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兰拿给我写有圣经译文的羊皮纸叠那天夜里,我几乎没什么睡,都巴在书桌边目不转睛地读,脑中满满地是「原来还能这样解释、原来有这种寓意」等新知的刺激。
缪里好像为蜡烛太亮睡不著发了点脾气,但最后还是不知不觉静下来了。
当我赫然回神时,窗外街道传来载货马车的声音。明明感觉上,我到刚才为止都在读译文,实际上却似乎是睡著了,肩上盖了条被子。回头看向床上,缪里睡得缩成一团,很受不了我的样子。
我慢慢活动在寒冬中保持同样姿势太久而变得像枯木的身体,上床稍微补个眠。被子里充满缪里较高的体温,使我的紧张霎时溶解,一下子就坠入梦乡。
下次睁眼时,我在闯了大祸的惊恐中跳了起来。
「早上的准备……!」
太阳已经完全升空,从阳光色泽就能一眼看出温泉旅馆的早餐时间已经结束,开始准备午餐了。全身冷汗直流,心里满是对罗伦斯替我四处奔波的歉意。我已经好几年没睡过头了啊。懊恼地下床时,我才终于想起那全是穷紧张。
「……早安?」
在桌前梳头的缪里不明所以地道早。
「喔……对喔,这里不是温泉旅馆……」
敞开的木窗外,是热闹城镇的喧嚣。
还有微微的海潮香。
「大哥哥,你真的很勤劳耶。」
缪里傻眼地笑著说。
「啊,对了。在贪睡的大哥哥打呼打得正过瘾的时候,有东西送过来。」
平常都是我骂缪里赖床,所以她喜孜孜地跑过来轻咬我。是我对缪里期待太高,才会希望她叫醒我。她一定是看我比她更晚起床,在旁边贼头贼脑地偷笑。
脸和衣服有没有被她恶作剧,都得仔细检查。
看向她所说的货物之后,我的睡意全飞了。
「缪里,你先让开。」
「喔咦?」
我抱起摆在门边的一整组货物重重放在桌上。被我赶跑的缪里噘著嘴到床上坐。
「有这么多的话……」
破布制成的纸和羊皮纸多到要用抱的才拿得动,墨汁也满满都是,羽毛笔则多到好像要飞走了似的。
「大哥哥,你一个人要用那么多啊?」
缪里盘腿坐在床上忙碌地保养头发之余,有点不敢置信地问。
「没有,应该还会有几个誊写师傅来帮忙……缪里,还有其他人来过吗?」
「嗯?啊,有人来问大哥哥在不在,我说你在睡觉以后他们就出去等了。」
「就是他们啦!」
就在我三步并作两步要出去找人时,被缪里叫住了。
「啊,等等啦大哥哥!早餐呢?」
「随便就好!」
我留下这句话就出了房间。
德堡商行早已开始今日的业务,人和昨天一样多。我向路过的小伙计说明后,他就带我来到一楼卸货场角落,那里有几个闲得发慌的男子。他们一见到我就以很适合加声「嘿咻」的缓慢动作站起来,全都有驼背,右手指头缠著绷带。肩背包坑坑洞洞,衣服像在泥水里拖过般满是污渍。再多看一眼,发现他们脸和手也是一样斑斑点点,不输衣服。
不懂的人看来,或许只会以为他们是贫穷的旅人或逃离重税村落的农奴吧。不过,那其实就像强如鬼神的佣兵被敌人的血喷了一身一样,优秀的誊写师傅当然全身都是墨迹。
这几个男人看起来全身上下都疲惫不堪,只有眼睛仍闪闪发光。
「我们也能帮神传授正确的教诲吗?」
「那当然,欢迎三位。」
我与三名男子握手,感谢他们特地来一趟。
「可是,这时节不是很忙吗?」
「哈哈哈,当然很忙,不过我那个公证人老板叫我先来帮你。」
「我是从港口的税吏公会来的。」
「我来自市政参议会的资料库。」
能读能写的人总是受人视为珍宝,而能够确实完成文书腾写工作的人更是宝中之宝。誊写文书远比一般人想像中艰辛,在修道院甚至是一种苦修方式。能做这种工作的人相当有限,而能够贯彻始终且正确无误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这几位师傅应该都是海兰透过那名制纸专家徵召来的,能力肯定优秀。少了他们的地方,现在恐怕是忙得晕头转向吧。
「但是呢,我们老板都认为协助海兰殿下,甚至是温菲尔王国,以后赚回来的肯定比现在缺了我们而损失的更多,毕竟什一税和什么都扯得上关系。要是可以免除那种税,出借一、两个我这样的人手也在所不惜。」
「而且,其他大型的工匠公会似乎在计画让底下的工匠宣传海兰殿下的想法,要在紧要关头把人召集到教会门前去呢。问题是,我们家老板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没多少人手。要是什么忙也没帮就白白享受免除什一税的甜头,到时候在镇上可就抬不起头了。」
「再加上大家都单纯对圣经上写了什么很有兴趣,想知道神实际上到底是怎么说的,不然教会的说词实在是太难接受了。」
从师傅们的反应看来,海兰的计画是进行得相当顺利。
世界或许真会就此改变的预感,给我无法言喻的兴奋。
「听海兰殿下说,您是一个学识渊博的神学者呢。」
「请务必替咱们指点指点。」
「咦?啊,快别这么说。我没那么大本事,实在不敢当。」
海兰似乎每到一处就会吹捧我几句,也许是认为适度的夸大比较容易煽动人吧。海兰可不只是个亲切爱民的贵族。
「喔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谦逊这种美德的圣职人员呢。」
「不愧是殿下介绍的,货真价实啊。」
总觉得海兰连这一步都算到了,我只能在睁圆了眼的师傅们面前一个劲地苦笑。
至于怎么找地方让他们誊写,也是件头痛的事。德堡商行会馆的构造可说是在不同楼房之间搭走廊强行串成,又大又复杂,没人向导恐怕会迷路。
但尽管如此,会馆里依然没有空房间,于是我只好把商行配给我们的房间借他们用了。
「缪里,你抬那边。」
我们协力将床铺等家具全移到墙边,再从其他房间搬桌子过来。
在气氛顿时变成工坊或教会抄写室的房间中,只有缪里一个抱著腿窝在床上。
「那么,要我们腾的书在哪啊?」
「就这一叠,请三位分摊来写。」
「错字订正过了吗?我不识字,帮不上这个忙。」
不识字的誊写师傅并不少见。说穿了,写字也是类似画图的行为,只要能照描就能胜任;而且这样比较能忠实呈现原有文字,反而更好。问题是,会连错字一起抄下来。
「我已经把我看得出的都挑出来了,不过……」
既然不识字,也不晓得要订正哪里吧,直接标注在写译文的羊皮纸上也不太好。在我思考该怎么办时,男子说声:「敬请放心。」从背包拿出针山。
「请把针插在拼错的字上,我们会自己参考这边作订正。」
「太好了。」
师傅巧妙的智慧令人感佩。我立刻著手,往他那份羊皮纸一一插针。
其余两人在手腕缠布,还装设了小型肘架,可能是他们工作时都是那样吧。那模样酷似准备上战场的骑士,十分可靠。不一会儿,他们就准备好开工了。
「那么,我们来给教会一点颜色瞧瞧吧。」
一名师傅这么说之后,三人各自开始作业。
我也想继续翻译时,忽然发现缪里不见了。对了,她好像说过早餐什么的。说不定她一直在等我起床,什么也没吃。
我赶紧离开房间找人,发现她就倚在走廊窗台边,望著中庭喂小鸟。
「缪里?」
我一喊她名字,小鸟就全飞走了。
「大哥哥还满惹动物讨厌的嘛。」
身上流著狼血的缪里这么说,往刚才小鸟啄个不停的面包大咬一口。
「吃早餐吧……面包哪来的?」
「我在路上跳跳舞换来的。」
还扭著屁股这么说。
看来她有点生气。
「开玩笑的啦。」
「我知道,可是──」
「爹娘当然也有给我一些盘缠啊。来,大哥哥的份。」
缪里打断我的话,从手提袋掏出乾巴巴的面包和肉乾塞给我。
「人家说那个面包是水手在吃的,烤过两次,硬得会咬断牙齿喔。」
还笑出两颗尖尖的虎牙。面包的确是很硬,不过我在意的不是面包。
「呃,缪里,我现在要工作……」
「我知道啦。我也觉得自己待在那个房间很奇怪。」
缪里是自己硬要跟来,假如知道这里难以容纳她而乖乖返回纽希拉,实在是再好不过。
然而,实际处在她完全帮不上忙的状况之后,反而过意不去。
「而且你都写在脸上了。」
「……」
「哼,求我也不回去喔。」
缪里使坏地贼笑,戳戳动不了的我胸口。
「我好像开始能体会海伦姊她们想捉弄大哥哥的心情了耶。」
说那什么话啊?当我瞪过去,她已轻飘飘地退开。
「这里到处都很忙,我会找工作来做啦。幸好穿了这个。」
缪里和昨天一样,穿上了商行小伙计的服装。
只是头发依然如同以往,配上那身衣服感觉很不像样。
「那要先把头发弄好才行。」
接著,我说:
「我帮你扎。」
她八成是故意不扎的。
「呵呵,好~」
她笑嘻嘻地缩短刚拉开的间距。虽有种受她摆布的感觉,不过我稍微改变心态,只要她开心就好了。
途中,有好几次小伙计打扫或商行人员搬货经过我们时,以为客人在帮小伙计扎头发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的确是有点难为情,唯独不怕他人眼光的缪里毫不介意,样子乐得很。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我都埋首于翻译工作中。
海兰交给我的译文不仅几乎无须修改,反而还让我学到不少。既然温菲尔王国那边已在翻译后续部分,我的翻译等于是在挑战既有的翻译,教人惶恐至极,然而那也有愉快的部分。反正我是没什么好损失的自由之身,便决定照自己的意思放手去做。
而誊写师傅的技术也真是没话说,海兰给我的原稿愈来愈厚。若不请雕花匠绘制花边,一天约能誊写五张。圣经共有十三章,海兰给我的原稿是前四章,而这四章很快就倍增了。
每腾完一份就会先呈送海兰,再由他交给阿蒂夫的士绅或城外有领地的贵族。此外镇民也有需求,约在交出第二部的隔天,各公会负责人也都争先恐后地杀来会馆想讨一份。
那或许是海兰游说的效果,不过这个镇原本就有那种背景也占了一部分吧。就在一旁的海冷得要命,顺河而上是深雪皑皑的高山。听师傅们说,最近几天海盗从波涛汹涌的北海下来打劫。城墙外根本不是可以悠哉生活的环境,整个镇都渴于神的护佑。
由于这样的需求,师傅们连日赶工至深夜也不嫌累。那样的工作过去从来都派不上任何大用场,只能不断磨练自己,而现在他们终于等到能够一展长才的一天,当然吃再多苦都甘之如饴。但也因为我每次蜡烛都点到很晚,有一天缪里终于受不了而把我赶出去。迫于无奈,我只好在走廊摆大木箱和椅子,裹著被子继续翻译,结果发现这样更专心,缪里还因此找藉口跟我发脾气。大概是因为一个人睡比较冷吧。
