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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6 作梦的千岁与没说出口的独白

吾已觉察,声优即等待矣……

说真的,声优这门工作的等待时间实在很长,长到我都能掰出这种像是古书《叶隐》中的句子了。

在录音室里,直到自己演出的场景来临前,都只能一直端坐在椅子上,一辈子维持沉默的地藏时段。而如果没收到剧本或确认带,连在自己家里准备录音都办不到,只能半盘腿地窝踞在沙发里进入菩萨时段。真的是不得不摆出古朴的笑容,同时微微地笑著承认哎呀呀唔呼呼千岁妹妹真是什么工作都没有呢。

为什么会接不到工作,最大的重要因素自然是我的实力、人气及知名度不足,但我基本上还是挺有干劲的。不,这个,真的啦,基本上是有……如果极端点只能选有或没有,那我自然是有的那一边了。

话虽如此,不管我是多么像Kinki充满干劲之歌的超高干劲高山茶专卖店,还是没办法改变没收到「您获选角色了~!」的通知这个事实。

这样说来,如果用只能等待上面包工作下来的承包转包再转包来形容,我应该可以说是九转等级的了。像我这种只能跟红牌绑在一起卖的垃圾杂碎菜鸟,简直就是总受状态。

因为这样,今天我也是蹲等反击的凯尔状态。

我蹲在房间的左侧角落,稳稳当当地蹲定集气,将梦想与希望跟抱枕一起抱在怀中,像个窗边族一样地,一辈子等著不会响起的那通电话。

究竟是等人的一方痛苦呢,还是让人等待的一方痛苦呢。

据说以前太宰治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但我个人觉得,绝对是等待的一方比较痛苦。

比方说,等待放榜的考生、等待判决的被告、还没找到工作的准毕业生。再不然就是倒楣负责带垃圾轻小说作家的编辑。

总之以我的身分,如果没收到联络就真的没辙了。卡在原地动弹不得的斗牛犬(注:杰尼斯团体「Four Leaves」的歌曲《斗牛犬》的歌词),这就是指等待试音甄选会结果的声优吧。

换作其他工作还很多的人就算了。他们每天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根本没时间去管每个案件的最终结果如何。更重要的是像那样大红的声优,通过试音的经验也多,同样地也多半有很多的落选经验,因此别说等待结果,搞不好连自己参加过那场试音甄选会都忘了。

但我可是无名的新人,无名小妹。而且又不是众所期待的超大型即战力菜鸟,是从培育契约开始,勉勉强强才达到或许可以签支配下登录标准的微妙新人。

我明明只配过绑一起卖的路人角色,一旦参加试音甄选会,却得跟一线声优竞争。

毕竟我们声优界可是上下左右统统包在一起的单一联盟啊。

我们跟分成洋联、国联,分成东岸、西岸,甚至还有不死鸟(注:指每年十二月宫崎县为职棒二军举办的教育联赛「宫崎不死鸟联赛」)的职棒联盟是差很多的。不过其实棒球我也不熟啦。应该说我连声优界都不算很熟。

我们业界不管哪间事务所、哪个人、怎样的案件,都是从最底层到最高端一起下去竞争的。因此无论什么情况,我们的关键字就是「视情况而定」。

即使如此,许多声优……我说的不是那些满街跑的,自称声优、准声优或准准声优之类的小屁孩,而是应该被世间一般而言认定为声优,也有演出动画,并在片尾工作人员名单中挂名的声优。像这样如假包换的声优都一定会经历过的,就是这段「等待试音甄选会结果通知」的过程。

基本上我还是比那些自称准声优的家伙更算是声优的。我可是该死的新人声优。

对于和我在同样处境,没有什么特别抢眼经历的新人而言,甄选结果可是让我们在意得不得了的东西。

尽管大家都说试音甄选会可不是那么容易通过的,落选才是正常现象,我们还是会无法克制地期待。

举例而言,就像毕业前找工作、等待大企业的录取通知时的心情;也可以说是为了确认漫画、小说甚至轻小说新人奖评选结果,而点开官方网站时的心情;更可以说是本来只是记念性地报名参加东大京大一桥大等根本没指望考上的高等学府后,跑去看榜单时的心情。

反正应该没办法吧~我不可能考得上的~因为我本来就很烂啊~……不对喔?可是喔?搞不好喔?

──说不定他们看出了我隐藏的才能?说不定他们挖掘出我蕴含的资质?说不定他们被我不为人知的魅力给迷倒了?

像这样自以为是的妄想在脑中不断地浮现又褪去,浮现又褪去,结果浮现过头了,甚至开始出现「我可能已经考上了!」的想法。

为什么就是那些没有真正努力过的人,才会特别喜欢孤注一掷呢……

而且还会动不动就作起梦来。

毕竟我可是爱作梦的少女嘛!

因为我可是尽完人事乾等天命,热爱占卜法术诅咒丑时参拜的爱作梦少女嘛!

不过我记得亲銮圣人好像也说过什么他力本愿什么什么的。因此,或许我们可以反过来说,有烦恼时求神明保佑的正确性,是确定显然可以从历史事实中找到佐证的。

像我这种程度的,别说依靠他人,就连自己都不可靠,如今也只能靠神了。

从我能够如此率性随意地拜托神帮个小忙,或许可以说我跟神几乎是对等关系了吧?

