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四幕

这件事,已经有很多人伤过了脑筋。

所以我们姑且先把构想列出来。

从雇人到欧柏克,放流言说黎明枢机恐怕是冒牌货这么迂回的方式,到招揽一批圣职人员过去作神学辩论等,想得到的都想过了。

有做过这种事的人应该一听就知道了,能轻易想到的了不起五个,想到第十个就满身疲惫,二十个时头都开始痛了。

到了纸上列出第三十条,已经是「在马上贴布告说他是假货再冲进去」这种不知道怎么会想出来的东西。

第一天就这样一眨眼过去,第二天,鲁•罗瓦从伊弗那听说了这件事而来露个脸,或者该说是看情况。

毕竟动不动就会一头热的三个人整天挤在一间房里。

「不要太勉强喔。」

鲁•罗瓦替我们开窗,高照的阳光刺得眼睛好痛。

伊弗给我们的三天时间,多半不是能够拖延大教堂组成讨伐队的时间,而是觉得这三个笨蛋顶多只能全力燃烧这么久。

吃不饱睡不好,脑汁已经榨到极限,山穷水尽时,会比较容易接受痛苦的决定。

「伊弗小姐正在和艾修塔特的联络人调查冒牌货背景的样子。她商业知识丰富,知道哪些商行是那位有力人士的掩护,很快就能查出后盾是谁了吧。」

矿不是知道那里有矿脉就能立刻开采。

欧柏克那些棚屋也需要资材才盖得出来。

只要是有人在背后出钱出主意,势必会留下痕迹。

「同时,城里的贵族也觉得就要开打了而做起了准备,我就用稀有的书换点消息过来了。」

鲁•罗瓦一边说,一边在房里勤快地打转,为冒出黑眼圈,在床上角落死盯着纸看的缪里,以及在房间角落抱腿抱头苦思,大概在教廷书库也经常这样的迦南送面包和饮料。

「艾修塔特想直接打笼城战的样子,只要欧柏克受不了了,就会主动投降。」

只要冒牌货灌输的狂热淡去,人民愿意悔过,无论是从教会立场还是统治者立场,都可以张开双手接纳他们。

「伊弗小姐有过同样想法,但这样事情会拖久,给真正要抓的骗徒潜逃的机会。那里感觉会有很多方便人逃跑的遗迹吧?」

从前挖铜矿时,建造了大型的排水沟。

「而且日子一久,恐怕会引来更多人的注意。」

伊弗决心来到这里扮黑脸,为的就是这一点。

即使是大陆这边,也会有思想与黎明枢机共鸣的领主。

要是他们和皮耶罗一样血气方刚,听说神的忠仆有难而派兵到欧柏克救援,事情到底会变成怎样呢。

「三天时间,是伊弗小姐忍耐的极限。」

随时都可能有人跑来欧柏克多管闲事。

伊弗是个善于见机行事的商人,做了决定却无法执行,相信是件很痛苦的事。

更别说配合蠢蛋耍任性原地踏步,可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在最后一步失败了。

「看来伊弗小姐是真的很喜欢寇尔阁下您呢。」

鲁•罗瓦说得很愉快,我却听得很无奈。鲁•罗瓦待人是十分和善,但本业总归是买卖危险书籍的商人,对危险的敏感度比常人高多了。

来我们房间看状况,说不定是因为没有伊弗那么信任我们,怕我们自暴自弃,到欧柏克乱搞一通。

「如果有打听到新消息,我会再来通知各位。」

替我们打理一轮内务后,鲁•罗瓦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房里只剩异样清爽的晨间空气,与满身的疲倦。

「露缇亚小姐的心情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将咬了两口的面包放在桌子上,望着窗外的蓝天说。

「眼看着问题即将解决,自己却无能为力。」

黎明枢机这名字,成长得太大了。

大人物做些琐碎的小事,反而不方便。

无论愿意与否。

相对地,众人期待大人物往正确方向迈进,成为追随者的标的。我想,像过去旅途上那样绞尽脑汁克服危险的事,今后大概很难再有了。

我并不是特别爱冒险,也觉得冒险的事最好能避则避。

这时,我明白了一件事。

缪里在雅肯慌到做傻事,说不定就是旅途即将结束的想法,给了她这样的感伤。

「书上记录了人世的一切……却记录不了现实的一切。」

迦南低声这么说。

「未来寇尔先生还会遭遇重重险阻吧,可是我──」

他拔起生了根似的屁股,有点腼腆地说:

「即使力量微薄,我也一定会留在您身边支持您的。」

我也微笑着捧起他的手道谢。

缪里似乎正瞪着我们啃面包,而迦南放开了手,有些疲倦地垂下肩膀说:

「结果到头来,我只是一只书虫,不善于动脑想主意。我去大教堂书库,看能不能从异端审讯的书查到些什么好了。历史之中,不时会有些意想不到的特赦方式。」

迦南强行扭伸僵硬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坐在走廊椅子上的护卫看到他便露出不敢恭维的脸,然后简单对我们致意,关上了门。

门一关,房里立刻安静下来,窗口传来些许冷清街道的声响。

缪里依然盯着手上的纸,动也不动。

「缪里?」

动作少得以为她睡着了时,只见她身体慢慢倾斜,翻倒在床上。

「这种故事一点都不好玩。」

并对着天花板发牢骚。

「大哥哥就是要解决一切问题,教训所有坏人嘛。」

我不禁莞尔一笑。如果这句话,能跟平时的严格批评加起来除以二就好了。

然后叹口气,坐到缪里身旁。

「还有两天嘛。」

缪里肩膀跳起来,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吧。

多半是以为我会跟她说世事难尽如人意这种大道理。

我对向我窥视的缪里回以微笑,说:

「我也渐渐懂得怎么作一个哥哥了。」

或者说,当一个大人。

不是选择理想或现实,而是坚强一点,两者皆收。

缪里不知是哪里不满意,绷起嘴翻身过来,抓住我的腰。

尾巴冒出来,不高兴地啪啪拍床。

等到不拍了,缪里才开口:

「露缇亚早就知道尖牙利爪没什么用处了吧。」

由于迦南也在,纸上没有这一条,不过缪里当然有这个选项,也实际考虑过单独潜入欧柏克,咬咬冒牌货的屁股,再大显身手一番,让袭来的人清醒。

可是就算身手能让传说中的勇者都看傻眼,问题也八成不会解决。

这种事,缪里自己也明白。

「不是没用处,是要用对地方。」

她大概是觉得我在敷衍,不满地呜咽。

这让我想起纽希拉的事。

「盖温泉旅馆那阵子,罗伦斯先生也像这样安慰过赫萝小姐喔。」

「你说娘?」

「赫萝小姐的爪子在找泉脉上帮了大忙,可是在仔细的工作上就完全帮不上忙了。就连我在用抽水机的时候,她都会怨恨地瞪着我。」

缪里叹口气,又把脸挤到我腰上。尾巴拍床的声音和窗外的喧噪,更凸显房间的安静。

我将手摆在缪里头上,没力气了似的只用嘴角笑。

觉得自己力量帮不了世界的人,绝不只我一个。

手指没入银发之间抓了抓,想与她分享心情。

缪里的尾巴愈动愈慢,最后软趴趴地躺在床上,无力地膨胀缩小。

是睡着了吧。

我抓来床边堆成一团的被子,盖在缪里身上。

看着她疲倦至极的睡脸,想到还要为这种事陪我两天,就觉得很抱歉。

不。这么懂事的想法,反而会让她失望吧。

要是这野丫头哪天突然变得端庄秀气,我也会感到失落。

我一阵苦笑,离开床边。

整理散乱的纸张,一一审视我们绞尽脑汁的构想。

每条都让我们想破了头,但写下来以后才觉得可笑,任谁都想得出来。

翻着翻着,摸缪里的头时澎湃的心情逐渐冷却。

两天后,大教堂就要下令整军,讨伐欧柏克。

相信黎明枢机的人们,会在那片泥地丧命。

就没有好方法了吗。

能让事情不战而终,并使他们接受自己受骗,乞求艾修塔特原谅的方法。

或是某种,能让我在成为黎明枢机之前──不,长大成人之前,相信世间仍有圆满结局的最后寄托。

可是愈往下翻,现实就愈明显。

原本戒律森严的教会逐渐松散堕落,一定也是这个缘故。

然而这样的世上仍有高洁之人存在,就连艾修塔特也为浅虑的可悲人民苦思到最后一刻的样子。

对天花板吐口大气后,我告诉自己这样不对,本来想得到的方法也会想不到了,视线又回到纸上。

大概是一直写到快天亮吧,挤不出点子的烦躁加上爱困,使得缪里愈写愈潦草,想法愈来愈荒唐。

从放火这种与直接开打没两样的恐怖想法,到召集艾修塔特所有野狗,把欧柏克搞得一团乱,只差一步就要变童话故事的都有。

苦笑着翻下去,又看到很夸张的。

「水攻……」

这土地饱受水患之扰,缪里也在大教堂地下墓穴入口的留书窥见了其恐怖。所以认为实际从水灾体会神的怒气以后,人们就会明白自己误信了冒牌货吗。

可是这种事恐怕需要祈雨……这么想时,我发现缪里的留言还有后续。

而且写得格外具体,使我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这是地形状况?」

图画得像是那个没有城门的梦想之城,但文字告诉我那是欧柏克周边。她把欧柏克圈起来,写了「低」,周边写「高」。

北方不远还画了条横线。

这图给了我一个预感。

抬头看看昏睡的缪里后,我找了样东西过来。

就是摊给伊弗看的地图。

写下大型古帝国排水道的艾修塔特周边地图。

我将它与缪里画的图摆在一起比较。

「河流。」

欧柏克北方,有河流过。

而缪里的地图是这样写的。

高。

「……」

缪里才刚说过尖牙利爪的事。

那种力量在现代已经没用处了。

缪里昏昏欲睡,连迦南在都忘了,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的纸上,写了这句话。

──我的爪子,可以在河边挖个洞。

为了引起水灾。

我不禁捂住了嘴。

欧柏克曾是铜矿场,可能是因为屡遭水侵而被迫放弃。后来经过长久岁月,完全埋在了泥土底下。

土地并不是完全平坦,还留有些许往日风貌的事,我在远眺欧柏克时也有注意到。缪里是用她狼的感觉,瞬时看清了大片土地的地势。河边的地形,也大概是在寻找骗徒基地的途中顺道看了一遍。

然后缪里的留言还有后续。

──弄坏家里后山蓄水池的时候,大哥哥气到莫名其妙。大哥哥大笨蛋!

缪里做过数不完的恶作剧,听她提起我才想起来。

最后是这样写的。

──所以把河水泛滥推给挖遗迹的人就行了。

与其他的荒唐计画相比,只有这个具体得特别可恶。

这也是当然的,因为那等于是缪里这野丫头实际经历的放大版。

但我之所以吃惊,不是因为想起当时快昏倒的感觉。

「说不定大教堂那边没想过这个……」

毕竟破开河堤对长年与水患抗战的人来说,是完全免谈吧。

况且还有如何破堤的现实问题在。与其说破开,比较像是在扁平的河岸上挖个大沟。

可是缪里就做得到了吧。即使没贤狼那么大,也是只威武的大狼了。

愈是这样想,就愈觉得这个荒唐的恶作剧,的确适合把欧柏克的人冲醒。

而且人不是常这样说吗。

少打瞌睡,去洗洗脸。

河在北边也正好。

破坏这里的河堤,水会流向南方的欧柏克,再流入西边的海。

人们会向西逃离水灾,那方向正是──

「艾修塔特。」

刹那间,纽希拉的记忆鲜明地复苏。

缪里只为好奇就和其他小孩一起破坏蓄水池,却被卷进汹涌水流之中,最后湿淋淋地带着一身伤,如水鬼般出现在温泉旅馆门口。

我们吓得脸都白了,缪里却终于放心了似的哇哇大哭起来。

对。我想起来那当时我根本就不气。

甚至想起见到她平安无事而抱紧她时那满身的池藻味。

这么说来──

「这么说来……」

艾修塔特会不会也一样?