从眼睛睁开到再也睁不开,有时连梦中也都在想圣经的这段时光真是幸福极了。尽管在纽希拉能获得罗伦斯的谅解,可是温泉旅馆的工作可不会因此减少,现在的生活实在令人向往。
但是,唯一会扰乱这生活的不是纽希拉也不是阿蒂夫,就是缪里。例如她忙完商行的工作后,会回到房间逐一向我报告今天发生的事。听我都是随便应一应,她就不再说下去,结果搬椅子过来读起了圣经。或许是因为她读圣经时,遇到不懂的地方我就一定会仔细回答的缘故吧。
不过我可能是真的太投入了,缪里开始会担心我的健康。经常回到房间却发现早上出门前替我准备的早餐都没少,担心也当然的吧。
过去每次都是我在纠正缪里的生活态度,如今角色却颠倒了。现在她半夜不会赶我出房间,而是等蜡烛烧完就硬拖我上床。我却事不关己似的觉得这样的变化很有趣,甚至会想假如缪里有了弟弟妹妹,一定会是个好姊姊。
但话说回来,我想缪里还是不太能理解我的热忱。某天,缪里又硬把我拉离书桌拖到床上时,她说:
「大哥哥,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可能是太久没说话吧,才想张口回答就咳个不停,好不容易才说出:「什么事?」
「你为什么会那么投入在神的教诲上啊?」
缪里可能只是在抱怨,不过那也是个相当根本的问题。
「咳……咳哼!我没跟你说过?」
「没有。所以……我有点怕。」
缪里会在被子底下挽著我的手,一部分也是提防我会趁她睡著溜回书桌。事实上,我有好几次在床上想通之前怎么翻都翻不顺的特殊词汇而跳起来过。
不过仔细想想,我的确没印象对缪里说过那件事。她明明从小就经常跟我聊东聊西,感觉有点妙。
「这样啊……可是这个问题有点难,实在一言难尽。」
「说嘛。要是我可以接受,就准你用掉两根蜡烛再睡觉。」
能延长一根蜡烛的时间倒也不错。况且,要是能让她明白我为何对神的教诲如此执著,说不定会是一个带领她信教的契机。
慢慢整理思绪后,我望著阴暗的天花板开口说:
「其实一开始,我根本就不信教会的神。」
「咦!」
缪里诧异地在我耳边大叫。那惊讶可以和知道烧水也要付钱时相比。
「是真的。我出生的村子都是所谓的异教徒。会对清澈的泉水或高大的巨木祈祷,神则是传说会保护村子的大青蛙。」
「青蛙?」
「传说就是那样。说不定以前真的有那种青蛙吧。」
毕竟缪里的母亲就是巨狼的化身嘛。
「所以呢,既然我出生在那种村子,当然不会想学教会在教些什么东西。然而很讽刺的是,我下定决心信教是在那个村子差点被教会的军队毁灭以后的事。」
我想起自己为何不曾对缪里提起这件事了,因为一点也不有趣。
「和我们有往来的村子一个个被他们消灭,而我们当然是束手无策。无论对村里的神怎么祈祷,也没有人来帮我们。于是男人都下定决心和他们战到最后,女人和小孩也准备逃走,再也不回来了。」
相同的事,或许也正在世界某个角落上演吧,只是当时频繁得多了。缪里沉默不语,更用力地挽著我的手,脖子也缩了起来,彷佛有点后悔要我说这件事。
「不过就结果来说嘛,经过一连串巧合之后,村子没有毁灭,现在也好好的。」
缪里明显松了口气。
「可是那时候,我那个村子所在的北方地区被称为异教徒的土地,处于战争状态。」
「……是不是只有纽希拉没事啊?」
纽希拉历史悠久,当时有个别名叫异教徒领地的正教徒乐园。
「对。所以在不晓得教会什么时候会再攻过来的情况下,我认为只有一种方法能保护村子,那就是自己成为教会高层干部。」
听我这么说,缪里一脸的疑惑。
我也知道那个想法就是这么单纯。
「当时我……只是个小孩子,比现在更不认识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那个想法非常单纯,也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算是耍某种小聪明吧。因为这个缘故,我虽然学了神的教诲,但心里相信的却是教会这个组织的恐怖和强大。周遭钻研神学的人,也都是为了方便将来讨一个有特权的工作,没有一个是认真想遵从神的教诲。」
那年,我在俗称大学城,有许多由教会认定为博士的能人贤士聚集的热闹城镇求学。
念书需要花钱,而有钱的地方就会引来骗子。我在那里被骗走所有的钱还背了一屁股债,最后苟延残喘地逃了出去。
那是段凄惨的过去,但没有它也不会有现在的我。
「尽管如此,可能是神学刚好合我的个性吧,我念得很愉快。不知不觉地,它已成了我的血肉,学习也变得愈来愈快乐。可是不管我怎么念,心里都培养不出所谓的信仰。因为这个世界实在太蛮横无常,让我怀不起坚定的信仰。」
村子突然就要毁灭、单纯走运而幸免、发现信青蛙为神的只有我们这一村……经过这一切,我觉得这世上每件事都是那么虚幻不实,不值得我相信。
认为世界上唯一的真理,就是弱肉强食这么几个字。
「不过遇见两个特别的旅人后,他们颠覆了我的观念。」
「……就是爹娘吗?」
「答对了。」
即使那称赞根本没什么,缪里似乎还是很高兴。睡觉时露出来当暖炉的尾巴,在我们共用的被子下摇来摇去,搔得我好痒。
「可是……为什么呢?认识娘以后,应该反而会认为神的教诲都在瞎扯淡吧?」
恐怕没有事物比她更适合作为神不存在的证据吧。
然而信仰这种事完全是不同层面。
「我也觉得你那样想没错,不过怎么说呢……总之不是那样。天上究竟有没有神这种存在论固然重要,但我想说的不是这种事。他们让我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值得我打从心里坚信的东西。」
「……我不懂。」
被窝里的尾巴不满地摇了摇。
「假如这世上真的有永恒不变的事,那么他们的感情不就是一个例子吗?」
这问题让缪里有点惊讶。
然后稍微想了想,不知为何不太高兴地说:
「可能吧。爹跟娘感情好到有点恶心了。」
在亲生女儿眼中或许真是那样吧。
「可是,那跟神的教诲有什么关系?」
「那是因为……」
在这里闭上眼,是由于我想起自己邂逅赫萝和罗伦斯之后,体验了许多有时慌乱有时惊险,也因此反而好笑的大冒险。
「他们无论遭遇任何困难,状况再绝望,也绝对不会放开彼此的手。因为他们坚信,他们的爱才是这世上绝对可靠的东西。」
「……」
缪里是因为听别人那样说自己的父母所以有点难为情吧,什么也没说。
「见到他们那样,我得到一个启示──只要信念坚定,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然后我发现,值得坚信的信念的确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以此为出发点放眼世界万物后我明白到,人若想在这冰冷的世界生存下来,信念是无比地重要。」
那或许是对自己珍视之人的爱、对所属集团或领主的忠诚,甚至是「我只相信钱」这样不太值得鼓励的信念。
然而共通点是,人皆因怀抱信念而坚强。
「同时,我也深切感受到那些无所依靠的人是多可悲和无助,因为我曾经是他们之一。」
如今我已无法真正体会当时是如何绝望,也不想体会。无依无靠的孤寂,形同将人活生生拖进死亡深渊的病魔。
「在这一刻,神的教诲才真正在我体内流动。」
神与你同在。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感到茅塞顿开。
「当我明白『神绝不会弃我们于不顾』这句话的意思时,有一种温泉像瀑布那样迎头浇下的感觉。」
原以为缪里会笑我太夸张,想不到她不仅没笑,还更用力地挽著我的手,嘴也像想啃我般凑到肩上。
「我知道那种感觉。大哥哥说永远会站在我这边的时候,我也有那种感觉。」
语气不太情愿,或许是害羞的缘故吧。那是缪里的母亲赫萝告诉她关于体内狼血统各种相关须知时的事。
「成为圣职人员以后,我就能将这份温暖分给世上因孤寂而冷得颤抖的人了。我在失去希望,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很幸运地遇见了赫萝小姐和罗伦斯先生,可是世上大多数人就没那么幸运了。然而我发现,我可以散播这份幸运。因为神的爱无远弗届,没有任何偏颇。」
为此,我必须尽可能地理解神,让自己有能力对抗任何疑念。我念书念到啃生洋葱抵挡睡意也要念,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信念。
「呃……」
缪里的反应有点错愕,使我为自己话说得太过激动而反省。
「对不起,我太夸张了。不过,我想那跟事实应该没差多少。」
「不是啦,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知道大哥哥念书原来有这种原因,有点惊讶而已。我还以为我们家的大哥哥是一个怪胎呢。」
「咦?」
我以有点受伤的眼神往缪里看,见到在黑暗中反而明显的坏心眼贼笑。
「不过我现在知道了。会想得那么认真的大哥哥真的有点怪,才会被海伦姊那些舞娘勾引也不为所动吧。」
「缪里。」
即使压低声音,缪里还是笑得那么高兴。
「而且,我也知道大哥哥为什么突然要离开村子了。我一直都不晓得你为什么对那个叫教宗的收不收税那么生气……原来是因为他伤害了很重要的东西。」
正是如此。那一针见血的说法使我差点为她喝采。
神的教诲原本是为了救赎人的灵魂而存在,教宗却将它当成了敛财工具,我说什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我真的很高兴你能理解,可惜没办法表达我有多高兴。」
「咦?那就用力抱我一下吧,像小时候那样。」
在她长得和母亲赫萝一模一样,不再那么喜欢上山追逐野兽,开始注重打扮之后,我有种岁月不饶人的落寞,可是她心灵深处依然还是那个小孩吧。
我无奈苦笑著拥抱缪里,缪里也嗤嗤笑起来。
「可是大哥哥啊。」
「什么事?」
「既然神那么重要,我听娘说耳朵和尾巴的事以后哇哇大哭那时候,你为什么没拿出来说呀?」
照语脉来说,是该那么做没错。
而实际原因,我实在不方便说。
「这个嘛……」
「嗯。」
要是在这里含糊,缪里反而会故意追问,于是我放弃挣扎,直说:
「因为就连我也没看过神。」
「咦?」
