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轻举妄动,乖乖等通知。」
进了农庄,海兰的护卫被带到地下室,我、缪里、海兰和他身边那几个文官则是上了楼,并在路上被各自带开。也许是缪里喊我「大哥哥」被士兵听见的缘故,我们很幸运地关进同一间房,她会是故意的吗?
总之士兵解开缚绳后,带我们进了一间如同旅舍般的简朴房间。里头没有任何装饰,就只有一张床、一式桌椅。开门时,缪里明显觉得扫兴。大概她想像中的是滴著水,有老鼠跑来跑去的石墙地牢。
「他们大概以为我们身分不低,才会有这样的待遇。」
我搓搓重获自由的手腕打开木窗,窗口设了坚固的铁栅,远远可以望见成列的高楼和教堂钟塔。会觉得很远,除了夕阳令人抓不准距离外,多半是因为情绪的缘故。我试著想像镇民得知我们被捕而义愤填膺地大举涌入教堂的情境,可惜现实不太可能那么美好。
我摇摇窗口铁栅,动也不动。房门也不是普通的门,做成栅栏状且以厚实的铁铰炼牢牢固定。那是用来防止开门时遭受偷袭,并降低囚犯在房里搞鬼的可能吧。
我在墙上寻找秘密出口时,发现许多以尖锐物体刻下的字:我团旌旗永远飘扬、英灵啊请为我们呼喊正义、早知道就杀了那个部下……可以看出这间房间是专门用来囚禁身分较高的人,而且很多年了。
「有师傅背叛我们了吧。」
缪里也搓著手腕说。
「对不起,白费了你的警告。」
「我是很想说『你看吧』,可是那个金毛讲的也有道理,我们根本拿他没办法。」
刚好倒楣的是自己而已。
「大哥哥,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缪里表情不安地低声问道,但口气听起来像在演戏。说不定是想起了以前听过的冒险故事某个桥段。
「即使教宗下了宣告异端的敕令,应该也不会马上就被抓去砍头,得先让异端审讯官问过话。」
「啊,我有听过。就是会把人说成魔女,拿去放火烧的人对不对?」
是跟温泉旅馆的客人听来的吧。
「他们没有街头巷尾流传的那么野蛮啦。再说,那牵扯到海兰殿下呢。」
现在冷静想想,我实在不太能相信教宗会下那种敕令。我印象中,遭定为异端的集团都是更为巨大,足堪一方之霸的势力,而且拒绝接受教会的交涉或劝服,到处胡作非为才有可能。在历史上,认定及讨伐异端也大多是用来压制农民起义的藉口。今天这件事,是源自于温菲尔王国与教宗持续谈判三年未果,各方王侯都在关注情势将如何发展。假如动作太大,教宗方遭受同等反弹的危险想必也一样地大。
海兰只是代表王国来阿蒂夫交涉,若以异端之嫌逮捕他,等于是和温菲尔王国正面宣战。
因此,这依然有可能是大主教所策划的极度危险闹剧。
「只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设法改变这个情势。如果教宗敕使是真的,海兰殿下的计画就泡汤了。噢,神啊……」
我开始满房间地来回踱步想办法,而坐在床上的缪里很受不了地开口了。
「大哥哥,要先顾好自己才有办法救人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所以你想怎么逃出去?趁夜摸黑?还是把士兵都打趴?」
缪里兴奋得耳朵尾巴都跑出来晃来晃去。虽然那或许是不安的反动,不过我想她多半是在温泉旅馆听太多故事,把现实跟虚构搞混了。
然而,我们的确是必须突破目前的困境。眼下的有力管道只有德堡商行一个,那么该如何与他们取得联系呢。想到这里,走廊传来某扇栅门开启的声响,接著是几组脚步声,且愈来愈近。应该是其他牢房里的人被带出来了吧。
我盯著走廊屏息以待,最后是海兰在前后士兵看守下经过我门前。那双绑在身前的手看得我也疼了。
「嗯?喂,先等等。」
海兰也发现我,对士兵们那么说。
而士兵们竟也就此稍停,若无其事地走了。
「我们还有很多同伴,别放弃得太早。」
海兰隔著栅门笑,但那笑容相当短暂。
「连累了你,真的很抱歉。」
「别这么说。先谈正事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太相信那是真的敕令,会是大主教在演戏吧?」
「我也很希望是这样,可是听士兵们的说法,那恐怕是真的。敕使是在我们休息的不久之前搭船抵达,并紧急召开市议会,后来就是那样了。大主教应该事先就知道教宗敕使会送敕令过来,所以用那种方式争取时间吧。」
「可、可是,教宗逮捕您不就等于……」
「对,看来他真的想和我国开战。接下来,他会设法逼我说出我在大陆这边找了哪些帮手吧。」
海兰在表情茫然的我面前闭上双眼。会是我多心吗,那看起来不像害怕拷问,而是惭愧不堪、受良心苛责的表现。
「其实我没有全然对你坦白。」
说完这句话时,他凝视著我的眼。不知是出于贵族的原则,抑或海兰本身个性就是如此。
「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创立新教会。」
「这是在胡说什么」的想法,只存在于我脑中一瞬间。温菲尔王国已遭禁行圣事长达三年,这期间不晓得有多少人盼不到圣职人员替他们接引神的怜爱。
同时这一句话,也让我明白教宗为何会那样行动。假如放任温菲尔王国那么大的国家创立自己的教会,不难想像会有地方跟进。
以教宗角度而言,只能先发制人。
「不知道这件事是从哪里泄漏给教宗知道。目前不幸中的大幸是对方先动手,给了我们正当理由全面反抗。」
海兰这么说之后,徐徐跪下一膝垂首说道:
「对不起,我一直瞒著你。教宗派来交涉的几个枢机主教现在都还在我国,所以我们以为他们离开之前绝对不会有动作,这件事还要再一阵子才会浮上台面。现在想想,那说不定就是为了要让我们掉以轻心……」
王国是被蜘蛛般蠢动的谋略给网住了吧。
「而且,我们也不确定你究竟会对我们的理念赞同多少,实在不敢说出口。弄得好像在骗你一样,我在此向你郑重道歉。」
如果此刻在门外的是温泉旅馆老板,前旅行商人罗伦斯,心里想的可能是假如下跪道歉就能了事,要几次我都跪,这是商人的矜持。可是海兰是有王室血脉的人,那样的人不可能为演戏下跪低头。
「快请起啊,海兰殿下。我也知道帮这种忙本来就有风险,所以先别自责,快来想想怎么扭转局势吧。」
海兰依然无动于衷,好一会儿后才抬头。
「关于这点,我有一个请求。」
「请求?」
「对。不过说出来,恐怕真的会被旁边那位小姐咬一口。」
我随海兰疲惫的笑容转头,发现缪里正恶狠狠地瞪著他,就像瞪那个想带我开房间的少女那么凶。
缪里自始至终都不信任海兰,认为他一定有所隐瞒。
但虽然事实验证了缪里的想法,就海兰的立场而言,那也不是无法谅解的事。我终究只是个在纽希拉温泉旅馆做事的男工,不可能刚认识就什么秘密都告诉我。
「可是在那之前,我必须跟你确认清楚。现在事情已经和我在纽希拉讲的不同,不只是不满于教宗的行为而已。你帮助我,就等于是帮助温菲尔王国,你懂这代表什么吗?」
也就是并非批评教宗那么简单,而是实际与教宗权威敌对。
教宗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教宗所统领的教会,目的在于教导人民何谓人世的正义基准;但其中也的确藏污纳垢,有明显的矛盾、腐败和恶弊。尽管如此,人们依然日复一日地上教堂礼拜、捐献、尊敬圣职人员。而这样的情形,已经绵延了千年之久。
如此坚牢的教会世界不断扩张,在数十年前与北方异教徒爆发长期的剧烈抗争。虽然最后是不了了之,仍是以堪称教会得胜的结局落幕了。
过程中,有许多国家灭亡,无数地方大老遭到放逐。
而温菲尔王国要和这么巨大的机构抗战。
「这场战斗不仅危险,时间恐怕会拖得很长,战况也更加激烈。可是,我希望你试著想像一下。」
「想……像?」
「对。我们要亲手成立新的教会,圣职人员会以译为俗文、大多数人都看得懂的圣经为规范治理的教会。如此一来,不法情事和陋习都会大幅减少吧。过去我们视而不见的事,可以就此一扫而空。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了你,而不找温泉里那些像煮过头的芜菁的高阶圣职人员。因为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世界,没有欺瞒或虚假的世界。」
旁人听了,或许会说他根本在说梦话。
可是,圣经上已有先例。创立现在这个教会的预言家,也是在规模更甚当今教会,充满歪曲教义的异教之地兴起的。
「而且,这不单纯只是理想。一旦开战,我们有很高的胜算。」
海兰看看左右,凑近栅门窃声说道:
「温菲尔王国是岛国,而教会就连派军到没隔海的北方都有问题了,更何况我们还有丰富的渔场和造船技术。教宗会这么快就行动,就是怕我们做好万全准备吧。」
光是见到堆在阿蒂夫港边的鱼山就能明白他的意思。那些北海捕得的鱼,就算送上深远内陆每张餐桌都还有剩,表示这不是被逼急了才做的困兽之斗,他的话的确有说服力。
