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幕

我们要搭的船比想像中气派很多。一问之下,才知道这艘船大到假如人甘愿像羊群那样挤,甚至能容纳上百人之多。

不过这艘船并不是专程载我们,也不是德堡商行的船。据说德堡商行通行岛屿地区的船正在回程上,若是等他们上下货就会多浪费好几天,所以请其他商行的船送我们一程。

另外,我们此行是为了达成温菲尔王国的政治目的,假如消息走漏,恐怕会被掌管北海的海盗盯上,或惹来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没有告知船主真正目的。只说自己是接受某贵族的命令,为寻找适合建设修道院的土地而到处旅行的圣职人员。

可能是顾虑到说谎会违背神的教诲,海兰也说她有个贵族亲戚是真的有意建设修道院。北方地区的岛屿大多是无人岛,且全是一片荒芜,不会有人怀疑。在谈论修道院时也方便打听黑圣母,也有一石二鸟之效。

我们的目的地是岛屿地区中最大的岛上一个叫凯森的港都。航程约为二至三天,途中会经过许多小岛。

关于北方岛屿的详细情形,我得在第一个靠港的岛询问德堡商行会馆里的商人。

总之我要做的就只是在不引起海盗注意的情况下,探访他们信仰生活的真实面貌而已。是否与其结盟等政治判断与我无关,且就算他们的信仰真是异端,温菲尔王国也不会要他们改宗。

出航之际,海兰透过使者转告这些话,令人多安了点心。

我只是她众多部下之一,她不可能在百忙之中特地送我出航。

光是派遣使者,找个颇具规模的商船让我们搭,已能感受到她的心意,使我再一次打定要尽我所能的决心。

「那么,我们将在彼岸善尽耳目之职,告辞了。」

与使者郑重握手告别后,我们就走过登船板上了船。阿蒂夫这港都仍是那么地喧嚣,天空晴朗如画,且风平浪静,表示这段航程将会相当安稳。

「大哥哥,我占好地方喽。」

我刚上甲板,缪里就淘气地从船上货物间探出头来。她早穿起我在市场替她挑的那件以实用性为重的鹿毛腹围,脖子上围著温菲尔王国产的羊毛围巾。再加上附兜帽的亚麻布风衣,有万全防寒准备。造型不可爱让她有些牢骚,但那也有别人不容易看出她性别的优点。一个到处旅行寻找修道院建地的圣职人员身边却带了个年幼女孩,传出去总是不太好听。

「不需要占位置啦……咦,这里?」

缪里是在船尾侧堆成小山的鞣皮边等我。

「不下去船舱吗,甲板很冷耶?」

在蓝天底下感觉是比较开阔,紧凑地堆积在甲板的货物也能多少挡些风,可是我还是想找面墙。这里绝对比较冷。

结果缪里手叉著腰,不敢置信地歪头叹息。

「啊~天吶。不懂船的人就是就这样。」

「咦?」

「船舱不只是又暗又湿,还是老鼠啊跳蚤、虱子跟苍蝇的巢穴耶!」

印象中,我以前搭的船应该没那么糟,不过缪里在这港都阿蒂夫替商行干过几天活,其中也曾上船卸货,不能等闲视之。

「嗯……那好吧。要是冷到受不了,我们再下去。」

缪里只是耸耸肩。

再过没多久,船终于上完了货。船员拆除登船板,解开系绳起锚。在船上工作的人约有五个,其他还有三、四名乘客,据说全是商人。

「大哥哥,你看下面。」

靠在船沿护栏上的缪里指著海面说。我也探出头查看,正好见到几枝长长的桨如禽鸟翼骨般向外伸出,一边两枝,所以是用四枝桨来划吧。

「这是因为没风,靠帆驶不出港。等到出海上了洋流,船员只要睡觉就能到北方了。」

那多半是她打工时听来的吧。为缪里得意地卖弄小知识苦笑之余,我背倚护栏仰望天空,看向蓄势待发的大帆,而前后共有两条船桅。

船幅约有全长的一半,给人矮胖的印象,是艘典型商船。乘员不多,空间都用来堆积高高的货物。听说从北海出发时,载的多是渔获、琥珀或铁等矿石,归返时则是满载小麦、葡萄酒、肉乾等粮食,乃至于金属器或木器,又或者是我们周围这些堆得比人高的皮革制品。

港边还停有许多更大的船,不过这些货就足以塞满一整个小镇的市场了吧。对于儿时曾跟随旅行商人四海为家的我而言,见到船运规模全然是不同层次,实在感慨万千。

船逐渐离港,等到穿过用来抵御海上侵犯的巨大锁链驶进河道,就开始有船旅的感觉了。

「对了缪里,你不会晕船吗?」

事前听商人说过,想避免晕船就尽量别在船上站立,多看远处或乾脆倒头就睡,再怎么样也不能盯著脚边看。

也就是说,现在跪在船边探头出去,眼睛跟著下方船桨打转的缪里,违反了上面每一点。

「没事没事。大哥哥你看,有好多鱼耶!好想拿鱼叉跳下去喔~」

要是尾巴摆在外头,肯定是摇个不停。为老样子的缪里无奈望天时,发现有几只海鸟可能把我们当成渔船,欧──欧──叫著飞过来。

船很快就驶出搭建于河口处的港口,船员继续摇桨,向近海前进。感到风抚过脸颊时,划桨声也在不觉之中停歇了。几个汗涔涔的男子从船舱上来,操作帆桁与升帆索,将其绷得又直又挺。

帆立刻兜满了风,船徐徐改变方向,向北航行。

「大哥哥大哥哥,我们终于到海上了耶,好棒喔!」

缪里兜帽下的眼睛闪闪发光。她自幼在深山村落长大,海上大大小小的事对她来说都非常稀奇吧。更何况她的好奇心本来就比别人强一倍,就连迎面而来的海风也毫不浪费,细细品尝她第一次海上船旅。

见到她这模样,我开始觉得带她同行其实也没那么糟。毕竟到头来,让她过幸福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事。

今天天气好,风又不强,海鸟悠悠的叫声配上船只的缓慢摇晃,宛如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慵懒假日。我原本打算利用航行时间,深加思考几个翻译圣经时觉得不够到位的抽象语词,但不一会儿瞌睡虫就来了。即使以为自己大白天就在泡纽希拉的温泉又发现是作梦,我还是抵抗不了这股舒畅。

就这么恍恍惚惚了一会儿,一阵粗鲁的衣物摩擦声使我清醒。

「嗯……缪里?」

向旁一看,原来是缪里抱腿蹲坐下来。她虽闭著眼睛,脸上却没有睡意,喉咙还不时咽下些什么似的抽动。

船悠悠荡荡,慢慢地左摇右晃。

缪里察觉我的视线,以半夜听见怪异声响的眼神看过来。

「缪里,你的脸色……」

说到这里,缪里突然跑到船边把头伸出去。我什么都还来不及问,她的背霎时一鼓,跟著就是一阵呕吐。看来她也不是那么百毒不侵的无敌女孩。

但我心中有股莫名的欣慰,替她可怜而起身拍拍她的背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谁教你都不听话。」

我把握时机挖苦她一句,面色铁青的缪里怨恨地瞪来,但那股狠劲也马上就被随后的呕意冲散了。

她继续呜咽呻吟,时不时地吐了几次之后,症状才稍微稳定了些。我依照德堡商行的商人事前教的方法,拿皮水壶给她漱漱口,取下腹围当垫子,尽可能解开围巾等缠住身体的东西,最后让她平躺在甲板上,应该会好过一点。

躺下来的缪里脸色差得吓人,且呼吸短促。尽管如此,让她枕上我的大腿之后,她仍摸索出我的手,紧紧握住。虽然平时老爱笑我蠢,很不给面子,但多少还算有点可爱之处。

听说晕船死不了人,所以我不怎么担心,忍不住想趁这时候还以颜色。

「像你这个样子,出事的时候可帮不了我喔?」

缪里痛苦紧闭的眼睛张开一条缝,唇也懊悔地噘起。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偷捏我手背一把,真有她的。

「大哥哥……你好坏喔……」

「是啊是啊。」

我随口应声,摸摸她的头。她似乎是认为这种情况下再怎么挣扎也说不过我,很快就闭起了眼。要是平常有现在一半乖就好喽。就在我微笑著这么想,低头看她时──

「……大哥哥。」

「怎样?」

「我要吐了。」

「咦!你、你再忍一下,一下下就好!」

缪里没理会慌张的我,侧翻平躺的身子,而且偏偏转向了我。胃似乎翻腾得很厉害,蜷曲的背大幅抖动了好几次,看得我脸也绿了。

当我好不容易抓著细瘦的肩膀推开她,想尽快扶到护栏边时……我终于发现了。

「……嘿嘿。」

虽然表情依然难受,但缪里仍挤出得逞的笑容。

在恶作剧和使坏上,我还是比不过她。

「真是的……」

我安心又头疼地叹息后,缪里又平躺下来。头当然是枕在我腿上,抓著的手也没放开。尽管脸色已难看到变成蜡白,紧绷的嘴仍有些许笑意。

我生不起气,反而赞叹起她的坚强。

「我认输。」

缪里听了轻笑起来,吐口长一点的气。身体似乎不再紧绷,呼吸也趋于平缓。

看来晕船最好的疗法,果真是赶快睡著。

我再摸摸这顽皮小妹的脑袋瓜,道一声晚安。

船驶过了好几座小岛和岩礁,但迟迟看不见可以停泊的岛。难以掌握行程的旅行特别劳心,在不熟悉的汪洋上更是煎熬。

闲来无事的我,开始帮醒了又睡的缪里整理睡乱的毛织衣物。一不注意,天都要黑了。直到风冷得难受,海浪声也完全变成噪音时,终于出现一个较大岛影。当船显然往岛影驶去,我才总算松了口气。那就是德堡商行设了会馆的岛屿吧。

「缪里。」

我轻摇那瘦小的肩,缪里随即醒来,迷蒙地看著我。

「快要靠港了,准备下船喔。」

她视线是对著我,可是涣散得不知有无意识。

「还很不舒服吗?」

缪里没说话,虚弱地看了我片刻,最后闭上眼用力点个头。

像个脆弱幼小的孩子。

「也就是没事了吧。」

轻拍几下她的头,她跟著从喉咙深处低吼起来。

「行李这么多,我可没法背你下船,自己准备吧。」

既然有办法假装发脾气,表示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不知是自知被我看穿,还是想起自己人在冒险途中,到头来还是放弃撒娇,起身收拾。不过她总归不是最佳状况,我便将毛毯等杂物捆在自己的行李上。

「下船的时候,小心别摔进海里喔。」

我不是开玩笑。缪里臭著脸拍拍我的腰。

等船距离近到能看清港边船上忙著干活的船员面孔,我们的船员也迅速确实地收叠船帆。引水人站在船头,给船尾的舵手下指示。船流顺地漂过海面,平安靠港。

登船板一架好,一群货运工就闹哄哄地涌上甲板,船员们和商人开始谈生意。

我不太确定该不该现在下船,可是待在甲板也颇为碍事,最后还是牵起缪里的手快快下船了。登船板不像阿蒂夫那么牢靠,让人捏把冷汗。好不容易踏上睽违半天的陆地后,有种解脱的感觉。

「好,今晚也要继续给德堡商行照顾了……」

我重新背妥行囊,发现缪里不知是中了起身晕眩还是贫血,只是站著发呆,便靠近查看。而她注视著岛上景色喃喃地说:

「……原来也有这么冷清的港口。」

海鸟在天上吱吱喳喳地盘旋,人挤得水泄不通,野狗野猫钻过缝隙偷鱼吃……等混乱画面,这里全都没有。虽然这里也有几艘大型船只停泊,但除了船上工作的人之外没有其他人影,周围大型屋舍寥寥可数,且几乎都不想和人接触般围在墙内。