莫非,其实我就是神。

能够一对一单挑的换帖好伙伴。

也就是说,我跟神是死党。

总而言之,真的是过命的交情啦。

就在我如此逃避现实的同时,握在手中的行动电话开始嗡嗡振动。

呜哇是悟净打来的!我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按下通话键。

「辛苦了!我是乌丸千岁!」

『是……是喔……是我啦……』

电话的另一头,悟净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吓到。大概因为我充满气势的接电话吧。相较之下,我的声音听起来稍微高了几度。

「怎……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说著,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咚咚咚狂跳。

在我们事务所,负责通知试音甄选会结果的是经纪人。

有些事务所应该是负责该业务的文书专员通知的吧,我还听过有些事务所故意不宣达结果,只是默默地将工作排入行程,让声优本人大吃一惊的。但究竟都是怎么做的,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因为我过去从未通过试音甄选会啊。

因此我凝神专注地听电话里悟净的声音。

『……哦,没什么啦。』

然而传来的却是有点犹疑,飘忽不定的呼吸声。

『我忘了带点东西,想要请你送到录音室来给我……抱歉。』

抱歉。我觉得我好久好久没有听到悟净道歉了。

平常的悟净就算是有事要拜托我,也总是会说「烦死人!」、「杀了你喔!」、「你这死小鬼!」这样的话。像是要我帮忙送他忘了带的东西,他也应该是会说「你要不要乾脆在职业栏填运送业?」吧。

但他现在却用异常温柔的声音道歉喔。

用的是像降霜一样轻飘飘,彷佛是觉得我没听见也没关系的微弱声音,每个字之中都伴随著轻柔的微笑。

我不知道悟净是不是有意这么说的。我真的不知道。但一定有些事情,逼得他不得不这么说。

总而言之,这通电话并非好消息。跟好消息之间的差距,就像「樱花已开」跟「父亲病危」的差距这么多。

『我把名片夹放在家里了。你可以帮我带过来吗?』

「嗯,我知道了,我会带过去。还有吗?有没有漏了其他东西?」

『没事了。那就……万事拜托。』

「好~」

我有自觉,刚刚这段对话里,我们的声音比平常温柔。

因为悟净察觉自己的失策而特别顾虑到我的感受,这点让我多少有点开心,也稍微缓解了一点我的紧张吧。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比我预期的要更加失落。

挂上电话,盯著手机的主画面看著,「果然还是不行啊~」的感觉就一点一滴地爬上我的心头。

不知道八重是不是已经接到电话了?还有那个来录音参加试音甄选会的大姊姊,记得是片仓小姐吧?不知道她的结果如何。

然后,其他事务所的人,是不是已经接到通知了呢……

我茫然地想著这些。

我们声优在通过试音甄选会,或是确定获选时会接到通知,但落选时通常就是被丢著不管。

当然,如果主动问他们还是会说,但事务所不会主动联络明确告知你落选了。我觉得求职失败收到的「本公司亦祝您今后谋职活动一切顺利」的信都比较亲切点。

我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没人告诉你什么时候该退出,什么时候该求去,这或许也是我们这份工作的特徵之一。

所以停损点永远都是该自己设定的。

我将感觉不会再响起的手机一把塞进包包里,从地板上站起身。

今天我的固定班路人的工作时间也快到了。

我必须打点好见人时最底限的礼仪,也就是化妆,快快出门去了。

不管处于什么精神状态,工作的时间依然会来……虽然我负责的路人角色,跟心情、情绪跟心境多半是没什么关系的啦。

☆ ☆ ☆

从吸菸室仰望,月亮已经升上代官山的天空。

吸菸室里能够看到大厅的情况。沙发前放了一台萤幕,会播放分镜影带,以及正在收录的声音。

定睛一看,画面角落显示的分场编号已经到了300以后。

时间差不多了,配音作业快结束了。我算准时间,又点了一根菸。

呼地吐了口菸,我想起刚刚话筒里,千岁的声音。

那是开朗,而且格外温柔的声音。过去我已经听过无数次。

那种时候的千岁,大致上都是在沮丧。应该说,千岁这家伙基本上随时随地都在沮丧。

千岁是一个很容易得意忘形也容易沮丧,总之就像是一个人会有的麻烦之处熬煮凝聚之后的精华。有时甚至让我怀疑,她该不会根本就是为了沮丧才得意忘形的。

强势的态度总是逆向操作的伏笔。

刚刚在录音前见到她时,我拜托她带来的名片夹,她是用丢的给我的。不只如此,还加上一句「悟净根本已经不需要名片了吧?大家都认得你的脸了啊!」之类的挖苦。你是怎样?我的上司吗?

