哥哥一说,妈妈好像很头痛似的把手放在太阳穴上。
「我就是知道有多辛苦才这样说啊。年轻时我们真的很担心未来啊。当那个人在大学拿到饭碗的时候,都喜极而泣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妈妈说完,在场的人都笑了。接著叔父向妈妈发问:「所以说,你们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我们会搭后天中午的航班回去,待太久的话会给公公和各位添麻烦吧,我还有工作,健一也有预定行程。」
「这样啊。」叔父说道。
大概已经把预定计画告诉爷爷奶奶了吧。他们没有特别的反应。「要再来喔。」爷爷看著我说。
「嗯。」我点了点头。
☆ ☆ ☆
吃完饭以后我就洗了个澡,十点左右跟哥哥一起回爸爸的房间,将棉被铺在榻榻米上,在窗边焚烧蚊香躺下。然后我很快又深深感受到长距离旅途的疲倦感。
「喂,健一。话说,我刚刚听说里奈的妈妈来了。」
我才闭上双眼,忽然传来哥哥的声音。我双眼半睁,看到哥哥趴著,像是在用手机阅读电子书还什么的,朦胧的灯光照在哥哥的脸上。
「──嗯。只有一天,她在妈妈的房里过夜喔。」
「是怎样的人?」
「跟和泉完全相反。是个非常活泼的人。感觉跟阿隆你会很合得来。」
「哦,这样啊。」
他用手指点萤幕,往旁边滑动。我为了背向哥哥翻过身去,然后我又再次闭上双眼。
不久后我迷迷糊糊产生了睡意。老旧的枕头起初只有充满灰尘的气味,但逐渐地不知怎的有种怀念的感觉。在被拉进梦乡的模糊意识中,我想到这就是爸爸的味道吧。随著这种怀念的感觉,跟由梨子一起向爸爸学踢足球那时候的事等等,许多过去的回忆,宛如梦境一般流过脑中。那样一路持续下去,忽然间──
──你要更加关心由梨子喔。
──做出回答是吧。
我想起哥哥和由梨子曾经对我说过的话。跟著意识犹如骤然浮出水面,我再次清醒过来。
「……阿隆,我可以问你一下吗?」
我仍旧闭著双眼轻声说道。
「干嘛?」他回应我。然后在那时候,我该说的话却哽住了。
「……果然还是算了。没事。」
我微微睁开双眼,只见哥哥还在看电子书。不过在那之后可能是因为关了电源,朦胧微弱的灯光消失,房间回归一片黑暗。
「是跟由梨子有关的事吗?」
我心想早知道就什么都不说了。这个人为什么会知道啊。我也无法否定,于是保持沉默。「要是我搞错了那就抱歉。」哥哥先说了这句话。
「你最好别做像我那样的事。」
「……我不会的,我办不到。」
「那就好。忘了这些话吧。」
在稍稍清了清喉咙后,发出了咚一声有硬物放在地上的声音。
「这里晚上意外地很凉快呢。」
的确跟太阳出来的时候不同,现在有晚风吹过非常凉快。我答了一声嗯。起初介意的蚊香气味,也随著时间经过渐渐变得不在意了。混杂在奔驰于附近道路的汽车声响中,能听见蛙鸣声。
☆ ☆ ☆
隔天上午我们去扫墓了。
在搭计程车前往寺庙的途中我们在花店停留,妈妈买了菊花花束。回到计程车上的时候,妈妈表示「这是朋子跟里奈她们的份」。到了寺庙下了计程车以后,会让眼睛感到刺痛的强烈阳光闪烁,使我的视野一瞬间染成白色。
「也太热了。」背著后背包的哥哥眯细双眼,抓抓自己的咖啡色头发说道。
「要走喽。」
身穿牛仔裤和罩衫的妈妈拿著花束,气喘吁吁地走在前头。
从寺庙到墓地要在竹林里走大约一百公尺。我们在外头的洗手台借了寺庙的水桶和长杓,前往那个竹林小路。林间小路在阴凉处内所以很凉爽,但是夏天青草散发出的强烈热气,让人觉得快要窒息。蝉叫声大到耳朵好像快要聋了。感觉声响像从周遭的所有青翠树叶倾泻而下。透过叶子的光线染上了绿色。
进入墓地,我们在爸爸那边的家坟前止步,将水桶放在地面上,我用长杓将水舀进水钵(注:日式坟墓里将水献给先人,类似水盆的一部分构造)里。妈妈将买来的花放进花筒(注:日式坟墓里用来插花的一部分构造)里。之后哥哥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替线香点火,接著插进线香筒双手合十。
我闭上眼睛开始默念近况报告,像是开始准备大考,但今后也会努力等等事情,随后睁开眼睛。在我身旁的哥哥已经没有合掌,直直站在原地,妈妈则是仍双手合十。
我跟哥哥不经意视线相交。哥哥不知为何好像有点害羞,用手抓了抓后脑杓。
稍后妈妈也不再合掌,在墓前说完「我们要走了,再见」,接著就转过身去。我也拿起一直放在地面上的长杓和水桶。
我在外头的洗手台将借来的水桶等等洗一洗,放回原本的地方,寺里养的柴犬,在狗屋前乖乖坐好瞧著这边。以前做法事的时候,和尚曾经向施主们说明过这是很受欢迎的招牌狗。似乎是很亲近人的狗,望著这边的双眼好像在期待什么似的,闪耀著愉快的光芒。哥哥坐在它身旁摸摸头,它就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尾巴摇来摇去。也许是云朵遮住了太阳,强烈的日照也稍微缓和了些。
