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幕

我一路直奔林外,跑到雪原时已经喘不过气,脚也抬不起来了。现实没有理想那么美好。在缪里白眼注视下,我燃烧使命感继续向前。

缪里以为我会在教会休息片刻,但我却过门不入,直接进港都。

穿越才过中午就几乎看不见人的中央大街后,我很快就在码头找到我要的东西──前往修道院的渡船。

听莱赫那么说,我还以为这样临时的要求会碰钉子,结果一出声,码头边聊天的红鼻子大叔们个个抢著要载,最后靠丢硬币让神决定。虽然船资在阿蒂夫足足能买一斤黑麦面包,不过要渡的可不是宁静春池,而是一落水就没命的冰海,我并不觉得贵。船夫自己也冒著生命危险。

船很小,四个大人就能坐满。不过或许是自称平常是渔夫的男子功夫了得,小船四平八稳地滑过深色海面。

船很快就远离港口,他那些朋友起哄地挥手。

离陆地愈远,海浪的感觉就愈明显,港边完全看不出来。由于船小,人离海面近得伸手可及。

还以为缪里会兴奋得大呼小叫,然而她却臭著脸窝在我身边。可能是穿越大街时经过香气浓郁的餐厅却什么也没买,惹她生气了吧。不过她这样反而像个忠于工作的助手。

「来拜师的吗?」

这时,船夫忽然提问。

「……抱歉,您刚说什么?」

「你们去修士大人那,是想拜师吗?」

身材结实的船夫额上已布满汗珠,吐出的气也是一团雪白,笑得很吃力。

「因为我看你带了一个小跟班,一副有重责大任的样子在岛上走来走去嘛。」

这里地方小,他可能是从我上午抵达就开始注意我了吧。莱赫的忠告并不是危言耸听。

「如果是想找地方盖新的修道院,我劝你还是早点死心吧。」

语气并不刻薄,还笑得很爽朗。

「这里有好多人对我说过一样的话,想盖修道院的人真的那么多吗?」

船夫划桨的手停也不停地说:

「明显来看地点的人,每一、两年一定会有一个。有时候,连商人都会到处勘查。大概是想替熟识的贵族承揽修道院工程,藉此大赚一笔吧。商人一般都是上来买鲱鱼或鳕鱼的南方人。」

建修道院牵涉到工程、每日物资输送、载客等生意,不过儿时收留我的旅行商人曾说,和修道院作生意赚不到多少钱。说不定,那是想藉著为修道院牺牲奉献,来表示对神的崇敬。

蓦然回首,船已经离港好远好远。也许是因为船小,海中湖感觉特别大。

在海上的忐忑有种特殊的感觉,无论是谁生活在这里,都会成为一个虔诚的信徒吧。

「教会的莱赫先生有特别叮咛过这件事。」

「喔,那个千杯不倒的莱赫祭司啊。」

船夫哈哈大笑。

「我的确是因为雇用我的贵族要我勘查土地才来的,不过现在单纯只是想见见统御此地信仰的修士而已。」

「你去过山脚的祠堂了吧。」

「咦?」

我为船夫为何知道而惊讶,船夫反而露出奇怪表情。

「如果有人在雪原上走,我们在港口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啊。从那座祠堂,也能看见大片海岸。神的教诲不是有句话说,当你注视神,神也会注视你吗?」

这倒是。回头一望,岛上的山就在船夫背后。而小得像芥子的白点,应该就是蛇嘴洞前的广场吧。

正好,对方主动提起了祠堂。到修道院见修士之前,有件事我想问清楚。

「黑圣母背对我们,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山上植被颜色整齐分成两段,肯定与那道山崖有关。而且乾枯的河道如今成了细长的海,而山洞就在河道途中。从位置来看,也像是在祈求枯竭的河复苏。

