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天没亮就醒了。假如适逢月亮出来,应该是月光闪耀,山里空气最冷冽的时候。
身边的人常说我很勤劳,不以早起为苦,但我还是会困。别人看见的一切,或许是我爱面子装出来的。当我在脑中依序确认温泉旅馆的每日工作时,发现了不太对劲的事。
外头有人声,和踏过沙石的脚步声。
以及陌生的天花板和卧感不同以往的床。
「……啊。」
我想起自己已在旅程当中。
然后在起身之际,又发觉被子里有另一个人──只有睡觉时安分的缪里。原本明明是分床睡,半夜偷溜进来的吧。
看来睡得那么热,就是多了缪里体温与那条毛茸茸尾巴的缘故。
即使昨晚扯了一大堆,缪里跟我出来旅行的原因八成只是村里太无聊罢了。不过,虽然在意想不到的部分惹来了她的担忧,那担忧本身应是货真价实。缪里的银色发丝没沾水也没抹油,却随时有种不可思议的湿润感,手一撩就滑溜溜地流过指缝。赫萝对自己美丽的尾毛十分自豪,而这头色彩承自父亲罗伦斯的银发则似乎是缪里的骄傲。
我摸摸她露出兽耳的头,兽耳跟著抽动几下,可是人迟迟没有起床的样子。我看摇她肩膀也不会醒,笑笑就下了床。
木窗一开,要让呼吸也结冻的室外空气就流进房间,但没有风,看来也没有下雪。
昨晚闹到深夜的广场,与其彼端的河岸已有人影走动。是准备要参加河边城镇的早市吧。
我关上木窗,拿起上衣与圣经下到一楼。屋后的井已经破冰,我便直接汲桶水洗洗脸,压碎树枝头刷刷牙,默读圣经作每日早课。途中,其他来洗脸的住客都庆幸地在我面前垂首闭目,当作旅途的祝祷就像刚好下了雨就拿桶子来接一样。我对于商人这种利益至上的直率态度,其实并不感到厌恶。
问题是,读了比平常更久天也不亮,接下来也没有该做的事。无事可做的状况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浪费时间也不是办法,最后我跑到河岸边帮人上下货,直到天边发白才回房。
「大哥哥,你也太勤劳了吧……」
好不容易将怎么摇怎么拍也叫不醒的缪里挖起来,对闹脾气的她说自己做了多少事之后,她回我这样的话。
她起是起来了,但睡太久的眼睁不太开,窝在床上把尾巴当怀炉抱,打了个大呵欠。
「和我旅行就是要天天这样,想放弃了吗?」
缪里的耳朵立刻竖起来,急忙睁大眼睛。
「很、很坏耶你!」
「我才不坏。好了,耳朵尾巴收起来,脸洗一洗。不快点准备好,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讨厌啦!」
缪里鼓起脸颊和尾巴,从肩背包中掏出手帕等清洁用品。仔细一看,她竟然有两把梳子和三把毛刷,真不晓得用处有哪里不同。当我思考这个更甚于神学中任何问题的难题时,缪里停在房门边说出奇怪的话。
「那我去浴池弄一下头发喔。」
还来不及转身,门已经关上了。
没多久,她就冲了回来。
「大、大哥哥,热、热水呢?」
「热水?」
「这、这里只有井,还、还可以看到冰在水上漂……没热水不就不能洗头了吗!」
我就像个听了深长诉愿的圣职人员般,对哭丧著脸的缪里抬高下巴,随后深表同意般徐徐颔首。
纽希拉一年到头都有用不完的烫人热水可以挥霍,而缪里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出生长大。常有故事描述贵族少女首度离家后才晓得自己过得多优渥,但我没想到会有目睹的一天。
若说我没有半点逗弄她的念头,就是在骗人了。
「哪有什么热水,这里又不是纽希拉。」
「咦,啊……」
「受不了吗?那就不要跟我──」
「我不放弃!我绝对不会放弃!」
缪里这么说完就咚咚咚地大步踏过走廊。
不过好歹,她还有不轻易气馁的优点。
舞娘海伦教她的护发术,是一早就要洗头,用梳子稍作整理后再用马鬃做的长毛刷、短刷和猪毛刷仔细梳整,可是刷那么久不会反而伤头发吗?无论如何,在这种冷天中用冷水洗头简直是自残行为。
回房时,她冻得嘴唇发紫,抖个不停。
「……真是的。」
我脱下风衣,给缪里披上。
「话说,你在外面净身的时候,有一封信送到了。」
为了保养头发,水再冰也要洗头的毅力使我带著若干敬意使用「净身」一词。不过那当然也是挖苦,让她怨恨地死瞪著我。
「有有……有信……哈啾!吸吸……有、有信?」
「好像是从纽希拉专程找船送过来的。」
只是昨晚来不及,先在上游一点的税关过夜,天刚亮就赶来。而且付了相当高的运费,船夫还以为是贵族的重要密文。
「是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寄的。」
我打开信封看看内容,不禁苦笑。在明显过大而松垮垮的风衣中缩成一团的缪里见状,小猫似的歪起头。信交给她之后,她露出难以言喻的笑容。不枉我费了一番苦心教导,缪里的读写能力总算是到达了一定水准。
看得出来这封信写得很急,有不少字拼错。罗伦斯询问缪里是否安好,并写到会尽快来接她,可是那部分被狠狠地画了一个大叉。
而余白处有一段字迹特别的字是这么写的──
「大、哥哥就、拜托、你了……哈噗咻!」
「『缪里就拜托你了』才对吧?」
我唏嘘地反驳后,吸著鼻子且颤得牙齿喀喀响的缪里还回了信。
「我还期待他们来接你或阻止你呢。」
罗伦斯这老板的意思被赫萝硬生生打了回票。这个家以后会发展成女性主导的家族吧。
「可爱的孩子,就是要让……呜咻!」
我转头往缪里一看,她吸吸鼻涕后咧开嘴,露出虎牙嘻嘻笑。
「我看是傻孩子吧才对吧。」
缪里才想回嘴,马上又打了个大喷嚏。
尔后,我拿昨晚剩下的食物解决早餐,给罗伦斯写封回信交给旅舍老板,收拾妥当就来到岸边。缪里用那里的火堆烘乾头发,经过的船夫们还笑她是不是摔进井里。
经过一番询问,我顺利找到愿意载我们到阿蒂夫的船。船夫只是临时赚点外快,船上堆满准备拿到沿途城镇卖的柴薪或鸡鸭,没多少空隙给人坐,搭起来肯定与愉快一词相去甚远。
尽管如此,太阳升起后身体一样会暖。缪里原先还在一旁,像只整理羽毛的小鸟忙著梳头,现在也腻得躺了下来,十分悠哉。
温泉旅馆那边,现在应该正在忙了吧。我可以身历其境地想像。离开十多年来日复一日的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吧。虽然我哄缪里时口头承诺过以后会回旅馆,不过留下定居的可能其实非常高,罗伦斯和赫萝也是在心里有数的情况下送我离开的。能遇见这么多好人,使我心中满怀感激。
无论是站是卧,船都会不断往下游走。流速渐缓,河面渐宽。多了不速之客的旅程无惊无险地结束,第三天亦同。
顺道一提,缪里第三天一早想洗头时已有进步,知道先借旅舍厨房烧水了,但是被柴和木炭也要钱买吓了一跳。她应该从来没有为热水付钱的想法吧。
到最后,她还是用飘著冰块的井水洗头了。不过这次在姿势上多下了点功夫,没抖得像上次那么厉害,让我有点期待下次会有何改变。
不久,河岸的草地开始比石头多,和缓的平原一直延续到远处依稀可见的山,看来是进入多兰平原了。即使是勾人睡意的无趣景色,看在深山长大的缪里眼里仍新鲜得不得了。兴致勃勃地观景之余,不时会对河边街道的旅人挥手。
挥著挥著,建于高丘上的阿蒂夫镇以及著名的阿蒂夫税关,总算出现在那平淡景色的另一头。