更糟的是,遍布于那些屋舍后方的小山秃得一棵树也没有。若是一片白皑皑的雪景倒还不错,但东一团西一块的残雪反而更添寂寥。港边的宽阔海岸也散落著白得像骸骨的漂流木,让这地方看起来是加倍地阴沉。

同船的商人没有一个多说半句话,全都弯腰驼背地走向应是今晚住处的建筑。没人想在这种地方谈天说笑吧。

纽希拉虽是位居深山,却充满了歌舞与欢笑。对于在那里长大的女孩而言,此处恐怕是荒凉得难以置信。

「还有我陪你嘛。」

我用戴鹿皮手套的手牵起缪里。兜帽与羊毛围巾的缝隙间,一双美丽的眼睛盯著我瞧。

「大哥哥偶尔也会有哥哥的样子嘛。」

然后这么说,开心地用肩膀顶我一下。

「然后呢,今天住哪里?」

「我正要开始找,这里应该迷不了路吧。」

「好想赶快在暖炉边烤火喔!」

天开始黑了的海边真的是冷得可怕。我和缪里就此并肩离开无人的冷清港口。

港边建筑不多,我们很快就找到德堡商行的会馆。阿蒂夫的会馆盖得威风凛凛,这里的却像是只求在呼啸狂风中捱过这个冬天。高挂的旗帜也在寒风中无力飘晃,彷佛放弃了一切抵抗。

我敲敲厚得像用来抵挡暴风雨的门扉,不一会儿就有个大胡子大肚腩的商人前来应门。

「喔,真是稀客。您是旅行途中的修士吗?」

「您好,我要到北方的岛屿办点事。这是阿蒂夫会馆史帝芬先生的介绍函。」

当然,那是海兰替我向史帝芬先生讨来的。

「喔?」

商人眯著眼接下介绍函,圆胖的身躯向旁让开。

「外头很冷吧,有话先进来再说。」

「打扰了。」

一进门就是挑高的宽敞房间,不过地面却与门外一样是踏实的裸土,摆在土地上的桌椅数量就只是堪用,少得和房间空间不成比例。远处墙上垂挂这地区的地图与商行徽旗,勉强调和会馆的清闲气氛与沁入屋内的冷空气。

「请在炉边稍坐一会儿,我去准备点饮料。」

商人所指之物还真的是只能用炉形容,就摆在房间正中央。矮胖的金属炉有个穿过天花板的烟囱,弱小的火光在添柴口闪动。

「柴……都是从海边捡来的吧。」

炉边摆了些岸边见过的漂流木。缪里可能是想像了商人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浪可破冰的海岸边,发著抖弯腰捡拾漂流木的情境吧。在这岛上,捡柴或许是形同惩罚的辛苦工作。

「有火就别浪费,把行李放旁边烤乾吧。」

会馆似乎没有其他人,静悄悄的。我们只是在炉边放下行李,风衣仍穿在身上。这里的屋檐和墙壁只能挡风,温度和室外几乎无异。

从一旁桌边借张椅子来坐时,发现可能是海风湿咸的影响,摸起来软得诡异。无论这地方该称作房间还是土间(注:屋内未铺设木板或地砖的土地区域),由于宽敞得火光无法遍布,到处是阴暗的角落,令人不觉阴郁。对来自热闹温泉乡的少女而言,或许特别难受。

于是我转头看看身旁,见到缪里拿起一条深山里看不到的漂流木,转来转去仔细端详。

「缪里?」

因这一唤而转过来的眼睛里,充满了灿烂光辉。

「好像来到世界边缘的旅馆一样耶,好刺激喔!」

「……」

虽然在船上吐得脸都消瘦了,心却似乎早一步打满了气。

缪里这份懂得及时行乐的青春活力,比炉火还要温暖。

「真抱歉,我没想到会有客人上门,都没整理。」

不久,请我们进门的商人端著冒白烟的锡杯回来。接下一看,杯里是加了蜂蜜的羊奶,可能是这一带的家常饮品。缪里刚吐了那么惨,现在喝羊奶不知道好不好受。结果她像是鼻涕被蒸气融化,一边吸著鼻子一边开心地喝香甜的羊奶。

「这会馆还满大的嘛,平常会比较热闹吗?」

「是啊。现在是冬天的渔货捕捞期刚告一段落才这样,前一阵子,这大厅还满满都是鲱鱼桶、买家跟搬运工,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呢。而且每天商船走了又来,热闹得不得了。」

话虽如此,这大厅并没有什么鱼腥味,感觉像在介绍破败古城的往日风光。

「接下来这一季里,也会有很多人趁著春季暴风雨出海赚钱呢。」

我也喝一口羊奶,发现它甜到牙齿都快融了,不过正适合这个又冷又暗的地方。

「趁风雨?」

「重点也不是风雨,而是它带来的各种东西。有时会冲来一些长角的海兽,或是把大鲟鱼打到岸上,东西多得很。」

长角的海兽这几个字听得缪里目瞪口呆。可能是听起来太虚幻,以为是某种比喻吧。

可是,我曾实际见过那种海兽。据说角上具有长生不死的力量,有些人拿来当灵药使用,非常珍贵。海里到处是陆地上无法想像的奇妙生物。

「再来就是琥珀吧。风雨过后,会有不少琥珀冲到岸上。」

浅显易懂的寻宝情报,点亮了缪里的眼睛。

「小的岸边就捡得到,可是大的会沉到海底。所以镇上有人带著大铁筛搭船过来,比较贪心的,筛子还会大到一个人快要抱不动呢。然后这些人会到遍布这海域的小岛上去,慢慢等大风雨过来,趁风浪还没停就跑到水深及腰的浅滩上,泡在冷得几乎要把手脚给冻断的海水里拚命淘海底。为了避免冷到昏倒,他们还会用绳子绑住彼此,可是被浪卷走的人还是年年都有,危险得很。」

光是想像灭顶那一刻,我就怕得浑身发寒。

不过缪里却入迷得鼻孔都要喷出烟了。

「再等到后面那些秃山开满花的时候,那些想一夜致富的人就会涌到这岛上来,到时也很热闹。有的人很厉害,只跑一趟就从海底捞出了身家。到了夏天,则是会有很多矿工以此为根据地,到其他岛上的泥炭、煤炭或露天铁矿场去。虽然我们这最近已经不景气了一段时间……但总之就是,两位不巧在难得清幽的时候来到这里。」

商人说完哈哈大笑。

「那么,我们那艘船卸下的货,就是用来渡过这段淡季的喽?」

「是啊,正是如此,或是要送去更北方的岛屿。我们的商船还要过几天才开,所以我和这位好伙伴正在偷闲呢。」

商人笑著用拇指往连接大厅的房门比,有只看似聪明伶俐的狗正在窥视我们。

「平常它很亲人的,可能是敬畏神的威光吧。」

我想它怕的应该是继承狼血的缪里,但我当然不会说出口。

「话说回来,两位特地搭其他商行的船过来,是有急事吗?」

商人用白得像鹿角的光滑漂流木拨弄炉火,语气淡然地问。

缪里吸一口羊奶,侧眼看我。

彷佛在说:「你应付得来吗?」之类神气的话。

「而且,两位都很年轻呢。」

商人调节火候之余,不掩商人的评量目光转头瞥视。

然而,我也十分清楚这样一大一小的搭档很引人注意。于是我端正姿势,以手按住胸口敬礼道:

「我名叫托特.寇尔,这位是缪里。我从小就离乡背井当个流浪学生,修习神学,现在受到某位贵族的照顾。」

「喔?」

商人把用来拨火的木棍直接塞进炉里,抬起头说。

「哎呀,失敬失敬。我是这会馆的主人约瑟夫.列梅涅夫。」

我跟著握住他伸来的手,掌皮硬得像山林野兽一样。

「看不出来你曾经是流浪学生啊,就像见到了奇迹呢。」

约瑟夫毫不顾忌地笑起来。看来他知道流浪学生都是些怎样的人。

「是啊,那几乎都是打著学生名号,到处偷蒙拐骗的人,等于是放荡的代名词。当时我潦倒得和乞丐没两样,因为一时贪心想多弄点钱,结果就连所剩无几的盘缠都被骗子卷走,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喔喔,那真是……」

「但就在这困境之中,神给我指引了一条生路。在九死一生之际,有个旅行商人收留了我,还教导懵懂无知的我各种知识,每天还拨给我一点时间读书,我才能有今天。」

「喔喔。」

听我这么感谢似乎容易遭神谴责的商人,约瑟夫这个同行显得有些自豪。

「那你这位同伴呢?」

约瑟夫手一指过去,这种时候特别机灵的缪里就挺直腰杆,露出微笑。

「我受到某位贵族的赏识而离开落脚的村庄时,她躲在行李里跟了过来。原本应该得把她送回去……可我毕竟是流浪学生出身,所以……」

「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信奉神之教诲的我不能说谎,不过圣经上也充满了模糊不清的语句。只要说话对象有点脑筋,自然就会给自己作一套解释,自认聪明的人更是不会问得太仔细。

约瑟夫也是明白了某些道理般慢慢点头。

他没问我缪里为何称呼我「大哥哥」,是因为他对流浪学生有些了解吧。流浪学生组织里年纪小的,会以兄长称呼前辈。

「那么,你们这次出海就是受了那个贵族的命令?」

「是的,那是她的宿愿。她听说这一带因为环境恶劣,人不容易往这里流动,非常适合潜心祷告。」

这也是不算谎言,与事实沾上点边的说法。

「原来如此。听说阿蒂夫那出了点宗教上的事,所以是察觉世人的信仰走了样,想多兴建些修道院,绷紧信仰的准绳吧。」

约瑟夫圆鼓鼓的肚子愉快地晃了晃。看来阿蒂夫一事已经传开了。

「这个地区适合盖修道院的小岛的确到处都是。我们商行也时常承揽输送物资的工作,不过……最长大概也只持续三年吧。啊,抱歉抱歉。」

即使在偏远地区兴建修道院以追寻救赎,倘若环境过度严酷,大多数修士修女还是会选择离去。有时是因为出钱的富人蒙主宠召,物资从此断绝所致。

修道院不会因为兴建起来就能自力存续,修士也有忍耐极限。祷告与清贫之屋,非得需要俗世黄金与某种程度的舒适来支撑不可。

「每个人表现信仰的方式都不同。只要愿意虔诚祷告,无论是上山下海,神都一定听得见。」

见我微笑著答覆,脱口说出真心话的约瑟夫放心地搓搓大肚腩,并带著尝试补救的僵硬笑容说:

「可是请别误会,这一带还有很多坚持正确信仰的人。尽管这时期看起来很不怎么样,可是我能用这一带的名誉向您保证。」

「我当然相信。」

我不打算在这质疑他们的信仰深浅,单纯以闲聊的态度表示同意,但约瑟夫接下来却说出我不得不认真看待的话。

「信仰黑圣母,的确不时会招来怀疑的眼光。不过我们的船员比谁都虔诚,对神的信仰都是忠贞不二。神的教诲也深植于这一带人们的心中啊。」

听约瑟夫的语气,他的家乡很可能就在这一带某座岛上。

会不会被缪里笑蠢,胜负在此一著。

我尽可能佯装自然,注意声音不要岔气,把话说出了口。

「黑圣母?圣母还有分黑白吗?」

感觉上,约瑟夫是个远比常人更热爱自己职业和家园的性情中人。

所以我决定彻底装蒜。果不其然,他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地问:

「喔喔,您不知道吗,这样不太好喔。这一带去哪里都得靠船,没有黑圣母的保佑,在海上根本安不了心。请稍等,我去请黑圣母过来。在这片人类力量十分渺小的土地上,只有慈悲为怀的黑圣母是我们的依靠。」