接下来我们离开寺庙,回到有计程车行经的大马路上。妈妈在这之后,在散步之余,好像要顺便去市中心买土产,于是跟我们分开行动。「那等会儿见。」她留下这句话后便独自一人搭上计程车。
「说不定以后没什么机会来了。」
在我们两人目送妈妈离去后,哥哥低声说。
「来这里吗?」
「嗯。再怎么说都已经过了三年,明年你也要准备大考吧。话说回来,你有考虑过将来要做什么吗?」
「──没想到阿隆会对我拋出这种话题。」
「不,其实我对于你想做什么没什么兴趣。」
「我还没彻底决定,不过我对社会学有兴趣,所以我想念那种科系。大概之后就会去上班吧。」
「真是踏实啊。」
「跟阿隆你不一样,照我的状况,为了在世上生存下去,只能一步一脚印地做吧。」
「你意外地很会掌握平衡呢。总觉得你能活得比我更顺利喔。」
「……阿隆你会大肆用掉很多精力。我偶尔都会觉得提心吊胆呢。」
话声刚落,哥哥就绽开了笑容。接著在那之后,他用漫不经心的口气,突然开口说出了这种事──
「我决定下次要上电视的社论节目。」
「啥?」
我无法马上理解他在说什么,于是蠢蠢地应了他一声。
「是民间电视台在深夜播出的节目。我下次会跟妈妈说的──虽然感觉会变成很麻烦的事。」
「不,可是为什么这么突然。」
「因为对方突然来问的。」
哥哥答完,将视线从因为热浪而扭曲的道路别开。「爸爸死掉的时候……」他接著开始说起:
「我不光是觉得悲伤,还有种很惋惜的心情。我一直觉得那个人拥有的知识量很惊人。他在思考些什么啦,还有他断绝的思路,原本应该会到达什么境地啦,一想到这些事情,就越是觉得不甘心。我还残留著那种情绪。」
「──总觉得能够理解。」我说。在收下那个房间,于众多书籍围绕之下生活的每一天当中,都会有那种感觉。阅读如此大量的书籍累积知识,究竟要花上多少时间啊。
「当然我有我的兴趣和想做的事,所以完全没有考虑老爸想做的事并继承的意思,不过那个人是在怎样的地方工作,既然有知道的机会,我想体验并且了解一番。」
听见那样的话,最近已经消失的,再也见不到爸爸的那个事实,又让我忽然间觉得悲伤。
爸爸要是还活著的话,现在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会是跟和泉在那个家里四个人一起生活吗?或者偶尔也会加入由梨子或小学时代的队友他们一起踢足球吗?
只要想像那种也许有可能的世界,我的心中就会产生那种似热又像冷的刺痛感。
蝉鸣倾泻而下,空气热到好像能融化时间和空间,从柏油路窜升的热浪,让远方的风景变得摇摇晃晃的。
那之后哥哥要搭公车去市中心,所以我们就分开了,我独自一人在街上四处乱晃。即使什么都不做,在陌生的城市四处逛逛也很有趣。建造的住宅或商店建筑物,比起我所居住的城市里的要来得老旧。然而却能感觉到,我所不曾见过、不曾认识的人们的生活和时间累积起的样貌。我并没有在这个地方生活,明明应当没有任何回忆,然而身处老街之中,却有种怀念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我就那样度过下午时光,在天空染红,阴影变深之际回到了爷爷奶奶家。
☆ ☆ ☆
隔天在等待飞机起飞的时间里,我们想要购买伴手礼,于是进了机场里的店家。首先选了给和泉的伴手礼,后来想著也要买点什么给由梨子,于是找了一会儿有什么好东西,我选了画有可爱猫咪插图的小盒子里,装有好几片这个地区广受欢迎店家饼乾的产品。然后最近有社团活动的集训,所以也买了两大盒的点心要给社员们。
回到羽田以后,各自要在东京都内买东西的哥哥和妈妈在那里道别,我则是直接搭电车回到家里。
等抵达本地的车站时,已经是太阳开始下山的时候了,不过还是热的要命。我在淡蓝色的夕阳下从公车站走回家,打开玄关的门进到家里。像是闷在里头微热的空气,让我阔别已久感受到家里的气味。
我把行李放在玄关前方,首先为了让家里通风,将客厅窗户、楼梯中途的窗户、自己房间的窗户都打开了。风发出细微的声响,傍晚的风吹拂而过让人觉得很舒服。
接著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一只暮蝉不知在何处鸣叫。比起在爷爷家那山脚的城市所听到的叫声要来得小声多了。
待在静悄悄的家里,我感觉到自己的时间概念变得奇怪。从出发前往爷爷奶奶家的那天起,也不过过了两天而已,我却觉得好像历经了更长的时间。
三天后和泉也会回到这个家。直到那天为止我有社团的集训。八月上半的行程一反常态的忙碌,不过这也再过不久就会告一段落了。
☆ ☆ ☆
今年我们的集训,是在学校的集训场住上三天两夜。集训场是两层楼的建筑物,一年级用一楼、二年级用二楼的房间,各自分成两间房住。建筑物有分男生使用和女生使用两栋,两名经理睡在女生社团活动使用的建筑物。