万事俱备。
只待奋起之时。
「寇尔,我需要你的力量。」
海兰接著说:
「而我是有恩必报的人。相信新的教会里,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也就是想在新教会创立之际替我留个位子吧。即使嘴裂了,我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不想要。若能跻身于司牧之列,就会有力量拯救更多的人。
再者,海兰──或者说温菲尔王国想创立新教会这件事本身比地位更具魅力。假如真能实现,必定能将神正确的教诲散播给更多人。
只是有一点让我很挂意。
「海兰殿下,有件事我想先知道。」
「什么事?」
就某方面而言,这问题也许会辜负海兰对我的好意。
可是教会存在了那么久时间,要单纯翻转人们对它的观感可没那么容易。
「新教会会以打倒既有教会为目标吗?」
教会是积恶已久没错,但也有好的一面。我不想打垮教会,只想扶正歪曲的梁柱而已。
「我不想那么做。假如我们创立了新教会,现在这教会的想法也会有所改变吧。若不这么做,恐怕教会永远是一成不变。」
海兰眼中的种种情绪里,就连一丝愤怒也没有。
在这一刻,我脑中浮现大主教奉承教宗敕使的笑脸。
世界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当然,我希望这个变化可以造就一个人民能依自身喜好选择新旧教会的社会。」
「……听起来,好像您认为现实不太可能自然那样发展。」
「毕竟那本质还是政治,不完全是信仰问题。因此,我们必须尽全力让局势往我们期盼的方向走,非得有人挺身而出不可。」
海兰的目光笔直射穿了我。
路途必然艰险。
但我是曾经不顾艰险离乡背井的人。
我想起自己感到这世界确实有些事物值得相信的那当下。
「那么,我能帮些什么忙?」
就在我这么说之后。
「不行。」
在一旁默默听我们说话的缪里突然开口。
接著挤进我和海兰之间,用力把我往后推。
「不行,我们不帮。大哥哥才不要帮你咧。」
「缪、缪里?」
我慌忙踏稳脚步,好不容易才抱住她。
好大的力气,她是认真的。
「你不要太过分……」
「没关系,这位小姐也有权表达意见。」
有那么一瞬,我居然没听出是谁说的话。缪里背后,海兰微笑著说:
「我不想再用欺瞒或威胁的方式要求别人和我结盟了。那种事,我在宫廷已尝过太多。」
那笑容温柔得宛如女性,眼神却冷得像玻璃。
「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多得不计其数,但其中和我交好,或是懂得为他人著想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遭到放逐,剩下的全是比蟑螂还耐打的人。」
据说贵族社会中,从出生就得面临以血洗血的骨肉相争,永无宁日。若牵扯到王位继承权,那更是腥风血雨。从海兰眼中感受到那全是事实时,我似乎能够明白海兰为何会拥有那般深厚的神学知识。那绝不是临时所学,他平时就需要神的教诲来治疗灵魂的伤痛和饥渴。
同时,我也发现他为何一再用甜点且好声好气地安抚态度差劲的缪里。
「我寻求神的抚慰,有我自己的理由。就像你阻止兄长一样。」
「……」
缪里不再推我,沉默如冰。难道海兰看出她为什么会有这些举动了吗?
海兰大概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看看走廊并起身匆匆说道:
「寇尔,德堡商行应该会来救你们,麻烦到时候也想想怎么救我出去。教会肯定会拿我作人质,使温菲尔王国战况陷入不利;而且少了我这边把关,新教会创立时恐怕会有些不肖分子趁虚而入而走偏。」
奇怪了,海兰好歹也是具有王室血统的人,利用权势的管道应该多得是才对。
再说德堡商行怎么会先救我们,而不是海兰呢?才刚有此疑问,海兰就回答了。
「德堡商行不会无条件帮助我,他们的眼无时无刻都盯著利益的天平。」
连结海兰和德堡商行的,是利益。当温菲尔王国和教宗的纷争获得有利结果,德堡商行就能得到交易特权,所以是有利可图才选择协助,仅止于利益关系。反过来说,一旦被教宗视为异端,遭市议会逮捕,想请商行救人就得付出代价。
「那、那么王国那边──」
海兰柔柔一笑,制止我继续说下去。
「我那些亲戚更不能靠。让他们知道了,反而会被暗杀。」
竟然有这种事。
「与其跟教宗谈条件救回我这个人质,他们一定宁愿把我塑造成新教会第一个殉教徒,并为这个能让宫廷里少一个敌人,又能兼得人民支持的一石二鸟之计而雀跃。所以,我只能把保险放在你们身上。你们和德堡商行的关系不只是深,还超越了利益的天平。」
在这一刻,我终于察觉海兰拉我离开纽希拉的最大原因。
海兰与德堡商行是以利益相连结,但我们可说是德堡商行大功臣的家人,且受到相应的礼遇。因此敏锐的海兰就是看出一旦出了事,商行很可能愿意不计成本帮助我们,在纽希拉就盘算好了吧。而且自己遭遇危险时也能透过我们搬救兵。
对他算计之深,我并不愤怒,也不为自己遭到利用而失望。
因为海兰的面容愁苦,甚至带点懊丧。
海兰说,亲戚全不能靠。他明明是在这个近到天气晴朗时登上教堂钟塔,还能隐约望见故乡的滨海城镇为故乡而战。
他似乎没有更多话要说,断却某些念头般迅速站起,我还来不及道别他就走了,士兵们也急忙跟上。
太多思绪涌进我脑中,胀得头都要裂了。待在纽希拉时作梦也想不到的难题堆在眼前,老实说,我实在不晓得该从哪著手才行。
然而,我好歹也在能够果敢面对任何难题的旅行商人身边跟了十多年。
于是开始思考罗伦斯会怎么做。
无论如何,我都得处理眼前的问题。
「缪里。」
她不知被海兰看穿了什么,中了魔法般闷不吭声。想必她也和海兰一样,有事情瞒著我。
缪里经我一喊才回神,仓皇后退。她像是吓了一大跳,失去平衡而跌跤,背撞上栅门发出好大声响。
我连忙上前扶人,却被她的眼睛瞪住。
假如那是充满敌意的尖锐眼神,我还能面对。
但那双眼却红得彷佛随时要哭。
「你、你真的要帮那个金毛吗?」
第一眼以为她在假哭,是因为不晓得被她骗过多少次。但我毕竟也是从她呱呱坠地就陪伴到此时此刻的人,看得出她是否认真。
现在头痛,就是因为她非常认真。
「缪里。」
我再一次唤她名字,叹口气蹲下。好久没把视线降得和她一样高了。以前她哭闹不休时,我都是这样安抚她。
「虽然你顽皮得不得了,可是赫萝小姐给你生了一个好头脑,也懂得察言观色。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很好心的女孩子。你是知道海兰现在是什么立场才说不想帮他的吗?还是你觉得他刚说的那些也是在骗我?」
平时的好胜不知藏哪去了,缪里显得十分慌张。感觉再推一把就要掉泪,连头发都沙沙蠢动起来。
「缪里,耳朵。」
她不只急忙按住头,还弯下了腰,想就此躲到没人看见的地方般蜷成一团。我知道她激动成这样不会没有理由,但完全想像不来。
不过,我也早就习惯应付这个不回我问题,也不晓得为何不理我的麻烦鬼。而且,缪里和无法捉摸的神不同,人就在这里。
「你从海兰殿下到我们温泉旅馆来之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嘛。」
缪里像是受了家法伺候,缩得更小。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忙著招呼海兰殿下而冷落了你,所以在生我的气。」
缪里的脸已经缩得完全看不见了。
「可是到这种时候还在生气,可就不是一时不高兴了,对不对?」
背后一定有树根那样深入的原因。
「那是值得你见死不救,甚至把崇高理想一脚踢开的事吗?」
从缪里的神情看来,她心里也很难受、迷惘。尽管如此,她依然不愿让我协助海兰。
于是,虽然我不愿意对缪里这么说,但也没其他办法了。
「你为什么要妨碍我的梦想呢?」
缪里的表情,有如我从她抱头的手臂缝隙间用矛刺下去一样。
她瞪大眼睛,身体绷得像无路可逃的猎物,嘴抿成一线。直到身体缩到快要消失不见,才终于卸下最后的防备。
随之出现的,是一双恼怒的眼。
「既然你……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真的要说喽……可以吗?」
我没想到会遭受反击,有点不知所措。缪里抱头保护自己的手一反前态,彷佛在压抑心中涌出的情绪。
我可以理解缪里最后会哭著解释,告诉我为何那么做,也能想像自己静静地听,柔声劝导的模样。但万万想不到,她放下矜持后竟然是威胁我。
我脑子发白地傻了一会儿后,缪里继续强调:
「说了以后你绝对绝对会很烦恼,可以吗?」
缪里那么古灵精怪,会是在耍小聪明吗?用龇牙咧嘴的样子吓退我?
