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打从早上起床就是一片昏暗,空气也很潮湿,是个似乎会下雨的日子。早上的新闻说有强烈低气压靠近,关东地区深夜会下大雨,因此早点回家比较好。
我在结束一整天的课程后忽然变得嘈杂的教室里头,收拾好课桌,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稍早之前进入期末考的考试期间,因此暂时没有社团活动。坐在附近位子上的长井,跟其他搭电车上学的男生一起走了出去。我与经过我课桌前的他们,做了个短暂的道别问候之后,也背上没有社团活动时使用的上学用的背包走出教室外。
现在这个时段还没下雨,不过已经出现宛如雾气那样细小的水滴在空气中飞舞。
尽管我打算如果下雨就要搭公车回家,然而我判断现在还没问题,遂骑上了脚踏车。可是在回家途中下起了小雨,我的制服变得湿淋淋,浏海贴在前额上,冬天冰冷的水滴沿著脸颊和脖子流下。
我赶紧回家,在离家最近的公车站发现见过的红色雨伞。和泉这时候正要从刚好停车的公车上下来。和泉套著一件灰色牛角扣大衣,围著格纹围巾,把手上的IC卡套急忙地塞进包包里。
我跟她四目相交,她启齿露出说「啊」的口形,表情亮了起来。我靠近时放慢速度,她露出吃惊的神色说:「健一,你都湿透了啊。」
「嗯……有点冷。」
我点点头,和泉用一副很慌张的样子说:「那是当然的啊!别管我了,你先回去吧。会感冒喔。」
我当然是那样打算。于是我留下「再见」这句话以后就骑起脚踏车。我家就在不远处。
我在庭院前方停好脚踏车,进入家里。脱掉鞋子,也脱掉湿透的袜子,进了玄关。我的脚湿湿的,感觉木头地板很冰凉。我将袜子丢进洗衣篮里,脱掉又湿又重的西装外套,在我用毛巾擦拭脸庞和头发的时候,我听见玄关开启的声响,还有和泉说著「我回来了」的声音。
我离开脱衣间,她因为脱了鞋子,正在换上冬天用的毛茸茸拖鞋。
「你的制服没关系吗?」
「嗯,幸好是周末。明天我拿去送洗。」
「嗯。骑脚踏车上学也很辛苦呢。」
「和泉你要花很多时间才麻烦吧。还要换乘公车、电车什么的。」
「不,那我也慢慢习惯了……适度地走点路也能当成运动,等回到我家,也许会觉得运动不足呢。」
「那怎么可能。」我一说,和泉就笑了。
十一月也到了月底,第二学期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一过年,她就要回到在东京的家。所以从这个家去学校,也剩下没几天了。
「为了别感冒,你还是去冲个澡暖暖身子比较好喔。」
「嗯,我也打算这么做。」
我点点头,拿著更换的衣物上了二楼,能听见和泉拖鞋的脚步声就从后方传来。
我冲了个澡,跟著换上长运动裤和连帽外衣,直到傍晚都在自己房间度过。
厚厚的雨层云覆满天际,过了三点城市已经相当暗了,我点亮了房里的灯。在念书准备期末考的期间,我能听见自动铅笔疾书的声音混在雨声当中,还有宛如动物咆哮的风声。
没多久到了下午六点,我念书的集中力变得断断续续。于是我下楼到客厅,打开了冰箱。里头有剩高丽菜、红萝卜跟豆芽菜。食物柜上还有剩现成的炒菜酱汁,我心想简易酱汁就用这个吧,于是开始切菜,穿著居家服的和泉走了下来,她长袖运动服的胸前,搭著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风变强了呢。」她说。
我回了声「嗯」,将切好的蔬菜放进平底锅里。附近响起油爆香的声音。
她帮忙我把晚餐装盘。在拖鞋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她一下把盘子拿出去、一下把茶壶拿出去,在厨房忙进忙出。
我们两人吃完只有家里剩下的速成马铃薯浓汤和炒青菜的简单晚餐以后,泡好茶进入暖桌。
这天是寒冷的雨夜。外头的气温听说只有十度不到。雨势很激烈,晚餐时间的节目报导,关东地区各地皆有引发淹水或土石流。
我收拾好餐具寻思要回房的时候,和泉开口道:
「健一,你可以先去洗澡喔。刚刚我下楼的时候已经放好水了。」
「喔,嗯。抱歉……我要用家里的入浴剂。」
「嗯。」和泉笑著点点头。
我放进妈妈在药局买的入浴剂,泡在浴缸里。浴室里很安静,风声雨声听起来格外大声。我离开浴室后,吹乾头发走向客厅。
和泉还在暖桌里看电视。她长时间独自一人看电视是很罕见的事。
「我已经洗好澡了。」
我向她搭话,她望著我这边点点头回应。
「嗯……不过我想再看一下这个。」
听见那句话,我又觉得更加不对劲了。和泉总是在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会立刻去洗澡。至今不曾见过她有喜欢什么电视节目的样子。
打出大雨情报字幕的电视上播放的,是可称为劲旅的大学长跑队伍的纪实节目。
「和泉,你喜欢田径吗?」
我一问,和泉很不知所措似的咦了一声。
「唔……并不是那样。」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似是在强力拍打的雨声响遍家中。和泉的视线从我身上回到电视萤幕说:
「因为或许是我父亲的人,似乎有出现……」
这次轮到我觉得不知所措。
「你的父亲?咦?为什么?」
「大概是这个教练。」
和泉说著指向电视萤幕。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萤幕,正在播出大学田径选手们练习的情景。
我坐在沙发上。和泉喝著茶,马克杯放在暖桌上发出声响。
不久后播出那名教练接受访问的影像。字幕上打出他的名字「吉冈惟照」。
我完全不觉得这个人跟和泉相像。如果是血缘相近的人,我想气质上多少会有些相似之处吧,那样子的东西隔著萤幕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外表就是个随处可见的五十岁左右大叔。
「是这个人?」我问。
「我不知道。或许是同名同姓。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一点都不像,所以可能不是吧。」
「……为什么你会知道名字?」
我不知道这样问到底好不好,但我还是问了。和泉没有半点动摇的样子,就像平常跟我对话那样回答。
「小时候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进过她的房间,在那里看到好几张文件。有很多跟妈妈的名字并列,写有那个人姓名的文件。我将那个名字记录在自己的随身手册里。之后问妈妈『这个人是谁?』,结果她大发雷霆说『里奈你不需要知道!』然后我就明白了。叫这个名字的人是我的父亲。」
「原来如此……」
先前听和泉说父母的事情那时,她虽说了是吵架之后分了,不过伯母居然连名字都不打算告诉她,伯母跟那个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啊……
「我一直保存著那本笔记,到现在也还记得,打从能使用手机之后,我偶尔也会搜寻一下。随之也知道了这个节目……」
「你真的从没见过他吗?」
「嗯,虽然我小时候也有过想见见他的时候,不过反正现在无所谓了。直到现在即使没见过也是衣食无忧,我从小就在他不存在的环境长大,所以也不会感受到没有父亲的寂寞。」
「这样啊……」
在聊著那种话题的时候,一直放在餐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发出细微的声响。我从沙发站了起来,一看萤幕是妈妈的来电。
「怎么了吗?」我把手机贴在耳边。妈妈说了声「啊,健一?」,接著──
『我今天要在公司过夜。我走的那条路好像禁止通行了。你们那边没问题吧?』
她这么说。我看了看电视萤幕。字幕跑马灯显示大雨引发河川水位高涨或土石流等等,对首都圈内的交通状况造成不良影响。
「没问题。没发生什么事喔。」
『里奈已经回家了吗?』
「嗯。还下著小雨的时候就回来了。她现在在暖桌里喝茶。」
