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丽】
耳里传来……阿刹睡觉时的呼气声。我知道他睡着了。
刚刚在我停止哭泣之前……他一直默默陪在我身旁,并且还抓准我冷静下来的时间点,主动劝我「你差不多该回床上睡觉了。」但我不知为何就是依依不舍。所以我拿了床上的毛毯,返回原来的位置。重新坐下后,把毛毯盖在大腿上。
他对我这样的行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从包包里取出毛毯后,只对我说了句「杜丽,晚安。」就直接躺到地上闭起眼睛。我猜……他是在顾虑我的感受,所以才先躺下睡觉……
……这半天以来,我身处的状况剧烈变化到令我眼花撩乱,所以我逆来顺受地度过了这一天。仅仅半天时间……他就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彻底颠覆了我的处境。
我真的很羞愧自己无法抗拒刹那……阿刹的一言一行……但反过来一想,却又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样就不再是孤单一人。
我一直凝视着他睡梦中的脸庞。以他的外貌走在路上,若有十个人路过,应该十个人都会回头看,这样的相貌就连在睡着时依旧帅气不减。虽然我知道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但总觉得自己从前曾经见过他。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感应到他魔力的瞬间……莫名有种悲伤又令人怀念的感觉……就像再次遇见……很久很久没能见到面的人……我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自己当下甚至有股想跟他撒娇的冲动。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我本来还在担心自己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会不会把阿刹吵醒,不过他的眼睛都没有看向我,看来是没事。我在放心之余……回顾了至今发生的事情。
我被幽禁在这座洞窟内,已过了九百九十八年。距离我完成赎罪的时间还有两年。虽说是我自己犯了罪……但在这孤苦伶仃的千年里,我的生活过得远比原本想像的还要艰辛寂寞。在龙族设下的这座结界中,我的魔力会被征用到极致,身上剩余的魔力只够我活命,以此作为我赎罪的方式。大约三百年前,我之所以会失去视力,也是我体内魔力枯竭的缘故。
这座洞窟里没有照明,也不会遇到任何人,我哪里都去不了,什么事情都没得做,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就只是活着。真的就只是……活在这个地方而已。因此……双眼即使失去光明,也没造成我太大的困扰。没错……我就只是留着一口气活在这里而已。
我听说唯有运用我的魔力,才有办法弥补我犯下的罪行,因此当下毫无提出异议的打算,直接服刑。我被幽禁在此处时听闻,只要经过千年,这座结界就会自然消失,我的罪也会获得赦免。然而就算结界消失,我也已被褫夺名字、被逐出龙族,到时候根本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表面上看来,我重获自由后能随心所欲生活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只要不踏入龙国就好……但是不仅是我自己……只要是龙族就会知道,这根本是在痴人说梦。因为我已经没有名字了……
龙族的名字是在出生时龙王大人赐予的特殊存在,是身为龙族的证明,也是荣誉……而且名字是龙王大人用以干涉魔力源,好让龙族养育小孩的关键……
神在把人类外形赐予龙之际,人类外形的身躯就成了龙的魔力容器。因此,龙族的魔力容器与魔力生产量都超乎常理。无论是人类还是兽人,产出的魔力若从容器溢出时,就会被肉体吸收成为力量。龙族在这一点上也是一样,但仅限龙型态时……至于在人类型态时,当魔力溢出容器之际,就没有能够承接魔力的肉体。因此,当魔力从外观为人类身躯的容器溢漏至容器外时,若是持续溢漏,容器就会产生龟裂,最后粉碎而死。