现在处境已经够窘迫了,还会有更令我烦恼的事吗?海兰被逮为人质,教宗将圣经译本列为禁书,我们人在牢里。若不设法转圜,神的教诲会被继续扭曲下去,就连能否活著回纽希拉都成问题。
不过,我看不出缪里与我对峙的表情有任何虚假,她很确定自己在说些什么。且放下了抱头的手,喘得肩膀上下摆动;纹风不动瞪著我的眼里全是怒火,彷佛在说「全都是你的错」。
在办公室里尝了一整天的沉默流过我俩。
最后是缪里的牙撕裂了它。
「我不想……让大哥哥……更烦恼。」
缪里的语气,僵硬到似乎不说得那么慢就不晓得会有什么东西从喉咙里溜出来。
「可是就算是我……也有不想退让的事。」
平时算不上谦虚的缪里都刻意这么说了,绝对就是如此吧。
可是我也不能一直和她这样瞪下去。无论是为了我的梦想还是海兰,以及渴求神助的人们,我都必须尽快解救海兰。
于是我深深吸气,说道:
「你就说吧。」
接下来补充的,是我以缪里兄长角度所说的自负之词。
「让我烦恼也没关系,我一样会设法解决。」
沙沙沙,缪里的头发晃动起来。
出声之前,我仅由口部动作就看出她在说「笨蛋」。
「帮了那个金毛的话,你就会变成圣职人员吧?」
「没错。你先前也为这件事生过气,这到底……不会吧?」
我赫然察觉。
「难道你认为我成为圣职人员以后,就会变成『恶魔附身者』的敌人吗?」
圣经中有许多预言家对抗恶魔的故事。可是我不是说过了吗,不管发生什么事,至少我会永远站在她那边。
「我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况且世界万物都是由神所创造,那么所有生命都应该是在神的爱──」
「不对,完全不对,我才不管那种东西咧。要是、要是大哥哥变成圣职人员以后……」
缪里气得眼角泛泪,耳朵尾巴也都跑出来,说:
「不就不能……了吗?」
「咦?」
「结婚啦!那样不就不能结婚了吗!」
这一喊把我脑里的一切都喊飞了。
「……呃……咦?」
我错愕得不能自已,慌乱地问:
「我?……跟谁?」
我找不到任何言词能描述缪里这一刻的表情。
大概缪里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办吧。
不过她比我还冷静,往门外看两眼后用力擦了擦脸,彷佛把热和不满一起搓上脸后对我大骂:
「看吧!所以我才不想说嘛!」
这回她不是抱头,而是抱起腿转向一边。噘唇嘟嘴,尾巴啪啪啪地拍响地板。然而,我依然发现她满脸通红不只是因为生气,更是因为羞到极点的缘故。同时,也发现自己有多蠢。
「那个……」
「怎样啦!」
她现在就像烧红的石头,碰都碰不得。
我知道自己用词得非常小心,但就是完全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口。
「你、你真……喔不。那个,已经……多久了?」
本能告诉我,要是问「真的吗?」,她搞不好会咬断我的喉管。
于是在酿成大错之前改了口。
「……不知道。」
她好像还把嘴压在膝头上补声「谁会记得啊,白痴。」
我当然知道缪里喜欢我,亲到连父亲罗伦斯都不时会抗议。我也觉得她很可爱,有目共睹地疼她,但我从来不曾将她视为对象。
然而这倒是解释了很多事──为何她那么爱拿我的禁欲之誓挖苦做文章、为何肯忍耐刺鼻臭味躲在木桶里,以及她为何这么坚持要和我出来旅行。难怪她会那么敌视海兰,因为海兰是来自外界,要把我带到遥远世界的人。
缪里的警告也没错。若要成就梦想,就无法接受缪里的感情,同时我也不愿伤害缪里。夹在这两个事实间,我实在动弹不得。
亏我还说了那种自以为是的话,真是丢脸到家了。现在遇上这种私人问题,我实在不能一句儿女私情岂能与国家大事相比就置之不理。缪里是拿自己的恋情对抗海兰的大义,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也认为两边显然对等。
那我该如何在这对等的天平间作选择呢?回到这个问题时,我发现心中毫无头绪。神学的议论中,甚至有针头上有几个天使在跳舞之类形而上的问题,会让人想到发晕。可是谁喜欢谁这种平庸至极的问题,却比那要难得多了。缪里说我只看见世界的四分之一,还真是中肯得可怕。
但光是知道这些也没用。对于如何回答,我顶多只能想到请她去找更好的人,快把我这窝囊废忘了。
而我自己也晓得,说这种话到底有多窝囊。
「唉。」
缪里似乎看透了我胸中的烦闷,大大地叹气。
接著,这个年纪约只有我一半的女孩侧眼瞪了过来。
「不用想了啦。我知道我对你来说就跟山上钻来钻去的貂差不多。」
长相可爱动作机敏,还会溜进粮仓大搬家的貂的确和缪里很像。
「不过要是不说出来,你恐怕永远不会发现,所以也没白说吧。如果要帮那个金毛,你应该会说战争很危险什么什么的就留下我,自己一个人跑去温菲尔王国吧?」
缪里迅速摸摸摸头藏起耳朵尾巴,站起身来。
我可敷衍不了她。照理来说,我是不该带她去温菲尔王国。一旦开战,大陆海岸线就会遭到封锁,无法想像战败的下场有多糟。
「是、是没错啦。」
聪明的缪里斜眼看著我,哼了一声。
「反正我就是喜欢大哥哥啦!笨蛋!」
就只有这句话有与她年龄相符的稚气,特别可爱。
「所以咧,你想怎么办?」
缪里不只睡得快,情绪也变得很快。可能是知道这样僵持下去也得不到任何结论吧。如同我从她还是个小宝宝就认识她,她也是打从出生就天天看著我。
可是,我感到我俩之间多了一道薄膜般的东西。
她的声音、动作甚至体温等真正重要的事物,全都隔了一层膜。
为此觉得悲哀,是种自私的想法。
人生就是旅程,而旅程是接连不断的邂逅与别离。
「那个……海兰殿下说,德堡商行的史帝芬先生会来找我们。到时候,我们只能想办法和他谈条件了吧。」
「你有自信啊?」
缪里冷冷地问,但说不定比含著热泪好。
「没有。德堡商行是商人集团,如果我们拿不出好处,他们也不会想谈吧。」
「如果说不帮那个金毛就死给他看呢?」
「我也只能想出这种办法,可是真的死得了吗?我听说咬舌能自尽只是迷信耶。」
身上也没有短剑等利器。
「……话说回来,我也不想为了那个金毛自杀。」
「可想而知,史帝芬先生也猜得到我们会想救海兰殿下吧。就算我们顽强抵抗,他们也会把我们塞进麻袋搬回纽希拉,而这样也够仁至义尽了。所以一定要、一定要想个他拒绝不了的方法才行。」
德堡商行是追求利益的组织,想也知道跟他们谈信仰和良心不具意义。
相反地,谈起得失就一定会上钩。他们就只有这点老实。
问题是,我当然没有生意可谈,也没有财产。
不像有计可施。
「神啊……」
我紧握悬于颈下的教会徽记,呻吟似的祈祷,缪里面无表情地注视著我。要是在这里埋怨神,以后可就没资格谈什么信仰了。
于是我大口换气清新脑袋,重新检讨所有可能。就在这时──
「只是救那个金毛出去的话,我是可以救啦。」
缪里面无表情地这么说。