『这样啊,那太好了。那就麻烦你啦。』
挂上电话以后,和泉显露出「是谁打来的?」那样的表情。
「妈妈她说今天不回来了。好像道路禁止通行了。」
「──真是辛苦呢……不过确实很危险,也许那样比较好。」
我将手机塞进口袋,坐在和室椅上。当在看电视萤幕的和泉侧脸映入我眼帘的那一瞬间,我忽然间意识起之前不怀其他想法的她的身影。
回想起来,这是第一次我们两人独处到天明。不过跟以往的每一天要说有什么不同,就只是妈妈不在家而已──不可能发生任何事,我那样说给自己听。
能听见从室外传来风的呼啸声。是哪一家的花盆倒了吧,能听见有什么东西破掉的声音。
「「啊。」」
我跟她异口同声道。电视的声响忽然消失,家里变成一片黑暗。我想著是不是断电器跳掉,一站起来,电又恢复正常。
我跟和泉站得很近。可能她也打算要走去哪里,我们差点就要撞上。她的呼吸触及我的脖颈,似乎带有湿气的微温气息搔动我的肌肤。家里响起家电产品打开电源的电子声。
「对、对不起……」
我退后一步开口道歉。
「没关系……」
和泉摇摇头,再次坐回原本的地方。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天知道……虽然没听见声音,但可能是雷打到变电所了吧。」
激烈的雨声和风声,不断响起。
我心想,这简直就像是──
出不去的昏暗器材室、被雨淋湿的由梨子身影、嘴唇和舌头体验到的触感等等,五感的记忆混淆在一起的印象,浮现在脑海里。
我心想简直就像是──跟由梨子接了吻夏季的那一天。
☆ ☆ ☆
我暂且跟和泉一起窝进暖桌观看那个节目。有可能是和泉父亲、名叫吉冈先生的人,年纪正好是我们父母的世代,名字也并不常见,我总觉得机率很高。
在网路上搜寻过后,便明白他了大致的经历。据说他是在学生时代以长跑选手的身分大显身手,之后一直隶属于企业队,也在国际大赛中颇为活跃的人。
「和泉你跑步很快吗?」
我突然想到倘若有血缘关系,或许能力也会继承就问问看,和泉却摇了摇头。
「不,我从以前就不擅长赛跑。」
「那长跑呢?」
「虽然我喜欢在外头慢跑,不过马拉松大赛的排名总是从后面数过来比较快……」
她面露苦笑回答我,电视萤幕上正播出在跑道上英姿飒爽跑步的大学生们,还有双手抱胸看著这情景的吉冈先生。
……也许果然是搞错了。过了一会儿,叫吉冈先生的那个人张口说话。和泉在马克杯里倒入绿茶,慢慢吃著放在暖桌上的小饼乾看著电视。我渐渐对节目失去兴趣,就用手机观看今天的新闻。
「真是不可思议。」
和泉宛如自言自语般说道。
「什么?」
我依旧望著手机萤幕反问她。
「人的缘分,不在于血缘浓淡吧。」
和泉将望著萤幕的视线转向我,露出苦笑。
「就算那个人真的是我的父亲,也是健一你们感觉更像家人喔。」
我猛然惊觉抬起头来。和泉用满不在乎的表情看著我。
电视广告的热闹背景音乐响遍家中。这么说来,我注意到呼啸的风声已经静下来了。之前彻底消失的雨声,现在听得见了。
「风好像停了呢。」和泉喃喃道。
「……嗯。」
我在自己的心中,反刍和泉刚才说过的话。
她对我来说是什么?是什么样关系的人?我想要怎样与她交流?从夏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那件事。
她如今用满不在乎的语气所说的话,逐渐渗进我的内心。如果她真的是这么看我的话,我觉得非常高兴。
近半年住在一起,我现今深知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外人,也不是单纯的远房亲戚。
总觉得现在的话,能比先前叫得更自然。
「里奈。」她的名字变成声音从我口中发出。那句话就这么融入、渗进这个家的一片宁静中。
她像是弹起来那样肩膀抖了一下,「是、是的……」挺直了背应答,用有些紧张的双眼注视著我。我们视线相对,毕竟还是会涌现羞耻感。
「啊,对不起,突然就……我没有特别的事要找你……既然是住在一起的……家人,我想叫名字比较好。叫姓氏,该怎么说,果然还是像陌生人。我总觉得那样对我们的关系来说,不是什么好事──虽然都事到如今了。」
她露出紧张的表情好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一言不发。不过在那之后──
「是呀。我也觉得那样比较好。」
她面带微笑点了点头,口气相当温和。不知怎的,我觉得她已经理解了我那种叫法其中含有的意义。
起初的几次还是觉得很羞耻。但是叫名字的那种害羞感,在那之后随著每次说出「里奈」之际,渐渐变得薄弱了。
随时间经过,或许对节目感到腻了,双眼离开电视机玩起手机的里奈就像「我想到好主意了」那样子表情一亮说道:「欸,健一。可以拍个照吗?」
「咦,拍什么?」
「跟这个家的,跟健一你的。我也跟伯母说过了。我希望回忆能以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形式留下来。」
我本以为是要在这个家的哪里拍照,和泉站了起来坐在我的身旁,脸贴近了我。
在我发愣的期间,她说了声「要拍喽」,接著啪嚓一声拍下了照片,随后脸立刻离开。
「谢谢你──我至今没多少家人的照片。下次我也要跟伯母拍。」
「喔,这样啊……」
只轻飘飘地留下柔和的香味,里奈又再次回到自己的和室椅上。我忆起自己从以前就一直被人说表情阴暗,拍照不上相的事。
……明明不擅长拍照,却忽然两个人一起拍了……我拍出的表情究竟是怎样的呢……虽然很在意,但是「给我看」这种话又难以开口。
她在那之后去洗澡了。从脱衣间里传出耗上长时间用吹风机吹乾头发的声音。和泉穿著有水蓝与粉红点状图案的宽松居家服回到客厅,暂且靠在餐桌上喝矿泉水,之后再次进入暖桌里。电灯的白光让她直直的黑发反射出了光泽。
还开著的电视,新闻节目播放著豪雨特报,虽然曾一度稳定下来,但不久前风雨又变得相当猛烈。
在泛滥的河川旁,记者放声尖叫道:「是非常危险的状况!」在摄影棚内听到报告的人们,蹙紧眉头苦著一张脸,安分地听著那声尖叫。
「真是危险呢。」里奈说道。
「嗯。」
「我们这边没问题吗?」
「这一带距离河川有点距离,也没有发出避难警报,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此时里奈把念书用具拿过来,一边用麦克笔画线,一边啪啦啪啦地翻阅课本。我重新泡好热茶,新闻节目继续播放,我们不时交谈,就在风雨声中度过夜晚的时光。
☆ ☆ ☆
大雨不止,不久后过了十二点。
往常里奈在这时间应该是在睡觉,不过她好像还没有要回房。尽管说著接下去的时间再吃会变肥,已经不吃点心了,但她仍旧单手拿著麦克笔阅读课本,有时玩著放在侧翻式皮套里的手机。
「你不困吗?」我开口探询,里奈从课本里抬起头应答。
「是有点困,不过我想再撑一下。一旦回到房间我马上就会想睡,我想努力到极限。」她说。
还开著的电视机变成了体育节目,播放欧洲足球联盟的精彩集锦。
跟著里奈突然停手看著萤幕,低声说:「啊,在踢足球。」
「我自从来到这个家以后,就变得对足球熟悉多了喔。也知道了几个选手和著名人物。」里奈如是说。
「我也是打从里奈来以后,比起从前变得更常在家里念书了。」
听我这么说,里奈愣了愣歪头道:「那跟我有关系吗?」
「不,该怎么说,里奈的认真传染──不对,应该说是值得学习……让我渐渐感觉到了不念书不行。」
「你刚刚是想说传染对吧?」
我话声刚落,里奈就稍稍嘟起了嘴。我立刻丢出其他话题。
「话说回来,你已经找到自己想做什么事了吗?」
「嗯~我不知怎的很喜欢衣服和杂货之类的,要是能做那种工作就好了,我开始有这种模糊的念头。不过我认为现在决定的事并非人生的一切,所以想要慢慢思考。」她做出回答。
我跟里奈聊著前途和考试的话题,然后又聊了至今是怎样生活过来的。里奈表示跟伯母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很开心。我也说了爸爸是怎样的人,哥哥在念国高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诸如此类的事。