约瑟夫几乎要掀翻椅子般猛然站起,直往隔壁房间去。

炉里「啪、啪」地发出阵阵柴薪爆裂声。

缪里喝光锡杯里最后一口羊奶,打个大嗝。

「还算可以啦。」

并神气地下个评语,嗤嗤地笑。

约瑟夫捧来的黑圣母,和海兰在阿蒂夫给我们看的几乎相同。不同的部分,就只有这尊比较小,细微刻划略少。

「只要是这地区长大的人,出海时都一定会把黑圣母带在身上。」

约瑟夫以粗大的手稳稳抓著圣母像这么说。侧边有个串绳的麻袋,出海时应该就是放在袋里当项炼戴。缪里听了开始搓弄胸口,是因为她脖子上也吊著装满麦谷的袋子吧。

「这和远航船只船头上架的圣母或圣人像不一样吗?」

听我一问,约瑟夫感叹地摇摇头。

接著露出想一口气解释完的表情,但眼睛忽然转向插在炉前的烤鱼。

「啊,差不多能吃了。这边,身体周围的鳍都烤酥了,很香喔。」

串在细棍上烤火的,是扁扁的比目鱼。我是听说过,但还是第一次见,缪里也为那奇妙的形状看呆了眼。

「我们的网能捕到的顶多只有盘子大小,可是大风雨的日子,从可怕深海拖上来的网里面会有很大的喔。像这样!可以到这么大喔!」

约瑟夫肩膀都要卸了似的振臂画个大圆。缪里毫不怀疑地大吃一惊,两眼发光,但我只是配合她作个表情。商人款待客人时说的话,只能信一半。

「海里到处都是陆地上作梦也想不到的生物,传说也是多得数不完。不过这种鱼呢,味道是愈小愈香。来来来,快趁热吃了吧。」

虽然这种鱼平时是整天贴在海底,白肉部分烤起来却是松软绵密,好吃极了。烤得香香脆脆的鳍咸得够味,让人一口接一口。缪里似乎想把在船上吐空的胃装满,已经开始啃第二只了。

原本该骂她贪吃,不过约瑟夫见到客人这么爱吃当地的鱼是开心得不得了,我也只好先忍忍。缪里身上就是有这种力量。可能是给人小狗的感觉,忍不住就想多喂喂她了吧。

「话说这个黑圣母,不只是船只的护身符。黑圣母曾经实际救过我们。」

在过分宽敞,没有其他喧嚣,不断送上寒意的土地上,只有三个人和一只狗在黑暗中围著炉火。屋外漆黑一片,寒风片刻不息。在这种环境下,约瑟夫讲得愈热情,我脑中那个字眼就愈清晰。

异端。

恶魔骗人时,一定会展现近似奇迹的伎俩。

「哎,我懂。从大陆或遥远南国来买鲱鱼的商人听了这故事,没有一个不是一脸怀疑。」

赶紧揉揉脸颊的我逗笑了约瑟夫,缪里却瞪我一眼。

「不过呢,这些疑心病重得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商人,到最后全都信了黑圣母。盖在这地区的修道院无法长久持续,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当地人没有任何捐献的缘故。」

令人如此笃信的圣母像,使我再一次往恶魔的犯行作联想。

约瑟夫继续说:

「这里有很多船只因黑圣母显灵而得救的故事,而且不是『很久很久以前,在爷爷还小的时候听人家说……』的那种故事。我也曾经亲眼见过一次。」

约瑟夫似乎不打算说服我,回忆当时情境般闭上眼,将握在手中的圣母像贴在胸前。

细致雕纹上的磨损,就是这样日积月累来的吧。

「那是一次秋天的出航。」

咻。外头传来尖锐风声。

「我们的工作,是从土地盐分重到长不出粮草的地方,把山羊跟绵羊移送出去。羊群都饿得皮包骨,生了崽子也无奶可喂。而人们得靠羊奶羊肉活命,还得靠剃不到多少的羊毛御寒,情况是一样惨。这是攸关一个海岛小村能不能活下去的事。」

我想起下船时,使缪里呆愣的荒凉景象。据说愈往北行,环境就愈加艰困,愈难生存。约瑟夫在成为德堡商行的商人前,也曾以这海域土生土长的岛民身分,为当地生计尽过一份力吧。

「当时状况糟到只要晚一天移送,就会多死一头羊。而多死一头羊,家里就有人没东西吃了。那天早晨风很暖,天色有点阴,墙摸起来还湿湿的。村里的老渔夫说这种天气绝对不能出海,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冒险。即使人家说这种日子会被白色恶魔给吞下肚,可是眼前的危机比不确定的东西严重多了。」

啪叽、啪叽。炉中木柴发出爆裂声。

除约瑟夫外,我和缪里没有一点动作。

「搭船到会长草的岛上,其实要不了几刻钟。天气好的时候,那里看起来近得游都游得过去。而且海像湖面那么静,没有半点风,机不可失。要是等到明天,说不定湿气会重到开始下雨、刮风起浪,到时候家畜全是必死无疑。」

我不禁想像人们为求生存,决心冒险搭船前往新天地的神情。

「于是,我们航向了视野有点模糊的大海。船桨每次拍打海面,都可以清楚看见涟漪不断扩散,消失在雾气之中。我们相信船是朝著那座岛前进,可是不管前进多久都看不见岛的影子。后来眼前愈来愈白,彷佛被恶魔给遮了眼。」

「……浓雾吗?」

在深山长大的缪里怀著畏惧说出那个词。

山上不时会飘起甚至伸直手就看不见指尖的浓雾,而缪里也深知那有多恐怖。在那梦幻的世界中,就连她母亲那样巨大得人类必须仰望,只能以神形容的狼也会迷失方向,除等待雾散别无他法。

若环境换成脚下全是水,等待也会被吞噬的海洋,情况将是如何呢?

从约瑟夫眉间皱纹之深,可窥见当时是多么绝望。

「人家说雾会把人抓起来撕碎再吃掉,但事情并不是那样,说不定会抓人还好点呢。浓雾很快就掩盖了我们的一切,连甲板上的人都看不见彼此的脸。山羊和绵羊也似乎都发现不对劲,静得很诡异。我曾经被卷进能把海浪刮得像小山的风暴里,可是那时候也站得稳稳的这双腿,在雾里却像婴儿一样,还跌了好几次。」

「我在山里遇到浓雾的时候,会一直大声叫喔。」

缪里替彷佛身陷迷雾的约瑟夫打气般这么说。

约瑟夫感叹地笑了笑。

「我也是。我连自己在哪里都弄不清楚,拚命地叫。后来大家谈起这件事,才发现每个人都一样。可是那白得吓人的浓雾吸走了每个人的声音,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太清楚。」

约瑟夫眼神飘渺地往炉中添点漂流木。

「划桨的人,都想相信自己仍在前进而不断地划。完全分不清方向,就只是一股脑地前进。平常时候,我们就算闭著眼睛,也能从洋流或海浪的阻力来分辨自己大概在哪个位置,可是那天真的一点风也没有,什么都分辨不出来,到后来开始有人就只是抓著桨乱摇,拍打海面。当时我紧紧握著这个黑圣母像,几乎要把祂弄碎。因为我们相信,到了这种时候,黑圣母一定会救我们一命。」

当人类的力量无可奈何时,就只能向神求救。

约瑟夫紧握胸前的圣母像,继续说:

「我沿著船边护栏往船头爬,发现船上的人也都有同样打算。即使不说出口,大家心里都明白。于是我们抿著嘴点点头,拿出自己的圣母像。」

约瑟夫重现当时情境般高高举起黑圣母像。

「伟大的圣母啊,指引我们这群可怜的羔羊吧……刚好船上真的也载了绵羊跟山羊。我们向天呼喊,把我们的希望都寄托在黑圣母像之中,把祂丢进海里。结果──」

缪里紧张地向前倾,我也逐渐被拖进情境之中。

「船突然用力一晃,有人大喊触礁了。这里的海域很复杂,无论引水人再怎么凝神细看,意外也从来没停过。就在我们绝望得开始发抖的时候,奇妙的事发生了──船自己动了起来。」

看著约瑟夫描述的神情,我的心境变得很不可思议,而这是有原因的。

他的故事实在太离奇,我也很怀疑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奇迹。可是问题不是听者理所当然的疑念,而是话者的复杂笑容。那表情彷佛在说,当事人比任何人都更难以分辨那是现实还是白日梦。

「船就像受到某种巨大力量牵引一样,慢慢地在海上前进。老实说,我还忍不住怀疑自己其实早就死在船难里,被导向死后的世界。但不久之后,雾里出现大岛的影子,而且正是我们熟悉的那座岛。船在无风无浪的海面一直线地滑行,最后冲上沙滩搁浅了。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得救了,还在歪斜的船上傻愣愣地对看了一会儿呢。」

约瑟夫大幅摇摇头,长叹一声。

「总之我们相信是神救了我们,赶快把羊群都赶上岛。等事情忙完以后,雾开始散去,风也回来了,海上摇起应有的波浪。这时,我们发现自己丢进海里的圣母像,居然都靠在船边随浪打滚。简直就像把我们驮在背上,送去那座岛上一样。」

我实在不认为约瑟夫是假借亲身经历的名义,编这个奇迹故事来骗我。

缪里不知是兴奋过头还是因为最后所有人都平安得救,只见她听得眼眶泛泪,还挂著一大条鼻涕。

约瑟夫笑了笑,哄孙子似的替她擦鼻子。

不过,有志成为圣职人员楷模的我,可得要擦亮眼睛。

「你们有向教廷申请奇迹认证吗?」

只要是诚实教徒,一定都会这么做。教廷是本该带头端正弊害的教会中枢,只要他们认证为奇迹,当地教会的权威必将大幅提升,也是对其信仰的至高肯定。以俗世角度而言,就是巡礼者会增加,该地将得到金钱上的润泽。

但相对地,教廷将派人彻查实情。

约瑟夫似乎先一步看穿了我的想法,慢慢耸起宽厚的肩。

「关于这件事,大家的意见就各自不同了。像我,也觉得是一半奇迹,一半巧合。」

「……巧合是怎么说?」

「大海是个很复杂的地方,就算海面静得像湖一样,底下说不定是暗潮汹涌。况且,其实海流的分界比陆地人能想像得更明显。有时候跨过那条线,甚至会有撞到东西的感觉。」

是指当时有可能是因为视觉遭浓雾剥夺,其他感官变得过敏,所以船员把撞上海流当作触礁了吗?