「……怎么救?」
她叹口气,伸手进领口掏了几下,拉出系上细绳的小袋子。
那是她母亲赫萝交给她的,里头装的是麦子。
「我不是说过只要有这个,就能在紧要关头保护你吗?」
「难道……」
缪里的母亲赫萝是寄宿于麦子的狼之化身,能在少女与巨狼两种姿态间自由变换。但就我所知,缪里变不了狼。
见到我诧异的眼神,缪里极为不愿地说:
「我练到都快吐了……要是变不好,娘都会臭骂我一顿。」
据说狮子为了磨练幼狮,会把幼狮推下千仞之谷。
说不定狼亦是如此。
「可是,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保护你,不是为了那个金毛。记住喔?我是为了实现你的梦想才做的。像你这种人,一旦梦想破灭了绝对会沮丧憔悴到让人看不下去。纽希拉那么小,要是有一个那么阴沉的人到处晃来晃去,谁也受不了。倒不如让你去追梦,眼不见为净比较好。懂吗?」
缪里虽然说得一口卖人情的话,在我看来却是拚命在说服自己。我想,爱作梦的缪里一定很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使出秘密武器吧。在她的想像里,肯定是用在我们性命更加垂危,或是屠龙骑士救出受困公主的那一刻赶到他们身边之类的场面上。
尽管如此,道具就在她手里。只要能为我开一扇门,她就会倾力相助。
没有其他事物,比这更让我感受到缪里多年来的感情。
缪里坚强地鼓起力气,彷佛在忍耐些什么。我注视她的红眼睛,说:
「我知道。缪里,真的……真的很感谢你。」
她听了表情更加苦涩,甩头转向一边。
「现在爱上我……还来得及喔?」
但还是偷瞄了我几眼,不晓得是认真还是玩笑话。大概两者皆是,而我也只能当玩笑话。
「我倒是刮目相看了。虽然你那么任性,但仍是个热心助人的好孩子!」
「是怎样!」
缪里的表情明显恼怒,哀伤也全写在脸上,可是耳朵尾巴没有露出来。
表示她心里已经看开了。
而我也非得放下不可。
「可是,变身成狼逃出去之后该怎么办?大家一起用跑的吗?我不像娘那样可以背著人跑喔。」
看来她不能变成足以生吞人的巨狼。最安全的是走海路逃到温菲尔王国,可是船不好找。能够安全渡过海峡的大船,需要不少人手才出得了航。
我知道这世上所谓恶魔附身者或精灵之类的人物多得超乎我想像,可是他们都为了某些不得已的理由拚命融入人类社会低调生活。人类创造的社会非常复杂,靠蛮力解决不了的事数不胜数。
「可以的话,我想找艘船到温菲尔王国去。」
「那要找那个老板……喔不,找那个叫史帝芬的人,咬他屁股吗?应该是可以咬到他替我们弄一艘船啦。」
「老板」大概是小伙计们对史帝芬的称呼吧。
「问题是……就算那样弄得到船,大主教或教宗敕使不可能没发现;一旦发现,事情会更严重。史帝芬先生是无辜的,而且说不定还会拖垮德堡商行本身。载我们来的马车还在这里,就搭马车逃走吧。海兰是有管道的人,应该能在其他城镇找到方法回王国去。至于你,可以寄信到纽希拉,请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来接你。」
「……好吧。总之就是先把关在这里的那个金毛跟其他人都救出去吧。刚好天色也开始暗了。」
向嵌上铁栅的木窗外望去,能见到泛著微光的镇中心以及皮影戏般的高楼轮廓。
「万事拜托了。」
「嗯。」
缪里打开赫萝过继给她的小布囊,拿出一撮麦含进嘴里。
并如苦涩药丸般咽下,往我看来。
「大哥哥。」
「什么事?」
「……转过去。」
表情好害羞。看来比起赤身裸体,她更不想让我见到变狼的过程。我当然没理由拒绝,转过身去并老实遮起眼睛。
接著想起缪里还穿著借来的衣服而急忙又转回去,见到的已是一头银色的狼。
『……我还没说好耶。想先理一下毛……』
讲究装扮的缪里,用她的红眼睛直勾勾瞪著我。她体型确实比赫萝小,但仍比森林出没的狼大上一圈,用后脚一站就能轻易高过我。
「我是想提醒你……衣服还没脱。」
『都破掉了耶。』
可怜的衣服碎片在缪里周围散成一地。
赫萝给她的麦谷袋也掉了,我便捡起来挂上脖子。
『幸好大哥哥不会怕。』
「因为我看过赫萝小姐变狼好几次了嘛。」
『我知道,听说你还很喜欢娘的尾巴。』
我不由得害羞起来,咳两声说:
「说到狼,圣职人员本来就不怕狼。古代的圣人希叶隆曾为凶暴的狼拔除掌中的刺而驯服了它,后来变成畜牧与狩猎的守护圣人。画里的他,身边都会有一头狼。」
『大哥哥美中不足就是这种爱掉书袋的个性。』
狼尾扑了扑我的脸。
『我留在商行的衣服怎么办?』
「咳咳……你说衣服?以后我再寄信请他们处理。」
『唉,不用麻烦了啦。反正现在没人值得我穿给他看了。』
缪里怨恨地往我瞪来,真教人惶恐不已。
『开玩笑的啦。这也不是大哥哥的错。』
不然是谁的错?
缪里抖了抖身子,彷佛要弹开那疑问。
然后泄恨般咬住栅门。
『唔唔唔唔……』
蛇爬似的独特低吼与木柱弯折声接连响起,只见栅门像起司片一样扭曲变形。
『哼!』
最后头向横一甩,铰炼带著类似喀滋或啪叽的声响弹了出去,栅门应声垮落。
『不夸我两句吗?』
「你好厉害。」
『就这样?』
缪里的高大身躯一步又一步向我逼近,用乾硬的颈毛蹭我。是要我摸她的意思吧。即使外观是可怕的大狼,心里还是原来的缪里。而且大也只是不至于超乎现实那种大,好像还能带上街溜给人看。剎那间,我想像了自己一手捧著圣经讲道,且缪里陪在身旁的画面。
随后抹去那幻想般刷刷刷地摸狼毛。
「你的毛好漂亮喔。」
我自然而然地这么说,缪里的红眼睛跟著转过来,咧出一大排牙齿。
看得出那是开心的笑容。
「其他房间也拜托你喽。」
『包在我身上。』
即使体型那么大,缪里也尾巴一甩就窜过走廊,连个脚步声都听不见。在日落时分的昏暗走廊,使那模样加倍奇幻。
缪里嗅著走廊地板的气味,毫不犹豫地前进。
突然间拔腿疾奔,拐弯后紧接著是一声短短的哀号。
四周很快就平静下来,当缪里回来,嘴上叼了一串钥匙。
「……他怎么了?」
『很好吃。』
我不禁看看她嘴边有没有血。
『只是一见面就舔他的脸而已啦。好像是听到刚刚开门的声音跑来看的。』
突然在阴影里撞上这么大的狼还被舔脸,再强悍的佣兵都会当场昏倒吧。
『房子里几乎没有守卫耶,都跑去哪里啦?』
缪里抬起头,抽抽她的大鼻子。
『那个金毛在楼上房间吧。』
没说在地下让我松了口气。在我印象中,地下都是用来拷问的。
「那么,走那边。」
缪里压低头快速安静前进,我紧跟在后。看她走得那么大胆,让我心里七上八下,不过走廊的确没有任何人,屋里鸦雀无声。爬楼梯时,楼上传来近似惨叫或呻吟的模糊声响,接著又是一片寂静。到了楼上一看,有个翻白眼的士兵倒在走廊上,仍未熄灭的蜡烛和烛台分别摔在一旁,我便将蜡烛插回烛台带上。
缪里已经坐在走廊远端某室门口了。
在烛火照明下,看起来更像储藏室。
──这里吗?