话虽如此,能够这样虚张声势,也是千岁的优点所在。

用平静的笑容掩盖,用夸张的闹别扭来一笑置之,故意自曝其短地来欺骗大众。嗯~这点一般而言应该算是缺点吧……

真不知道千岁到底有没有优点……就在我歪头思索时,人潮一波波地涌出录音室。

看样子配音作业结束了。

我也想让工作在漂亮的地方先告一度落,于是飞快地敲打键盘,迅速地回覆信件。

就在我埋头工作时,似乎已经去控制室打完招呼的千岁跟久我山也来到大厅。

吸菸室与大厅隔著一片玻璃,声音传不进来。

因此,隔著玻璃看到她们聊天的样子,是一段无声的影像。

千岁与久我山看著彼此,不断地接话,有时则是嘴角微动。

我听不见声音,也不会读唇语。这就跟配音时用的影像素材一样,是没有音效没有声音的。一方面也是因为千岁跟久我山日常比手画脚演戏时的动作很小,让我完全无法掌握她们这段戏在演什么。

不过在结束了一段互动后,两人分别吐了口长气,千岁偷偷地瞥向我这边。然后久我山彷佛受她影响,也看向我。

她们就这样隔著玻璃盯著我瞧。

…………好尴尬。

我尽自己一切所能地避免看向千岁她们那边,将意识投注在我的笔电上,一心一意哒哒地敲打键盘。

随著我的敲打动作,本来就不稳的木桌也跟著摇晃起来。

因此我一开始根本没注意到我放在桌上的行动电话在振动。

我看过去,锁定画面正显示著「音响制作公司TAX池本先生来电」。

「您好,我是乌丸,平常承蒙您的照顾。」

因为我算是在社会上打滚过一段时间的,不用特别用心,也能自然而然、毫不迟滞地说出这段话。

『啊,您好,我是TAX的池本~不好意思,悟净先生,现在方便打扰一下吗~?』

跟我对话的池本先生也跟我一样,行云流水地一讲就是一大串。池本先生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性,不过是个相当随和的音响制作承办人。

这通来电的时间点,加上这人的身分,我大致上可以猜得到会是什么事情。

「当然,没问题的。」

『就是关于上次那部十月档~』

来了。

他讲的是千岁、久我山跟片仓小姐上次参加试音甄选会的《LULU》。

我不自觉地正襟危坐。

虽然不可能透过话筒看到我的动作,池本先生也彷佛像是读出我呼吸中蕴含的意思,陷入了一小段的沉默。

然后电话的另一头,喧杂的声音传了进来。

「哎呀~就百花吧?」、「啊~百花啊~」、「但是应该很忙吧?那个苑生啊~」、「但是应该很贵吧?那个苑生啊~」、「但是还没排进阶级吧?那个苑生啊~」、「但是她确实是满高不可攀的啊,那个苑生啊~」、「高不可攀的应该是柴崎吧~」等等,总之那一头满满的就是诸如此类随口闲聊。看样子他应该是在剧本审阅,也就是脚本会议的场合直接打给我的。

脚本会议有导演、系列构成、脚本家、动画制作工作室的执行制片、厂商的制作人、原作者等等人员参加,不过会说出这些漫不经心发言的,多半是那堆制作人。看来他们似乎是从剧本审阅就顺势开起选角会议了。因为剧本审阅时,主要参与的单位会来得比较齐,因此经常会顺势开起其他会议。选角会议就是刚刚提到的那些主要工作人员,再加上音响监督、音响制作承办、唱片公司的制作人列席。顺便一提,这样的会议可以简称「选讨」,听起来超酷的。

池本先生的手边似乎正在翻找名单,我听见了纸张翻动的声音。

这段期间依然可以听见会议室内不断有人提起苑生如此柴崎这般的声音。

会议室里的人不知道我统统都听在耳里,所以讲起来也超不客气的……这让此时此刻的我深刻体会到,谁都不知道何时会有谁听见自己在说话,因此发言无论何时都得特别留意。

『啊~找到了找到了,可以麻烦您确认一下,那个乌丸小姐跟片仓小姐的七月到十一月,周一周二的下午四点的行程吗?然后我们近期想请她们来一趟棚内试音,所以也请安排一下她们的行程。』

「……我明白了,请您稍待片刻,我立刻回拨给您。」

说完我就挂上电话。

呼──一口气就这么自动地泄了出来。

……目前还算可以。

千岁跟片仓小姐至少打进了棚内试音。

以下基本上只是基于我个人体感的估算啦,每个角色的试音甄选会,大约会找来超过百名的人参加。根据我的印象,其中能被找到录音室来试音的,大概只有十到二十人左右。

照往例,音带甄选分别由导演、音响监督、原作者、制作人一个人分别拥有三到五票,可以投给各自觉得还不错的人选。像这样得到特别多票的人,或是制作单位特别想要推荐的人选,就会被找来参加下一阶段,也就是棚内试音。

话虽如此,还是有些情况只靠音带就决定,也有直接就找来录音室里面试音的。此外还有不透过试音甄选会就直接指名的,所以这情况我还是只能说因案而异,视情况而定。

那么,现在问题就在于片仓小姐跟千岁了。

我想他们的配音作业应该是预定排在周一下午四点,或周二下午四点。

根据电话那端透漏过来的闲聊声,这时间应该是配合苑生百花排的。我猜在试音带阶段,苑生百花应该是最有利人选吧。

那么其他角色也应该会在一定程度内,先考量饰演女主角的苑生百花的行程来挑选。

因此以结果来说,在这次试音带甄选的时间点,配音日期跟时段非常有可能会配合有利人选就此决定。

而如果时间说什么都无法凑得上,有时不管声音多么天造地设,多么适合,都可能无法得到这个角色。当然,动画基本上也只需要声音,还是可以乔出其他日期来配音。这样就叫做「单收」,听起来也是超酷的。

