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里奈的到来,变化猝然来访。
萦回在由梨子心头的,与健一共享的时光与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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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年级的储物处就是主席台附近。练习过后,我提着装T恤的塑料袋从换衣服的男生中间钻出来,走向操场角落里的厕所。
在昏暗的单间里,我脱下运动服,擦干身体上的汗并喷上除汗剂,然后换上了T恤衫。在这热得人满身是汗的季节里,刚换上的衬衫的干爽让火热的身体感觉非常舒适。我呼出一口气,把换下来的运动服团成一团塞进塑料袋里。
进入五月以后,白昼变长了许多,时近六点,火红的夕阳还没落山。换好衣服出来时,操场和小学的校舍已经染上了一层金红色。
☆ ☆ ☆
我们足球部的练习时间是周三的下午五点到七点,还有周六的下午两点到五点。同年级的除了我还有十三个男生,其中一人——坂本健一的父亲主动承担了教练的工作。
“健一,你过来一下。还有由梨子。”
这一天,我们做对战练习的时候,叔叔暂停了练习,把健一叫了过去。叔叔是大学老师,今天明明是周末,却好像也是下了班从单位直接赶过来的,身上还穿着西裤和白衬衫。
“我说你啊,传球的时候根本没看周围吧。”
健一听到叔叔的训斥,似乎是不服气,有点不满地小声“嗯”了一下。
健一体格不是很高大,跑步也不快,但是从幼儿园那时就开始玩足球,脚下功夫了得。他接球很少失误,给球也很准,所以他的任务是跑中场传球。但是,一遇到对手势头很猛或者在自由空间很小的地方接到球的时候,他常常会焦急地把球胡乱踢出去。
“总之,你盯着点儿由梨子的位置。被逼急了的话就踢到由梨子前面。由梨子,你跑得快,你去接他的球。”
太随便了,我心里暗想。这不是让我费力跑动去配合健一瞎踢吗。
“你可得踢到我追得上的地方啊。”我对健一说,健一则一脸不高兴地回答“知道啦”。
教练指示完,练习就按照指示的内容重新开始了。健一在我们阵地的后方接到传球,两名后卫开始向前压。我在前线,时刻准备出击。
健一带着球抬起头来,向我这边飞快地瞟了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冲了出去。立刻,沉闷的踢击声响起,球画着柔软的弧线,落向对方防守线内的一片空地上。我立刻跑了出去,跟防我的男生们也追了上来。
我对自己的速度非常自信。刚上六年级的时候测的五十米跑,我只用了七秒左右,是全队最快的;而且我凭借自己的速度,一直都在前锋或边卫这种进攻性的位置上。
我飞快地甩开了追赶的对手,接住了弹跳翻滚的球。球已至此,之后就只剩下和守门员的单挑了。我看清守门员和球门的位置,用脚内侧发出一道劲射。球带着冲刺的速度,狠狠地撞在了网上。
我刚刚还觉得叔叔的指示太随便了,但是健一的传球能轻柔地落在对手后方的空地上,实际一操作,就发现这是个简单却有效的进攻策略。比起来回传球逐渐推进要快得多,而且,靠着速度优势甩开对手直接进球真是太爽了。
☆ ☆ ☆
“由梨子来了。”
不知是谁注意到了走近储物间的我,说道。
“久等了。”我说着,把装有刚换下的运动服的塑料袋收进单肩包里,挎上了包。大家看来是已经做好了回家的准备,等我收拾好之后,便走向自行车停车场。我们年级同学关系还不错,放学后经常一起回家。
骑上自行车,出了校门。其他的同学在半路上逐渐分开,最后只剩下我和健一两人。既是在骑着自行车,健一又是话不多的人,只剩下我们两个以后,就很少有对话了,只是偶尔会说两句学校或者朋友的事。
天边还是一片赤红,而地上已经昏暗了下来。染着蓝色的昏暗景色里,物体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我们之间的距离感也变得暧昧起来。身旁的健一,看起来像是带着一层薄薄的影子一样。
进入我们居住的住宅区,我提议道:“呐,健一,陪我去趟便利店吧。”以前也偶尔有过因为肚子饿了去便利店的时候。健一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就去了眼前的一家便利店。
把自行车停在宽广的停车场里,我们走进了明亮的店内。我买了点心和果汁,健一则买了薯条。我们坐在店前的长椅上,光线透过玻璃,在漆黑的柏油路上抻得长长的。
我打开葡萄汁的塑料瓶喝了一口,甘甜卷着冰凉一同在嘴里散开。身体似乎渐渐冷了起来,喝下果汁后,全身透过一丝凉意。我拉开单肩包,取出薄风衣套上;健一则坐在我旁边哗啦哗啦地翻着纸袋吃薯条。
“好吃吗?”我随口一问,健一则说“你尝尝?”并把纸袋的开口转向我。我拿出一根送进嘴里,软绵绵的薯条带着咸味,滋润了疲倦的身体。
“挺好吃的。”我说,健一回答道:“是吧?”
