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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五章

之后这几天,我住进了洛詹特中央医院。

住院生活很无聊,但分局传来的邮件内容让我十分开心。

首先是车子被曼提柯尔砸烂的包特还活著。虽然他也得住院一段时间,但性命似乎没什么大碍。

另外我和爱露密思保护庳薇妮的功绩得到肯定,上头要颁给我们黄铜圆环章。尽管顾虑到这次加入社会的机密性让颁奖仪式必须延期,但先发下来的奖金不但够还清休旅车剩余的贷款,多出来的部分甚至能买部新车。

唉,实在是太好了。虽说当时情况危急,但驾驶的毕竟是爱露密思,车子又是在任务中报销,保险金会不会下来还很难讲。

可是,没有人来探望实在让我有点——不,相当寂寞。待在单人病房更让寂寞倍增。

……由于爱露密思的治疗已让大部分伤势痊愈,因此我的状况不算严重,连探病的必要也没有,这点我很清楚。不过,这让我觉得该重新检讨一下自己在职场的人际关系。

住院第三天,寂寞达到了极限,于是我决定强行出院。

我脱下睡衣,穿上牛仔裤。而就在我伸手拿T恤时,病房内打开的电视播出一则引起我注意的新闻。

『以下是三天前洛詹特那桩失控案件的后续报导。洛詹特市警表示,他们从那名遭警官射杀的曼提柯尔——通缉犯刚姆遗体内验出大量毒品。因此市警判断这是嫌犯神智不清所致的冲动型犯罪,正在追查毒品的入手管——』

「什么……!」

冲动?曼提柯尔的袭击完全是计画下的产物。

而且新闻完全没提到雷尔德他们制住的那些百货公司狼人,说穿了就连「调停局」这几个字都没出现。

这种新闻操作不是调停局的手法。这简直就像——

「唉呀,已经要出院了吗?」

爱露密思从浑身僵硬的我背后走进房内。我指著电视,质问这个不但没敲门还连个慰劳品都没带的无礼家伙。

「爱露密思,这怎么回事?」

「哪有怎么回事,就这么回事啰。」

她摇摇头,将倦意转为叹息。

「这个剧本是情报总局写的。」

「为什么又扯上情报总局?这种事我们处理就行了吧?」

「前提是我们能出手。现在分局完全停摆啰。」

爱露密思拉了张附近的钢管椅坐下。

「前几天那场袭击让我们这里背上了情报外流的嫌疑,目前正在进行内部调查。调查结束之前,所有的负责案件都被分给其他机关处理了。」

「真的假的……啊,原来如此。」

虽然不想怀疑同伴,但我切身感受到了袭击的计画性,无法简单否定这种可能。

「难怪没有人来探病,毕竟不是这种时候嘛。」

「顺带一提,虽然我跟你一样阻止了袭击所以排除在外,但我可没打算来探望你。今天会跑这一趟,只是因为上头交代我来向你报告而已。」

「喂,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啊?你是来吵架的吗?」

海因·奥格特遇害似乎也跟情报外流脱不了关系。

这次的案件跟人类至上主义有什么关系吗?还是说,单纯只是分局里有蠢货为了钱把情报卖给罪犯?

