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教堂吊钟高声鸣响。
那是宣告市场开工,今日正式开始的信号。
当然,勤劳的工匠或商人早在那之前就开始活动,不过在钟响前都压低了声响。等钟一敲,就不必再蹑手蹑脚了。纵然是严冬也大开木窗,昨晚喝得宿醉的贵族家老么也会被撵下床。
待传遍全镇的钟声残响也消散无息,默读中的我阖上圣经,大口吸气。
「缪里!」
一叫人,床上那团被子抗议似的晃了晃。原以为要起床了,结果再也没动静。
我叹口气离开椅子,把同房贪睡虫盖到头上的被子整个扯下。
「呜呜……」
被满窗倾注的朝阳一照,银色毛球缩得更小了。那年轻女孩拥有彷佛灰里掺了银粉的奇妙发色,怀里还抱著看起来很温暖的同色毛皮。
在告别照顾我整整十年的温泉旅馆,离开温泉乡纽希拉下山旅行那天躲进行李跟来的缪里打了个哆嗦,嫌朝阳刺眼般抱住了头。这样的画面,我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也不知见了多少次。
「……好冷喔……」
缪里整张脸贴在床上,缝隙间传来怨恨的声音。包著头的手臂缝隙间,还能窥见彷若毛帽的兽耳。
「起来吃完早餐以后就会暖和了。」
「……」
缪里抗议似的沉默片刻,突然间,有道细小的「咕噜~」在房中响起。看来是她的身体对「早餐」一词径自起了反应。我从缪里还是婴儿起就在照顾她,自然懂得怎么应付。于是清咳一声,折著被子说:
「黑麦面包先放在炉子上烤香。」
「……」
隐约露出缪里手臂缝隙的兽耳抽了两下。
「同时磨点岩盐,洒在满满都是黄色油脂的培根上,加洋葱一起炒。加个一、两片昨晚用剩的大蒜应该也不错。」
她怀里的尾巴开始颤动,蜷缩的身体也扭来扭去。
「等到蒜香四溢,培根也流出香浓的油,再打一颗新鲜的蛋。滋滋滋……」
有吞口水的声音。
「稍微把蛋搅一搅,用肥滋滋的培根抹一抹,然后在蛋黄熟透之前离火,放在烤好的面包上。最后对准略带酸苦,吸满蛋汁和咸香油脂的黑麦面包……大咬一口。」
「唔唔~!」
缪里放弃抵抗,敞开蜷缩的身子跳了起来。
「大哥哥你很坏耶!明明不会有那种早餐还那样说!」
「光是有早餐吃就够享受了。还有昨晚剩的香肠能吃吧。」
我放下折好的被子,见到缪里被回笼觉的诱惑缠身,不过意识似乎早已飘到早餐上。她臭著脸溜下床铺,打个大喷嚏。
「好了,头发梳一梳,衣服穿好。」
「哈啾!……窣窣。很麻烦耶,我想在这里吃早餐……」
「这里不是温泉旅馆,我们也不是住客。自己去厨房拿早餐。」
听我冷冷地这么说,缪里很不甘愿地噘著小嘴换衣服。即使我从婴儿就开始照顾她,就像亲妹妹一样,可是她年纪也不小了。更衣时,我自然得背对她。
「好了吧大哥哥,我换好了!」
听缪里不耐地这么说,我转头查看。
她穿上了兔皮披肩、熊皮缠腰和切到大腿根的短裤,腿上套著强调肢体曲线的亚麻布袜。
这装扮在人挤人的港都也十分醒目。
而且她身上还有更显眼的东西,我便轻声提醒。
「耳朵和尾巴。」
缪里跟著一摸,人不该有的耳朵和尾巴就消失了。它们绝非装饰,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因为她母亲不是人,是寄宿于麦子中的狼之化身,才会有那种被世人称作恶魔附身者的特徵。
但尽管缪里的确是个调皮捣蛋的超级野丫头,我仍能断定她不是会被神诅咒的人物。而且缪里能凭意愿隐藏耳朵和尾巴,只有在生气或惊讶等情绪大幅波动时才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虽有点伤脑筋,在人类社会生活倒也不会太辛苦。
「这样可以吗?」
我耸耸肩,缪里也模仿我的动作。
「啊~好饿喔~头发晚一点再梳……」
两只小手按著肚子,眉毛垂成八字。假如尾巴还露在外面,一定是无力下垂。正等著缪里从我面前经过,离开房间时,她却突然用力拉扯我的袖子。
「嗯?做、做什么?」
我被她拉得差点跌倒,只见她白著眼转过来说:
「还问?这次换我了吧?」
「……换你?」
还没弄懂是什么事,缪里就一把搂住我的手臂。从肩膀下方抬起的那张脸,是张晴空万里的笑脸。
「这是比赛,当然要公平呀。独占就太奸诈了。」
缪里笑得天真无邪,而我压根儿听不懂。
比赛?独占?
我死命地想串起这些词,缪里却自顾自地与我十指交扣。
遗传自母亲的泛红琥珀色眼眸,发出准备就绪的光芒。
「你忘啦?神跟我的比赛呀。比大哥哥比较喜欢我还是神嘛。」
「……」
缪里年方十二岁上下,笑容中仍留有满满的稚气。
当自己妹妹,从婴儿就照顾到现在的缪里,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把我当异性看待。而我居然到昨天才知道。
她没事就说喜欢我,我当然知道她对我有好感,我也从未怀疑我俩之间的感情。可是,若是那方面的喜欢,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更何况我是立志投身圣职的人,曾立禁欲之誓。在这样的条件下,我无法接受她的爱,也当面对她这么说过了。
缪里是个伶俐的女孩,完全明白我拒绝的道理,也知道纵情耍赖一点用也没有。问题是她脑袋实在太鬼灵精,又只要认为正确,就会义无反顾地直冲到底。
「大哥哥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相爱不会有问题,所以只要让大哥哥喜欢我胜过神就好了吧?」
居然毫不害臊地对我说这种话。即使遭我拒绝,她也没有一点沮丧或不知该怎么拿捏距离的尴尬。每晚都照常钻进我被子,有机会就偷抱我;要是我不小心碰到她,她就乐得耳朵尾巴都跑出来猛摇。一副是表白之后再无顾忌的样子,攻势比还在纽希拉时更猛烈,用全身表现她对我的爱,使劲全力正面对决。
在热度好比盛夏烈阳的爱意面前,圣职人员的禁欲之誓的防御力简直像一小片树荫那样可怜。更惨的是,缪里还打算直接把树给砍了。缪里用父亲遗传的好头脑把圣经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做出一个结论。
那就是,圣经虽明言圣职人员不能屈于肉欲,却没有禁止俗人爱上圣职人员。意思就是对圣职人员出手也没问题。而且大哥哥只是立誓禁欲,根本还不是圣职人员!