“但是,就吃这么一点的话,肚子反而会更饿的。”
“嗯,不过马上就吃晚饭了嘛,倒也无所谓。”
我们坐在长椅上,就这样又说了一阵子话。
二年级进入了足球部,又恰好和健一住得很近,我和他自然而然地成了好朋友。我觉得自己是全队里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最长的。
☆ ☆ ☆
我已经不记得当初是为什么开始踢足球的了,不过大约应该是因为自己天生好动的性格,而且足球也挺有趣的。
实际上我很喜欢和男生们一起踢球。我本来就具备一定的潜质,经过学习,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技术,能够上场比赛了,而且在场上的表现也完全不输给男生。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隐约感到,我的足球生涯应该到小学为止了。
六年级的入春季节,我还是队里跑得最快的。可到了暑假,全队再测五十米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超过了我。我的成绩没什么起色,但周围的男生们都进步了不少。
从那天叔叔指示健一瞄准对方内侧传球以来,我的得分也跟着增加了。但是进入六年级下学期之后,这种进攻策略逐渐失去了效果。在我追上球之前,对方的后卫就已先接到球,或是发生肢体冲突的时候我差点摔倒,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了。
虽然我完全不认为自己的脚下功夫不如他们,但是身体上的优势确实缩小并逐渐被超越。和男生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有时无意间会注意到彼此间体格的不同。直到一年前,这种感觉还几乎没有过。
而且因为踢足球,大腿也变粗了,头发在练习中沾上尘土,乱蓬蓬的。脸、手、腿上都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这也让我有些在意。
六年级的冬天,我下定决心放弃足球了。正值升入初中之际,也算是好机会。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健一。我们坐在常去的那家便利店前的长椅上,我说完,健一问我:“女子足球队呢?在那儿不是也可以踢吗?”
“嗯——。要找也挺费劲的。有合适的队或许会加入吧……而且我之前就觉得,我踢足球就应该到小学为止。”
“是吗。”说完,健一沉默了。长椅下,我和健一腿上的足球袜沾满了尘埃。
“你上初中以后还要继续吗?”
“嗯,差不多吧。在社团里接着踢。”
“是嘛。”
我不知道他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我隐约能感觉到,他有点寂寞——或许,他是有意想让我这样觉得的。
☆ ☆ ☆
进入初中以后,我和曾经一起踢足球的男生们也渐渐疏远了。包括健一在内的所有没在同一个班的人,我都没有再见他们一面。
初中时我没有加入社团,而是参与了学生会的工作。最开始是因为小学时的同学说“森同学很靠谱”,我就被推荐成为学生会一年级的干部。那时恰好也没有什么其他想做的事,而且只要加入学生会,其他的社团和委员会就可以不用参加,我便答应了下来。
曾经的队友们很多还是在社团里接着踢足球。足球部的前辈里还有些小学时就认识的老面孔。
足球部在女生中人气颇高。“某某前辈好帅”之类的话我听到过好几次,我还和其他女们一起去看过练习。
朋友们在说着“那个人的眼神好帅”、“卷起袖子的样子好萌”之类的女孩子气十足的话题时,我却一直在盯着他们有问题的地方:接球的时候腿是伸直的,用脚背外侧踢球的时候根本没有控制好力度,诸如此类。不知为何,离远了再去看足球,看到的尽是踢得不好的地方。
我们看的时候健一也上场了。一般来说踢球的时候,经常会向队友喊出指示或者要球,出声大叫的机会很多,但健一只是一个人闷着头踢球。因为他实在是太安静了,经常会找不到他人在哪儿,于是以我为首的队友们也生气地喊道“你出点声!”。上了初中以后,他那沉默的作风丝毫未变。从场外看着曾经的队友们踢比赛,我不禁感到一丝怀念。想想不久之前我还和他们一起踢球,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一天,学校里的朋友来找我。那是初一的秋天。
“小森,你有没有坂本君的联系方式啊?”