「可是,我自己就在你面前,看得见摸得到,会跟你说话,所以我才那样说。我知道自己志愿成为神的仆从……那样想……是有点矛盾,可是……」
真是窝囊死了。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矛盾,教会才会产生那么多欺瞒吧。原以为缪里一定很不齿,结果她说:
「再抱我一次。」
「咦咦?」
「你不是看得见摸得到,会跟我说话吗?快点,不然我的信仰要不见喽!」
距离缪里对神怀抱信仰的日子应该还很遥远,不过就某方面而言,那或许是件好事。
我便照著公主的吩咐做了。
不知是缪里真的很认真工作,还是平时的特技使然,一不留神,怀中就传来阵阵鼻息。她还是这么随兴自由。不过她虽然身材娇小,终究是没小时候那么小,抱久了手会压得很难过。于是我轻轻地抽开手,呼地吐口气。
然后再看一次她的睡脸,不自禁地绽开笑容。
或许这世上值得相信的事,还能再加上这张天真睡脸呢。
一张让我明天也能努力不懈的睡脸。
经过日复一日的祈祷与思索,到海兰那份原稿的二次抄本在镇上流传时,我的翻译也追上了缪里开始读的圣经译文。缪里一直想挑我译文的毛病,整天故意「快点!快点啦!」地催,不过我自己其实也是那么急。当第七章终于完工,甚至有种窒息时吸得一大口新鲜空气的感觉。
圣经的主要教诲到第七章为止,其余是描述获降神谕的预言家旅途,及其追随者们的言行录。当然,目前的译文只是底稿,还有堆积如山的校润工作等著我,不过大意应该都说清楚了。
同时,我也有总算跟上脚步之感。四处为斡旋奔波的海兰,终于在昨天开始和大主教正式对话。
就我所知,这个镇的氛围完全是倾向温菲尔王国。既然教堂是由镇民的敬意和捐献才得以建成,教会也不能漠视镇民的意愿吧。
截至第七章这段神的基本教诲译文,应该能帮他们推上一把。
此外,知道镇民对神的教诲这么感兴趣,使我心中充满喜乐。
果然救赎人民灵魂是圣职人员的毕生大业。正义永远是正义,正道必然通往真理。
在师傅们皆已归返,仍能在对面屋顶上依稀感到阳光余晖的黄昏时分。
「大哥哥~做完了没~?」
会没敲门就闯进来的也只有缪里一个。
转头见到的那张脸,似乎已经很久不见了。
「你不是说今天会做完吗?」
「刚好完成了。」
「很好很好。」
老板般的口气令人不禁莞尔。
「你现在,对工作也有更多认识了吧?」
「那当然。我可是厉害得很,每天都被抢来抢去的呢。不过我感受最深的,应该是这世上的工作真的有好多好多种吧。」
检查羊皮纸上的译文墨水是否全乾的同时,我也为缪里的愉快神情感到宽慰。
「因为商行是转动世界的水车嘛。」
「无聊又麻烦的工作也很多就是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我也知道啦……可是啊,我有一次要帮忙数钱,总共有塞满一整个木箱那么多喔?明明有那么钱,一天数下来整只手都黑掉了,结果拿到的只有那整箱的一点点的一点点的一点点!」
这么说来,有一晚缪里特别在意自己手的味道。原以为那是碰过鱼的关系,结果是因为货币的铜臭味啊。
「不过,有件事我就是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事?」
「我经常帮人家跑腿,到兑换商那边换钱,可是都没用过那些钱,那是为什么啊?」
「因为那可能是人家放在那边的钱、准备要在大买卖用的货款,或是输出用的吧。」
「输出?要卖到其他地方的意思吗?这里已经为了缺零钱在头痛了耶?」
「因为如果有其他地方比这里更缺零钱,卖给他们会比较赚吧。这是常有的事。」
「哼~真奇怪。」
我曾经因为货币输出而发现一个巨大的诡计喔。我很想跟缪里炫耀一下,不过那样太孩子气便自重了。
「总之我不喜欢做那种事,还是到港口做事最好玩。」
「港口?」
听我这么问,缪里的目光更闪耀了。
「有好大的船,船上也堆了好高的货物。我可以爬到那上面去,把货物丢给在地上的人搬。有船靠港就会有浪推过来,整天都摇来摇去,真的超难站的!尤其是今天快傍晚的时候,有一艘蜻蜓那样细细长长的船不知道港口的规矩硬要挤进来,我还跟大家一起骂他们喔!」
缪里哼地一声挺起胸膛,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德堡商行的小伙计。毕竟她是个直爽的活泼姑娘,应该很容易受到港口那种气氛感染吧。
如蜻蜓般的船,应该是不扬风帆,纯靠人力划动两旁几十枝巨桨的快船。或许是有急货要送吧。
言归正传。我试著想像了缪里在吵吵闹闹的港口爬上货物山顶工作的模样。
「那样……不是很危险吗?」
「是啊,有好几个人摔到海里去了,就只有我一个站得好好的。」
缪里得意洋洋地说。她在纽希拉就经常在旁边就是冰冷急流的湿草地之间跳来跳去,一点也不费功夫,当然泳技也很高超。
不过问题不在那里。
「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把你托付给我照顾,万一受伤了,我要怎么跟他们交代啊?」
「啊,这我知道。要是受伤了,你就要负责任了对不对?」
「……」
我长叹一声。八成是听了海伦那些舞娘说的话,连意思都不懂就直接拿来用。
「有点不太一样……不过意思很接近。」
「是喔?」
缪里这么说之后,周围响起牛鸣似的「咕~」声。
「对了,我肚子好饿喔。大哥哥,既然做完了就可以出去逛一逛了吧?」
开工以来每天都是在房间吃饭。缪里很想在外头那些热闹的地方吃些纽希拉吃不到的东西,不过知道我一步也不愿踏出房间后,她就请商行的人买面包回房吃了。
「好好好,出去吃就行了吧?我也好久没有活动筋骨,再窝下去恐怕会变成石头。」
「我有好几次都以为你死在书桌上了呢。」
这时,原本咯咯笑的缪里忽然想起什么般猛抬起头。
「啊,大哥哥!」
「什么事?」
「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出门。」
我跟著低头查看全身。我现在的服装和离开纽希拉时一模一样,什么也没换。
会是脸上沾了什么吗?然而缪里在我摸起脸颊时大力摇头。
「把你那件一副圣职人员样的风衣脱掉。」
「咦?」
「少废话!」
照吩咐脱下风衣后,缪里嗯嗯有声地将我从上到下端详一遍。
「感觉还是很像那种人……」
「缪里,到底怎么了?」
「大哥哥,头低下来一点。」
我懒得问原因,直接就低头了,结果缪里马上就把我的头发弄得一团乱。
「……缪里。」
「然后,啊,这或许不错。」
缪里左右张望,打开墨壶盖用纤细的小指尖沾一点,刷地在我脸上画出一条线,并在另一边抹一抹,退后几步看看成果。
「嗯,还不错。」
「缪里。」
我声音中带了点怒气,但缪里不为所动,两手叉腰挺胸说。
「现在穿成圣职人员的样子在外面走动很危险喔。」
「……咦?」
「会惹作粗活的人生气。」
夜幕逐渐笼罩夕阳,缪里的眼在阴影中发出诡谲的光。
「我在工作空闲的时候,也在镇上打听了很多消息。我可是很忙的呢。」
「打听……」
「这叫分工合作啦!大哥哥在房间里面是很努力没错,可是对房间外的事就完全不懂了,所以需要我来代替你的耳朵跟眼睛啦!这不是冒险的基本吗?」
见我瞠目结舌,缪里表情显然垮下。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工作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吧?」
「呃……」
我以为完全就是那样。
「讨厌!所以我才说你不能都是那样嘛!现在还不知道那个金毛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耶!」
我当然不认为海兰那样地位崇高的人动机会有多单纯。
可是缪里疑心更重,根本不相信他。
「大哥哥果然只看得见四分之一个世界。」
「连一半都没有啊?」
这世界分成男女两边,而我看样子是完全不懂女人,所以只了解一半。这种评价我还能虚心接受,可是现在又砍了一半,我就弄不懂了。
这时,缪里以有点烦恼又有点悲哀的表情对我说:
「大哥哥都只看人家好的一面。」
这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说起话来,有时真是一针见血。
「人心里不会只有善意,对吧?」
好冰冷的事实。既然缪里年纪只有我一半,说不定我看见的还只有那四分之一的一半呢。
在我哑口无言时,缪里温暖的手叠上我的手。
「可是啊,我实在没办法想像大哥哥搞鬼的样子。」
我低头看看缪里,老爱搞鬼的她嗤嗤笑著。
「所以我要保护大哥哥,看你看不到的地方,免得你倒栽葱摔到悬崖下面去。」
说什么大话。不过回头想想,她真的曾经在我太专心思考,差点被载货马车撞上时救过我一次。
我一句话也反驳不了,但若什么也不说就有损颜面了。
「那么,视野狭窄的我该看哪里好呢?」
缪里斜眼抬望过来,不敢置信地摇摇头。
「这里不就有一个让你眼睛离不开的人吗?」
用法明显不对,而缪里的自信却又那么地高。
这样的落差实在太滑稽,让我忍不住笑了。
「真的耶。」
「真的呀。」
缪里笑出一口白牙,额头贴上我的手臂说:
「所以喽……」
「咦?」
声音含糊得听不清,反问时缪里已经放开我的手。
「不说了,我肚子好饿!」
她说的好像是很重要的事,但也有只是想拿我的手搔鼻子的感觉。无论如何,我的眼是离不开她没错。
「不可以吃太多喔。」
「好~」
回答还是一样散漫。
我跟上快步离开房间的缪里,无奈地笑了笑。
阿蒂夫夜晚的嘈杂,和白天大不相同。
说起来,感觉很接近纽希拉,也就是到处都在设宴,有酒有肉的气氛。
不同点是,店里坐不下而在路边长椅大喝大笑的人,每个都是结实的彪形大汉。他们白天可能都在港边扛货、拿大锯子加工木材,或是编造专系大型船只那种粗得吓人的缆绳吧。晒得通红,脸也被酒醺得红通通的他们欢笑吼叫的乾裂声音里,有种独特的气魄。
很快地,我明白了缪里的忠告确实不假。
「大主教到底想怎样?」
「今早的礼拜还只派助理主教出来,我们的温菲尔殿下居然让他怕成这样。」
「不是不是,大主教和温菲尔殿下都在里面开会。」