而且那里是人人都知道水灾有多可怕的泥泞土地。

尽管不道德,我还是想像了那情景。

人群被大水追赶,奔逃求救。

圣职人员们慈悲地收容了他们。

「圣经诗篇第四节……前往希望之地的……故事。」

还有细节要处理。这方法是人为引发水灾,恐怕会造成比交战更坏的结果。

但我想这的确值得检讨。

因为大人想不出这么夸张乱来的计画。

「缪里!」

我呼喊着跑到床边。

抓肩膀摇晃口齿不清的她,硬拉起来。

并对那张臭脸说:

「可以玩你最爱的泥巴了!」

我把纸塞给缪里,她的眼慢慢地睁大。

我们上了马,前往欧柏克。

正确说来,是欧柏克的郊区。马在缪里的驱策下全速疾奔,吓得我直喊慢点也不听,只好紧抱她细细的腰。

大概是寻找骗徒基地时,已经把周围地形全记在脑子里了,缪里在没路的地方确实前进。

最后来到的是艾修塔特北侧河流边的路上。

这条来自东方内陆的河,在欧柏克周围绕了个弯。

在马匹的急喘声中,缪里站到鞍上,眯眼眺望远处。

明明是山里长大的小孩,在这时候却活像是打从出生就在草原上骑马。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缪里坐回来说:

「这边的土地全都淹得掉喔!」

她把这代表毁灭的话说得好轻松。

「我在想,说不定他们是把矿场挖出来的石头都搬到这里来挡水了。」

缪里看着脚边说:

「历史记录上的插图,有几张里的河流长得跟现在很不一样,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不过他们在容易淹水的地方挖洞,需要改变河的流向,所以是当然的吧。」

东西向的河流边,有道沿着河稍微隆起的土堆。

从那往欧柏克看,就会知道缪里的构想可不是笑话。

「我的爪子挖得开喔。」

村里小孩也经常玩这种游戏。

用土堆拦住小溪,或是用落叶和枯木一口气放出拦住的水。

「如果冒牌货他们要挖矿,就把洪水推到他们身上。」

缪里不知何时藏起了耳朵尾巴,表情也认真起来。

从前,那就是个经常有此灾害的矿场。

「水一来,欧柏克的人就会抛下一切先跑再说了。因为水灾……是这里人的共同创伤嘛。」

大教堂地下墓穴入口,还有灾民的留书。

在海面高的时代,水淹到那里的事发生过好几次。

每次人们都会坐上船,或直接游泳,逃到以石头巩固起来的艾修塔特。当时人们心里,应该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感激。

这里没有会缠住双腿,吞噬万物的泥泞,建立在稳固的石头上。这样的安心,比任何讲道都更能令人感到神的眷顾吧。

我知道这很悲哀。

祈祷没有帮助。

一旦欧柏克发生水灾,骗徒就要露出马脚了。

因为无论谁怎么祈祷,都挡不住淹来的水。

欧柏克的人必然会把黎明枢机摆一边,先逃难要紧。

也就没必要派兵了。

面对自然的威胁,他们只有逃跑一途。

「然后就是圣经的……诗篇?第四节是吧?」

缪里看着我说。

对信仰不屑一顾的缪里,好像是从迦南那听说这件事的。对她而言,圣经上的种种福音,也只有好不好玩的分别。

而诗篇第四节就是属于好玩。

因为那是述说灾厄降临,人民离开家园,迈向应许之地的冒险故事。

「大哥哥你不可以给人家带头喔?」

要是让他们知道真正的黎明枢机就在这里,只会转移狂热的对象。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劝他们与艾修塔特和解,搞不好还会认为我才是骗徒。

「如果你马骑得没那么晃,我或许就能想出更好的方法啦。」

我借机抱怨缪里和马沟通,以超高速赶路的事。

不过站在这个荒凉的地方,我很快就想到应该由谁来领导民众。

「我知道谁适合领导那些逃难的灾民。」

「谁啊?」

「就是领主霍贝伦本人。」

缪里稍微张着嘴,眼睛往左上方跑。

「会不会……靠不太住啊?」

「再怎么说,他都是当地人信得过的领主。由他来带头,大家应该会比较安心。况且逃进艾修塔特时,他会在人民和大教堂中间调停才对。」

这样的角色,不是别人担得起。

尽管我也担心做不到,甚至不愿意合作,但也只能依靠他了。

可以确定的是,霍贝伦帮助那些骗徒并不是心甘情愿。

他是遭到利用,被他们轻视的人。一旦有机会将骗徒绳之以法,让受到操弄的民众平安返回家园,我想他一定会乐意接受。

因为这个角色实在太有面子了,不是缪里也会喜欢的。

「那基本上,真的,行得通?」

虽然方法是缪里自己想出来的,可是她当时已经是睡眼朦胧。

说不定站到了舞台上,才感觉到这计画有多荒唐。

缪里担心的是,水灾会不会仅止于吓跑人的程度。会不会变成大教堂地下墓穴入口那样荼毒人民的大灾难。

从前她还是个恶作剧不考虑后果,捱骂就哇哇大哭的孩子。

缪里也真的长大很多了。

「行得通。」

我明确地回答。

兄长这么有信心的样子,反而让缪里更担心了。

「可、可是弄破堤防很简单,挡水就很难了耶?要是水流得比想像中还多,恐怕没办法临时喊停喔?」

而且从河边望去,看得出欧柏克的地势其实相当低。

破堤以后,饱含淤泥的水就会滚滚而来。

「而且,对,欧柏克会陷入混乱吧?可是霍贝伦那个醉鬼只能靠自己喔?就算事先威胁那群冒牌货去救灾,顶多也只有十几二十个,真的能让那里的人平安逃到艾修塔特吗?」

缪里说到这里深呼吸,又补充道:

「再说,每个故事的坏人到最后都很赖皮。要是淹水了,变得一团乱,说不定会跑去拿原先囤积的武器来反抗喔。」

我身为兄长,总是希望缪里能更像个女孩子,多读点烹饪或种药草的书。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她到处乱看的冒险知识的确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为那里的人想的话,就不能带艾修塔特的卫兵过去了吧?如果找伊弗姊姊的同伴过去,就忙得过来吗?」