「再说,那边的洋流本来就很容易把漂流物冲到那个岛上。只要离岛够近,所有人都不做事也能漂到岛上吧。要是炒作得太厉害,结果教廷不认为是奇迹,我们这个本来就常被人怀疑是异端的地方就要惹来更多质疑了。」

约瑟夫挑眉往我一瞪,像在说:「就像你这样。」然后微笑。

「所以,我们就当成一半奇迹一半巧合。不过从那一天起,我是特别珍惜这尊黑圣母像了。」

言谈之间,透露出即使被视为异端也不会改变想法的坚定决心。

可是我此行目的,并不是要他们改宗。

而是来判别这群信仰黑圣母的人,能否成为我们对抗堕落教宗的强大战友。

「像这类既像巧合也像奇迹的故事还有很多。例如船上失火时,把圣母像丢进海里就起了个大浪,把火全打熄了,或是掉进海里却因黑圣母而得救等等。」

落海部分引来缪里若有所思的视线,我姑且装作没看见。

「当然,最厉害的一个是……」

原本讲得滔滔不绝的约瑟夫像是忽然发现自己讲得太激动,腼腆笑著放柔语气说:

「不了,亲眼见识奇迹的痕迹,胜过我千言万语。两位都要往主岛去吧?」

德堡商行的人曾告诉我,主岛凯森是海盗的根据地,也是这岛屿地区的中心。

「路上曾有人告诉我,如果要继续向北航行,无论如何都得去那里一趟才行呢。」

「因为这一带还是会有人违规打鱼,甚至有外地人会掠劫防备薄弱的村庄。先去主岛让大家认识一下,未来容易避掉很多麻烦事,尤其像你这样想找个岛建设据点的人更是不能免。不管背后有哪个贵族撑腰,我们在海上都十分弱小。」

温菲尔王国,或有大陆最北方国家之称的普罗亚尼,权威都到达不了这里。

「所以能保护我们的,就只有黑圣母吧?」

听我这么说,约瑟夫挤出商人的标准笑容,颔首说:

「主岛还有这地区唯一的修道院。先和那里的修士打声招呼,对你应该有帮助吧。这些圣母像全都是那个修士雕的。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但还是非常虔诚,是值得尊敬的一个人。」

看来约瑟夫和海兰的黑圣母这么相近,是因为它们出自同一人之手。

既然教会的权威到不了这里的土地,那么所谓的修道院是他自称的吧。修道院不会像教会那样藉由承揽洗礼、结婚、葬礼等仪式收取金钱,没有油水可捞,设立本身是不会受到教会刁难,只有碍到教宗的生意才会出问题。

贵族偏好设立修道院而非教会,也是因为怕麻烦。

「不过,最近每个矿坑裸露的矿脉都挖光了,黑玉产量一口气减少很多。而采掘量降低,岛上的生意就会跟著掉,保佑我们海上人家的力量也就少了,日子难过喔。」

约瑟夫是不小心发起牢骚了吧。他说完时愣了一下,露出自言自语被人听见的尴尬表情。

「抱歉,我太多嘴了。」

接著商人式地眯眼一笑,视线转回炉火。

「吃饱了没?我们这鱼是要多少有多少,不必客气。」

缪里脚边已经排了六枝尖端焦黑的长签。长度和粗细一致,隐约透漏出他在暗夜漫漫时的消遣。

「谢谢,我们都吃饱了。感谢您的招待。」

「谨从天意。」

接下来,约瑟夫直接带我们进寝室。这里缺乏燃料,烧不了一整晚的火,在空无一人的大厅会冷得睡不著。他还给了我们几颗放在炉里烤的石头,只要用袋子装起来放在被子里,就成了能发热到天明的怀炉。

他带我们来到的房间,好得就像是平时率领大商船的知名船长专用的,羊毛床让缪里看呆了眼。

「睡在这种床上,好像半夜会饿醒耶。」

真不愧是身上流著狼血的女孩,不过她好像天天都是这么饿。

缪里笑哈哈地在床上弹来弹去时,我找到一个凹凹凸凸的金属盆,便从行囊中取出手帕,用皮水壶淋湿后用力拧乾。

「喏,缪里。」

「呼咦?」

缪里整个人傻在床上。只要稍微仔细看,就能发现她脸颊上有一条吃鱼时沾上的炭痕,使我不禁叹息。

「真是的。」

我没心情训她,走过去用湿手帕替她擦脸。

「你好歹也是女孩子吧。坐船吹了那么久的海风,不觉得黏黏的吗?」

缪里原本还有些抗拒,但很快就主动把想擦的部分凑过来。擦完脸颊、太阳穴、额头、鼻子两侧,把手帕乾净的一面摺在外侧时,狼耳和狼尾都跑出来了。她一边低头露出脖子要我快擦,一边等不及似的摇著尾巴。

「可以感觉到纽希拉的温泉多么宝贵呢。」

擦完脖子,缪里清爽地甩甩耳朵和尾巴后,也许是因为沾了水有点凉,她打了个大喷嚏。

「窣窣……大哥哥~」

还脸上挂著鼻涕向我转来。

「等我擦完脸再说。」

我迅速用少部分还没擦过的面替她擦脸,结果她先一步用袖子擦了鼻涕。

「话说……」

在我替缪里和自己擦过手后,又拗不过她而擦起那细细的脚踝和小脚丫时,她开始找话题闲聊。

「他的故事好厉害喔。」

你把我这个形同兄长的人当仆人一样叫来擦脚,我也觉得很厉害。不过在这个份上,被她两、三下就摆平的我也有责任。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不知为何,圣经里的圣人总是先从穷人的左脚开始擦,这顺序也被各种仪式所遵守。我从来没想过原因,直到今天实际动手才明白。单纯只是右撇子先擦左脚比较顺手而已。

「大哥哥,你怀疑黑色圣母的故事有问题啊?」

擦完左脚后,我发现她的脚好冷。虽然有烤热的石头当怀炉,脚还是有冻伤的可能。于是我从行囊取出防冻伤用的药品──一整块冻在贝壳里的熊脂肪,用刀刮一点下来,藉鱼油蜡烛融化。

「还是说……那真的是魔女呀?」

用手指抹下烘软的油,替缪里抹脚到一半,这句话从头顶飘来。

「因为她会让船自己漂起来或是泼水耶?」

语气不太高兴,是因为我表情无奈吧。

我一边替皮薄体瘦的缪里脚丫抹油,一边说:

「约瑟夫先生自己都说啦,可能是巧合。」

「……巧合?」

「要说是误会或一厢情愿也行。总之就是,把那种事完全当作上天赐予的恩惠准没好事,多半会导致不好的结果。」

左脚抹完换右脚,仔细把油抹上每根脚趾。

「只要学过神学历史,就会知道那种事是不胜枚举。错误的信仰,比没信仰糟糕得太多了。教人学习新知并不难,可是要人改变想法就很不容易。」

好比要你放弃对我的爱──这种话就吞回去了。

黑圣母这个例子,或许是同样性质。

「所以我们必须小心求证。好,擦完了。」

两只小脚丫都擦乾净、抹完油之后,我轻轻拍一下,以手势催她赶快收进被子里。至于圆满达成任务的手帕,我再派给了它最后一件工作──填木窗的缝。

「可是,都一样有人得救了吧?这样也算是错误的信仰吗?」

填缝途中听到缪里这么问,使我转头看了看她。她还真执著。

缪里窝在被子里,似乎想得很认真。

「那和镇上对你特别亲切的人,说不定是想拐走你卖钱是同样道理。」

不能随便相信。圣经有言,不可妄称神的名。

用手帕塞完了缝,检查冷风还会不会灌进房间时,缪里拉起被子盖过鼻头说:

「大哥哥谈到神的时候都特别坏心耶。」

而且好像在闹别扭。

「这不是坏心,是冷静。」

缪里兽耳抽动几下,没有回答。

「而且,他说主岛上有奇迹的痕迹。看过以后再判断也不迟。」

这世上到处都是那样的观光名胜。在我工作十年以上的温泉乡旅馆,不知道从泉疗客口中听过多少那种故事的真相,所以我相信自己具有看破假信仰的能力。

「喂,再过去一点。」

吹熄灯火,房间里立刻是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著钻进被窝,夜视能力佳的缪里跟著伸手过来。可能是刚用湿手帕擦过的关系,相当冰凉。

尽管如此,缪里的体温已经让叠了四层的被子底下暖烘烘的。而且床铺塞的不是麦秆,而是羊毛,又有毛茸茸的尾巴,应该不会受寒吧。

「会冷吗?」

我姑且一问。缪里毫不客气地把脸埋进我胸膛,打个大呵欠摇摇头。说不定那不是回答,只是想擦掉呵欠挤出的泪水,但好歹没有任何不满。

两个人都在黑漆漆的房间里躺著不动,使许多声音突然变得清晰。海风拍打木窗或会馆屋顶的喀哒声,木材弯曲声,还有特别响亮的海浪声。

这里与我在温泉乡纽希拉长年居住的旅馆不同,屋里没几个人,比那里更有世界边境的感觉。

大哥哥。

缪里在我怀中用气音说话。

感觉好像在作梦耶。

絮语声几乎要被外头的浪声打消。

作梦?

听我这么问,缪里尖尖的兽耳抽动几下,搔痒我鼻尖。

缪里曾抓著鹿角般的漂流木,说这里是世界尽头的旅馆。

实际上,这里的确是接近世界的尽头,要把这趟旅程说是冒险也无不可。毕竟这里不会是想散个步就来得了的地方。

缪里在我怀中慢慢吸进一大口气,身体随之稍微膨胀。

好开心喔。

她梦寐以求的冒险,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吐了气,缪里的身子也跟著缩小,变得柔软。这个脆弱瘦小的女孩,彷佛只要我一用力就会压坏。

从她的动静,我能感到她已经睡著了。

她本来就是好睡得夸张的人,今天她还在船上把胃给吐得一乾二净,再用长相奇怪但美味的鲜鱼填满,一定很累了。

我摸摸缪里依然孩子气的头,轻笑著放松自己的身体。

睡意很快来袭,用蚕丝布层层包裹我的意识。

我实在难以就此接受黑圣母的故事,觉得是个需要深入调查与思考的问题,而我该做的总归就是完成我的使命。

做好海兰交付的工作,当一个善加保护缪里的好兄长。

海浪不厌其烦地拍打海岸。被子里温暖极了。

隔天出发前,约瑟夫交给我一片扁平木板与一份文件。

「两位是阿蒂夫镇史帝芬先生的贵宾,这地方又都是些粗人。要是商船遇到临检,就亮出这片木板给对方看吧。」

上头烙印著文字,似乎是这地区的名字。大概是通行证吧。

「文件呢,等到你们抵达主岛的港都凯森,就交给那里教会的人看。他们应该会照顾你们这样的旅人。」

「那里还有教会啊?」

我听说岛屿地区与教会权威有段距离,没想到会有教会。还以为只有祀奉黑圣母的修道院独立存在呢。

「说是教会,其实只是几个和北方地区有生意往来的大商行一起出钱管理的安身之所。在异国土地上,我们商人要团结一点才活得下去啊。」

即使平常明争暗斗,如果合作有好处就义无反顾地合作是吧,的确是商人的理论。这么说来,这个各商行分立会馆的港口,还算是我所认识的范畴之内。接下来才终于要踏入未竟之地。

「他们也会告诉您更多黑圣母的事吧。」

「感谢您昨晚不吝分享。」

「然后呢,一定要记得去主岛的修道院一趟。只要那位修士能接受,你想在这里做什么都畅行无阻。」

别说建设修道院,说不定那也包括我原来的目的──说服此地居民协防企图挥军渡海的教宗。

而且那位修士位于黑圣母信仰的中心,会见他将是我能否看清这信仰正确与否的重大关键。这一面非见不可。

「一路顺风。」

约瑟夫站在会馆门口微笑送别,陪伴他的狗坐在脚边。可能是因为缪里不在我身边,态度友善了点。

拜别后,我直往港口走。朝阳十分刺眼。

昨天刚下船时,一阵猛烈的寂寥扑打了我。可是在晴朗的浅蓝色天空下,这座小岛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糟。

昨天到处是岩堆的秃山雪堆间其实绿意点点,有几只山羊到处漫步,悠悠哉哉地啃草。就连昨天有如世界尽头的海滨,也有许多海鸟在漂流木上休息,岛民们忙碌地捡拾可以用来做材料的各种海藻,朝气蓬勃。

而且还有个旅装小孩混在岛民之中,一下好奇观察海藻的间隙,一下到处闲晃。那不是别人,正是缪里。

「缪里,走喽。」

她一听见就转过头来,然后不舍地再看一次脚边才断念,背好行李返回港口。今天看她难得早起,结果匆匆把早餐吞下肚就跑到海边找琥珀,直到现在。

「有找到吗?」

我苦笑著问,缪里失望地摇摇头。

「你想得太简单了啦。」

尽管价值低于金银等贵重矿石,琥珀仍是很受欢迎的饰物。

如果在海边走走就能轻松捡到,生意就做不成了。

不过缪里像牛一样从鼻子喷出一大口白烟,对我摊开戴著鹿皮手套的手,掌中有个耳屎般的褐色小颗粒。

「我找到一半,那些人也过来一起找,结果一下子就找到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呢!」