每个人聊的不是教会和温菲尔王国,不然就是海兰。有的像在观望情势走向,有的将出面反对恶税的海兰当救世主般颂扬。
我望著这样的人群慢慢地走,在太阳下山也未歇业的摊子买块炸鳕鱼夹面包吃。缪里好像在白天工作时赚了不少小费,自掏腰包多加条猪肉香肠。
「如果穿原先那样出门,真的恐怕不能好好吃一顿呢。」
遭醉汉纠缠,逼问我支持哪边的情境清楚得彷佛就在眼前。
「看场合穿衣服可是很重要的喔?」
缪里还歪起头,像在问我究竟懂是不懂。我笑著点头,往她脑袋一戳。
我们就这么站在路口啃面包,看著来来往往的人,听著形形色色的话。
不晓得他们平时对什么感兴趣,都聊些什么。其中有个人说,只要能拿到圣经的俗文译本就会拿出来让大家看一看。那呼声充满敬畏,彷佛只要一书在手就能将教会弊病一扫而空。
那当然是他的醉言醉语,囫囵相信恐怕只会招致失望,不过那也表示人们对译本是多么企盼。有如此雄厚的民意作后盾,距离海兰实现愿望肯定不远。即使贵为大主教,应也不能任意忽视民意。必然会端正陋习,和我们一起指出教宗的不是。
「照这个速度进展下去,正义的曙光很快就会到来了吧。」
而阿蒂夫的教会或许将就此成为带动改革的哨箭,串起一个又一个城镇响应。一想到自己做的事能推助这场改革,心里就激动万分。
我以这般充满希望的眼光观望街角风情时,背倚著墙啃面包,完全融入了这城镇似的缪里叹口气问:
「正义……你说正义?」
「有什么问题吗?大家不都是朝海兰殿下指示的正确方向走吗?」
缪里面无表情地看著我,并以正牌商行小伙计的架式用下巴往旁边指。
我不解地看过去,见到几个男子在酒馆外沿路放置的长椅上哄闹。
「哈哈哈!」
「来喔~来喔~看这边、看这边~」
在煽动什么似的喧哗声中,搀杂著几声狗吠,原来是醉汉手拿肉乾在逗野狗。这件事本身并不稀罕,城墙内到处都是动物。
「来吃啊,十分之一的肉喔!捡去吃啦!」
男子扔出肉乾,狗也立刻拔腿追上去捡食,其他人看得哈哈大笑。随后,我发现狗的模样不太寻常。
脖子吊著形似主教服的围兜。
「狗主教!吃我们的十分之一面包啦!」
狗每次吃下他们扔出的东西,都让他们笑得人仰马翻。
缪里乾笑著,我则是根本笑不出来。
因为他们是以极其露骨的方式冒渎权威。
「大概从昨天开始就有人这样。我虽然在纽希拉早就看惯发酒疯的人,可是这种的跟那边完全不一样。有点……可怕。」
缪里吃完面包,用衣服擦擦手说:
「今天上午,有个主教从附近岛上的教会来到这边,那时候也很夸张。」
「……怎么个夸张法?」
有东西吃的狗高兴极了。尾巴摇得愈猛,男子们也笑得愈大声。
「教会高层搭的船,好像一定都会挂漆上教会徽记的帆嘛?所以呢,大家马上就知道船上有什么人,拍手跟欢呼的声音大到我耳朵都要聋了呢。」
回头往缪里看时,见到一张阴暗的脸。表情和她说的话对不上。
难道缪里是不希望主教受到热烈欢迎吗?
才这么想,就听见年轻貌美的小伙计叹了口气。
「根本就没人在欢迎他啦。商行的人告诉我说,因为镇上一面倒是敌视教会的气氛,于是大主教找他来助阵,对抗那个金毛。而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故意用超大声的拍手跟欢呼迎接他,毕竟不能直接把人家的船掀翻嘛。结果主教下船以后完全搞不懂状况,知道自己来到很恐怖的地方,脸都发青了。」
恶意。
港边全是不满权威,滚滚沸腾的恶意。
「明明每个都讨厌你,却争著来握手拥抱的感觉真的怪恐怖的耶。那个人看起来不错的主教就这么夹著尾巴跑出港口了。」
也不是每个人都仗著权势作威作福吧,即使是这个镇的大主教也是如此。既然他对圣事十分认真,骨子里一定不是个坏人。
「经过这几天工作下来,我发现大家都不太注重细节。该怎么说呢,我想想,大概是只要有对象可以崇拜就好的感觉吧。不管哪个人,都会因为自己已经很穷了还要被人抢走钱财而生气,可是我问他们什一税是不是真的那么重,他们却笑嘻嘻地说从来没被收过。」
的确,教会不会向那些终日搬送货物才能赚取微薄收入的人一一徵税,当然是找大商行、税关或地主。不可否认地,成本一层一层叠起来,终究会影响市井小民的支出,但实际感觉恐怕不怎么明显。
「大哥哥我跟你说喔,我大概知道你相信的是怎么样的东西,也看得出来你翻译圣经的样子是真的很热情、很快乐,所以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缪里抬望而来的眼神,是前所未有地严肃。
「大哥哥翻译的东西,现在外面也有抄本了嘛,可是现在却变成大家只是觉得有那个就能痛骂教会而已。」
「我的翻译不是用来──」
「你怎么想或是译本上写了什么,他们好像不怎么在意。」
神有何教诲都是无所谓的小事。曾有几个商人在我作日课而默读圣经时,像捡到便宜般没打声招呼就凑过来低下头,当作真有保佑就算赚到,而这种事遍地都是。
「所以啦,你真的需要小心一点。那个金毛搞不好是明知会这样才做的。」
「这……」
「那个人都只说好的不说坏的。」
世事一半的一半。
我回视缪里的眼,但无言以对。别开视线,却又见到受人嘲弄的狗。是我太天真了吗?可是信仰本来就该天真。假如天真是种罪恶,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也没傻到以为海兰的动机纯如圣人,只是直觉告诉我,他的目的地也许有正义存在。
如此心无所从的感觉。
令人不禁想翻翻圣经。
「缪里。」
「嗯?」
我看著耍著狗哈哈大笑的人们,说:
「要不要回商行?」
我翻译圣经,为的不是成就那样的恶意或嘲笑教会权威。单纯只是指出不当之处,要他们改进而已。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和那些醉汉一样,我也不认为海兰会鼓吹那样的行为。但经缪里一提,我真的有自己顶多只看见这世界四分之一的感觉。
「好哇。」
还以为她会吵著多买点零嘴,结果回答得十分乾脆。
接著离开墙壁,快速前进几步后回过头问:
「需要牵我的手吗?」
可能是我为了理想而奋斗,却见到镇上的人表现出意想不到的恶意,失望都写在脸上了吧。那虽是调侃,但也是很贴心的举动。
这叫我这作哥哥的情何以堪呢。
「……好吧,要是走丢就麻烦了。」
「你才会走丢!」
我就这么让缪里拉著踏上归途。
脚步有点快,是因为她想尽快将我拉出这团龌龊暴力的街头氛围吧。尽管她又吵又任性,不时还会说些吓死人的话,不过基本上还是个好孩子。
于是,我有这样的想法。
既然缪里是个这么好的女孩,有更多像她这样的好人也不是什么怪事吧。
我知道猜疑只会招来没完没了的猜疑,当然也知道到处都有坏人。毕竟我就是被人骗惨了之后才认识罗伦斯他们。
因此,这世上既然有人只是为了泄愤而嘲笑教会权威,那么应该也有很多人愿意阅读圣经译本,确实理解教会是非之处。至少我希望如此。
和缪里一起回到商行后,我们钻过加班到这么晚的人群前往三楼房间。
「今天就好好睡一觉,其他都不要管!知道吗?」
「知道知道。」
我对嘎嘎吼的缪里陪笑,打开房门。墨香随即迎面扑来,滋润我受外界喧嚣而荒芜的心。
吸进一口,就彷佛吸进智慧与静谧。
「上床前,我想洗一下脸。对了缪里,你身上也有点尘土味,请人家烧点热水──」
我边点蜡烛边说了那么长才发现缪里仍站在门口。
「缪里?」
缪里没回答我,猛一颤似的甩动身体,露出耳朵尾巴。接著进房关门,嗅得鼻子滋滋响。
还以为她想开玩笑,不过她彷佛抓著看不见的绳索直线前进,停在桌前。
「缪里。」
这次不是问句,单纯是喊她。刚翻译完成的原稿整齐叠在桌上,看起来和我们出门前没有任何不同。
「有人趁我们不在的时候进来过,不只一个。」
我没怀疑,是因为她耳朵尾巴的毛都直挺挺地竖了起来。
而且房间并未上锁,谁都能自由出入。
「遭小偷了吗?」
我卷起羊皮纸叠,在烛光下快速清点。可是张数没错,且都是我的笔迹。
「也没有涂改的痕迹……难道是有人单纯好奇进来看一看吗?」
商行也有热情的信徒。说不定是听说译本就快完成,想来尝鲜人却不在,忍不住就溜进来偷看了。
于此同时,依然在桌边弯著腰到处嗅的缪里站起来擦擦鼻子说:
「不晓得,我只知道有人来过这里。要是能像娘那样变成狼,搞不好就能找出是谁了。」
缪里不甘地这么说之后打了个喷嚏。
她可以自由自在收放耳朵尾巴,却无法像母亲赫萝那样化为巨狼。应该是人类血统占了一半的关系吧。
「总之,你要多小心一点喔?」
「知道了,可是你也不要太疑神疑鬼喔。」
听我这么说,抱著胸的缪里尾巴缓慢大幅摇动,不满地盯著我。
最后我重叹一声,投降似的耸耸肩。
「那我去讨热水喽……为安全起见,你先把短剑立在地上,用柄这样抵住门。」
「与其这样,不如我一起去。」
她语气不太高兴,不过回头想想,那的确有理。
在我将蜡烛换上提把烛台,正要离开房间时──
「啊,刚好有人上三楼来了。谁啊,脚步声听起来像路易斯。」
缪里耳朵阵阵抽动地说。可能是她工作时认识的小伙计吧,直接请他烧桶热水上来好了。突然间,缪里藏起耳朵尾巴,门也在片刻后敲响了。
「抱歉打扰您休息。」
礼仪做得很周到。趁我们不在时溜进房间不知做了什么的那些人应该不包含他吧。
「来了。」
我应声后开门,见到的是约比缪里小上两、三岁的男孩。
「不好意思,海兰殿下有请。」
这句话让我猜想那个人说不定是海兰。既然我的工作是他给的,他当然有权自由检视工作进度,随意进入平民房间也不会遭受任何苛责吧。
「知道了,马上过去。」
小伙计恭敬鞠躬之后往房里瞥了一眼,平板的表情笑了起来,还挥动小小的手。
当然绅士如我,自然是装作没看见。
关上门后,发现缪里靠在誊写师傅们用的桌边,脸上笑咪咪的。
「他就是路易斯啊?」
「嗯,他和我在港边一起做事,摔过两次海。」
我一时分不出缪里的笑容是出于亲昵,还是笑他笨手笨脚才会落海,大概两者皆是。
「那我就去海兰殿下那走一趟──」
缪里是刻意打断我的话。
「怎么能少得了我呢。」
「这次可能没有甜点喔?」
「吃人家太多东西反而会影响判断,没有刚好。」
其实,海兰给缪里吃甜点或许是因为那就像驯服满怀戒心的野兽,很有趣的缘故。
「不可以没礼貌喔。」
「好~」
缪里离开书桌,先一步出了房。
我也随后跟上,途中忽而回头。
译稿就这么留在那没问题吗?