结果等我们各自回到房间时,已经接近凌晨两点了。
☆ ☆ ☆
隔天早上,我在早上七点醒来。从窗户往外瞧,也许是雨水从排水沟溢出,能看见有些许泥土跑到了路上。可能是混著一些玻璃材质的颗粒,受到朝阳照耀的道路正在闪闪发亮。
我跟里奈用扫把把泥土扫进道路一旁打扫乾净,就像周遭住家的人们所做的那样。
寒冷的早晨,吐出的气息变成了白色。我穿著便服配搭运动鞋,里奈则是穿著橡胶长靴,上半身套了件深红色的学校运动服。我们花上十分钟左右将家里四周的泥土打扫乾净后,「辛苦了。」对面住家的人向我们搭话,我跟里奈也向对方问候。
「回去吧。」我在玄关前方对里奈说。
「嗯。」她也应声道。「健一、和泉同学。」跟著我听见呼唤声,是由梨子。她穿著牛仔裤搭灰色的连帽外套前来,还围著一条白色围巾。
「你们没事吧?听说有人家里断水了。」由梨子说道。
「嗯,我们家没事。」里奈答道。
「由梨子,有什么事吗?」我开口询问,由梨子则说:「我因为打扫出门,就顺便来看看状况了。」
「这样啊。」里奈面带微笑说。
「健一你们也在打扫吗?」
由梨子的目光投向我。
「嗯。因为起床以后邻居们都在打扫。」
随后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里奈忽然「呀」地轻叫一声,重心不稳差点跌倒。我反射性地伸出手撑住她的背后。里奈也──大概是下意识的吧──紧紧抓住我手腕附近。
「没事吧?」我一说完,里奈就露出苦笑说了声「对不起」松开了手。里奈脚滑的地方,是在排水沟的金属制盖子上。表面上还残留水气,确实大有可能滑倒。只要身体动一下,说不定就会滑一跤了。
「没事吧?」由梨子也对站起来的里奈说道。
「嗯。我吓了一跳。」
「不过在那种剎那间的场景,竟然还能发出可爱的声音,真是厉害。」由梨子续道,而里奈不知为何对那开口道歉说「对不起」。
「也对不起健一你,刚刚差点就要连累你了。」
「不……幸好我站在附近。」
里奈望著脚边,退离我一步。我不经意瞥向由梨子,只见她面无表情地看著这边。
「再见,我要回家喽。」
纵然觉得我非得说些什么,但在我开口以前,由梨子便朝著自家方向走了出去。
进到家里准备早餐的时候,妈妈开车回到了家里。「欢迎回来。」泡著咖啡的里奈对著进入客厅的妈妈,很开心似的说道。
对于用名字称呼里奈的我,妈妈似乎很不安地盘问我:「你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哥哥明明都叫她「里奈」了,为什么只有我……我心想实在是太没道理了。
☆ ☆ ☆
考试过后的社团活动,是从中午过后直到傍晚。进入十二月,树叶自树木落下独留树枝。季节已经彻底进入冬天,呼出的气息都是白色的。
下午四点过后三小时的社团活动课表结束后,社员们各自开始做起伸展。我也在操场坐了下来,弯起一边的膝盖伸直大腿。由于上半身穿著运动服,下半身穿著五分裤,肌肤碰到泥土实在很冷。向晚的天空显露出淡淡蓝色。夕阳微弱地照耀这一带,远方的天空浮现灰色的厚重云彩。
而后背著逆光的影子窥视著我说。
「你死了吗?」
那个人影长发飘然轻摇说道。
「我还活著。」
我挺起上半身应声。
「一年级生开始整理球场了,所以如果要做伸展就去外面做。」
「喔,好。」
我站了起来,跟由梨子一起走出球场外。由梨子也和我还有多数社员一样,下半身穿五分裤,上头只穿著蓝色运动服。
当我坐在板凳上伸展小腿肚,由梨子在旁边开始摺起层层叠叠许多件的练习背心。
「考试考得好吗?」她一面动手一面向我搭话。
「嗯。这次我稍微有点自信。」
「从夏天开始,你似乎就在努力念书呢。」
一年级生排成一列在整理操场。阳光已经变得微弱、昏暗,难以看清远方。
「话说回来健一,你离开高中之后,还会继续踢足球吗?」
「大概会继续吧。我不知道会不会加入踢例行赛的队伍,但我想我会继续踢足球。」
「是喔。那就好。」
「但你为什么突然问?」
随后由梨子语塞了一下。
「呃~很关照女子足球队的人,前阵子结婚了,然后听说最近就要生产,所以放弃当选手了。我的脑子里大概一直记得这件事。」
由梨子像是在找藉口那样说道。接著──
「总觉得刚刚我听到了好几个不得了的词汇……」
从后头传来声音。
是穿著足球袜和训练鞋,已经变得很有足球社风格的橘。
「明香里!」
「学长姊你们究竟在眺望著夕阳西下的操场聊些什么啊……」
「是关于熟人的话题喔。」
「原来是那样啊。抱歉,我好像打扰到你们了。」
「嘿嘿。」橘嘴上说著,把手放在头上。我心想「来啦」。是由梨子最怕的那种类型的动作。「不爽﹗」由梨子也用口头表达出感情。
橘跑到滚至操场外的球那边,她将球朝著我们这边踢。虽然力道不强,但踢的方式已经很有模有样了。由梨子将滚过来的球轻松用脚尖顶起以手持球,咚的一下投进板凳旁金属制的篮子。
「由梨子,我们今天一起回去吧。」
「咦?」由梨子回头,似乎颇不知所措地说道。
这么说来,虽然我们以往常常一起回家,但是也许我几乎没有开口邀过她。
「嗯。」
过了一下子之后,由梨子点点头,再次回到收拾的工作之中。
尽管花费了一段时间,不过最近终于能够整理自己的内心,面对包括我对由梨子有什么看法这件事在内这许许多多的事了。我想也差不多该给由梨子那时的答案了。
☆ ☆ ☆
我在停车场前等待时,由梨子一个人从鞋柜区出来了。
「橘她人呢?」
「因为要跟长井一起回去,所以再晚一点才要走。他们似乎还打算隐瞒喔。」
「都已经差不多穿帮了。」
「就是说呀。」听我那样一说,由梨子也笑了。冷冷的风吹拂她奶油色的围巾与下方露出来的长头发徐徐飘动。背著后背包的由梨子,深蓝色的罩衫里头穿著一件白色毛线衣。从深蓝色罩衫的袖口,露出一小截的毛线衣袖子。
我们离开学校,在大马路上前进。黯淡的道路上,有许多车头灯的光线不断流逝。社团活动结束之际,天空中的淡淡光芒已然消失,冬季的阴暗像要吞噬掉城市那般。LED路灯的白光使得呼出的气息呈现白色,令人感到寒冷。
如果要提起那个话题,就该趁我与由梨子两人独处的现在。但尽管打算要做,想到自己能不能顺利说出口就感到不安。
之后在等红绿灯时,我对由梨子说:
「欸,可以去一下超商吗?」
「啊,好。」
我们进入从以前在回家路上就经常会逗留的店铺,由梨子买了一本笔记本、宝特瓶装果汁,还有玉米浓汤。我也买了罐装咖啡。
「和泉同学过完年就要回去了吧。」
我们坐在店前的长凳上,我把社团用的运动提包放在脚边,由梨子将后背包放在大腿上。
塑胶制长凳很冰,由梨子只穿著长度未及膝的裙子,我看见她的双脚好像起了鸡皮疙瘩。她也好几次摩擦自己的手。
已经很久没有在跟由梨子说话时出现里奈的名字了。
「她已经开始做回去的准备了吗?」
「不,还没。不过大概过了年就会。」
「这样啊。」由梨子道。
「……会很寂寞呢。」
我用罐装咖啡暖暖冰冷的手回答。
「嗯。但并不是再也不会见面了。」
随后由梨子陷入沉默。
那种沉默让我有种不对劲的感觉,于是望向由梨子。只见她仍用双手握著玉米浓汤的罐子,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注视著斜下方。而后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开口道:
「……果然你还打算跟她见面。」
她那样细声道,跟著忽然抬起了头。她的视线与我的目光正好撞上。
「为什么?以往即使没见面也没有什么问题对吧?」
「确实是那样没错……不过因为是亲戚,今后我想也有可能见面吧。」
「别见她。」
由梨子轻声如是说。我不知怎的对那句话一瞬间感到烦躁。
「──为什么?」
尽管我试图压抑感情,但我的言语无可奈何还是带著一丝烦躁。由梨子低著头喃喃:「……果然没错。」
她的氛围骤然一变。跟著我也明白到她在想什么,心中暗道糟了。
「不是的。我想你大概误会了。」
随后由梨子的表情起了变化。她露出严厉的眼神,把言语发泄在我身上。
「误会什么?毕竟从那之后已经过去四个月了啊。你只是在逃避而已嘛。你喜欢和泉同学对吧。所以才会一直这样暧昧不清的对吧?」