我指指门窃声闻道。她尾巴大幅一提又放下,大概是肯定的意思。我把耳朵贴上门就立刻听见了房内的对话声,大概在问话吧。
──我敲门引人出来,然后靠你了。
她以迅速起身代替回答,摆出随时能飞扑的前倾姿势。但我敲门之际突然停手,使她疑惑地抬眼看来。
──海兰看到你可能会吓一跳。
缪里静静等我下一句话。
──可是,我一定会守住你的名誉。
红眼睛缓缓闭上,恢复姿势。
我大吸一口气,敲门喊道:
「不好了!出事了!」
我更急促地敲门,装作有要事禀报。片刻,我感到门后散发出犹疑的气息,当我再敲一次门,门后传来挪开椅子起身的声音。在门闩拉开的瞬间,我使尽全力往门撞上去。
「!」
一切发生得好快,缪里才刚一阵烟似的钻进房里,士兵已经被踩在她的大脚掌下。
「海兰殿下。」
我穿过缪里身旁进房,一脸茫然的海兰才终于回神。
「寇、寇尔?」
「您没事吧,我来救您了。」
这房间极为单调,就只是在房中央摆了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海兰手脚都没捆绑,桌上有一个酒瓮和两个杯子。
「我是看见幻觉了吗?」
缪里静静地镇坐门边。也许是烛光的影响吧,影子特别深,犹如一幅精细的画。
「是神派我来的。」
我堂而皇之地这么说,不过这是事实。海兰也暂且接受般点点头,不知所措地慢慢站起。但他终究是个聪明勇敢的人,待惊愕退去,已能镇定地注视缪里,并似乎发现了什么。
「那双红眼睛……」
我心里一怔,所幸海兰摇头又说:
「算了,我不多问。我们温菲尔王国当初也是在黄金羊的指引下建国的。」
盛行牧羊的温菲尔王国,有个关于金毛巨羊的传说。
假如告诉他,自己以前在旅途中见过那头羊,不知他是否笑得出来。
「再说,我是在一群小人里头长大的。是好是坏,从眼睛就能看出八成。」
海兰毫不畏惧地接近缪里伸出手。
「好美的眼睛。」
缪里有点害羞似的低下头,允许海兰摸她的毛。
「现在,奇迹降临在我们身上,神要我们完成使命了。」
「钥匙您拿去,赶快带部下出城吧。然后到其他城镇找一艘船……」
海兰的表情,使我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
他脸上没有见到奇迹发生,重获自由的喜悦。
只有一抹悲壮的决心。
「我离不开这个城。你们先带我的部下逃走吧,他们都是为我家族鞠躬尽瘁,忠肝义胆的人。」
「我们走了的话,那海兰殿下您怎么办?」
「从先前那间房到这里的路上,你们遇过几个士兵?」
突来的疑问让我傻在当场。看来海兰有我们所不知的消息。
「房子里士兵这么少,是因为人都调到镇中心去了。德堡商行的人还没来吧?因为根本不能来。倒在那边的人,刚要我为了无辜百姓好,供出有谁在赞助温菲尔王国。」
我转头看去,缪里也往倒在门边的士兵瞥一眼。
「镇上好像有一大群人手拿圣经译本涌上广场,痛骂教会的不是。应该是我到处斡旋的工匠公会或商业公会的人照预定计画行动了吧。虽然他们底下那些工匠大多是粗人,煽动的方式让人看了很难受,不过那片红红的火光一样是人民的怒火。」
从这房间也能清楚看见,山丘上的城镇正熊熊燃烧。
同时,我也为那些人让狗穿上主教袍亵渎教会并非海兰所指使而松了口气。我没有看走眼,海兰的确是能带领群众踏上正道的人上之人。
「人数上是镇民比较多,所以起初会占优势吧。但是,只会仗势鼓噪的镇民绝对赢不了有人指挥且训练有素的士兵。只要状况胶著,发现没有什么大进展,镇民就会开始倦怠。农民和日雇工只因为明天要工作这种理由,暴动到一半就丢下其他人走掉的事,我不晓得看过多少次。只要在紧张情势崩解时派出主力部队,就能一口气瓦解他们。然后再抓几个明天送上绞刑台杀鸡儆猴就解决了。事情都是这么办的。」
海兰是贵族,有领地的人,想必很清楚人民暴动的过程和结果是怎么回事。
「虽然大多数都是乘著酒意和气氛瞎起哄的人,不过真心抗议的一定也不少,大义在我们这边。他们都在渴求值得义无反顾,不抱任何怀疑去信仰的神的教诲。但是一旦遭到镇压,见到邻居吊在绞刑台上腐烂时,心里都会认为要是我这些温菲尔王国的人没来过就没事了。」
然后回去过自己的生活,什么也没改变,继续让教会恶习一天天累积。
「恐怕镇民们还认为我依然在教堂里和大主教争执,高举著拳头想助我一臂之力。要是他们发现我不在里面,而且早就逃出去了,以后谁还会相信我的话呢?」
「可是──」
「你要知道,假如我走了,大主教和教宗敕使就能说民众全是上了我的当。大主教和镇民对话时,应该也会想极力避免强烈措辞,否则他就不能再继续作这个镇的头脸了。所以,我得出面。」
海兰说道:
「我必须赶到那里,指责他所犯的错误,让人们看见我是这场暴动的首谋。你救了我出来,我却要回去,真的很抱歉。」
海兰最后虽半开玩笑地那么说,但我当然完全笑不出来。
「下次被抓,就会没命了。」
教宗那边已发出异端敕令,宣布开战。海兰在如此状况下立于民众之首,双方绝不会再有暧昧的暗中较劲。大主教不是接受海兰的要求与教宗对立,就是得杀了海兰,昭告世人教会绝不让步。
海兰出面后,民众的怒火若得不到满足,绝不会就此罢休。
「你认为我说不倒他吗?」
海兰笑著这么说,我却除了摇头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彷佛在祈祷他那果敢的行动力能够帮助他收回那个想法。
「的确,现在大主教有教宗敕使作后盾,我也很希望有一、两个人替我撑腰……不过无所谓,总比继续让人拷问、继续受罪好得多了,至少我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决定如何结束生命。虽然我的兄弟都是些讨厌鬼,但制造机会的能力倒是十分可靠,以后就看他们的了。应该会极其夸张地为我哭泣、哀悼,彻底利用我的死吧。」
竟然能若无其事地说这种话。一想到海兰究竟过的是怎样的宫廷生活,怀抱何种心情翻阅圣经,我的心就好痛。
海兰看著这样的我,欣慰地微笑道:
「好,快行动吧,别耽搁了。反正教会那边一定在说我已经逃走了吧。」
「那我也──」
我不禁向前挺身,海兰却用他的长手往我胸口一推。
这始料未及的举动使我踉跄地向后倒,撞上一片柔软坚韧的毛。
接住我的缪里,隔著我的肩对海兰低吼。
「你有问过神的使者能不能去了吗?」
缪里的大红眼往我一转。
「如果你带著那头狼过去,只会给群众火上加油吧。再来可就不能像那个士兵一样只是打晕了,要有杀人或被杀的觉悟,而且能不能保住性命,就只有五成机会。寇尔,我不想见到你染上血腥。」
也不忍见到那身美丽的毛受到玷污。
缪里一语不发,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只是静静注视海兰。
让我痛切地感受到,没人希望我继续说下去。
海兰无奈地笑了笑,说道:
「寇尔,抱歉让你受罪了。」
「别这么说……对、对了,我立刻去求德堡商行的史帝芬先生来帮您──」
「寇尔。」
简直是我对缪里训话的口气。
「很遗憾,史帝芬是大主教那边的。躺在那边的人告诉我,大主教会事先知道有敕令下来,就是德堡商行用快船报的信,藉此威吓我说别以为会有人来帮我。」
我脑中浮现昨天的事。缪里告诉我,她在港边见到一艘蜻蜓般细长的船在傍晚强行入港,被港口工作的人骂了一顿。
「德堡商行多半和大主教签了密约,享有某些特权吧。镇上几乎每个人都敌视教会,就只有他愿意协助,其中一定有利益挂勾。所以别说不可能帮我了,派手下向各公会领导施压,要他们撤退也不奇怪。他大可编出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解释为何该帮助教会,再说不听话就别想做生意,工匠就不得不从了,愿意放过你就很不错了吧。啊,对了,千万别做傻事。他们知道你是打哪来的,一个不小心,很可能会殃及纽希拉喔?」
「……」
说到这里,海兰深深吸气,对缪里微笑。
「如此纯真的神的仆人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就交给你喽。」
『嗥。』
缪里狼里狼气地吠了一声,逗笑了海兰。
「感谢神的眷顾,让我认识你们。」
那是一张十分爽朗、温柔的笑脸。
由于最好别让太多人见到缪里,便由我和海兰分头巡视房间,释放海兰的随从。这样聚起来一看,更是清楚感到他们势单力薄。
尽管海兰不是会带著大批随从到处走的人,他信得过的人也实在太少了。
他们当然请求与海兰生死与共,却被他一口回绝,大概只会留下几个护卫吧。我想他们也知道自己绝对说不动海兰。
载我们来的马车还在马厩里,若连驾座也坐满,挤一挤是可以全部上车。将昏倒的士兵脱光捆起来以后,衣服全拿去给驾座的人变装了。这么一来,在这时候出城也不会被看穿吧。况且缪里已经前往城门,现在大概正把守卫打得落花流水。
位在丘顶的镇中心,耀眼火光业已通红。
所谓蜡烛熄灭前会放出最大的光芒,没有时间了。
「那么海兰殿下……我们有缘再见……」
「好,乐意之至。」
马厩前,海兰笑著送部下们搭乘的马车离去。
接著牵出另一匹马,带到房门口。
「你也该走了。」
没理由拒绝,让我心如刀割。
「圣经译本应该都在你脑子里了,给教宗那边一点颜色瞧瞧吧。」
只要有足够笔墨,要多少译本都写得出来,延续海兰的意志。
海兰抓住我的手,硬把缰绳塞进我手里,转身离去。他与穿上阿蒂夫兵服的护卫们对话几句后,一个轻巧地跃上马背,头回也不回。接著轻踢马腹,随护卫策马而去。
不留一丝余韵,断然消失在道路彼端。
那是海兰所留给我最后的帮助吧,为了让我断念。
『大哥哥。』
银色猛兽从阴影中幽然现身,吓得马试图逃跑。直到缰绳扯动手,我才回神。
刚在城门口完成任务的缪里用她的大鼻子凑近我的脸,蹭蹭脖子。见我没有反应,缪里语重心长地说:
『我们也回纽希拉吧?』
转头一看,缪里的红眼睛满是伤悲。
告诉我没有任何办法能帮助海兰继续走下去。
神没有对那样的忠仆伸出援手。
「我……为什么这么无力呢。」
我紧握胸前的教会徽记,按进掌中般用力,强忍几乎满溢的泪水。我拥有的就只是书里的知识,没有缪里的力量,没有海兰的崇高理想,也没有过去我亲眼所见的大冒险主角──赫萝和罗伦斯那样的才干。