「大哥哥?」
走廊上的喊声使我稍有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带走了。
无论带或不带,我都得向他报告前七章完成的消息。
「久等了。」
「嗯。不说那个了,既然越橘之后是苹果,再来应该是水梨了吧?」
还猜起甜点来了。缪里的贪吃个性让我笑了笑,迈步启程。
长长走廊的彼端,手边烛光不及之处,是一片浑厚的黑暗。
多小心点也不吃亏。
换个角度想之后,我们向海兰的住处前进。
海兰在如此夜深之时召见我们,而且他从昨天就开始劝说大主教。
一定有很多事想谈。
「啊,你们来啦。」
获准进房后,见到海兰独自一人坐在铺上耀眼白布的桌边,桌上摆著各式菜肴,但每样看起来都早就凉掉了。
「不好意思,您在用餐吗?」
「不。」
海兰苦笑著轻摇餐刀。
「我没什么食欲。」
最后他扔下刀子,全身往椅背一瘫。
「是协商让您太紧张了吧,请别太操劳了。」
「紧张吗……好像也不是那样。我现在很气愤,也很失望。」
失望,即表示交涉不顺吧。
「有那么多镇民在支持您,大主教也不肯让步吗?」
海兰笑了笑。
「镇民的支持是吧。」
我能感到身边的缪里心情不太好。海兰的笑声带了嘲讽的味道,但对象似乎是自己。
「我原本也是那么想,不过看样子,声音大的都是些低层的人。」
搬运工、渔夫、作日工的人。
「而且,那样的人只知道用暴力手段胡闹。今天,大主教好像找来了一个手下的主教替他壮胆。那个主教刚进教堂就直接瘫在地上,怕得好像刚穿过战场。」
就是缪里说的那个来到这个完全没人欢迎的土地,却受到热烈鼓掌和欢呼迎接的主教吧。
「结果你猜,他怎么看我?」
海兰一脸憔悴地坐在冷飕飕的餐点前,哀伤地说:
「他怀疑我想煽动内乱,好将这个镇纳入王国版图。」
「咦!」
那和温菲尔王国与教宗的争执完全是两回事。
「镇上不是能看见某些人把圣经译本高举著挥舞吗?因此,大主教痛批我根本是假藉翻译圣经的名义,里面写的其实是鼓吹人民发动内乱的文宣。」
「岂有此理。」
「当然,这是翻翻圣经就能证明的事,所以我也送了一本给大主教。但由于这个镇的权威象徵怀疑我们带头叛乱,各界大老的态度也变得保守起来。万一大主教真的说对了,和我合作就等于赞助反贼啊。」
自虐般这么说的海兰嘴上带著浅浅的笑,心里却似乎十分痛苦。
而且他也说过,负责管理这德堡商行会馆的史帝芬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不太像是出自敬意,比较接近敬而远之。他们是这个镇的生意人,肯定是认为顺从权势才有利益可图。
这么说来,我大概能猜到是谁在我们外出时进房偷看译稿了。他们八成是德堡商行的人,来看我们究竟是不是在那个房间里制造煽动造反的文宣吧。
海兰深深吸气,慢慢地、长长地吐出。
「在我国,有千千万万的民众因为教宗命令而在人生的各种大日子上得不到神的祝福。我们并非不信神,更遑论藉机侵占他国领土,就只是不满于教宗将神的护佑和金钱放在天平两端衡量罢了。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大主教就是不懂。」
他紧握的拳在桌上颤抖。我也用力握起自己的拳,以体验他的愤恨。
然而他忽然放松了手,难为情地对我笑。
「或许他就是为了激怒我吧。动怒就输了,尤其是在谈判桌上。」
海兰端起酒杯,啜饮一口说:
「和大主教谈判亦是如此。他找来了所有能找的人,拿石头扔我一样围著我大肆抨击。在那种状况下,想说乌鸦是黑的都很难。」
他们是无法用武力驱逐,就利用多数暴力吧。
「所以寇尔,我有事想拜托你。」
「我?」
「我想尽可能多找点帮手。不知道对方明天还会不会采取同样战术,总之我希望你来陪我一起谈。」
在我为这出乎意料的要求作任何表示之前,海兰先以笑容制止了我。
「我可能会求助于你在神学方面的造诣,但不会要你积极发言,抬头挺胸站在那里就好。我跟他们说过,你是与许多大神学家有过交流的优秀年轻学者,只要表情肃穆地站在我身边,应该就能达到效果。大主教基本上不会拿教理要你跟他答辩,因为他不是透过遵从神的教诲而获任大主教一职,只是走世俗管道坐上那张椅子。」
那不是海兰的偏见,而是有事实根据的感想吧。
「再说,即使大主教从未好好读过圣经,这里总归是港都。每年往来纽希拉的知名圣职人员,一定有不少会顺道来这里走走,他不会不记得他们的长相和名字。只要你举得出名字、说得出特徵,把话说得好像曾经跟他们来往甚密一样,那些主教对你的态度一定不会亚于那些大神学家。」
这岂不是成了田里防止小鸟啄食嫩芽的稻草人吗。只要能帮得上忙,我是无所谓啦。
「我也很不想用这么窝囊的伎俩。可是,阐明事实就能让对手明白自己愚蠢的美好世界,似乎只存在于书里。」
看来海兰已在现实与理想的夹缝间耗费了不少心神。
说到书,我想起自己手上就有彷佛以那般理想堆砌而成的书。
「对了,关于我的翻译,目前翻到了第七章。」
「喔喔!」
海兰脸上重现光彩,我也受到鼓舞。
「当然还需要一些校润,但大意应该都写清楚了。」
「哎呀,你做得真是太好了。」
我交出羊皮纸叠,海兰立刻以温暖眼神眯眼浏览。
「嗯……啊,文笔真不错。」
那当然只是客套话,不过拿这点光荣当报酬也不过分吧。
「很可惜,我没时间全部看完。复本写到到哪里了?」
「已经到第七章中段了。剩下的部分今天刚完成,应该明天早上就会抄好。交给师傅以后,即使带这部分去教会也能继续抄复本出来。」
「很高兴你这么精明,就那样做吧。」
「遵命。」
我从海兰手中接过羊皮纸叠,心中为确实的迈进萌生希望。
「这将是历史性的第一步。每个人都能读到圣经,发现怎么做才是正道。拜托你了,寇尔。」
得到海兰的鼓励后,我便离开了房间。
后来,这天夜里依然又是烛火通明。不过缪里没赶我出去也没生气,只是在卖力抄写的我身边静静读我的译文。我一定是痴人说梦,才会觉得她终于开始对神的教诲感兴趣。她可能只是在气我将她丢在一旁,或是因为看海兰不顺眼,不满他又派工作给我。
途中头靠上我的肩膀,也是情绪的表现吧。
当抚摸她的手指沉入银色发丛时,耳朵尾巴发出了点声音。
平常话很多的缪里,似乎是一句话也没说就读完了译文。
头离开我肩膀后,她伸了个大懒腰再补个大呵欠,并查看我的工作。也许是看出还剩很多,她没说什么就站起来,直接上床了。
觉得她实在很随兴之余,我也感到那些举动真的带了点怒气。明天以后要多找时间陪陪她才行。
对于又忍不住替她操这种心,我也觉得自己没出息,不过那已是根深柢固的习惯,改不掉了吧。
要是离开缪里,我心里的洞一定会比再也不能在温泉旅馆做事更大。
剩余译文的复写工作不至于耗到早上,在城镇完全静默的深夜就结束了。