捡海藻的人当中,有几个和缪里年纪相仿的孩子。可能是见到来自南方的外地人,想给点下马威吧。当然,缪里手中的琥珀太小,没有任何价值。

「人生就是这样。像我,就常常遇到研读多年圣经也看不透的真相,被懂的人一下子就看透之类的事。」

套了各种衣物,体型撑得方方正正的缪里耸了耸肩。

「谁教你只认识这世界一半的一半。」

安慰她却反被挖苦,真是好心没好报。我低头叹气,发现缪里从底下笑嘻嘻地窥探我。

「不过你尽管放心,我知道你有很多别人都看不出来的优点喔。」

原来她只是想说这个啊。真受不了她。

我也不想一味挨打,所以尽管有些害羞,但还是这么反驳了。

「先提醒你,我在温泉旅馆工作的时候有很多女人向我示爱,可是都被我拒绝喽?」

在温泉乡纽希拉的温泉旅馆,多得是妖艳美丽的舞娘和乐手。不用说,她们都不是缪里那种小孩,而是凭自身才华讨饭吃的优秀女性。

然而缪里不仅没生气,反而笑得游刃有余。

「你哪有拒绝,每次都是到处躲她们吧?」

「唔。」

如同我从缪里出生就看著她,她也是打从出生就看著我。我面对打扮得花枝招展,胸部和腰身美如雕像的女性是什么德性,瞒也瞒不了她。

被她戳中弱点而说不出话时,缪里又笑咪咪地说:

「没关系啦。娘说过,一个女人的好坏,看她能不能连爱人窝囊的地方也一起爱就知道。所以大哥哥大可放心喔?」

「……」

哑口无言的我低头看身旁缪里,而她依然是对著我笑。

我是该骂她得意忘形,竟然笑著说年龄大自己将近一倍,关系形同兄长的男性窝囊,还是该笑她从侧面看都还分不清男女也敢自称是好女人,实在太傲慢呢?

不。我重新想过。缪里是个聪明女孩,再多长几岁应该自然会辨明是非。既然我自认是她的兄长,就有义务相信她。虽然这小狗有时玩起来咬得有点痛,身为成熟大人的我仍大方承受。

「是啊。我会耐心等待缪里能让我放心的那一天。」

然后我也对她微笑,只见缪里露出猎物从嘴里溜走,咬空的牙齿徒然敲响的错愕表情。

「讨厌啦,大哥哥!我很认真耶!」

「我也很认真。再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下一座岛的事。你早餐喝了三大碗鱼汤,真的没问题吗?而且你还从头到尾啃了好几条大鲱鱼不是?」

「唔。」

这次换缪里说不出话了。可能是见到船就想起昨天严重晕船,整张脸都绷了。

「没、没问题啦。」

当然,那一点根据也没有,不过乐观积极也是缪里的优点。至少,我得相信这一点。

「记得平躺下来,盯著天空看。」

「……那样就不会晕船了吗?」

缪里担心地看来,之前的神气不知全上哪去了。

「没错。因为神就在天上照看你。」

结果缪里立刻一脸的不满,唇噘得尖尖地说:

「人家相信你耶,怎么可以乱说?」

责怪的眼神反而可爱。

「如果你平常都这么听我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好。」

我直接从她戴著的兜帽上摸摸她的头。

「讨厌啦,不要敷衍我!」

我将缪里的抗议一笑置之。

今天天空晴朗,风平浪静。

感觉即使海的另一边有魔女等著我,也一定能化险为夷。

天气好,视野也跟著清晰。

在约瑟夫的目送下,船绕过小岛向北航行,终于要踏入岛屿地区中心。接二连三的小小岛影看得我是目瞪口呆。

「原来这附近那么多岛啊,都要分不清哪是哪了。」

缪里似乎躺太久不舒服,不断辗转反侧,最后臭著脸坐起来,下巴摆在护栏上眺望周围景色。

「而且到处都看不到树木,感觉好冷喔。早知道就从纽希拉带几棵过来。」

岛上全都是石头,植物只有稀疏的小草。除了山羊和牧羊人到处漫步,还能见到人们在海边补网、在家门前晒鱼乾等生活即景。

说好听点,这里的生活相当清闲,但也不难想像他们随时可能陷入困境。

暴风雨持续久了,无法出海捕鱼的人家就要面临断炊;要是房子被吹倒,附近一棵树也没有,显然无材可修。况且维持生计的根干──船,也是以木材制成,生活基底是脆弱得可怕。

即使我们所搭的商船已在前一个港口卸下大部分货物,但经过那些岛时,沿海居民仍会停下脚步和手边动作,神情略显恍惚地望著商船。也许是我多心了吧,看起来就像拾荒少女见到贵族配戴她一辈子碰都别想碰的宝石,骑马经过的样子。说不定船上任何一样货物,都具有大幅改善其生活的力量呢。

「这里的信仰一定很现实吧。」

「……?」

我不由自主的呢喃引来缪里的不解表情。

倘若尽其所能弄来一切资源也不足以支撑生活,人就只能向天祈祷了。

那就是他们用以抵挡狂风最实际的依靠。

「但愿是正确无误的信仰,补足了他们的缺失。」

生在这地区的人,乘船时必定会配戴黑圣母,不单是为了祈求航行平安。他们也非常渴望某种伟大的力量来支持他们的生活。

而据说这整个地区,只有一名修士替集当地信仰于一身的黑圣母制作雕像。假如这名修士是秉持正确信仰来推广黑圣母,可以想像信徒们遵从的也是正确教义。我心里怀有这样的盼望。

船继续顺利前进。途中天气变差还下了雪,所幸没有刮风,对航海毫无妨害。

当晚,我们在某小岛唯一有屋舍的地方,彷佛盘据于高耸悬崖下的旅舍过夜,天还没完全亮就继续旅程。气温虽冷得要命,风依然是安安静静。我和睡眼惺忪的缪里靠在一起,抵抗睡意看著船左弯右拐地穿过岛林。而这样的状况,在日出后产生了变化。

我们突然来到开阔的地区。

起先还以为是景色变得太快而造成晕眩,但我很快发现自己弄错了,是船真的突然摇晃起来。这宽广地带与过去小岛之间的狭路不同,风可以纵横无阻地吹,浪也跟著高了。船帆都要裂了似的胀满了风,船桅发出咬牙苦撑的声音,使航程转眼化为冒险。

「还好吗?」

海浪拍打船身,大把浪花被风吹上甲板。

我急著想翻出抹了油的防水鞣皮风衣,而睡意全消的缪里则以两手抓著护栏,入迷地望著海面。

「好厉害喔……海里有湖耶……」

听她这么说,我才发现海水颜色像画了线一样深浅分明,大概是海底有急剧落差吧。更往远处望,还能看见一列岛屿围绕深色海域。的确,那里堪称是海中之湖。

此外,风开始呼呼地吹,且掀开缪里的兜帽,让她长长的头发在空中飞扬。不过这银色少女毫不在乎,沉醉于北海的严峻风景。

风不知何时掺起冰屑,寒冷几乎与疼痛同义。短短几分钟内,大自然让我们明白自己已从春季的领域返回了冬季。一想到这地区真正难熬的时节恐怕早已过去,这气候只是末尾余波,近似恐惧的情绪便侵袭了我。

然而天气虽差,这片海中湖似乎算是各路航线的交会点,突然有其他船只出现。我不断揉眼擦去结在睫毛上的冰,眺望大海,找到雄壮威武,也许有三、四层甲板的巨大远航船只,还有和我们大小相近的商船,以及只有一、两个人操纵的小货船。

每个人都把这环境当作家常便饭。

平时爱玩闹的缪里,也默默注视那些在强风、冰屑与白浪中呼著白烟般的气,用红通通的手掌舵,跨海讨生活的人们。情绪一激动就会跑出来的耳朵尾巴,也似乎忘了本分。

「……那是……船吗?」

彷佛没时间晕船的缪里回神过来问道。

「可是……那看起来黑黑一团……而且……好大喔?」

缪里往船的去向凝望,我也在她身旁跨开腿抵挡摇晃,遥望前方。

「好像……不是船,是山。黑色是因为盖满森林。」

「山?」

那语气像是不敢相信海里会有山,但她很快就发现那正是我们的目的地。当山棱开始清楚浮现于雾蒙蒙的视野时,往来的船只也繁忙许多,看来那里就是这岛屿地区的中心点──主岛。

我帮缪里拨开沾上衣服也不融化的冰屑,戴回兜帽,补一条羊毛围巾塞进领口。

她有点嫌烦,眼睛却紧盯著船的去向,似乎不愿在抵抗上浪费任何时间。

顺风使得船以冲锋般的速度接近主岛。

不久,离开阿蒂夫后的第一个五脏俱全的像样港都出现在我们眼前。背后山岭有如宝座上的国王,睥睨脚下大湖。

没有别的山比它更适合用「威风凛凛」来形容吧。

为其肃然起敬时,缪里忽然轻笑起来。

「呵呵。大哥哥你看,那座山好像在拉裤子的国王喔。」

「咦?」

我这才发现,山上植被分成两段,山脚到山腰的森林颜色较深,看起来的确像拉到腹部的裤子。没长树的山顶堆了王冠似的白雪,让画面更加滑稽。同时,缪里纯真地眯眼远眺的侧脸让我深有感叹。

她所见的世界,总是充满欢乐的光辉。

「嗯?怎么啦,大哥哥?」

缪里察觉我的视线而愣住。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真的随时都是你自己。」

「咦?」

她傻眼得像只被捉弄的猫。我隔著兜帽摸摸她的头,蒙混过去。

「神啊,请照看我们的旅程。」

大幅摇晃的船溅起阵阵水花,继续往国王山迈进。

屋顶又高又斜,是为了方便除去积雪吧。房屋盖得非常密集,看起来宛如被风吹成一团的小矮人。

主岛的港都凯森的确不小,人多船也多。但可能是离开阿蒂夫后看了太多荒凉的景色才会觉得它大。其实只要稍一留步,屋舍和人都不难数清。

尽管如此,见到人们在积雪的路边谈笑的模样仍让我安了不少心。这里有人的互动与温暖,路口堆起了高高的雪人,手和五官都是木棒拼成。

「教会往那走吗?谢谢。」

我向路过的商人问路,他便往流出港口的大河上游指去。这条河又宽又深,没有搭桥,人们都靠船往来两岸。

或许是因为如此,当地人似乎不常走河畔道路。虽有点足迹,雪却积得相当厚。若从河口往山顶仰望,整条河就像一条将岛撕成两半的裂缝。

「好了缪里,我们走。」

我拉起围巾盖住嘴,牵著缪里的手往镇上的教会前进。

「刻那个人偶的人会在那里吗?」

「不是人偶,是圣母像。」

「还不是一样?」

双方差异很难对无信仰者说明,我咿呜几声就作罢了。

「然后,我们不先去修道院吗?」

「我们要住的教会,和修道院是不同地方。对了,听说我们靠港之前在船上就能看见修道院,你有注意到吗?那是盖在一个孤单的小离岛上。」

「咦?啊,有啊,像是一个小小的祠堂……咦,那里有住人呀?」

看来修道院没逃过缪里的锐眼。大概是我当时急得替心里只有海景的缪里加衣服,所以才看漏了吧。

知道那就是修道院后,缪里眼中发出光芒。

「不会吧,有人住在那种地方?真的?」

有冒险的味道!她冻得红通通的鼻翼都兴奋地胀大了。

「那里有那么危险吗?」

「嗯。海浪一直哗哗哗地拍,到处都是粗糙的岩石,超有气氛的。我还以为那一定是用来活祭山羊的祭坛呢……对了,就像会操纵雷电、在海上行走的巫师会住的地方。」

教会与异教徒打了几十年的仗,为的就是根绝人们对那种巫师的信仰。即使战后公开表示崇拜巫师的人已经绝迹,他们仍以冒险故事的形式留存在书本中。

虽然他们的形象都是正义使者讨伐的坏蛋,不过对缪里来说,只要能刺激她的好奇心,不管善恶都无所谓吧。

「哇,好期待喔!一定有通往地下迷宫的楼梯,或是打不开的门什么的!」

她绝对是严重误会了些什么,不过我不知道该从哪纠正起。

「大哥哥我问你喔,如果在地下迷宫遇到龙该怎么办?可以叫娘来吗?」

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的缪里打从心底期待地笑著仰望我。我很想帮她划清界线,可是难就难在实际上她的母亲就是应该住在幽暗深林的精灵一类。

