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九年十月十六日(三)一六:二○
黑猫闭上眼睛,似乎正在午睡。
这偏离常识的推理,首先引来了古家的歇斯底里反应。他发出高亢的笑声,说道:
「卖了这么久的关子,这就是你的答案?犯人是一只猫?天底下哪会有这种蠢事!」
佑树早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反应,无奈地说:
「那个生物看起来像猫,所以姑且称为黑猫……但那根本不是猫。」
佑树一脸严肃地回答。古家一听,脸部肌肉微微抽搐。
「你还在装疯卖傻!如果不是猫,那会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能确定那是一种名副其实的『未知生物』,或许称为『怪物』也不过分。」
佑树隐约听见三云倒抽了一口气,但随即被其他人的吵闹声掩盖。
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责难,佑树只能苦笑:
「我说过了,最大的问题在于各位能不能接受。虽然明白各位巴不得痛打我一顿,但请先听我解释。」
等众人的怒气稍微平息,佑树再度开口:
「其实,我应该要更早察觉才对……所有人当中,我是最早接触这只黑猫的人之一,当时我明明发现许多可疑的线索。」
西城露出苦思的表情,似乎努力想理解佑树的意思。不过他很快就放弃,出声问道:
「抱歉,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不管怎么看,那都是一只普通的猫。」
「第一眼看见这个生物的时候,我就感觉这是一只古怪的猫……例如,它从高处跳下来,竟发出沉重的声响。」
「唔……我没印象。」
「还有,它走在海中浮现的碎石路上时,脚底下发出碎石摩擦声,就像人类踩在上头一样。」
西城对此同样毫无印象。当时也在现场的三云,则是紧闭双唇,不发一语。既不表达支持,也没有反对。
佑树得不到两人的认同,一点都不慌张,继续道:
「西城哥的摄影机拍下了与黑猫相遇的过程,如果运气好,或许会录到声音。」
西城伸手在头发上一阵乱抓,问道:
「我好像想起来了,当时在碎石路上,确实听到一些声音。但就算着地的声音和脚步声有些奇怪,也不代表它不是猫吧?」
「关键在于体重。」
「体重?」
「我小时候养过猫,十分瞭解猫这种生物。基本上,猫的运动能力很强,动作轻盈矫捷。从高处跳到泥土地或草地上时,不会发出沉重的声响,走在碎石路上也不太会发出声音。」
菜穗子饲养的小梅当然也是这样。小梅就像一个高傲的贵妇人,只要它愿意,可以做出非常多动作却不发出半点声音。
茂手木教授彷佛要补充佑树的论述,出声道:
「龙泉的说法是对的……家猫平均体重只有三到五公斤,这只黑猫的尺寸和体型都与普通的家猫没有太大差别,照理来说,体重应该在平均的范围内。」
「没错,体重只有三到五公斤的猫,从高处跳下来及走路时,绝对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佑树接着道。这下西城也想不出如何反驳,有气无力地咕哝:
「这么一提,确实不太对劲……」
茂手木缓缓交抱双手,转向佑树,说道:
「简单来说,你认为那种大小的猫不可能那么重,所以那不是一只猫?」
不愧是曾提出各种荒唐推理的茂手木,对于颠覆常识的说法有着相当高的接受度。他不仅完全接纳佑树的说法,而且兴奋得双眼发亮。
然而,像他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现场弥漫着一股没办法接受的气氛。
木京率先发难。他对茂手木讥讽道:
「这么容易就被耍得团团转好吗?真亏你能当上教授啊。」
「你说什么?太失礼了!」
「快醒醒吧!龙泉这家伙根本不打算找出真正的犯人,他只是千方百计要让我们相信真有所谓的『幽世岛野兽』。」
木京一口气说完,转向佑树: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但我们没有笨到会相信你那些旧时代的说明……光凭声音就判定那只猫体重异常,根本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佑树早预料会遭到这样的反驳,苦笑着说:
「没错,一般人都会这么想……但除了声音之外,我还能提出这只猫的体重不正常的证据,而且就在这命案现场里。」
包含木京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由得注视着灌木丛的周围。
原本泥地上的足迹大多已被踏得乱七八糟,不过还是有一些完整保留下来。信乐趴在地上,贴近地面,观察半晌,忽然大叫一声。看来,他已明白佑树这句话的意思。
信乐的眼前,有一个猫脚印。
凡是人类的鞋印,在泥地上留下的痕迹都很浅,猫的脚印却极深。
「大家可以看得出来,猫的脚印深得不合常理。就算是我和西城哥将遗体从灌木丛上搬下来时留下的鞋印,也只是稍微深了一点。换句话说,猫的脚底施加在地面上的压力,远大于我们的鞋底施加的压力。」
木京瞪了佑树一眼,说道:
「这是一种诡辩。猫的脚底面积比人的鞋底面积小得多,尽管体重较轻,仍会留下较深的脚印吧?」
「不可能。」
「你凭什么这么说?」
「就算猫的脚底面积不到人的鞋底面积的十分之一,但体重同样不到十分之一。」
茂手木轻轻点头附和:
「没错,而且猫是以四只脚走路,每只脚承受的体重会比用两只脚走路的人类更加分散……猫的脚印实在不可能比人的鞋印深这么多。」
木京稍微退缩了一下,接着又反驳:
「猫的脚印或许是在刚下完雨后留下的。由于泥土尚未凝固,含有比现在更多的水分,所以脚印会比较深。」
佑树大大摇头,说道:
「这也不可能,有些脚印看起来是踩在血迹之上。木京制作人和古家社长的脚底下,刚好就有这样的脚印。」
古家吓得怪叫,整个人往后弹。木京也默默后退几步,两人直盯着地面。
原本抱持否定态度的两人都陷入沉默,现场气氛登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其他人受到影响,渐渐觉得佑树的推论似乎不无道理。
黑猫依然睡得香甜。八名川害怕地瞥了黑猫一眼,伸手按着自己的一头短发,说道:
「龙泉,就算犯人真的是这只黑猫,还是有许多无法解释的疑点。」
「是啊,我有同感。」
这是佑树的真心话。八名川干笑两声,说道:
「你推理了这么多,最后却给我们这样的结论?」
「老实说,发现有某种『东西』伪装成猫的样子,我就完全投降了……这是一种未知的怪物,根本不知道它的生态。要在这种情况下进行推理,根本是强人所难。」
「哈哈哈,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八名川说道。
「总之,这太不公平了。我们能够掌握的资讯太少,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如何能够归纳出真相?」
佑树倾吐心声,稍微恢复平静之后,接着说:
「话虽如此……根据目前掌握的资讯,或许能够针对那只黑猫的生态及习性提出一些假设。」
佑树说到这里,茂手木忽然发出奇妙的感慨声。佑树心头一惊,问道:
「怎么了?」
茂手木吊人胃口似地说:
「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有一种类型称为『特殊设定推理小说』。」
「呃……」
「在这样的推理小说中,会发生一些只存在于虚构故事里的超自然现象,并借由这些超自然现象定义出特殊的规则,而这特殊的规则成为解谜的前提条件。」
佑树读过这样的作品,知道这种类型的推理小说。这种将推理与科幻、灵异或奇幻结合在一起的作品,近年来颇受读者欢迎。
虽然知道茂手木说的是什么,却无法预料他接下来会吐出什么话,佑树的心里越来越不安。
「请问……这跟我们遇上的命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次的事件,就像是一种虚构情节的『特殊设定推理小说』。」
「……在有人死亡的情况下,亏你有勇气拿这件事跟推理小说比较。」
佑树忍不住酸了一酸,茂手木却听而不闻,接着说:
「正因这不是推理小说,而是发生在现实中的情况,不会有人告诉我们这座岛上的特殊规则……必须根据袭击我们的怪物留下的蛛丝马迹,自行找出特殊规则到底是什么。龙泉,这就是你想要做的事,对吧?」
包含木京和古家在内,剩下的六人都没有多余的精力指责茂手木比喻失当。或许他们早已明白,跟茂手木说再多也没用。
佑树内心的疑惑加深,仍不得不应道:
「若能知道怪物的生态及习性,确实对推理有所帮助,可是……」
「这就是重点!这起事件最大的特征,在于解谜必须历经两个阶段的推理。不如就称为『袭击之谜』吧!」
「请别说得好像是『日常之谜』注17之类的推理小说好吗?」
虽然愚蠢到不太想反驳,佑树嘴里还是如此咕哝。可惜,或许是声音太小,茂手木没听见。
「要破解『袭击之谜』,第一阶段必须『借由不断推理来归纳出特殊规则』,接着在第二阶段,才『根据找出的特殊规则来推理出真相』。」
茂手木似乎完全沉醉在自己的话语中,他接着说:
「嗯,在推理小说中虽然不能算是没有前例,但也是相当吸引人的题材。」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佑树越来越感觉跟茂手木很难沟通,只好保持沉默。
或许是不想让茂手木继续胡扯下去,西城不再默不作声。就在茂手木想要继续开口的时候,西城以一副「别想得逞」的气势插嘴:
「龙泉,我问你……要怎么做才能避免遭到那只黑猫攻击?那到底是一种什么生物,你是否已有一些想法?」
佑树成功取回话语主导权,于是重新开始说明: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怪物并非由一般常识中的物质构成。从脚印的深度来看,它的体重是普通的猫的好几倍……说得更明白一点,身体的比重很可能相当于重金属。」
西城一听,无力地笑了起来。
「喂喂喂……你的意思是,这是一种由金属构成的生命体?」
「不无可能。」
佑树如此呢喃。西城注视着蜷缩在树下的黑猫,表情一僵。
「你在开玩笑吧?」
「除此之外,这个怪物伪装成猫的时候,至少外形相当完美,这意味着它拥有变化身体外形的能力。」
能够自由变化外形的金属生命体……听着佑树的说明,众人脑袋里约莫都浮现出「那部有名的科幻电影」。不过,在那部电影里登场的那个角色,其实是一种机器人,并不是生物。
或许是为了讥讽佑树,木京竟哼起那部科幻电影的主题曲。佑树充耳不闻,继续道:
「如同那部电影里的桥段……既然能够自由变化身体外形,应该也能够让身体的一部分变成刀子之类的武器。」
茂手木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再度出声:
「这又是一个有意思的论点。」
佑树不禁心生戒备,不晓得茂手木又要说出什么见解。幸好他这次提出的看法还算让人可以接受。
「……换句话说,犯人没将真正的凶器留在现场,并非担心我们能够靠凶器猜出犯人的身分,而是因为那凶器是身体的一部分,无法留在现场。」
趁着茂手木还没说下去,佑树慌忙开口:
「当时海野哥应该在灌木丛旁边抽菸,黑猫则在寻找单独行动的人类当猎物。」
实际上,海野恐怕不是在抽菸,而是在吸毒。但此时当然不必解释这些细节。
「大多数的人看见一只黑猫靠近,都不会心生警戒。如果这只黑猫表现出一副友善、黏人的态度,更是容易让人卸下心防。黑猫正是靠着这种方式让海野哥疏于防备,接着突然扑过去,刺中他的心脏。」
海野的体重加上怪物的体重,压垮灌木丛的所有树枝。
「但不小心刺得太深,贯穿了海野哥的胸膛?」
西城低喃,佑树轻轻点头说道:
「这就是我的推测……黑猫在行凶之前,不是曾跟我们一起前往公民馆吗?它八成就是在那个时候偷走冰钻,准备用来伪装成凶器。」
「这说不通吧?黑猫又不是人类,何必故意留下冰钻,将现场布置成另外一个样子?倘若这个怪物真的是凶手,即使被人类知晓也不痛不痒吧。」
「多半是为了让我们误以为『杀害海野哥的凶手是人类』。只要我们断定凶器是冰钻,就会认为凶手在我们这群人之中。如此一来,就不会怀疑到一只猫的头上。」
听到这样的说明,西城皱起眉头。
「你的意思是,怪物希望我们起内哄?」
「不,是为了继续袭击我们。只要我们没有发现凶手是一只猫,怪物就可以继续伪装成猫的模样,把我们一个一个杀死。」
信乐颤声问:
「……你该不会想说,这只黑猫有这么高的智慧吧?」
黑猫偶尔会摇摇尾巴,但依然闭着双眼,完全没有逃走的意思。
佑树再度露出苦笑:
「没错,这只黑猫肯定有接近人类的智慧,只不过做事比较粗心大意一点。」
信乐缩起身子,一副打从心底感到恐惧的模样,彷佛快哭出来:
「这么说来,四十五年前那桩惨案的凶手也是……?」