第一天晚上,在餐厅吃晚餐的时候,我将伴手礼点心发给了社员和担任顾问的老师。橘说「我来分给一年级的」于是我将一盒给她。跟我同届的社员每个人各拿了一个。除了我以外也有好几个去旅行的社员,他们也趁著这时候,同样开始分发伴手礼点心。
「真令人意外。健一居然这么贴心。」
由梨子在餐厅的饮水机前用纸杯倒冰水,坐在我对面的折叠椅说道。跟其他社员们一样,经理由梨子也穿著训练衣。她将衬衫的袖子卷到肩膀,就像往常在社团活动时所做的那样,将头发绑成马尾。
「你还是第一次带伴手礼来呢,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由梨子继续说道。
「并没有那种事。」我回答。由梨子打开我给的牛奶馅烘焙点心袋子咬了一口,轻声说:「嗯,好吃。」
餐厅里有三列长桌。用完餐以后过了大约十分钟,也有许多社员已经开始回房了。在我的周遭有好几人从椅子上起来,和由梨子擦身而过。在餐厅工作的阿姨们也开始做善后工作了。在有点距离的地方,能听见橘跟其他一年级的社员交谈的声音。我想说现在讲应该不会有别人听见,便稍微压低音量说:
「……我也有买伴手礼给由梨子你。」
我这么一说,「不会吧?」她似乎很讶异,略略睁大了双眼。
「本想更早给你,可是总觉得找不到时机,在集训回去的路上我再给你。因为是耐放的东西,应该没问题。」
「谢谢。」由梨子依旧是一脸讶异,只动了动嘴轻声说。
之后她喝下手上拿著的纸杯里的水──
「你给了和泉同学什么?」她向我提问。
「和泉她现在不在,她妈妈放假回国,她暂时回东京的家里去了。」
「喔,原来如此。不过你也有买什么东西给她吧?」
「嗯。她好像喜欢西洋点心,所以就买了购物的店家推荐的玛德莲。由梨子你的是……」
「啊,你不用讲喔。我会期待的。」
她那样笑嘻嘻地说。不过是五百圆左右的饼乾,要是太过期待我会很伤脑筋,但我还是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一直在玩平板的顾问老师喊道。
挂在吧台白墙上的机械钟,显示再过五分钟就八点。这之后直到十点是洗澡时间,十一点熄灯,早上则是六点起床。
剩下的社员们也站了起来,纷纷对替我们准备餐点到这么晚的阿姨们说「感谢招待」、「谢谢」之类的话,并且走出餐厅。
走到外面的时候,晚风让运动过后疲倦的身体很舒服。由梨子和二年级的社员们一边聊天一边向前走,她的马尾轻飘飘地摇曳著。学校的操场一片静寂,漆黑的校舍犹如巨大的影子一般耸立著。
隔天第二天上午练习时,橘一直一脸困意揉著双眼。休息的时候我问了她「没事吧?」,她回答我:「有点睡眠不足。」
「偌大的建筑物里只有两个人,真的有够恐怖。而且森学姊还用手机播恐怖故事的影片。」
接著跟她在一起的由梨子说:
「对不起,我没想到明香里你会那么害怕。不过你不是在装可爱吧?」
「只跟学姊你两人独处,就算卖弄可爱有什么用啊!」
橘那样一说,由梨子便嘿嘿笑。
「总觉得学姊你心情很好呢。确实这会让人像参加校外教学那样情绪高涨呢。」
「呵呵。休息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去操场吧。」
由梨子愉快地说,从树荫走向操场那边。
在下午练习的红白对抗赛之际,由梨子加入对方的队伍,很久没有跟她分成敌我双方比赛了(也有没参加的社员,因为人数不均无法比赛,所以让由梨子加入)。
我们彼此站上中场的位置多次对决。我方进攻的时候,我便会协助边锋,接到球以后,由梨子从我对面径直朝我施压。我进行防御把球横移。重心偏向一边的由梨子反应变慢,在她再度施压以前,我用左脚将球踢回中央,那个斜角球守门员不会处理失败,失去控制的球再由我方选手射门得分。
「可恶。居然被健一一次就带球闯过去了。」由梨子咂嘴说道。
「你只会一直线冲过去,早就暴露了啦。」
「哇,有够烦。」我一说完,由梨子便露出不爽的表情说道,她啪啪地拍手,开口说:「我们要扳回一成喔。」其他人粗著嗓子大吼一声「喔~」。由于比赛即将重新开始,社员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然后过了一阵子,我右脚的小腿肚忽然觉得有种不协调感。就在遭到反击,冲刺回到我方阵地的时候。我立刻暗道一声不妙,接著停止奔跑当场倒下。在倒下的瞬间不协调感变成疼痛,让我不禁皱紧眉头。我战战兢兢地触碰小腿肚,是抽筋了。
持球的选手也许是发觉我倒下,他立刻停止踢球。「没事吧?」周遭的社员们也聚集过来。我在感到羞耻的同时点点头。
「大概只是抽筋了。」
听见这句话,围绕在我身边的人们纷纷说著「什么嘛」,泛起似乎感到安心的表情。在人潮的另一头,「明香里,准备急救箱!」我看见由梨子在板凳上做出指示。
我已经很久没在练习当中脚抽筋了。虽然我担心是以前曾经有过一次的拉伤,不过当场在附近的社员替我拉脚,疼痛立刻得到缓和,抽筋也好了,应该没有大碍。然而身为顾问的中田老师还是暂时将我放在板凳上。