世上所有生物的魔力容器,都不会三两下就装满魔力。以龙族来说,出生后魔力会慢慢装入容器,直到长成孩童才会装满。反过来说就是,龙从婴儿长大成孩童就会死亡。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神创造了一种能力赐给一只龙。获赐能力的龙可以给幼龙取名,这样能把魔力储存在体内直到成年为止。此外,获赐能力的那只龙死期将至时,神会让身怀相同能力的新龙诞生于世。然后还传授龙族,在受这项能力保护期间,要学会被视为存活方式的魔力操控,再运用将魔力留在人类形态体内的技术活下去。自此之后,龙族就会尊称拥有这项能力的龙为龙王,并代代相传「魔力操控」的方式。
所以,没有名字的我若是离开这座结界,迟早都会因身躯崩解而死亡。我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便在我遭幽禁的这座洞窟内,努力想学会「魔力操控」……然而在目前的状态下,我身上仅剩维持自身生命的魔力,终究无法学会这项能力……当下我完全没有自信能在这座结界消失后,好好操控自身拥有的庞大魔力。
但我并未因此怨恨这件事,毕竟是自己造的孽,怪不了任何人。我不奢望能被放出这个地方,也不奢望有谁会来拯救我。不过,若是能让我任性最后一次,不知道能不能让我再见家人一次……再见一次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我好害怕……将来身体四分五裂而死。更害怕一个人……孤伶伶地死去。
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一直处在孤独、恐惧和寂寞之中,持续忍耐至今。我静静地坐在不知是清晨、中午还是夜晚的黑暗里。每过一天,刻在墙壁上的千年时钟就会跟着计时。如今距离宣告结束的日子还剩下………
今天,应该也是个一如往常的日子……
我站起身子准备饮用龙水。我坚持活下去只是为了每天让结界征用魔力,为了活下去就必须饮用这种水。世上只有这种龙水能让龙族维持正常的身体机能,原本仅有龙大陆才有,但龙王大人幽禁我时,在这座洞窟里摆了一个会涌出龙水的神奇水瓮。
我把杯子缓缓放入这个水瓮时,感应到了魔力。我已经被幽禁在此超过九百年了,至今从未感应到魔力。而且我感应到的三股魔力中,特别强大的那股魔力上隐约有种令人怀念的感觉。瞬间掠过脑海的想法是,是不是有哪个家人来看我了。但是,以那股魔力的感觉来说,并非许久未见到犹如分隔两个时空的父亲、母亲或是哥哥。
即使如此,我脱口喊出「大哥」。本以为该不会是仅存的另一位哥哥,因而试着回想了他的魔力给我什么样的感觉,结果果然是不同的存在。我即使思考了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说出这个字,仍旧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我绞尽脑汁得出的结论是,应该是家乡的某人来到了这座洞窟,所以我才会感应到那种令人怀念的感觉。虽然我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来这里,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对方应该是来杀我的。此时我脑中闪过了最悲观的可能原因,那就是从我身上征收的魔力,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我犯下的罪行已经成为了无法挽救的憾事。
我担心害怕自己可能惨遭杀害的同时,迈步走往入口所在的方向。要杀要剐随便对方……大概是从家乡来的人……我临死之前说不定有机会问到双亲或哥哥的消息。纵使这个愿望没能实现,至少在我被杀死之前,如果有谁能跟我说个两、三句话,那就太好了……
毕竟这里是我生活了超过九百年的地方,所以就算眼睛看不见,一样行走无碍。当我越靠近目的地,就越能强烈感受到某种气息……难不成,对方是魔物或动物?我一度这么认为,但又觉得这股感觉起来十分熟悉的魔力,才不可能是魔物或动物,接着提起了勇气。由于我双眼失明,因此很怕前去查看状况却无法确认实际状况,但谁也无法进到这座结界之内……所以我应该不会突然被杀身亡。
被杀身亡……可能还好过孤独死亡。我这么思考的同时,伸手触碰为了防止我逃跑而设下的结界。
「有谁在那边吗……?」
我毅然决然地出声询问……感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传来对方的回应,但实际上有可能才过了一下子。
「非常抱歉惊扰到你。我们是不小心从山崖上掉下来的,现在在这座洞窟休息。」