「……!……!……!」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拉住缪里,不让她在船上猛然站起,心里也为她耳朵尾巴是否跑出来而忧心忡忡。这个兴奋得叫不出声的孩子抓得我手好痛,设法让她自然松手也很累人。
「大哥哥!这个城!好大!河!真的!锁链!」
看来她兴奋到连话都忘记怎么说了。
不过船夫所说的吊挂于河上的巨大锁链,比我想像中更加震撼,我也看得目瞪口呆。那不是一般人用来捆金库的锁链,每一个环都大到缪里的手可以穿过去。这些大环一个串起一个,吊挂在我们头顶。
「船、船夫大哥!那真的不会掉下来吗?」
缪里稍微镇静下来后这么问,而鼻下留了撮胡子的斜肩船夫脸上不带一丝笑意地回答:
「一年会放下来一次,船要是被砸中就沉了。今年还没放下来过,感觉愈来愈危险了。你们会游泳吗?」
缪里青起脸抓在我身上,抬头看锁链。
「不要闹她嘛,她真的会信。」
「咦!」
船夫对惊讶的缪里笑道:
「你看,锁环上是不是有很多候鸟筑巢的痕迹啊?」
伸手出去时,锁链正好经过头顶。缪里头抬到最高,嘴也张到最大。
「要是每年都会放下来让水冲,就不会有那么多痕迹了。」
「锁是不会掉下来啦,不过鸟大便就常有了。仰著头张著嘴很危险喔。」
船夫的忠告使缪里急忙闭嘴。
随后,我们的船与其他许多船只成群结队地往码头前进。由于靠港的船很多所以需要排队。只见每艘船都在卸货,然后再将小山一样高的鲱鱼乾和腌飞鱼搬上船。等我们的船终于停靠栈桥时,缪里看著高堆的鱼不禁没劲地说:
「幸好不是跟鱼一起坐船,我再也不想看到腌鱼了。」
鲱鱼是到处都有的低价食品。在冬季,它会天天出现在从沿海到深山每户人家的餐桌上,让人哀号不断。每年冬天成为我们养分的鲱鱼,说不定都是在这里上岸的。
「是啊,现在就已经够臭的了……」
有一半狼血的缪里嗅觉灵敏,或许特别难受。就连我这个普通人,都能清楚闻到港边随处堆积的木桶散发的阵阵鱼腥了。
不过,我的想法也只停留在「好像很好吃」而已。
「今晚就吃盐烤鱼吧。和腌的完全不一样,很好吃喔。」
「咦……我想吃红肉……」
缪里对这段旅途的餐点总是像这样啰唆个没完,可是钻过栈桥人潮下到港边后,她突然不说话了。
「你怎么啦?」
转头一看,发现她张大嘴望著天空。视线彼端,是停满海鸟的石造要塞。这就是只认识纽希拉的缪里,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的其他城镇。
「缪里,站在这边会挡到路喔。」
我拉了她的手,她才终于移动,接著又被其他东西夺去目光。
「大哥哥你看,那个人带著好多狗喔!」
手指之处,有一群狗跟著搬木桶的工人慢慢前进。
「那该不会是牧狗人吧?」
「牧狗人?」
「不是有很多人在养山羊或绵羊吗?」
同理而论,养了很多狗的人也可能存在。
「我对牧狗人不太了解,不过那个木桶里应是腌鲱鱼之类的吧。狗就是在等盐洒出来。」
「是喔~」
海鸟在赞叹的缪里头上嘈杂盘旋,高堆的木箱顶有猫蜷成一团。港口的每种喧嚣对缪里来说都是那么地稀奇,每走一步就「那是什么?这是什么?」地问,一刻也不得闲。而每当我说明时,她总会两眼闪闪发亮、兴致勃勃地听。虽然她最近变得任性很多,那模样仍让我想起以前那个乖巧可爱的缪里。
问题是,这样不断回答下来,我们几乎没在前进,进城前还有东西要准备呢。首先得找个兑换商换取零钱,以便在镇上购物。当我找个机会,想硬拉她的手往前进时,我回头抓缪里而没有看路,不小心撞上了人。
「啊,对不起。」
我赶紧道歉,对方是个缠著头巾的年轻姑娘。个子相对地高,豪气地高卷的袖子底下是双细长的手。看她穿著围裙,应该是某间船宿的人吧。眼睛与因湿咸海风褪色的头发同样是红褐色,非常美丽。
少女一和我对上眼就眯眼而笑,紧接著突然挽著我的手。
「没什么好道歉的,我最欢迎像哥哥这样英俊的人了。」
「咦?」
「你正在旅行吧?第一次来阿蒂夫?今晚决定住哪了吗?在这种地方闲晃,小心被拉进黑店喔?」
「呃、咦?那个──」
我支支吾吾不仅是因为她拋出一堆问题,主要是因为她的胸部紧紧贴在我的手臂上。那是在有鱼有肉的港口热闹气氛中发育成长,很有弹性的丰满胸部。
「我们的旅馆很乾净,有刚进货的葡萄酒,床也是用上好的亚麻布铺成的,没有虱子跳蚤,还有很多女孩子随便你挑喔。别担心,我们那也很欢迎像您这样的主教喔,每个女孩子都是虔诚的羔羊,神一定会宽恕你的啦。真的怕的话就先结婚,过了一晚再离婚就好了呀。」
「这、这个嘛,我……」
一听就知道那是可以付钱找女人陪睡的店。在这个充满著个性以狂放出名的水手,与贸易商、富豪聚集的港都,当然会有那样的旅舍。少女更把胸部往我手上挤,要在我耳畔说话般凑近了脸。不知衣服薰了什么香,有种刚出炉面包似的香甜气息扑鼻而来,让我怎么样都无法直视这个拉客的少女。
「呵呵,脸红了耶,好可爱喔。这位小哥,你从哪来的呀?坐船从南边来的吗?在房间跟我聊聊旅途上的事嘛。」
少女这么说完,拉著我的手就向前走。慢著,我不是主教,也预定住其他旅舍了。这些话凄惨地在我脑中空转,说不出口。
当我好不容易踩住脚时,换另一条手被拉了。
「好了小哥,我们的旅舍在这边……呃,哎哟?」
逮到的羊不肯走,让少女疑惑地回头。
「搞什么,有伴啦?」
转头一看,是缪里挽著我另一条手,并目光狰狞地瞪著少女。
「话说,我从来没见过你呢。混哪里的?」
少女拉客用的营业笑脸也霎时凶狠起来。她恐怕以为缪里是同业,才问她「混哪里」吧。那身服装的确不像纯朴的烘焙坊小妹。
「不、不是的,这位是我老板的女儿,有事出来和我一起旅行。」
于是我赶在事情变复杂前这么说。少女仔细端详了我和缪里三轮,终于放开我的手。
「这位小哥,你身上硫磺味这么浓,是在纽希拉刚逍遥完要回去了吧,对不对?」
少女了然于胸般点起头。她果然是误会了,不过我也懒得订正。
「那个,住店就算了。可以帮我换个钱吗?」
「换钱?」
「既然是坐船下来,身上总该有些碎铜币吧?」
拉客的少女这话让我有点惊讶。
「我现在找不了零钱,很头痛呢。当然,我会给你一点好处,不会让你白换的啦。例如亲脸颊还是躺大腿什么的……」
缪里见她又贴上了我,真的低吼了起来。
「开玩笑的啦。总之,能帮我换钱吗,一点点就好?我是真的在伤脑筋呢。」
那八成是想用较差的汇率,向人生地不熟的旅客拐几个小钱吧。
「对不起,我们也是正要去找兑换商。」
听我这么说,少女毫不恋栈地放手了。
「这样啊。那么,最好不要在城墙外面换喔。没摆摊的都是地下钱庄,会在手续费上狠狠敲一笔。像小哥你这样的老实人,最好小心点……不过呢,既然有个小保镳在就没问题了吧。」
少女悠然一笑,对缪里摇摇手就转身离去。她对我不再感兴趣般四处张望,马上找到另一个路过的年轻男性自己撞上去。那青年像是邻近农村的庄稼汉,样貌善良勤奋。
接下来的过程和刚才一样,青年随即道歉,少女把胸部贴上去,嘴附到他耳边。换成第三者角度,能明显看出那纯朴青年羞得全身都僵了。
少女做的虽然不是值得鼓励的事,但我仍为她坚韧的商魂所折服。
「受不了你耶。」
这时,身旁响起尖酸冰冷的声音。
「大哥哥真的不能没有我。」
回头见到的,是缪里不敢置信的脸。再往青年看,少女全然不管他咿咿唔唔地说了什么,就这么紧紧揪住手把他给拖走了。弱肉强食,是这社会的铁则。