「学长你没事吧?」
橘从急救箱里拿出冷却喷雾,一边那样问一边从袜子上方对我的脚喷。我点点头,用手指轻轻触碰纤维上白色结冰的地方。冰啪啪地被手指弄碎了。
「你真的只有抽筋吗?要是很痛,就带你去医院。」
中田老师也那样问我,不过──
「我已经不痛了,应该没问题。」我如此回答,尽管肌肉还残留硬梆梆的不协调感,我还是打算马上回去练习。只要不尽情踢球奔跑的话,我想也不是不能比赛。然而老师摇了摇头。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你今天就先别踢了。观察状况一晚,要是没问题的话明天再参加吧。」
听他那么说,我便回他:「我知道了。」将袜子脱到脚踝,松开钉鞋的鞋带。
接下来橘说:「学长,要贴药布吗?」她将冷却喷雾收起来问我,我点了点头。
「啊,嗯。那就弄一下吧。」
橘用湿毛巾擦掉我小腿肚的脏污,再用一块大大的药布紧紧贴在患部上。发热的肌肉感到凉飕飕冷却下来,很舒服。
「谢谢。」
我向她道谢,随后双眼回到操场上。板凳后方有整排的树木,现在这个时段,只要坐著就能待在阴凉处。虽然相当凉快十分感谢,但对现在还笼罩在阳光直射操场上的由梨子他们,总觉得过意不去。
过了一会儿以后,中田老师缓缓从训练衣的口袋中掏出手机开始说些什么。
「橘、坂本,我去一下教职员办公室,时间到了就停止练习,像往常那样开始收拾。」
他留下那句话之后便步向校舍,是有什么要事吗?我跟橘应了声,跟著就这样坐在板凳上眺望比赛。
由梨子巧妙地化解掉压力,从低位传球出去,成为攻击的起点。因为念小学的时候她是得分手,看到由梨子用控制全场这种类型的踢法,感觉相当新颖。我再次深深感受到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由梨子一直不断在改变。
由梨子传出一记灵活的长传,身为前锋的长井一次就将球控制在脚下,冷静地射门得到分数。看见那一幕,橘双手握拳说了声「好耶」相当高兴。
「你真的很喜欢长井耶。」我不禁低声说道。随后橘瞬间定格不动。
「呜,为什么学长你会知道。」
「看就知道了。话说你有打算要隐瞒吗?」
「……反正是坂本学长的话没关系。请不要跟其他社员说喔。」
「我不会讲的。」
我点点头。足球社的社员大概都知道了吧。
接著对话就中断了,橘双手交叠伸了个懒腰。是个晴朗和煦的下午。虽然操场上有足球比赛的众多脚步声、球弹跳的声响和指示的声音互相交错,不过学校周遭没什么车经过,相当安静。好几朵积雨云像重叠似的飘浮在天空中,描绘出复杂的曲线。
「长井学长有说关于我的什么事吗?尤其是前阵子的夏日庆典过后。」
我瞄了一眼旁边,橘直直望著操场的方向。我回想起在夏日庆典时,橘握住了长井的手那件事。当场的气氛变得如何,从远方眺望的我并不清楚。虽然在这个夏天的期间,我自己就有一大堆事情,不过这么说来,橘他们那边有了什么发展呢?
「──虽然他跟我说了很多,但我从没听过他说你的坏话喔。」
这么一说,她就面向我流露出放下心来的温柔表情。
「那就好。」
在放暑假午后的学校里,我有种时间停止流逝的感觉。在操场上的只有足球社,再加上现在除了我跟橘以外的人都在进行练习赛,因此即使现在想说些什么也不用担心会被听见。也许是因为那样的氛围,橘她开始说起这种事。
「在参观社团的时候,我就觉得『真不错~』,然后就想加入这个社团呢。」
「你是对长井一见钟情才决定加入社团吗?」
与其说太过单纯,应该说那种行动力让我傻眼。
「你还真厉害啊。」
「嗯,不过我当然对足球有兴趣喔。因为没有经验而犹豫的时候,因为有帅气的人,我才决定加入。不过现在,就算没有那个要素,我还是觉得有加入真是太好了。」橘慌慌张张地补充说明。
「你果然会想跟他交往吧。」
「起初不知怎的希望能跟他关系变好,但是最近意外地真的喜欢上了。随著在一起的时间变长,还加上该说是留恋之类的吗?所以说今后要是发生了什么事,还请你帮忙了。」
「我倒是觉得一直以来都有在帮。毕竟由梨子也那样对我说过。」
听我那么一说,橘便开怀笑道:「那么就麻烦你跟以往一样了。」
明明是关于橘跟长井关系的话题,那时在我的脑中却浮现出和泉。
就我所知的范围内,长井是唯一跟和泉有交流的男性。希望他跟橘能变成一对,不仅是为了橘,或许也有我对于和泉那不明所以,可说是独占欲的东西,我无数次试图压抑这种负面的情感,然如今还是会突然出现。
☆ ☆ ☆
脚伤结果没什么大碍。晚上重贴药布睡了一晚过后,就几乎回到完全不觉得疼痛和不协调感的状态了,因此我决定第三天继续参加练习。
第一天晚上社员们还很有精神,社员们在房间里互脱裤子,用手机播放奇怪的影片,一路闹到很晚。不过第二天毕竟都累了,大家都一下子就入睡了,非常安静。我睡得很安稳,第三天早上的身体状态也很不错。