然而,若想见到这个洁白如纸的年轻女孩继续走在正道上长大,就得画出一条漂亮的线,告诉她这世界的真实面貌才行。

我在其他方面或许派不上用场,但至少能帮助她明白在这个无常的世界有什么必须坚信。再怎么说,我好歹也是为了辨明是非才苦读到今天。

想著想著,我们来到一道格状大闸门前。石墙后飘扬著教会的锦旗,看得出来这里就是教会。然而说老实话,它长得和要塞没两样。

「哇……」

升起的闸门高过头顶,由粗大的木柱组成。凭人力,就算拿剑斧来砍也根本不是对手,怎么看都是以战争为前提而建造。从闸门后方通道的长度,也可看出石墙究竟有多厚。而且通道顶部还开了特殊的孔,孔中有焦黑痕迹。那是用来浇淋热油以击退敌人的孔。

「这是……教会?」

肃杀之气重得连缪里都不敢置信地这么问。

「就跟约瑟夫先生说的一样,这里是商人的圣域吧。」

「咦……这里有那么贵重的宝藏吗?」

天真的缪里说得两眼发亮,可惜完全没那种事。

「才不是,里头的宝物只有承诺。大人世界的事。」

我无视于缪里的错愕表情,拉动垂在门边的绳索。小钟叮叮当当,通道边的门很快就开启,一个卫兵举著枪走出来。甲冑是皮制,是因为金属铠甲容易黏在皮肤上吧。

「喔?是旅行的僧侣吗?」

他反应与约瑟夫相仿,但毫不惊讶,可能是偶有圣职人员旅经这边境之地吧。

「是德堡商行的约瑟夫先生介绍我来的。」

为保险起见,我将那份文件和木片一并呈上。

「这就不必了。」

卫兵不收木片,表示这里或许真的比较特殊。

「受贵族之命,经过阿蒂夫远道而来,到北海勘查啊……路上辛苦了。」

卫兵耸个肩,仔细摺好文件还给我。

「请问这里方便让我借宿几天吗?」

「当然没问题,这里就是盖来给人住的。德堡商行的客人就是我们的客人。」

卫兵迈开脚步,摆肩要我们跟上。

「有件事我得先提醒,镇上禁止传教。这地方的人虽然也是信奉神的教诲,可是感觉和南方有点不一样。这部分你知道吗?」

「您是说黑圣母吧?」

士兵点点头,彷佛在说:「知道就好。」

「而且,听说最近阿蒂夫还闹了点信仰上的事。这地方的人对他们和教会的纷争很敏感,千万不要惹麻烦啊。」

事件余波也确实冲到了这里。

我们穿过石墙,来到宽敞得夸张的中庭,而原因也显而易见。其中到处堆积木箱或盖著捆捆麦秆的行李,而每一堆都立著曾经见过的大商行旗帜。别说德堡商行,连旗下船只一时多过任何国王,享誉世界最强海上霸权的鲁维克同盟旗帜也有。这里是没有政权可依赖,纯由远地贸易的大商行商人们维持的共同据点,也是危难时能提供庇护的圣域。

一般而言,这种非常手段只会出现在教会权力不存在的异教土地,可见这里也包含在其范畴之内。

有零星几个商人正在盘点货物或是替马匹梳毛,缪里稀罕地到处看来看去。卫兵指著她,投来打探的眼光。

「还有一件事很重要。这里总归是教会,地方又小,带女人进来容易惹事。所以老板带来的女士或婢女,都得睡专用的宿舍,奴隶也一样。」

在贫穷地区,奴隶买卖是常有的事。看卫兵的唏嘘眼神,可能是以为又有个滥好人的圣职人员在南方捡了个奴隶少女想带回故乡吧。

无论事实为何,我第一个考虑的是该怎么避免缪里在这个无依无靠的地方落单。重要的东西一定要留在手边──这是我从过去旅途所学来的少数铁则之一。

可是缪里的女性身分是不争的事实。无论这里能给多少方便,毕竟是打著教会徽记,给神的羔羊休养生息的地方。身为神的奴仆,我不准谎报缪里的性别。

在我不知如何回答时,缪里主动取下兜帽和围巾,在雪景中露出长长的银发。

「穿女装其实有很多好处喔。」

并咧嘴笑著这么说。

卫兵打量了缪里一会儿,突然露出左虎牙笑了笑。

「这小鬼真机灵,有前途。」

「嘿嘿,谢谢喔。」

缪里笑得很自然,毫不介意。

「到最大的那栋楼去,应该会有人接待你们。其他事就问他们吧。」

这里的建筑配置,和我过去借宿的大修道院非常相似。

以大礼拜堂为中心,中庭、菜园、马厩或餐厅等设施自南侧绕圈排列,还有个依人流规模建造的宿舍。

或许因为这里是商人的基地,中庭比一般修道院宽广得多,宿舍和餐厅也相当大。马厩没有跟著放大,是因为这里几乎靠船运输吧。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指教。」

「哪里。」

卫兵似乎颇中意缪里,回岗位之际还像佣兵那样和她碰个拳头。

「怎么样呀,大哥哥?」

不小心目击了这野丫头增添多余自信的瞬间。

「真是的,竟然眉也不挑一下地说那种谎。」

「咦?我哪有说谎。」

她的确是没说谎,只是说出事实,让卫兵自己误会。我也经常使用这种伎俩。

可是我和缪里有个明确的不同──缪里打算用那招进入不该进的地方。我的良心,正为了该不该纵放她而纠结。

也许是责备与混乱全写在脸上了吧,缪里臭著脸说:

「大哥哥,要是你真的觉得不对,直接跟卫兵说出事实不就好了?」

「……」

「你没戳破,就表示那样对你也好吧?」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使我一声也吭不出来。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反正必须洁身自爱,当个正人君子的大哥哥又没说谎。」

缪里酸溜溜地这么说,然后挽住我的手臂。

一点也不信神的少女,真的做什么都肆无忌惮。

但这样等于是让缪里代替我说谎。我不知是对是错,良心饱受谴责。

「我很怕自己的信仰会就此动摇。」

「你随时都可以放弃喔?这样就可以跟我结婚了。」

「……」

看来这全是缪里的陷阱。被赶进陷坑里的我,只能疲惫地看著缪里在洞口咧开大嘴得意地笑。

叹口气后,我提醒自己不能垮著脸见人而打起精神。

「下不为例喔。」

缪里回答「好啦好啦」似的耸耸肩。

接著,我们遵从卫兵的指示,前往大烟囱飘著白烟的楼房。

一开门就是一条长长的笔直石廊,看起来很冰冷。左边似乎就是大厅,从半开的门缝即可听见愉快的谈话声。

「感觉不错,挺热闹的……怎么了?」

缪里打从我开门就捏著鼻子。

「里面……好臭喔……」

我跟著吸了两口气。

「喔,这是泥炭的味道吧。」

「泥炭?」

「讲黑玉的时候不是有提到吗?就是一种像泥土的炭,可以在农田或草原上挖到。优点是便宜,缺点则是火力小和烧起来有臭味。在这岛上可能也挖得到吧。」

可能是缪里身上有狼的血统,嗅觉灵敏,所以才觉得特别臭。

「不喜欢的话,要住其他地方吗?」

在温泉乡纽希拉也有不少人因为受不了硫磺味而下山。我们是早就习惯了,一点感觉也没有,可是不喜欢的人就是不喜欢。

我是顾虑缪里才那么问,不过缪里不知为何按著鼻子抬眼瞪来。

「怎、怎么了?」

「你又想把我赶回去了对不对?」

看来是我每次看她赖床或贪吃等耍任性时,都会讲几句「不如就别跟我旅行了」之类的话,引起了她的警戒。

「这次单纯是关心你。」

「……哼。」

虽没骂我笨,她仍愠愠地地把头转向一边去。

「别嫌了,我们赶快定好房间,出去调查调查吧。」

我远道而来,可不是为了敷衍了事或悠哉观光。阿蒂夫事件掀起的波澜大得足以过海,而我相信它的规模会继续与时俱进。我必须迅速完成自己在这岛上的工作,著手下一项任务才行。

缪里虽仍为泥炭臭味揪著一张脸,最后还是心一横进了门。这时,大厅有人出来了。

「喔?」

觉得声音亲切,应该是因为对方本来就是个和善的人,以及他的穿著与我类似。

「这时候还真是难得。两位是旅行经过吗?」

老祭司戴著教会徽记项炼,两颊发红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喝了酒的缘故吧。

这先暂且放一边,我先行访客应尽之礼。

「打扰了。我名叫托特.寇尔,奉某位贵族之命参访此地。路上有位德堡商行的约瑟夫先生,介绍我到这里来打声招呼。」

「喔喔、喔喔。」

祭司惊讶地眨了眨眼,走过来用他柔软温暖的手与我相握。而人一靠近,果真也带来了一股酒气。

「明白明白。我是莱赫.弗里德,这教会的负责人。照你这样说,应该是来找块适合的地方盖修道院吧。很好,不必多说,不必不必,其实你这样的人一年到头都有。不知为什么,南方有不少人以为这里是天国的大门呢。」

莱赫这么说话不只是因为微醺,个性也是这么豪爽吧。他以一脸慈祥和蔼的笑容毫不避讳地说出别人难以启齿的话,并为难地叹一口满是酒味的气。

「无论是好是坏,这里总归是冰冷海域的边境。调查得太过火,容易弄得一身腥。尤其在这个时节落海就没得救,到了春天又有暴风雨。有时候,还会有像你这样的人到处去找些不会有人去的岛,结果惹出大问题呢。」

莱赫打个酒嗝,耸了耸肩。

「您说的是信仰上的大问题吗?」

莱赫不枉是这个四面石墙,可比要塞的教会负责人,听我进一步问,眼中就点起锐利的光芒。

「你是异端审讯官吗?」

他若是骑士或佣兵,手一定搭在剑鞘上。

不过莱赫端详了我一番后,视线移到抓著我腰际的东西身上。

我稍微放慢节奏,对莱赫这么说:

「如果我是异端审讯官,应该会更精心挑选装备吧。」

异端审讯官等于是刽子手跟拷问官的代名词,不会带著小孩到处跑。

「那倒是。反过来说,要是异端审讯官都像你这样,教会也不会到处结怨了。」

说完,莱赫噗咻一声打个喷嚏。

他能在如此僻境生存,且职掌并非正式存在于教会的教会,一定有他过人之处,而那不会只因为他是个教会的忠仆。

「别在这吹风了,先进里面坐吧……对了,行李也拿进来。」

「此外,我们想租一个房间。」

莱赫拍响额头大笑。

「喔喔、喔喔,我也真是的。穿著旅装喝酒,好酒都不香了。」

笑到一半,他那皱巴巴的眼皮缝隙间,向缪里投出意外滴水不漏的目光。

「对了,门口卫兵跟你们说过这教会的规矩了吗?」

「说过啦,女人要住其他地方嘛。」

缪里回视莱赫,笑咪咪地这么说。该说她胆子大还是神经粗呢。莱赫愣住了似的注视缪里片刻,最后驱赶睡意似的眨眨眼睛,又打了个嗝。

「嗝。抱歉,我带你们去房间。现在人少,有好房间能住。」

莱赫跟著穿过我们身旁,向门外走。

「喔喔,好冷啊!」

酒酣耳热的身体吹点冷风,应该很畅快吧。莱赫舒爽地继续走,我和缪里随后跟上。

在中庭工作的人只要见到莱赫,距离再远都会问候一声或挥手致意。即使他白天就会喝得醉醺醺,在这里仍是个受人景仰的祭司吧。

更重要的是,除黑圣母外,只有他能为船员祈祷平安,提供航海慰藉。

「关于刚才没说完的事──」

我们经过一处应是菜园的地方,不过压低果树枝条的不是水果,而是一条条的鱼乾。莱赫边走边检视鱼乾状况,并说:

「真的就是大问题。他们都自个儿划了小船出去,然后再也没回来了。多半是落海或迷航,不知漂流到哪去了吧。」

遭冰雪阻隔的严酷北海,具有与其寒冷和清澄空气相符的庄严气息──莱赫像是看了不少人怀抱如此期待而来却客死他乡,不胜唏嘘地耸耸肩。

「他们大多是不懂这地区,也没有往来的贵族派来的……近的有温菲尔、普罗亚尼,远一点,来自南方诸国的也偶尔有几个。总之,背负权威而来的人在这里死了,无论死因如何都会惹来嫌疑。」

海兰是怎么称呼这片地区的管理者呢?