「我之前就说过里奈不是那种对象了吧。」
听我那样一说,由梨子倒吸一口凉气,接著咬起嘴唇说:
「……你用名字称呼她?」
我忍不住咂了咂嘴。我心急地想著我得赶快解释才行。再这样下去误会会渐渐越来越深。一思及此,我便无法统整思维,立刻就脱口而出。
「我会改用名字叫她,该怎么说,我觉得比起用姓氏称呼,这样才更是亲戚之间正常会有的交流……明明就待在家里,却用类似外人的那种应对,反而……」
由梨子用狐疑的眼神望著我。我从那种眼神马上就知道她完全不相信我那些话。
「说得也是啦,毕竟住在一起嘛。距离缩短也是理所当然呢。前阵子也挺亲昵的呢。」
「我就说不是了。你好好听我说话啊。」
「我不想听。」
由梨子转过身,皱著眉头一口气喝下应该还很烫的玉米浓汤,然后把空罐丢进垃圾桶走掉了。我也把罐装咖啡放在地板上想要追过去,但她却甩开了我的手说「别跟过来」。她就这样骑上脚踏车往她家的方向去,背影随即消失在昏暗的夜晚之中。
我回到长凳上,用社群软体的即时通讯打出「之后我会再打电话,希望你能接」寄了出去。
我看著天空,曾几何时已经飘来了像要下雪那样沉重又潮湿的乌云。我感觉肚子好似有铅块那样,呼吸变得很苦闷。我好一阵子静止不动,望著天空渐渐变得阴沉。之后我将剩下的罐装咖啡一口气喝光。已经彻底凉掉了。总觉得加糖咖啡的苦甜,似乎牢牢地巴在了舌头上。
对于自己造成误会的著急,和对由梨子的烦躁混杂在一起,我的内心非常不爽。
一回到家里,比我们学校更早结束期末考,回家时间也变早的里奈,穿著红色毛衣的便服窝在暖桌里。
「欢迎回来。」她说。
「……我回来了。」
我打算喝点开水后,随即就要上二楼。我从食物柜里拿出玻璃杯装了点冰水喝下去。水的冰凉沿著喉咙流下,但却无法消除堵在胸口的苦闷。
我呼出带著热度的气息,将杯子放在桌子上。接著里奈面向我说:
「──健一,怎么觉得你看起来不太开心,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说道。
「不……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去楼上了。」
我做出那样的回答,跟著上了二楼的房间。只脱掉西装外套,就这么穿著制服坐在椅子上,打了电话给由梨子。不过她不接。
不安和烦躁彷佛结成一整块,化为我的叹息。
我望向窗外。密云已经覆满了整个天空,气温也很低。感觉随时都会下起雨或雪,然而结果这天仍旧是个阴天,黑暗的夜晚渐渐夜深。
☆ ☆ ☆
隔天的午休我还去了由梨子的教室。
果然昨天我那样不行。我应该要她更冷静一点听我说话才是。
我向跟由梨子同班的足球社社员搭话,请他叫由梨子过来。由梨子从刚才在一起大约五人的女子团体中抽身走向我这边。
由梨子向刚刚在一起的朋友们面带笑容挥手,然而来到了我身边的她却面无表情。
「来这里。」她只说了这句话,便用力跺地走到走廊深处
由梨子在走廊深处,现在没在用的教室前停下了脚步。这一带没什么学生会来,我对著停下了脚步的由梨子说。
「你听我好好解释昨天的事。」
由梨子回首看向我,沉默了一会儿。能听见不远处传来学生们喧闹的谈话声。只有我们的周遭一片寂静。
「对不起。」由梨子小声说道。
「我暂且不想提这种事……社团活动的时候我会保持正常。所以让我暂时──跟你保持距离。」
她全程视线低垂。
至今我曾经好几次跟由梨子吵架然后不讲话,但是我觉得这次比起任何一次的情况都要来得严重。
保持距离是什么意思﹖是只要等待的话,总有一天她还会愿意听我说吗?我不知道由梨子心里在想什么,虽然抱持这种不安的情绪,但我还是──
「知道了。」
短短地说出这么一句。
同学们在不远的地方似乎很愉快地聊著天
「对不起。」由梨子与我擦身而过时,再一次留下了这句话,跟著又走进人海之中。
我感觉到跟由梨子之间,再次相距遥远。看著走回教室的由梨子,我有种感觉,她好似去了我所无法到达的地方。
我咬咬嘴唇。
我过去确实曾经受到里奈吸引,或者说产生那样子的感觉。
我该如何解释我们之间的事,还有该如何告诉由梨子我是怎么看待她的呢?
我无法苛责由梨子,因为把她逼成那样的人,肯定是我。
☆ ☆ ☆
结果从那天以后,我没跟由梨子好好说过话,第二学期就结束了。
在社团碰面的时候,她会跟我说最低限度的话。不过那种时候她也只会用见外的语气短短应答,直到十二月二十八日──今天社团练习的最后一天为止,都没有半点改变。即使经过两个星期,她所说的「拉开距离」的期间,好像都还没结束。我心想现在不管说什么,她应该都听不进去吧,我也不打算勉强跟由梨子搭话。
家里相当平静。
进入寒假之后,里奈就跟暑假那时一样,于上午前往图书馆,下午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待在家里。她除了图书馆和散步之外的外出,就只有在圣诞节那天,说朋友家有举办派对,去了东京都内那时罢了。
日子确实一天一天地过去。在年底这个时期,大概有很多人回乡下了吧,感觉整个城市似乎变得安静了些。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中午,我没什么特别的事要做,不过受到一直怀抱的不安与著急的情感干扰,静不下心念书,为了调适心情,我走到了外头。
除夕的室外,不管是人潮或车潮都少。天空好似一层薄冰,显露出冰冷彻骨的浅蓝色。
我经过由梨子家的前方。我在那个红砖风格的小门前停下了脚步。我小时候曾经来这个房子玩过好几次。她位于二楼的房间窗帘是拉开的,好像还亮著灯。她大概就在那里吧。
我凝视著对讲机。即使电话打不通,即使在社团里被忽视,如果现在在这里按下对讲机请对方转达的话,说不定就能跟她说上话。
在我思考这种事情的时候,冒出了喀嚓一声。我吓了一跳,肩膀抖了一下。由梨子的妈妈从家门前方的玄关门走了出来。她穿著厚重衣物,手上拿著车钥匙。应该是接下来要出门去哪里吧。「咦?」阿姨看著我说话。
「哎呀,健一,有什么事吗?」
阿姨打开门走到我附近。
「不,我只是稍微散步一下……」
说著说著我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可疑人士。
阿姨用悠哉的口气说了声「是这样吗?」,她跟活泼又隶属运动社团的由梨子完全相反,是个性格文静的人。念小学的时候,她经常跟妈妈一起来看我们的比赛。
「健一你家的里奈还好吗?」伯母那样问我。
「您知道里奈的事吗?」
「夏日庆典时她来打过招呼。然后在路上碰到的时候,她也会向我搭话。是个稳重又可爱的孩子呢。」
我都不知道里奈跟由梨子的妈妈说过话。话说回来,夏日庆典的时候她说过打了招呼之类的话,于是我想起了夏季的那一天的事。
不过我不晓得该怎样回答阿姨的话才恰当,因而感到有点不知所措。总而言之她是在夸奖我家的人,因此我只说了句「多谢……」。接著伯母似乎不经意回想起什么说:
「啊,对了。话说我有东西想给你妈妈。一下下就好,你稍微等一下。」
她说著便再次回到家里。跟著很快拿著个塑胶袋,再次走到玄关前方。
「这个是人家给我的,但光我们家吃不完,所以就分一分。我跟你妈妈说过这件事了,你回家以后拿给她。」
我用手接过,感觉有重量沉甸甸的。一看里头,放了一大堆分成一小袋一小袋的年糕。
「啊,是年糕……谢谢您。」
我道谢完以后,伯母继续说道:
「总觉得由梨子,最近不太高兴。你知道原因吗?」
听她这么说,我一时语塞。
「呃……对不起……」
「难不成是跟健一你吵架了吗?」
我开口道歉,伯母的口气似乎很意外。
「是的……」
「哎呀~」
她用像是傻眼、像是伤脑筋,又像是开心那种无法形容的语气说道。
「那个,请您告诉由梨子我来道歉了。这个谢谢您。」
我对分到的东西道谢,接著再轻轻低了一下头以后走了出去。「收到。」伯母给了个随意的回应。大约一个星期前下的雪,阳光照不太到的地方还残留著快结冻的融冰。跟大片积雪那时的美丽不同,表面都被沙尘弄得黑黑脏脏的。