上午在练习之前,由梨子和橘用手机调查包扎的方法,并替我包扎了昨天受伤的地方。虽然失败好几次,撕开贴布很痛,不过后来脚就再也不痛,顺利撑过了上午的练习,还有下午所举行跟附近高中的练习赛。
练习赛的行程是中间相隔休息时间,举行三次三十分钟的比赛,之后是以一年级生为主的队员,进行一次二十分钟半场的比赛。我只在三十分钟的一场比赛,还有二十分钟比赛的后半出场。
然后在当天下午六点半,集训终于结束了。我们在整顿完操场后,换上制服各自回家。果然第一天晚上是情绪高昂的巅峰,解散的时候大家话都不多,似乎精疲力竭相当疲倦。
我跟由梨子在夕照染红的街道上飞驰,抵达居住的住宅区之际,我们在超商逗留了一下,接著我终于把伴手礼交给了她。
我把放在塑胶袋里,为了不跟其他物品碰撞而塞入的填充物拿出来,接著交给了坐在长凳上的由梨子。
「来,这给你。虽然迟了很久。」
「哇,还挺可爱的。以你而言也许算是品味不错了。」
由梨子手拿我递给她的盒子,凝望封面上的插图。
「扫墓扫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因为只在墓前待了十分钟左右,比起去扫墓,感觉倒更像是去见爸爸那边的亲戚。」
「那个城市是怎样的地方?」
「那个城市的氛围,跟这里没什么不同。虽然稍微远离市中心就是一大堆田地。还有因为离山很近,蝉叫声非常大声。」
由梨子「哦~」了一声接著说:
「我以前受到很多关照,总有一天我也想去扫叔叔的墓呢。」
「嗯……」
不管是「来啊」、「一起去」、「走吧」都很难开口,于是我含糊地点点头。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爸爸死掉精神上很痛苦的时候,曾经跟由梨子在这里讲过话。在国二的初秋,由梨子在这个地方找我说话,邀我要不要第一次就我们俩一起出去玩。那是匆匆忙忙的葬礼结束后不久,尽管一段时间的打击已经消失,但内心还感到郁闷的时候。
虽然只是在购物中心闲晃,在路上漫步而已,但我充分感受到由梨子相当关心我,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真的受到由梨子很大的帮助。
「这个,多谢你啦。」由梨子把放在大腿上的东西塞进了黑色后背包里。接下来面向我这样问道。
「我顺道问一下,这跟你的回答是两码子事吧?」
我从由梨子的神情中,感觉到她似乎很不安的样子。我试图压抑内心动摇的情感说:
「再等我一下。」
话一说完,由梨子的视线便离开我身上,点点头说「知道了」,随后骑上了停在附近的脚踏车。
「我会往好方向想的。那就再见了。」
她留下这句话,先踏上了归途。头发遮住侧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 ☆ ☆
回家之后,我发现家里的气氛,比起去集训以前有所改变,和泉的凉鞋整整齐齐地摆在玄关,从客厅的门传出她的声音。
和泉身穿深蓝色长裙搭白色T恤坐在餐桌前。
我们一对上眼,和泉就笑呵呵地说「欢迎回来」。虽然只有一个星期,我却觉得彷佛很久没听见她的声音。
我也应了声:「我回来了。」
「我买了很多伴手礼喔。」
和泉与妈妈看上去是彼此当场摆出了各式各样的伴手礼。包括伯母送的东西在内,量相当多。我随意望著有一大堆点心的餐桌。
接著和泉从放在桌子下的后背包拿出了某样东西。
「健一,这给你。」她将东西交到我手上,是和风图案的书套和书签。
「我觉得很可爱。是在箱根的杂货店里找到的。」
和泉有给我买东西这件事,令我有点感动。「非常感谢你。」我也向她道谢,和泉则是笑盈盈道:「哪里哪里。」
「我也有买给和泉。虽然都是些点心。」
说著我把收进厨房柜子的小盒玛德莲交给了和泉。尽管她买给我的东西好像比较贵,让我有点退缩──
「谢谢你特地买给我。」
她似乎很高兴地对我说。
那之后我们三人久违地一起吃晚餐,接著等和泉回到二楼之际,我对妈妈打开了话匣子。
「你有听说阿隆下次要上社论节目吗?」
接著妈妈长呼了一口气。
「听说了,听说了。你去集训的期间他打电话给我了。」
「吵架了吗?」
「是没到吵架的程度,但有点生气。反正我也不觉得那家伙能听进别人的话。」
本以为会变成更严重的事件,但妈妈比我想像的还要冷静。
「我现在觉得乾脆随他去了。他应该不会重蹈爸爸的覆辙吧。那家伙也不可能永远都是小孩。我才不管他会倒大楣还是变成有钱人呢。啊,不过变得有钱就谢天谢地了。这阵子家里也得整修了吧。」
「当学者或评论家能赚钱吗?」
「好像不太可行呢。所以我很期待你喔,次男。我可不是白养你长大的。」
妈妈那样说,并且用有些热血的感觉朝我大力一拍。
说完那件事以后,我也回到房间,将和泉给我的书套套上读到一半的文库本,换掉书签放在书桌上。我无趣的书桌上,只有和泉给我的红色书套格外显眼。