明天要陪同海兰参与谈判,半途上打呵欠就不好了,我便感恩地接受缪里尾巴的温暖尽速就寝,结果天刚开始亮就醒了。缪里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才起床,知道这件事之后摆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但我也知道,那是太过兴奋的缘故。
誊写师傅一个个上门,我也将剩余的译文抄本交给他们,并交代一有成品就分给想要译本的人。至于译文正本,我会和海兰一起带到教会。
「话说,你怎么穿成那样?」
缪里换上了她从纽希拉穿来的衣服,围起披肩。明明才住了没几天,现在穿起少女服装感觉又比先前更成熟了些。
可能是在镇上工作的影响吧。
「你说呢,当然是因为穿这商行小伙计的衣服到教会去,会给商行添麻烦啊?你们昨天不是有说到吗?」
德堡商行即使援助海兰,掌管阿蒂夫商行会馆的史帝芬也肯定不想与教会正面对立。况且人们的粗野行径,还让教会怀疑海兰想藉内乱窃占领土。
由此说来,缪里的判断的确没错,不过前提却让人打个问号。
「就没有乖乖留在房里的选项吗?」
「不~要!我圣经都看完了,再继续工作下去也打听不到有用的新消息了吧。」
「而且我只看见这世界的四分之一?」
缪里愣了一下,接著嗤嗤地笑。
「对对对。」
「真是的……要是海兰殿下不让你跟,我可不管喔。」
我这时还抱著某种程度的希望。总之结果如何,等进了海兰房间就知道。
「穿那样不太好。把马甲脱掉,换上小伙计的裤子,腰带缠厚一点……嗯,看起来就像宫廷的见习行政官吧。再戴一顶插羽毛的帽子好了。你长相清秀,只要表情严肃一点,扮什么都能像什么。」
原以为那有一半是玩笑话,不过实际穿起来之后,今天头发只有简单盘在后颈的缪里的确很有贵族跟班的架式。
「服装的影响力很大嘛。」
「一点也没错。」
缪里得到海兰的认同,得意地哼了一声。
「那么,我们走吧。早祷的时间已经结束,人们都要从教堂到工坊或店里了。」
海兰和随从上了马车,我和缪里只是跟在后面走。这里的路原本就很乱,说不定走路还比较快。况且,走在路上较能体会镇上气氛。
昨晚的乱象已不复见,阿蒂夫镇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这样的画面,让我有点希望昨晚全是黑夜制造的恶梦。
若非公务在身,搭马车到教堂门口是种失礼之举。
于是我们绕到后门,见到几个年轻的助理主教卷起了袖子正在打扫。
他们用破旧的布奋力擦拭教堂的墙,手都冻得发红了。
「各位早,大主教在吗?」
海兰下了马车就向他们出声,一个比缪里稍长,没长几根胡须的助理主教擦乾手,默默开启后门。那钢铁制的厚重门板,有抵御敌人入侵的效用。
「打扰了。」
带头的海兰经过之际,助理主教还会垂下视线,但轮到随从和我时就露骨地瞪了过来。进了阴暗的教堂,后门发出沉重声响关上后,缪里悄悄对我说:
「完全不欢迎我们耶。」
「一大早就得作额外工作,所以在生气吧。」
是海兰答的话。
「可是,打扫不也是修行之一吗?」
「那得看是什么弄脏的啊。」
见我听得一头雾水,缪里凑到耳边说:
「都是臭鸡蛋啦。」
我不禁盯著缪里瞧。教堂后边的路没有商店,夜里也鲜少有人经过,不难想像是一群不满于教会的人专程拿臭鸡蛋来砸的。从教会的角度来看,海兰就是煽动他们的人,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一行人在偌大的教堂内阔步前进。那不是因为嚣张或目中无人,而是因为不那么做就可能被逼出去,又或者按一般规矩请人代路,只会被带进某个小房间等到天荒地老吧。
教堂内部感觉比外观更大,由石砖堆砌的建筑煞是庄严。墙上有大得能压死人的绯红挂布,或是天使造型石雕烛台依等距放置,极尽奢华之能事。而夜灯用的恐怕也不是兽脂,而是蜜蜡吧。
到了大主教办公室前,海兰毫不避讳地一把敞开那双开的门。
接著向前一步,说道:
「大主教您早,感谢神今天让我也能顺利拜会您。」
这办公室又高又宽广,前后两端较长。一张长得令我开了眼界,似乎能坐上二十人的长桌傲然摆在中央。两侧墙边是一整排精雕细琢的木柜和大木箱,上头的天使画像比德堡商行那幅更大,且共有十二幅,就连大商行的接待室都没这么豪华。
长桌边坐了七名主教,每个都穿著刺绣华丽的紫色圣袍,另有两名手边全是羊皮纸的书记。长桌顶点,悬于墙上的大型教会徽记下,是圣袍绣上金色花样的大主教。
所有主教背后各有二至三名年轻侍从,应该是分担教会杂务并研读神谕的助理主教,或是管理教堂的圣堂参事会所雇用的俗人秘书。在如此集团的包围下,的确是纵有再多正义之词也会被他们压下。
「愿神荣光永存。」
大主教如此应和,但表情极为不悦。
「你这次带了不少人嘛。」
接著头一句就是满满的尖酸味,但海兰只是心平气和地在文官们拉出的椅子就座,微笑以对。
「人多一点,这么大的办公室就不会那么冷了嘛。」
大主教不改紧绷脸色,用鼻子呼出一大口气。
「对了,我们翻译的圣经已经进展到第七章,原稿就在这里,想请您过目过目。」
海兰使个眼色,候在一旁的文官便将羊皮纸叠送到主教阵地。
即使成列的主教们没一个表示友善,后方侍从依然小心接过羊皮纸叠,呈给大主教。
「我自己说破了嘴也没用,相信您看过以后自然就会明白这是不是鼓吹叛乱的文宣了。当然,神不喜争执,以和为贵。」
大主教翻动眼前一页羊皮纸,抬起头问:
「那我就看喽?」
「请便。」
海兰的语调显得有点亢奋,我也略感意外,原以为大主教会只收不看呢。他很快就读起第一页,仔细地逐字检视,然后是第二页,极其慎重地慢慢默读。
其间,这宽广办公室里的三十多个人没有一个说过话,顶多只有碎动和咳嗽声。大主教目不转睛地盯著羊皮纸,头抬也不抬。
会开始觉得奇怪,是因为第二页看得特别久。
「请问怎么了吗?」
海兰这么问之后,大主教紧接著翻过第二页,读起第三页,反应平淡得彷佛是正好读完一样。接下来,读第三页的时间也是久得夸张。
我转头看看海兰,他的侧脸因愤怒而紧绷。
这时我才发现,那是大主教的圈套。
我们是为了洗清假借翻译圣经名义散布叛乱思想文宣的嫌疑,才请大主教直接检视译本,而且需要他从头到尾全部看过一遍,可是他根本就没有那个必要。会因为双方无法沟通而受罪的,是海兰这一边。
催他看快点没有用,嫌他慢而发火更是正中下怀。
要是待不下去愤而离席,他们可就额手称庆了。这并不是交涉,因为大主教连听都不想听。海兰曾说他坐上那张椅子靠的不是奉行神的教诲,而是世俗管道,可真是一点也没错。
原本就很安静的办公室,现在四处弥漫著沉重的气氛。海兰仍保持贵族风范,一手放在桌上注视大主教,有如紧盯稍微闪神就会溜走的野鼠。
该怎么才能打破这胶著状态呢。我不认为大主教会真的读完译文,但此刻催他或走人都也没用,完全动弹不得。
我忽然想起雷诺斯的失败。雷诺斯的大主教会不会也是用这招击败海兰的呢?在神学上,他是十足能和我来一场激烈的论战,可是对于这世间的人心险恶,他其实也和我一样不善于应付吧?