但我突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因此抬起头询问。

「我说啊,那库薇妮怎么办?她的安危也要交给别人吗?」

「抓到重点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

该不会连加入社会的案子都要冻结吧?爱露密思摇头否定了我的不安。

「放心,库薇妮还在洛詹特。上头要她跟林德兰先生对这次的袭击保持沉默,避免对加入社会造成影响。」

听到这句话让我松了口气。

不过,爱露密思的表情离安心还远得很。

「但她与林德兰先生的安全被列入国防省——克里亚特国军的管辖范围。从今天十八时起,她的护卫工作将交由军方负责。」

虽然不甘心,然而这应该是最能保障库薇妮安全的办法吧。

尽管不晓得情报总局在要什么蠢,但就这个状况来看,一般都会认为曼提柯尔受雇于某个组织。最糟糕的情况下,甚至有可能是赫克特在搞破坏。

跟我们的戒护相比,交给专业人士应该安全得多吧。

「报告到此为止。」

爱露密思简单作结,随即站起身来。

「解析结果差不多该出来了,我去确认一下。之后会拿去跟各DNA资料库比对,不过你还是别抱什么期待吧。」

「解析?」

「之前拜托联邦警察的玩意儿啦,那是你要我做的吧?」

绿色的眼睛一瞪之下,我连忙翻找记忆。

「喔,那个啊。杀害海因那家伙的DNA是吧?我当然还记得。当然。」

由于我们是私下调查,所以那边似乎还在继续。而爱露密思虽然挂著笑容,表情却显得非常不悦。

「你也是,既然好了就快点出院。林德兰先生似乎要向你道谢。」

于是爱露密思离开了病房。

正好,跟林德兰见面说不定能问他库薇妮状况如何。

更何况,差不多也该确认一下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流血了。

我穿上一直握在手里的T恤,迅速整理起私人物品。

林德兰指定的见面地点,就是初次见面的市政府交谊厅。

通过两名军人把守的交谊厅入口后,便看见林德兰以笑容迎接我。

「您平安无事实在太好了。另外关于公主殿下约事,我在此也代表【龙羽之里】表达感谢之意。」

「不不不,毕竟那是我们的工作。」

「两位的活跃我都听公主殿下说了。面对要求交出公主殿下的魔物,您虽然身负重伤依旧勇敢地战斗。」

握手并打完招呼后,林德兰便领著我到房间边缘的接待席。途中我以带点玩笑性质的眼神看向中央大桌。

「请放心,今天殿下不会从那里跳出来。」

「真遗憾,我已经准备好要避开了呢。」

我与微笑的林德兰隔著桌子坐下时,想起了后脑勺的痛楚,紧接著又想起留在左手上的余温。

「库薇妮的状况如何?」

「很有精神唷。她很担心莱尔先生您,甚至因为吵著要见您而咬了护卫一口。不过知道您没事以后,她就冷静下来了。」

我可以轻易想像出那个画面,不禁露出微笑。

「但她似乎冷静过了头,最近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呢。」

「所谓的心灵创伤吗?」

尽管我很担心,不过林德兰只是轻笑一声。

「没问题的。每当公主殿下开始思考某件事,她就会整天发呆。夫人去世的时候,她也是这样。」

虽然不晓得哪里没问题,但既然从小陪在库薇妮身边的他这么说,那应该不要紧吧。

我还想听更多库薇妮的事,但在这之前还有些话非说不可。

我端正姿势,向林德兰深深低下头。

「……非常抱歉。这回调停局的判断过于轻率,让她暴露于危险之中。」

「没这回事,贵局已经尽最大的力量了。」

「即使如此,还是得投注更多心力在护卫上。考虑到这次加入社会的重要性,应该派出两倍以上的护卫。」

我拾起头来,表情十足是个为自身过失感到沮丧的公务员——才怪,我现在八成笑得像个恶作剧的小孩吧。

「如果考虑到【龙羽之里】的白金矿就应该这么做。」

看来是猜中了。

林德兰盯著我的脸。

「……这件事,应该只有克里亚特高层以及潘德拉冈财阀知道才对呀。」

接著老人一副困扰的样子摸著白发。

「是公主殿下说的吗?我明明一再叮嘱她要保密的。」

「她什么也没说,是我擅自推测的。虽然也可能是银矿之类的其他资源,但前几天迎接您的车属于能源省,克里亚特又在这种时候急著促成加入社会,两相对照之下,除了白金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可能。」

林德兰彷佛被小孩摆了一道似地,轻敲自己的额头露出苦笑。

「根据调查,我们那里地下蕴藏的白金量,换算成克里亚特的年消费量似乎相当于四十年份。过去的当家,或许就是晓得这点才建立起现在的【龙羽之里】也说不定。」

克里亚特甘冒危险也要取得的东西,正是支撑现代魔法技术的资源——白金矿脉。

克里亚特这么急著促成加入社会的理由也清楚了。想必是打算拿加入社会当藉口,将位于国境缓冲地带的【龙羽之里】当成国土采矿。

克里亚特消耗的白金一半仰赖进口,大宗进口对象之一的立丹国又偏向敌对的赫克特。如今立丹国作势要对白金的出口设限,因此克里亚特无论如何都会想取得【龙羽之里】的白金吧。

「有价值的东西会带来利益与风险,对吧。如果白金矿的存在突然公诸于世,各国之间很可能爆发一场以【龙羽之里】为中心的战争。」

「正是如此。里民们还不知道白金矿的存在,要是没有半点准备就告诉他们,多半会出现想引发战争的人吧。」

「……【龙羽之里】的居民们就那么憎恨人魔社会吗?」

「嗯,非常遗憾。」

此时,林德兰犹豫了一瞬间。

「过去的我,大概也会有同样的想法吧。」

眼前看似温柔的老人以严厉的声音说道:

「聚集来此的流民,都希望能以魔物的身分活下去。然而这种生活方式与时代不合,因此他们要不是遭到人魔社会排斥,就是自己选择脱离。从他们的角度看,人魔社会是种违反自然法则的恶行唷。」

「所谓的自然法则是指——」

「魔物的本能。」

我脑中窜过一道令人不快的电流。

「本能吗?我想起了亚美提雅战争的奴艾曼呢。」

我内心的不悦不慎混进了话音中,但林德兰似乎没注意到。他仰望著天花板,彷佛在缅怀过去。

「【本能派】的奴艾曼。那家伙烧尽友军的焚风,如今依旧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老人无意的一句话,令我大为吃惊。

「……难不成您参加过那支抓住奴艾曼的特种部队【地生人】?」

「嗯,我曾是其中之一。」

昔日的英雄并未夸耀过去的英勇,而将细微的伤痛镶在微笑里。

在潘德拉冈财阀协助下组成的龙族部队【地生人】,是当年亚美提雅战争的王牌。

这场战争发生在三十五年前,当时我还没出生,但我想像得到他痛苦的理由。

发生在北方大陆的亚美提雅战争,对联合国与克里亚特而言是个失败。

起源要追溯到四十年前。激进的魔物政权亚美提雅,被发现包庇在联合国加盟国内进行恐布活动的【本能派】。亚美提雅无视他国引渡【本能派】的要求,因此联合国组成了以克里亚特军为中心的多国联军,高举维护和平的大旗展开军事行动。