就只是一个满脑子理想世界的追梦人。
「为什么、为什么……!」
在我不禁呻吟呜咽的那一刻。
肚子捱了一记猛撞,摔得我四脚朝天。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让我错愕得不觉得痛。睁开眼睛时,一口白牙窜入眼中。
『你现在是想要当神吗!』
只见低头看我的缪里身影,因我眼中有泪水而糊成一团。
『海兰都一直都很感谢你。虽然你好像不太喜欢他动不动就夸你,可是我看那应该是真心话。在你关在房间翻译的时候,他没事就跟我打听你状况怎么样,还笑著说自己也要多加把劲,能认识像你这样的人得感谢神的恩典呢。』
我都不知道。
『所以你对我说的那些事,你自己全部都做到了,给在这世上找不到依靠的人带来希望了。这样就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圣职人员了吧?』
这还是缪里第一次以名字称呼海兰。她一边说,一边以鼻尖顶顶我的脸颊,彷佛要把话直接塞进我的脑袋里。
『而且无力的不是只有你一个。像娘也跟我说过,就算有那么大的獠牙跟爪子,无能为力的事还是很多,所以要找到一个值得爱的人,然后我也找到了。』
缪里右前脚在我胸口用力一踩。
「呃呼!」
『结果我却被那人甩掉了。』
且左转右转地压,真的让人喘不过气,直到我抓住她的脚才肯放开。
『纽希拉比外面的世界单纯很多,还有热呼呼的温泉喔。』
在纽希拉出生长大的缪里这么说,说服力实在不是一般高。
『大哥哥。』
这最后几个字,并不是轻声细语。
我也十分明白,不听劝会伤缪里的心。拒绝缪里这么好的女孩示爱的人,怎么可以是个婆婆妈妈优柔寡断的人呢。
于是我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手里徽记项炼的细绳已经被我扯断了。
『……』
缪里的视线使我不禁苦笑。
「我不会丢掉喔。」
『什么嘛,真可惜。』
若舍弃神的教诲,就不必再守禁欲之誓了。
然而,假如我真的就此丢下教会徽记,缪里不是发火就是哀痛吧。
「回去吧。我有义务保护你平安回到纽希拉。」
『嘿~保护我啊?』
缪里开心地用她的大鼻子顶我的腰。
应付她之余,我上下摸索衣服口袋,找出钱包好收起徽记。
「不知道跟钱放一起会不会遭天谴……」
『才不会咧,神还会很高兴吧。』
「你又开那种玩笑……」
『哪有?你没看到教会收了那么多钱吗?我有到教堂跑腿过,捐献箱满满都是零钱耶。商行那幅画的天使手上也有天平啊。』
和德堡商行的联络员见面时,他也说过右手天平左手圣经之类的话。说不定那个题材特别讨德堡商行的人喜欢。
「之前我也说过了,天平代表公平,剑代表正义。」
『哼~?我还以为是跟人榨取税金用的咧。』
也就是用剑要胁,以天平秤钱。虽然是大不敬的想法,但也不难理解,实在教人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说同一幅画看在不同人眼里,本来就会有不同见解吧。
况且,教会的捐献箱堆满钱的样子,或许真的不怎么好看。不过我相信,教会还是会将那些钱用在各种慈善公益或圣事上,汇集到教会的钱又会回流到人民身上。因此,不能单从表象下判断……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个疑问。
汇集的钱会回流到镇上吗?
我好像在哪听过完全相反的事。
『大哥哥?』
大概是又想得变成木头人了吧,缪里唤回了我。
同时,我想起来了。是天平。
「兑换商……」
『咦?』
察觉一个疑点,其他大大小小的问题也成串地蹦出来。从头说来,我离开纽希拉本来就是因为无法忍受教宗以不当手段敛财。
眼前忽然一晃。发现自己腿软摔倒时,缪里已经顶住了我。
『大哥哥?对不起喔,刚才有打伤你吗?』
缪里以腹侧垫著我的背,尾巴和颈子的毛担心地围过来。
不过我一时间无法回答。脑中思绪沸腾,几乎让我窒息。
「捐献……天使和天平……德堡商行……」
一张画面,在脑中逐渐成形。
德堡商行与教会有利益挂勾,所以支持教会。假如他们干的是会引来强烈抨击的勾当,情况会如何呢?用不同角度来看,原本清清白白的交易也会完全走样。譬如缪里所说,画中天使也能变成贪婪的恶魔。
要是拿这点去暗示史帝芬,他的脸色一定会很难看。在镇上这种氛围下,人们的矛头肯定会全部指向他,别说失去所有客户,搞不好会馆还会被暴徒放火烧个精光。这样他还要支持大主教吗?
而且失去德堡商行的支持,大主教就要垮台了吧。纵然教宗敕使有敕令在手,羊皮纸终究是挡不了剑锋。而且这里距离教宗的宝座有一段难以想像的距离,倘若救兵无法在他吊上绞刑台之前赶到,教宗再有权威也没用。
手持剑与天平的天使图,出现了第三种意义。
性命或利益。
我得赌它一把。
尽管海兰说了那么多,我还是无法见死不救。都差点忘了,比起固执,圣职人员可是更在商人之上。毕竟我们是一群能为了接触谁也没见过的神而情愿苦修终生的人。
『大哥哥。』
我看过去,见到一双无奈皱眉的红眼睛。
『你表情好可怕喔。』
「抱歉,我在想事情。」
『大哥哥慌张的表情很可爱,不过那种像在生气的脸,我也很喜欢喔。』
即使缪里是以狼的面貌这么说,还是让人有点难为情。接著,我忽然有个想法。
「缪里,你该不会都是在故意惹我生气吧?」
她只是用尾巴拍拍我后脑勺,没有回答。
「真是的……不过呢,你的任性偶尔还是有点用处的样子。」
『咦?』
「要是那天没给你买零食,说不定就没有现在的发现了。也对,我是真的应该少看点书,多到镇上看一看。」
缪里傻眼的样子,告诉我原来狼的表情也很丰富。
「更何况这里还是你到处见识过的镇呢。看来出外旅行真的是有伴比没伴强,尤其是我这种只看见世界一半的一半的人。」
我起身说道:
「现在还有机会拯救海兰殿下,让我们继续为理想奋斗。」
『咦……』
虽然缪里的语气很不情愿,全身的毛却活力充沛地澎了起来,连马都看不下去而转头了。
「时间不多了。你说你不能像赫萝小姐那样载人,是真的吗?」
缪里眯眼如弓,咧嘴而笑。
冰冷的空气化作刀刃,一把把削过耳朵,与强韧银毛相贴的部分却热得发汗。我紧抓著缪里的背,一转眼就穿过田园,毫不减速地冲进破旧屋宅间的巷弄。在到处有木箱、野狗、晒衣绳、可能用来工作的推车阻挡的狭道中,以不敢置信的速度飞窜。转弯时似乎不只会用力跳,还会在墙上跑几步,但我决定别想太多,因为我相信缪里一定没问题。
当速度终于放缓,我们距离德堡商行会馆只剩一个区间。广场已经不远,喧噪宛如雷火地鸣,声声震天。既然人民还在广场抗议,就表示海兰平安无事吧。
缪里放我下来,嘴巴张得大大地,吐出比泉烟更白的气。
「你还好吗?」
『我还想再多跑一点。』
「……从这里到纽希拉,应该能跑个过瘾吧?」
她瞪眼咧嘴的样子实在很有魄力。
「你就先躲在这附近吧。」
『咦?』
当然,那不是真的惊讶。红眼冷冷地斜视我,彷佛在说:「没想到你会讲那种话。」
「开玩笑的。」
缪里用鼻尖顶顶我。
『大哥哥好像想做坏事耶,你在打什么主意?』
「没什么,只是在想该怎么让史帝芬先生认为自己真的在做坏事而已。」
『所以要怎么办?』
我往横看竖看都十足是圣职人员样的风衣拨两下,说道:
「你和海兰都说过,我只要抬头挺胸大声说话,就很像正牌的圣职人员嘛?」
『嗯?』
我在歪起头的缪里耳边说出我的计画。
缪里立刻咧开嘴,摇起尾巴。
「你觉得怎么样?」
『老实的大哥哥很适合说这种谎。』
什么话,那才不是说谎。
只是演演戏,让他自己胡思乱想而已。
想到这里,我才发觉自己被缪里偷损了一下,但我并不反感。
我敲敲德堡商行后门,很快就有人应声。
「我是在贵行叨扰的托特.寇尔。」
窥视窗滑开,露出面熟的脸。是路易斯。他原先是紧张兮兮地窥看,但表情随即放松。大概是吵成一团的广场离这很近,害怕有人想趁乱打劫或放火吧。
「能见到您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快请进。」
看来路易斯完全没听说我们遭到拘捕、关进牢房又脱逃的事,马上就开了门。
并在恭敬地鞠躬迎我进门后,被随后跟来的东西吓呆了。
「史帝芬先生呢?」
听我这么问,路易斯保持奇怪姿势动也不动,只有眼睛转过来。大概是以为稍微动一下就会被生吞活剥吧。
「你不用怕她。」
我柔柔一笑,往变成大狼的缪里头上摸。她的喉管发出咕噜噜的可怕低吼声,像狗一样摇著尾巴低下头。
那不可思议的画面,让路易斯完全看呆了。
「老、老板在办公室……」
「谢谢。」
等我们一走开,路易斯就当场瘫了下来。
『我有那么恐怖吗?』
缪里好像有点受创,但我还是推推她的头说:「别说话。」
宽敞的会馆内一点声音也没有。不知是因为一场暴动就发生在眼前,还是我不想让他们想起自己与教会有深厚的交易关系而蹑手蹑脚的缘故。
「到了,就在这里吧。」
直到昨天都还挤满了人的办公室门前走廊,此时也是空空荡荡。门两旁各有放置石制烛台用的凹洞,点著奢侈的蜜蜡。
深吸口气后,我敲响房门。
「史帝芬先生?」
没人回答。看看缪里,她不屑地哼了一声。看来人的确在房里。
「史帝芬先生,是我。托特.寇尔。」
假如他真与大主教有私通,应该知道我现在不该出现在这里。我彷佛能感受到门后流出的困惑与仿徨。当我觉得乾脆主动开门时,门后有声音了。
「进来吧。」
不愧是统领这会馆的人,话说得很镇定。
「打扰了。」
我随即开门进房。
办公室和我房间一样,有道墙挂了一整面的巨幅世界地图,而不同的是对面墙边堆积著无数羊皮纸,有的成卷放置。里头写的都是些数量庞大、种类繁多的交易明细,或是令人眼花撩乱的各种特权或利权吧。指导人如何过圣善生活的圣经没有多厚,而大商行赚钱所需的文字却是这么地多。
史帝芬就坐在房间最深处的大桌后方。
「没想到真的是您……那么海兰殿下出现在广场的消息也是真的……?」
史帝芬见到缪里穿过我身旁进房时,吓得比小伙计还夸张。
「您相信这世上有神迹吗?」
我让化为狼的缪里停在一旁如此说道。史帝芬看得嘴一张一合,但没出半点声音。应该在牢里的人,带著这么大的狼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除了奇迹以外,看起还会像什么呢?