「而且还一副乐在心里的样子。」
「我、我才没有乐在心里。」
我赶紧辩驳,而缪里依然用轻蔑目光瞪著我,哼了一声。
「那种女人只是稍微大一点而已嘛。」
「咦?」
缪里退开身体,不再挽著我的手,改用牵的。她的手很小,身高、肩宽、腰围等所有地方也都是那么娇小。她不继续紧贴著我的手,是觉得假如我拿她跟少女作比较是种屈辱吧。我当然是装蒜,没说出口。
相反地,我这么说:
「话说回来,幸好有你在。我必须向你道谢。」
缪里皱著眉抬望我一会儿后,像翻书一样变成笑脸。
继续愣在这里,恐怕又会被找猎物的人盯上,我俩便快步离开。缪里似乎已经赏够了港湾景致,问道:
「对了大哥哥,所以你来镇上是要做什么呀?在路口传道吗?」
「并不是。基本上是来帮海兰殿下的忙。」
「那个万民什么来著的?」
看来她真的有偷听,但现在也没必要瞒她了。
「《万民神典》。」
「那是什么东西?」
「我们计画制作圣经的俗文译本。」
「喔,这样啊。」
话虽这么说,缪里就是一副有听没有懂的脸。
被我白一眼之后,她嘻嘻嘻地傻笑。
「圣经是用教会文字写成的。在古代,能记录预言家说的话原本是一件好事,可是随著教会遍及世界各地,看不懂原典的圣职人员也愈来愈多。这时,所谓神赐给人的语言──教会文字就诞生了。」
「哼~古代是多久以前啊,比娘小时候还久吗?」
我不禁左右查看,随即想到不会有人认真听而放松。
「我也不晓得,说不定就是那么久吧。」
「是喔~」
缪里赞叹起奇怪的部分。见话题偏了,我清咳一声回到正题。
「总之,圣经就是用那个教会文字写成的,可是那不是普通人用的语言。就连所谓俗文这种普通人用的语言,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读写。」
或许是想起自己被麻绳硬绑在椅子上读书的时候吧,缪里露出不悦表情。
「因为这个缘故,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看得懂圣经。不过普通人只要到教堂去,圣职人员就会帮忙讲解圣经上的教诲,所以这个状况一直持续著。然而这样实在不太好,圣经不应该只有教会的圣职人员看得懂,让他们单方面解释神的教诲是如何正义;要让所有人都能直接阅读,自己去判断怎么样是正确的才对。我们就是在计画这件事。」
「所以要做《万民神典》?」
「对,这名字取得很棒吧?」
缪里美丽的双眸盯了我一会儿,然后说:
「大哥哥都当我是小孩,可是自己更像小孩呢。」
「啊?」
她没回答,只是意有所指地贼笑。
不管她怎么想,制作《万民神典》的确是一个会让人兴奋地鼻孔放大,充满冒险与挑战的计画。
「也就是说,大哥哥要作一本书喽?」
「大体是这样没错。」
不过,制作圣经译本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应该是困难重重。圣经充满寓意不清的故事和比喻,每个知名神学家都有自己的一套见解,而且字里行间充斥许多艰涩的特殊字词,翻译起来肯定十分棘手。
且就现实面而言,我也明白这不是只靠赤诚的信仰就做得下去的事。这纯粹是与教宗陷入长期对立的温菲尔王国,藉以主张错在教宗而破坏其势力根基的作战计画。毕竟手持圣典呼吁节制的主教背后,大多是具有高大钟楼的庄严教堂,任谁都看得出他们说一套做一套。但由于百姓看不懂圣经,难以或根本无法指责他们哪里有错。
可以想见,这计画当然会遭到教会方的强烈反对。他们应该会想藉由禁止圣经翻译成俗文本,限制能接触圣经的人数,让无知民众继续保持无知。《万民神典》计画将会是教会的眼中钉、肉中刺。
另外,温菲尔王国也是基于具迫切性的实务目的才会采取如此非常手段。目前国内所有教会皆因教宗之命紧闭大门,人民无法自力进行新生儿洗礼、见证婚礼及下葬前的祝祷。
海兰能想到这《万民神典》计画,只能说他实在是慧眼独具。德堡商行会决定与王国联手,多半是海兰的聪明所致。
只不过,那其实也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人所想出的苦肉计。禁行圣事是种可怕的手段。当自己重视的人临终前想祈求天国为他开一扇门,圣职人员却不理不睬;婚礼这么一个关乎往后幸福的人生大事,却得不到神的祝福。再说婚礼仪式需由教会主持,人民想办正式婚礼都办不了。而教宗居然只为了税金而扼杀了这一切,他究竟把人的一生当成什么了?神的爱应该是无偿的奉献,神的教诲不该是徵税的工具啊。
无论怎么想,我都认为错在教宗,他的作为毫无正义可言。假如认同了这样的蛮横之举,那么使我们判别善恶对错的根基──神本身的权威,都会遭到质疑。
「大哥哥?」
如此自问自答在我脑中转了一阵子之后,缪里拉了拉我的袖子。
「你表情好恐怖喔。」
「……我在想事情。怎么了?」
「港口快走完了耶?我们要去哪里?那条坡上的城?」
港边发展得比一般城镇更为繁荣,到处是大型建筑,例如兼作仓库用的商行或船宿。再往深处走也都是楼房,后街恐怕满满都是刚刚那种少女在拉客的不纯店家吧。少女说得没错,有几个人连席子都没摆,站在路边就做起兑币生意。周围还有铁铺和木工坊,看来这个港也俨然是一座城镇。
不过,沿铺出港区的石地往山丘上望去,能看见一道城墙,即使隔了这么远也能看出城墙相当高大。墙边到处架了鹰架,似乎正在扩建。
德堡商行的会馆也应该在那里才对。
「到镇上去吧。」
「好耶!」
「好什么?」
我疑惑地往缪里一看,她跟著转向一边去,但我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不可以买零嘴喔。」
「咦……人家才刚把你从毒牙底下救出来耶。」
「那、那个……我自己也甩得掉她。」
我咳个两声,缪里不屑地耸耸肩。
「要知道,我们的盘缠并不是用不完的。」
「我可以在酒馆跳舞赚钱喔?」
被我一瞪,缪里缩起脖子后退一步。就是因为她真的能靠跳舞赚钱,我才头痛。
「奢侈是我们的毕生大敌。」
「我倒觉得节制才是享受人生的敌人。」
这次她不怕我瞪,给我一张大笑脸。
从港口通往城镇的整条路边,早已排满摊商。
如同神赐与预言家的考验之路,每一步都充满了恶魔的诱惑。
神啊,请保佑我。
我打起精神,复诵禁欲之誓。
虽然纽希拉也是个热闹的聚落,但阿蒂夫热闹的程度完全不同。
热闹到每个人都在大声叫嚷,全力奔跑。
「喂,让开让开!」
「谁在这里堆的木箱啊!」
「买鲱鱼喔!鲱鱼!没腌过的生鲜鲱鱼喔!」
「这位小哥!买把短剑在旅途上防身怎么样!这把不错,连牛都能宰得轻轻松松喔!」
自以为知道外面世界是圆是方的我,此刻深切感受到那全是十年前的陈年旧事。这里吵得我都晕了。
「缪里,你还好吗?」
人群多到快把我挤扁,酿出浓浓的热气,且混杂鱼腥味、在路边屠宰的猪羊血腥味,以及油炸味和炭火的烟味。
我回头问问状况,只见缪里刚把手上那串炸鳗鱼吃完。
「唔咦?」
她跟著翩然转圈,轻巧避开满载鸡笼的货车,并顺手往路过的狗头上摸一把。没一会儿功夫,她已习惯了城市的熙攘。
「哇!我再来想吃那个!」
缪里指的店家,门口摆了一排排塞满肉的派。
「……你已经吃了河口捕的炸鳗鱼、猪血肠、卤牛肚,还有什么?」
「盐酥小螃蟹真的很香很好吃耶,盐烤生鲱鱼也比我想像中的好吃。真的不能小看鲱鱼呢。」