不过这种情况就必须在另外一天安排工作人员跟录音室,所以就会多出各种开支,有些人便会极力想要避免。

于是考虑到这么多后就令人头大啦,选角并不是单纯选个声优就好了,还得考量到以音响监督为首的工作人员的行程,有时更会受到使用录音室的空档左右。

就像这样,选角的力学是相当复杂奇怪的。

如果想要排出最理想的角色人选,就得准备充分的音响制作费,在正式开始录音的一年前甚至两年前就把所有声优及工作人员的时间扣下来才行。

事实上我也曾经依稀耳闻过,某部让人觉得「居然有办法召集到如此豪华的阵容……」的作品,似乎就是远在几年前就用指名的方式订下众人时间的。

总之无论如何,我现在得先拿片仓小姐跟千岁的行程表回覆给对方。

我顺手打开我们事务所使用的行程管理软体,确认她们两人七月后的行程。

声优事务所有那种每个声优都配个人经纪人的型态,也有分音响公司,乃至分案件丢给一个经纪人负责的型态;而现阶段,我们事务所采用的是后者。也因为这样,有时极罕见地,会有同事务所的不同经纪人互相抢时段的事情发生。因此,一旦有可能接到工作,就必须勤快地更新档案。

七月到十一月的周一跟周二的下午四点,片仓小姐跟千岁的行程都空著。我在空格里面填入「候选保留」的字样。候选保留,也就是说还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抢到这个角色,总之先让我预留这个时段的意思。

声优业界的工作的一大前提,就是先说好的最优先。就算后面来了什么超级重量级的作品,只要前面先排了个配角的工作,也就不得不推掉。能够避免这种惨剧发生的作法嘛,确实是有好几种,只是这是现在的片仓小姐与千岁不需要担心的。

……因为她们的行程,都是一片空白啊。

话虽如此,万一她们私底下排了什么事情就伤脑筋了,我就顺手寄一封信给片仓小姐,提醒她那段时间要空出那时段。

好,现在问题就在千岁了。

千岁的工作行程是空空如也的……我一边想著,同时回头看向大厅。没想到大概是对话刚好告一段落,千岁与久我山也很无聊似的看著我。

结果就是眼神对个正著。

……好尴尬……好尴尬啊。

但继续拖延下去也没用。

这种与行程有关的事情,越早回覆对方会越开心。

于是我熄掉菸,站起来走进大厅。久我山跟我行了个礼,千岁也对我点点头。

「千岁,过来一下。」

说著,我朝她招招手。千岁瞪大眼睛,指著自己。我连连点头,千岁就一脸嫌恶地皱起眉头。大概是以为我又要叨念了吧。只见她叹一口气,拖著脚步走近我。

「干么?」

「你已经排好大学下学期的课表了吗?」

「还没有……」

千岁一脸狐疑的样子,一边回答,一边露出有点疑惑的视线。

「那么基本上,周一二下午先不要排课。」

「是喔……要我下午方便排事情……呃……」

千岁似乎知道了我刚刚这句话隐含的意思,于是瞬间语塞。然后猛然抬起头看著我。

「不过我死都不想上上午第一堂课耶……」

「你把工作当成什么了……」

看著千岁彷佛在哀号的表情,我忍不住按住太阳穴揉搓。

「没有工作时,至少就给我乖乖上大学啊……不过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开始忙起来,总之趁还有空时多修几个学分。」

「放心放心,我去年的工作实在太少了,结果就把学分修满了。因为我在大学也没什么朋友,到头来还是只能乖乖上课啦。」

千岁得意地用鼻孔喷气,然后拍了拍胸脯。看到妹妹如此夸耀这件事,让我忍不住怜悯她……

哎,乖乖上课是很好啦,只是,像这样喔?哥哥真的开始有点替你担心了。

「其实七月已经差不多进入暑假了,不用那么担心也没问题的。」

千岁一派轻松的样子补上这一句。也罢,她其实是个伶俐的孩子,这部分应该会想办法搞定吧。

总之这么一来,千岁的行程问题应该是不用太担心了。

剩下的问题只有……在我思考的同时,一声小小的叹气声,微微传进我的耳里。

顺著声音看去,只见久我山正忸忸怩怩地,两手手指互抵著。

刚刚我跟千岁的互动,久我山似乎一直默默地看在眼里。

最后,她像是下定决心,胸前握起小小的拳头,往前踏上一步说:

「请……请问,刚刚那通电话,是联络《LULU》的事情吗?」

久我山那眼尾有点下垂的双眼,没有平常不可靠的懦弱感。

被那认真的眼神注视,让我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可以说我是起了怯意吧。

说实在的,我也可以随口唬过她。

但是久我山没有办法挺进棚内试音,这件事她本人早晚也会知道。

一般来说,试音甄选会没有过关时,是不会有联络的。经纪人也不会特别告诉声优本人这件事。因为试音甄选会可说是落选才是常态,要是每一场都得通知,可就没完没了了。

但我觉得,现在的我应该要说。

我知道她付出了多少努力。

她比谁都更早地努力掌握原作,更纯粹乐在其中地将原作老老实实读完。录制试音带时她也准确掌握了角色,还拟定演戏计画,带著从她平常不可靠的模样简直难以想像的自信进棚录音。