话虽如此,我也为同样是什么忙也帮不上而愤恨得焦躁难耐。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办公室外传来钟声。那是教堂钟楼打的午钟吧。我因此注意到无论办公室里多么胶著,外头的人一样是过著普通的生活,时间依然流动。海兰会不会就是把机会赌在时间之流上呢。
假如到了深夜,那段粗鄙的暴力时间就会再度到来。酒醉男子给狗套上主教服冒渎权威,看似知书达礼的商人也手里拿著圣经译本的一部分,嘴里啃著鸡腿咒骂教会。
即使没有那些暴行,誊写师傅依然在德堡商行会馆抄写译文复本并发送出去。有良知的人读过以后,马上就会明白教会的蛮横要求毫无根据,人们砸臭鸡蛋的目标或许也会从后门换成正门。当人们为端正教会弊病而奋起时,海兰就会十拿九稳地亮出武器谈条件吧。
想到这里,我也看出大主教那边的企图了。他或许打的是正好相反的主意。
根据缪里替商行打杂时得来的消息,那些胡闹的底层民众单纯是为吵而吵。别说毫不关心信仰正当与否,甚至从来没被什一税压榨过,胡闹只是一时的流行。不难想像再没有更大的争端出现,他们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其他事情上。
现在正步入乍暖还寒,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从来到德堡商行陈情的民众人数也能明显看出这点。接下来有一连串春季庆典和教会仪式,而大主教身为管理那一切的宗教权威,多得是藉口把海兰的谈判往后延。
圣事就像盐一样,在季节变换、人生大事或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倘若海兰为谈判而干扰了圣事,恐怕会惹来反感。温菲尔王国的人民会叫苦连天,就是因为那些圣事遭到全面停止长达三年,可见圣事在人们心中有多重要。
人民究竟会先发出抗议的怒吼,还是先回去关心眼前的生活呢。
在令人屏息的紧张气氛中,我静静地想。这是攸关我未来如何看待这世界的战役。至少我相信人们会认为对就是对,为正义挺身而出,海兰应该也是。
于是,我向神祈祷。
然而祈祷侍奉神的大主教那边想法才是错误,是一件正当的事吗?彷佛天地倒转的构图使我略感晕眩。船夫说得没错,河不会一直线地流。
若说世道即是如此,那便是如此吧。突然感觉生活单纯的纽希拉离我好远。
就这样,彷佛一刻刻消磨众人身躯的时间,以慢得教人发痛的速度逐渐流逝。海兰和大主教都不开口,所以也没人提议午餐。再过一段时间,照进办公室高高的天花板边采光窗的阳光方向,已经和刚进门时相反了。
相信在场所有人的腰腿都痛得快受不了了吧。别说站著难受,坐著也一样。在椅子上坐著不动对身体的负担也相当大。年事已高的主教们都明显疲惫不堪,而海兰这边含我在内则大多是年轻人。尽管守在主教背后的侍从也很年轻,但比起毅力应该是我们占上风。
缪里比较让我放心不下,不过她的体力好到可以在山里东奔西跑,看来还撑得住。一想到她说不定明天就不来了,就让人有点想笑。
到了采光窗光线斜射、颜色渐浓,大家脑袋里八成只想著「再撑一下,今天就快结束了」的时候,房中爆出一声巨响──一位高龄主教扑倒在长桌上。
「主教大人!」
侍从们立刻冲过去扶走主教。办公室门一开,满房间的紧张也如河川溃堤般流了出去。
见状,大主教从羊皮纸叠中抬起头说:
「这样就开不了会了。既然译本我也还没看完,明天再继续吧。」
不仅是主教们为这话感到解脱,海兰的随从和我也明显吐出郁结在胸中的气。
就在这时──
「不必。夜还很长,就等您看完吧。」
海兰毅然决然地这么说,使大主教脸色一僵,哑口无言。替他助阵的主教们也是一脸错愕,纷纷对他投出求救的眼神。
海兰这一步让我相当佩服。他和其他娇生惯养的贵族绝不一样。
他一直在等待对方放松戒心的那一刻。
注视大主教的眼,也彷佛在告诉他「如果你想玩,我可以陪你玩到地狱去」,毫不退让,大主教也是知道他的想法才会说不出话。
可是,底下那些主教们的体力和精神都确实濒临极限,更糟的是他们还一度以为今天终于结束了而放松,重新绷紧可是件困难至极的事。情势明显逆转了。
说不定大主教是真的太小看海兰,以为他不过是温室里长大的软脚虾。说起来,线条如女性般纤细的海兰身上的确嗅不出一丝泥土味。然而他却具有猎人般的耐性,以及商人般能够算计对手的心机。
「唔……呃……」
尽管大主教冷汗涔涔地呻吟,不过他说不定也是适合挥舞权杖的人。
「说……说得也是。做事本来……就该有始有终。」
他以想咬人似的眼神瞪视海兰,替自己圆场。准备同归于尽的表情就是如此吧。主教们脸上充满绝望,却不敢忤逆大主教。
仔细打量过他们之后,海兰说道:
「不过,先简单吃点东西怎么样?」
那不是等于给对方恢复体力的机会吗?但见到主教们的表情后,我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们的心情都显然已倾向海兰,而且像看见救世主一样。
大主教发现自己中招之后不甘地点点头。
「唔……那么,就弄点面包和饮料来吧。镇上的摊子应该还没收完。」
侍从们低头领命,接连离开办公室。海兰转向我并风凉地笑著说:
「你们也去帮忙。」
那摆明不是使唤,而是要我们舒展筋骨休息一下。
然而和他一起比体力的护卫们却说:「恕属下留下。」大概是因为主人正在咬牙挨鞭子,作属下的岂有退缩的道理吧。
「那么,留下的人就替大家准备餐具吧。」
从早就站在同一个地方没动过,腰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缪里也站得四肢无力,用手撑著她细瘦的身体。
「你还好吗?」
「……好想泡温泉。」
「我也是。」
缪里的玩笑令人会心一笑。到了办公室外,每个人不是甩腿就是扭腰,共通的动作中没有敌我之分。侍从和海兰的随从之间气氛有些尴尬,但隐约也有种相怜之情。
然而双方也不能就此勾肩搭背上街去,于是侍从走后门,海兰的随从走前侧门,各自出外购物。我们也该买点自己的东西,不过缪里脚似乎很痛,便暂且到走廊角落休息片刻。
「真厉害。」
缪里坐在堆放于走廊边的木箱上笑著说:
「那个金毛的个性真的很差。」
我不禁左右张望,幸好没有任何人,在教堂里忙碌干活的助理主教们大概都到礼拜堂那作晚祷了。从缪里的语气里,能感到些许敬意。
好像在说「很行嘛你」一样。
「如果坐在那里的人是大哥哥,恐怕在那个老头翻到第三张的时候就投降了吧。」
更别说是拉拢对方旗下主教们的心了,我根本没那种能耐。
「真不晓得他们想搞什么鬼。」
引起我注意的不是她尖酸的口吻,而是「他们」这用词。
「他们?」
「老头跟金毛两边啊。两边都有胜算嘛。」
「我也想过这件事。」
海兰也许是在等待民众群情激愤,而大主教则是等他们失去兴趣吧。
听我这么说,缪里的白眼都快翻了两圈。
「大哥哥就是这样才不行啦。」
「不、不行是什么意思啊?」
缪里一脚踩著木箱,下巴放在膝盖上,像孩子王准备教训隔壁村的小孩而解释作战计画似的说:
「大哥哥弓术不错又很固执,很适合在山里走来走去,用弓箭猎鹿,可是比狩猎数目或设陷阱就不行了。」
还想说她怎么乱扯别的,不过话倒是说得没错。我不时会拿弓上山猎鹿回来加菜,成效好到就连认识的猎人都会为我鼓掌。可是缪里上山打猎时,猎人却会骂她破坏猎场,因为她抓的松鼠和兔子多到可以靠贩卖毛皮过活。
「靠陷阱打猎,就是在比谁心机重啦。」
「比谁……心机重?」
「要设下很多陷阱,然后开出一点路,好让猎物尽可能接近陷阱。」
在那方面,缪里高明得简直是天才,我却是差劲透顶,无论松鼠的通道或兔子的返巢路线都看不出来。对于俯瞰全局这种事,我怎么样也拿不出效率。
「因为大哥哥人太好又太老实了。」
缪里笑著说:
「而那个金毛呢,好像知道那个老头完全不理人,所以应该已有所准备。他昨天不是被叫骂战术打败了吗?像他这么有猎人天分的人,一定不会只想走一步算一步,什么都没准备。」
「这么说来……?」
缪里耸耸肩。
「他大概是知道可以彻底颠覆现况,让那个老头不得不让步的状况迟早会来,不会耍什么小手段吧。而且那可能只是今天或明天的事。」
在这瞬间,我的记忆飞到了那个黑暗的夜。
「难道……不会吧?」
那场恶意滚滚的胡闹不是自然产生的吗?
海兰真的会做那种藐视教会权威的事吗?
缪里以哀伤的表情对震愕得说不出话的我说:
「不管大哥哥心肠再怎么好,这个世界也不一定会好心对你喔。」
她这时的氛围,和在世界地图前扎辫子时如出一辙。
缪里当时要藏起兽耳、兽尾以及她的性别。无论她多么兴冲冲地想认识外面的世界,世界也一定会对她做出许多残酷的事。
在许多年前,她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那个金毛应该就是知道这个镇在几天内会大乱,所以才那么有自信。可是啊,大哥哥。」
缪里直视我的双眼说:
「这样事情就有点怪了。」
「怪?还有什么……问题吗……」
「大哥哥也知道吧?要激怒人很简单,让人冷静下来却非常难。」
缪里突然咧嘴贼笑,我也跟著无力地笑。因为我很清楚一旦缪里发起脾气,要哄她开心有多累人。
「这……是没错。」
「我不认为那个老头会没有准备,他也一定有某些对策,可是完全看不出来。大哥哥的想法实在太悠哉了,就像鱼钩没挂饵就想等鱼自己眼花咬上来一样。所以,他应该有办法处理抓狂的人民。」
这么说来,或许真是如此。
大主教和海兰都背负著重责大任,没时间悠哉度日。因此,虽然我不愿相信海兰真会推波助澜,刻意制造那晚的黑暗气氛,但在道理上说得通。那么大主教呢?他又在等些什么?
「只要知道大主教在打什么主意就能帮上海兰的忙了……」
「别想太多了,这本来就不是大哥哥会懂的事嘛。」
我不平地往缪里看,她随即解释:「我是在说你心肠太好。」但我高兴不起来。就这样挖苦一阵子后,缪里似乎脚已经不痛了而跳下木箱,牵起我的手。
「肚子饿了。」
「好好好。」
于是我们到广场弄了点小吃,但觉得在办公室吃容易噎到呛到,便决定在教堂边草草解决。望著热闹的广场啃面包,彷佛这世界都是如此地安康祥和。时间离黄昏还早,不过天空已红成整片,镇上漫起工作将尽的慵懒欢愉。性子急的摊贩开始收拾,酒馆也在填补门口烛台,准备火盆和长桌。
然而太阳一沉,镇上气氛也将随之摇身一变。温暖热闹的明朗白昼就此落幕,寒冷粗鄙、在篝火下蠢动的黑夜取而代之。
海兰不会只因为天色暗了就撤退吧,胜负到入夜以后才开始。
「吃完了吗?」
舔著拇指腹的缪里点点头。
「要是不舒服,可以先偷溜出去。」
我姑且先这么说,缪里却神气地耸耸她细瘦的肩。
「大哥哥也不要被人家的恶意撂倒喔?」
看这样子,应该是没问题吧。
我们就此返回教堂,助神传达正确的教诲。
也许是休息和进食过后的缘故,办公室的气氛和缓多了。先前昏倒的高龄主教脸色仍不太好,但也已经就座,主教们背后的侍从几乎到齐。发现自己是最后几个,让我有点慌。
但那种情绪,全在注意到大主教继续翻阅羊皮纸后散得一乾二净。真是奇妙的心境变化。
我当然没傻到会以为他是受圣经教诲吸引而停不下手。他多半正在准备进行下一阶段,以免这场毅力之战让那些既是部下又是同伴的主教们继续倒向海兰。
问题是,他究竟会出什么招。
海兰的计画应是利用镇民的不满吧。我不想接受缪里的想法,当作那是海兰直接煽动,但他有十足理由那么作。当夜幕低垂,人们聚在广场痛骂教会恶习的氛围高涨起来,得让步的就是大主教了。
那么,大主教反击的目标会是什么呢?
无论如何,在场所有人肯定都想攻击敌对阵营的不备之处。在墙上俯视这情境的天使们,不知作何感想。会觉得我现在想再多也无济于事吗?
思考当中,主教的侍从环视房间清点人数,最后过来关上办公室的门,彷佛在阻止房内瘴气外泄。
尔后沉默再度笼罩办公室,大主教继续翻阅译文。看得出来他不只是用眼睛扫视,还一字一字仔细地读。身为译者,我看得紧张兮兮。他现在读的是哪部分,对翻译品质有何指教,我至今所学在世间是否管用?