面对那一连串歪理,我一句话也辩驳不了。
因为就道理而言,她说得的确没错。
「来来来,我们去吃早餐吧?与其陪祈祷再多也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的神,陪我绝对是比较好玩啦!」
虽然她信心十足地这么说的模样完全像个不信教的人,但事实上也是那样没错,令人头疼。我侧眼垂视缪里的笑容,无力地说:
「在不听我说话这份上,你们是平分秋色吧?」
「那既然我碰得到你,所以是我赢喽?」
缪里才收起来的尾巴晃来晃去,也不顾兽耳会折弯,把头往我臂弯里挤。
诚可谓是没有丝毫媚色的童稚之恋。
然而,我还记得这几天下来,她日以继夜照顾过劳病倒的我的模样。意识恍惚中,我不时见到她祈祷般的神情,那怎么也不像演戏。甚至让我觉得现在这些夸张的笑容和猛攻,都是当时为我担心而造成的反弹。一这么想,就让我实在对她冷淡不起来。
「好嘛,大哥哥?」
「……知道了啦。」
我不堪其扰,叹著气答应了。
「可是。」
语气一变,缪里就机灵地放开拥抱我手臂的手。她很清楚我怎样才会动怒,而我也认为她不会真的惹我生气。
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确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孩。
「耳朵和尾巴又跑出来了。」
「啊。」
缪里赶紧摸头收起耳朵,拍拍屁股藏起尾巴。
这时我走到门边,手搭在握把上。
「还有一件事。」
一边开门,一边对小跑步过来的缪里说:
「不可以吃太多。」
缪里错愕地睁圆了眼,咧嘴而笑。
「好~」
这回答明显是敷衍我。
可是她知道我不会生气,根本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离开房间关门后,缪里的小手自然而然地落在我手心里。
听见我叹气,那丫头被搔痒了似的嘻嘻笑起来。
我们下榻的德堡商行会馆,今天依然热闹。
商行一大,工作种类自然也多,休息时间也安排得相当自由。我借坐在厨房边的老旧高桌旁,见到许多打杂的小伙计或老练商人都是抽空就站著匆匆填饱肚子,随即赶往下一件工作。
如此忙碌氛围中,只有缪里一个悠悠哉哉地拿面包沾汤吃,每个路过的小伙计都忍不住看傻了眼。
但多半不是因为她优雅又享受,而是她之前才在会馆里打了一阵子小伙计的工吧。他们都是一副没想到前几天的工作伙伴原来是女孩的脸。
「因为我做得最好,胆子又很大嘛。」
缪里骄傲地挺起胸膛。考虑到她是濒临出嫁年纪的女孩,真希望她能端庄一点。
「废话少说,快点吃一吃。」
「咦~?平常吃快一点,你还会骂我耶?」
缪里噘起了嘴。
「……那是因为你像强盗一样两只手抓著面包和肉,一次全塞进嘴里就跑上山玩,我才会骂人。」
脸上写满「你很啰唆」的缪里用面包抹乾净碗底的汤,往嘴里一扔。
「再说大哥哥,你现在不是很闲吗?镇上的骚动都平安落幕了嘛。」
她说的骚动就是我过劳病倒,和我们来到这港都阿蒂夫的原因──为了解决统率世界信仰的教会,以及与温菲尔王国与教会对立所产生的问题。
手执权杖长达千年之久的教会早已遗忘信仰的本质,纯为自身欲望舞弄权势。别说生活放荡与破戒的圣职者满街都是,还会处心积虑找藉口强徵税金,贪享特权。像最近,原为抗战异教徒而徵收的「什一税」,即使与异教徒停战之后也强要收取,在世界各地惹来广大民怨。
其中,总算是有那么一个国家挺身反抗教会的暴行,那就是温菲尔王国。我为了替他们尽一份力,便决心离开位居深山的温泉乡纽希拉,试图说服港都阿蒂夫的教会。
虽然过程中被卷入了一场骚动之中,最后总算是化险为夷,达成目的。
「我才不闲,待会儿还要去教堂帮海兰殿下的忙呢。」
这位海兰是温菲尔国王的私生子,但仍是继承国王血统的贵族,也是我直接的雇主。拥有高洁的意志,即使在骚动中身陷绝望处境,也依然为成就信仰甘冒性命危险。
倘若我得为某个人运用自己在深山里累积的学识,海兰就是我最期盼、最理想的人物。
「咦……?」
可是缪里一听见海兰这两个字就大大垮下了脸。
「大哥哥,其实你用不著去吧……那个金毛不是也要你好好恢复体力再说吗?所以接下来我们就在镇上散散步,或是在房间里休息嘛。」
「那个金毛」是缪里对海兰的称呼。
她之所以那么排斥,是因为海兰原来是扮成男性的美女。
说来无奈,我对海兰的敬意与臣服态度,在缪里眼里似乎是恋爱的表现。
「我都整整睡了一星期了。而且为了端正教会弊害,要做的事还堆积如山呢,我怎能偷懒。」
「噗……」
缪里没趣地发出怪声,趴到桌上。
「当然,假如你想放弃这个累人的旅程回纽希拉去,我也会尊重你的意见。」
她保持趴姿稍微抬头,怨恨地朝我瞪来。
再怎么说,缪里在先前的骚动中帮了我很多实际和心理上的忙,显然没有她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使我不得不敬佩她过人的韧性与聪慧。在这份上,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她回故乡去,感觉反而是我不讲理。
再说缪里似乎比我更懂得怎么在这尘世中打滚,使得「黄毛丫头怎么能出远门旅行」这种常识都失去说服力了。
而聪明的她对这一切都了然于心,直勾勾地瞪著我。
「知道了,知道了啦。」
最后死心似的这么说,以「所以呢?」的眼神斜眼抬望。
「知道了就去收拾餐具,还是你想自己一个人留下来看房间?」
「才不要。」
「那就快去收拾。」
「好~」
即使不太甘愿,缪里仍乖乖收拾餐具,前往厨房。
不久回来,嘴上叼了片肉乾。
我连说:「女孩子不要边走边吃。」的力气也没有。
「要去教堂了吗?」