瘦弱少根筋的哥哥,当然不算在人手之内,迦南和鲁•罗瓦恐怕也不行。

对心目中的巨大构图而言,角色严重不足。

只凭寥寥几人是打不起仗的。

不过我并不慌张。

反倒对缪里没察觉怎么解决有些意外。

「就是你让马跑得那么粗鲁,刺激到我的脑袋,我才会连这边也想好了。」

听我又拿马的事出来戳人,缪里嘟着嘴打我的腰、抓我的衣服,可是动作里充满了期待。

我对缪里微微笑,也伸出手。

抓住的是她脖子上的小麦囊。

「你叫什么名字?」

缪里低头看看胸口,再抬眼看我。

「……咦?」

缪里。

那是从很久很久以前继承下来的名字。

她的红眼睛睁得像满月一样开。

「啊!」

这就是使这荒唐构想有血有肉的方法。

我本身确实弱小,但朋友可就不是了。

黎明枢机的力量,就是这么回事。

「那个、那个,呃,所、所以说大哥哥,你──」

缪里是急着想在脑袋里重新构筑整个计画吧。接下来的期待与兴奋,与灵魂面对困难的震颤,使得嘴里的话跟不上来。

她是个总是全力奔跑的女生。

我这个慢吞吞的哥哥,该扮演的是扶持她的角色。

「对,应该是都能解决才对。」

我托住缪里的背,让她转向欧柏克。

「一起创造好结果吧。」

缪里发出不成声的叫声,抱住我再跳开。

然后飞身上马,像个老练骑士那样使马匹高举前脚。

「大哥哥,上来!」

「不要骑太快喔。」

虽然她还会拉我上马,但我们家的小骑士才不会听那种话。

向伊弗借来的马全力起跑,吓得我抓住缪里。

大概是我也开始兴奋了吧,没有来时那么怕。

伊弗听缪里信心十足地说完计画后,压抑头痛似的扶额片刻。

怨恨地瞪着我,是因为缪里报告计画,表示经过了她哥的同意。

不过计画就是计画,在伊弗点头以前,我们不能随便乱来。

毕竟这件事必须和艾修塔特大教堂接洽。

破堤制造水灾这种事,对长年代替霍贝伦治理土地的艾修塔特来说无非是场恶梦。实际上,也得为收容难民做好准备。

想在人家门口搞破坏,该打点的都得打点好才行。

听我这么说,伊弗表情显得颇为懊恼,和被我抢了风头的缪里一个样。

接下来,我将这计画最重要的关键要素告诉她。

「接洽缪里佣兵团的事,也拜托伊弗小姐您了。」

这个野丫头所继承的名字,原本是属于一头古狼,和贤狼赫萝同样在精灵时代叱咤风云的「缪里」。

后来是由于一名武夫以缪里之名成立佣兵团,才得以流传至今。

到了现代,曾与其结伴的赫萝再将这名字交给女儿。

缪里佣兵团历史悠久,创下许多传说,如今仍是北方的知名组织。

有人手可以掌控这场粗重的计画。

我所知的最强战力,就只有这群自古便继承缪里之名的这群人了。听说出现冒牌货时,我已经寄了封信过去以防万一,从雅肯寄的另一封信就是给他们的。

但如同在城里拔剑会引发恐慌,佣兵这样的武力集团本身就是问题。如果伊弗不先跟大教堂沟通好,八成会节外生枝。

而且动用他们需要一大笔钱,幸好眼前有位大商人。

「真是的,太会使唤人了吧。」

伊弗耸耸肩,说得好像有点高兴。

得到伊弗同意后,我立刻去信雅肯。

因为在研拟细节的过程中,发现还缺了点人手。

便拜托露缇亚送皮耶雷过来。

在各种事物因应计画流动起来,请夏珑的鸟同伴送信的三天后。

我随旅舍老板的呼唤下到一楼,见到活像是不眠不休赶路的皮耶雷怒冲冲地站在楼梯口。

「亚修雷吉的皮耶雷,应呼前来!」

只差没大喊黎明枢机了。

缪里被吵得捂住耳朵,我则是牵起这位可靠伙伴的手带往房间。

「皮耶雷先生,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哪里的话!都怪在下信仰不足,没能看清您的圣心,还怕没脸见您呢!更何况冒牌货还建立了什么『元始教堂』,简直不知羞耻!那么,在下该如何帮助您呢?」

听说露缇亚收到信以后,为了说服依然关在教堂里的皮耶雷,甚至动用了我留给学生的圣经俗文译本草稿。

大陆这边只有节抄本流传,没有人有完整译本。

而皮耶雷光是见到一部分草稿,就相信译本是货真价实了。

无论出自任何人之口,正义之事就是正义之事──皮耶雷替我实现了这么一个浅薄的梦想。

「如果我表明身分来指责骗徒,问题反而会更严重,所以我想请这里的领主代我做这件事。然而他感觉被神抛弃而意志消沉,失去了对抗邪恶的气概。」

大致说明霍贝伦的状况后,皮耶雷明快颔首。

「那有什么问题。在下最擅长把神的护佑塞进紧闭的耳朵里!」

被皮耶雷吵得捂起耳朵的缪里讶异地放开手,为他野蛮的用词笑得很开心。

皮耶雷抵达的两天后,艾修塔特弥漫着奇妙的躁动。佩剑骑马的人变多了。

在伊弗的劝说下,大教堂经过协议,接受了所有提案。说不定是想让王国,甚至黎明枢机欠一个人情。

总之计画火速进行,我们再次聚于伊弗的仓库。

「大概知道骗徒背后的势力是谁了。」

「谁啊?」

伊弗对缪里歪唇一笑。

「鲁维克同盟。」

缪里听不太懂,而我脑里则浮现出在蓝天下被水喷得晃来晃去的巨大船舶。

「……想来个一石二鸟,用这场计画败坏黎明枢机的名声,并大赚一笔是吧。」

「听海兰说你们摆了他们一道之后,我都笑出来了呢。」

缪里拉我的袖子,我便向她解释。鲁维克同盟就是遇上鲸鱼化身欧塔姆那次,与教会一伙的商业同盟,曾有世界最强之称,还有过为争夺利权而打败大国的传说。

「他们跟教会的利益勾结深的很,可是最近被你害得很惨的样子。」

「我、我吗?」

原以为是在北方群岛挫败他们以后开始的,可是伊弗笑嘻嘻地说:

「因为你提倡清贫,教会变得不敢明目张胆大把花钱,奢侈品愈高级愈难卖,等于是拆了他们的脊梁骨。」

缪里大概是想起他们在北方群岛的跋扈,一脸笑他们活该的样子。

「后来不晓得是骗徒看中这点向他们献计,还是他们自己发现的,他们借机编出了这套计画来。事情跟你说的一样,这样既可以赚钱,又能污蔑可恶的黎明枢机。但无论如何,那都是外人的计画。」

伊弗叹口气说:

「要让霍贝伦听话,应该没那么难吧。」

接着手按上企画书,敲着指头说:

「要让霍贝伦倒戈到我们这边,找回领主的自觉。告发他们是冒名黎明枢机的骗徒,污辱了原始的教会,警告将有天谴来到。欧柏克的人当然不会相信,还八成晦气得骂他叛徒。但预言很快就成真,大水冲了过来。然后要从泥水中救出吓坏了的民众,带往应许之地……而这个人非霍贝伦莫属。」