「既然在岛上发现未知生物,所有的前提都必须推翻。这个怪物很可能就是当年那桩惨案的始作俑者。」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木京,突然低声说道:
「这个莫名其妙的生物在杀害猎物时,似乎习惯瞄准心脏,一击毙命。海野的死法,与当年那桩惨案有太多共通点……」
根据当时警方的纪录,在命案现场并未找到凶器,如果凶器也是怪物身体的一部分,这个疑点就说得通了。
佑树深吸一口气,说出结论:
「看来,真的有所谓的『幽世岛野兽』。」
佑树说明完毕的同时,黑猫睁开金色的眼眸,接着起身,优雅地伸了个懒腰。那模样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焦躁。
木京皱起眉头,嫌恶地说:
「这家伙应该听不懂我们说的话吧?」
黑猫离开树下,慢慢朝众人走来。
只见黑猫的嘴角上扬,眼睛眯成弯月形,彷佛打从心底嘲笑着眼前的人类。
「虽然我也不愿相信……但它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听得懂人类说的话。」
黑猫轻声鸣叫,像是在呼应佑树这句话。
「喵……」
那甜腻的撒娇声,此刻听来是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随着黑猫与众人的距离逐渐缩短,有一、两个人恐惧得后退。当黑猫来到三公尺的地方,留在原处的只剩下佑树和三云。
蓦地,黑猫停下脚步。它的脸上已不带笑意,唯有仰望众人的双眸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佑树尽力摆出大胆的微笑,朝着黑猫说道:
「……你问我为什么不逃走?」
黑猫凝视着佑树。他认为这个反应代表「继续说下去」,便接着说:
「理由很简单,因为我知道你对我们并不是什么太大的威胁。」
原本气定神闲的黑猫,忽然竖起身上的毛,显得有些紧张。
佑树只是试探性地说出这句话,看来猜得没错。于是,佑树继续道:
「你只会攻击落单的人类。好几个人类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你不会采取行动……因为你知道自己一次只能对付一个人类。如果超过一人,你就有可能会输,对吧?」
黑猫的耳朵朝着后方下垂,尾巴夹在两条后腿之间。这是代表恐惧的肢体语言。
「换句话说,你作为生物的强度和战斗能力,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佑树一句又一句地说下去,黑猫一步步后退。
「这家伙想逃走!」
古家忽然大喊,塔拉发狂似地大声吠叫。一看见黑猫表现出惧意,他们欺善怕恶的心态登时表露无遗。
连拼命思考着该如何抓住黑猫的佑树,也吓得差点跳起来。果不其然,黑猫高高跃起,转身逃走。
黑猫朝着神岛的方向奔跑。它的体重比一般的猫重了好几倍,没想到跑得这么快,转眼间已在树林里逃得不见踪影。
原本有机会抓住黑猫……想到这一点,佑树忍不住瞪了古家一眼,但此时抱怨已无济于事。然而,古家完全没察觉自己有多愚蠢,继续大喊:
「你们愣在那里做什么?赶快追上去!这可是干掉它的好机会!」
听到古家这句话,佑树不禁发出哀号。这种情况下,大家分头追赶是最愚蠢的做法。
佑树正要大声制止,却听见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糟糕……谁都不准杀害这珍贵的新品种生物!」
「新品种生物?揍起来的感觉一定特别爽吧!」
研究狂茂手木和虐待动物狂木京,同时追上去。
「你们在做什么?快回来!」
佑树连忙大声呼唤,但两人似乎根本没听见。
茂手木的脚程远比外表看起来要快得多,转眼间已跑得不见人影。木京捡起一根粗壮的树枝当武器,同样消失在树木之间。
佑树一时看傻了眼,旋即想到剩下的五人也可能做出傻事,赶紧回头喊道:
「大家请回去公民馆!只要五个人聚在一起,就不用担心会遭到攻击!」
「龙泉,那你呢?」
三云问道。她的脸上充满不安。
「我去把那两个人带回来。对了,监视萤幕的旁边有备用的无线电通话器。晚一点我会跟你们联络!」
没等三云回答,佑树已朝着茂手木和木京消失的方向奔去。
虽然担心茂手木,但必须及早确保复仇对象之一的木京的人身安全。再被黑猫捷足先登,就太对不起菜穗子及隆三夫妇了。