「是啊。对了,在那之前先和史帝芬先生打声招呼好了。我躺了那么久,自从那件事以来都没见过他呢。」
德堡商行在北方地区各地都有分行,而史帝芬是港都阿蒂夫分行的负责人。我们就是寄宿在德堡商行的会馆。
可是缪里听了一副不敢领教的样子,且不像是开玩笑。
「大哥哥,不要去找他比较好啦。」
「咦?」
「你忘了那时你把他吓得多惨吗?那个山羊胡现在怕我们……应该说怕你怕得要死耶。」
「……」
的确。事发当晚,要先说服史帝芬支持我们,才有机会解救海兰。那时我们采取的作战计画,就是把话说得不清不楚,让他以为我们真的是神的使者,造成一个天大的误会。
我们应该被关在牢里,却一下子就脱逃出来这点,在他眼里也十足是如有神助吧。况且我出现在史帝芬面前时,身边还有宛如来到人间执行天谴的银狼。不知情的人见了,应该很容易以为自己遇上神迹。
只不过神恐怕只会指著这头狼的鼻子训话,因为它就是缪里。
「为了那个山羊胡的心灵祥和,大哥哥还是少去找他比较好。」
缪里苦笑著补一句:「我都有点替他可怜了呢。」脸上是自知恶作剧玩过头的独特表情。
「他、他那么怕啊?」
听我这们问,缪里像个很想模仿大人的女孩耸了耸肩。
「……那我就不去了。」
「这样就对了。」
我也不想在他心中留下创伤。
「那么,我们就先去教堂一趟吧。」
缪里津津有味地嚼著肉乾点点头。
晨间礼拜结束后,只剩退休老人留下的画面在各地教堂都十分普遍。而这么想的我,一开门就完全被教堂里的人群给吓住了。
「排队!请各位依序排队!无关教会的陈情,麻烦移驾到议会去!」
可能是垫了木箱吧,走廊上有个看似助理主教的年轻圣职人员比周围高出半截身子,在人群中疾声呼喊。且不仅走廊,另一头的礼拜堂也挤满了人,你推我挤。从服装来看,有商人、工匠、农民等各式各样的人们,甚至有人在室内高举公会锦旗,不知是为了什么。
「大哥哥,最近这种事是不是很常见啊?」
缪里稍歪著头问,不过我也摸不著头脑。在我为教堂里简直像开了一场大庆典而错愕不已时,有人从背后撞上了我。
转头一看,是个油头肥肚,商人穿戴的男性。
「不好意思!……嗯?喔喔,这不是教会的人吗,真是太好了!请问一下,想谈葡萄酒税的话,该找谁商量才好?」
「咦?」
「我听说主教想改革,所以我们修拉吉街教区的酒旅馆兄弟会,希望教会能重新考虑徵收礼拜用葡萄酒的事。」
男子表情委屈,捧著偌大的肚子低下头。
「这样啊……」
「因为葡萄酒入关就要课一次税,又常因为船况缺货,在这情况下还要捐给教堂作礼拜,实在是吃不消啊……啊,这是我们教区的女孩做的糕点和蜡烛,请教会务必收下。」
男子自顾自地说了一大串,并匆匆取下一整包的大袋子塞给我。
看来是因为我穿得像圣职人员,完全被他误认为教会的人了。
那么挤满教堂的这些人,都是为类似的事而来的吧。
「抱、抱歉。我不是教会的人,只是旅途经过……」
「喔喔?啊,这样啊!那么那么,逗留在这镇上的期间,到我们修拉吉街郊区的旅馆住几天如何?改日会见主教时,再麻烦你向他美言几句,说我们都是正直虔诚的教徒,请他重新考虑葡萄酒税一事──喂喂喂,等等啊!」
再待下去,恐怕会被镇上商人的三寸不烂之舌给捆住。于是我牵起不知在一旁偷笑什么的缪里,连声借过地钻过人群,前往教堂深处。看样子,是前几天波及教会的大骚动余波卷成了更大的漩涡,搅乱镇上的一切。
以非常精简的方式说就是,我们为端正教会弊害挺身而出,但是原以为事情在说服主教后就会落幕,话却说得太早了。教会和管理市政的市议会同样,都是对镇上运作影响甚钜的地方。所有镇民都得遵从教会的决定,要缴给教会的税也是五花八门。每当主教心血来潮改变主意,就有一堆人要伤透脑筋。而只要变化能带来好处,其他人也会争先恐后地上门争取。
身为需要对此骚动负部分责任的一方,实在是既惭愧又惶恐,脚都踏不稳了。
不过,只是造成这北地港都的小改变并不够。
我们真正的目标是端正累积千年之久的教会弊害。日后,势将造成比这次大几十、几百、几千倍的骚动。
怎能为现在这种小事胆寒呢。
「……神啊,请赐给我力量。」
我以一句默祷激励自己。
海兰位居今天这状况的中心,所以我想她就在教堂的会议室,人潮也似乎往那里流动。继续拨开人群前进了一会儿,终于见到了会议室门口。
高大门板敞开的会议室也挤满了人,有个怀抱一大叠羊皮纸的女佣走出来,低著头十分抱歉地钻过为陈情而来,杀气腾腾的人们。也许是向教会致敬,她用布裹起了头脸,从中零落的长发更增添几分疲惫。
我会那么注意她,就是那撮头发金得很美,且身高略高于一般女性的缘故。
不过一直盯著人看不礼貌,我很快就转移了视线,接著想起缪里就在身边,心里不知怎地凉了一下。
「怎么啦,大哥哥?」
缪里一边设法不被人群挤扁一边问。大概是因为个子矮没看到她,才会有这种疑惑的表情吧。
「没事……没什么。」
回答后没多久,我上钩了似的又往女佣望去。
女佣也注意到我,并在唇前竖起食指,使我闭起不禁张开的嘴。接著,她以细致得不像女佣的手指往教会深处一比,不等我反应就匆匆往那里走。
错愕之余,我也只得跟上。牵著缪里的手,用力拨开路上每一个人。
直到我们走到四下无人的地方,在通往教堂钟楼的楼梯口,我才终于追上作女佣打扮的女性。
「受不了。」
她将羊皮纸叠往堆在走廊的木箱一放,解开缠头布,以手梳整长长的金发。光是这样,就让人觉得她肩膀以上是纯正的贵族,真是不可思议。
同时不知为何,那模样也宛如美艳动人的寡妇。
「真是想不到呢,海兰殿下。」
一唤她的名,那继承温菲尔国王血统的真正贵族海兰,略显疲色地笑了笑。
「不这么做,我根本出不了会议室呢。就算待得再晚,回会馆的路上同样会引来大批镇民,只好在这过夜了。话说回来,只要扮成这样就不会被人认出来,感觉也怪复杂的呢。」