她用姓称呼,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
“你说健一吗?”
“对呀对呀。”
我问道,那个叫绘里的朋友点了点头。她的刘海剪得整齐,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股马尾。她穿校服的方式和个人物件都很有品味,是个时髦的女孩子。她和我在同一组,我们也经常会聊天,但我实际上不很擅长和这种人打交道。
“知道倒是知道。”
我这么回答,旁边另外一个女生就对我说:“绘里她啊,其实有点喜欢坂本。”
果不其然就是这种事。绘里和我是同一所小学的,她知道我和健一都在足球队里。我和健一的事情被当成话题,再加上我们彼此间直呼其名(这个只是队里的惯例,倒没有什么更深的含义),结果得到了众人羡慕的眼光。
我按照这种时候周围其他女生回应的方式,随口应付了几句。小学的时候也好,升入初中以后也罢,女生们之间永远不缺这种话题,我早已习惯了这样做。然而,其中出现健一的名字,这还是第一次。
最终,我还是没有把健一的联系方式告诉她。
“素不相识的人突然找上来,那家伙大概得吓一跳吧。”我半是提议地说道,绘里也理解一般没有多问。
从她的轻描淡写中我很难判断她到底有多喜欢健一,但是从聊天的内容来看,她应该会努力去缩短和健一之间的距离。
嘴上说着喜欢谁谁谁、想要他的联系方式的女生,倒也未必会很主动地去追求。有些女生为了能够融入朋友间的交流,虽不情愿但硬是说一些那样的话;有点动真格的女生们,大多也会在犹豫不决中渐失热情,抑或是移情别恋。
——当然,我也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好。
☆ ☆ ☆
那天放学后,我一个人走向球场。楼梯口前面有一条连着校舍和体育馆的通道,从那里可以将球场尽收眼底。我把上学背的小包放在身旁,坐了下来。
傍晚风比较多。一阵风吹过,夹杂着校舍里的喧闹、球场上运动社团的脚步声和训练的声音、树叶摇曳的哗啦啦声一起传来。叶子随风飘落,有些已经染上了红色和褐色。
足球部的人们穿着运动服,用短裤的颜色区分不同年级。练习似乎尚未开始,几个一年级的学生聚在一起颠球或是拉开距离互相传球。
健一和另一个一年级的学生相隔三十米左右,在练习长传。两个人似乎都是给球加了下旋,球路平缓稳定。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踢球。健一一个不小心,没有把球接住,球被弹开,朝我滚了过来。健一小跑着去追球,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我和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显得有些惊讶。
“你干嘛呢?”跑到跟前,他问道。
“没啥。我刚才准备回家,突然想看会儿球了,就过来看你们练习。你刚才接球的低级失误我可看到了啊。”
我打趣着回答,而健一则是“你烦不烦!”地,好像真的感到厌烦一般说道。然后他捡起球,转身回到球场那边去了。
短短的一段对话,却也已经很久都没有说过了,我不禁感到一丝怀念。
望着健一走向球场的背影,再想到自己已经和大家疏远了很多,便不由得心生寂寞。
我站起身,拍了拍短裙上的灰尘,背起书包走向校门。
☆ ☆ ☆
在我看来,成为一名真正的初中生,就是要变得更有女孩子气。小学的时候一直没来由地讨厌穿裙子,但是升入初中以后,每天穿着短裙校服,这种抵抗情绪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一直剪短的头发也试着留长了些,和大家一样对穿衣打扮也产生了兴趣,周末还会和朋友们一起去逛逛街。