才跑了几步,佑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因为背后响起一阵奔跑声。
「为什么每个人都不愿意照我的话去做?」
佑树回过头,西城不满地反驳:
「我是怕你单独行动会有危险,你居然说这种话。」
地面上散布着许多黑猫踢飞泥土或落叶的痕迹。
由于黑猫的身体非常沉重,快速奔跑时会挖起地上的泥土,造成大大小小的坑洞,因此追踪比想像中简单。从路线看来,黑猫似乎想要横贯岛屿。
「这家伙的体重到底有几公斤啊……真是恐怖。」
西城如此咕哝。为了鼓舞自己,佑树说道:
「该庆幸它的体型只是一只猫。」
「没错,如果像老虎那么大,我们大概都活不了。」
佑树一边追赶,一边拼命思考。
海野一死,拍摄工作当然也跟着中断。在船到来之前,所有人想必会尽可能聚集在一起。想要活下去,这是最好的办法。
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态,不仅大幅提高复仇的难度,还追加了「保护众人不受神秘怪物攻击」这个莫名其妙的任务。
在这样的情况下,到底该以复仇为优先,或者以保护其他五人为优先?佑树实在拿不定主意。
佑树当然很想复仇,但如果为了复仇而陷其他人于危险之中,有违他的信念。而且,当初是佑树毁掉卫星电话,让众人没办法逃离这座岛,这一点他颇为内疚。
一边烦恼一边奔跑,佑树的体力消耗得特别快。
在树林里奔跑将近十分钟,远方已可看见海中浮现的碎石路,佑树上气不接下气,感觉两条腿像铅一样重。
黑猫冲出树林后,似乎滑下斜坡,踏上海中浮现的碎石路。斜坡上清楚留下泥土被挖起来的痕迹,但碎石路上的足迹就不明显了。
西城也跑得气喘吁吁,他指着前方说:
「喂,那不是木京先生吗?」
木京已抵达神岛,正往高处爬。
「看来,茂手木教授应该已进入神域……」
看着木京进入原始树林内,佑树不禁有些迟疑。
现在进入神岛,很快就会满潮,碎石路只勉强残留一小段……一旦碎石路沉入海中,佑树至少得在神域里待上九个小时。
从执行计画的角度来看,这九个小时相当珍贵,但要保护木京等人不遭黑猫杀害,似乎没有其他的办法。
「我们也进入神域吧!」
西城似乎早有觉悟,只是轻轻点头,并未多说。
两人拖着疲累的身体,一口气冲过海中的碎石路。由于最近运动不足,不到一百五十公尺的距离跑起来异常吃力,爬上神岛的岩岸之后,佑树已筋疲力竭。
西城看起来也很疲惫,但情况比佑树好一些。
「……西城哥,你的体力真好。」
「摄影师这个工作,等于每天都在锻炼身体。」
就在两人调整呼吸之际,海上道路变得越来越细。忽然一阵大浪袭来,道路中央完全没入水中。
「真是惊险……这一带海流湍急,就算高度只到膝盖以下,也可能会被卷走。」
西城错愕地看着佑树说道:
「这种事……你应该早点说。」
「资料上写得清清楚楚,谁教西城哥不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抱怨起来,此时木京从神域的原始树林内走出。他的手上依然拿着那根粗大树枝。
看见碎石路已淹没在海水中,木京脸色大变。接着看见佑树和西城,他马上又恢复冷静。
「怎么,你们也来了?」
「教授和你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我们只能追上来。」佑树回答。
然而,木京的态度有些古怪,他不仅没有回嘴,而且神情僵硬,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才跑了一阵子,黑猫和茂手木教授已不见踪影。我勉强循着黑猫留下的痕迹追到这里,但附近的足迹太多,完全搞不清楚该往哪个方向追下去。」
「当初我们就是在这里发现那只黑猫。除了旧的脚印之外,这一带应该有不少我们留下的新脚印。」
沉默数秒,木京低喃:
「……应该听你的话,不要对那只黑猫穷追不舍。」
或许是从未听过木京说出这种后悔的言词,西城皱眉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木京不再开口,只是紧紧握着树枝,转身走回原始树林。佑树与西城面面相觑,从后头跟上。
三人朝着神域深处前进约七十公尺,木京忽然停下脚步,左手指着前方。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