到头来,人还是只会以外表评判他人。我想起自己甚至连泡著温泉与海兰问答教义,却仍没发现她是为旅行方便而女扮男装,就连陪笑都不敢。
「嗨,缪里小姐。今天心情怎么样?」
缪里似乎是一见到扮成女佣的海兰就认出了她,脸马上垮下来。见到这反应,海兰反而很高兴。
「缪里。」
然而失礼之处仍需纠正。我一出声,缪里就把头往另一边甩。
看得海兰摇肩而笑,说:
「今天我没带糖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真是抱歉……」
「感觉就像多了一个年纪差很多的小妹,挺有趣的。话说,你身体没问题了吗?」
「托您的福。」
我以臣子礼仪鞠躬,身旁的缪里跟著从底下冷眼望来。
「你该向那位小姐道谢才对,替你看护的人不是我。」
缪里拍拍我的腰,彷佛在附和海兰。
「而且,该道谢的人是我才对。你不仅守住了我的命,也守住了正义的信仰之火。」
抬起头,见到的是海兰的微笑。
贵族不会轻易向人低头,不过那张笑脸已十足表达她的感谢之情。
「您过奖了……」
「就算最后拯救了全世界,你还是会这么说吧。」
海兰咯咯笑道。
「无所谓。我只是以上位者身分表示感谢而已。虽然不算是庆功宴,你们还是陪我吃顿饭吧。昨晚我一直忙到天亮呢。」
海兰以活像缪里的动作按著肚子说。
「可以请吃肉吗?」
缪里在这时插嘴了。对人家那么没礼貌还敢这么问,脸皮实在有够厚。然而海兰本人表情很开心,我也不好训话。当然,缪里是明知海兰不会生气才问。
「没问题,我也想吃腌得香喷喷的肉。」
「好耶!」
「才刚吃过早餐耶」这种话,现在说了也没意义吧。
「那我们从后门出去吧。现在不能找有顶盖的马车接送,还请见谅。在路上,我想顺便跟你说明一下未来的计画。你卧床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
我来到这个镇也不是为了欣赏良辰美景。
于是挺直腰杆颔首,海兰也轻点了头。
出了教堂后门,巷弄里静得不觉正门侧的喧嚣。尽管几乎无人通行,却不显得凄凉黯淡,闲静得很舒服。
或许是因为天气好,加上这临海城镇空气出奇乾燥所致。也可能是因为巷弄两侧的小窗传来婴孩哭声与洒扫声的缘故。
人们生活的动静,使这城镇充满活力。
「总归来说,目前情势相当好。」
海兰优雅地轻提裙襬,跨过挡路的乾瘦老狗时这么说。我自己是没那么大胆,靠到路边从尾巴那端跨过去。等到缪里也要跨,老狗才恭敬地让路。可见对狗而言,身上有狼血统的女孩比贵族或神的羔羊值得尊敬多了。
「镇上的大主教阁下原以为放荡是他的权利,但他已经承诺改进,回归朴素的生活。虽然他的朴素仍保持大主教地位水准,但已经是很大的让步。毕竟他原先将每周、每月、每季的礼拜或大贺宴等场合的捐献挪为私用,要比什一税要糟糕得多了。」
「我刚进教堂时,有个镇上教区兄弟会的人,想找我谈停徵葡萄酒的事。」
教会圣职人员身上的油水实在太多了。
「是啊,挤进教堂里的人都是为了那方面的事。这镇上的某某街教区共有十四个,每个教区的工匠和商人都各自组成公会,也组了几个兄弟会以求心灵上的平静。光是这镇上,这样的组织少说也有五十个。除了他们之外,为比较个别的利害关系而来的人也是来个没完,忙得大伙是焦头烂额。」
即使是纽希拉这般村民都彼此熟识的地方,讨论起村中营运方式就已经够乱的了。
换作阿蒂夫这种颇具规模的城镇,实在无法想像会有多累人。
「再加上,周边自治都市的教会或大修道院,听说人们对教会的愤怒有多么可怕之后,也纷纷派来使节,询问他们是不是也该顺从民意,又该让步到何种地步等等。」
人们过去对教会都只敢私下批评,明确的抗议行动却是少之又少。
这是因为无论怎么怀疑教会有错,人们的立场仍不会比教会更正当,又认为就算教会再腐败也比其他地方好,只好忍气吞声。
「同时,还有人来询问如何购买你参与翻译的圣经俗文译本。圣经以只有圣职人员会读的字写成,早已累积不少民怨,要教会别再骄纵蛮横的声音是如火如荼地扩散。这全是你们的功劳。」
我是能找千百个理由来强调功不在己,但接受海兰的好意也是种礼貌,我便不再多说,只是腼腆地微笑。
况且,我们的工作并不是就此结束。
「可是从古至今,火这种东西就是得小心掌控。」
取得改革之火就任凭它延烧,恐怕只会导致内乱。而且对方是据点比大商行更多,遍及世界的教会,走一步算一步的打法不会有胜算。
「一点也没错。要适时添加燃料,计策风向才行。」
「我们接下来还能帮上您什么忙呢?」
穿过巷道,我们来到从前阿蒂夫还是个小镇时的一隅,俗称老街。我会知道这点,是由于铺地石板变得明显古老,以及建筑墙上嵌著刻有「阿蒂夫老街」的铜板。铜板磨得闪闪发亮,足以显见旧时居民的骄傲。
这地方称作广场是嫌窄了点,小吃摊贩围绕在小小的井边,其间有鞋匠正在补鞋,还有几个住这附近的老人在玩牌。最引人注意的,则是铺满一整面屋墙一张张大网。不仅绕了广场一圈,还延伸到五层楼大宅的屋顶上。
彷佛要将整座广场的人一网打尽。
「大哥哥,那是什么?祭典的装饰吗?」
缪里扯扯我的袖角问。
「满像的耶……上面还挂了些东西。扎成鱼形的乾草?」
「好像是祈求春季丰收的祭典。阿蒂夫的渔夫都住在这区。」
解释同时,海兰向摊贩买了四串烤鲱鱼。
一串给我,两串给缪里。
「在这地方靠吃鱼温饱的人,比吃麦子的人还多,而肚子饿了就打不了仗。对了──」
说到一半,海兰话锋一转。
「你们泳技怎么样?」
她露出颇具深意的微笑,再以编贝般的高雅白牙,往烤鱼背上轻咬一口。
狂风呼啸,浪如山高。海水彷佛瀑布似的从甲板灌入阴暗潮湿的船舱,使得食物很快就腐烂,成了老鼠的大餐。船员在摇得分不清上下的船舱根本阖不了眼,吐出的秽物远比喝的水多,但又无路可逃,只能祈祷。就算能咬牙撑过如此恐惧与煎熬,只要有阵强风把船掀翻,一切就完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要在谁也看不见的汪洋大海上消失无踪。