就在我听见应该是名男性在说话的瞬间,又更强烈地感受到从他体内散发出的魔力……一股无比悲伤又令人怀念的感觉油然而生……宛若见到了……很久很久没能见到面的人……心中更是燃起想要向对方撒娇的冲动……我拼了命克制自己。感觉一放松……就会忍不住掉下眼泪。
本以为对方是我认识的人,但是我从没听过那个声音。明是如此,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一切就是那么熟悉……我这么纳闷的同时,出声询问位在结界另一侧的那个人有没有受伤。
男子对待我的行为举止非常绅士,一开头就为了惊扰到我而向我道歉,接着说明了他们目前的状况……他不会贸然靠近结界,说话时的用字遣词也彬彬有礼。时隔快千年再次听到的人声真是悦耳……而且他那不疾不徐又温柔的说话方式和体贴人的举止,恰似和他的声音配成一对,让我开始怀抱着难以实现的愿望,想和他再多说一点话。
男子可能是查觉到我内心的想法,询问我愿不愿意在他的弟子醒来前陪他聊天,因此我便开门见山反问他是不是来杀我的。毕竟,我实在不想继续忍受说话时还要一直顾虑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杀死。
结果,我得知他并非来杀我,而是遭遇意外才会来到此处,因此我答应陪他聊天。开始聊天后,我突然在意起自己的服装仪容,感到非常难为情,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过他可能是替我打圆场,温柔地回答我服装仪容没问题。但不知为何,自此之后我们忽然陷入沉默,因此我大胆地开口询问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好像叫刹那,而且他似乎还考量到我眼睛看不见,所以还表明了自己的种族。然而当我从他口中听到人类这两个字时,我对人类的憎恨与愤怒于心中死灰复燃。却也同时浮现我对人类早已舍弃的好感。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没打算停止和他聊天,甚至不知为何,还有种不想离开他的感觉……
他查觉到我若有所思,因此出声攀谈,但我只能回覆一句「我没事。」我想和他说话,但是……我已经问了他的名字,如今完全不晓得该跟他聊什么才好……我虽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但目前已遭禁止说出口,因此我就算想告诉他,嘴巴也会不听大脑使唤。如今我没有可以告诉他的名字……没有能让他呼唤的名字……这让我感到十分悲伤……
面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我,他竟然语出惊人。我明明从未向他提及自己的种族,他却正确无误地说中我是龙族……甚至当我询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时,他还回覆了令我无法置信的答案……
他应该是考量到我一直都紧张不已,所以才在敦促我坐下后,自己也当场坐下。接着……他用非常严肃的声音说话……看起来是打算对我伸出援手……
他应该是个温柔的人吧……询问我待在这座洞窟的原因后,主动提议协助我。但是我心知肚明,自己无法握住他的手。明是如此……当他询问我有什么心愿时,我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说想要见我的家人……
他说我一定会如愿以偿……然而我比谁都还清楚,这是个无法实现的愿望,不过很感谢他的这番心意。接着男子再次用担忧的语气询问我目前的处境……结果我惧怕向他坦白自己的罪行,也不想害他和我犯下的罪行扯上关系,如今满脑子都是这两件事。
明明是如此……我心中却涌现一股冲动,想把一切都告诉替我担心的男子。后来……他询问我的名字时,我告诉他我没有名字。我这么回答后,耳里传来他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此时我就明白他晓得龙族被褫夺名字代表的意义。因此……接下来我就告诉他,我是被逐出龙族的龙。
「……不过,你已经学会魔力操控了吧?」
面对这个提问者希望获得肯定答案的问题,我摇了摇头否认。他应该知道虽已成年,但还没学会魔力操控的龙会有什么下场。经过一阵沉重的静默,现场传来担心我的说话声……询问我为何还没学会魔力操控。结果,在我心中层层叠叠、堆积如山的不安和想法,犹如溃堤般泄溢而出。