「放心吧,我不是来惩罚违背神教诲的人。」
若忠实遵守神的教诲,我不能说谎。
所以我没有那么做。
单纯让缪里在一旁露齿低吼而已。
「只是想散播神正确的教诲。」
话才刚说完──
「温、温菲尔王国已经被认定为异端了!你们做的圣经译本也都变成禁书了!哪边教诲才正确已经是一目了然了吧!」
可能是自觉理亏才这么气急败坏吧。
「镇上的人知道吗?」
史帝芬一时语塞,不过他毕竟是干练的商人,很快就找到话回嘴。
「是啊,当然知道!所以才会闹成那个样子啊!吵著要教会学学温菲尔王国!我真不敢相信!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不懂教宗有多伟大跟教会的好!」
史帝芬吼出的空言虚语,彷佛只是拚命想安自己的心。说不定,史帝芬是下了某种赌注。他以商行的情报网得知敕使的出现,于是选择舍弃海兰,进一步协助大主教。然而事情却往反方向发展,镇民对教宗敕令毫不畏惧。
海兰想得没错,人们已经受够蛮横的教会了。
可是史帝芬似乎还不死心,盼望大主教获得最终胜利,继续维持双方的互利关系。
「对了,我听说你和大主教是同乡。」
刚还在大呼小叫的史帝芬,现在突然不说话了。
表情比缪里进房时更加惊愕。
「和教会也有很多生意往来的样子。」
「那、那又……那又怎么样?镇上的人全、全、全、全都知道啊。」
他吓得十分滑稽。史帝芬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可能会有何种下场吧。
要是教会被逼急了,自己和教会的密切交易关系很可能会惹火上身。
「大家真的都知道吗?他们应该都没看过吧。」
「……看、看过?看过什么?」
海兰曾要我多看看书以外的东西,说得真是对极了。
「教会收的捐款,应该都会送到这会馆来清点吧。依我看,后来都拿去卖给缺零钱的城镇了,对不对?」
缪里数的零钱,八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说不定,教会收的什一税款也都是那么处理。」
「你这、您、您、您在说什么──」
「从商人角度来看,那也许都是正当生意吧。很好,假如您真的打从心底认为自己没做错事,不如直接让大家看一看怎么样?」
「咦……」
「教会里堆满一箱又一箱货币的样子,究竟是否合乎他们倡导的简朴。」
「啊……」
「人们日常生活所需的零钱都缺成这个样子了,要是知道教会把那么多零钱卖到其他城镇牟利,怎么会相信教会会帮助人民呢?大家都认为大主教的餐桌全是山珍海味了,不是吗?」
圣经译本亦是如此。假如人人都能直接阅读,即可轻易明白个中道理。
「凡事都要节制啊,史帝芬先生。教会或许的确会因此失去很多,但那原本就不是他们应得的东西。教会有很多行为是说什么也无法正当化的,史帝芬先生。」
我复诵他的名字,清咳一声说:
「您读过圣经译本了吗?」
黏腻的汗水,从史帝芬颚尖低落。
但表情并未放弃思考,正竭尽所能地计算。史帝芬得知教宗下了敕令的消息时,也做过同样的计算,决定出卖海兰。而尽管我们逃狱之后状况出现变数,但还是缺少决定性的武器,海兰也因此做好赴死的准备。
所以我才愿意冒著危险,带缪里来到这里。
「善用天平精打细算是无所谓。」
缪里像是察觉我的意图,倏然站起。
虽然我是真心不懂如何面对女性,但在神的面前装模作样倒是熟得很。
于是,我演了一场世纪大戏。
「您可曾想过,为何统御北方经济的德堡商行堂堂大掌柜会这么礼遇我?」
在街上看到我,一定只会认为我是旅行中的普通圣职人员吧。但是,如今应该受到幽禁的我却逃出牢房,身旁还跟了一头银色的狼。
这样的情境肯定会让不知情的人,对德堡商行的大掌柜为何力挺温菲尔王国,且下令厚待我这样的小伙子做出各种想像。
手持剑与天平的天使图,就挂在商行墙上。
神的教诲并不是无稽之谈。
「史帝芬先生。」
年纪比我长上两轮的史帝芬弹起来似的挺直了背。
面临末日审判的人,或许也是这种表情吧。
「您愿意说服大主教吧?」
但是他的嘴比想像中硬很多,仍在犹豫。这时我想起史帝芬和大主教是同乡,现在考量的可能不只是利益。
「我们并不打算摧毁教会,况且我听说大主教尽管私德不佳,执行圣事的态度却比其他人还要热切。因此他应能继续主持这个镇的圣事,人们也希望如此吧。」
他是会在洗礼上或祝福新人时落泪的人。虽然没问过海兰,但大主教应该能继续留下。史帝芬拉成一线的唇抖了一会儿,最后断线似的虚脱一瘫,还以为他昏倒了呢。
「……我、明白了。」
他果然是在顾虑大主教的去留。史帝芬也不是没血没泪,只懂数钱的人。
「那就请立刻派人,或您亲自去说服大主教吧。倘若镇上士兵伤了海兰殿下,神一定会悲痛万分!」
史帝芬随即跳开椅子似的站起。
并尽可能远离缪里,几乎背贴著墙地蹭到门边。开门之际,我不忘对他的背影叮咛一声:
「我们的事,请您务必保密。神随时都在注视我们。」
史帝芬转回快哭出来的脸,一连点了好几个头后仓皇冲出房间。半开的门后,还阵阵传来凄厉的喊人声。
假如史帝芬这个大后盾都改变主意,大主教也不得不从了吧。
况且大主教是靠世俗管道攀上那位置的人,应该看得出来这将是推动新时代的大势。
这样想,会太一厢情愿吗?