我真为拗不过缪里的自己感到丢脸。
「贪食可是七宗罪之一啊。再说,你晓不晓得自己吃掉了多少钱?从纽希拉带来的零钱已经全部用光了耶……」
这时期似乎到处都缺零钱用,拿大面额银币给摊贩找时,他直接摆一张遇上瘟神的脸给我看。拉客的少女想找我换零钱,或许不是想赚点外快,而是真的缺零钱用。
「用银币买东西就好啦。一次买一大堆不就不用找了吗?」
「缪里!」
被我一骂,缪里就手插耳朵转一边去。
「是怎样,爹不是给你很多钱当饯别礼吗,还这么小气做什么?如果贪吃是罪,吝啬就不是吗?」
「唔……」
她看起来把我讲的经都当作耳边风,事实上却记得很清楚,很难应付。尽管吝啬不在暴怒、贪食、色欲、贪婪、嫉妒、骄傲、懒惰等七大罪之列,一样是很重的罪。
「……这不是吝啬,是节制。」
「哪里不一样?」
她不是真的不懂,而是明知我难以招架才问的。要是耳朵和尾巴都露在外头,一定是开心地摇来摇去。
立志成为圣职人员的人无法解释这种问题实在可耻,只好使出杀手锏了。
「不行就是不行。」
缪里「噗~」地弹著唇转向一边去,不过大概是觉得闹够了,没有继续争辩。
我看机不可失,便说:
「还有,我觉得你还是换一套衣服比较好。」
「咦?」
缪里似乎并非无故沉默,只是在物色明天要拗什么来吃。听我突然这么说,她有点错愕。
「为什么,不可爱吗?」
还露出颇为受伤的表情。
「……不是可不可爱的问题。」
「讨厌,吓我一跳。所以就是可爱吧?那就好。」
她开心地嘿嘿笑的样子,差点就让我著了她的道。
「或许是很好看没错。」
我换个方向出发,总算把话接了下去。
「可是穿那样真的很引人注意。要跟我旅行就穿别的吧,我再另外买衣服给你穿。」
虽然缪里很爱顶嘴,但我严肃说话的时候还是会乖乖地听。
于是她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歪起头说:
「既然大哥哥都那样说了,那我就换吧……可是为什么?大家都说很好看呀?」
「问题就出在那里。」
正如同先前导致拉客少女误解那样,缪里每次向摊贩买点心时,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令人很难为情。在他们看来,我只是带著一个年轻得甚至能说幼小,经过精心打扮的少女到处走来走去买东西吃。若是衣著华丽的年轻贵族就算了,我请罗伦斯准备的旅装,穿起来怎么看都是个长途旅行当中的圣职人员,观感肯定不好。
我尽量简明且委婉地如此解释后,缪里尽管一脸无趣,但似乎还是接受了。
「我是不怕人家怎么想啦……可是害大哥哥很难受就不好了。」
缪里叹口气说:
「那我要穿怎样才行?」
「女性长途旅行的时候,大致上有两种服装。一种是修女服,一种是男装。」
「修女服就是娘偶尔会穿的那个吧。有轻飘飘的长裙,全身都包满布的那个。」
「以前旅行的时候,赫萝小姐也会穿修女服,很好看喔。」
「那我穿起来也会很好看吧。」
已在世数百年的狼之化身赫萝从以前就是少女的样貌,毫无改变。而缪里长到那个年纪,也和母亲一模一样。
「怎么说呢,赫萝小姐和你不一样,有优雅跟威严的感觉。」
「是怎样!」
差就差在你现在这种反应。这句话,我就只留在心中了。
「我不喜欢不好活动的衣服,而且……也不想跟娘比。」
看来她也有女性特有的爱美天性与自尊。
「那我请德堡商行的人帮你准备一套小伙计的衣服好了。」
我只能苦笑。缪里有来自母亲的端正面容,一定很适合男装。
而且女扮男装远远不及男扮女装那么容易看破。
「好,我们走吧。」
「好~」
阿蒂夫镇位在这条东西向河川的南侧丘陵上。丘陵最高处辟了一座广场,场边有教会或官厅等重要设施,那也是南方的典型都市结构。可能是由于贸易繁盛,政商高干大多是南方人的关系吧。
据摊贩所言,德堡商行不愧是北方第一商行,会馆就位在横亘广场的中央大道边。熟门熟路的人或许会走人少的巷道,不过我们是头一次来,便选择沿大道到广场逛逛。而且,路上应该会有兑换商。
「哇……」
缪里抬高了头,目瞪口呆地低声惊叹的对象,是一座雄伟的大教堂。
应该是石造建筑本身就很稀有的缘故吧,在港边见到石砌要塞时,她也是如此震撼。纽希拉的房子最高也只有三层楼,且全是木造。这座教堂少说有五层楼,钟塔擎天矗立,令人叹为观止。
「大哥哥……这真的是用石头一块一块堆起来的吗?」
「是啊。虽然盖起来非常费力,可是愿意花费愈多苦心,也就表示信仰愈深。把沉重的石头凿出来拿来盖教堂,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你可以到墙边找找看,石块上会有捐献者刻的署名喔。」
「是喔~」
「要在这参观一下吗?我先去补充某人用光的零钱。」
仰望教堂的缪里缓缓降下视线,堆出满脸笑容。
「要换多一点喔?」
还一点也不惭愧地这么说。
「开玩笑的啦。要是大哥哥迷路就糟了,我陪你去。」
「……」
身旁的缪里一副玩得很开心的样子。对那无拘无束的模样,我的无奈已跨越叹息的境界,甚至变成乾笑。也可说是「只能笑了」。
接下来,我们前往围绕广场中心的圣母像摆摊的兑换商圈。看来不只是旅人,镇上居民也会来这里购物,人潮络绎不绝,兑换商们都摆著一张苦瓜脸在天平放砝码和货币。其中正好有一摊客人刚走完,我便上前开口。
「您好,我要换点零钱。」
「好,要换什么钱多少?」
老板没有任何寒暄,单刀直入地说。我急忙取出钱包。取出一枚白晃晃的银币。
「这个全换成迪普铜币。」
「太阳银币是吧,能换三十枚迪普铜币。」
「咦!」
我错愕得不禁叫出声。迪普铜币是流通于这一带的低面额货币,一枚顶多只能买一片面包或一杯啤酒;而有太阳浮雕的银币则是此地最有力的货币,远地贸易亦可通用。一枚可抵四口家庭一星期的伙食费还有找,在安息日还能买点像样的大餐。
出发前,我向温泉旅馆老板罗伦斯打听过主要货币汇率,当时他说一枚太阳银币至少可换四十枚迪普铜币,走运还能换到五十枚呢。
原以为兑换商看我是旅人想诓我,但他在我开口之前先摊开了手边的羊皮纸,诵出内容。
「市政参议会公告:鉴于近期零钱严重匮乏,本议院于此公定太阳银币与迪普铜币之汇率为一比三十,即日生效。」
看来他已经被旅人抱怨习惯了。
「景气好是很好没错,可是那也让货币不够换了。其他城镇也都是这样。」
兑换商卷起羊皮纸,收到天平台底下。
「你看,这个镇不是有间那么大的教堂吗,每个人的零钱都被吸进那里的捐献箱了。」
他头也不回地用拇指指向背后的教堂。
「平常拿了那么多税还屯那么多零钱,不晓得要用来干什么……小哥,你是出来游历的圣职人员吗?」
兑换商的表情没有他的话那么委屈,歪唇浅笑著。
「所以你换是不换?」
「啊……那好吧,麻烦你了。」
「谢谢惠顾。」
他收下我的银币并检查正反面,用银砝码在天平秤重后才终于交出一叠铜币,整整三十枚。拉客少女是真的在为零钱发愁吧,也难怪摊贩找钱的表情会那么难看。
照这情况看来,缪里的零嘴每一口都很贵重。
「小哥也帮我劝个两句吧,至少别把捐献箱的零钱堆在那里不管。现在的教会整天都是钱钱钱,真希望温菲尔王国多加点油啊。」
只能苦笑的我将铜币收进钱包,告别兑换商。
他对教会的批评,尤其是对温菲尔王国的期许,让我心跳加速。像这样不时听闻镇民的怨言,总能让我对自己的使命更加坚定。
压迫人民生活的人算什么灵魂的救赎者?