我讲完整件事情的始末后……他把我不知道的古兰特现况告诉了我。我这千年来,是在向被我下诅咒的大地和因此失去性命的人们赎罪。我平常连做梦都会梦见古兰特的人民在怨声载道,看到他们悲伤、哀叹、愤恨、痛苦的模样……我的魔力应该都被用在解除古兰特大地的诅咒了。那么……施加在古兰特人民身上的诅咒,现在处理得如何……
我虽然衷心期望他们的诅咒能够解开,但从没听龙王大人提及这方面的消息,所以一直都觉得世上不可能会有尽如人意的事情。因此当男子说出「古兰特的国土遭到诅咒后,就与外界断了交流」时,我以为古兰特的人民也因为我下的诅咒而全数身亡……并且感到彻底绝望。
他应该是看见我一脸愕然地双手撑地,所以急忙告诉我不是那么一回事。他说古兰特人民身上的诅咒已经解开,现在也都活在世上……由于我实在无法相信他所说的话,他还钜细靡遗地向我说明。然而没有人知道,是谁用了什么方法解开古兰特人民的诅咒。不过……我在得知那些人不是在痛苦绝望中走上毁灭的道路……而是解开了诅咒活了下来后……在心中向神奉上感谢的祷告。
至于……替我解开诅咒的人,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如果……如果……我能活着离开这座结界……我想去寻找那个人……即使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也无妨。
由于耳里传来有点欢乐的「哇呼哇呼」叫声,我因此醒了过来。朝声音来源一看,发现应该是以小狼模样在睡觉的阿尔特在说梦话。他自己说他很喜欢吃东西,所以我不禁笑着猜想他可能是在梦中吃美食。不过,我的笑声最后变成叹息。因为我看见在自己右手腕上闪耀光芒的手环……
当时,我已经对他讲出所有的内心话……但他在和我说话时,没有说出任何责备或同情的话……我本已做好心理准备,想说若是被身为人类的他责备,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他确实很火大,但是……生气的对象不是我,而是在火大我受的惩罚不合理,并不是正确的制裁。
他还说会帮我实现想见家人的愿望。我告诉他那只是种奢望,结果他对我说「你能成为我的伴侣吗?」他那传进我耳里的说话声音……听起来像是带着真挚的恳求。
他突如其来的求婚,令我目瞪口呆。我完全没有打算接受他的求婚,毕竟龙族的婚姻和人类的婚姻是天差地远的两码事。夺走我二哥性命的人类,和他是同一个种族……那是容易变节的种族,因此……他说的话我都没有当真。
自此之后,我和他的对话,老实说出现很多模棱两可的部分……而且他几乎都不给我时间思考,简直把我逼得喘不过气。我在心里喊着能不能别再说了……有股想要捂住耳朵的冲动,身体却不听使唤。
因为他比我还了解我自己,他知道我内心深处的期望,所以才会说出那些话……我虽然在心中大喊「拜托你别再说了」、「拜托你别说出我真正的愿望」……但最终我之所以没能喊出口、没能制止他……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想知道我目前真正的想法──我想活下去……我想好好活着……
即使如此,我还是逞强嘴硬地告诉他,我不想活下去。不过他在我说这些话的瞬间,朝着我的琥珀坠饰,施加了某种魔法。我不知道那个魔法最终有没有成功发动,但坠饰当下溢出的魔力和他的魔力一样,令我感到非常熟悉,我甚至还觉得那股魔力的主人好像是我和他都认识的人。
他的说话声……严肃到令人畏惧,他告诉我希望我能活下去……还说这是他目前最大的愿望。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我的内心想法全都被他摸透了。总觉得他连我拼命压抑想要说出真心话的心情,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一想到自己只要和他结为连理,即使在两年后离开结界也能继续活下去,我甚至在某个瞬间产生一种想法──这么一来我就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然后在我厌恶自己没多久,却又开始觉得被逼到喘不过气的人明明是我……明明是我……但自己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他比较痛苦。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活下去。」