起先大家以为这场战争会在一年内结束,但【本能派】与亚美提雅军以市民当盾牌进行游击战,使得多国联军无法应付,战局僵持不下。

战火更烧到同为魔物支配体制的周边国家,让北方大陆问题陷入泥沼。

五年后虽然成功逮捕奴艾曼,但北方大陆的混乱已无法平息,多国联军不得不撤退。

亚美提雅战争引爆的北方大陆混乱一直持续到今天,还吸收了世界各地的黑市资源让冲突愈演愈烈。

这都是联合国与克里亚特太过轻率所招致的地狱。

「你之所以离开克里亚特,是因为亚美提雅战争吗?」

「这场战争只为了满足克里亚特愚蠢的自尊心与钱包,却夺走我许多东西。我失去了同甘共苦的伙伴们、失去了在当地结识的难民朋友,甚至失去了比性命更珍贵的东西。」

「……于是您背离了克里亚特,流浪到当时与人魔社会敌对的【龙羽之里】——为了向克里亚特复仇。」

克里亚特为了对联合国强调自身的领导地位而带头打这场仗。而这场仗不但失败,还因为自身过失让北方大陆陷入混沌。

看著眼前被迫为这种蠢战争流血的英雄,我实在无法责备他。

「然而理应替您提供复仇环埦的雷欧亚姆,却为了库薇妮而转换方针加入社会……您能接受这种事吗?」

即使如此,我还是提出了质疑。因为这名老人必定会提供我所期待的答案。

片刻后打破沉默的老人声音,显得无比温柔。

「有些事情我很清楚。不管是愤怒、过去,还是本能,一旦有了要守护的东西,全都能简单地克服。这是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丰功伟业。所以魔候们背叛了【黑蛇】,人魔社会变得繁荣。」

我们同时笑了。这是个嘲弄世上一切困难,并打算轻松地跨越它们的笑容。

接著守门的军人前来告知时间已到,我俩再度握手。

「下次见面彼此应该都是克里亚特国民了吧,请替我问候库薇妮。」

「近期内替您安排跟公主见面的机会吧。公主殿下需要您的话语。」

「好的,那就麻烦您了。」

我目送老人离去的背影,想起一个忘了提出的疑问。

先前林德兰说的「诅咒」是指什么呢?

我本来想追过去问,最后还是作罢。

如果有必要,他应该会主动告诉我吧。

在最近的公车站牌下车后,我踏上回家的路。

海因暗杀、调停局内部调查,以及库薇妮的事。问题堆积如山,但老天爷应该会允许我今晚过得悠闲一点吧?

我所住的艾米尔街,是个远离观光景点和市中心的脏乱地区。窄路两旁的楼房与租赁公寓全都相当老旧,充满了日常生活的声音。白于几条街外就是黑社会管辖的风化区,所以治安也不怎么好。

只要是大都市就会有这种地方存在,洛詹特也一样。当然住过就会晓得其实也不坏。

弯过满地垃圾的转角,就能看见数天不见的自家。

我家相当有特色,它本来是个能停六辆车的大型车库,现在则改装成了——嗯,车库。

这里本来是汽车维修中心,不过店家倒闭后无人闻问,于是我去年买了下来。由于空调与电路设备的拆卸费用似乎也不可小觑,所以我心怀感激地直接使用前人遗赠。虽然没有厨房那种好东西,不过有淋浴间跟厕所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原先想过用下次的勤勉奖金搬家,但花钱改装这里也不坏。

……反正我短期内没有成家的打算,也没有对象。

这么一想突然让人倍感寂寞。我踏著沉重的步伐走向自家,手机却在牛仔裤口袋里响了起来。我掏出手机一看,发现是雷尔德打来的。

「雷尔德吗?你打来得正是时候,要不要去喝——」

『你在鬼扯什么啊!现在不是这个时候!』

满是焦躁的吼声重击我的鼓膜,于是我让手机远离耳朵。

「怎样啦,出了什么事吗?」

『什么出了什么事!不见了啦!』

「什么不见啦?」

『小姑娘啊!库薇妮从藏身处消失了!』

瞬间,我松懈的脑袋切回清醒状态。

「喂,你在说什么啊!护卫是由军方负责吧,为什么会这样!」

『那是我的台词!四十分钟前护卫交接时,她突然不见了!』

「你、你们的戒备也太松了吧!那孩子才刚遭到坏人袭击耶!」

『没人想到护卫对象会自己跑出去啊!』

「啥?你说她自己跑掉?」

『是啊,监视摄影机好像有录下来,她是自己离开藏身处的。目前军方正在搜索。』

那个龙女孩在想什么啊!

我加快返家的脚步,同时也让脑中思绪狂奔。

身上没钱的她不可能利用大众运输工具,但考虑到龙的体能,四十分钟能跑的范围已经够大了。

「有下令市警搜索吗?」

『卡在这次加入社会的机密性上,许可还没下来。而正在接受内部调查的我们也不能以组织的立场进行搜索。』

「准备完毕后我也加入搜索,有什么事就联络我。」

我收起手机,打算开启自家的铁卷门——

「啊,笨蛋!我这个笨蛋!我现在根本没车啊!」

这时我才想起爱车已毁,不禁抱住自己思虑不周的脑袋咒骂起来。

我咽下令人想吐的焦虑,打量周围。这种时候,只能向民间人士徵车,或是找辆违规停靠的车用更违反规定的手段接收。

然而彷佛上天要劝谏我的冲动一般,我家对面正好停了一辆计程车。后座虽然有乘客,不过哪管得了这么多啊!