「大哥哥,再来去哪?」
我鼓起力气回答:
「德堡商行。」
必须尽快和海兰殿下会合。
在使命感的驱动下,我牵起不太懂我是怎么了的缪里,踏上中央大道。
从延伸自广场的大道往南走一段后,我们来到路旁有一整排相似建筑的区域。一楼是卸货场,二到三楼墙上高挂著大面旗帜,它们都是主导这城镇经济命脉的商行会馆。没多久,我们就找到了熟悉的德堡商行旗帜与招牌。
「咦……我好像在哪里看过那个图案耶。」
缪里稍歪起头问。
「刚刚换掉的银币上就有。」
「啊!」
德堡商行不仅是商行,还独立发行了成为德堡银币的高面额货币,币面有太阳浮雕,俗称太阳银币。
「那是多亏有你父母大力相助才得以发行的货币。」
据说那场风波,为旅行商人与狼之化身的冒险画下了轰轰烈烈的句点。我是非常钦佩他们,不过他们的女儿缪里似乎没什么感觉。
德堡商行会馆门面广阔,正对大道。一楼是卸货场,许多背上货物比自己还大的商人和堆得像小山的载货马车不断进出。
有个乞丐样的人蜷缩在卸货场角落。行乞之余,可能也会顺便监视有无宵小趁场面忙乱顺手牵羊吧。镇上不只有窃贼,还有很多野猫野狗,以及不知从哪家跑来被放养的鸡猪到处找东西吃。我在作流浪学生时也做过类似的事,有点怀念。
「喂喂喂,少站在那边挡路!想募款就到别间去!」
全身皮肤冒著热气的搬运工当我们是猫狗似的过来赶人。
缪里急忙躲到我背后去。
「不是的,能请您替我通报会馆主人一声吗?」
「啊?」
「我叫托特.寇尔,麻烦您告诉他,我是原本要去雷诺斯而临时改到这里来的人,这样就行了。」
「嗯?」
搬运工怀疑地朝我瞧了两眼,耸耸宽厚的肩就进屋里去。
不一会儿,他回来说:
「老板请你进去。搞什么,你是那位大人的随从吗?」
看来海兰殿下是真的到了。
我向搬运工道谢,往卸货场后头走。
屋里有各种堆积如山的商品,架高处有个大到可以铺上毛毯当床睡的帐本台。那张大桌如今也堆满了货币和羊皮纸,有个人几乎是埋在里头振笔疾书。他背后墙上挂了面大画布,画中的天使比人还高,以安详眼神注视商人们的一举一动。
如此堂皇巨绘立刻就夺去了缪里的目光,不过她不是深受感动或震慑,而是不解地歪著头看。
「天使也会数钱啊。不过剑是用来干么的,叫人快去工作不然砍你吗?」
天使右手持剑,左手拿天平。缪里的想法令人不禁发笑。
「剑代表正义,天平代表公正。不过……你会有那种联想也满正常的就是了。」
更何况,现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像背后有人催赶般忙得焦头烂额,简直像进了火舌乱窜的暖炉。原以为在纽希拉温泉旅馆工作就已经忙到独树一格了,没想到跟这里比起来还算不上什么。原来世界推进的速度就是这么快。
有种在深山生活十年而沾染一身的泉垢渐渐剥落的感觉。
「啊,您是寇尔先生吗?」
更往到处都挤满了人的会馆里头走时,有个身穿华服的商人喊住我们。不知以何染成的绿色上衣穿在他身上宛如贵族,显示他多半是个只做大买卖的商人。整齐的长山羊胡尾端像牛角那么尖,也许是每天起床梳洗时都会用蛋白固定吧。
「我就是托特.寇尔。接到消息之后就马上赶过来了。」
「总店的大掌柜要我好好招待您。我是本会馆的负责人史帝芬。」
握手致意后,年纪应比我大两轮的史帝芬理所当然地往缪里看。
「这位小姐是……?」
「你好,因为某些缘故,我要和大哥哥一起旅行。我叫缪里。」
缪里也笑嘻嘻地作起自我介绍。由于她答得也是那么理所当然,史帝芬没多问就接受了缪里的说词。
「房间已经准备好了,需要另一间吗?」
「不必麻烦。真不好意思,劳您费心了……」
「哪里的话。上面交待要好好款待您,这是应该的事。」
衣著气派的史帝芬向我敬最高级的礼,让一旁的缪里惊讶得瞪圆了眼。但其实罗伦斯和赫萝才是德堡商行的大恩人,我只是沾了点光而已。
「海兰殿下到了吗?」
「是的,殿下的船前两天就到了,现在刚从商人公会的会议上回来──」
好巧不巧,说人人到。
通往卸货区更深处的走廊传来大批脚步声,周围人群紧接著有如大海两分般左右退开,一名身分高贵,领著数名随从的人从中现身。能一眼就看出他身分高贵,是由于衣著格调明显精致,以及其气质的缘故。又或许是显示其王家血脉,男性也会多看一眼的俊美脸庞与醒目金发所致。温菲尔王国会有黄金羊传说留世,或许不是没有原因。
他就是海兰殿下本人。
「恭迎海兰殿下。」
史帝芬深深鞠躬敬礼,海兰摊掌请他平身。
转向我时,脸上则是重逢故友般的笑容。
我急忙模仿史帝芬行礼。
「海兰殿下别来无恙,草民深感欣喜。」
「寇尔博士也都没变呢。」
比我年轻几岁的海兰刻意以他独特的沙哑嗓音称我为博士。博士是需经教会颁授的头衔,权威极高,甚至有「博士到哪里,哪里就是大学」之说。一般而言,当然没人认为我这样一个小伙子会是博士,但出自海兰之口可就让人在心里打个问号了。随从和史帝芬都诧异地往我看来,我也羞得脸颊发烫。
「殿下就别开这玩笑了,草民担不起博士这称号。」
「那么,你说话也不要那么拘礼了,好吗?」
海兰带著戏谑的笑容这么说。
「寇尔,你的学识在我之上,所以我需要你的长才,可是你的工作不是谄媚我吧?」
在温泉旅馆答辩时,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那也代表他平易近人不摆架子,同时也或许有几分请求的意思在。
对于「你的工作不是谄媚我」这句话,至今总是作足礼节的史帝芬,表情平淡得甚至有点不自然。
「我明白了。可是,我原本说话就是那样。」
「那好吧。」
海兰宛如少年般纯真的笑容混入一抹苦笑。
「对了,那个女孩怎么会在这里?」
「噫~!」
缪里从我背后探出头,对海兰咧出牙齿。
「哈哈,她还是一样活泼。史帝芬阁下,你这有砂糖和越橘做的甜点吧?请她吃一点。」
史帝芬先愣了一下,但毕竟是个干练商人,随即恭敬颔首。
「那我先失陪了,晚餐上再见。」
海兰留下这句话就潇洒地走了。
随从一并随他离去也多少有些影响吧,有种空气密度霎时舒缓的感觉。
那就是所谓的贵族风范吗?
「缪里,不可以那么没礼貌。」
彷佛要把海兰瞪出会馆的缪里听我这么说,不满地转向一边,并更加不满地说:
「可是我甜点还是要吃。」
我轻捶一下缪里的脑袋,无奈地叹口气。
德堡商行替我们准备的房间在会馆三楼,平时应该是供商行生意伙伴住宿所用。房里只有一张床,带路的小伙计原想替我们加床,不过我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人家。况且缪里睡相不差,我又当然不当她是异性看,不介意和她同睡一床。
因此,我最后是请小伙计准备给缪里变装用的服装。
「大哥哥。」
我从肩背包取出惯用的笔和写满注释的圣经时,缪里向我问话。
「我们现在在哪边啊?在这个世界地图的哪里?」
缪里站在钉在墙上的大地图前。
地图画在一整张皮革上,皮革大到可以轻易包起缪里整个人。那用的应该不是羊皮纸那种羊皮,而是一整头小牛的皮吧。
「大概在这边吧。」
地图是以教宗坐镇的南方大都市为中心绘制而成。若以此为基准,阿蒂夫应该位在相当靠左上角的位置。
「那纽希拉呢?」
「要从阿蒂夫沿河流往回走,在这个地方。」
地图边缘上缘画了有张人脸的太阳作装饰,而我指的位置正好就在胡须底下。
「哈哈,在世界的尽头耶。」
「不过还是有很多人住在那边,努力地讨生活。」
「大哥哥以前有旅行过一段时间吧?那是在哪里?」
「这个嘛──」我同样照实回答,但缪里的好奇心简直是无底洞。途中有人敲门,我便趁机打住。
「缪里,不要只顾看地图,衣服先换好。」
送到的是一套小伙计的衣服,以及海兰吩咐史帝芬准备,用砂糖和越橘做的甜点。
「哇,好棒喔!」
当然,缪里不是为小伙计也能穿那么好的衣服而感动。她的耳朵尾巴几乎要「砰」地一声冒出来,整个人也往我这里扑,差点没吓坏我。
「要吃等换完再吃。」
我们身高有段差距,只要我把装甜点的盘子举过头顶,她就构不著了。她以哀伤的表情看了我一会儿,最后摇摇头又拉下脸来。表情变化多端的缪里,就这么一把抢走衣服。
「讨厌,麻烦死了……」
缪里嘴理念念有词,但没多想就脱起了衣服,我只好先出房间避一避。
「咦咦?在浴池不都看过很多次了吗?」
缪里无法理解地这么问,但问题不在那里。我背靠著门叹口气。
该说她不愧有个狼化身的母亲吗,对于当著别人的面袒露肌肤一点踌躇也没有。
这么一来,我过剩的反应反而像是表示我心中有邪念,教人汗颜。喔不,是她自己太不淑女,是她不好。我对自己这么说。
话说回来,那和我印象中,在纽希拉隔著朦胧泉烟所见到的体态略有不同。当时她瘦巴巴的,甚至感觉肌肉很结实,但曾几何时那些棱角也都开始一个个地消了。尽管仍称不上圆润,但还是有那种徵兆。
感到她确实一年比一年成长而欣喜的同时,也有种莫名的寂寥。
「害羞的大哥哥~我换好喽~」
我吃著甜点茫然地等,最后房里传来如此失礼的话。
开门进去,见到的是一个俊俏的美少年。
「嘿嘿,怎么样?」
「……我好惊讶。服装的影响真的很大。」
或许是剪裁好自然就好看吧,笔挺长裤配上宽筒袖上衣,外头加一件薄皮背心,再系上一条长长的腰带,就活脱脱是伴随大老板任凭差遣的精明跟班。
「可是头发要怎么办?可以像大哥哥那样只是绑起来吗?」
我们都是懒得自己剪才长那么长,不过缪里的头发可不是一般长度。
「还是扎成辫子比较好吧。」
「知道了。」
缪里从书桌拉椅子过来,伸手抢走甜点盘之后背对我坐上椅子。
「嗯。」
是叫我帮她扎吧。我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我从缪里的包包里拿出梳子,替开心吃甜点的缪里梳头。摸起来好柔软,但有点冰凉,真是不可思议的触感。她发量丰沛,于是我打算先扎成两条辫子,再将它们盘在一起。
「弄这么多……感觉还真是麻烦。」
「你是说照顾你很费工夫的意思吗?」
「并~不~是~」
缪里这么说之后向后仰首,上下颠倒地看我。
「我是说不只要藏耳朵跟尾巴,连自己是女人也要藏啦。」
「这世界就是这样。好了,把头转回去。」
我戳戳她的头,她便乖乖回到原位。好久没替那把柔软的头发绑辫子了,想不倒还挺有趣的。以前她没事就吵著要我帮她绑呢。当我回想这何时成了义务时,缪里又开口了。
「大哥哥,我问你喔。」
「什么事?」
扎完一条,换另外一边。拿梳子重新整理过后,发现缪里没再说下去。
「怎么了吗?」
我再问一声。手已不再拿甜点的缪里,以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问:
「那张地图上,有没有不用藏耳朵跟尾巴的地方啊?」
我不禁停了手。抬头一看,坐在椅子上的缪里面前,就是那张雄伟的世界地图。纵然是阿蒂夫这样的大城镇,在地图上也只占了一个小角落,而纽希拉连在不在图上都不晓得。世界就是如此地广阔,充满无限可能。
这时,我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缪里渴望离开纽希拉的最大原因,会不会就是这个问题呢?