结果,我无法抵抗他的这句话,开口回答了「好……」不过,我之所以会答应他,为的不是一开始在他身上感受到的熟悉,也不是因为甜言蜜语,更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只是……单纯只是……因为我还记得在他言语间感受到的落寞与孤独之中,看到了与我相同的存在。
我答应他后,他立刻展开行动,赠予我名字,还宣读结婚誓言……我在他的催促下,和他交换了誓言。接着我就能感应到,他和我之间产生了连接。虽然只在一瞬间……但我还在自己身上感应到了他的魔力。不过那是股庞大的魔力,根本远远超出人类能够持有的魔力量,害得我有些头晕目眩,但他立刻阻断了魔力。
我明明都还没搞清楚他是不是人类,就和这种可疑人物结了婚,但意外的是我并未感到厌恶。他确实是使用了强硬的手段才促成这段婚姻,但是感觉上……如果我没点头……他肯定会优先尊重我的意愿。因此……我如果严正拒绝……他可能就会露出困扰的笑容知难而退了。我试着想像自己如果真的这么做……结果却感到心里隐隐作痛。老实说,我觉得自己迷上他了。
我偷偷望着睡梦中的他,思考着自己对他的感觉。他替我取的名字的发音听起来十分奇妙,意思是风,和我的能力一样。我很开心他赠予我名字……还有,虽然是偷袭,但我也不讨厌他的吻……
我想要喊他的名字,也希望他喊我的名字……正当我这么想时……恰好回想起朋友们以前说过的话。有位朋友曾红着脸说『对龙族而言,希望异性叫自己名字的这种事,是种执着。是恋爱的预兆喔~』我脑中现在浮现的就是她的这番话。
恋爱?哪可能是恋爱──我这么否认的同时……却无法停止思考。我喜欢他的声音,也喜欢他的说话方式,他的外表……是我喜欢的类型……此外,他对阿尔特和库克的态度也非常温和……至于他对两人露出的温柔笑脸,我也很喜欢。
我想起他在听到阿尔特表明「我明明在和师父恋爱」时的表情,不禁轻轻一笑。那时候的他,应该是真的大吃一惊。我还记得他那种困惑又不知所措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可爱。
他和我单独聊天时……我觉得他就是个非常做自己的人。但是……阿尔特和库卡加入聊天,他给人的印象就变得不同。我并不讨厌他这个样子。如果只能喜欢或讨厌二选一……我觉得我会喜欢上他。不过,我对他的好感就停在这个阶段。我现在……打从心底觉得我和他之间有这座结界真好。后来我查觉自己没有想和他发生关系……还没有真的下定决心,要成为他的另一半。
我发觉这件事的契机是……他询问我龙族会如何度过新婚的日子时……当下我感到害羞之余,也心生恐惧。夫妻圆房后,连理契约才算缔结完成。毕竟血之誓约的原始意义就是如此,要用牢固的羁绊系住双方的灵魂。如果只是交换鲜血,就不算完成契约。仅交换鲜血的契约,就是所谓的临时誓约。
若只是临时誓约,只要经双方同意便能解除连理契约。讲白了就是临时誓约是发生肉体关系前的最后犹豫期。一般而言,在翌日之前,都会变为正式誓约。因此我很烦恼该不该说出这件事,但实际上并未明文规定临时誓约的有效期限。这么一来,情况对我有利,因为我能想办法把对他的心意保持在模糊不清的状态。
不知道他晓不晓得,我们的连理契约目前还是临时誓约而已……?总觉得他好像知道,又觉得他好像不知道……我认为除非我主动说明,要不然他不会知道。等等……我觉得我无法向他主动说明。他如果现在……跑来跟我说想要交换正式誓约……我会怎么反应?我该怎么形容自己对他的感情才好?如果相信我那位说明恋爱预兆的朋友,那这就是恋爱了。可是……我又觉得自己有可能和阿尔特一样。
这有可能不是恋爱……而是类似家人的爱……又或者只是用来排遣寂寞的依赖……脑中浮现了这些想法。假如他发现我有这些想法,他会变得讨厌我吗?
他会因此爱上其他女生吗……?
我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不想看到他把注意力放到其他女生身上……然后这样的念头让我大吃一惊。想必这就是所谓的占有欲了。我该如何是好……这种矛盾的心情,不断折磨我的心。我又……没谈过恋爱,哪知道恋爱是怎么一回事……我根本不晓得……什么叫做不同于一般的喜欢……
温柔的紫罗兰色双眼,还有栗色发丝……目前他的双眼已闭起,所以看不到那对紫罗兰色的眼睛,而且我也摸不到他那头看起来相当柔顺的头发。我试着微微伸出手,但无情的结界就在手的前方阻隔了我。无奈地将伸出的手放回腿上,轻轻抚摸了在左手无名指上的家族戒指,借此疗愈内心的孤独。