「哈哈,你这祭司真是好学,很难得喔。」

我并不是祭司,而船夫似乎也不是真心当我是祭司。感觉像是他对圣职人员的一贯称呼。

「南方人几乎都不怎么在乎这块地的故事呢。太好了,就让我告诉你吧。」

船夫清咳一声,边划船边说:

「事情是发生在我爷爷还是小孩,海底还有龙的年代。」

出了海,风逐渐变强,浪也高了。浪花冲得我眯起一眼,船夫眺望远处,用力划动手中的桨。

「我家代代都是渔夫,而造船一定得用木头。可是我们这里天寒地冻,树长得比较慢,跟不上人砍树的速度。于是各个岛上的树渐渐被砍得精光,好一点的还能长成草原。现在只有凯森有树,而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个世代了。」

从阿蒂夫搭船至此的整段航程,的确是只有这座岛有长树。

「我们是靠海吃饭的人,想渡海就非得用上木材不可。所以凯森的树是我们唯一的依赖,等于是命根子。想不到──」

船大幅摇晃,我急忙抓住船沿,扶住被晃倒的缪里向后一望。岛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黑黑的山影隐约浮现在迷蒙之中。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触怒了神。」

我一手抱著缪里,一手紧抓船沿看向船夫。船夫深吸一口气,吐完之后说:

「那座山,喷出了火。」

平时出什么事都无动于衷的山羊,从早上就显得很不安分,鸟也飞得很奇怪。虽然和现在同样是积雪深深的季节,空气却暖得像春天。

后来地面鸣动,摇撼的山喷出了火。冰冷的白雪,被温热的黑雪取代。河道里流的也不再是雨水,而是能烧尽路上一切的岩浆,而且直往镇上流过来。

「问题是,船不够载所有的人。当时还是个孩子的爷爷幸运地挤上了船,可是船上人实在太多,出海不了多远。除了在近到能看见留在港边的人惊恐表情的距离,看著烧起熊熊大火的山等待地狱逼近之外,他什么也不能做。虽然赖以维生的森林眼看就要烧光,留在港边的亲兄弟也要葬身火海,但至少自己人在海上。岩浆流进又冷又深的海,一定很快就会冷却凝固。这样的绝望和安心,几乎要把他的心撕成两半。」

如果有船能逃命,本来就应该上船,但罪恶感并不会因此降低。阿蒂夫发生暴动而海兰赌上性命前往教会时,我们只顾自己逃命是最合理的选择,海兰也强烈希望我们这么做,但我却差点被无力感和罪恶感压垮。

「可是,在山的上半部都被火焰吞噬时,人们看见有人穿过雪原,朝山走去。从火光照出的轮廓看来,是一个女人。在港边或海上的人,每个都以为她是上不了船而自暴自弃。结果当那个人影站到送火下来的河道中央后,奇迹发生了。」

船夫说得像自己亲身经历,一定是听了很多遍,听到完全以为那是自己目睹的事吧。

就连我望著那座岛,也能清楚想像当时船上的人见到怎样的景象。

「从山上往下而来的地狱之火,被挡在了河中间而左右两分,速度也慢了。幸好当时积了很深的雪吧,分成两路的岩浆沿著山坡慢慢往下流,被雪冷却而凝固。凝固的岩浆也成了堤防,把后面的都挡住了。」

那道唐突的崖壁就是这么来的。能挡住规模那么大的岩浆,一定是非常巨大的东西,甚至能留下那样的洞穴。

「虽然山的上半段都烧焦了,下半段却幸存下来。熔岩都还在冒烟,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往奇迹发生的地方跑去。在满地冒烟,到处还泛著火热红光的可怕裸岩断崖另一边,人们发现了一个大洞。洞就像是地狱的入口,冒出了好多好多的烟,岩浆还像恶魔的胃液一样从上面滴下来。然后洞口,有一块黑漆漆的焦炭。」