我立刻贴上去,并且对满脸惊讶的司机亮出识别证。

「调停局!我要徵用这辆车!」

「咦?怎么这样,这也太突——」

「这关系到小孩的性命啊!」

我对慌乱的司机这么说完,随即转向后座乘客。

「你也是,抱歉得请你下车。事态紧……急?」

当前状况分秒必争,我的口气却软了下来。

浑身僵硬的我,不由得盯著后座乘客看。

盯著那个留著一头火红长发的少女。

对方一看见我便猛眨眼睛,然后露出松口气的笑容。

「嗨,莱尔!三天不见了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

「嗯?瞧,之前你给我的住址。我拿给这个人看以后,他就把我载过来了。」

库薇妮边说边掏口袋,亮出那张纸条。

这张皱巴巴的玩意儿,正是那天我在百货公司给她的住址。

「唉呀~看见没人在家我还想该怎么办呢,在这里等果然没错!话说回来,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看起来跟其他屋子不太一样,所以——莱尔?」

还没听到最后,我整个人就贴著计程车坐倒在地。

我既没生气也没感到安心,只有满满的疲倦。

即使如此,我依旧用沉重的动作拿出手机,拨电话给雷尔德。

「……雷尔德,我找到库薇妮了。在我家。」

『啊?这怎么回事啊?』

我连回「我才想知道」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叹息。

「呃~你认识这位小姑娘吗?她说只要在这里等就会有人来替她付车钱。」

忠于工作的司机毫不客气地追击,令我长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不是什么意外啦。移动手段?计程车啦,计程车!」

我一边将冰箱的柳橙汁与啤酒瓶夹在指缝间拿出来,一边用左手将手机抵在耳边。

「唉,为什么会花这么多时间啊……嗯,我知道啦。动作快喔。真是的。」

我用脚关上冰箱门,顺便切掉跟军方的通话。

回头一看,眼前就是宽敞但压倒性缺乏生活感的我家。周围的墙壁水泥外露,中央有两张夹著玻璃桌摆放的沙发,其他就只剩墙边的枪盒与几件小家具,连张床都没有。

……当然,我先前从没带任何女人来过这里。

第一位有此殊荣的女性,正安静地坐在兼当床用的沙发上。

「他们说一小时后就会来。分局跟军方的联系还是一样糟呢——拿去。」

「嗯,谢谢。」

我把果汁瓶丢给库薇妮,自己也打开啤酒坐到对面沙发上。我让冰凉的啤酒滋润喉咙,一只手放在椅背上。

「真是的,明明不久前才遇袭却擅自往外跑,这样很危险耶?现在林德兰老爷子说不定已经担心得昏过去啰。」

「唔,抱歉——嘿咻。」

桌上明明有开瓶器,库薇妮却用指甲撬开瓶盖。该说真不愧是龙爪吗,连人化状态都这么有威力。

库薇妮喝了一口果汁,接著抬眼送来批判的目光。

「不过,是莱尔你自己说的吧?你说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来。」

听到这句话,谁还有办法生气呢?原先准备讲上整整一小时的说教内容,这下子一口气全没了,我只能举起啤酒瓶和右手表示投降。

「嗯,说的也是。所以呢,怎么了吗?」

库薇妮长长的睫毛,在那对碧眼上留下了影子。

一阵足以听见彼此呼吸的安静包围我们。

这微妙的距离与寂静,就像在空隙中填满了沙一样。

「莱尔,你很强呢。」

「啊?」

在实勤部里我的战斗力算是相当弱……对于这鲜少听到的赞赏,不自在的感觉要比喜悦来得多。

「这个嘛,这次的战斗算是运气好。一来爱露密思在场,二来装备也相当强大。」

「可是,你真的很厉害耶。尽管一再地受伤、一再地被打飞、一再地流血,彷佛随时都会丧命,却一直跟那种魔物战斗……明明只是个人类……」

稚嫩的声音压得愈来愈低。

「你勇于面对战斗,一点也不害怕。人类很弱小。弱小的人类应该会畏惧、逃跑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能战斗?为什么能这么坚强?」