我在街上漫步的途中经过了神社前。神社前就像夏日庆典那时一样摆著路边摊。接下来渐渐天黑的话,应该会因为来新年参拜的人变得热闹起来。虽然我最近没去,但念小学的时候,没有回乡下时,我总是会跟朋友一起来。
在上国中以前六年级的寒假,我也跟由梨子一起来过。我还清楚记得那天的事。当天回家的路上,我们就跟先前吵架那时候一样去了一下超商,我从由梨子口中听说上国中以后要放弃踢足球的事。
「我想先跟健一你讲一声。」当时由梨子说。
「那女子足球队之类的呢?不是有那种东西吗?」
因为觉得很可惜我便那样说,但当时由梨子摇了摇头。
「不。要找实在太麻烦了。要是有适合的地方我或许会加入……况且我原本就觉得,大概踢足球只会踢到小学毕业吧。」
「这样啊。」我说。
由梨子在我待的队伍经常得分,甚至可以说是王牌。不过在六年级的这一年以来,她的得分数逐渐减少,擅长的用速度甩开对手的那种踢法也很少见到了。并不是她技巧变差或是动作变迟缓。而是因为这个时期,包含我在内,周遭男生的体能和技巧开始急速增长。
那之后可能是心境有所变化吧,她在念国二的途中,我的父亲去世了,过了不久,她就成为足球社的经理,变成像现在这样,偶尔也会参加练习。那时我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跟那时候一样。
那时候我跟由梨子渐行渐远之际,在我的心中虽然没有自觉到能明确以言语形容,但我确实感到了寂寞。
☆ ☆ ☆
晚上里奈跟妈妈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看除夕的电视节目,我则是早早回到房间上床休息。
隔天早上我因为手机的闹钟醒来,萤幕上显示的阳历数字换了一年。连同那看不习惯的数字感到的些许不协调,就是最初能实际感受到的,过了个年这件事。
我只把乱翘的头发弄直,就直接穿著居家服的长运动裤跟连帽外衣下到一楼,电视机正响起喧闹声,妈妈站在厨房做年糕汤给我们吃。
「早安。要吃年糕汤吗?」
「嗯。谢了。」
电视上播放的过年特别节目热闹的声音,与叶片式电暖器的声响,营造出暖房温暖的气息。
我心不在焉地想著应该是由梨子家给的年糕吧,同时品尝著放入煮得黏糊糊的年糕和香菇的年糕汤,不久之后,里奈也以一袭在粉彩的居家服上套了件深红色开襟衫的模样下了楼。先是听见下楼的脚步声,随之又从盥洗室传来吹风机的声响。那之后又过了一下子,进入客厅的里奈说了声「新年快乐」。
她也进入暖桌里开始吃起年糕汤。吃完之后她跟妈妈一起喝茶,同时观看热闹的电视节目,或是啪啪啪地翻看放在桌子上新年特卖会的传单。
我再次上楼进房坐在椅子上,从书架上拿出前阵子开始看的书翻动书页。看累了就放下书本望向窗外。今天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水蓝色的天空下飘著像是被扯开拉长的棉花那般薄薄的云彩。能隐隐约约听见楼下传来里奈跟妈妈的对话声和脚步声。
过了中午我换上牛仔裤,毛衣上头再穿件牛角扣大衣。下楼的时候,跟碰巧从一楼自己房间出来的妈妈撞个正著。
「你要去哪儿?」
「我去一下神社。」
「跟里奈去?」
「倒不是。」
我回答之后,便听见里奈的拖鞋啪啪作响下楼的声音。她穿著白色迷你裙、膝上袜和毛衣,手上拿著围巾与大衣,似乎是准备要出门。
「她似乎也要去新年参拜,我还以为你们是要一起去。」妈妈说著走进了客厅里。
「你接下来要去吗?」
我开口一问,里奈便点点头。
「我跟爱子约好碰面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一起去吧?稍微等我一下,我很快就整理好头发。」
「不,我要先走一步了。」
「这样啊。」
我在玄关穿上鞋,里奈则拿著有如大型钱包的小包包,进入盥洗室。
我打开门到了外头。
尽管有出太阳,但是空气乾燥天气相当寒冷。在新年参拜这个时期,神社附近人很多,要停脚踏车很麻烦,于是我决定走路。
在住宅区里一整排的家家户户都立起门松(注:日本于新年期间装饰于家门玄关两侧成对的竹子与松树,有「迎神」的含意)做新年的装饰。也有人仍旧挂著圣诞节使用的灯饰。
随著更加接近神社,人潮也多了起来。气温相当寒冷,大家都穿得很厚重。神社前方的道路尽是黑色或咖啡色的深色系大衣。
星野同学站在鸟居前。她穿著膝上袜搭迷你裙还有丹宁夹克,一个人很冷似的站在那里。
「星野同学。」我向她搭话。
「啊,坂本同学。新年快乐。」
她说著稍微行了个礼。
「里奈有跟你一起来吗?」
「啊,不……我是因为有其他事情而来的──和泉她再过一下就会来了喔。」
如果在这里直呼其名叫里奈,好像又得做冗长的解释不可,所以我唯独这时候用回以前的叫法「和泉」。
「这样啊。」星野同学说道。
我爬上石梯进入神社境内。夏天甚至飘出青草味、生长茂盛的植物已经枯萎了,在阴暗的天空下,耸立著许多冷冰冰又光秃秃的树木。枯叶掉落到一段段石梯的角落。
念六年级的时候,我跟由梨子也是在这个时段来的。我走进境内的人群,在拜殿前排队,并且寻找在周遭人们当中有没有她的身影。
我从神社境内的石梯之上,比起四周略高的地方眺望附近的模样。四周的道路上也有路边摊摆摊,有很多人因此很热闹。
我望著灰白色的城市呼了口气。我独自一人一边回想往事一边漫步,最近一直萦绕在我心底的情感,就像膨胀开来那样变大。我呼出的白色气息,随即融入冰冷的空气之中。
──回去吧。
我如此心想。虽说是跟五年前同一时段来的,但怎么可能现在会在这里跟由梨子见上面。而且即使见上面,现在气氛还是那么尴尬,突然之间该说什么才好?反正新年假期过去,社团活动开始的话,就会再见面了。
我正要转过身去,接著在这时候,在视野一角,总觉得看见了个跟由梨子相似的人影。我停下脚步,再一次望向人群所在的方向。
那个人影围著她经常围的白色围巾,穿著咖啡色大衣。不过因为很远,五官没办法看得清楚。我想要去那个地方,便迈开脚步前往石梯的方向。跟著就在这时候──「健一。」我听见有人不知从哪里在跟我搭话。我环视四周,发现星野同学跟里奈站在我身后。
「里奈……」
「有好多人呢。」里奈悠然道。
「嗯……」
我点点头,随后里奈笑眯眯地继续说道:「健一,你有抽签了吗?」星野同学也愉快地续言道:「里奈抽中大吉喔。」
「──那个,我现在正在找人……」
「喔,这样啊。」里奈道。
「对不起,晚点见了。」
我从那里走了出去。
我下了石梯,前往她所在的地方。排在路上的路边摊让道路变窄,还有很多人止步不前,即使稍微走点路也得花费时间。即使在那条路走上一阵子,也没看见她的身影。然后我再一次前往神社境内那边,里奈和星野同学正好下了石梯。
「啊,是坂本同学。」星野同学看著我说道。
「你事情忙完了吗?」里奈也跟著问。
「不……还没有。」
听我那样讲她便歪了歪头。
「你没事吧?」
「……嗯。不过就算不是今天也无所谓。我也要回去了。」
「是吗?」里奈用无法理解的表情说道。星野同学也似乎很疑惑,从离我和里奈有些距离的地方看著我们的互动。
我说了声「走吧」,里奈转身回望星野同学的方向也说了声,然后踏步向前。我在向前走之前,再一次回头望向身后。在楼梯上上下下的人群之中,果然没有她的身影。
☆ ☆ ☆
跟星野同学分别之后,我跟里奈走在人烟稀少的地方。
话说回来,我们两人很久没有一起肩并肩走路了呢。里奈的短靴发出喀喀的脚步声。她吐出的气息变成白色的。
「健一你……」里奈开口。
「是想跟朋友见面吗?」
「──嗯。」
「是森同学?」
里奈继续说下去,我点了点头。
「联络不上吗?」
「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所以吵架了……我想说如果是那里,她有可能会来。」
「原来是那样啊。」里奈低声道。跟著──
「……如果是因为我而吵架的话,对不起。」
她低下头那样说道。我不禁对于是不是自己有用那种语气说话感到不安。里奈马上就要回自己的家了,我不想让她有多余的担忧。我希望对里奈而言,在这个城市的回忆都是美好的。
「不是的,跟里奈你没关系喔。」
听我那样说,「嗯……」随后里奈含糊地点了点头。