前方有一棵树,树上结着橙色的果实,像是栀子树。那棵树似乎不久前曾遭落雷击中,树干焦黑断裂。看来,最近神岛经常发生落雷。
树下堆积着像动物毛皮的块状物。
佑树诧异地上前一看,居然是大量的动物尸体。
约有数十具动物尸体胡乱堆放在树下,大多数是野鼠,但也不乏蝙蝠、松鼠之类的小动物,引来不少苍蝇。
西城战战兢兢地走向那堆尸体,发出惊呼。
「这伤口……该不会是……」
动物的尸体上皆有遭利刃贯穿胸部的伤口,与海野的致命伤如出一辙。
最令佑树震惊的是,除了野鼠之外,还有一堆猫的尸体。遭到杀害的猫约有十只,其中有好几只小猫。那些小猫有着黑色和灰色的毛,正是佑树先前来勘查环境时遇见的小猫,实在令人不忍卒睹。
随着风向改变,一股强烈的腥臭味飘了过来。
佑树忍不住想吐,西城也赶紧捂住嘴。唯独木京完全不在意,喃喃自语:
「那只黑猫不是一般的动物……我想起来了,教授回到公民馆的时候,曾说『在这岛上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到任何动物』。现在我明白了,岛上大部分的动物,都被那个怪物吃掉了。」
西城不安地左顾右盼,朝木京问道:
「制作人看见茂手木教授来到这座岛上了吗?」
「那家伙丢下我一个人往前跑,谁知道他现下在哪里……」
木京似乎还在记恨刚刚被茂手木抛下不管。他接着又说:
「我跑到碎石路一带,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追了。但那个教授不是特别擅长追踪动物留下的痕迹吗?这时他或许已发现我们看不出来的蛛丝马迹,追到这座岛的深处去了。」
确实很有可能,佑树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真糟糕……他明明知道单独行动会有危险。」
总之,三人试着在岛上大声呼喊茂手木的名字,可惜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先告诉你们,我是绝对不会去找教授的。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应该自己承担风险。不管他有什么下场,都不关我的事。」
如此不负责任的言论,确实很像是木京会说的话。此时太阳快下山了,或许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佑树的贴身背包里虽然有手电筒,但光靠一支手电筒,想要在夜晚的原始树林里进行搜索是绝对不够的。就算三个人聚集在一起,如果遭黑猫偷袭,还是有可能会惨遭毒手。
西城心中似乎有相同的担忧,没坚持一定要找出茂手木教授。
「别再管那个任性的研究狂了,想想该怎么做才能平安撑到天亮吧……到头来黑猫也逃得不知去向,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木京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回海岸。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微弱的叫声。
佑树浑身一僵,旋即察觉那叫声高亢许多,不像是那只黑猫的声音。
佑树走向树下那堆猫的尸骸,叫声似乎就是从附近传出。
西城出声制止。明知自己的举动相当危险,但佑树彷佛着了魔,就是想要找出叫声的来源。
循着断断续续的叫声,佑树找到一个正在微微颤抖的物体……那是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猫。
一时之间,佑树以为看到了小梅。依体型来看,大约是出生后两个月左右,正好跟当年佑树和菜穗子遇见小梅时一样。不仅如此,连毛色及眼珠的颜色也跟小梅如出一辙。不过,那眼珠是幼猫常见的蓝色,长大之后很可能会变成其他颜色。
那只灰色的小猫掩没在兄弟姊妹们的尸体之间。看见佑树靠近,它不断发出恐惧的叫声,拼命蜷缩身体。小猫的头部及前脚皆沾着血迹,应该是兄弟姊妹们流出的血吧。
「你退后……」
忽然传来木京的声音,佑树抬头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只见木京朝着小猫高高举起粗大的树枝。
「你干什么!住手!」