「这……」
不过,我答不出口。
缪里懂事之前,都关在温泉旅馆的房间里,鲜少外出。外出时,全身要包上层层的布,只露出脸来。对外是用她体质虚弱,不耐泉烟来解释,但那当然是为了掩藏耳朵和尾巴。
等到听得懂人话,母亲赫萝就把缪里身上留著什么血、恶魔附身的概念、假如被人看见耳朵和尾巴,全家就无法继续待在纽希拉等等都告诉了她。
缪里听了那些事而向我哭求解答的那一刻,鲜明得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
别人都讨厌我吗?
既然是梦想投身圣职的人,这时明显该告诉她,感到痛苦、悲伤、孤单的时候就望向天空吧,那里有她永远的伙伴。可是,我是这么回答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至少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当时的缪里是首度得知这世界阴暗冰冷的一面,拚命想找一个依靠。直觉告诉我,必须抱持比磐石更坚实的信念,说出自己在这世上最深信不疑、百分之百肯定的一句话,才能稳住她的心。所以我将「你父亲罗伦斯」换成了「我」,至今仍未对我微笑的神就更别提了。但是我,我最能确定的我,绝对有自信许下那样的承诺。
听我那么说之后,缪里笑了。说「那就好」,破涕为笑了。
自那天起,缪里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学习掩藏耳朵尾巴的方法,以普通……不知道算不算,总之是以人类少女的方式在纽希拉生活。原以为她早就释怀了,但看样子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这……」
扎辫子的手,已然停下。
无论是骗是哄,缪里似乎都能立刻从那双手感觉得到。
再说,把她当成可以随便敷衍的人,也未免太瞧不起她。
「恐怕很难吧。」
正如教宗宝座位在此地图中央所示,教会势力遍及天下。即使是重视当地传说的地方,能否接纳非人之人也很难说。
「可是缪里──」
「没关系。」
缪里又向后一仰,反著脑袋看我。
「就像娘有爹一样,我有大哥哥。对吧?」
现在的笑脸比当时成熟多了。看得出来,她是为了不让气氛太凝重才刻意用这种怪姿势。
「……对啊。你平常都不听我的话,怎么就记得那个啊。」
因此,我也用那种语气说话。世上一定还有像我跟罗伦斯那样能理解他们的人,找出来就行了。
缪里闭眼皱眉,「噫~」地咧出牙齿,不过重心一歪,人也向后倒下。我急忙接住,而她也似乎确定我不会失手。
闭著眼睛,表情十分平静。
「所以没关系,我们到哪里都要在一起。」
缪里睁眼后腼腆一笑,坐了回去。
「好了大哥哥,快点绑好头发吧,我想上街逛一逛。」
「逛什么逛,我们又不是来这里玩的。」
听我这么说,缪里笑得细瘦肩膀频频颤动,不过背影却隐约有种寂寥。缪里和母亲赫萝不同,没有数百年的人生经历。尽管吵起架来连大人都压得倒,但内心依然是外表那样的年轻女孩,未来将会尝到各式各样的酸楚和痛苦吧。我虽无法一一保护她,但我想尽可能替她降低伤害。
而我也要将这份心扎进辫子里似的仔细地编。
两人都没再说话。
彼此之间,只有宁静的时光。
替缪里整好行装后,我为询问《万民神典》制作事宜而拜访史帝芬,结果他的办公室前也挤了不亚于卸货场的人。
「大哥哥,怎么会这样啊?」
史帝芬的办公室位在一楼最深处,而排在门前的人从服装体面到不怎么称头的,全是一个样地苦著脸。他们各自带了不少随从,再加上会馆自己的小伙计也穿插其中嘘寒问暖,密度实在高得可以。
听他们交谈的内容,似乎多是为陈情而来。
「大概是快要换季了,有很多东西要补吧。」
有人是为了补充冬季用尽的储备物,从邻近村落跑来借款;有的是来自工匠公会,请求调升春季购材限额;还有搭远地贸易船千里迢迢带家乡货来卖的商人。
在南方,冬季早已结束,停滞的时间开始转动。水陆交通遭冰封的北方城镇和村落,都必须为填满耗尽的仓库、播春种和各种节庆作准备。
然而季节虽是一视同仁地转变,物资的分配就没那么公平了。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来到大商行,试图多少争取点有利配额吧。
「他们都是来见那个人的吗?那么有地位的人竟然跟大哥哥敬礼耶。」
「是不是刮目相看啦?」
「嗯。这下我知道爹跟娘帮了人家多大的忙了。」
缪里对我笑咪咪地说,我也笑回去。
隔了一会儿,缪里又很开心地补一句:「不要难过喔,大哥哥。」
如此抬杠之余,我拦了个小伙计请他替我们通报。原本应该是得排队,但我怎么看都看不出等在走廊的人有顺序可言。有团一身异国风情,头上缠一大团布条,穿金戴银皮肤略黑的人后来才到,可是马上就被叫进办公室了。
取决条件大概是金额、权威或急迫性吧。
借用一下海兰的威光和罗伦斯跟赫萝的门路也无可厚非。
小伙计钻过人缝进入办公室,不一会儿回来说:
「由于两位是临时来访,馆主需要先作一些准备。」
现在忙成这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么,我们先自己找些人和器具过来。」
这么说之后,我再问道:
「钱的部分,是由我先垫吗?」
「馆主有交代,寇尔先生的一切开销都由本商行承担。」
「感激不尽。」
说完,我对缪里使个眼色,离开人满为患的会馆。
外面也是一样吵,但天空没加盖,感觉空气充沛很多。
「好棒喔,大哥哥。有听清楚吗?」
缪里到了门外,头一句就这么说。
「会承担我们一切开销的话,大哥哥就不用节制了吧?」
「我不会拿来买零嘴。」
「咦~?」
「人家替我们出钱,是一种敬意的表现,所以我们做事也得对得起人家的敬意。你自己想,要是我们一直拿钱到路边摊买零嘴,人家会怎么想?」
「呃……会觉得我们……肚子很饿?」
「……」
我忍下近似头痛的感觉,姑且先往前走再说。
「所谓的节制,不单纯只是份量少一点就好。而是不要想吃什么、喝什么,或是想要什么就去弄来,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是一种精神的训练。」
说到这里,我忽而发现吝啬与节制的分别。
「然后呢,吝啬和自我克制不一样,是一种花费心思想占便宜的行为,以现在来说就是钱。这样懂了吗?」
我曾听说讲道能启迪民智也能够砥砺自己,果然是这样没错呢。
「好像有点懂啦,可是……」
跟在我身旁的缪里还是有些不满。
「一直节制的话,不就什么都得不到了吗?这样又是为了什么啊?」
「咦?」
我从口吻立刻感受到她不是像平时那样刻意找碴,而是纯粹有此疑问。而这一个极为直接的疑问,简直是个无底深渊。
为什么?有何收获?
我一时给不出像样的答案,怎么想都不对劲。
边走边想的我,差点就被擦身而过的载货马车撞上。抓住我的袖子,用全身重量拉我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缪里。
「讨厌,大哥哥笨死了。」
「对不起。」
我不是为她救我免于沦为车下亡魂道歉,而是因为我无法回答缪里的单纯问题。
会认为节制重要,当然是因为圣经述及节制是值得鼓励的一种美德,不过圣经上没写的善行也很多。那么,节制为什么会是正确的事呢?想到这个问题后,我觉得那其实没什么理由。
假如有,也只有一个。
「因为人就是会觉得那样才对。」
缪里露出一脸要喊出「啊?」的疑惑表情。
「或许有人讨厌节制,不过经过开导之后,那个人说不定也能了解节制的益处吧。」
「……」
缪里的表情已不只是疑惑,开始担心起来了。我没理会她,再度自问。
单纯追求自己认为自然的事,会是错的吗?