伊弗的叹息大到吹起了记录了整套流程的纸张角落。大概是不管看了几遍,也仍旧不敢领教这荒唐的计画吧。

做事其实很实际的伊弗抬眼瞪来。

「然后计画哪里有洞,佣兵团就立刻去补。」

我大大点头。

伊弗最爱滴水不漏的阴谋,而这次完全不同。

她烦躁地站起来,带我们到仓库外。

最后臭着脸停在仓库前,注视下船来的人。

「一想到要用正常金额去付,我就不敢去想要花多少钱了。」

佣兵是城间战争的常用战力,费用规模自然也是那种感觉。

即使这次只要支付交通费与食宿费,但仅仅如此就是一大笔钱,负责买单的伊弗脸都绿了。

为了大公会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打信仰之战也一样要花钱。

「鲁华叔叔!」

这当中,缪里找到了佣兵团长鲁华的身影,全速跑过去。

缪里似乎是把他当成全力去玩也玩不坏的玩具,扑得毫不客气。正在指挥部下的鲁华轻松接住这野丫头并高高抱起,放在肩膀上。

「小姐不错喔,这么有精神。」

鲁华个子不高却有这样的膂力,真不愧是佣兵团长。

「寇尔,你也──」

他说到一半,突然很刻意地咳一声改口。

「抱歉,黎明枢机阁下。很高兴你别来无恙。」

「别这样叫我嘛,鲁华先生。」

鲁华哈哈大笑着放下缪里,叉着腰傲然微笑。

「能够再次为你们一族效劳,是我们的荣幸。」

缪里佣兵团,是一群知名的北方骁勇战士。

对方不过是一群骗徒,根本算不上敌人。统整、引导混乱群众的事,也驾轻就熟了吧。

「话说你们这个计画也太夸张了。水计我们也常用,但顶多只是妨碍敌人部队过河而已。你是要把当地一大片土地都淹掉吧?还要把那个地方的人都带走。」

「跟暴风雪里行军,这算不上什么吧?」

鲁华对缪里拍拍胸口,表示那还用说。接着他注意到伊弗,立刻过去向这次的雇主打招呼。

这当中,协助伊弗与大教堂沟通的迦南回来了。见到港边那群氛围独特的佣兵,使他面泛不安。这是因为对迦南这样的人来说,佣兵等于是灾害的别名。

听我说大可宽心信赖他们以后,迦南是点了头,但仍一反常态,躲到护卫背后去了。

「前几个工作都很无聊,这次就来大玩一场吧。」

一回神,缪里已经趁鲁华对部下精神喊话时混进其中,完全化为其一员般高呼。

祈祷推不动石头,神也不会挡下挥来的剑。

纸上的计画也不过是墨痕。现实是很复杂的,难以预测。

想和缪里一起填补荒唐构想的漏洞,无非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们小脑袋瓜里一个想法罢了。

我们的目标,是借由破坏河堤,在不造成死伤的状况下使河水淹没低洼土地。神再怎么宽容,都会为这个计画直摇头吧。

即使是鲁华所领军的佣兵团,也不一定能完美掌握如此规模的计画。

光是祈祷上帝保佑一点用也没有,所以他重新派人调查欧柏克周边,尽可能利用时间详查地形。

鲁华等人以此地图制订计画,预想了多条避难路线,这计画的夸张程度也愈趋清晰。

破堤的重大任务,终究交给了有巨大狼力的缪里。

毕竟为了表现出水灾突然来袭,没时间派人拿工具过去。

作战会议上,缪里始终表情严肃。

这是因为堵塞破口时,鲁华也表示希望能用上狼的力量。若河堤无法即时复原,灾情恐怕会巨大得难以想像。她与善于在攻城战中挖洞填土等土木工程的佣兵们讨论的样子,是前所未有地紧张。

迦南和鲁•罗瓦则负责与大教堂方面联系,解释这场人为水灾范围多大,如何收容难民等细节。

以领主身分长年治理艾修塔特的大教堂人员,也搬出历史记录来查照,在稍远处预备兵力和船只以防万一。

伊弗为种种费用拉长了脸,拿着羽毛笔不断呻吟。

而我则是被众人为同一目标奋力迈进的情境震撼得难以自持。

因为这一连串动作并不单纯只是为了帮助受骗民众,还有个维护黎明枢机名声的最终目标在,而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

别说要我进入状况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疑惑。

可是用谦逊伪装懦弱的阶段早已过去,这种事未来还会发生很多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大。

若教会发现黎明枢机开始在大陆活动,就会正式吹响反击的号角。想与其抗衡,就得取得或利用更多人的帮助,去做只凭我一己之力做不到的事。

有时还要为自己根本沾不上边的事情负责,或由于力量强大,引起怎么也不愿意见到的结果。

我必须习惯这样的现实。

要扮演黎明枢机这角色,非得培养出相应的胆量才行。

尽管都这样激励自己了,到了执行计画的前夕──

在这个仍没有任何人入睡的夜里,缪里在伊弗的仓库一室对我说:

「明明别的男生都想当老大,就只有你这样。」

我的软弱果然还是瞒不过缪里的眼睛。

「大哥哥,你要跟鲁华叔叔一起在附近的山丘上指挥嘛?」

话虽如此,事实上只是无事可做,先待在安全的地方而已。

「我出场的时候要看好喔!」

缪里的任务是挖破河堤。

即使有老练佣兵伴随,这仍是个危险的工作。如果佣兵不幸被水卷走,她还要负责救人。听说要是河水泄得太快,她还得叼起装满石头的麻袋跳进水里挡。

要是在纽希拉听到这种事,我恐怕会当场昏倒,但我仍把制止的话吞了回去。

缪里应该是办得到才对,而且我们也需要她的力量。

更重要的事,缪里也想发挥她的力量。

「要是露缇亚听说尖牙利爪派上大用场,大概会很呕吧。」

同样是狼的化身,难免有些竞争心吧。又或许是来自自己比较年长。

想着想着,盯着我看的缪里叹着气绕到我背后。

「喂,抬头挺胸!」

我被她拍得不禁挺直背脊。

接着她不敢置信地抱胸说:

「拜托,这样人家哪会相信你才是真的黎明枢机啊!」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但还是想充点面子。

「信的人自然会信。至少皮耶雷先生看过圣经译本就相信我是本人了。」

缪里一副猫闻到臭袜子的脸,耸肩回嘴:

「说不定现在那个『大声公皮耶雷』,已经被人家当作黎明枢机喽。」

被缪里乱取绰号的皮耶雷早已先一步离开艾修塔特,在鲁华的精锐部下以及亚兹的陪同下前往骗徒的基地。

现在已经冷不防攻进基地里,将骗徒一网打尽,并「强力劝说」霍贝伦了吧。

在天亮之前,借挖掘遗迹名义到处挖矿的矿工,也会被他们趁夜抓起来。

到了明天早上,经过强力劝说的冒牌货上台讲道时,霍贝伦会指称他是冒牌货,然后缪里会在群众哗然时破开河堤。

以缪里佣兵团的战力而言,到这一步不太可能会失败。

等我们接到夏珑的鸟同伴回报第一阶段──突袭骗徒基地的部分成功以后,我们也会离开艾修塔特。

现在是等候的时间,缪里这个胆子跟母亲一样大的野丫头,对被她泼冷水也浇不熄热情的我直摇头。

这时,门敲响了。

来人是伊弗和迦南。

「鸟来了?」

我不禁这么问,惹来伊弗的苦笑。

「冷静点,主将这样太不像样了。」

一旁的缪里也用重叹深表赞同,吹得我缩起脖子。

「主将不是我,是鲁华先生才对吧……」

「这样啊,果然被迦南小鬼说中了。」

「……?」

迦南在伊弗无奈的视线下进房里来,手上拿着一套衣服。

「虽然这次您并不需要表明自己的身分,但是在群众仓皇逃命时,应该会有不少人注意到您的身影。」

这时我才发现伊弗和迦南后面还有个鲁华。

「我们佣兵团曾有很多次,在暴风雨和暴风雪当中见到守护精灵的影子。」

鲁华笑得很愉快,视线又指向迦南的手。

「以后人们就开始会流传,说自己上了冒牌货的当,遭到天谴那时,有人在远方看着他们接受考验。」

迦南脸颊泛红,说得像在背诵圣人传记段落,并将衣服摆在旁边桌上。

缪里立刻赞叹起来,我也讶异地往伊弗看。

「不是我准备的。海兰那家伙看过你们的信以后,就逮到机会似的把东西托我带来了。」

摆在桌上的,是一袭气派的衣服。

黑得像是会把人吸进去,绣了些金边,充满刚直威严的气息。

「这身精致的僧服,不属于任何教堂或任何修道院,也没有表示位阶的标章,可是不管谁见了,都不会怀疑这个人的圣性吧。」

在教会核心──教廷底下任职的迦南穿的是白色僧服,眼前这件是漆黑的僧服。

「然后是海兰的留言。」

伊弗交给我信上没有蜡印,只有海兰的流利笔迹。

「夜在破晓前最黑。」

读出这句话,使我深深感受到海兰是抱持何种心意为我准备这件衣服,以及自己真的是在种种贵人的帮助下,才能来到这里。

「从外型着手,其实也不是坏事。」

为黑夜带来光明的黎明枢机。

不禁想起在雅肯听说有冒牌货出现时,缪里损我的话。

原来如此,如果在黎明枢机的传闻中再加上这种衣服,别人就难以轻易模仿了。

我在一脸兴奋的缪里催促下脱去上衣,借迦南之手穿上它。

版型近似长袍,穿脱方便,设想得很周到。

没有腰带,以钩为扣,是为了尽量减少装饰吧。

这恐怕花了一笔吓人的费用,第一印象却没有铜臭味,十分高雅。

布料偏硬,自然令人挺直背脊,端正仪态。

领子扣上会有点勒的感觉,反而舒服。

然后迦南用某种油脂替我抹了抹头发。

「喔?」

是鲁华的声音。

伊弗抱胸看看自己的衣服,嘴唇变得有歪,大概是身为商人的她不想在穿着上被我比下去。

帮我更衣的迦南看了看房间,找来一样东西交到我手上。

这样故意拿起圣经,老实说让人有点难为情。我告诉自己这是我的使命,调整呼吸。

然后我看向在这种时候应该最吵的缪里,不禁愣住。

「……」

因为她整张脸红通通。

「怎、怎么啦?」

我弯腰问她,她却瞪大眼睛向后退,像女生一样低下了头。

喔不,她本来就是女孩子,只是我从来没看过她这样。不知如何是好时,走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鲁•罗瓦也来了。

「各位,时间差不多了。」

是突袭基地的人回报作战成功了吧。

缪里佣兵团和伊弗的护卫都知道非人之人的存在,利用夏珑的鸟同伴就能迅速报讯。

为配合早晨的作战,我们必须把握时间出发。

「喔?黎明枢机阁下,刮目相看啊。」

鲁•罗瓦笑呵呵地这么说之后,带鲁华和伊弗去作准备。迦南兴奋地留下一句︰「真的很好看!」就追随而去了。

留在房里的,只剩我和仍在忸怩的缪里。

「好了,我们也走吧。」

即使我这么说,她也没动作。

我只好跪下来,从底下看她的脸。

「你不是我的守护骑士吗?」

缪里睁大眼睛,耳朵尾巴都蹦出来,毛还倒竖。

然后用力闭起眼睛,弯腰用两只手抓住我的脸。

(插图016)

「这件衣服,不准你脱下来喔!」

「咦?」

「约好喽!绝对!绝对不能脱掉喔!」

为缪里不知在慌什么傻眼之余,我也为不是不好看松了口气。

「虽然我举不起双手剑,可是这样也没问题吧?」

缪里理想中的随军祭司,似乎是能以祈祷愈合同伴伤口,一喝就能震碎大地的人。

嘴抿成一线的缪里收起下巴,更用力抓住我的脸,还竖起指甲。

「大坏蛋!」

然后紧紧抱了上来。

我不太了解缪里的服装品味,但看来海兰送来的这件真的很像样。

我也抱抱缪里,摸摸她的头再站起来。

「我会从远方注视你的表现。」

在离开纽希拉之前,那是我光想像就会脸色发青的危险任务。

缪里以手掌抹去兴奋过头而涌出的泪水,大口吸气,扶起腰间的长剑,直视我笑着说:

「看我的!」

这张在纽希拉见了只会有满满不安的脸,如今却是非常可靠了。

我摸摸她的头,收起耳朵尾巴,也离开房间。

假如,假如叠了十次而成真,哪天有人写了黎明枢机的传记,这里一定就是转折点。

到了兼卸货区的大厅,伊弗、鲁•罗瓦、迦南和佣兵都在那等我。

鲁华一看到我们就微笑起来。

就连迟钝的我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等缪里绑紧狼徽腰带后,我说:

「请各位把受到冒牌货诱骗的迷途羔羊引导到这座城里。在推广正确神诲的路上,我需要各位的力量。」

紧张的我在这里换口气,又说:

「这是一项困难的任务,愿神保佑各位。」

随后降临的沉默,正当我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时,这份担忧很快就被要震碎窗户的答应声给吹散了。