同一时刻,港都里高挂船徽的酒馆中,贴了一大张写有船名与金额的纸。一群穿著气派的商人,日复一日地对著纸合掌祈祷。纸的上缘,写了这么一段字迹潦草的话──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酒馆贴这张纸,是为了赌船会不会沉,偶尔有人称之为「保险」。船主必须押货物总价一成五至两成的赌金给庄家,一旦船沉了,就能跟庄家收取货物总价;假如没沉,赌金就全归庄家。换言之,人们认为每出五次船就会沉一艘,而遭到海盗洗劫也视为沉船。
若放眼镇外,在天空灰蒙蒙又刮著强风的日子,总能见到沿海村民站在面海的屋顶上眺望,那是在寻找贪心得挑战白浪的愚蠢商船。只要船因风翻覆,或驶上暗礁而搁浅、沉没,就能靠漂流物大赚一笔。虽然大商人和领主所议定的法律中明言漂流物归原物主所有,但也间接造成村民绝不会救人,因为要是救到了不知感恩的物主就麻烦了。想得救的物主会在身上缠些金币,然而那重量也会增加溺毙的风险。
噢,简直是人间的地狱,冒险的极致。
愿神祝福志在远洋之人。
「大致就是这么回事吧。」
来自环海岛国温菲尔的贵族,表情戏谑地舔舐沾上鸡腿油脂的手指,而我眼前是一整桌好比晚餐的丰盛餐点。这里,是天没亮就要出海,午前就结束一天工作的渔夫所聚集的酒馆。
我食不下咽,不是因为想成为圣职人员就得避免吃肉,全是拜海兰那些话所赐。
吊挂在天花板的大船模型不知是遭谁恶作剧,多了对鸡毛黏成的翅膀。听了那些故事,我开始觉得那对翅膀深有用意。
「……所以,您是要我们出海吗?」
我紧张地挤出声音问,海兰的嘴咬在鸡腿上,抬眼看来。那动作依然优雅,却也透露强烈的女人味。
「啊,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吓人。」
海兰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用燕麦面包当盘子放下带骨鸡腿,擦擦嘴说:
「我国四面环海,船员和海上故事比其他地方都多,所以我也很喜欢听各种航海冒险奇谭。我从小就是这样被当过船员的老兵吓大的。」
我试著想像年幼的海兰在暖炉前裹著被子,入迷地聆听冒险故事的模样,不禁露出微笑。
不过,海洋依然是个恐怖的地方,更别说是冰冷的酷寒海域了。
「当然我的说法是比较夸张,但在某些情况下还是会……嗯?」
我跟著海兰的视线望去,只见身旁缪里握碎了面包,从指缝间零落。
而且嘴巴半开,身体前倾,两眼圆睁。
然后她呻吟似的说:
「冒……险……!」
要是用食指往那兴奋得快撑破的脸颊戳一下,耳朵和尾巴搞不好会咻一声弹出来。
「不要想得太美好,害你期待落空就糟了。」
在苦笑的海兰面前,缪里连忙捡回面包碎块,不浪费地放进汤里当料吃。她的心还有一半是七岁小男孩构成的呢。
「可、可是,船耶?海耶?好嘛,大哥哥!」
「请你先冷静点。来,放开面包再说。」
来到阿蒂夫的路上,缪里也曾为海盗故事兴奋得不得了。对一个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四周被群山环绕的温泉乡纽希拉这种野丫头来说,海上冒险故事的刺激实在太强。
光是松开她抓面包的手指,就费了我好大的劲。
「过程是需要搭船,但不会航行到远洋去。距离近到从温菲尔即可眺望那里的陆地,而且只要海象稍微差一点就不会出船。整趟行程不过半天,是港到港的短程船旅。就算晕船了,睡一觉就要准备下船,不必担心。」
海兰的说明让我安心不少,然而缪里却是一脸不满。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问题。从这里再往北,跨出阿蒂夫主教区的岛屿地带是个复杂的海域,甚至任何国家的权威都掌控不了。他们有他们的规矩,对外地人毫不留情。气候说变就变,而四周看起来能临时避避风浪的岛影,全都是他们现成的陷阱。掌管那一带的人,用我们的话来称呼就是……」
海兰稍微暂停,直视缪里的双眼说:
「海盗。」
「海盗!……唔嘎!」
缪里突然站起来大叫,被我急忙捂嘴拉了回来。所幸酒馆里坐满了脸红得像熟皮的船员,这敏感字眼没引起任何人的责问。
海兰笑得很高兴,八成是故意逗弄缪里。
算起来,那算是某种贵族的玩笑,不过她说的都是实话吧。
「请问,您是要我们……向海盗传教吗?」
我虽有满腹圣经的知识,但那种知识可挡不了暴力,这点现实我好歹也懂。传教士一开口布教就让凶神恶煞乖得像小狗一样的故事,完全不可信。
「如果你有能与圣人媲美的神圣气质,或许有机会吧。」
海兰贼贼地眯眼一笑。手上举起的是船员常喝的劣质啤酒。
可是她显然没醉。在纽希拉互相问答时,我一次也没见她醉过,而酒量好也可算是贵族的证明。
「当然不会请你做那么胡来的事。我需要你善用你的学识。」
「……什么意思?」
「嗯。」
海兰点个头,往远处使个眼色,柜台前的老板便赶来招呼。看来我们来到这间酒馆绝非偶然。
她接著向老板耳语几句话,老板随即进后场拿个小木匣回来。木匣以奇特的细绳捆住,仔细一看,原来是鱼皮搓制而成。
解绳开盖后,有个黑色物体平躺在满匣乾麦草之中。
「哇,这是人偶吗?」
缪里难得雀跃得像个女孩。
然而,当她兴高采烈地站起来窥视匣中后,脸上的光彩就全消失了。
「……怎、怎么有点诡异啊……」
缪里的直率感言和我的相去无几,让人笑不出来。
「这是……圣母像?为什么是这种颜色?」
原以为是烤黑的木雕,但表面有美丽的光泽,且雕工非常精细,可见这已是完成品,也是它应有的模样。