古代好像也有个疾呼善即自然的思想家。
「可是这么一来,会不会跟禁欲之誓起冲突呢……」
结婚是应该获得神祝福的事,但一方面却又要求圣职人员压抑那自然的欲望。
无欲算是自然吗?
究竟谁会同意禁欲是自然之举呢?
「嗯嗯嗯……」
开始对自己过去认为理所当然而接受的事产生疑问后,我发现前方出现巨大无比的阻碍,最后伫立路旁沉思起来。途中,有人拉动我的袖子。
转头一看,缪里的表情急得都快哭了。
「大哥哥……我不会再任性了啦,不要这样……」
「咦?」
即使她紧紧抓了上来,我也一时搞不懂她为何那么说。仔细想想,她大概是以为我在生她讨零嘴的气才停下来不动。我低头看著孩子般紧抓不放的缪里,心里有个念头。
下次就用这招好了。
「不好意思,不小心想太深了。」
我把手按在缪里头上摸几下安抚她。不过那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仍像只找不到枝头休息的小鸟,在我脑里打转。
即使有团近似郁闷的淤塞感梗在心中,我依然期待这只鸟最后落脚的地方。
阿蒂夫镇以广场为中心划分成几块区域,一旦迷了路,只要往镇上任何地方都看得见的广场钟塔走,就能回到起点重新出发。这样的设计实在方便,令人钦佩。
我带著不再讨食的缪里走过镇上,前往位在东侧的工匠区。不愧是港都,木工类的工坊非常多,而这些切切削削进行加工的工坊门前,还有人在进行往木材抹上黑漆漆焦油的作业。原以为前几天才躲过焦油桶的缪里会想起那个味道而一脸厌恶地闪避,没想到她却看得很专心。
「原来是那样用的啊。」
「好像是涂在木头上以后,可以防水跟防腐。搭远地贸易船或战船的时候,会把肉泡进那里面,肉就不会腐坏了。」
「哼~会沾上熏肉的味道,说不定很好吃喔。」
原来如此。果然事情好坏全看观点呢。
我们再走一段,来到加工毛皮的区域。门户敞开而通风良好的一楼工坊,有人正在进行鞣皮等工序,有人在制作皮绳。
那一排排看似十分暖和的白貂皮,不晓得会是哪个贵族买去。
走著走著,我们在一间店铺前停下。一块巨大牛皮傲然挂在面路的墙上,可能是拿来当招牌用的吧。
「不晓得是不是跟地图一样。」
缪里闻牛皮味道时,工坊里调整剃刀柄的男子注意到我们,问:
「有什么事吗?」
缪里小声说:「这个人身上也有毛皮耶。」害我费了好大的劲憋笑。这位皮匠的体毛就是那么浓,且人高马大,活像一头熊。
「年轻的圣职人员带了个德堡商行的小伙计,是来买文具的吗?」
我往老爱乱开玩笑的缪里脑袋轻轻一点,清清喉咙说:
「我要买稿纸、墨水、羊皮纸和滑石。」
滑石磨成粉以后抹在凹凸不平的羊皮纸上,能方便书写。
「我是很想说『没问题,马上来!』,不过昨天有人订了一大堆纸,我现在正在忙著弄新的。」
熊皮匠耸耸他宽厚的肩,从工作台上拿张羊皮抖了抖。
「这么一张羊皮,我要削成五张羊皮纸才行。一般皮匠了不起只能削出三张呢。」
他顺口就卖弄了一下,不过五张是真的厉害。羊皮纸纯粹是由动物皮革制成,和以破布制造的纸不同,技术愈好就能削出愈多张。
「其他工坊的生意也那么好吗?」
听我这么问,熊皮匠先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
「看来你是从很大的城镇来的嘛。这里没那么多官员,不会一天到晚有人要买纸。做羊皮纸和文具的店,只有我这间铺子和几个下游而已。」
「这样啊……」
那怎么会有人突然买那么多呢?
这时,熊皮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对了,话说昨天下单的人好像也说送到德堡商行耶。」
「咦?」
「啊,没错,我想起来了。有一群行头特别高档的人说有多少买多少……我削得太高兴,不小心就忘了。」
行头高档、一次卖下所有羊皮纸、指名送德堡商行?想得到的就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工坊后头走来一个和熊皮匠正好相反,身材乾瘦的白发老人。
「喔?有客人啊。」
「喔喔,老爸,昨天那个下大单的客人是什么来头来著?」
「啊?你真的是一个只会削皮的人耶,连大客户都记不住要怎么做生意?人家是温菲尔王国的贵族啊。」
果然是海兰没错。
「咦?岛国的贵族跑来阿蒂夫做什么?」
「受不了……我叫你没事去听公会在开些什么会都白叫了。那个王国不是认为什一税太不合理,和教会闹翻了吗?那个贵族就是王国的代表,好像是来说服阿蒂夫的大主教和他们合作的。而在那之前,他可能是想先拉拢这个镇本身,到处和每个公会开会。今天我也是一大早就去听了。」
「啊,是喔……」
熊皮匠显然不感兴趣,不时往手上的剃刀瞥。看得他们俩一冷一热,我不禁对老人心生同病相怜之情。
「喔什么喔啊,傻蛋。要是那个贵族成功说服大主教,我们就不用缴税给教会了耶。」
「喔喔,那真是太棒啦!听说大主教每天晚餐都是山珍海味啊,总算可以不用付钱给他们享受了吗。」
尽管熊皮匠用词夸张,但那也正是镇民的感受吧。
「可是,那和我们的订单有啥关系?」
白发老人毫不客气地往抚摸剃刀刃的熊皮匠脑袋敲下去,铿地一声很是痛快。
接著,老人转向我们,见到光芒般眯起了眼。
「既然你带德堡商行的小伙计来,应该是来帮那个贵族做事的吧?」
「啊,对。」
「哎呀,这个温菲尔王国的事,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听说了。今天在会议上深入了解以后,我真是大吃一惊啊。尤其是那个海兰殿下,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还说了很多我们想都没想过的想法。」
老人边说边跟我握手,最后连缪里的手都一起握了,深深低头说:
「原以为教会和王国正处于那种状况,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根本什么忙也帮不上,结果他居然要做圣经的俗文译本,让我们能直接见到神的教诲。哎呀,真是天大的恩典啊。」
老人话说得都开始哽咽了。
「抱歉……毕竟我们就算对主教或教会的奢侈和霸道行为看不下去,却没有能力反抗他们。这里是港都,海上会不会出事只有神晓得。禁行圣事令一下来,简直就是掐住了这个镇的命根子。在冷风又急又猛的冬天出航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海上,需要的可不只是一般的勇气,而且船难永远不会少。住在这镇上的人,家里至少都会有一个靠海吃饭的。」
看来海兰在雷诺斯劝说大主教失败后选择阿蒂夫,并不是没有根据。这里的船会以圣人取名,并在船头架设圣母或天使像以求航程平安。从港边堆积如山的新鲜鳕鱼和鲱鱼来看,这里的渔夫也相当多。而且这里的海域不像南方那样温暖平静,海港外可是一整片摔下船就没命的极寒灰海。
「可以提供这么直接的协助,真是光宗耀祖的事。别看我年纪一大把不中用了,那头熊的技术可是没话说的。」
果然每个人看见他都会想到熊。缪里在一旁低头憋笑。
「我去跟我认识的誊写师傅说一声,写复本的工作也交给我们办吧。每多翻译一页,我们就多抄写一份,让大家都知道教会干了什么好事!」
老人和镇民并不怀疑神的护佑,单纯是不满于教会这神在地上的代理人内部积恶过深与蛮横态度罢了。
我再次体认到温菲尔王国的行动果真不是蛮行,而是必要的义举。
我所相信的世界就在前方。
神真正的教诲,就在海兰所指之处。
「让我们一起奋斗吧。」
我也紧握老人的手,热切地这么说。
「缪里,这下你多少能体会海兰殿下做的是多伟大的事了吧?」
我在从工坊回来的路上这么说,缪里不甘不愿地点头。
接下来,我们在镇上稍微绕了绕,参观建设中的城墙,在看得见海的坡道望著灰蒙蒙的海打发时间后回到商行会馆。
晚餐是以史帝芬作东,海兰为主宾的形式开席,基本上都是些无关利害的对话。只是从席间的互动看来,史帝芬的多礼不全是为了谄媚海兰,还有点别的原因在。