之后我整个人深深靠进椅子里,一安静下来,就能感觉到墙的另一边,彷佛传来和泉的气息。我终于觉得回到了这个家的日常生活之中。
我坐在椅子上望著日历,在几天后打了个记号。那是哥哥上的电视节目直播的那一天。
☆ ☆ ☆
眼前坐在游泳圈上的由梨子,正平稳地随著波浪摇摆。海面上反射的光芒太过眩目,在我的视野中闪烁。
八月也进入了后半,几天前哥哥忽然邀和泉、由梨子和我去海滨,我们便来到了位于关东地区与中部地区分界处的海水浴场。一大早哥哥就开车从家里出发,在中午以前抵达了这个海水浴场。
如今由梨子像夏日庆典那时把头发梳上去,穿著白底水滴图案的两件式泳装。人在海边的和泉则穿著胸口有荷叶边,没什么裸露的红色泳装。上头还套著梅雨季节在家也会穿的浅粉红连帽外衣。
很久没有看到差不多同年代,而且还是平常就很熟悉的女孩子穿泳装的样子。所以看到的时候我有点心动,不过经过一个小时左右,不知道该说是好事还是悲伤的事,让我心脏怦怦跳的刺激感,渐渐变得稀薄。
起初是两名女生在树荫下擦防晒的期间,我跟哥哥把带来的塑胶垫铺好,立起海滩伞。之后我跟由梨子进入海里,哥哥跟和泉留在海滩伞下。和泉悠哉地眺望大海,哥哥则是随意躺著看带来的书籍。
哥哥在前几天参演了那个电视节目。就结论而言,也没有发生大问题,他顺利地完成了那份工作。
节目是以「于二十一世纪的超高龄化社会中该如何生存下去」那样的主题进行的深夜直播社论节目。节目找了好几个类似年轻人代表的人担任来宾,哥哥就是其中一人。
也有赫赫有名的政治家参加,在社会上尚没有名气的哥哥,发言次数并不多,不过以不同世代发言者之间的对立为主轴的讨论相当热烈。也有类似跟某研究团队的研究员和经济评论家等年长的大人物互相言语交锋的场面,令人胆战心惊──不过妈妈没有看那个节目,和泉在开始后二十分钟左右就说「我太紧张,肚子痛起来了」在途中就放弃了──在网路上的综合情报网站也出现好几则报导,然而基本上都是像在抓著名政治家发言之中语病的那种内容,关于哥哥的方面并没有发生因问题发言,进而在网路上延烧那样子的事。
「隆一,我有看你上电视喔。」在车里连由梨子也担心他有没有发生什么烦心事,然而哥哥说「没事没事,抱歉让你担心了」,跟著露出一记很棒的爽朗笑容。
现在哥哥用跟平常没什么特别不同的模样,跟和泉在聊些什么。也许是察觉到我在看那边,和泉向我挥了挥手。
我再次觉得哥哥真是个厉害的人。如果能成为那种具有行动力、脑袋灵活又不胆小的人,我应该会活得更加轻松吧。
尽管我有点羡慕他那样,可是想到哥哥至今做过的事情,就觉得好像会被牵扯进各式各样的意外之中,那又是另一种麻烦,于是我立即改变了主意。
「糟糕,总觉得想睡觉了。」
在我身边漂来漂去的由梨子,突然在旁边对我说。
我看著她的侧脸,一副很困的样子眯细了双眼,上下睫毛叠在一起。由梨子从游泳圈伸出的双脚能看见她有穿裤子和足球袜的部分白白的,也就是稍微有所谓「足球晒痕」的晒黑。
我也把躯体缓缓后倾,试著让身体浮在水面上。洁白的积雨云有如飘在空中的城堡那般,巨大地耸立著。
「天空非常蓝呢。」由梨子喃喃道。她现在很想睡觉,双眼半睁。
「嗯。」
我点点头。「不过我跟你看见的蓝色,说不定可能是不同的颜色呢。」由梨子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
「是一样的吧。」
「我也这么想,不过说不定我们看的方式不一样嘛。因为别人看颜色的方式什么的,这种事绝对无法确认啊。」
「喔。原来是在说这个啊。」
我以前曾经看过触及由梨子所说的那种话题的书籍。
「不觉得思考那种事会感到不安吗?」由梨子看向我说道。
「你不是会想那种麻烦事的性格吧。」
我那样一答,由梨子便轻笑了下说:「真没礼貌。」她用手啪嚓一下向我泼水,我用手抹掉脸上的海水,咸咸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
那样闲聊一阵之余,由梨子随著泳圈漂浮,我则潜下水游了一段短短的距离,不久之后──
「差不多该上岸了吧,已经是吃午餐的时间了。」
在我说话的同时,由梨子从游泳圈上头下来了。
我跟她一起在海中前行走上海滩。在上岸的一瞬间,水滴从由梨子的泳装上滴落,那莫名鲜明,令我忍不住别开了视线。
☆ ☆ ☆
我们在海边能直接穿湿淋淋的泳装进入的咖啡厅吃午餐。店里一整排木头地板和木桌,我们被带到延伸到沙滩之上的露台座位。我跟哥哥坐隔壁,由梨子跟和泉坐在对面的位子上。两个女孩子都在泳装上套了一件连帽外衣,在跟店员点完餐之后──
「隆一你有来过这里吗?」由梨子开口询问哥哥。
「嗯。去年我也跟女友来过。人不会太多,有品味的店也不少,我还挺中意的。」
「喔~你还有跟那个人在交往吗?」
「不,不久前分手了。」
「喔,这样啊……抱歉。」
由梨子怀著歉意道了歉。不过因为是这个人,我想绝对没必要道歉。哥哥也笑笑地从旁帮腔说:「其实也无所谓啦。」
「为什么会分手?」