在那之后我们两人默默不语又走了一阵子。我们两人的脚步声,在浅蓝色的天空下响起。冷风吹过,里奈的围巾和裙襬随风飘扬出现在我视野一角。
忽然之间里奈面向我。接著这么说:
「如果将来森同学跟健一你交往的话,要告诉我喔。」
「……咦?」
我完全想像不出她会对我说这种话。我花了点时间才明白里奈所说的话。
「是这样没错吧?」
「嗯……是这样没错……」
接著里奈笑嘻嘻地像在捉弄人那样笑了。
随后她把侧背在肩上的包包拉到身体前面,把手放进里头翻找一番以后,说了声「这给你」,将小小的白色纸袋递给我。
「这什么?」
「送给你。」
「?谢谢……」
我接了过来朝里头一看,是写著「阖家平安」的护身符。
有类似说明书的内容,上头写著「家人不会遭遇疾病或意外,能够平平安安」。看到那些,我的心中有种暖暖的感觉。
「谢谢你。」我再一次说。
「不客气。今天一整年也要好好保重喔。」
「嗯。里奈你也是。」
我将收到的护身符收进口袋里那样回答。
下午的夕阳开始泛红,冬日微弱柔和的阳光,让里奈的白大衣看上去微微泛黄。
我们一起进了家里,里奈坐在横框上脱掉短靴,留下要去放随身物品跟上衣这句话之后,就上了二楼。
我在厨房想喝点茶,于是烧了开水。接著因为进入暖桌打开笔电的妈妈,对我说「顺便也帮我泡咖啡」,因此包括先回房的里奈那份在内,我烧了三人份的开水。不久后里奈出现在客厅里,妈妈说了声「欢迎回来」,里奈则回了句「我回来了」。她的脸蛋和耳朵泛红,似乎是室外的寒冷留下的痕迹。
「里奈你也要喝咖啡吗?」我泡妈妈那杯咖啡时开口问道。
「嗯。可以麻烦你吗?」里奈也点了头,因此我拿出她用的马克杯,泡了滤挂式咖啡。
我对坐在餐桌前的里奈说了声「请用」并将马克杯放下。说著「谢谢」接了过去的里奈,放进牛奶和砂糖搅拌,随后进了暖桌。之后也将护身符递给了妈妈。
我拿著装咖啡的马克杯回到房间,将她给的护身符珍惜地收进抽屉里头。
☆ ☆ ☆
好几个空瓦楞纸箱排放在地板上。
过完年之后两天。
里奈要回自己家的前一天,我帮忙里奈整理行李。我跟里奈分工将参考书、在这里买的闹钟、小地毯和靠垫等等小东西塞进瓦楞纸箱里。
我们从下午开始进行作业,在太阳开始下山之际结束。虽然书桌和椅子还是摆在原位,但东西变少了,给人一种彻底空荡荡的印象。行李明天会送到里奈的家里。
我坐在地上,里奈坐在书桌椅上。书桌上没有书本、笔记用具和台灯,只放著芳香剂而已。
我察觉周遭渐渐暗了下来,窗外的光芒开始泛起淡淡的红色。这个房间里,不知不觉影子也开始变深。矗立在附近的电线杆上头的金属的一个小点,反射出锐利强烈的光线冲著我来。
「谢谢你帮我的忙。」里奈说道。
「不。我只能做这点小事罢了。」
我那样回答,我们两人都噤口不语,沉默降临。房间里的影子扩散开来。太阳缓缓沉没。房里唯独充满我们的气息,里奈挪动身体衣物摩擦的声音默默响起。
「明天我会送你到车站。一直以来谢谢你了。我也受到你很多正面的影响。」
我出声道。里奈把手放在膝上袜上头的迷你裙边缘附近,摇了摇头。
「哪里,我才觉得能遇见伯母、健一你还有隆一哥真是太好了。是很棒的一段时光。」
「如果真是那样,我也很高兴。」
里奈嗯了一声面露微笑。然后站起来拉了灯的开关绳子。几次闪烁之后,点亮了日光灯的照明。那白光吞噬了房间里的阴影,里奈的身影明确显现出来。
「在这里也交到了朋友。」
里奈再次坐在椅子上说。
「──你是指由梨子?」
「嗯。昨天也一起玩了。」
「咦?」我发出了声音。
「是那样吗?」
这么说来,昨天从下午到傍晚她都出门去了。我没想到她居然是去跟由梨子见面。里奈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我们一起在这附近散步,在咖啡厅喝了茶。」
「你跟由梨子聊了什么?」
「会觉得寂寞还有今后也要好好相处之类的。」
「就这样?没有其他的吗?」
我开口询问,里奈便露出似乎颇感为难的苦笑道。
「唔~那我就只说一个,就是健一你优柔寡断真让人伤脑筋。」
「咦,那什么意思?」
「开玩笑的。」
「是玩笑话吗?」
「骗你的。」
「到底是怎样?」
里奈露出灿烂的微笑。回想起来,以前也有过这种被岔开话题感到烦闷的事。就是梅雨季那时,由梨子和里奈初次见面的时候。话说回来结果我也没问出当时她们两人对话的内容。
「你很在意吗?」
「……也没有。」
因为遭到捉弄感到生气,我便那样回答。我心想因为她似乎很高兴,至少应该不是会让里奈觉得不开心的内容吧,只要知道那些就足够了。
「请你努力让森同学感到安心。」里奈泛起看似挖苦却很温柔的笑容说道。
「……嗯。都怪我,让她有点在闹别扭──我差不多该回房了。」
「我知道了,我也正想说要下楼去客厅。」
我们两人离开变冷的房间,在关上门以前,里奈关掉了电灯开关。
晚上就像她刚来那时一样,妈妈在超市买了许多小菜,大家一起吃。
「回去以后也要好好保重喔。」妈妈在晚餐席间说。
「好。一直到现在真的很谢谢您。」
里奈轻轻地对妈妈点了下头。
「要是发生什么事就叫我来吧。无论伯母生病或是难受的时候,我都会立刻赶来的。」
里奈在说话的途中声音颤抖,揉了眼睛好几次。妈妈用温柔的眼神望著里奈。
「谢谢你。我也是因为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很难搞,很高兴能跟像里奈你这种坦率的女孩相处融洽。虽然明天就得送你回去了……你随时都可以来玩喔。我会整理好让你能来过夜。这个家,就我跟健一两个人住实在太大了,我会寂寞的。」
「好的,我会再来见您的。」里奈揉著眼睛应道。
晚餐过后,我们轮流去洗澡,大家暂且待在客厅里。最后的一晚也一如既往地夜深了。
晚餐那时似乎哭了的里奈,洗好澡以后又回到往常的状态。她跟妈妈照常在暖桌里聊天。
我做完上床睡觉的准备以后,就暂且在客厅里和里奈、妈妈一起过。我从自己房间把看到一半的书拿了过来,喝著暖呼呼的茶,偶尔回答她们俩丢过来的话题,坐在餐桌椅上阅读。
稍后接近换日的时刻,隔天也有工作的妈妈先回自己房里了。
「晚安,里奈。」
「嗯,晚安。」
里奈那样应答。电视机已经关了。一变成两人独处,深夜的沉默便降临了。随后里奈开口道:「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我有点怕。」
「也是啦。」我回答。
如果立场相反,我也会有那种想法。居然要在陌生的城市,几乎素不相识的亲戚家中住半年,肯定会感到不安。
「我想告诉当时的自己,这半年很愉快喔。」
里奈那样说著,从暖桌里出来。
「我也差不多该睡了。」
「嗯。我也是,我要回房了。」
我站了起来,熄掉叶片式电暖器的暖气。里奈切掉暖桌的开关,关掉电源。在上二楼的时候,里奈将手放在自己的门把上。
「晚安。」里奈道。
「嗯。晚安。」
我也一如往常地那样回答,跟著进入自己的房间。没有开灯直接躺上床。钻进被窝,我在黑暗之中回忆里奈刚来的那天晚上的事。
当时我还在想将来会变成怎样。那种不安和不知所措,现在有种怀念的感觉。
当时的里奈,对我来说是外人。我曾想跟里奈之间保持那样陌生人互不妨碍的关系,度过这半年。没想到我会跟当时抓不准彼此距离感的和泉里奈,变成这种关系。
我跟里奈曾经生活在东京的市中心和东京郊外如此接近的地方,而且有血缘关系,却从来不曾见过面,一直生活到现在。明天里奈回去之后,我们就会回归原本的生活。
不过我们已经不是外人了。我想将来也会有许多跟她见面的机会吧。然后到那时候,我们应该就能像世上的亲戚所做的那样,聊聊彼此的近况。在不远的地方,有个跟自己一起长大的人,这让人有种相当踏实的感觉。
☆ ☆ ☆
隔天里奈要回东京的那天,下著犹如梅雨季节那样的细雨。
早上十点我在客厅等,里奈她背著后背包,拿著行李箱下到一楼。
「都好了吗?」
「嗯。」她点点头。
「那我们走吧。」
说完我走向玄关。我先穿上运动鞋,随后里奈将行李箱放在脱鞋处,脱掉拖鞋穿上靴子。
我打开了玄关的门,冰冷的金属发出了喀嚓一声。空中的雨层云变得越来越大,空气中带著潮湿的气味。
里奈跨出一步离开了家。