「听说这一带是海盗作主,真的吗?」

莱赫带著阴郁眼神稍微转头瞥视,叹了口气。

「这里的人怎么看都像海盗,很难辩解,可是他们并不是所谓的海盗。」

绑实松脱的鱼乾绳结之余,莱赫继续说:

「平常主要是护卫商船,或是到处侦防,以免盗渔船或真正的海盗破坏这里的岛。总之就是做些讲道理难以解决的事,这样好懂多了吧。」

若要用一个我熟悉的词来替换,就是民兵团吧。

「假如没有他们,根本没人能管理这片危险的海域。要是每个人都因为资源有限就为所欲为,日子马上就过不下去了。武力就像箍紧酒桶的铁环一样,没有了它,就连向每季来这里赚钱的人收税都办不到。没有税收,这里很快就会被外地人吃乾抹净,走向灭亡。他们是因为有必要才存在。」

喳、喳。踏雪前行的莱赫每隔几步,就有一道白烟从他左肩流逝在空中。

可是他的背影不只有替海盗说话的愤慨,也有说再多也没用的落寞。

「可是只会道听涂说的人老爱闹事,说什么海盗讨厌南方人,人都是他们暗杀的。事实上,几乎都是因为那些人不知道这海域的可怕又不听当地人的劝,才会出人命。」

莱赫说到这里,停在一栋相当大的楼房前。

「到了。」

要上几个石阶才能进门,是为了避开积雪吧。

宿舍是建在石造地台上,上头铺了木制地板。我有好多次冬天睡石地的经验,但也只有精力旺盛的二十岁之前能这样撑而已。早已二十来岁的我见到木地板,是松了一大口气。

「走廊后边的房间有个助理祭司,要借被铺之类的东西就找他。要住哪间房,他也会替你们安排。最后要付多少钱,全看个人心意。」

莱赫语气很故意,令人莞尔。

而他继续保持那表情说:

「虽然说修道院盖在无人岛比较理想,可是这海域没人住的岛,说穿了就只是不能住人罢了。主要是因为岛周围的海流太复杂暗礁又多,行船非常危险。不过呢,那些都是外表看不出来的东西。和信仰很接近吧?」

莱赫笑著踢踢自己另一只脚,抖掉鞋上的积雪。我对他率真的举止颇有好感,但要我陪他一起笑实在有点困难。

「因为这个缘故,这一带的人明显不太欢迎来自南方又作圣职人员打扮的人。因为到处问来问去已经够烦人的了,要是出意外死在这里,又要惹来外界莫名其妙的嫌疑。当然,对于生意会因为当地人和外地人起冲突而出问题的人来说,同样也是个麻烦。」

莱赫是迂回劝我这几天安分点过。

往好处看,那是这圣域中人的亲切忠告。

「然而,我毕竟是不能空手而回。」

我尝试反抗,老祭司却喝醉了似的突然无所谓地耸肩。

「不管是请当地人带路还是做什么,都一定要照当地人说的话去做。尤其是出海时。」

莱赫停在门口看著我们进门,并这么说:

「这是为了你们自己好。」

还不等我们回话,门就关上了。

喳、喳。待踏雪声远去而消逝,残余的只有寂静。

缪里调整行李位置,抬起头说:

「被讨厌了耶。」

我默默低头,见到的是张笑脸。

「旅人去到哪里都是这种感觉啦,受到热情招待的机会非常少。」

「是吗?可是纽希拉不管哪里都会开开心心开宴会耶?」

我也重新背好行李,赶促缪里跟上,走向走廊彼端。

「纽希拉那种地方很少见。其实世界上大部分地区都不喜欢外地人,因为打乱他们平静生活的大多是外地人。」

缪里不太能理解,不过等旅途长了,她自然就会明白吧。

「所以,不管去到哪里,尤其是人少的地方,我们都要低调一点。」

听我这么说,缪里以为我又要说教而皱起眉头,对我摆出一张不耐烦的脸。

可是这与神的教诲或替他人著想无关,而是属于在深山迷途时,该怎么做才能存活下去那类的事。

我默默地看著她,而她也很快就懂了我意思。

表情变得严肃,咽口水般点点头。

希望她能从此了解外出远行绝不是令人愉快又雀跃的事,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待在故乡平静终老。

才这么想,面色凝重的缪里忽然说:

「就像国王微服出巡一样吧?冒险故事里常常有这种事。」

「……」

缪里笑得像在说:「放心啦,我懂。」

虽然我觉得她什么也不懂,这话也让我深切地明白她是多么地乐观。

房间很小,床就只是两个并排的木箱盖上一块毯子而已。

不过好歹是私密空间,其他楼层全是通铺或仓库,单纯只是为了给商人买卖期间有个据点而建。

我能想像商人只要有个能遮风挡雨的据点就好,舒适度只是其次,所以在借寝具时多贴了点香油钱,结果证明真是贴对了。这毕竟是个只要出得起钱,连罪愆都能赦免的时代。

既然借到了这么多毛毯,应该不至于冷到睡不著吧。

行李安置好以后,接下来就该打点中餐,我们便即刻外出。向门口卫兵询问约瑟夫所说的奇迹痕迹后,得知那距离教会不远,就在港都后头那座山的背面,走路就能到,于是决定先往那里去。

只是路上积雪颇深,卫兵要我们在靴子外多穿一双用乾草编成的长靴。才觉得遇上了好心人,结果原来是要钱的,可能是想赚点外快吧。不过价格不贵,我也就乾脆地付帐了。这也是从救我一命的旅行商人学来的智慧。旅途上能交多少朋友就尽量交,说不定哪个人会在紧要关头救你一命。

港都与奇迹痕迹之间连条像样的路也没有,就只是沿著河畔往上游走而已。在夏天会化为草原的大片积雪上走没多久,汗就开始流了。旅靴已经很重,现在又套上一层乾草靴,实在难走到极点。然而没了这层保护,靴子肯定很快就湿到里头去。只是冻伤还好,运气差一点,脚趾还可能冻坏。在纽希拉,冬天上山也少不了它。

我不一会儿就走得气喘吁吁,缪里的脚步却轻快得像只野兔,远远走在前头。

「大哥哥,快点啦!」

这里不是山上,不会有雪檐或池沼,沿著河畔走又不会迷路,我是一点也不担心,不过想到回来也得这么辛苦就头疼。若能请到雪橇载我们过去就轻松多了,可是我马上摇摇头,提醒自己不能遇到事情就想靠钱解决。

「很慢耶,大哥哥!」

远得已经看不见表情的缪里不耐烦地转回来大叫。

从海上看来,还以为这里是只有山和山脚下一块平地的小岛,但实际上走这一趟,可以清楚体会到这是个拥有不小平原的大岛。到了夏天,这片雪原就会成为一望无际的草原,供给牲口一年份的草料吧。

森林终于出现在雪原彼端,而那里也是山的起点。据说奇迹的痕迹,只要顺著林道走就会看见。

「你太快了啦!」

缪里嘴边冒出一团白烟,表示她叹了口气。她当然等也不等我,继续快步前行。

不过,我对那样的薄情反应并无怨怼,反而为她独自勇往直前的坚强和年轻冲劲有所感慨。若当作她出嫁那天能再一次见到这样的她,这就像预演一样。

我不禁苦笑,往前再踏一步。

尔后,我总算跟上缪里的足迹,抵达森林入口。她坐在粗犷的石头上,抓著一条大冰柱在啃。附近树上挂了很多,有如一枝枝的长枪。

从她脚边堆了三个双手才抱得起来的圆滚滚雪人,还用树枝做表情,看得出她等了很久。

「大哥哥,你怎么跟爹一样啊。」

她指的是没体力吧。我想这单纯是缪里活力太旺盛,但也没力气跟她辩了。她不敢置信地看著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将一根大冰柱折成两半,一半交给我。

「不要吃太多,身体会冷掉。」

平常都是我叮咛缪里,现在竟然反过来了。

此外,缪里似乎不是随便乱走,她就坐在登山步道的入口边。在冬季也不会落叶的针叶林下,有条踏实的雪道。

在这份上,真不愧是流著狼血,在山里长大的女孩。

「话说,这个地方好奇怪喔。海岛都是这样吗?」

由于雪已踏实,这条上坡路走起来没那么辛苦,况且坡度平缓。这回我没被她拋下,紧跟在后。而途中,她拋出了这个问题。

「哪里怪?」

「像那条河就很怪。」

缪里停下来,转身指去。由于这季节灌木少,即使在森林里也能看得很远。

见到的是我们一路走来的足迹,和一旁流动的河川。

所以是哪里奇怪呢?随后,我发现了。

「……河水的颜色和海一样呢。」

雪原中,有条细细长长的深蓝色脉络。

「嗯。那大概不是河,而是海。」

「海?可是……」

蓝色从河口深入很长一段,与所谓的海湾不同,也不是运河。那蛇行轨道怎么看都是天然河川。

不过,河水就像静静躺在雪原中,正常河川应该会有更多动静才对。

「真的,就像一条死掉的蓝蛇。」

彷佛放弃活动,就只是躺在哪里。

「而且你看。」

缪里视线返回森林,指著斜前方说:

「到那里就没了。」

河川唐突地断在那里。自海延伸的蓝色水带边缘偏绿,掏洗白雪。水没有注入大海,也没有流动。

「可能以前是河吧。」

缪里错愕地转过来。

「咦?」

表情有如见到山岭移动。

「很意外吗?山崩林枯,河川枯竭之类的事其实没那么少见。你最爱的冒险故事里,不是常发生惊天动地的事吗?」

听我这么说,缪里红著脸噘起小嘴。

「……我、我又不会以为书里的故事都是真的!大哥哥,你在笑我对不对!」

这少女降生于世,至今不过十来年。

在温泉乡这种幻梦与现实的交界长大,更是让她难以划清分界。

「就连山川,都会随时间产生巨大变化。有时是因为简直是天谴的天变地异,有时只因为一个小小的原因。世间万物都不会永远不变,永恒只存在于神所在的天国而已。」

几乎所有事物都是沙上楼阁,终有消亡的一天。所以我要在这个无常又残酷的世界,带给人们心灵上的依靠。

我很希望缪里能更明白我的理念,可是她一定听都不想听。

这么想时,缪里一点声响也没出,且面色十分凝重。

或许在她心中,山川会永远保持现在的面貌吧。即使见不到龙或巫师,山川也会与她长相左右。

「看来你又学到一件事了呢。」

我走到缪里身边,手轻拍在她头上。

「万物都会随时间流转改变,尘归尘,土归土。所以我们要有效利用神赐给我们的这段时间。」

再补上一句「赖床之类的都是浪费」后,我掌下的缪里终于恢复原貌,气噗噗地说:

「大哥哥真的很爱训话耶!」

「希望可以有不必训话的一天。」

「讨厌啦!」

缪里嘟起嘴,又往河川尽头看去,结果膨胀的脸颊突然泄气了。

她头也不回地说:

「可是娘也说过同样的话,所以是真的吧。」

我深感惊讶。

缪里的母亲是狼与麦之精灵,被称为贤狼的存在。已活了数百年之久,也许永远不会衰老。

因此,贤狼赫萝即使与她在某村庄邂逅的旅行商人一同旅行且深陷爱河,也依然不断犹豫是否该以身相许。时间之流绝没有停止的一刻,对方是人类,转眼就会死去。

可是他们却一脚踢开天理,选择抓紧眼前的幸福。即使那注定会如掌中沙一般从指缝间逝去,他们仍相信曾经拥有幸福的记忆将永远留存。

那一定是个非常悲伤,也非常煎熬的决定。

而缪里继承了赫萝的血,难保不会面临同样命运。

缪里并不是凡人。

尽管自己曾誓言永远站在她这边,但总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如同缪里的父亲罗伦斯无论如何努力,也一定会有抱不起年轻妻子的一天,谁也敌不过天理。

「所以我呀……」

缪里忽然转过来,对我笑著说:

「有乖乖听娘的话,每天都很努力过活喔。」

「缪里……」

那天真笑容即是她的坚强。是她不畏前途黑暗,大步向前的勇气。

或许,那只是她年幼无知。不过那笑容使我相信,缪里一定能永远这样活下去。

「……」

我僵硬地挤出微笑,缪里满意地点点头。

「所以,我觉得东西好吃就马上吃掉,想睡就睡想玩就玩,都是有原因的喔?大哥哥老爱说的那个节制,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这家伙居然高挺胸膛大言不惭地说这种话。

为自己那份感动抱不平的拳头,一把就敲在她头上。

「那和你那种自甘堕落的生活无关。」

「咦咦~?」

缪里大声抗议,脸颊鼓得夸张。

「大哥哥大笨蛋!」

「我才不是笨蛋。你不要再用那种歪理瞎扯淡了,对你真是一刻也疏忽不得。」

「我才不是瞎扯淡咧!」

吵著吵著,我们不约而同继续前进。

我多少看得出来,缪里平常老爱孩子气地耍赖,其实是装出来的。

而且,她有些话藏起来没说。继承贤狼之血的她,可能也会被遗落在永恒的时间之流中。所以她说想要什么就伸手拿,或许真是实话。可是她伸手想要的不是大餐,也不是新奇的玩具。

应该就是我。

至于她为何不说出口,我心里也有数。

因为说出我不知何时会消失不见而追求我,就等于承认我不知何时会消失不见的事实。迷信的老人们也常说,说出口的话不久就会成真。

身旁缪里一路滔滔数落我脑袋顽固、不懂人心、坏心眼的同时,手仍紧紧牵著我的手。隔著厚手套也能清楚感受到她握得是多么紧,像个不敢半夜独自上茅房的小女孩。

我虽不能接受缪里的心意,但身为兄长,陪伴她到不再害怕暗夜也无妨。天理就是这么回事,只能靠祈祷来对抗,奇迹不太容易发生。

神的伟大之处,就在于祂能够颠覆这一切。

千思万绪地和缪里在积雪山路上走到最后,一道令人有点错愕的黑色山壁忽然出现在我们眼前。黑漆漆的岩石锐利得甚至让人感到恶意。不怎么高,与我身高相当,然而往左右都看不到尽头。

山路沿著崖壁向河川延伸。缪里对这奇特地形极富兴趣,想闻味道似的把脸往裸露的崖壁凑。

「这里就是国王裤子的界线呢。」

我的意外发现使缪里抬起头来。

「真的耶,叶子颜色不一样。」

海上见到的植被变化界线似乎就在这里。

「高度只有一点点差别就会变这样啊?」

「嗯……不晓得。说不定有其他原因……」

「例如呢?」

「例如地震啊。」

她没问我地震是什么,不过那应该是她没学过的词。

「大地有时会剧烈摇动,好像有巨人在踏脚一样。严重的时候,地面还会裂成好几块,像这样错开呢。」

在我流浪学生时期所抵达最南方的土地上,不时能见到那种地形。虽然人们都说那是惹神发怒的后果,在充满异教徒的北方却从来没听过任何人谈论地震,可见神怒说法不过是穿凿附会罢了。

「咦~」

不过,缪里的反应很平淡。

「大哥哥偶尔也会相信那种鬼话呢。」

然后是这种态度。

「你不相信吗?虽然规模没那么夸张,可是我自己也──」

「我看你是喝醉了吧?地面怎么会摇啊。」

缪里不敢恭维地耸耸肩,沿著崖壁快步走掉了。

这家伙连海盗衔著短剑吼叫的故事都相信了,怎么会怀疑这种地方呢?

我无奈地追上去。无论真相如何,都不会改变这奇妙的地形。

愈往河川所在的右侧去,崖壁就愈往高处延伸。国王试著把往下溜的裤子拉过肚脐,而我们就走在腰带上。

与白雪形成强烈对比的黑色崖壁上,有不少地方受粗大树根掩盖。倘若断面是地震所造成,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应该能从岛上耆老问到一些相关传说。

这么想时,缪里在前方停住了。那里没有树木遮挡,在阳光照耀下显得特别明亮。从道路被踏得很扎实看来,这片林中广场也许是他们的祷告所。

缪里在阳光中面对山壁,呆呆地张著嘴巴。

能让她这么吃惊,究竟是祀奉什么呢。我跨个大步,从森林踏进广场。

并为接下来的景象毛骨悚然。

「什么……」

一只巨大得难以相信的蛇翘高了头,彷佛一眨眼就要攻过来。

「这、这……」

我忘记自己人在斜坡上,这猛然一仰使我失去平衡,向后摔倒。

糟糕,我这是在做什么。赶快站起来,抓住缪里的手往森林跑啊!

但我愈是慌得手忙脚乱,脚被雪绊得愈厉害,想站也站不起来。

好不容易坐起抬头时,发现巨蛇依然在相同位置张著嘴。

于是我按著狂跳的心脏,急喘著再看巨蛇一眼。

见到的,根本不是巨蛇的血盆大口。

「……山洞?」

这个洞顶高幅宽,说不定能容纳整个大商行会馆。看似毒牙的部分,其实是倒挂的岩石被树根或藤蔓包缠所致。积雪宛如白蛇的光滑体表,现在看起来也酷似巨蛇。

嘴里有点深度,乍看之下像个山洞,不过等眼睛习惯黑暗,看得出来它其实不怎么深。岩壁和山崖同样漆黑,凹凸不平的特殊质感,也容易让人联想到超自然物体。

「大哥哥,还好吧?」

我太专注于眼前景物,完全忘了缪里也在这里。

她从头拍去我身上的雪花,扶我起来。

没有嘲笑我,多半是因为我慌得太夸张,实在笑不出来吧。

「谢、谢谢。这里,到底是……」

「有人献花,所以是用来祷告的地方吧。」

缪里这么说,并往对应舌头的地方指去。雪盖不到的山洞凹陷处有堆小石,且如她所言,上头供著冬季难得的花朵。

而坐镇在石堆顶点的,就是那尊黑圣母像。

「为什么是背对外面呀,有人恶作剧吗?」

缪里说得没错,圣母像是面对蛇口内部。一般供人祷告的神像都是面对信众,印象颇为奇特。

「说不定里面有怪物喔。」

既然需要让具有奇迹力量的圣母像看守,倒也不是不可能。

「需要我变狼吗?」

缪里跟著窸窸窣窣地抽出胸前装满麦谷的小袋子。继承了狼精灵之血的缪里,可以用母亲给她的麦子变身成狼。

如果有高到要抬头望的大蛇爬出来,我也不认为她打得过,不过至少能载著我逃跑吧。

「要是被人看见了,事情会很严重喔……」

我这么说著往洞里瞧,不觉得有东西躲在里面。

而且靠近看以后,更能明显看出这个洞没有深到有可供藏身之处。

「所以到底在监视什么呢?」

缪里站到我身旁,注视表情平静地面对洞中的黑圣母像,纳闷地歪起头。感觉也不像她先前的猜测,被人恶作剧地转向后方。

「有人在这里挖宝石吗?」

「咦?」

缪里突如其来的话使我转向她。

「你忘啦,这个人偶不是用某种稀有的石头雕成的吗?」

这女孩还毫不避讳地用手指点了点黑圣母像。

「……你说黑玉吗,可是……」

这里和我见过的任何矿场都不一样。采矿都是向下挖,可是这个洞却是与地面齐平,顶部也高得惊人。与其向上挖,不如从崖顶向下挖来得轻松。更何况,我很难想像人们在这里向黑圣母祈祷是为了从这洞穴挖出宝石。

而且,我总觉得自己曾经见过类似的景象。究竟是什么呢?

「要不要挖挖看?爹想开温泉旅馆的时候,也是请娘帮他挖出温泉才开得起来吧?」

缪里心中的七岁男孩似乎蠢蠢欲动,风衣衣襬下有撮银毛晃来晃去。若揭开兜帽,想必也能见到兽耳。在四面冰海的岛上一个颇有蹊跷的地方,用不可思议的方式供奉黑色的圣母像──这样的状况像捅了马蜂窝似的引爆了缪里的好奇心。

「说不定挖下去以后,水又会回到乾掉的河里喔。」

「咦?」

缪里边说边走进洞里,踢开脚边石头。

我屏息看著她的一举一动,最后仰望洞顶,再看看黑圣母。

身体踉跄般倾斜,是因为倒退;倒退,是因为有所预感。

刚从山路踏进这广场时,我第一个想法是什么?

洞口宛如一只大蛇,要攻击我们。

那么,黑圣母背朝外设置的理由不就很明显了吗?

我应该在某处见过类似景象没错。没有即时想起,是因为它保持了「当时的面貌」。

脚下地面,一步步从黑色砾石变成白雪。再退两步、三步,我逐渐看清全貌。彷佛随时要扑过来的巨蛇之口,如今也像另一种东西。

「……」

假如顺流而下的并不是水呢?在此回头探望,这条河会流向何方是再清楚不过──他们信奉黑圣母的原因也是。

「大哥哥,怎么了?」

缪里走出山洞,为雪地反射的炫目阳光眯起了眼。

「大哥哥!」

直到袖子被用力一扯,我才找回现实的感觉。

「没事……」

我摇摇头,再次望向山洞。

观点一度改变,就再也回不去了。我以为自己曾经实际见过,但并不正确。我是听过类似的故事,而且很熟悉。

「大~哥~哥~?」

我往在眼前调皮挥手的缪里猛然一看,吓得她退了一步。

接著抓住她的手,转身就走。

「咦?咦?」

「我发现一件要赶快查清楚的事。」

最后拉著混乱的缪里折返来路。缪里不愧是山里长大,即使踉跄也没有跌跤,很快就跟上速度。

「是怎样啊,臭哥哥!」

我脑里全是要紧事,没心力和满口牢骚的缪里抬杠。

黑圣母信仰并不是诈骗或迷信,但以信仰而言或许是「假」。

我的工作,是调查这北海地区的信仰与温菲尔王国的大义是否相称,能否成为对抗教会的伙伴。

从林木缝隙间,能看见港都凯森。

撕开岛屿的死河,在雪原中抹上一道浓烈的青蓝。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