库薇妮瞪著我。她的脸上浮现会让人以为自己眼花的愤怒。

她就像作品遭人涂鸦的艺术家一样,气得浑身颤抖。

「人类很弱小。本公主是龙。明明是龙,为什么那时——」

我明白库薇妮愤怒的理由了。

此刻,她心中的世界观——用来保护自己的世界观——大概正在崩溃吧。

龙注定孤高,公主则会受到命运摆布。正因为如此相信,她才能忍耐孤独与不讲理走到今天。也才能在曼提柯尔要求交出她时,选择自己走出去。

对她而言,龙必须是龙,人类必须是人类。

可是,这些遭到了否定。

因为我身为人类却奋战不懈,因为自己面对敌人却无法以龙的身分战斗。

保护她的世界观,就是这么地不成熟。

我喝乾啤酒,将空瓶摆在桌上。

接著我从吊在胸前的识别证里取出那张照片,交给库薇妮。

「看看这张照片。那个看起来很聪明的金发男孩就是我。」

「咦?」

库薇妮大概没跟上话题的跳跃吧。她发出疑问的声音,但依旧老实地看向照片。

「……旁边银色头发的是谁?」

「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威尔弗利特。」

此话一出,库薇妮就以怨恨的眼神责备我。

看样子,龙的眼睛就算是照片也看得出差别。我笑著摇头。

「真的。威尔弗利特,安格雷的的确确是我哥——只不过他是魔物。」

「在这个世界,魔物与人类没办法生孩子。照理说人类跟魔物不可能是兄弟。」

「威尔呢,是外部魔物的孤儿。他的双亲因病去世,在故乡加入社会前,我的父母先一步收养了他。」

「外部魔物的……孤儿。」

「从那张脸很难想像他有这么不幸的遭遇吧?威尔直到最后都是那个样子唷。」

「最后」这个词似乎让库薇妮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小心翼翼地将照片还给我。

真的,每次看见那张脸都让人不爽。

实际上,威尔就是这样的哥哥。

他有够过分。明明是个魔物却老跟我这个人类混在一起,拖著我在狼和熊出没的山野跑来跑去。被那家伙害得受重伤的次数,就连我本人都记不清楚。每次我忍不住吐苦水,他就会无奈地说「你这家伙真;是无趣」。

「……我以前住的地方经常遭受外部魔物危害,相当排斥魔物,所以镇上其他人看威尔的眼神总是充满恶意。但那家伙从没对这种环境发怒或哭泣,只是冷笑一声带过。」

库薇妮沉默不语,静静地听我说话。

「有一次,我问威尔为什么撑得下去。然后那家伙笑著这么回答:『我要成为拯救老家的英雄。一个要成为英雄的男子汉,哪会输给这种微不足道的障碍啊』。怎样?他是个笨蛋对吧?」

「他说『拯救老家』是什么意思?」

「那家伙的故乡,当时即将遭到克里亚特排除。他打算阻止这件事,让故乡和平地加入社会。」

威尔的故乡【涌泉妖精乡】没有【龙羽之里】那么优秀的地理条件,武力也比较弱小。真要说他们有什么的话,就是对于人魔社会的不信任。

「不只是这样。威尔是真的打算拯救世界。而一天到晚被他拖著跑的我,也被迫发誓要创造这样的未来。真是个会给人找麻烦的老哥啊。」

带著些许酒气的吐息,从我的口中逸出。

威尔没等到那样的未来,就跟著成为恐怖活动目标的【涌泉妖精乡】消失在火海里。

只剩扛著梦想被留下来的可怜弟弟。

「……我在调停局看见威尔的梦想,所以进了军官学校。不过那里毕竟是军校,魔物学生个个都很厉害。体力方面的训练我不可能是对手,成绩也总是赢不了那些魔物学生。」

当时的训练非常严苛,我到现在还能清楚地回忆那艰辛的滋味。然而魔物学生们全都能轻松过关,并且若无其事地追过趴在地上挣扎的我。

「只有成绩优秀的学生才能进调停局。可是体力方面的成绩只会被魔物学生们远远拋在后头。周围的人类同学,一个个都说自己敌不过魔物而死了这条心。」

「这是当然的吧?就算是跟我比腕力,莱尔你也不可能赢。」

「……身为男孩子是很想全力否认这件事,不过呢,我大概用双手也赢不了吧。」

仔细想想,这就是典型的青春期人类男性吧。起初不愿意承认人类与魔物根本上的力量差距,发愤努力。最后察觉彼此之间无法弥补的差距,黯然放弃。

自己是无力的人类,绝对敌不过魔物。

只不过有威尔这个哥哥在,让我的认知比其他小孩早一步到达这里。

「后来某一天,提卡姆西为了说明会来学校,然后他乾脆地对我说——以我目前的名次进不了调停局。尽管我的成绩在同期人类中已经是顶尖了。」

「是指体力上赢不了魔物吗?根本不可能赢嘛。」

库薇妮的否定让我笑了。因为她的表情和口气,就跟听见威尔说「真无趣」时的我一模一样。

「可是,提卡姆西说的没错,这种事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魔物罪犯会因为是人类就手下留情吗?」

这简单的一句话,令库薇妮沉默不语。

「所以我拚了命训练。我试图将与魔物无缘的魔具技术锻炼到极致,回过神来时已经当上了代表选手。而即使是成为调停局员的现在,我依旧为了不要输给同事与罪犯而持续锻炼自己。」

我顿了一下,将无情但隐瞒也没用的真相告诉少女。

「没错。当实际层面的问题摆在眼前时,什么种族差异都没意义,这个人魔社会不允许我们把问题都推给人类与生俱来的弱点。『种族』这个字眼,既不能当成软弱的藉口,也无法成为保护你的盾牌。」

她忍人怜爱的嘴唇因为愤怒而颤抖。

我这番话直接从正面打穿库薇妮的世界观。

「既、既然如此……」

那对蓝眼中含著愤怒与泪水。经过好几次的失败后,少女总算大叫出声。

「既然如此,我到底该怎么忍耐才好!被迫离阔故乡,从出生就遭到故乡的人们怨恨,还因为自己也不晓得的理由陷入生命危险,我到底该怎么忍耐这样的现实!」

果汁瓶在库薇妮的双手中粉碎。尽管手跟衣服都弄湿了,她依旧继续喊道:

「莱尔你根本不懂!那是母亲大人临终前说的!她说我是龙,所以不管什么事都要忍下来!所以就算母亲大人死了,就算见不到父亲大人和林德兰,就算孤伶伶一个人!我还是忍住了!因为本公主是孤高的龙,所以……」

烈焰般的吶喊撑不了多久,很快就没力了。

库薇妮自己应该也晓得这话说不通才对。无法以龙族身分与敌人战斗的她,已经亲手用自己的懦弱否定了保护自己的逻辑。

她不是名为龙的强大存在,而是个名叫库薇妮的十三岁孩子。

「这个嘛,我并不晓得令堂抱著怎样的心情留下这些话。」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向墙边的架子。

「但我知道,忍耐跟放弃是两回事。」

「但是、但是……我不懂。我到底……该怎么认同现在的自己?」

「根本没有认同的必要。」

我在低著头的库薇妮身旁坐下,以毛巾擦拭她的小手。然后,我将手放在她的头上。

「包围你的一切全都错了。那些折磨你的承诺与环境错了。因此你必须面对它们、跟它们战斗,纠正这一切。」

「战斗……?」

原先的光彩回到那对蓝眼睛里,但立刻又躲进不高兴的阴影下。

「那是因为与你无关,你才讲得出这种话。」

尽管库薇妮哭著表示不满,却没有从我的手底下逃开。

「为了对社会复仇而憎恨我的故乡人民,跟克里亚特定下的『不能回家乡』这项契约,还有软弱的自己。这些东西到底该怎么改变才好?这种事根本办不到嘛!」

在我的手掌下方,库薇妮以含泪的眼睛恨恨地仰望著我。

「现在可能还不行吧。试著在这个国家好好地学习、好好地玩、好好地思考。这么一来情况又会不一样啰。」

「可是……可是,如果还是做不到呢?」

「『做不到』可是很难判断的唷?不过嘛,如果拚了命努力,直到你变成了老太婆还是碰不到边的话,大概可以说『做不到』吧……但跟一开始便归咎于出身而什么也不做相比,努力过会比较容易让自己释怀。应该吧。」

「莱尔,你真是个随便的家伙耶——哇!」

我将嘟起嘴闹别扭的小孩搂进怀中,封住后面的反驳。

「放心。如果你决定与出身带来的那些荒谬对抗,有调停局在。只要你盼望人类与魔物和平共存,我们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片刻的沉默后,胸前传来朦胧的回应。

「……你会待在我身边吗?真的吗?」

「嗯,我会。」

库薇妮的小脸在我怀里磨蹭,用我的衬衫擦眼泪。

「我害怕孤单,害怕家乡人们的眼神。当母亲大人去世,确定非得离开父亲大人与林德兰生活不可时,我真的好害怕。」

「我想也是。」

「要去曼提柯尔那边时,我的脚在发抖。」

「我也吓得半死。」

「你们伸出援手时,我好开心……真的很开心。」

寂静的夜里,响起了朦胧的呜咽。一会儿后,呜咽变得有如刚出世的婴儿的号泣般响亮。

不,或许真是新生儿的哭声也说不定。

她的心长年封闭在黑暗中,为了忍受孤独甚至欺骗自己,如今终于重获新生。

少女毫无防备地、毫无责任地哭个不停。

我和库薇妮走在艾米尔街上。这条处处裂痕、垃圾满地的窄路看不见其他人影。

尽管这是条入夜就会变得阴暗危险的街,今晚却有股歌剧舞台似的气氛。

想必是多亏了在我眼前边走边转著圈的少女吧。

运动鞋踩踏地面的声音十分轻巧,幽暗中舞动的红发像火焰一样美丽。

「军方也真是的,到我家前面迎接不就好了,大半夜的还让小孩在外面跑。」

「我可不在意喔,因为跟你待在一起的时间稍微增加了嘛。」

库薇妮转过头来,以泛红的眼睛与鼻子绽放开朗的笑餍。

算了,军用车辆或高价公务车开进这种地方,的确会引来一些麻烦的家伙。我耸耸肩,走到库薇妮身旁。

正当我右手拿著手机确认军方指定的集合地点时,库薇妮突然抱住了我的右臂,害我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

「喂,很危险耶。一来这样不好走路,二来要是人家报案我很难解释。」

「不好走路也没关系呀。」

她轻笑著闭上眼睛。

「莱尔,之后我会怎么样呢?」

「不安吗?l

「不会。只是有些事我以前连想都没想过,现在却非常在意。」

少女仰望著遭大楼遮住的狭小夜空,思绪彷佛已飞往遥远的星辰。

「大概是因为有了许多想做的事吧。」

先前那种认命感已从库薇妮身上消失,现在的她是个眼前有无限选择的雀跃孩子。

然后库薇妮头顶著我的右臂,倚在我身上说道:

「……而且,我明白我并不孤单。」

「是啊。不管你到了哪里、遇上什么问题都无妨,有事随时来找我们。」

「嗯,谢谢。」

藏在云里的月光与闪烁不定的路灯,从背后照耀著我们。脚边的道路上,隐约能看见人类与魔物的影子亲密地贴在一起。

往后库薇妮应该会过得很辛苦吧。但她再也不会放弃。因为她已经有了远大的目标——不是身为龙的目标,而是身为库薇妮的目标。

就算是这样,终究会遇到某些无法单靠力量与心志解决的问题。

到时候有我们在。她并不孤单。

弯过转角后,总算在一条死巷看见我们的目的地。

那是个三边围绕著租赁公寓的停车场。它本来似乎是邻近大楼的停车场,但现在连一辆车都看不见,只有一堆大型垃圾。

没错,连一辆车都看不见。

在令人不安的月光之中,只有一名高大的老人伫立该处。

「喔喔,林德兰!」

库薇妮离开我身边,奔向老人并抱住他的腰。林德兰则慈祥地抚摸著少女的头。

「您让我好担心啊,公主殿下。」

「啊,抱歉,因为有些重要的事。」

我原以为老人会责骂库薇妮,但他表情十分平静,面对我的时候眼神也相当和蔼。

「似乎又替莱尔先生您添麻烦了呢。」

「没什么……您是来接库薇妮的吗?军方的人呢?」

我也走向林德兰——然而隐约有种突兀感落在心头。

「我拜托军方让我一个人过来。」

幽暗中老人笑容可掬的样子,让我有种强烈的似曾相识感。

……这怎么回事?

难道区区一瓶啤酒就让我醉了吗?不听话的双脚在砂砾上踩出声响后停住。

停在林德兰刚好碰不到我的位置。

这里明明是没人的停车场,却让我有种站在绞刑台上的错觉。

彷佛自己身在悲剧的终点一般。

笑容可掬的老人与混乱的我。双方视线交错,在场只有库薇妮一个人显得很开心。

「林德兰,我下定决心啰。我有结论了!」

「唉呀,您看起来非常高兴呢。」

细微的振动窜过右手,令我紧绷的背部抖了一下。我低头一看,手里握著的手机显示爱露密思来电。

「……容我失陪一下。」

我向林德兰说一声,随即像要甩开未成形的疑念般转身接电话。

「怎么了,爱露密思?」

『莱尔!』

急切的叫声重击我的鼓膜。

『听好!那些家伙也有监视这里!他们马上就会把我抓起来!』

「抓你?喂,这到底——」

『乖乖听我说完!』

爱露密思应该待在联邦警察的分析部才对,谁要抓她?

『解析结果出来了。接著我们立刻在军方的资料库中发现目标。那些家伙追踪——不,藏匿的海因命案犯人,是个应该在二十九年前就已经死亡的军人!』

一股彷佛跌落万丈深渊般的恐惧闪过。

不可能。但眼前的状况和爱露密思的焦虑,在我脑中逐渐构成了最糟的预测。

接著爱露密思喊出了我所预料的内容。

『那个男的是【地生人】的队长——利格伯恩·亚伯,他是龙!』

我顺从求生本能,转过身子并后跳与敌人拉开距离。

剎那间,冲击窜过我的右臂,灼热感随之扩散。血雾与脱手的行动电话飞上半空,另一边则有五道亮晃晃的利刃。

我在溅血的同时顺势在地上往后一滚,争取更多的间距。

伤口很深。然而浑身僵硬的我无法按住手臂的伤止血,也没办法摆出战斗架势。

「嗯,直觉果然很不错。看来你能宰掉曼提柯尔并非偶然。」

林德兰以评论商品般的眼神盯著自己的右手。

那只长出短刀般兽爪还染有我鲜血的右手。

这是我第二次被那只爪子划出伤口。

混乱掐住我的喉咙,令我出不了声。但看见红发少女无力地瘫在林德兰怀中那一刻,我终于能够发出声音。

「库薇妮!」

「安心吧,她还没死。公主殿下还有她的任务。」

林德兰踩烂地上的手机,脸上已看不见半点感情。

为什么身为外部魔物聚落使者的他要暗杀海因?

为什么身为监督的他要打昏库薇妮?