伊弗与其部下、迦南和鲁•罗瓦留在城里,安排难民的收容工作。

城里的人见到夜里有这么多人马出城而吓了一跳,不过这种事大概在选帝侯治理的大城没那么少见,并没有引起什么骚动。

看守城门的卫兵都接到了大教堂的通知,友善地放行。

夜空铺满灰云,星月无光。但缪里佣兵团能在山多的北方地区存活下来,这根本不碍事。

部队平顺行进,到了草木都入睡的时候,终于抵达能远眺欧柏克的山丘。

我们从这里分头,前往各自岗位。

即使充满湿气的风带来了即将降雨的消息,计画也不会中止。

当众人各按职务分配货车与物资纷纷出发时,按捺不住紧张的我,抓住在一旁帮忙的缪里的手。

「要小心喔。」

担心等于是把人当小孩子看。

原以为缪里会不高兴,她却显得很害羞。

「你放心看就好了啦,我一定会演得很精彩。」

在场的都是知道缪里身分或知道了也无所谓的人,她早就把耳朵尾巴放出来了。

目光灿烂,说话时尖牙就在唇间忽隐忽现。

那样的兴奋,在这之前只会令人不安,说老实话我也是担心得不得了,但总算是憋了下来,对她说:

「好。拜托你干得漂亮一点,免得我弄脏衣服喔。」

缪里愣了一下,然后嗤嗤笑起来。

「你跑来一起闹只会碍手碍脚啦,又不会游泳。」

完全变回平常的缪里了。

「不要带着一身泥往我身上扑喔。」

这倒是很有可能。

现在穿的衣服实在太昂贵,不敢沾上污泥。

「好啊,可是等计画顺利完成以后,你要帮我洗毛喔?」

缪里的毛发承自父亲,像是掺了银粉的灰色。要是沾满泥巴,洗起来一定很费工夫。

「好好好,包在我身上。」

缪里嘻嘻一笑,回应某个佣兵的呼喊。

动身之前,还扑击猎物似的抱上来。

「……有金毛的味道。」

缪里退开时不满地这样说之后就就跑到佣兵那去了。

我目送那充满活力的背影,直到被黑夜完全遮掩。

一回神,这个原本满是人与物资,好比小营地的地方,已完全静了下来。

「寇尔,喔不,黎明枢机阁下。」

鲁华这称呼使我不禁苦笑。

「不要叫我黎明枢机嘛。」

「可以吗?这种事习惯很重要喔。」

率领佣兵团的鲁华说话很有说服力。

他从少年随从手中接过椅子,一张朝我摆,另一张摆旁边自己坐下,抬抬下巴说:

「我也不喜欢人家叫我少主,可是改叫团长,我屁股就发痒。」

我讶异地往鲁华看,他稍微眯起了眼。

「不要跟我部下说喔。」

「那、那当然。」

他随即笑了笑,手按在我肩上摇两下。

比在场任何人都更适合作主将的鲁华,也有如坐针毡的时候。

那我为这样的地位忐忑,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也就是不应该为椅子坐不惯而躁动,而是稳稳坐着它,要自己去习惯。

距离作战开始的破晓时分还有点时间,我心里想着黑夜另一边忙着准备的人们,注视淹没于黑暗的大地。

缪里已经在河边就位了吧。

一定是恢复了狼形,笑嘻嘻地扒着松软的地面。

尽管不希望她弄得一身泥,可是想像变成泥人的她朝我跑来,我仍难忍笑意。

拉回视线,正好与站在鲁华身边的少年随从对上眼。

少年惶恐地退缩,但有件事让我的眼留在他身上。

「那是……缪里的?」

因为他手上拿着缪里用来乱写故事的纸叠。

「小姐交代我详细记录黎明枢机阁下的一举一动。」

「……」

那个捣蛋鬼……我在心里埋怨着,对手持羽毛笔的少年这么说:

「请你写我没有一点紧张的样子,泰然自若地等待黎明。」

少年傻在当场,鲁华哈哈大笑。

这时,联络各部队的鸟儿接连送来信函。

鲁华借零星的火把全看过一遍,表示所有配置顺利完成。

再来就是等待骗徒开始早礼拜了。为保住性命,他们已经答应配合计画。

信上还说,霍贝伦在皮耶雷的劝说下,感激涕零地向神忏悔。

我也向神与过去曾是神的人们,祈祷计画能顺利完成。

大概是风向的缘故,即使离欧柏克这么远,仍能听见细小钟声。我也因此发现自己打起瞌睡而赶紧坐正。

周围已经是一片清亮。

手盖上脸,想擦去睡意时,发现湿气很重。

抬头一看,天上满是厚云。

「看这天气,神也愿意帮我们呢。」

鲁华一边喂鸟一边看地图,发现我醒了而出声。

「正适合水攻。」

雨还没下,但随时都可能下。

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被大水追赶,感觉会更恐怖吧。

「好,东西收拾收拾。上马了。」

佣兵们随鲁华的指令迅速动作。

「黎明枢机阁下会骑马吗?」

「狼出发前,有叫马听我的话。」

鲁华耸耸肩,轻身翻上自己的马。

我也以离俐落还差了点的动作,骑上来到这里以后已经骑过好几遍的马。

等待下个指令时,鲁华身旁的部下双手附在耳后,聆听远方的声音。

「团长,开始吵了。」

霍贝伦会在骗徒举行早礼拜时,指称他们是冒牌货。

周围全是深信骗徒是黎明枢机的信徒。

即使有佣兵保护,想到霍贝伦当时有多害怕,我就胃痛。

可是为了阻止家名扫地,我相信他会撑到最后一刻。

不知道他有没有跟皮耶雷排演过。

又说不定霍贝伦还是怯场了,改由皮耶雷上台大骂。

无论如何,现场必然是一团乱,爆发强烈推挤。

台上的骗徒会是何种表情呢。

是懊恼自己计画失败,还是担心是否能真的保住性命,抑或是不怀好意地在思考如何脱逃。

对写历史的人来说,这方面只能凭想像了。但至少接到缪里命令的佣兵团小随从,正将我现在的表情详实记在纸上。

为了不被人看笑话,我绷紧面皮,静待变化。

「鸟飞了,到河边去吧。」

看来欧柏克的混乱正式扩大了。

在他们血气冲脑时,我们要像阻止猫打架一样,给他们冲冲水。

「真是的,浑身是胆的我们遇到这种事也会抖一下。」

鲁华说完调转马头,往北发进。

出发没多久,脸便沾上了水。

下起了细小的雾雨。

划开草丛,蹬起黑土的马匹前方,渐渐能见到灰蒙蒙的河流。

远处河岸停了好几条船,而更上游的部分──

我看得倒抽一口气,鲁华也像是不禁张开了嘴。

「这还真夸张。」

草枝稀疏的地面上,被缪里挖出了一大条黑黑的沟。

即使离这么远,也能看到沟里喷出黑土,不时还有白色尾巴闪过。

堤上的佣兵,正拿着大锤往下敲。

一敲、两敲,脚下的土当场崩塌,同伴赶紧在人跌落前拉回来。

说也奇怪,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

但水流确实就在我们眼前流动起来,轰然奔过那条沟。

挖沟到最后一刻的缪里跳了出来,急流涌上大地。

水流冲垮堤防,决口涌出更多水,进一步加速破坏。

一转眼,泥水已经淹没大片土地,且愈来愈广,我开始担心堤防是否真能修复了。

不过缪里已经和佣兵们一起做起准备了。

「放心,小姐有我们顾着。不然会被赫萝大人咬死。」

鲁华笑着对我说。

到时候,请算我一份。

「好,欧柏克那边……啊,你看。」

往鲁华所指的方向望去,在相当远的地方有群人骑马接近。多半是听到霍贝伦揭发冒牌货和水难预言的人赶来看情况了。

他们似乎已注意到脚下淹来的水,急忙勒马不再前进,折返而去。

因采矿而较低的地形淹了水,就会变得像水道一样。更别说土里的排水道会让水流得更有效率了。

他们全速策马,一下子就不见了。

「鲁华先生,我们走吧。」

泥水像鼠群一样席卷了芒草地。

随水流前往欧柏克的路上,我紧紧地握住缰绳。

不是要直接帮助他们。

就只是,我不能连看都不看。

「神啊,请保护他们。神啊──」

我嘴里不停祈祷,快马加鞭地赶路。

抵达能尽览欧柏克的山冈上时,那里已经乱成一团。

「水来了!大水来了!」

「到大教堂去!神降下的惩罚,只有到那里才能得救!」

佣兵们在欧柏克外围呼喊,引导四处奔逃的群众。

有人什么也不带就跑,有人扛着比自己还要大的袋子。

还有人不知为何捧着锅子,各式各样。

这当中,几名圣职人员站在木箱之类的东西上,死命挥舞双手指示路线,使群众逐渐往固定方向流动。

果然还是有真的圣职人员在,不全是骗徒。

识路的人随着他们的呼喊避难,其他人见了也一个接一个跟上。

凝目一看,还有个人在马背上挥旗引导群众,大概是霍贝伦。

他的祖先,用抽水机将这片浸水的土地改善成可供人居的地方。

引导群众时,这历史的荣耀会加强他的使命感吧。

一片混乱,随时要炸碎的欧柏克居民慢慢恢复原来的形状,化为向西行进的人流。

打碎他们的纯真希望,的确是使我有点罪恶感。

绝大多数的商人、工人,都要放弃不少的财产。

有人在逃跑途中跌倒,有人已经无力行动,让佣兵的马载着跑。

前往大教堂的路,是一段不短的平缓下坡道,所以这段时间,他们需要与被水追上的恐惧对抗。最后一段是上坡的样子,不过徒步起来是段颇长的距离。

水已经淹到欧柏克北端,具有生命似的将地面染成泥水的颜色。

假黎明枢机被逮后,在其周围要求释放他的人们也终于逃跑了。佣兵们将冒牌货与其同伙五花大绑放在马背上,气定神闲地殿后,溅起水花往西走。

其中有匹马始终停在原地,注视着在远处也很显眼的「元始教堂」。是霍贝伦。

一名佣兵喊了他之后,他才不舍地调转马头。水愈来愈高,已经淹没马匹的脚踝了。

虽然霍贝伦应该是受到胁迫才会帮助他们,但是说不定心里的某个角落,也希望能够借此振兴家族。

而如今他却看清欧柏克是场恶梦,要甩开某些东西似的策马。

原本那般狂热的欧柏克,就这样转眼成了空壳。

那一整片棚屋聚落少了人之后,看起来贫穷得难以置信。没什么东西比这画面更令我感受到,信仰与狂热的脆弱。

我拭去脸上的雨滴,特别叮咛做记录的小随从那不是眼泪。

曾受过众多领主雇用,经历无数次撤退战的鲁华,是早已习惯这类感伤的脸。

水势平静无波,速度却相当快。

我们也加快速度,免得反遭吞噬。

水流已经追上徒步逃难者的末端,真正营造出悲情的感觉。

多亏佣兵眼光精准,让我们骑在低地中最突出的部分,不会被水卷走。如果是像他们一样徒步逃跑,那恐惧一定非常巨大。

我拼命忍耐想鼓励他们的冲动,隔了段距离跟在后头,忽然间听见了圣歌。

有人鼓起勇气唱起歌来,得到众人的跟从。

以巨狼为旗徽的鲁华对他们信仰之坚定不禁苦笑,心灵依然纯真的小随从,则震慑于那样的气氛。

在不毛之地上逃离洪水的人们头顶上,有夏珑的鸟同伴如天使般盘旋。

如果在历史记录中有这样的插图,一定能带来强烈的感动。

「黎明枢机阁下。」

与我并驾的鲁华说道:

「该你出场了。」

他短短这么说,注视着我。

鲁华的职务是总指挥,而我在此是为了更崇高的目的。

或许那和我想要的形象有些许不同。

但我的目标,仍与我离开纽希拉那当时没有丝毫改变。

「没问题。」

我轻蹬马腹,握紧缰绳奔去。鲁华没有特别追来,距离愈拉愈大。

能听见的,只有蹄踏马喘,风掠过耳际、雨滴砸在脸颊上的声音。

还有人们寻求救赎的圣歌。

我事先见过地图,受过地形讲解,小心辨识细微的起伏,骑往不比平地高多少的丘上。不经意地,我发现头上有只鸟儿,像在为我带路。

总觉得是缪里派来的。嫌大哥哥不可靠之类的。

我仰望着鸟儿,笑着挥挥手,它绕个圈就离开了。

目的地就在那底下。逃难的群众,也清楚感到脚下是上坡路了吧。前方还有段距离,但已能见到大教堂的尖塔。

我站在能稍微望见他们的小丘上,没有要做什么,也提供不了什么帮助。

可是,那仍是我的任务。

所幸雨势并不强,无非是正适合这气氛的雾雨。

「神啊,救救我们。」

我低语着伸直右手。

始终看着脚尖的人们抬起头,单纯是因为看见了大教堂的尖塔吧。

我就只是站得远远地,像个傻瓜一样,伸手指示方向而已。

雨势不强,雾雨却使得视线朦胧,更何况谁又会想到有人站在这里。

然而,我仍觉得有几个人正看着我。是错觉也无所谓。

我将指向西方的手挺得更直,为人们指示前路。

脸上带着微笑,是因为明白了缪里每晚都要写故事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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