我这么一问,哥哥便显露出奇妙的表情开始说起。
「要说明确的理由,我想多半没有。见面相隔的时间渐渐地越来越长,接著我们谈了类似『就到此为止』的话题,之后就那样了。」
「所以说是你们两人没感觉了?」
由梨子问道。
「嗯。因为是同龄的女生,不是也会有因为上班或环境改变之类的事吗?会有那种藉著迈入新生活的时机,想要彻底改头换面的女生对吧?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吧。」
「唔~我不太理解呢。」由梨子苦著一张脸说。
「不过成了大学生以后,也许那种人会变多喔。」
「才没有那种事,要看人。」
「我的朋友中,前阵子也有女生被甩了分手,她情绪不稳到觉得要世界末日了。」
「为了那种事世界就要终结还真是不得了。」我说完,哥哥轻笑了下。
和泉或许是不喜欢这种话题吧,她用手机拍下菜肴的照片后,就用汤匙舀起手抓饭,即使偶尔浮现笑眯眯的亲切表情,也一直没有参加对话而是在用餐。或许是发现那件事,哥哥对和泉丢出了朋子伯母的话题。由梨子也对和泉的妈妈颇感兴趣。
用完餐之后,我们又再次回到海边。
「和泉同学,我们去玩沙吧。」
由梨子在海滩伞下暂且脱掉连帽外衣重新涂好防晒,之后再次穿起上衣邀请和泉。
「嗯。」和泉也微笑点点头,她们两人一起朝著波浪拍岸的地方走。而后两个人在没有人的地方坐了下来,开始做起类似小山的东西。
「今天为什么邀我们来?」
这是今天我跟哥哥第一次两人独处,便问了自己在意的事。
「因为先前去家里的时候,跟里奈约好了要再去玩。就我和你跟里奈三个人也可以,但那样可能会被怨恨,所以我也问了由梨子。」
「那什么意思啊。」
「你明明就知道。」
我只说了那句话,哥哥就露出了带有嘲笑意味的笑容。
「不过就算不是那样,有机会跟里奈聊很多,真是太好了。」
「聊了什么?」
「不是什么奇怪的话题啦。像是在家里的生活过得如何之类的,很多事情。里奈思索著要怎样跟你相处,大概远超乎你的想像。」
和泉跟哥哥说了什么呢?纵然很在意,但我不认为问出口,这个人就会告诉我。
他说了声「那么──」然后站了起来。
「为了别让她们两人被搭讪,我也一起去玩吧。女子二人组什么的,就像是在叫人赶快把她们当目标。那两人虽然是高二,但感觉有点成熟。」
「……没想到居然会有觉得搭讪高手可靠的一刻到来。」
「吵死了。」
哥哥那样说完之后,就穿上海滩凉鞋走向和泉她们那边。
☆ ☆ ☆
……能听见波浪的声音。
当我双眼半睁之际,我看见红白相间的海滩伞。看样子我好像是在一个人躺著的时候睡著了。我一抬起头,就看到眼前有白皙柔软的东西。
「啊,你醒了?」
我听见和泉的嗓音,视线便面向她那边。将头发扎起来的和泉面带微笑。她的脚就在我的身边。当我认知到那点,心脏就开始默默地怦怦直跳。在她连帽外衣下襬底下的红色泳装,露出一双白色大长腿。她就在我身旁,交叉双脚随意坐著。没有拿手机也没有拿书。
「你在做什么?」
我这么一问,和泉摇摇头答了声「没什么」,接著泛起像在恶作剧的表情。
「或许我是第一次看见你睡觉的样子呢。」
我究竟睡在和泉身边多久了?我睡觉时又露出怎样的表情呢?随著意识清醒过来,我感到相当羞耻。我清清喉咙爬了起来。我用手摸摸头,确认睡醒时有没有头发乱翘。
「你不玩沙了吗?」
我坐在和泉身旁,抱膝而坐开口问她。
她点点头指向海边。
「被海浪打到好几次,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
她手指的前方有个高约五十公分,犹如融冰一般即将崩毁的沙山。还能看见由梨子在附近仍旧穿著泳装和哥哥一起玩耍,或踢或丢有足球大小的海滩球。
「和泉你不去游泳吗?」
我开口发问,和泉面露苦笑摇了摇头。
「我不会游泳。但是我刚跟森同学一起稍微走进了大海喔。」
她那样一说,我看到她的双脚确实好像有点湿了。
「这样啊。」
我的视线再次回到前方。巨大的波浪拍岸,从和泉与由梨子建造的山挖掉沙子,并随著白色的泡沫再次回归大海。
「总觉得一直以来我好像亏大了。」
和泉忽然低声道。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于是看向了她。和泉凝望著由梨子他们的方向。
「因为以往的暑假我都一直在家里看家。我也没有去妈妈那边的亲戚家,就连来海边玩,这也是第二次。念小学的时候,妈妈虽然有带我来一次,但也就那样了。」
「伯母她从以前就很忙碌啊。」
「嗯。她孤身一人养育我长大至今,我很感谢也很尊敬她。不过我偶尔会觉得念小学的时候过得真是寂寞呢。」
我是第一次看到伤感的和泉。即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也不曾碰触过她内在的一面。
「最近呢……」和泉像在低喃一般轻声说。