「这些日子叨扰了。」
她说著回头望向房子,打开了红伞。
种植著正在落叶的绣球花等等的庭院地面上,接触到雨水变得湿润染成咖啡色。
我打开庭院前方,大约胸口高度的外门,到了家外面。
从这里到公车站大约五分钟。搭公车上学的里奈,这是她几乎每天都要走的路。
我拿著塑胶伞,里奈单手拿著红伞,另一手拿著行李箱的握把向前走。周遭没什么人,只有雨声跟她的咖啡色靴子发出的声音响起。
我们两人并排站在公车站,很快地就听见公车随著排气声抵达了。
进到车内,有个双人座位没人坐,我让里奈坐在里头的位子,她颔首并将行李箱摆著,把后背包放在大腿上抱著坐下。
车里的暖气很温暖。窗户上附著许多水滴,窗内则是模模糊糊一片朦胧。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对话,里奈一直眺望著窗外。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们抵达了车站前。我说了声「我拿吧」,拿著里奈的行李箱先下了公车打开塑胶伞。从公车站到车站没有屋顶,所以必须撑伞走上几步路。里奈也在我之后下车了,她打开了红色雨伞。
「谢谢。」里奈看著行李箱伸出了手。
「帮你搬到剪票口吧。」我回答道。
「嗯……」里奈说,随后收回了手。
不久后进到屋顶下,我们两人收起了伞,车站内人们往来的声音、电车的广播等等,匆匆忙忙地响著。
我们搭乘手扶梯登上剪票口。车站内由于行人湿掉的伞和鞋子,铺磁砖的地板上都湿答答的。我们行经售票机前方,里奈从口袋里拿出IC卡。然后我们在离剪票口有些距离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我跟里奈互相对视。
她说了句「谢谢」,接著伸出了手。我将里奈的红色行李箱递给了她。
我们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好一阵子默默不语。
……在见到里奈的那一天,我从没想到总有一天竟会感到如此寂寞。
我瞧向电子告示板,到下一辆电车来为止还有五分钟。
「这半年以来,真的很感谢你。」里奈忽然说道。每当听到她的声音之际,别离的寂寞就会像从心底直往上窜那般袭来。
「要是有什么事就通知我吧。虽然我想应该没有需要我帮忙的事,但要是有什么能帮上里奈你们的事,我会立刻赶去的。」
「嗯。要是健一或伯母有什么事,我也会立刻赶去那个家的。」
到下一班电车来为止,还有三分钟。
我已经决定要用笑容面对这场离别。因为这完全不是悲伤的离别。
「那么,再见了。」
里奈面露十分开朗而温柔的笑容,向我挥挥手,朝著剪票口走了出去。
「再见。」我也回应了她。
尽管想要露出笑容,但却无法马上就顺利笑出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曾干过假笑这种事。我把嘴角硬往上扯摆出笑容挥了挥手。
我不知道看在她的眼中是什么样子,但里奈望了我一眼,也露出灿烂的笑容,小小的手在她的脸蛋旁边挥动。
里奈的身影,消失在剪票口的另一头,混入前往月台的人潮之中。随著她搭乘的手扶梯下降,再也看不见她圆圆的头了。
我的心中百感交集。
一旦过去了,便发现跟她一起生活的这半年,不过是转瞬之间。
下著梅雨的那一天,在人潮之中见到忽然出现的里奈的脸庞,彷佛是昨天刚发生的事。
并非再也不能见面,大约一小时左右就能从这里到里奈家。若是想见面很快就能见上面。透过电话或是网路也马上就能有所交流。但是回家以后,里奈便已不在那个房间了。
寂寞在胸中扩散。她回到自己的家。伯母顺利从国外回来,母女又能在一起生活,对她而言是件很棒的事。
不能被这种感情吞没。这辛苦的半年能顺利过完,真是太好了,就抱著这种想法回家吧。
回程我一个人搭上公车回家。在公车摇摇晃晃的期间,我眺望外头的风景。与不久前见过的相同风景渐渐流逝。我闭上双眼,并且祈祷她今后也能充满活力地、幸福地度过每一天。那样的情感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来。
随后我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一看萤幕,是里奈传来的社群软体的讯息,还附了张照片。是在冬季第一次下大雨的那天,在家里拍下的照片。我跟里奈在沙发前的暖桌一起坐著。
我一脸惊讶不知所措的表情,里奈则是一副像在恶作剧那样的神情。
──我跟里奈原来是这种感觉。
以照片的形式,我第一次得以客观地审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不同于恋人,也不是兄妹。但在不短的时间内一起生活。那张照片表现出了我们之间的亲近。
『说起来前阵子的照片,还没寄给你。多了像是家人一般的人们,我很高兴。』
上头写著这样的讯息。我一看见便扬起了嘴角。
『多保重。』
我也简短地回了讯息。
抵达最近的公车站,到家为止的这段路程,我撑著塑胶伞一个人走。
一进到家里,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她至今存在于家里的气息消失了。在昏暗的家中,雨声淅沥淅沥地静静响著。
我爬上二楼,里奈待过的房间的门半掩著。从那缝隙间看见的咖啡色木质地板,让压下的寂寞之情在心底隐隐作痛。
我想这种好像少了些什么的心情应该好一阵子不会消失吧。我悄悄关上里奈房间的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跟里奈半年之间的同居生活,就这么结束了。
☆ ☆ ☆
里奈回家后过了几天。家里还浓浓地残留著里奈不在的感觉。
早上起床下楼到客厅的时候、吃晚餐的时候、洗衣服的量、外出回来时在玄关映入眼帘的鞋子数量、晚上待在房里的时候,透过墙壁传来的家里的气氛。
就跟半年前一样,如今我也感受到一种不协调感。只不过随著时间经过,不久后那也会逐渐变得淡薄吧。
即使家里的气氛跟生活变了,我在学校和社团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变化。
这天我相隔一个星期看见由梨子的身影。
我到了操场就看见由梨子穿著运动服,把头发绑成马尾坐在板凳上。她的身影依旧存在这件事,不知为何令我感到安心。
「由梨子。」
我出声呼唤,她便回我一张臭脸。因为我担心会不会遭到她的忽视,所以就算她回过头的表情很严肃,我还是松了口气。
「好久不见了。」
我那么一说,她只短短地应了一声嗯。态度果然还是很冲。不过我总觉得比起年底那时,气氛似乎变得比较好说话了。我思考著社团结束后,想再一次试著跟由梨子搭话,做完热身我正想进入球场里。「学长,借一步说话。」跟著这时候,身后有人向我搭话。我回头一看,橘站在那里。
「干嘛?」
「我有点话要说。大概很快就会结束了,跟我来一下。」她简短说道。
看见她那副严肃的模样,我有预感她可能是要说由梨子的事。我望向悬挂在校舍上的时钟,距离开始练习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橘快步走了出去,我也跟在她后头举步。
她离开操场绕到体育馆后头。旁边是现在已经没在使用的老旧焚化炉。这间高中有围住腹地的围篱,沿路种植著似乎是用来当成围墙的常青树。体育馆的阴凉处即便在中午也显得昏暗,没有半点人烟。
橘停下了脚步,然后一直牢牢盯著我看,用似乎在生气的表情说道:
「有人叫我要装作不知情,不过我果然还是有点忍不住了。」
「……你在说由梨子的事吗?」
我那样一问橘就点了头。
「没错。我听闻她年底跟坂本学长你吵架了。所以说大部分的事情我都知情──包括接了吻什么的,很多事。」
我是认真问她的,不过她最后补充的话语,让我不由得语塞。跟著她可能觉得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便生气地说:「我不是为了讲玩笑话才来的。」