因此我认为,要对现在的久我山说清楚讲明白,才是对她最好的。

……当然我不否认,我也是想用「诚实」这个美好的词汇当作藉口,来多少缓解一点我心底的苦闷。

「……对。他们没有问久我山小姐的行程。」

不假装饰的一句话。但是,也绝对说不上真挚。尽管如此,我还是会想到,如果是过去的我……

我相信,过去的我也确实有一段时期,跟现在的久我山是一样的。

这让我回想起,当初希望自己有根据的自信与掌握诀窍的手感都能找到明明白白的答案的日子。

不断努力,一再钻研,反覆尝试错误,不求奇技淫巧,我作了所有能让我抬头挺胸地说出「我已努力做到最好」的事。

但是有些事情光靠这样还是不行的。我花了不少时间才终于明白,在表演的世界,这一切都是极其理所当然的。

自己的最好是没有意义的,干劲与斗志更是不列入评价标准。

业界看的是更纯粹的品质、性价比,以及客观的绝对评价。

唯有察觉到这一点,我们才真正站在「职业级」的起跑线。

或许有些人会称呼这是挫折。

因为这个词汇……挫折这个词汇听起来的感觉,是甜美得可怕。

因为这个词可以把逃避妆点得漂漂亮亮的,因为这个词能肯定逃避的自己,因为这个词能够让自己冠冕堂皇地宣称自己在体验过挫折后更加成熟了。

然而一旦撂下这句话,眼前铺展开的光景,既不是闪耀梦想的崭新世界,也不是冰冷死硬的现实社会。

只是唯受蒙上一层淡淡灰色的独白支配的后悔。

「是吗……」

短短地回答过后,久我山就轻轻咬住下唇。随著视线向下,她水汪汪的眼睛开始摇曳。原本握在胸前的拳头如今握住了胸前的上衣,捏出了一把皱褶。

不知道现在她眼前拓展开的景色是什么颜色的?在我低头看去前,久我山就快快地将脸别开了。

「啊……」

千岁应该看到久我山的表情了吧。她瞬间张开嘴巴,彷佛想找出能说什么,却又立即将想说的话吞进肚子里。

「小千果真好厉害……要加油喔!」

久我山抬起头,脸上挂的是平常见惯的柔和笑容。

「啊,嗯……我会加油……」

千岁的声音软弱无力。相较之下,久我山的声音虽然是硬挤出来的,但听起来口吻格外明晰。

我不觉得千岁、片仓小姐,以及久我山的试音带录制的成果有那么大的差距。如果纯粹针对角色演技给予评价,我还觉得久我山的试音带反倒是录得最好的。

但是选角是不会照顺序的。

过去曾经体会过无数次的那种感觉,又再度涌上心头。

回过神来,我的手已经探进外套的内袋,找我的药盒了。

☆ ☆ ☆

即使回到家后,八重的表情仍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她平常总是带著软绵绵的温和笑容,但只有那个瞬间的那个笑容,让人看了就心痛。

那就像是平静无波的海面正下方,有一条好深好深的海沟般,让人脚底忍不住发寒的感觉。

也因为这样,我完全没办法开口找她录音结束后去吃顿饭。

我并不是特别顾虑八重的感受。我又不是那种温柔的人,也不至于那么少根筋。

我只是想要逃离那里而已。

我也不是笨蛋呀。我早就发现了,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八重的演技是比我好的。

即使如此,那么认真准备的八重居然在试音带阶段就被若无其事地刷掉,这让我很害怕。

凭我这样的程度,虽然用了稍微有点小聪明的手段,却成功地进入第二次选拔,这让我很害怕。

而知道这结果后还得跟八重碰面,也让我害怕。

过去我都跟八重在同一阶段被刷掉,而且我们也从来没有同时录试音带过。也因此,我们之间的差距从未具体呈现过。

但这次却让我看到了。

我觉得如果立场颠倒,我的心情会再稍微轻松一点。因为八重的努力我自认十二万分地了解,同时我也最擅长替自己找藉口。

所以我可以像平常那样讲些像是「不行啊~看来这世界还没追上我的脚步啊~」之类愚蠢又随便的自私话,然后当场祝福八重,替八重加油,然后再次跟平常一样觉得「为这种落选才是理所当然的甄选会伤心也没用,好吧好吧继续前进吧!」地挂起轻薄的笑容。

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我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害怕。

除了努力却没有得到结果这件事,更让我觉得可怕的是,我必须踩过比我更努力的人往前走。

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背靠著沙发。

就这么维持了一段时间,像是电源耗尽似的,愣愣地发呆,但我的心却非常不平静。

远远地传来悟净在浴室里淋浴的水声。

平常完全不会放在心上的声音,如今却格外令我在意,空荡荡的客厅的余白,现在令我喘不过气。

就像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这压迫感袭级,我筑起了纸张碉堡。

我擅自闯进悟净的房间,在书架与桌上搜刮了一番,然后在客厅的矮桌上,用《LULU》的原作轻小说跟漫画版堆起一座山。

然后我拿出一直放在包包内的试音甄选会原稿,在桌上摊开。

映入眼帘的只有图画与文字。这样我就不会再看到多余的东西了。

这下总算能够叹出一口深长的气,我就这么开始翻起原作的书页。

我并不喜欢读书。

跟世上爱读书的人比起来,我的读书根本不能称为读书。

但我还是没有办法什么都不做。

我想这不是正面的意涵,而是负面的。

我认为自己是为了转移不安,为了拿「我努力过了」当藉口,才如此面对工作,这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手段。