随着玩足球时小麦色的皮肤逐渐变白,我感到离从前的自己越来越远了。
虽然在学校遇到健一或者老队友的时候也会正常地交谈,但似乎是因为已经分开太久,我与他们说话时感到从未有过的困难,对方看上去也有点紧张。
就这样,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初春的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看杂志的时候,妈妈拜托我去超市买点东西。刚好我闲来无事,天气也不错,就答应了。从家到最近的超市有十五分钟的路程,我决定走过去。
我穿上七分长的过膝短裤和风衣这套便于活动的组合,出了家门。樱花已经落了,树木上长满了新叶。刚刚发芽的嫩叶青翠欲滴,在午后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半路上,我看到了三个非常眼熟的人。在超市前面不远处的公园里,健一、叔叔、还有健一的大学生哥哥隆一哥三人正在一起踢着球。叔叔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服,健一穿着半袖、五分裤和足球袜,隆一哥则穿着紧身裤外面套短裤,上身是连帽的冲锋衣。
我向公园里的那三个人走去。公园里除了有一对球门,角落里还有游戏设施和花坛,栅栏边上还植有树木。我走了过去,正在运球的隆一哥和健一发现了我。
我向三人问候,健一则有点惊讶,困惑地举起手和我打招呼。隆一哥则是一副明快的笑容,说着“好久不见了”,在脸旁轻轻挥了挥手。
不同于稳重的健一,隆一哥举止轻佻,朋友也比较多。他长得帅,而且从这一带首屈一指的重点高中考入了名牌大学。除了那轻浮的性格以外,真是无可挑剔。
叔叔站在球门前,看到我以后也走了过来,说了声:“好久不见了啊。”
“最近还挺好的?”
“嗯。叔叔呢?”我问道,叔叔苦笑着回答:“最近有点不太好啊。”
我刚才疏忽了,听到叔叔的话才想起了他叔最近的状况,不禁有些焦急。
我正自责着把话题引到了不好的方向,一旁的隆一哥轻快地问道“头发是不是留长了?”,沉默的气氛一下子又活跃了起来。我看向隆一哥,他悄悄做出一丝苦笑,似是在说“不用谢”。我心里十分感谢隆一哥的沟通能力。和叔叔聊了几句以后,我和稍事休息的隆一哥一起坐到了球场角落里的长椅上。
隆一哥从放在旁边的包里取出水瓶,灌了一大口,然后我们就一边聊着天,一边看健一和叔叔踢球。现在健一是守门员,叔叔从二十米开外射门。踢球的声音夹杂在车子行驶的声音和犬吠声中。健一没有当守门员的经验,只能笨拙地扑挡叔叔的球。
望着他们踢球的样子,隆一哥低声感叹道:“老爹也上年纪了啊。”
“有吗?”
“嗯。我跟他学球那阵子,他踢球比现在更有力量。毕竟是半百的人了啊。”
我仔细观察,似乎的确如此。叔叔现在射门不仅没有力道,球的控制也不好,有很多从横梁上面飞出去的。
与此相反,健一则比以前更有气势了。踢球时的声音更干脆了,进攻更富于变化,而且速度也很快。大概是因为随着身体的成长,脚劲也增大了。
“……叔叔这阵子挺不好过的吧。”
我低声说道。
“嗯。他在哲学家中也是那种在大学里专门从事研究的那种。明明就不是适合抛头露面的人来着……”
说着,隆一哥的表情变得气愤和困惑。
叔叔不久前上过一次电视,从那以后就一直在就社会上意见分歧很大的问题发表自己的观点。我们家订的报纸上也刊载了叔叔的言论,这两个月里,在电视上、网上经常能看到他的名字和面孔。照片里的叔叔和与我们踢球时截然不同,表情非常严肃,讲话的语气也很坚决。
话题有些沉重,我也不由得陷入了沉默。隆一哥叹了一口气,之后又恢复到平时欢快的语气,说:“话说回来啊,我已经多少年都没跟老爹踢过球了。”
我也接着他的话问道:“有那么久了吗?”