「──我知道。抱歉。」
语毕,橘说了声「真是的」,跟著缓缓说起。
「坂本学长你有想过,森学姊有多么不安吗?我在等待启太的回应时也非常痛苦。会想著要是没说就好了啦,想著说出那种事之后,会彻底破坏关系啦,感到非常后悔。虽然只有几天,但那真的很难受。何况森学姊是几个月。」
橘的话声,最后听起来在微微颤抖。
「学长你好冷酷。」
我回想至今的自己。半是自言自语那般说道。
「……确实我以往一直都是那样也不一定。」
「你有其他喜欢的人吗?森学姊就不行吗?」
「不是那样的。不过包含那些部分在内我也彻底厘清了,所以花了不少时间。我让由梨子等太久了。」
「那你就立刻把那些话告诉她,我也会帮忙的,我会确实逮住森学姊,请你把话告诉她。」
☆ ☆ ☆
练习结束以后,我在鞋柜区旁等她。穿著制服围著围巾的由梨子跟橘两个人下了楼。
「由梨子,来一下。」我找她说话。
由梨子止步看向这边。她用掺杂著手足无措的视线望著我。
「我有点话要说。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不要。」
过了一会儿,她面向毫不相干的方向,用像个撒娇的孩子那样的声音说道。
「不要啊……──那我请你吃夏天吃过的那间店的可乐饼。」
我一瞬间想到就说了出口,由梨子似乎感到更加手足无措便说:
「什么嘛,莫名其妙。」
可能是得到反效果了,她的口气听起来有点生气。接著可能是觉得大事不妙,橘为了炒热场子的气氛,做出夸张的反应。
「哇,可乐饼!学姊,真是太好了呢!那么我跟启太还约在车站碰面呢,再见!你们不好好相处可不行喔!」
橘的视线瞥了我一下,就小跑步朝校门方向去了──这演技也太烂了……由梨子大概也看出她的企图了。
「啊,明香里!」
被留下成为两人独处的由梨子,用微弱的语气呼唤橘,随后她盯著我看,说了句:「中计了呢。」
尽管相当冷淡,但由梨子似乎也打算一起回去了。与我相隔三个人的距离,由梨子和我一起走向停车场。
在回去的路上,我在夏天由梨子逗留过的肉铺,买了两个可乐饼,其中一个依照约定给由梨子。由于附近有座小公园,我们就坐在那里的长凳上。
虽然起初有过犹豫,但不久之后由梨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很快就吞进肚子里了。我还剩下三分之二个左右。
「……你还要吃一半吗?」
「……我可不是因为食物上钩。是因为我生气,还有肚子饿。」
由梨子尽管那样说,却将手伸了过来。我将剩下的部分用手掰开,将嘴巴没有碰到的部分递给由梨子。
由梨子吃下了它,呼了一口气,将手放在肚皮上。
「那个,关于先前的事……」我拋出了话题。
「对不起,不管是我说明的方式,还是至今的举止都很抱歉。」
由梨子重新面对我。轻轻吸了一口气跟著开口道:
「我也要说对不起。那时候忽然就火大了,变得莫名其妙……似乎赌气一次之后,就骑虎难下了呢。」
「不。」我摇摇头。
「该道歉的是优柔寡断的我。由梨子你如果不嫌弃,就听听那个时候的我的回答吧。」
话声刚落,由梨子就吓了一跳,身体抖了一下。然后像在窥视一般看著我的双眼问道。
「健一你觉得像是和泉同学那样的女孩比较好吧。我跟她完全不一样,也没办法那么可爱……而且我不想再回到跟以往一样。」
「不是那样。」
我再次摇摇头。跟著又吸了一口气说:
「我喜欢的是由梨子你。」
由梨子很惊讶似的依然望向我这边,沉默了好一会儿。不过当她移开视线之际,就像在自言自语般说了声。
「……那句话,可以相信吗?」
我不经意想起那个打雷下雨的日子。当时的由梨子也是觉得这么不安、这么丢脸、这么害怕吗?肯定没错。我一直让她有那样的想法。我的脑中萦绕著焦躁与后悔,先前考虑过的所有话语全都飞到九霄云外,脑袋一片空白,我想著总之现在非得用言语将我的心意表达出来,于是开了口。
「要是不相信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就去由梨子你家,跟你家的人说我喜欢你,所以想跟你交往。」
言毕,由梨子轻轻「咦」了一声,似乎感到出乎意料。接著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轻笑出声然后说:
「等等,不要吧,这样很丢脸耶。为什么这时候会提到我的家人啊?」
她用眯细的双眼望著我直言不讳。
「呜。」
我不由自主地语塞。话题的发展朝著我没想到的方向去了。我连觉得丢脸的余力都没有就说出口,但看样子我白费功夫了,当我一察觉到那一点,脸就开始发烫。
「搞砸了啊。」我低头心想,随后听见由梨子窃笑的声音。
看到发笑的由梨子──「……我是认真的。」虽然有点无力,我还是又说了一次,由梨子则用带著笑声的声音说:「真的好好笑。我们空转一场了呢。」
随后由梨子整理裙襬,在长凳上重新坐好,重新面向我说:
「你要是再注意其他女孩子,我就立刻在妈妈他们面前对你公开处决。」
听到那句话,我抬起了头瞧向她。虽然由梨子一副在生气的神情,但是视线相交时,她轻轻点了头。我也用点头回应。
「嗯。要煮要烤都随便你。」
「那就把你烤得金黄酥脆。」
由梨子说完带著一点顾忌,用她的双手缠上我的左手。脸庞贴近我,彼此的太阳穴附近撞在一起,发出「叩」的一声。我能感受到由梨子的呼吸。公园里没有其他人,附近的道路上也没感觉到有人。
由梨子就这样把脸往下移,她的呼吸触及我的嘴巴附近,随即唇瓣与唇瓣互相接触。微热又柔软光滑的触感,剎那间将我的意识染成一片空白。这种触感我知道。不过跟那个雷雨天不同,碰触的方式更加温柔。
之后我们不知道是谁一下子离开了对方的脸,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然后也松开了手,将双手放在大腿上。
好一阵子,我们什么话都没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两个人都一味直直望著前方。我们一言不发,只有时间静静流逝。
许许多多行经公园前方的道路的车辆车前灯,不断流逝而过。在嘴唇互触以后,心跳犹如警钟那样狂敲,不过那也渐渐平静下来了。跟著由梨子嘟哝了句。
「这半年来,健一变得温柔多了呢。」
「……那话是什么意思啊。」
「应该就是所谓的待人处事吧。你以前一直是个有点冷淡又冷漠的家伙,但最近的健一在许多事情上都让人有种坦率地努力的感觉,比起以前要好多了。」
由梨子那样说道,彷佛观察了我一下之后继续说:
「如果不是那样,我或许不会等这么久。说不定真的会讨厌你。所以那一阵子,我也有点感谢和泉同学。」
她那样说完,最后──我本来以为她追走你了,由梨子小声地说。
「抱歉。」
道歉过后,由梨子又回到以往的强硬态度。
「……接下来要好好弥补我等待的这段期间喔。我一直在考虑如果交往的话想做些什么,我有很多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
「嗯……不过我们今年不是要准备大考吗?」
「不要突然讲那么现实的事啊……糟糕,马上就要考模拟考了……都是因为某人的关系,最近静不下心念书,真是郁闷……」
「……抱歉。」
「真是的。」由梨子板著脸说道。
这附近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路灯的白光看起来像是光球。因为一直坐著,身体变得很冷。
「好冷喔。」由梨子说道。
「嗯。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由梨子嗯一声点了下头,站了起来。
「把手给我。」
由梨子伸出了手。虽然距离停脚踏车的地方距离并不远,但我牵起了那只手,已经变得相当冰凉了。直到离开公园为止,我们都一起手牵手向前走。
虽然我们长时间都在一起,但说不定今天还是第一次牵手,回家的路上,直到把由梨子送回她家之后,我那样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