拿原作与试音甄选会的原稿两相比较,我突然想起录试音带时悟净的指导。

那时候他的确不是要我演出女主角露娜,而是用后来才登场的角色史碧卡的感觉来演出的。

我试著掏出目前还收藏在心中的那时候的感觉,再一次读出原稿上的台词。

我忽视细微的遣词用字,以角色个性为优先的感觉挤出那句话。

「……我要求跟你决斗。」

带点莫名慵懒的感觉,总与主角幸人及其他角色泾渭分明,并用冰冷视线看著大家的史碧卡。

「什么?你干么突然说这种话?没有,绝对没那种事。」

「没错。我跟露娜只是普通朋友,只是孽缘。拜托不要这样,你那样讲,露娜也会感到困扰吧?」

突如其来地,画面中的幸人开口说话了。我忍不住将头转到声音的来向。

声音的来源就是悟净。他似乎刚洗好澡,正用浴巾擦拭湿润的头发。

「……你为什么记得台词啊?好可怕……感觉超恶的……」

「一点都不恶。听了那么多次音源档,又读过试音甄选会的原稿,再怎么不愿意都记住啦。」

悟净用带点不满的感觉说完,绕到厨房去,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然后一把拉开,坐进沙发里。

他那从短裤里伸出来的毛茸茸小腿靠到我身旁,然后推一推眼镜,意味深长地看著堆成山的原作小说与漫画版。

「别管我,继续啊。」

说著悟净就隔著我的肩膀,远眺著试音甄选会的原稿。看来他虽然说他都记住台词了,也没有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也是啦,我们声优可以把剧本带进录音室里,所以没有必要背台词。如果意识都拿去用来回忆台词,因而疏忽了演技,那就本末倒置了。

……用这个角度看来,也就是说,如今特意看原稿的悟净,莫非是稍微认真地想要演戏吗?亲人曾经当过声优的感觉真讨厌。让人无法定下心来。

最令人无法冷静的,就是这距离感。

好近啊……好烦人啊……有够在意的啊……

「……不用你说我也会继续。」

坐在沙发上的悟净,跟坐在地板上的我有著微妙的高低差。我用稍微仰望的角度看了悟净一眼,喃喃地自言自语后,再度看回原稿。

「……我要求跟你决斗。」

「为……为什么?为什么我必须跟你战斗?更何况……你是个女孩子啊!我没办法跟女孩子战斗。」

有点飘忽不定,却又温柔的声音,用柔软的口吻回覆我台词。

这种互动令人好开心。

字句朝著自己飞过来,情绪也直接传达过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在隆冬里淋浴。

在月夜的沙漠、在天空与湖水的镜面、在荒凉的世界里,能够找到另一个人的身影,比什么都更让人雀跃。

讲完台词后,彷佛在确认悟净的呼吸似的,我偷偷地窥伺他,只见认真地看著我的原稿的悟净,脸上带著淡淡的微笑。

我猜我应该也露出了相似的表情吧。毕竟我们是兄妹啊。

没有其他会发出声音的东西,在这沉静的客厅,彼此的语言与呼吸,渐渐地建构出故事世界。

真不可思议……我一边说著台词,一边听著声音,同时这么想著。

明明就坐在身边,距离感却随著每一句台词,每一幕描述而自动地在改变。

对方是不是身在远方?是在屋内还是在室外?现场有没有汽车或机车引擎声之类的环境音?想像著这些要素,发声的方式就会自然而然改变。

实际的距离感自然不必提,彼此之间的心灵距离感也会跟著改变。

内心是不会跟台词一样的。

有些角色会忠实照著自己的想法说话做动作,相反地,也有说出口的话跟心里想的事完全不同的角色。

台词如此,独白也是如此。

语言本身不代表心意。

这是我在开始当声优前就知道的。

有时即使不害怕也会说「我好怕」,明明不觉得恶心却还是说出「好恶」。

……所以,像是明明不觉得厉害,却说「厉害」;明明希望对方失败,却还是说出「加油!」……像这样的情况应该也有。

也有人会为了替自己找藉口,而故意说别人坏话,贬低别人。

所以我从来不相信台词、叙述与独白。

因为真正的心意,我才不会说出来呢。

我想今后应该也是这样。

我一定没有办法将自己的心意与感情原封不动地表现出来。即使跟雕刻石像一样地精雕细琢,也一定没有办法将「它」拿出来。

但我虽然知道这点,却还是拿著语言的槌与凿,这又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我满脑子想著这些,在念过一遍试音甄选会的原稿后,我喊了悟净的名字。

「欸,悟净……」

「嗯?」

正好喘了口气的悟净,推了推眼镜回应我。隔著镜片的眼睛,看起来比平常温柔好多。

都是这眼神害的,让我脱口说出平常我根本不会想问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当声优了?」