「那也是当然的吧。跟镇上的人谈过之后,我发现他们对于我住在德堡商行会馆都很惊讶。听说这会馆的主人史帝芬和大主教是同乡,跟这里捐给教会的物品关系匪浅。所以我在想,他会不会是想从与教会敌对的我这里占点便宜。其实史帝芬他啊,是受到上司命令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我住在这呢。像他这样的商人,一定是把眼前的利益摆在大义之上。即使不用再缴什一税,他也只会认为教会的财力一旦遭到削减,当前的交易量也会跟著下降了呢。」
晚餐后,海兰找我到房间一叙。我用餐时都只顾保持微笑,几乎不记得吃了些什么;大而化之的缪里则是将整桌美食一个劲地往肚子里塞,刚才还说吃太饱不想动,结果听到有点心就厚著脸皮跟来了。
「德堡商行也不是铁板一块呢。」
「规模那么大的商行,其实就像国家一样吧,不可能上下团结一致。更何况他们是商人,比屋顶上的风向鸡更会转。」
由于我最尊敬的罗伦斯以前也是旅行商人,所以反应仅止于微笑。
「不过到工坊去买纸,听他们说过以后,我更确定教宗的禁行圣事令摆明是错误。」
「和镇上各公会开过会,发现他们的反应和雷诺斯完全相反也让我很讶异。好像自己变成了救世主一样。」
海兰沙哑地笑著,同时饮一口葡萄酒。
「尽管这里原本是异教徒的土地,但也是坐船上来的南方人定居之处。他们对城墙外有所恐惧,且相信海上有妖魔栖息,人类根本拿他们没办法,对神恩的仰赖应该比其他地方都重吧。然而──」
海兰将肘拄在椅子扶手上以手托腮,亲切微笑著注视缪里。缪里对神有何教诲根本不感兴趣,自己抱起糖渍苹果乾大嚼特嚼。会有那么多用砂糖腌渍的水果,多半是因为长途航行的船上有很多有钱人用钱排解烦闷的缘故吧。
「大部分人的动机都是现实利益。他们受不了继续这样抽税下去。」
海兰往听说有甜点吃就傻傻跟来的缪里看一眼,是玩心使然吧。
「你有看到城墙正在施工吗?从港口通往城门的石板地也铺得很漂亮。」
「真是个优秀的城镇呢。」
「正确而言,是正为了成为优秀城镇而挣扎当中,被教会巧立名目徵的税压得喘不过气。别看这镇上的人生意做得不错,其实没赚多少钱。」
这消息是从德堡商行来的吧。
「而且这个镇的主教座才设置没几年,在教会内权威颇低。而且大主教好像还没待过景气这么好的城镇呢。」
高贵人士脸上的笑容,有时极为刻薄。
「所以马上就得意忘形,以为进了教会的钱全是自己的东西。不过相对的,镇上的人一致认为他做事很认真呢。」
贪图钱财却又热心于教会事务?两件事在我脑中连不太起来。
海兰见到我的表情,嗤嗤笑著说:
「寇尔,你应该多看点书以外的东西。」
「……见笑了。」
「长剑有长剑的优势,可是挥起来就没有短剑那么灵活了。」
海兰斟满葡萄酒,说道:
「他是把教会当成自己家了吧,所以一方面替自己赚钱一样倾力于教会职务,一方面将教会视为己有而为所欲为。我想他多半不觉得自己有哪里逾矩,可是旁观者清啊。如果问这镇上最有钱的女人是谁,大家都会说是大主教的妻子呢。」
「妻子……」
「当然没有正式结婚,不过每个人都心里有数。然而──」
海兰耸了耸肩。
「由庶妾所生的我也没有立场责怪这一点就是了。」
贵族或王家取了妻还对其他女人出手的事履见不鲜,而本该终生不婚的圣职人员也是如此,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外人只能眼看它们发生。
「可是,谈到这里的大主教是不是个成功的主教呢,那也未必。父王是受迫娶了所谓教宗的侄女为妻,可是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母后才是他的真爱。就我自己看来,父王也很疼她。」
海兰话说得略为隐晦,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而大主教呢,由于对职务认真过头,常给人专横不讲理的感觉,大概是还不懂权力用起来必须恩威并济的道理吧。他对外遇或通奸罪罚得很重,所以人们会埋怨他到底哪来的脸那样罚;被他要求节制,也只能乾笑著点头。」
熊皮匠也说过,主教的晚餐总是山珍海味。
「尽管如此,人死了、结婚了、生了孩子的时候他都会流泪。在这个层面上,人们也认同他的认真态度。正因如此,人们很希望自己对教会的扭曲感情可以有拉直的一天。不想看他课重税却拿那些钱吃喝玩乐,需要教会服务时又觉得他很可靠,这种矛盾实在麻烦啊。」
「所以也不是完全不敬重他。」
「用神的话来说,就是希望能心无芥蒂地爱他。」
海兰随即笑著补一句:「或许说敬爱比较好吧。」
倘若信仰之河能够畅通地流,世界就会加倍清净了。
「于是乎,人们很乐见《万民神典》计画的出现,甚至希望能翻译好多少看多少呢。」
「我去工坊买纸墨的时候,一个像是老板的人也那样激励我呢。」
海兰笑了笑,对候在房间角落的随从打个手势,一名文官气质且年纪与我相仿的青年便将一叠羊皮纸交到我手上。
「父王也是听了这个计画就马上予以赞同,动员国内闲得发慌的圣职人员来协助,名目主要是讲释神的教诲。他们都是不工作就没饭吃的人,对父王也颇有好感,所以进行得很顺利。可是这群住在象牙塔里的人在俗话方面可就不怎么样了,很渴望听听乡野学者的意见。」
虽然被称为学者总比博士好得多,但还是让人不太好意思。
海兰或许是看出了我的心情,嗤嗤地笑。
「寇尔,我也认同谦虚是种美德。不过在旁人眼中,其实是勇于自荐的人才会受到倚重喔。」
是要我有点自信吧。
「我会努力的。」
「真是的。」海兰无奈一笑。「那份译文后面的部分应该也在翻译了,不过我要请你也译一份。送回国以后,对他们应该会是很有用的参考。」
尽管不胜惶恐,但是做大事就是这么回事吧。于是我绷紧肚皮,收下了羊皮纸。圣经的俗文译本,堪称是以启迪人民性灵、揭露教会歪风为目的的一场大战。一想到这叠羊皮纸将会是一把剑、一面盾,我就觉得它好沉好沉。
「我自当竭诚以赴。」
听我鼓起力量如此答覆,海兰显得很满意。
「另外,我也很期待这位吃了那么多糖的小姐能提供同等的助力喔。」
海兰满怀亲切的眼中,缪里已经把整盘苹果乾吃完,正在用指头沾剩下的砂糖起来舔。在含著手指的时候受众人瞩目,就连缪里也觉得有点尴尬。
「会在我面前那么自在的,除了受许可证保护的弄臣之外,就只有这个女孩了。」
「真是不好意思……缪里!」
缪里被我吼得脖子一缩,但眼神很不服气。
「没关系,随她去吧。我们现在投入了一场对抗权威的战斗,而权威会使人盲目,剥夺思考能力,更别说是见到不公不义的事而诚实说出来的勇气。我是真的期待她能够有所作为,只不过……她识字吗?」
这问题让缪里愣了一下。
「就是普通的字,教会文字先不提。」
「她会,多少会一点。」
我代缪里回答后,海兰欣喜地说:
「这样啊。那么,虽然对你这样的女孩来说可能有点无聊,但我还是想请你看看圣经。我想你一定能找出我们都看不见的真理。」
缪里欲拒还迎地露出得意表情,不过我看海兰是太高估她了。
「海兰殿下,请恕我直言──」
就在我尝试谏言时,海兰插嘴道:
「那不是客套话喔?其实她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我住的温泉旅馆的老板娘也是如此……是哪个名家的后代吗?」
海兰的眼光令我深感诧异。若将赫萝和缪里的血统称作名家,那还真是如字面般超乎人识的名家。在全世界众多王家当中,传说家族创始者超乎常人的也只有少数特别显赫的几个。
「看吧大哥哥,识货的人就是识货啦。」
然而缪里完全不懂我在担心什么,高高挺起了胸膛,一点谦虚的样子也没有。
「哈哈哈,看来这位小姐还比较懂世界是怎么运作的呢。」
如果尾巴露出来,一定是摇得沙沙作响吧。
「开个玩笑,别放在心上。」
海兰随即添上这么一句。听起来,他是没探出些什么。
「好啦,我不会多问她的私事。圣经上也这么说。」
纸终究包不住火。
在这种时候,我无法断定此话有何含意。
「而且,我相信你们两位。」
我姑且将那视为上位者抚慰臣子的政治语言。没有贬低海兰的意思,只是提醒自己海兰是贵族,和我们不同,不然可能会被拉进那种世界。他是极富魅力的人物,若能成为他属地的主教,也是有如美梦成真的事。
但是,我想尽可能地屏除私欲,诚心协助他。这一项计画为的是成就大义,远在个人私利之上。
「敬我们导正世界的第一步。」
海兰以此预祝我们的前程,高举葡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