这让我发现,追求功名的想法实在是我心中难以抹灭的一部分。
而我也因此终于能稍微接触到大主教他们不管别人骂得再难听、行为偏离圣经教诲再远,也要在这庄严的大教堂中死命紧抓特权的心情。
这时,大主教的眼忽然停在羊皮纸上某一点,而那当然不会是因为他听见我的心思。他深感兴趣般回到上一行,重读一遍。
从他将那张纸传给邻座主教来看,那显然不是单纯争取时间的举动。且每个主教见到那部分也都瞠目结舌,传给下一个主教。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那么惊讶,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从剩余纸叠的厚度来看,那是我翻译的部分没错。
于是我挺高背杆向前倾,想看清他们传阅的是哪一部分,并在终于见到桌面滑动的羊皮纸上的字时头皮发麻。那的确是我的笔迹。有地位的人正在传阅我文章的事实,让我万分激动。
可能是置身于无法言喻的兴奋使我的脚不知不觉向前挪了吧,缪里拉住衣服制止我,海兰稍微转头过来浅浅一笑。
彷佛在场所有人只有我是小孩。
不久,羊皮纸传了一轮,回到大主教手上。
大主教将它整齐叠上其他羊皮纸,清咳一声说:
「原来这就是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的圣经俗文译本,真教人吃惊。」
办公室所有人都晓得评语不会只有这么一句。
海兰恭敬地回答:
「这是为了让世人尽可能多了解神的教诲,绝无鼓吹民众造反之意。还望大主教成全。」
听了海兰的话,大主教缓缓点头。
「话说,这是哪位翻译的呀?应该是温菲尔王国的知名神学家吧?」
剎那间,整头未经修剪,只是绑成一束的头发全像缪里的尾巴那样竖了起来。在桌面滑动的羊皮纸上无疑是我的笔迹、我翻译的部分。
而大主教却认为那是出自知名神学家之笔。
「不,大主教手上的部分,是这位年轻学者的作品。」
我随海兰介绍扬起视线,把背挺到不能再直。我怎么也不敢承受那么多主教们的视线,不过悬在墙上的教会徽记正好就在我视线彼端。宛如我自身所学能在这个传播神谕的大家庭中产生些许意义,是受到了神的祝福。
「喔?这么说来,请这位学者翻译圣经的就是你了吧?」
「正是。我们温菲尔王国并不妄图独占神的教诲,神也不乐见那种行为吧。」
如此先发制人的暗讽,却被大主教轻描淡写地卸转。
「嗯。既然是海兰殿下,亦即温菲尔王国国王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那就没办法了。」
大主教话说得很感慨,但内容令人摸不著头脑。
从斜后方所见的海兰依然不改镇定与从容神情,所以单纯只是我不懂吧。
这时,大主教口中道出一句颇重的话。
「那么海兰殿下以及温菲尔王国,就得为这份文书上的文字负责了,没错吧?」
风向不太对劲。
心里闪过这感觉后,大主教将羊皮纸交给身后侍从,让他送过来。
也许是大主教的行动过于出乎意料吧,海兰表情有些疑惑。
就只有一种可能,会让大主教说出那种话并送来羊皮纸。那份译文纯粹是我以自己的方式解读圣经词句,当然多的是讨论空间。不过海兰认为阿蒂夫的大主教恐怕根本不曾详读圣经,这样的人不可能想找人辩论教理吧?
难道是出了明显谬误?不,我立刻屏弃这念头。每句译文我都反覆推敲了好几次,而且就算我技不如人,也不会有那么容易挑毛病的谬误才对。
侍从终于将羊皮纸送到海兰手上。近看起来,那果真是我熟悉的笔迹;内容也全是预言家赞美神的话语,应该没有寓言或疑似隐喻的词句等解释空间大的部分。
海兰似乎也一眼就看出羊皮纸上的译文在圣经哪一章,没多看就交给我。
「这里怎么了吗?」
我接下羊皮纸,从头逐字检视,但看来看去还是没错。看著自己的译文,书写那部分时的兴奋与喜悦,或是熬夜翻译时的睡意和腰痛都一一浮现脑海。
但是,缪里却突然扯了我衣服一把。
脸还贴近羊皮纸,但注意的不是字,而是纸本身。
「这个……」
几乎就在缪里开口时,大主教也说话了:
「由下数来第四行,在圣经应该是对神再三赞颂,令人感动的一段话吧?」
由下数来第四行?
从上端读起的我开始从下倒溯。
接著,不禁叫出声音。
「咦?」
我感到海兰转过头来,但无法应对。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双腿发软,一股呕意涌上心头。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寇尔?」
我连移动视线都做不到。海兰起身离席,抽走羊皮纸自己看。随后全身一颤,猛然抬头。在耗人心神,从早晨延续到傍晚的毅力竞赛中眉也不皱一下的人物,现在竟如此震惊。
然而他看的不是我,而是大主教。
「难道……不,怎么办到的……」
这一句话拯救了我。对,怎么办到的?
这绝不是我译错,因为那赞美神的语句,居然变成了「神是猪,其教诲等同猪叫」。
「什么难道不难道。那是他的笔迹,也就是那个年轻学僧在你的庇护下写出来的。」
听了大主教的话,海兰再度表情懊丧地低头看羊皮纸。笔迹确实一致。
全是完美得可怕的,我的字。
简直是那晚恶魔潜入房间,让我写下这段话。
但就在这时──
「大哥哥,有师傅的味道。」
缪里的低语使我明白了一切。
替我誊写复本的师傅共有三位,而其中一人尽管不识字,与其他人相比却是技术较好的一方。为什么?因为文字也是某种图画,只要能正确照抄就能胜任。
而能够正确照抄的人,只要改变几个字词的排列就能伪造任何文章,把狐狸藏进羊皮底下。有人潜入过我们的房间,设下这一切。缪里的警告应验了。
若有立刻认真检查译文不就没事了吗?我后悔莫及。
「寇尔,真正可恶的是耍骯脏手段的人。」
这时,海兰对我这么说,并在我注视他时用力颔首。
「而且,那可能是趁刚刚休息时调包的,这样就防不了了。」
的确,若是昨天调的包,仍可能被我发现。这么说来,或许海兰的假设才是实情。
尽管胸中仍苦不堪言,经过海兰的安慰,我已有思考的心力。无论如何,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就事论事吧。我们是中了陷阱没错,可是造这么明显的假有什么用?由于对方十足有伪造的技术,可以想见这将成为各说各话的无谓争论。再说那句话实在是太刻意了。
这会是为了进一步争取时间吗?要是让镇民知道我们为这种事情争论不休该怎么办?民众不会认为海兰和他部下发疯乱写,而是会觉得大主教用了下流手段吧?
怎么想都只有反效果。
假如那能有任何效果,那会是……
想到那会是什么时,我背脊全凉了。
「写出并持有这种言词的人──」
大主教说道:
「当然就是异端没错了吧?」
「这太武断了!」
海兰大喊的同时,办公室的门猛然掀开。
门外是满满的阿蒂夫士兵。
「不许动!我现在以散布异端文宣,以及制作禁书等罪嫌拘捕你们!」
「岂有此理!」
海兰的护卫们彷佛将这一吼视为号令,手全扶上了剑柄。没有拔剑,是由于在神圣的教堂内拔剑的当下就会成为反贼。
异端嫌疑。
即使大主教掀牌了,这仍有些费解之处。镇上的士兵应该只受命于市政参议会,而阿蒂夫是自治都市,参议院是由当地士绅或大商人组成,他们的想法不是倾向海兰吗?
若不是海兰自己误会,一定有其他原因造成这个状况。
而这个原因大步一跨,从士兵之间现身了。
「你、你是……」
海兰倒抽一口气,我也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主教和大主教同时起立,手按胸口向神致敬。走出士兵行列的是一名壮年男子,身穿纯白圣袍,其上有蜡染的鲜红教会徽记,十分亮眼。穿上这身服装的人享有安全通行各国领地的权力,且不受任何法律约束。
天底下能约束他的就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神的教诲。
因为他是神在人间的代理人,受教宗全权委任行走世界的教宗敕使。
「奉教宗之名在此宣告。」
敕使以沉重且不由分说的独特语调这么说之后,揭开一张羊皮纸。
「温菲尔王国所提倡之思想,是为异端;以非神赐语言所著却冒名圣经之书刊,皆为禁书。第一一七代教宗 艾因梅尔.迪裘十七世亲笔。」
隔著这样的距离,看不清羊皮纸上蜡印是否为真。
然而,大主教若是找人冒充教宗敕使颁布假诏书,该上异端法庭的就换成他了。
所以那是真的。
「奉神之名,将海兰一干人等全都抓起来。」
士兵们立刻涌入办公室。护卫们放低重心准备迎击,却被海兰出手制止。他不得不这么做,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且一旦战败,还不晓得会被冠上什么样的污名。鲜血比任何证据都更有力。
而且海兰也已经从拿著绳索走近的士兵表情,机警地看出情势没那么糟吧。他们心情上也是站在海兰那边,只是因为教宗敕使的出现而不得不从罢了。
那么事情仍有转机。
为了那一刻,必须保持清白。
「神永远是正义的一方。」
遭拘捕而被带出办公室之际,海兰对大主教留下这句话。大主教神色紧绷地别开眼睛,并旋即换上满脸奉承的笑转向敕使。
我们就这么被带出后门,分别押进马车。
不在正门押人,是因为太过招摇有引发众怒之虞吧。
尔后,马车在这小镇里走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或许是因为缪里一直紧依著我,不掩同情的士兵们好心让我们俩上了同一辆马车。我很想握手道谢,可惜手绑在背后。
马车喀啦喀啦地继续前进,可以感觉到途中离开石板地,驶上夯实过的沙土路。等到终于下车,发现周围是田亩或果园般的农地。
「这里是……城外?」
缪里轻声问道。人被逮后带到杳无人烟的地方,会联想到的只有一件事,而且一旁也印证我想法似的有翻过的土。
不过压下急促心跳左右看看后,我在林子后边发现城墙。再怎么样,也不会没出城就急著处刑吧。
「跟我来。」
士兵拉动绳索,带我们绕过马车后,我才真正松了口气。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栋常见于田野间,地方士绅会当别墅用的大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