「……」

真的是微乎其微的空白。

但悟净确确实实地无言了。

可是他的眼神并没有从我身上转开,反而像是早有准备地流畅回答:

「因为我不适合啊。」

说著,他拍了拍我的头。讲出口的话明明那么平滑顺畅,但生涩地摸著我的头的指尖,感觉却无比僵硬。

真的,真的没办法从语言中知道些什么。

刚刚这句话让我明白的,只有平常我并不那么讨厌的悟净的笑容,如今却让我莫名地伤心。

☆ ☆ ☆

我有时候真的会觉得自己不适合走这一行,比方说,就像今天这样。

《LULU》的棚内试音,第一个人录完后,我窝在录音室角落的吸菸室,吐著分不清是吐气还是叹息的烟雾。

当我刚开始走声优这条路时,试音甄选会本身及那有点紧绷的气氛,我都满喜欢的。然而不知不觉间,我却开始对这些没有感觉,相反地开始想些不必要想的东西。

如今这习惯仍戒不掉,但在工作方面却挺有用的。

「控制室那边的反应怎么样~?」

坐在我对面的片仓小姐,用像是平常工作结束后的轻松口气问我。

声优参加试音甄选会时,经纪人也经常会待在控制室内。听到一些待在录音间内的声优本人听不到的话,此外还有试探反应,提供回馈当作今后改善的参考,这也是经纪人的工作之一。

我也跟平常一样,稍微整理一下思绪才开口说:

「我也不知道耶……感觉他们也还在摸索吧。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有充分表现出听到指示后的修正能力了。」

「是吗?我重录了好几次耶……」

片仓小姐露出了试音甄选会中从来没有显现过的不安表情。

「毕竟第一棒会成为后来各方面的评断标准嘛。我觉得这次导演方花了一点时间才确定想要的角色形象。」

我一边说明,片仓小姐就嗯嗯地猛点头。

事实上,棚内试音的第一棒,会成为某方面的评断基准。

棚内试音的情况,是在没有音响监督指导的状态下,由各声优依照自己的理解来塑造角色。

而如果是先经过试音带筛选再进行棚内试音的话,可以说是在这个阶段时,才开始磨合各个角色。

就这层意义而言,棚内试音就不只是单纯的评选会,也带有一点为日后实际录音铺路的「事先配音」的一面。

而事实上,日后应该会在配音时见到的导演、音响监督以及原作者都会在棚内试音时齐聚一堂,并且一边确认角色性格与指导方向,一边进行。

「现在……就看跟其他人的权衡了。」

我补上这一句后,片仓小姐就停止点头,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看了大厅一眼。

「是喔,不知道结果会是偏哪边呢……」

她看的方向,是柴崎万叶与其他的声优。

制作单位接下来会以片仓小姐的演技当成一个基准,进行后续的评选。

至于这样会不会比较有利,完全是视情况而定。只能说要看评选者喜欢什么了。试音甄选会的顺序有时是看每个人的行程排的。排在前面试音,经常会被拿来跟后续的人比较,排中间又特别不容易让人留下深刻印象。而留到最后的人会因为听的一方累了,注意力衰退。不论排在哪一棒,分别都有好处与坏处。

这部分真的只能看评选者的兴趣嗜好、每个人体力专注力的差异以及运气,因此不是声优有办法扭转的。

「…………」

我觉得默默地凝视著柴崎万叶的片仓小姐,表情似乎有点僵硬。

她的心情应该相当复杂吧。

既然柴崎万叶也来了,她有极高的机率会跟片仓小姐抢同一个角色。

片仓小姐的演技方面没有令人不安的地方,经验也多,过去也曾演出过不算少的角色,但这么直接对决,就显得略为吃亏。

柴崎万叶年纪还轻,容貌也相当出色,演技方面也正慢慢得到业界肯定。

我以前也曾经跟她一起工作过,我还记得她在同年龄之间,演技是特别突出的。后来偶尔接触到她,看她的演技,也能依稀窥见现在的她比起那时的她有所成长。而最重要的,就是她对演戏的态度认真得令人畏惧。

我想她可以说是本作品最有望候选人之一了。

就在我以No.1的经纪人身分,用孤臣无力可回天的心情看著柴崎万叶时,突然听见「啪」的声音。

「好啦!不管怎么烦恼也没用啦,嗯!」

回头一看,片仓小姐像是在切换心情,正啪啪啪地拍打自己的脸。然后她一抬起头,就突然放了一记冷箭。

「话说回来,今天千岁也有来吧?」

「是没错……只是她要上课,所以晚点才会到。」

在客厅里的对话掠过我的脑海,我不自觉地就回答了暧昧的答案。然而不可能知道那件事的片仓小姐,彷佛很佩服地继续说:

「哦~很顺利嘛,不愧是No.1众所期待的新人。」

「我们不只期待年轻人,而是对所有人都有期待哟。」

「哦,谢啦……你刚刚是不是轻描淡写地将我排除在年轻人之外啦?」

「哈哈哈……」

被她瞪了一眼,我只能一边喷出紫烟一边哈哈地乾笑著。这种时候绝对只能用笑来带过。站在三十岁大关入口前的姊姊真有点麻烦啊……

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看出来我正在想这些,片仓小姐不满地嘟起嘴。不过随后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拍了一下手。