见到那祠堂时,我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难以逝去。

而那并不是错觉。我出生的那个村落,也有类似的传说。从前一次山洪暴发时,有个巨大的蛙神现身挡水,拯救了整个村落。这种故事,其实到处都有。

青蛙用身体挡水或许还好,可是出现在凯森的女性所挡下的,可是滚烫的岩浆。

「所以黑圣母……」

船夫听见我的呢喃而瞥了一眼。

「她解救了我们的生死危机。」

说完,船夫往腹围轻轻一拍。原以为里头塞了短剑等工具,但现在看来肯定是黑圣母。

「虽然我们赖以维生的树木少了一半,可是从那天起,渔获突然多得可怕。然后,或许是黑圣母的遗赠吧,我们还发现了煤炭矿脉。于是爷爷他们拚命工作赚钱,从外地买木材回来,完全不碰岛上的树。多亏于此,总算是今天留下这么一座像样的森林,不过颜色就像那样分成了两截。」

原来森林颜色的差异主要不是因为环境,单纯是树龄不同。

「修道院就是那时候建的?」

「对。」

我转回前方,发现原本小如豆粒的岩块已近在眼前。

如两枝角伸出的窄小岩缝之间,有个石造建筑窝在里头。

岩块上有条不太牢靠的栈桥,系著一只小船。

若想远离俗尘专心祷告,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

「听说我爷爷的爷爷他们当初盖这座修道院,是为了政治因素。因为那年代和现在大不相同,还是教会和异教徒认真打仗的时代。」

教会曾为讨伐异教徒而踏血进军北方,时间长达一个世代以上。从这地区至今仍遭受众多怀疑目光看来,当时必定更加严重。

「可想而知,如果在这里建教会,大陆人就会过来讨税金或裁决权有的没的。所以我们就只是在绝对住不了人的地方盖了个小修道院,暗示我们虽然皈依教会的教诲,但不愿接受外来统治。」

的确,不设立管理者便难以掌控。海兰说过,教会曾多次尝试将这区域纳入版图,但因为险阻重重而作罢。

他们现在的生活就已经够拮据了,想必无力缴纳什一税等教会制定的税金。

话虽如此,他们仍是十分顽强的一群人。

「想学教会的教诲,只要请商人们带来祈求旅途平安的圣职人员教教我们就行了,所以修道院也是长年空在那里……现在这个修士大人,大约是二十年前来的。」

这句话倒是让我很意外。

「那时候距离从船上拿剑往海里刺就能刺到鱼的大丰渔时代已经很久了,煤炭产量也开始下降。有些人认为应该要动用凯森的树木多盖些房子增加岛上人丁,以扩大矿坑规模或多造些船捕更多的鱼,不然这座岛撑不了多久,可是我爷爷他们争论了很久都没结果。在这时期的某一天,一个渔夫发现有人划著破船登上那块岩礁,静静坐在那里。」

修道院已经近到能看见窗后摆设了。

「听到这消息,每个人都很吃惊。这也难怪,外地人独自划小船到这海域来,简直是在玩命。后来修士大人告诉我们,他是很久以前从这里被卖到南方作奴隶,一次机缘之下碰到主人手上的黑玉,他脑中便突然浮现了这个地方。而那块黑玉,据说是圣母的碎片。于是他就顺天启的引导划著小船,一路漂流到这里,说是为了肩负起这地区的重担而来。」

船夫停下划桨的手,打起绳结。是准备要将船系在栈桥上吧。

「他身上只裹著一件破衣,什么食物也没有,但是有成堆的黑色圣母像。我爷爷他们相信他肯定是圣母的使者,所有问题都交给他定夺。」

船随风靠岸般接近栈桥,船夫拋出绳圈套住木桩,把船拉过去。

「一定就是圣母身体的一部分,引导修士大人来到这片土地。」

「圣遗物啊……」

我不禁低语。

圣遗物包含圣人的衣物或其部分遗体,种类繁多,且有个奇迹故事。人们相信圣遗物特别灵验,充满神力,能驱除恶魔或疾病。有很多人会向它们祈求奇迹,还有商人专门买卖圣遗物。