在静下来的房里,我实在无法就此放心。
「……你觉得这样真的行吗?」
缪里的红眼睛先看看史帝芬逃出的门,再转向我。
『我还比较怕你就这样变成坏人呢。』
那是没问题的意思吧。
『担心的话,自己去教会看看不就知道了?有危险再叼著你逃走就好。』
我是很想去,可是海兰应该不想见到我出现在那里,此外也有实际上的问题。
我能唬倒史帝芬就很了不起了,没有能耐向大批群众解释缪里的来历。要是让他们认为海兰真的是借妖狼之力脱逃的异端,那可就完了。
于是,我决定做我能做的事。
「为他祈祷吧。」
不管怎么说,海兰到教堂赴义是出于他高洁的精神,我这平民非得尊重不可。然而我心情这么严肃,缪里却理都不理,在一旁用后脚搔脖子。
那悠哉的模样,简直是一条狗。
『对了,我们快趁现在去拿衣服吧。』
「咦?啊,对喔。」
比起在这里穷著急,像缪里这样泰然自若或许才是正确的态度。毕竟我们已经尽一切所能了。
尔后,或许是确定没人吧,缪里依然大步穿过走廊,一溜烟上了楼,前往我们的房间。
在墨水与羊皮纸气味的迎接下,明明上午才离开这里,却有时隔三秋的感觉。我果然不太适合那种紧张的世界,纵使只看得见四分之一个世界,这样的环境还是比较合我的个性。
苦笑之余,我发现缪里静静坐在叠放于房间角落的衣服前,没有动作。
「怎么了吗?」
『……嗯。』
缪里尾巴瘫在地上,垂著头说:
『我在想是不是乾脆把衣服丢掉算了。』
「咦?」
那套衣服相当花俏,若以神的教诲为基准,甚至堪称伤风败俗,但缪里穿起来好看也是事实。这时,我想起缪里其实花了很多心思为我准备这套服装,那落寞背影也算是我造成的。
『啊,那不是因为大哥哥喔。』
缪里似乎看透我的心思,转头这么说。
『真的不是啦……只是因为,我这样不能穿。』
「咦?」
『拿出麦子的时候,我不是说紧要关头才能用吗?那是有原因的。』
缪里转身过来,并起前脚坐下。
只有眼睛依然低垂。
『我跟娘不一样,娘很难藏住耳朵和尾巴,变狼很轻松,我刚好相反。所以喽,只能用在紧要关头。』
「难道你……」
变狼很轻松,可是变不回去吗?明白她的暗示,使我血液倒流。
狼形的她就算能回纽希拉,也回不了温泉旅馆。喔不,只要是有人住的地方,她都不能待了吧。
缪里居然为我下了那么重大的抉择!
「真、真的没办法变回去吗!」
我冲上前去,只见银狼郁闷地眯起眼,头深深垂下。
彷佛我心里每一个自责的念头,都会让缪里跟著难受。
『大哥哥,不要那样看我嘛。能在最后体验爹娘说的那种大冒险,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每一字都锥在我心头上。缪里是个善良的好女孩,隐瞒那么重要的事,默默为我付出。而我却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梦想,完全没考虑过她的感受。
我没能回报缪里的感情,缪里却为我牺牲。在如此情操面前,就连道歉或自我厌恶都不过是种自我陶醉。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此刻的心情,只能拥抱她的颈子。
『大哥哥……』
缪里轻声说道:
『那个,听我说喔?其实,我还是可以变回人。』
我抬起头,直视缪里的脸。
「怎么做!快告诉我!」
『可是,我不想继续让大哥哥难过了。』
「缪里!我不认为还有什么事能让我更难过!」
缪里闭上眼,微微咧出牙齿,像是无奈的笑容。
『你有这种心意,我就心满意足了。』
「缪里!」
我急得大喊。经过片刻沉默,缪里睁开眼睛注视我说:
『真的,可以吗?』
「那当然。」
缪里更加踌躇般垂下眼,徐徐抬起。
「想想我那天对你承诺了什么。」
我会永远站在缪里这一边。这是绝对不会改变的事,比我对神的追求更坚定不移。
缪里为了我,开启了一扇后果不堪设想的门。
而现在,轮到我为她牺牲了。无论是多大的苦难,我都会欣然接受。
缪里的红眼睛凝视著我。幼时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而嚎啕大哭那一晚,就是这样的眼神。
最后,红眼睛坠入梦乡般闭上了。
『故事里,不是常有那种事吗?』
「故事?」
『嗯。很多古老的传说里……像大哥哥不是也说过,你那个村子以前说不定真的有一只大青蛙才会有那种传说吗?同样道理,可能有很多故事都曾经实际发生过。』
的确如此。再怎么说,缪里的母亲赫萝就是一个典型的活案例。
『所以……就是那个……』
缪里睁开眼后低下头,深怕受伤似的抬眼看来。
『王子帮公主解开诅咒的时候,不是都会做一件事吗?』
「这……」
我当然不会不懂。那是种神圣,却与禁欲之誓相违背的行为。
缪里说完就别开了头。
『还是算了,大哥哥的梦想是成为圣职人员,我实在不能让你做那种事。』
「缪里。」
我直视那张脸。虽然毛发浓密,比我的头还大,嘴里长满利牙,但她仍是打从出生就在我身旁打转到现在的缪里。
只要能让缪里恢复人形,作点愧对神的事也无所谓。
「只要那样,你就能变回去了吗?」
『……嗯,可是──』
「我知道了。」
『大哥哥?』
若有犹豫,缪里一定不会再相信我的话。更糟的是,还可能不愿再相信任何人。我一点也不想见到缪里认为不会有人真的信守承诺而冷眼猜疑的模样,不希望她怀疑这世上有些事物真的值得相信、永恒不变。因为那才是使人生充满美妙体验的黄金羁绊。
我懂了。海兰抱著必死决心前往教会的当下,就是这种心境吧。信仰必须以行动来证明。
缪里从我脸上看出了决心,说:
『大哥哥……谢谢你。』
即使腼腆的脸上有张长满獠牙的嘴,缪里仍是缪里、我可爱的妹妹,不会改变。
接著,我扶上缪里宽厚的狼吻,将脸凑近。但途中──
『啊,可是、那个,大哥哥……』
「怎么了?」
『呃……我有点害羞,想请你闭上眼睛。你手扶著我的脸也让我好紧张……可以,放开吗?』
缪里抬著眼,垂著耳朵尾巴。她终究也是花样年华的女孩子。
而且听她这么说,我也突然害羞起来。
于是咳个两声,放手闭眼。
「这样可以吗?」
「嗯。」
只要能让缪里恢复少女身,在纽希拉过以往的生活,要我离神的足下再远也无妨。而且,我并没有违背禁欲之誓。我这么作并非屈于欲望,而是为了助人。况且,预言家不也曾为了拯救遭恶魔附身的人而亲吻了对方的额头和手吗?所以这也没什么……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有个问号。
亲吻额头和手?那么亲嘴是必要的吗?王子的吻破解公主身上诅咒的故事是有很多没错,可是缪里现在这样子算是诅咒吗?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缪里原先是怎么说的?
还是可以变回人。
回想这句话之后,我发现一件事。
缪里根本没说过那种故事情节能让她变回人啊!
「啊!」
睁眼时,面前已是缪里人形的脸。她手按著头发缩著脚,以免被我碰到而露馅,用奇怪的姿势,把脸往我脸上凑。
四只眼睛一对上,缪里装傻地笑了笑就冷不防整个人扑过来。我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身躲开,背后随即传来脑袋撞到地板的「叩!」声。
「好痛喔……」
现在想想,刚闭上眼睛问她行不行那时,缪里的声音就已经恢复了。
再说她自己也说过赫萝替她训练过,当然能从狼变回人。
「哎呀呀,失败了。」
一点也不惭愧,也不遮掩她赤裸的身体。
真不晓得该从哪骂起。
总之我站起来,先喊一声:
「缪里!」
缪里立刻缩起脖子举手遮头,但手底下却在偷笑。
「我只是和大哥哥做一样的事啊。」
没有实际说谎,只是让对方胡思乱想。
她说的并没有错,使我无言以对。
「唔、呃……」
「可是啊,这也让我知道大哥哥好像是真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我这边耶。感动得快哭了。」
见她笑容满面地这么说,我再有火也发不出来。
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她感受到我的决心更让我高兴。
「话说大哥哥,广场那边好像在欢呼耶。」
「啊、咦?喂,缪里!」
缪里站起来,摇著熟悉的尾巴跑到木窗边,一把推开。
也许是广场火光的关系吧,缪里纤细的肢体泛起微微光晕。
「这边好像很顺利呢。对不对呀,大哥嘎?」
我拿风衣往她头上罩下去。
「耳朵、尾巴。还有,不要忘了你是女孩子,多少自重一点!」
缪里从风衣下探出头来,不耐地披上。
不知是气得太过火,还是连日疲劳的关系,突然好晕。
「讨厌啦,大哥哥爱生气。」
「到底是谁害的啊……」
「啊,好像真的成功了耶,有金毛的声音。」
缪里毫不在乎我的怨言,身子挺出窗口,兽耳高高竖起。
不过,以后也不会闹成这样了。缪里将就此返回纽希拉,我则随海兰前往温菲尔王国。不必在哀愁气氛中告别,已经不错了吧。
「大哥哥大哥哥,现在还来得及跟他邀个大功吧?」
居然还说这种话。
没有这个必要。海兰是个高风亮节的人物,能够成功真是太好了。
「喂,大哥哥……大哥哥?」
真是太好了……
「大哥哥,喂,你没事吧?」
缪里抱住了体力用尽而瘫软的我。这个老爱捣蛋的皮丫头,在危急时倒还挺可靠的。
意识逐渐朦胧,但我并不害怕,还觉得像泡在温泉里那么舒服。
让她撒了那么多娇,换我一次也不为过吧。
想著想著,我在缪里怀中微微硫磺味的牵引下,松开最后一缕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