「材质是黑玉。」
海兰这么说,并取出黑色圣母像。
「在采得到泥炭或琥珀的地方,偶尔能发现这种奇妙矿石。」
交到我手上时,我还以为自己没接稳。
它就是那么地轻,与外观印象完全不同。
「有人猜测它可能是琥珀或煤的另一种型态。摩擦一会儿后,它会像琥珀一样吸起沙粒或羊毛,可是火烤起来却不会像琥珀一样熔化,但是会燃烧。气味介于泥炭和煤中间吧,对我而言是种会想起家乡的味道。」
温菲尔王国盛产泥炭与煤矿。纽希拉木材丰富,基本上不用泥炭,也采不到,但旅行时常会买来当生火器材。
我将黑玉交给缪里,而她也为那重量与雕工惊叹。
「不时有人将它磨圆,谎称黑珍珠骗钱。它虽然稀少,但并不珍贵,没什么商业价值可言。」
这就是以如此黑玉雕成的圣母像。
缪里交还给海兰,她跟著收回匣中。
「然后呢,有一个地方会用黑玉雕成圣母像,虔诚地供奉。」
「就是那个北方的岛屿地区吗?」
具有严酷自然环境,受海盗掌控的地区。
「如二位所见,这圣母像十分精致。可是他们自古就敌视大陆政权,对于根基在大陆这边的教会势力,说好听点是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过去,教会曾多方尝试将他们纳入势力范围,可是以武力屈服实在太花钱,最后只好作罢。」
以鱼皮绳捆匣的黑色圣母像,怎么看都像是异教之物。
被视为崇拜魔法的教派也不令人意外。
「所以──」
海兰继续说:
「我想请你们帮我探一探,这地区的信徒是否有可能加入我方阵营。」
我回视海兰的眼,见到的不是身分不同但仍是朋友的亲切眼神,而是上位者的锐利目光。
「虽然教会屡屡怀疑他们是异端,不过他们的信仰或许很纯正。又说不定,他们供奉这么精致的圣母像是为了掩饰异教徒身分,以免遭受正式讨伐。经过直接接触,你们应该能判别他们究竟是不是异教徒吧。」
「这──」
「喔不,我改个口。我会把你们的判断视为重要参考。」
海兰最后的笑容,是要我别再推辞。
就现状而言,战友是绝不嫌多。但若不慎引入可疑宗教集团,反而是帮教会制造攻击机会,温菲尔王国的大义也会遭人质疑。然而,我也能感到不是讲些大道理就能请她重新考虑。毕竟她改用「会视为重要参考」作了保留。
当然,平民向贵族伏首屈从乃是世间常理,而我与海兰并不对等,本来就不是能同桌用餐的关系。
可是,能对王直言不讳的就只有弄臣或圣职人员而已。
面对笑容不减的海兰,那股冲动不断勾引著我。
但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多问。
「好吧。我会以自己的学识与信仰为镜,看清他们究竟是不是异教徒。」
海兰保持微笑地注视我一会儿,满足地点点头。
接著,视线忽然移向身旁的缪里。
「那么,这位小姐想说些什么呢?」
海兰这时的微笑,明显含有私交性的亲昵。
「大哥哥真没用。」
缪里大口嚼碎鸡腿软骨说:
「真不想看到大哥哥被当工具使唤的样子。」
转头看缪里,缪里也直瞪回来。
看似不知烦恼为何物,整天只想著恶作剧和吃饭的她,其实不是普通的聪明。她母亲可是甚至被人当神来崇拜的贤狼,父亲则是北方地区业界知名的旅行商人英杰。
缪里继承了他们的血,自然也有一双慧眼,不能因为年纪小就轻视她。她一眼就看穿,我把该问的问题吞下了肚。
只是佩服她聪明的同时,我也感叹她果然只是个孩子。
「我没对海兰殿下多问,不是因为害怕权威。」
「不然是怎样?」
「因为我信任她。」
缪里略感讶异地睁圆了眼,随后眉头大皱。
「缪里小姐,你的哥哥并不是你想像的小绵羊喔?」
「……咦~?」
真的吗?缪里满眼怀疑地往海兰看。
「他相信,只要交出适切的报告,我就会做出适切的决定,而我不能辜负他的期许。他也很明白,我是多么认真看待自己的职责。」
所以一切尽在不言中。海兰最后补上这一句时,不知为何表情很愉快。
而平时人小鬼大的缪里,却是一副听了陌生语言的脸。
那么她会就此默默接受吗?当然不会。
「那种想法不好喔。大哥哥真的什么都不懂,你迟早会被他蠢死。」
「缪里。」
即使要她少贫嘴,她也只是瞪我。
缪里曾经指著我鼻子说,我只认识这世界一半的一半。
这世界男女各半,而我完全不懂女人,所以先砍一半;而人心有善意与恶意,我完全不会提防恶意,所以再砍一半。我想缪里多半是认为只要少了她,我这作哥哥的就会立刻失足落进无底深渊吧。
「你们真是好搭档。」
海兰眯著眼,以甚至略显欣羡的表情这么说。
「所以,我可以放心交给你们去办。」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到她又喝一口啤酒,或许会说她是借酒壮了胆才交托任务吧。
海兰接下来说的话就是足以勾起这种疑虑。
「自从教会将我温菲尔王国视为有待讨伐的仇敌时,大陆与王国之间的海峡就成了极为重要的战略地点。」
话题忽然抽离信仰,飘起血腥。
这就是海兰说「会视为重要参考」的言外之意。
「条件对我们有利得多。由于教宗的私有船队寥寥无几,应该会向沿海国家徵船打仗。所以我们要在大陆靠海峡这边尽量多拉拢些盟友,也因此来到了这港都阿蒂夫。」
海兰喝口酒,轻轻放回桌上。
「开战以后,我那岛国的物资进出就会出问题。小麦的输入会就此停顿,更别奢望有葡萄酒能喝了。那么你猜,接下来是哪种粮食会断?」
聚集在这酒馆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我不禁往桌上那锅漂著肉块的汤看。
「是鱼吧。」
「没错。鲱鱼等北方渔获通道,有不少是捏在占据北方岛屿地区的海盗手里。只要能拉拢他们加入我方,就能确保粮食来源;若与他们为敌,状况就相反了。」
这世界的势力版图错综复杂。