「啊,那另一个女孩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只用一脸的微微苦笑回应。看来这样的反应就足以让片仓小姐搞清楚状况了。

「这样啊……」

片仓小姐有点寂寥地叹了口气,显得有点失落,让我衷心认为她真的有大姊的气质。

「不过她正处于落选后能学习到更多的时期嘛。」

「啊~说得对,确实有那样的时期。其实我也一样啦,有一段时期就是会特别在意身旁的人,还会想很多。当对手是自己的同期时就更严重了……」

「是这样吗?」

「……悟净出道得早,所以可能没怎么这种感觉吧。不过你退出得也早就是了。」

片仓小姐说著说著就嘻嘻地笑了,然后继续说下去:

「不过如果不这样子在意,感情也就好不起来了。因为会一回头,就发现身边渐渐没有人啦……」

「就跟我一样吧。」

我耸耸肩,一脸难过地用自虐的口吻回应。片仓小姐也像是无可奈何似的,用半叹气的感觉笑了一笑,然后又有点闹脾气般地转开脸。

「就是说啊。有时明明特别在意,对方却会擅自离开啊……不过现在也算回来了,所以没差了。」

「你也没有必要特别在意吧……我跟片仓小姐又不会互争角色……」

话才说完,片仓小姐就眨了两三下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就搔了搔染上一层淡粉红色的脸颊。

「咦?啊~嗯~对……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哎呀我说的不是那种在意啦!是那个啦!我的意思是宿敌那种在意啦!就跟项羽和刘邦一样!」

「项羽跟刘邦基本上也是在争地位吧……」

「是……是这样喔……哎呀,我跟三国志不太熟啦。」

「项羽跟刘邦也不是三国志的人物喔。」

不过因为有很多名字相似的人物嘛,搞错也是没办法的。

我很委婉地点破后,片仓小姐就开始故意使劲地猛咳。

「啊~不是啦!项羽跟关羽一点都不重要啦!我的意思是那个啦,我只是想说我不会记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啦。」

「……我们刚刚在聊的是这个吗?」

我用有点纳闷的眼神看过去,片仓小姐就开始啪啪啪地拍打桌面。

「就是这个!我的意思就是如果我真的不在乎,那就算消失了我也不会发现啊!」

并没有……我们绝对不是在聊这个……我本来又准备一语道破,不过还是算了。

因为片仓小姐无意间流露的表情,阻止我说下去。

手伫在木桌上撑著脸颊的片仓小姐,视线并不是看著我,而是茫然地看向远方。那像是在思慕什么的面容让我想起这个人年纪比我大的事。

「……所以我觉得,现在能见到面的人每一个都很重要,才会想跟大家好好相处啊。」

这番话让我想起了两个女孩。

「……即使是竞争对手也一样吗?」

「是啊。该怎么说,算是战友吧?因为也不知道谁什么时候会不见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不见,我想这应该也包括她自己吧。既然这个业界是个明确的竞争业界,就没办法保证自己不会突然消失。

尤其在更迭、浮沉、流行与退流行都特别激烈的女性声优之中,她究竟目送了多少人离开呢?

而又有多少人是在无人目送下消失的呢?

片仓小姐轻轻地撩起浏海,有点寂寞地笑了。

「……这么一想……就觉得这真是有点寂寞的职业呢。」

「是啊……」

声优的最大前提,就是「孤单一人的职业」。靠著自己的招牌来做事,最终的责任也都是自己扛。不只如此,所有年龄相近的声优,基本上都是自己的竞争对手。

然而在制作作品时,又得与许许多多的人有交流,也就不得不去在意自己身旁的某人的存在。

明明会互相接触,彼此相系,人与人之间的连结却又特别纤细,总会在某处出现扭曲。

明知彼此总有一天会互相蚕食,分道扬镳,是迟早会恩断义绝的关系,却又透过戏剧而不得不连结在一起。

这样的关系,必然令人感到寂寞。

所以才会想要互相依偎。

我想,这一定也是我放弃当声优的理由之一。

离开声优这份工作的理由有千百种。

因为不红。因为无法出头天。因为经济困窘。因为有家人。因为成家了。因为遭遇到难过的事。因为人际关系不顺利。因为不再被需要了。因为找到更适合自己的工作了。因为彻底累了。因为对将来只剩下茫然的不安。如此这般……理由无限多,多到不可计算,再怎么想也是无法理解,更是无法回头的不可逆。

可是我也知道,拥有不放弃、无法放弃、不想放弃的理由的人也是非常多的。而自己明明已经不再是声优了,却又留在这个业界的理由,也是确实存在的。

「……嗯,这份工作或许确实是有点寂寞,不过有我们陪著你啊。」

我半开玩笑地轻拍自己的胸膛。虽然我想我应该不是对著片仓小姐,而是对著某一个更虚幻的目标说的。

而这样的想法自然也逃不过大姊姊的法眼。就像是在看著刺眼的强光般,片仓小姐眯起眼睛,摆出了温暖的微笑。

「……很会说话嘛。」

「是不是?」

我带点自嘲的意味笑笑。然后片仓小姐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跟你说喔,经纪人的离职率也是挺高的喔。」

说好了别提醒我这一点的啊……

不过,总是有些东西比数字更重要的,这里就先按下不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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