我只听过故事,没见过实物,而绝大多数都是编造出来的吧。

当然,我不认为黑圣母的故事是无中生有。这时,船夫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我爷爷和长老他们的黑圣母像,都是用圣母的碎片刻的吧,至于我们这些年轻渔夫的就几乎是其他岛上的黑玉了。若是凯森的矿坑挖出来的黑玉,还能坚称是圣母的碎片,然而看得见的煤矿都已经挖完了。虽然都是修士大人亲手刻出来的,但总归不是黑圣母的碎片。不过呢,这也就够了。到我儿孙那代,就非得从从其他国家找黑玉不可了吧。尽管黑圣母的保佑应该不会比较少……感觉还是有点郁闷。」

约瑟夫也曾悲叹矿坑的没落。

船夫以丝毫不觉郁闷的扎实动作,将船牢牢固定在栈桥上。

被海浪冲得泛黑的栈桥,连接著看似不太能住人的岩礁岛。

「好,能下船了。」

船夫将一脚跨在栈桥上拉绳,是为了减缓海浪摇晃船的幅度。我感谢著他的用心,登上了栈桥。

「谢谢您送我一程。」

「哪里。我们平常没事不能随便接近这里,我还要谢谢你替我制造机会呢。」

船夫笑著从腰带底下取出小小的圣母像。

「只要在这祷告,可保往后十年无病无灾啊。」

他样子像在说笑,但感觉上并不是。

找船送我来修道院时,他们抢著载我为的或许不是船资,而是来这里参拜的机会。可能是大家的信仰都很热切,若不定个规矩,这里就会人满为患吧。

「那么,等你和修士大人聊够了,麻烦再到码头上露个脸,我要照规定先离开了。要是我在这里偷祷告,会被岛上的人唾弃呢。」

船夫捡了便宜似的笑。

「知道了。」

他再次将黑圣母像按上胸口,向修道院一鞠躬后便解开绳索,跳上船离去了。

风与浪不断拍打岩礁,寒冷从脚底夺去我的体温。

船夫那些话,也乘著这份寒冷沁入我心。

圣母拯救凯森岛的故事,几乎不出我所料。从岛上人们的生活,我也多少能感受到,他们是受过具体帮助才会把黑圣母当圣母一样信奉。

最后的问题,就是修士了。

「……大哥哥,你发现啦?」

可能是因为我不去教会休息,又不进港口的餐厅坐坐吧,缪里眼里带著火。

抑或是认为非人之人的事应该先和她谈谈,所以才生我的气。

「我说过我出生故乡的故事吧?只是,我在那边还不怎么确定。」

「毕竟没有烤肉味嘛。」

见到我错愕的样子,缪里嘻嘻贼笑。才想训她要尊重死者,她的脸却突然严肃起来。

「她应该是娘的同类吧。」

没说「我的同类」,也许是因为她变成狼也不怎么大。她母亲赫萝可是能一口吞下整个人的巨狼。

「可是,娘也完全不够挡呢。」

的确,即使是贤狼也填不满那个洞。

「该不会是『猎月熊』吧。」

缪里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兴奋。「猎月熊」是残存于大陆各地,偶尔现踪于古代神话的毁灭化身,很可能是曾经确实存在的精怪一类。体型大到能坐在山棱上,伸手抓取月亮。他们的锐爪屠戮了许多精灵,甚至能撕裂大地。传说他们到处肆虐,最后往西方海域移动,再也没人看见。