「我有点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介入了健一你的领域,应该说是生活?」
「不,那种事──」
纵然脑中浮现出接下来要说的话,但是由于受到害羞和丢脸的阻碍,让我暂且把那句话缩了回去。和泉望著由梨子与哥哥的侧脸,要说的话有点像是苦恼,或是寂寞那样的感觉。
快说。我在心中那样激励自己。
「能跟和泉认识真是太好了。一想到我们原本说不定一生都遇不上,就觉得很寂寞。」
和泉迅速起了反应望向这边。在四目相交的剎那,和泉的身体一瞬间抖了一下,视线随即转回原本的方向。
「嗯。我也觉得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虽然关于保持距离的方式,我到现在还是有些搞不太懂的地方……」
「──保持这样就可以了。和泉你是在很多事情上都太过体贴他人的人,举止可以再稍微漫不经心一点,我觉得那样会刚刚好。」
我不知道说这种话究竟对不对,有没有解答她的烦恼,不过我是尽力挤出话那样说的。
嗯──和泉也点点头说。
「谢谢你。」
她那样一说,让我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害羞,耳朵发烫。
对话在此中断,沉默降临。不过有如阵雨般激烈的蝉叫声、人们在海边玩乐的愉快话声,以及不断重复的波浪声,填满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留下「我还想再游一下」这句话,接著走向大海。离被波浪打得又黑又湿的地方有些距离的场所,我在那里脱掉凉鞋走向沙滩,感觉脚底热到好像会被烫伤。一踏进湿掉的地方,沙子唰的一下崩了,我的身体沉了下去。
☆ ☆ ☆
太阳开始下山之际,我们从海中上岸,做好回去的准备以后,就决定在海岸稍微漫步一下。由梨子一身蓝色无袖背心搭黑色短裤穿凉鞋的装扮,和泉则是穿著无袖长版上衣。
微热的海风吹过出门一整天而疲倦的身体,相当舒服。海面上的云染上柔和的粉红色,街头变成浅蓝色逐渐天黑。从这一带的树木,传来暮蝉和寒蝉的叫声。在行走的这一小段时间,黄昏的暗色渐浓,在地面上延伸的影子逐渐融入黑暗之中。
在回程的车子上,坐在后座的和泉与由梨子一直在聊些什么,但是过了一小时左右,就听不见声音了。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看了看后照镜,她们两人闭上双眼,头部完全放松倾倒睡著了。她们两人互相依偎,变成由梨子的头靠在和泉肩膀上的样子。
「健一。」
哥哥叫了我一声。他用被阳光晒得黑黑的手握著方向盘,视线直直望著前方。有时他手腕的银饰会反射隧道的灯光。
「干嘛?」
「前阵子去吃烧肉的时候我所说的那些话,你想过个中含意了吗?看到今天的你以后,我有点担心起来了。」
他那样小声说道。
我瞥了一眼后照镜,她们两人似乎还睡得很沉。
「别让她哭喔。」哥哥短促地说道。
「我知道啦。」我也一样小声回答。不可能永远保持这种关系。由梨子所说的话,我也已经确切感受到了。
车子的震动让人觉得更想睡觉了。隧道里的灯光从前方到后方一路流逝。
她们两人在接近我们居住城市的时候醒来。先到由梨子家,回到坂本家以后,哥哥骑机车回到自己的公寓。一直坐在后座的和泉或许还很想睡吧,她一边揉眼睛一边走进家里。
那天晚上,即使躺在床上,我却还记得波浪的规律。意识也好、身体也好,都随著回忆的波浪摇晃。
发生了很多事的夏天即将过去,我在黑暗中一闭上双眼,发生在这个夏天的许多事件便浮现出来。
因为晚上很早睡,一大早我就醒了。看了看手机萤幕,现在才刚过五点。
房里一片昏暗,不过深蓝色的窗帘满溢著淡淡的光芒,能感受到早晨的气息。
我靠近窗边拉开窗帘。
眺望著清晨接近灰色的浅蓝色天空,接著打开窗户。我套上晾衣服的时候用的凉鞋来到阳台。尚未完全天亮的空气冷飕飕的很凉爽。
城市还在沉睡中,能听见远方传来车子奔驰的声响,然而那样细微的声音,反而令人强烈感受到整个城市有多么安静。
跟著我忽然发现,脚边倒著一只油蝉的尸骸。它腹部朝天脚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那只蝉的尸骸给人一种宛如已经榨乾了一切之后,那样子空空如也的印象。
八月也剩下没几天了。
虽然强烈的阳光我想还会一直持续下去,但太阳下山的速度,比起梅雨季刚结束的那时候,已经快得多了。
我用手拾起蝉的尸骸。就像张纸一样轻盈。跟著将它丢进庭院里有土的地方。
在外头待上一阵子,我看见遗留夜色的天空中能看见的遥远星光,由于白天的亮光而渐渐淡去。
即使进入九月,仍会持续著炎热的天气。不过我感觉到凉爽的早晨空气、夏天的气息,接下来将逐渐消散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