不是快刀斩乱麻就能一口气理清。
「而且他们精于航海,我们能否握有制海权,甚至得视他们而定。可是──」
海兰说道:
「我们的大义是在于正确的信仰。无论他们在战略上如何重要,我们也不能招收信仰有问题的人作盟友。把腐鱼和鲜鱼放进同一个桶子,鲜鱼很快就会一起腐败。」
别人说这话还不一定能信,但出自海兰之口就不一样了。
可是,海兰忽然放松表情,颊上浮现自嘲的笑。
「话虽如此,我还是衷心期盼他们不是腐鱼……即使不太确定,彻底烤熟以后还是能吃。况且,我的伙伴都饿坏了。」
无论海兰再慎重,领军的也不只是她一个。包含温菲尔国王在内,其他贵族都可能选择苟且路线。
届时掌握多少正确资讯,将关系到海兰能坚持立场到什么时候。我就是为此而成为她的耳目。
责任虽重,但意义非凡。
再说,我也单纯对认识自己不懂的信仰很感兴趣。
这么一来,该问的就只有一件事。
「请问何时启程?」
海兰喝口啤酒说:
「希望二位明天就走。」
既然海兰是信任我才交托这项任务,我当然不能让她失望。
而且,我对黑圣母信仰的判断甚至会影响大局。若为一时近利而急于拉拢海盗,恐怕会给日后留下巨大祸根。只能祈祷他们只是酷似异端,实际上却是符合我等大义的一群人了。
海兰这么器重我的见识,我实在是忧喜参半啊。
她的「明天就走」似乎不是玩笑话,说完就开始打点派船事宜。赶是很赶,不过留在这镇上能做的显然也只有事务性工作。海兰曾说,我们来到这镇上才著手的圣经俗文译本计画,如今草稿已经送给温菲尔王国本土的大学者们评断,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收到答覆。
那么,既然有地方能让用上我的知识,我自然一刻也不想在这多待。老实说,北海是我完全陌生的领域,心里充满惶恐,但应该也是增广见闻的绝佳机会。作我誓言做足万全准备的对象,并无不足。
「大哥哥,我问你喔。」
缪里傻呼呼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拉扯我衣襬问:
「这件皮草腹围和这件鞣皮腹围,哪件比较可爱呀?」
饭后告别海兰,我便带著缪里来到阿蒂夫市场。凭我们现在的御寒装备,绝对抵挡不了北海的酷寒风雪。所幸这里有不少远航船只,各国人士在此汇聚,镇上买得到各式各样的服饰。
然而方便归方便,服饰店一多,被缪里拖著到处跑也就更累了。更糟的是每到一间店,缪里就把整排衣服一件一件拿起来,「这件怎么样?那件怎么样?这样好不好看?」地问个没完。
不过我就是没兴趣,只会淡淡这么回答:
「挑便宜又保暖的就好。」
而每一次,缪里也都很配合地摆出自讨没趣的脸,而这次终于有了变化。
「那我换个方式问。大哥哥比较喜欢哪边?」
伴随的不是可爱笑靥,而是一双瞪人的眼。
假如她是想穿心上人喜欢的衣服来多少吸引我的注意,的确是可爱得令人莞尔,可惜缪里的伪装每次都功亏一篑。浑身年轻活力的孩子总是性急。
「……知道了啦……便宜又保暖的是吧,知道了啦。」
我要缪里别再龇牙咧嘴,叹著气比较两条腹围,指了毛多的那条。
那似乎是以鹿之类的毛皮制成,摸起来不怎么松软,很有韧性,感觉很适合缪里。
缪里盯著我指的那件一会儿,也叹口气说:
「大哥哥真没挑衣服的眼光。」
要我选还说这种话──我把这句话硬吞了回去。
「可是既然是大哥哥选的,就买这件吧。」
缪里忽展笑颜,高兴地紧抱腹围。
那模样让我心里有点刺痛,自问:「早知她这么开心,是不是该认真点挑呢?」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接受她的感情。这样就行了。
「唉……再来还要买手套、毛帽,还有怀炉的袋子……」
得添购的物品不胜枚举。虽然是海兰出的钱,不过每次花用这地区通用的太阳银币,我心中都有一点近似罪恶感的感觉。
节制与俭约,这阵子离我好远。
得注意一点才行。这么想时,缪里忽然正经地问:
「还要买剑跟盾吧?」
看来海盗这字眼已经让她的小脑袋上演了各种冒险故事。
「没必要。」
「咦~」
付完钱,缪里失望地收下毛皮大衣,并随即卷起来用绳子捆好背上,手脚俐落得现在就能上商行当个称职的小伙计,但嘴里全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一想到只要她态度认真点,肯定能成为名震天下的好姑娘,我就忍不住叹气。
「海盗不是会从目标的船侧边撞上去,然后衔著短剑吼叫著抢船吗?」
缪里不只是说,还真的衔了把短剑般把手放在嘴边大力敲响牙齿。会觉得蠢,并不只是因为那动作怎么看都只是在啃串烧。
「嘴里衔著短剑,不就叫不出来了吗?」
「……咦?对、对喔?」
她整个人都傻了。
「行了,别把那些无凭无据的海盗故事全部当真,先认真想想怎么对付眼前的酷寒吧。」
爱打扮的缪里平常就穿得够少了,又瘦巴巴地没什么肉。即使有条尾巴能暖暖手,也不能一天到晚晾在外面。
要到据说冰雨下个没完,连海面都会结冰的地方,恐怕是穿得再厚也有不够的时候。
「放心啦,纽希拉也是雪山呀。」
「纽希拉不会刮大风。海风的冷,会刺到骨子里去啊。」
况且,在纽希拉的夜晚要是冷得受不了,直接跳进温泉里就行了。
缪里听了沉默片刻,直盯我瞧。
「怎么啦?」
「大哥哥去过那么冷的海域吗?」
眼中虽有点怀疑的色彩,但语气却带著惊讶。又说不定,她其实是想说「不公平」。
「去过啊。我曾经在寒冬时节搭船去温菲尔王国,真是快冷死我了。」
「咦~!什么时候的事!」
「那时候我才刚认识你父母亲……已经很多年了。」
缪里的母亲赫萝不畏风寒,在甲板上饱览各种稀奇景色。而当时还是个毛头小鬼的我很怕坐船,抓著缪里的父亲罗伦斯直发抖。这部分还是先保密好了。