“嗯。其实是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了。我上大学以后,打工之类的,不少事情都很忙,也不怎么回家了。”
“嗯——”
既然是花花公子隆一哥,我大概也能想到是有什么隐情。然而我并不关心隆一哥的私生活,也就没有追问。
但是他说的“几乎没怎么再见面了”,却让我回忆起了一件几乎已经忘记了的事情——之前绘里说她喜欢健一。初二时我和她被分到不同的班级,那之后她怎么样了,我一无所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向隆一哥:“隆一哥要是被不喜欢的女孩子表白了的话会怎么做?”
“咦,由梨子打算跟谁表白了吗?”
我既无此打算、将来也不会有,心跳却反射性地加速了。但我觉得自己隐藏住了刚才的动摇,便用一如既往的语气接着说道。
“怎么可能啊。最近有朋友找我商量这种事,所以问你一下而已。”
“嗯——”隆一哥有些遗憾地说;但之后又马上笑眯眯地问我:“真的?”
“真的。”我有意用很不耐烦的语气回答。这个人不只是脑袋转得快,这方面的经验也特别丰富,说不定已经读出了我内心的动摇。但他只是轻浮地笑着回答。
“嗯——要是有好感的话就先留着,要是感觉不行的话,就赶紧一刀两断,省得以后麻烦。”
“呜哇,你这人渣。”
我搞不清他到底是在说实话还是开玩笑逃避问题,但最终认为是玩笑话,就眯着眼睛盯着隆一哥。只见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对隆一哥的评价真是一下子跌到谷底了。”
“咦?真的?那我改一下。”
“晚啦。”
我吐槽道,他就故意装出一副后悔的样子说“不要啊——”。自从绘里那件事以后,我的心里一直有些不安。他的回答丝毫无助于改变心中的不安,但这样轻松的对话确实让我感到愉快了一些。
“那我就先走了。我还要帮妈妈跑腿呢。”
“啊,嗯。再见啦。”
隆一哥说着挥了挥手。我也笑着轻轻挥手。起身时,恰好看到健一射门。低沉的声音震颤了周围的空气,叔叔戴着手套,朝着疾速飞来的球伸出手去,那球却把手弹开,直冲进了球门里。
☆ ☆ ☆
几个月后的暑假里,我从父母口中听到了叔叔的死讯。我并不清楚有关死因之类的详细情况,不过父母觉得是叔叔最近在好几家媒体上进行的激烈辩论对身体造成了很大负担。
我也曾经历过祖父或者亲戚去世。然而,得知了叔叔的死讯以后,又参加了葬礼,直到情绪渐渐平息的这段时间里,我感到和以前亲戚去世时同样痛苦。即使是待在家里,也一直悲伤得喘不过气来。
九月开学那天。放学后,我在学生会办公室里打发时间,等到社团活动快结束时出了校门。我进入了小学时经常途径的那家便利店里,等着健一。
自从叔叔去世以后,我们只在葬礼上见过一面,然后就再也没见过了。我也曾想发条短信问候一声,还想过该怎么写,却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好。再加上我的情绪也有点低落,没有做其它事情的尽头,结果我们就没有再联系过了。
天一直阴沉着,空气潮湿闷热,我走在回家路上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到了便利店,买了份冰可可和小点心,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太阳开始落山了,周围也逐渐变得昏暗。
大约喝了半份冰可可的时候,健一终于走了过来。他一如既往地穿着校服,背着单肩包。听到我叫他,便朝我这边走来。
“想跟你聊几句,方便吗?”我问道。“嗯。”健一小声回答,然后也坐到长椅上。
我思考过要怎么和他说。在学校还是有些难以开口,但感觉在这里能说出来。我两手捧着装有可可的杯子,开了口。
“叔叔的事,很不容易吧。”
“啊啊。”健一自言自语般说道。“——真是累了。”我侧眼看了看健一,他脸上确实是一副累坏了的僵硬表情。
“……辛苦你了。”