我只知道,他打算杀了我。

但我明明晓得这点,身体却动弹不得。

林德兰对我举起的右手上出现魔法反应。沙尘随风卷起,烈焰逐渐集中——那是我在医院地下停车场见到的火焰攻击魔法。

「这次不会落空。没时间了,我已经做出选择。为了达到目的,我要在这里杀掉你。」

没有半分犹豫的话语出口,魔法也已完成。

而我将在无能为力的状况下被烧成灰烬。

就在对方下手的前一刻——脚步声响起,某人出现在单膝跪地的我身旁。

「动手杀人也未免闹得太大了点吧?」

千钧一发之际踩著轻松步伐现身的男子,以悠哉的声音这么说道。

我抬起脸,见到一头在魔法狂风中依旧没被吹乱的平顺黑发,以及兴头发同色的墨镜。除此之外,这人选挂著一副显然与场面格格不入的笑容。

「情报总局的……洛伊尔。」

我发出沙哑的呻吟,林德兰则目露凶光。

「……要是不在这里杀掉他,之后会很麻烦吧?」

「杀了他才麻烦唷,毕竟他是调停局员嘛。如果他死在这种地方,调停局会正式开始调查,先前的准备就等于白费工夫了。」

银眼犹豫一会儿后,在停车场肆虐的狂风与烈焰消失了。

「不要忘记,一个人类改变世界的例子多得是。」

「因为一名少女之死而改变世界的例子也一样。」

前方传来的压力令我差点往后倒下。林德兰脸上虽无异状,龙的怒火却让人发自内心感到畏惧。

不过,林德兰随即望向怀中沉眠少女自嘲,收起了怒意。

「那么,这个人就交给你收拾。我还得完成运送祭品的任务。」

啪沙一声,林德兰背上张开一对墙壁。

这足以遮住后头大楼的辽阔鲜红,正是魔物之王的外套——龙翼。

「慢著!」

不能再发呆了。对方抱著库薇妮所以不能开枪,于是我边将魔力灌进左手的【树龙环】边向前跑去。

但就在距离缩短成一半时,龙翼亮起了复杂的图案。

紧接著龙翼一拍,砂砾与周围的大型垃圾随之打转,有如过上龙卷风一般旋转著飞上半空中。

我也跟著双脚离地,飞向旁边的大楼墙壁。但我并未撞上水泥墙,而是被插入其间的洛伊尔接住了。

「没事吧?」

我连声谢都没说就挣脱了洛伊尔的手,视线宛如要撕裂粉尘似地奔走。

强风扫过的停车场中,已看不见林德兰和库薇妮的身影。

仰头看向夜空,朦胧月色里有个巨大生物的轮廓朝南方飞去。

而那个影子很快便隐没在大楼后方。

「喂……这到底……怎么回事……」

双脚失去力气的我跌坐在地。

方才还在我身旁欢笑的少女,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往我无法触及的混沌黑暗。

「唉呀,不用弹射器居然还有那种瞬间爆发力。虽说科学有很大的进步,但航空战的主角应该还是龙吧。」

洛伊尔以钦佩的口气说著,同时蹲下来确认我的伤势。

「嗯,相当深呢。我立刻安排医院……喔不,请提米斯小姐医治或许比较好。毕竟她也在前往分局的路上——」

「你这家伙!」

我以左手掐住洛伊尔的咽喉,将这家伙按倒在地。接著我骑到他身上,以鲜血淋漓的右手拔出【古罗斯一七】抵著那张悠哉的脸。

「你们这些家伙,明明晓得那个刺客是林德兰却隐瞒不说是吧!」

不对,这并非当务之急。总之得救出库薇妮才行。

「把手机交出来。我要联络调停局……不,联络军方。」

「不太方便耶,情报总局对这种东西的管制很严格。」

「那我就从你的尸体上抢。」

我左手拉动滑套,在他眼前将子弹上膛。

无论怎样的魔物,在人化状态时让子弹穿过眼窝射进脑袋都会形成致命伤。

而我下手不会犹豫。洛伊尔勾结林德兰,而林德兰抓走了库薇妮,代表洛伊尔跟曼提柯尔他们也有关系。

那天的强力通讯干扰,是情报总局才办得到的粗暴伎俩。

「请冷静一点。如果我们是敌人,就代表洛詹特基地的军队也是同伙,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你、你是说保卫国家的组织……要抓库薇妮?」

理应完全固定住的准心偏了。但洛伊尔并未利用我露出来的决定性破绽,只是悠然地露出微笑。

「就是为了国家才要这么做呀。虽然这个计画实在不太可能让司法省接受,所以我们只好用『捏造内奸』这种奇招控制你们的行动了。」

我右臂流出的血顺著【古罗斯一七】枪身滴在洛伊尔脸上。即使如此,洛伊尔仍旧不以为意地说下去:

「当然,林德兰和那个流浪的曼提柯尔并不是为国家著想,只是双方利害一致才联手。没错,是为了利益。」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立刻对扳机施力。

但在击锤动作前,食指却被洛伊尔后续的话拦住了。

「库薇妮小姐还活著。至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我很想测试这话的真伪,但墨镜遮住了洛伊尔的双眼。

「对我们而言,你如果死了会很麻烦。既然如此,就只能把一切说出来让你接受。如何?等治疗完毕后,在你们分局谈谈好吗?」

「开什么玩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都不可能接受吧!」

「不然要怎么办?对方可是连那个奴艾曼都抓得住的龙,不是你单打独斗就能胜周的敌手。就算要救库薇妮小姐,也得先回分局一趟吧?」

我咬住嘴唇,手指再度放上扳机。然而,我没有扣下。

尽管我想施力,食指仍旧被扳机的弹簧给推了回来。

「……库薇妮还活著,对吧?」

听见我咬牙切齿说出的这句话,仍旧倒在地上的洛伊尔看向手表。

「虽然这种话出自情报局员口中可能缺乏真实感……四小时十六分之内能保证她性命无虞。应该够你先听完我的话再判断要不要救她才对。」

「如果你说谎,我就宰了你。」

我吐了口气试著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从洛伊尔身上退开。

虽然很不爽,但这家伙说的没错。就算在这里杀了他,我也只会被同伴追捕而已。跟执法机关为敌救不了库薇妮。

站起身来的洛伊尔以手帕擦拭脸上的血迹,同时松口气地说道:

「年纪轻轻却这么冷静实在不简单。来吧,我的车就在附近。」

洛伊尔先一步走出停车场。

在跟上去之前,我仰头望向夜空。

头上不祥的黑夜,跟那位温柔老人露出的冷酷眼神重合。

我眼前的路就像这片天空,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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