「在旅行上,我的经验显然比你多很多。所以要乖乖听话,知道吗?」
对于缪里这种个性的女孩,经验谈的说服力远比道理高得多。
她虽然还不太服气,最后还是勉强点了头。
再继续买齐一大堆旅行用品,返回商行会馆后,我们立刻整理所有御寒物品和保久粮。由于明天真的可能天没亮就突然要我们出发,拖拖拉拉总是不好。
待一切整理完毕,太阳业已半沉。
「累死……我了……」
最后,缪里在行囊系好卷成长条的被子,软趴趴地倒在床上。
「好大一包。」
堆放在房间角落的全套行囊让缪里背起来,说不定比她的人还要大。
想像那副拙样,使我不禁发笑。
「简直就像──」
「就像要来一场大冒险呢!」
缪里猛然跳起来,笑呵呵地盘腿坐在床上。那反应实在太适合她,害我觉得训她没坐相都觉得不识趣,真伤脑筋。
「大冒险啊……是大冒险没错啦。」
张罗旅途用品应也让这野丫头累得头昏眼花,可是她一见到那一大包就亢奋地傻笑起来,而我却只能叹息。
「大哥哥,你怎么了?肚子饿啊?」
「……」
不知道那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从表情来看,应该是认真的吧。
「唉……真是的,才不是呢。」
我手按著房间桌上的皮面圣经说:
「这趟北海之行前途难料,冬天又还没结束,一旦出事了……」
恐怕是求救无门。尽管旅行总是伴随危险,但我们的目的地环境恶劣是明摆在眼前。按在圣经皮封面的手掌渐感暖意,让我相信它随时都能赐给我力量。而且不枉我费尽心力,将里头的艰涩教会文字译成俗文,能感到自己的信仰更加深了一层。
我的信仰是千真万确,神必然会照亮我的路途。
然而,心中的忧虑并没有这么容易散尽。
「大哥哥。」
声音从正后方传来。
「不用怕啦。」
转过身,见到一如往常的缪里,一如往常地露出不畏艰难的笑。
「你总是这么乐观。」
「大哥哥才总是太悲观咧。很容易老喔?」
男人在这年纪有副年轻长相可不是好事,那样正合我意。
再说,你以为我这么担心是为了谁啊。我投出这样的眼光,结果缪里咧起嘴嘻嘻笑。
「就说不用怕嘛。」
接著灵巧地顺著我身体绕转到背后一跳,坐在桌上说:
「要是大哥哥掉进海里,我也一定会救你的啦。」
缪里摆明是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才这么说。就算我在这千叮万嘱,她也只会把手指往耳朵一塞,装作什么也听不见吧。
天啊,怎么想都安不下心。要是缪里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跟在纽希拉等女儿回家的罗伦斯与赫萝交代才好?
我是否该狠心把她留下,哪怕她会恨我一辈子?这么想时,缪里忽然对我柔柔一笑,表情与有贤狼之称的母亲赫萝一模一样。
「是啦,或许真的出事就没得救,但有件事我可以保证。」
并向我胸口伸出手,唱诗似的说:
「就算大哥哥跌进黑暗冰冷的海里,我也绝对会跟著跳下去,不会让你一个人死。只要能陪在大哥哥身边,要永远待在海底我也甘愿。」
缪里爱死了英雄和恋爱故事,分不清虚实的界线,无时无刻都认为自己会是故事的主角。
只有说完时的害臊腼腆,勉强算是她有所成长的迹证吧。
食指还抵在她身旁的圣经皮面上又转又抠,像是遮羞。
「缪、缪里,这样会抠伤书皮啦!」
我急忙制止,而缪里已经完全恢复原来的神气样。
「哼,这么宝贝这本书做什么?就算书里有神,在你落海的时候也一定会装睡到底啦,但我就不一样了。」
最后往封面一拍,脸用力凑过来,堆起满面笑容。
「这样子,大哥哥就知道要选我了吧?」
这理论粗糙得像柴刀劈过一样。
缪里向来是两眼紧盯目标,全速冲上前去再使尽全力紧咬不放。虽有点难为情,但不会犹豫,直得像穿过厚厚云层探照地面的阳光。那是缪里的魅力所在,也经常招来好结果。
然而她年纪也不小了,要知道做事不顾后果并非勇敢之举,就只是幼稚。把我当异性喜欢,也只是打从出生就跟著我跑,在我身边会特别安心。而我话训得再多,到头来还是很容易对她心软,最后就导致那种想法了吧。
「要我说的话嘛……」
我往坐在桌上的缪里脸颊伸手,她跟著闭起一眼,缩了缩头。
「我有义务把你完好无缺地送回纽希拉,所以请你也把自己的人身安全摆第一。要是你出事,我就再也没脸见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了。」
脸颊被我轻轻一捏,缪里另一眼也闭起来,两条腿交互甩动。
可是,她没有答覆。
「回答呢?」
听我又问一次,缪里睁开眼睛看我。眼神成熟得出奇,使我一时失措。虽能感到她有严肃的话想说,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野丫头再度闭上眼说:
「好~」
散漫的回答,使我有些错愕。
难道那是错觉吗?我纳闷地盯著缪里脸瞧,而她肚子刚好叫了起来。
「肚子饿了。」
笑著这么说时,方才的氛围已荡然无存。
「大哥哥,到小岛上就几乎吃不到肉了吧?那我今天想多吃一点。」
缪里跳下桌子,像平常一样缠上来讨东西吃,和小狗差不多。
「……今天中午已经跟海兰殿下吃了很多肉,早上也吃了肉乾,昨天不也吃了一些烤肉吗?」
「你很啰唆耶……」
她不平地这么说,抓起风衣披上肩就跑到门边。
「快点啦,大哥哥!」
接著用右手开门,左手朝我笔直伸来。相信我肯定会牵起那只手的笑脸,使我也忍不住笑了。认命地牵上去之后,她也紧紧地握回来。
结果,我还是觉得这样的关系很愉快,不认为它会轻易改变。
更没必要刻意改变。
看著缪里纯真地在夜市里打转,我真的好希望她每天都能过得平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