我除了这以外真的说不出什么了。虽然想鼓励他,然而眼下想不出什么办法。对于无法挽回的变故,是没法用平常的方式鼓励的。
我们陷入了沉重又痛苦的无声中。这时,健一突然站了起来。
“我也去买点东西。”
“——啊,嗯。”
健一拖着无精打采的步伐走进店里,很快便拿着果汁回来了。他打开瓶盖喝了几口。一段沉默过后,健一开了口。
“——葬礼结束以后啊,总感觉父亲去世了的感觉也有点淡了。”我“嗯”地点头,让他继续往下说。
“刚知道父亲去世时的那种悲伤,现在也几乎感觉不到了。而且,家里撤了香炉以后,样子和以前也没什么变化。”
汽车时不时地从我们面前驶过。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地面上并列着的我和健一的影子也渐变模糊,融入昏暗的街道里。寒蝉不知在何处悲鸣,发出像金属敲击一样、撕裂般的尖锐声音,街灯静静地洒下白色的光。
健一也告诉了我最近以来家里的一些情况。
健一升入初中的时候,叔叔也从副教授升到了教授,在学会的工作也增加了,一下子变得很忙,在大学附近租了一间房,平时都在那里过夜。这一年半以来,健一也没怎么见过叔叔。
“所以说就算在家里,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
健一淡淡地叙述着,语气也没有我暑假时想象的那样低沉。不知他到底是已经走出了悲伤,还是故意在逞强。
健一很少流露感情,但从刚才开始,我就感觉到一丝异样。他今天的样子和我所熟悉的他有点不一样。那到底是什么呢,我在心里想了想,很快就注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今天比以往说得更多。发现了这一点后,我不禁有点难过。
“抱歉,好像害你担心了。”
健一平时不怎么主动去关心别人,一直有点我行我素,今天却直接对他人道出关怀,这实在是不同寻常。
——他果然还是打不起精神。
这也难怪。就连我都会感到不好受,健一想必比我还要痛苦很多倍。
“健一。”
我几乎是想都没想地开了口。健一抬起了低着的头。
“怎么了?”
“下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 ☆ ☆
我们决定下个周日去附近的一家购物中心去转转。
天已入九月,却依然酷热难耐。出门那天也是又湿又闷,早上起床时已出了一身汗。
出门前,我冲了个澡,梳好齐肩的长发,穿上黑色的短裙和白色的半袖衬衫。这是如下之前和要好的女生们去挑选夏季服装的时候买的。
我们约好上午在购物中心的门口集合。从家骑自行车到那里只要十五分钟,但我不想出汗,就决定坐公交车去。打扮好之后,走出家门。阳光一如盛夏般炽热,马路被灼烧得滚烫,蝉吱吱地叫个不停。
我到得比约定的时间稍早一点,然而健一来得比我还要早。他站在入口处的自动门边,穿着卡其裤和蓝色的T恤衫。望着健一,我才想到,这是初中以来第一次穿着便服和健一一起出门。
和他并排走在一起,我却感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小学时我们还差不多一样高,但现在健一已经明显比我高出一截了。在时装店里照镜子时,看到镜中我们的模样和以前大不相同,令我吃惊。直到现在,我才对自己不到膝盖的短裙和修身的T恤这身女孩子气的装束感到不好意思。
时间已到中午,我们先去汉堡店买了些吃的,之后来到了饮食区。周围的座位几乎都坐满了。我还担心会不会遇到熟人,不过四下一看好像没有我认识的人。
嘈杂的人群中,说话声此起彼伏,但这反而能让我安心。和健一两个人一起出门,让我不禁在意周围的目光,不过大家好像都没有在注意我们。总感觉我们像是藏进了人群里一样。
我边吃着汉堡包,边避开叔叔的话题,和健一聊着学校里的事。健一似乎不像我这么紧张,这让我安心的同时却又有点不满。
吃完汉堡,我去中意的店里买了份冰淇淋回来。回到座位上,健一惊讶地说:
“这不是fifty-one吗!”