阿尔特和库卡也都戴了同一款戒指……还有,阿刹也一样……他说这枚戒指是家人的证明。我们四人岂止都没有血缘关系,连种族也全然迥异……但他一脸认真地说想成为家人……家人这个词汇,让我的心揪了起来。我很开心能和他们成为家人,但是我的内心中却传来责备我的声音……
虽说古兰特的人民已经解开了诅咒,但我犯下的罪行不会就此消失。我如果对刹那的付出习以为常,肯定会变成废物。这样的危机意识一棒打醒了我。所以我在阿尔特和库卡睡着后,对刹那坦白了自己的想法,说我没有权利变得幸福、没有资格享受幸福……但在我这么说后,他回说才不是这么一回事。即使如此,我还是死命摇头,刹那因此对我说「那就由我来拉着你的手往前进。就算要硬拉,我也会拉。一切都是我不好。」然而事情明明不是这样……
刹那是尽量站在我的角度来倾听自私的我所说的事情。然后我告诉他,在我赎罪期间,我不想见到他,甚至连聊天也不想……然而我在和他沟通期间才发觉,我这么说未免也太过无视他的感受。他在看见我被他那番赤裸裸的告白吓到后,立刻隐藏了他的爱意。
刹那压抑自己的情感,也没责备我半句话……他只希望我做一件事。我本以为他会对我做出更多要求,没想到除此之外,他都优先听我的……处处对我让步,按照我的要求做事,让我觉得他求婚时的那种强硬态度,好像都是假的一样。我甚至觉得这个时候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不对……在求婚时,他虽然把我逼得喘不过气,但总觉得他在最后的最后还是收手了。到头来,他在逼迫我的时候和没这么做的时候,到底有哪里不同……我思考起这个问题,结果脑中闪过一个答案。
他……自始至终都在说……希望我好好活下去。我纵使拒绝,他依旧在想办法让我能活下去……这么说来,他或许是拼死在保护我这条命……唯独他使用的手段,还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就是了……
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要对我好到这种地步?用膝盖想也知道……以他来说,对我好根本没有半点好处……况且还有可能因此与龙族为敌。他甘愿冒这种险来救我的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的声音在我脑中回荡。当时他只请求了一件事。他希望在新月的夜晚听听我的声音,希望我呼叫他的名字。他就只说了这么一个愿望……
『我们只要在新月之夜说说话就好。我会呼叫你……你也呼叫我一下……』
我到现在都还无法忘记他说这句话时的眼神。那种近乎悲伤……寄托着愿望的眼神……接着我把能和他通话的魔道具戴上自己的耳朵……『阿刹……』然后呼唤了他的名字。照理来说,就像他赠予我名字一样,我应该也要赠予他名字。但是,赠予名字时必须灌注魔力,因此当时的我无法付诸行动。他应该也知道这件事,不过他没有要求我赠予他名字。既然如此……我才想至少用昵称来称呼他。当下我决定把想不出答案的问题暂时搁置在内心深处,试着握住他伸向我的那只手。
现在,他正在我眼前睡觉,我想像着他的眼神,回想起他的一番话。『为了不让你这个爱哭……又体验过孤独的人感到寂寞,到时候我会陪你一起死喔。』他发誓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要与我生死与共……当时他的眼神显露出悲伤,也蕴含着温柔……我要寻死……他绝对没有认同、肯定没有认同。因为他……把自己的性命交到我的手上……他答应我……就算我内心阴暗深陷绝望……他还是会陪伴在爱哭又怕寂寞的我身旁。一直以来……他都认真看待我这条命……
或许因为如此,在我心中可说是完全没有产生对他的恨意。他虽然有为了伤害我的心而道歉……但决定牵起他的手的人是我自己。如果要责备他的话……我也必须和他一样受到责难才对。
我用他听不见的音量……呼喊睡梦中的他的名字。他明天即将离开这座洞窟,因此我凝视着他,将他的模样深深印入脑中,牢牢记住。
「阿刹,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凝视着他,忽然脱口而出这句话。因为我对他一无所知。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他,他什么都没告诉我。
就算开口问了,他也会像风一样轻描淡写带过。话虽如此,在他睡觉时问他问题,应该也无法获得任何回答。我将五花八门的疑问塞进心底,专心思考我能不能为他做什么事。即使以我现在的状态,能办到的事情不多,但还是想成为他的助力。