佑树赶紧伸出双手,将小猫抱起来,指尖感受到小猫身体的温暖及柔软。木京被佑树的举动吓了一跳,咂了个嘴,一副乐趣遭到剥夺的表情。
「你冷静一点,这家伙可能是『幽世岛野兽』的同伴,应该立刻杀了。」
佑树低头望向手中的小猫。
小猫不断发出微弱的声音,似乎带有恫吓的意味,但完全没有攻击或逃走的动作。佑树猜想或许是小猫受伤了,仔细检查,果然发现后腿上有一大块触目惊心的血痂。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就算想要逃走也做不到吧……而且小猫的体重轻到让佑树有些不安。
「不用担心,从体重来判断,它就是一只普通的小猫。一定是运气好,逃过了死劫。」
佑树说着,以指尖轻抚小猫的下腭,小猫渐渐安静下来。木京无奈地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西城站在远处听着两人的对话,不安地问:
「龙泉,你打算拿这只小猫怎么办?」
佑树沉吟半晌。如果置之不理,小猫迟早会遭黑猫杀害。佑树实在没办法对这只神似小梅的猫见死不救。
「离开这座岛之前,我会负责照顾它。」
佑树一边安抚朝西城发出恫吓叫声的小猫,一边从贴身背包中取出毛巾,将小猫裹住。后腿的伤口想必很痛,但这是此刻唯一能为小猫做的事。
木京烦躁地挥动手中的树枝,说道:
「都怪龙泉这废物把时间浪费在小猫上,现在太阳完全下山了,快往回走吧。」
蓦地,小猫以湿润的双眼仰视佑树,接着整个身体向后弯,不知想表达什么。
小猫差点从佑树的手中滑落,他慌张地问:
「怎么了?」
小猫不断发出微弱的叫声,注视着兄弟姊妹的尸体堆放的位置。
顺着小猫的视线望去,佑树吃了一惊。在成堆动物尸体的缝隙之间,隐约可看见一团不太一样的东西。
「木京先生,你的树枝借我用一下。」
「啊?」
木京一时搞不清状况,佑树一把抢过树枝,将成堆的猫尸逐一分开。西城皱眉问道:
「好恶心,你在做什么?」
佑树没有答话,默默地继续分开尸山。
绝大部分的猫尸,都只有胸前的穿刺伤。但其中一具猫尸的状态,与其他截然不同。
唯有这只猫的死状凄惨,全身彷佛遭到野兽啃噬,毛皮及皮肤都已稀巴烂。或许是死亡多日,血液都凝固成深黑色的血块。
看见这具尸体的瞬间,佑树的脑海闪过月刊《悬案》那篇报导的内容,同时迅速建构起一个可怕的假设。
「……这也是那只黑猫干的好事吗?」
背后响起木京的声音。佑树转头一看,就连平常喜欢虐待动物的木京也面无血色。西城流露恐惧的眼神,低喃:
「为何只有这只猫死得这么惨?」
佑树没有答话,在死状凄惨的猫尸旁蹲了下来。
突然间,手中的小猫发出悲痛的叫声。这一瞬间,佑树明白了眼前这只猫的身分。它一定就是小猫的母亲吧。
上次来勘查环境的时候,佑树看见一只黑色的母猫,带着一群黑色和灰色的小猫。此时手中小猫的头部及前脚沾着血迹,想必是在遭到杀害的母猫身上磨蹭时沾上的。
佑树不禁咬住嘴唇。
「对不起,你的妈妈已经……」
佑树如此告诉小猫,但小猫当然听不懂。它抬头仰望佑树,眼神中充满期盼,彷佛相信佑树一定能救活母亲。
佑树无法承受,起身离开母猫。小猫吃了一惊,在他的怀里拼命挣扎。
「对不起。」
佑树低声呢喃,同时将贴身背包里的东西全部装进塑胶袋,将包在毛巾里的小猫放入背包。小猫依然叫个不停。
为了避免小猫从背包里掉出来,佑树改背在身体的前方,让背包保持在视线范围内。同时,为了防止小猫窒息,佑树稍微拉开拉炼,让小猫能够自由探头出来。
接着,佑树从背包的口袋中抽出无线电通话器。
「喂,要回报等到了岸边再说!」
木京以为佑树在恶作剧,伸手想要抢下无线电通话器。佑树一边闪躲,一边按下通话键。
「……我是龙泉,目前在神域里,听到请回答。」
大约十秒之后,传来了女性的说话声。那是八名川的声音。
「听到了,这边四个人都在公民馆里,目前一切平安,不用担心。你们找到茂手木教授和木京制作人了吗?完毕。」
无线电通话器没办法同时接收和传递讯息,所以八名川说完又加上一句「完毕」。像这样一问一答,确实是正确的做法。
然而,佑树无视八名川的询问,兀自说道:
「三云小姐,请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注17:指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