“300多块钱呢。”我从纸袋里取出杯子回答。
“好贵啊。”
我用塑料勺挖起一口冰淇淋送进嘴里。喜欢的味道让我情绪高涨。我便带着小学时那种兴奋的劲头:“你来一口吧!”,说着把塑料勺递给了健一。刚刚吃下的冰淇淋甘甜的回味,在嘴里缓缓扩散开来。
健一犹豫了一瞬,但还是接过勺子挖了一口冰淇淋,送进嘴里。以前我们也轮番喝过同一杯饮料,不过看到这一幕,心里不禁泛起了一丝涟漪。
我整理好情绪,问他现在的社团活动怎么样,健一回答说挺忙的。练习时间果然比小学那时长了不少,寒暑假里也是一练一整天,几乎没有休息。我从初中开始就变得很闲了,看到他忙碌的样子甚至有些羡慕。
“我上初中以后,日子真是有点无聊啊。”
“由梨子是进了学生会吧?”
“嗯。但是几乎没什么事干。整个暑假也差不多都是在休息。”
“是吗。”健一应了一声。
然后,我虽然担心会把气氛搞僵,但还是委婉地掏出了与叔叔有关的话题。
“隆一哥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我的问题,健一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最近有点……哎,他一直在读父亲的藏书。他以前也是个读书狂,但最近的样子真是让人害怕他是不是病了。”
“这样啊。”
隆一哥一直给我一种永远不会乱了阵脚的印象,听健一这么说,我着实感到意外。隆一哥果然还是心里有什么挂念吧。
“——他没事吧?”
“谁知道啊……”
说着,健一耸了耸肩。我想隆一哥的话大概是不会有事的。虽然平时看上去吊儿郎当的,但从和他的交往中,我能感受到他可靠和深思熟虑的一面。他是比我整整大上六岁的大学生,应该轮不到才初二的我替他担心吧。
之后我们就聊起了小学时的事情,还有叔叔的事。健一的样子不像之前那么疲劳了,我开个玩笑,他也会笑出声来。
聊着这些往事,我再一次体会到了我们共享着许多回忆。
我并非了解健一的一切。但是,我和健一共有的回忆太多。他离我太近,我已无法再把他当成外人看待。一旦回忆起过去的事,就会感到自己与健一的距离近得难以分清界限,就要融为一体一样。
我含住一口有点化了的冰淇淋。甘甜而冰冷的味道与唾液混合在一起。
过了不久,我们决定在这附近转一转就回家。从座椅上站起来的时候,我问向健一。
“对了,你有没有被谁问过联系方式?”
“嗯?不,没有啊。”
健一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立刻安下心来。
果然绘里要么是对健一不感兴趣了,要么就是还在犹豫不决。当然,就我的经验来讲,她大概是已经厌倦了吧。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烦人:悲伤的事才刚刚过去,为什么现在会想这种事情呢。但是这样问完,总感觉自己从烦恼中解脱出来了,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是吗。”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道。
或许是因为问得太突然,健一显得有点惊讶。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被深究,于是快步走向了饮食区的出口。
☆ ☆ ☆
我们在购物中心里转了一圈,然后出来了。
我们在住宅区的小道上走着。因为健一是骑车来的,所以我们决定慢慢走回家。天还亮着,但阳光已经倾斜,电线杆和街道标志在干燥的路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蝉鸣依旧喧嚣,天空中飘着盛夏里洁白而厚重的积雨云,但时不时刮起的风却让人感到季节变换的寒冷。真是到秋天了啊,我不由得这样想到。
归途中,我想起还有一件事要问。“呐,”我出声叫住了在我旁边推着自行车的健一。
“怎么了?”
“我能不能去你们足球部当经理啊?”