最后我想到了一件能帮得上忙的事情。人类把龙族视为守护世界的神之随从,此时我回想起龙的一种能力,同时也是人们崇敬龙的原因之一。除了龙骑士契约,还有一个是人类想要获得的东西……老实说,我是觉得阿刹不需要……不过现在的我能做得到的,大概只有这件事了。我打算帮他施加龙具备的能力之一「龙之庇护」。
我在胸前交握双手,集中注意力。我从未替人施加龙之庇护,所以有些忐忑,但我和阿刹之间有连理契约,已建立起深厚的关系,因此一定会成功的。我这么告诉自己后,开始吟诵庇护的词句。
「吾以【杜丽】之名,赋予【刹那】龙之庇护。」
我诚心诚意地祈祷,希望这一切变成阿刹的力量。看见他的身体发出淡淡光芒,确认庇护已存在他身上后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么做只是用来满足我自己,但阿刹今后的旅程若能因此变得稍微轻松一些,我就算达到目的了。
我这么祈祷时,就像在呼唤我似地,千年时钟发出时间逝去的声响。
「……」
我感觉得到,有水珠从自己的脸颊滑落。我认识阿刹后,明明哭过了无数次,但眼泪好像还没干涸。他明天……现在已经是今天了……就会离开,我想到此事的瞬间,心里萦绕起自私的念头。不要走……留在我身边……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如果这么跟他说,他不知道会不会留下来。然而我刚刚才主动要求他两年不要见面。
我明明已经把哭声压低到不会吵醒阿刹……但现在还是传来足以融化我内心的温柔说话声。
「杜丽,别哭了。你在那边哭泣,我没办法替你擦眼泪。」
还躺在地上的他,仰头看着我。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紫罗兰色的柔情双眸,一直注视着我。啊……看来我那些化为泪水滑落的内心话,他都正确解读出来了……即使如此,他还是选择沉默以对。他了解我真正的想法……所以假装没看见我脆弱的一面。
「我会写信给你喔。所以杜丽,你也要写信给我喔。」
「嗯。」
「如果有看到什么稀奇的东西,我也会传送给你。」
「嗯。」
「我想阿尔特肯定也会找到很多有趣的东西,然后连同他写的信一起传送给你……蛇脱皮后的皮你会怕吗?」
我听到阿刹的说话语气略显雀跃,不禁笑了出来。我回说「小时候,我二哥也会捡回来,所以我不怕。」结果他也笑着说「看来我不用阻止阿尔特了。」
在这座静谧的洞窟里……微微响起我和阿刹发出的小小声音。我和阿刹一起笑了后,他继续对我说:
「库卡会留下来陪你。」
「嗯。」
「……要是这样你还是会寂寞到无法忍受的话,那你真的要在那之前告诉我。到时候我会不管任何时间和地点,立刻赶到你身边。」
「……嗯。」
原本止住的泪水再度流下,打湿了地面。
「我最喜欢你了……杜丽。」
阿刹对着我笑的那张脸上,浮现了我见过的所有表情中最温柔的神情。明明是这样……我就是无法回应他的最后一句话。这件事最后化成心中的刺,深深插在我内心深处……
我无法回应他的心意,但阿刹面对这样的我,只是沉稳地笑了笑。
所以……所以,我至少……
至少要让阿刹在想起我时,我永远都是面带笑容……
因此我决定擦干眼泪,替准备启程离开此处的阿刹送行。
希望他……别再担心我了。
我不知是说话说累了,还是哭到筋疲力尽……不知不觉中睡着了。醒来时,阿刹和阿尔特已经起床,目前阿刹正在帮阿尔特训练剑术。之后,阿尔特吃光了量多到令人不敢相信是早餐的餐点。我和库卡惊讶地瞪大眼睛,阿刹则是面露苦笑地看着我们。时间……越来越接近两人出发的时刻。我明明决定不哭,但忽然在某一瞬间,心灵变得软弱,感觉自己就快掉下眼泪。
然后……阿刹和阿尔特启程的时间终于到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寂寞不舍,紧张到说不出话,阿刹则是高声对我说「那么,我们走啦。」他用紫罗兰色的温柔眼眸凝视着我,非常微幅、非常自然地笑了笑,在简单挥了挥手后,头也不回地迈步前行……
他肯定已经查觉到,我想笑着送他们离开。甚至知道若是回头的话,就会看到正在哭泣的我……
我对着已经看不见身影的他轻声嘀咕:「路上小心。」
没错,因为我们不必说「再见」……
「杜丽大人,我会陪在你身边,所以你不会寂寞喔!」
库卡这么说来安慰我,我对她笑了笑后,再度……把视线转往他离去的方向,接着轻轻闭起双眼。
「没错。」
我是为了自己犯下的罪行而待在这里赎罪。我将这件事,重新铭刻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