健一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咦”地叫出了声。
“——不清楚啊。棒球社好像确实是有经理来着,不过足球部……”
我们沉默了一阵。蝉鸣显得格外刺耳,阵阵叫声重叠在一起,仿佛空气涌起一重重浪朝我们扑来。
“可是,为什么?”健一想了一会儿,问道。
整整一年半里,我都觉得有点欠缺。我不知道有没有以经理的身份进入足球队的先例,所以不清楚这是否可行。现在才选择加入这个尽是男生的社团,说不定会引起周围女生们的非议。但,那都无所谓。我和足球、和健一他们的关系,是如此地长久和深厚,其他人是没资格说三道四的。
“嘛,也不是什么坏事吧。你就帮我问一声嘛。”我回答。健一只是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然而,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我已经不想再让那些曾经在身边的东西和人们远离自己了。
☆ ☆ ☆
星期日下着梅雨,空气十分潮湿。我在社团活动结束后,和后辈橘明香里一起去了购物中心。来到这里,我不禁回忆起三年前,我和健一在这里共度的那一天。
那之后我进了足球部。年轻的顾问老师一开始拉长着脸,但听说我以前踢过足球后,立刻就表示了赞同。我向他展示了颠球,老师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他说我“这么厉害,不去踢球真是可惜了”,还给我介绍了女子足球队。除了经理的工作以外,老师也经常让我参加社团里的练习,于是托他的福,我又一次开始接触足球。
之后,因为我和健一的成绩差不多,都是中上等的水平,我们升入了同一所高中。就这样,我们的小学、初中、高中全在一起了。健一还是继续踢足球,只是这回我马上就去做了社团的经理。
这天我在购物中心里逛完日用品商店和书店,和明香里一起去了最近新开的一家甜甜圈店。明香里真的是在享受着刚进入高中的生活,每天都兴致高涨,跟她在一起很开心。她女孩子气太重,而且有时耍小聪明会让我反感,不过我确实很中意这个后辈的女生。
虽说如此,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很好。一开始觉得她是个很有精神的女生,但是她对足球一窍不通,我怀疑她是为了赶时髦才想当足球部的经理。
四月份是明香里入社之后的第一个月。这期间我对她非常严格,但她没有泄气,坚持下来了。现在,我已经不认为她对足球部抱有安逸的幻想,而是把她看做一个精明又坚强的女生。
我在甜甜圈店里和明香里聊着天,喝着冰茶,这时突然被一个人的背影吸引了目光。因为刚才一直在回想着三年前的那一天,我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但那人毫无疑问就是健一。他穿着便服,正朝这边百无聊赖地走来。
他在干什么呢。社团活动解散之后,除了我以外,还有同社的名叫长井的男生和健一也被邀请了。他当时明明表示了拒绝,可现在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我们立刻对上了视线。我伸出一只手和他打招呼,健一似乎也想伸出手,但健一妈妈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从他身后走来,健一朝她们转过身去。那个女生和我们年龄相仿,留着长长的黑发,长裙和带着领子的衬衫相得益彰,散发出一种优雅的气息。
——那孩子是谁啊。
健一一副“被逮到现行”的模样,表情有些僵硬。他很快便与那女生一起消失在人群中。
既然他妈妈在场,看来应该是家里的事。可就算是那样,也犯不上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吧。
这样想着,不知为何心里泛起一阵不快。
“森前辈,你怎么了?”
一旁的明香里歪着头困惑道。我一下子回过神来。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没有在听明香里说话。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望向健一和那女生离去的方向,自言自语:
“……是啊,我怎么了呢。”
听到我的话,明香里的头歪得更深了些。
“什、什么怎么了……前辈有点可怕啊……对不起,是社团活动累到了吗?”
听她这样说,我只好挤出笑容回答:“没有没有,没什么事的。”
“我还想再吃一个。我去买回来。”说着,我准备起身。我一生气肚子就会饿。
“啊,那我也去。”
她大概是察觉到我的心情了,主动要陪我一起去。我和明香里一起站了起来。我拿着餐盘和夹子,又朝健一刚才在的地方望了一眼,果然那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了。
明天,去找健一问问怎么回事吧。我在心中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