假如猎月熊救了这座岛的人之后便化为焦炭,就能解释为何下落不明了。

然而,我想知道的并不是黑圣母的真面目。

缪里似乎也明白我的想法。

「所以,你这么急著赶来这里是为什么?」

「倘若黑圣母是非人之人,那么这地区的信仰有四种可能要考虑。」

彷佛随时会塌的栈桥尽头,有一栋建造在基本上不会有人接近的岩礁上,用朴素称呼都嫌奢侈的简陋石屋。

「也就是,岛民究竟是明知她是非人之物还把她当圣母崇拜,还是真的相信那是神派来的圣母所降赐的奇迹。」

浪声和风声,使潜声说话的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几乎听不见。

「以及雕刻黑圣母像的修士知道奇迹内容的情况,和不知道的情况。」

缪里听完就耸个肩,一副不敢恭维的样子。

「大哥哥,你每次都很爱在奇怪的地方计较耶。」

缪里错大了,这是很重要的事。

假如岛民和修士都真心相信圣母的奇迹,事情是最单纯。毕竟过去发生的事已无从证明,而他们都是皈依教会教诲的人,值得相信。但若岛民或修士有一方相信奇迹其实是由非人之人引起,并不是神的奇迹,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想拉拢单纯佯装相信教会教诲的人成为对抗教会的战友,我们就得对他们的欺瞒视若无睹。可是听船夫的语气,这地区的人不相信教会权力,却又对信仰极为真挚。

这么一来,我就得查清此处的信仰主干──雕刻圣母像的修士信仰真伪。

其他的不说,在信仰这方面,我有自信立刻看出对方是否造假。修道生活的每一刻都是与自己的战斗,若有丝毫欺瞒,马上就会露出马脚。例如衣不蔽体,指甲缝却乾乾净净的人,绝不可能以严苛的节制生活折磨自己。

「可是大哥哥,问太多会被人讨厌耶。」

在旅人群集的纽希拉出生长大的缪里说得一副很懂的样子。

「我非得确认这片土地的信仰是否正确不可。」

一阵特别强的风刮过,几乎要把我吹跑。缪里闭起兜帽下的眼睛,拨开浏海。

「因为你所谓的使命嘛。」

缪里耸耸肩,用手套掩鼻。

「不说那个了,这里好冷,会感冒。至少找个石头挡一下嘛。」

即使习惯了纽希拉的雪山气候,这里的海风却截然不同。我们互相依持著走过栈桥,踏上岩礁。这里小到实在算不上岛,只有摆一个小屋规模的建筑物,和四、五个成人围圈烤火的空间。

可能是涨潮时段吧,波浪都快冲上我的脚,一刮风就是满脸水花。无论如何,从这里都不可能游到岛民所在的港,摇旗吶喊也看不见吧。

假如修士真的在这种地方严守起居戒律,他的感觉恐怕异于常人。

好比圣经中隐居沙漠的传奇隐士。

「缪里,你在那个凹洞等等吧。」

我将声音压得更低,不是因为有秘密企图,而是在修道院必须保持静默。

「为什么?我想看里面长怎样。」

她当然是抗议了,而我也挑明地讲:

「女人不能进修道院,这是对信仰的敬意。」

缪里原想反驳,但可能是从表情看出辩不倒我,嘴不平地抿成一线,把头甩开。

「我去去就来。」

我拍拍她的肩,换来一声长叹。等缪里坐下,我才往修道院走。路上回头瞥一眼,发现她很刻意地抱腿缩成一小团,于是叹口气折回去,将自己的围巾往她领口塞。被羊毛围巾盖住红通通的鼻子后,缪里摆出「没办法,就原谅你吧」的表情。

接著,我再次接近石造小屋。整栋屋子看不见任何奢侈的痕迹,大城镇商行后院的置物室差不多就是这个样。最多只有两个房间,且空间是否能让成人放松躺直都很难说,就各方面而言都与舒适无缘,令人很怀疑这里到底能不能住人。

可是,单纯在墙上留个洞,贴上油纸构成的窗口透著烛光。

连门板都没有的入口,垂挂著鲨鱼之类的皮。

我用手拨开冰冷粗糙的皮,里头就是祷告室。

入口正前方的墙上架了个小棚,两侧烛台点著火,黑圣母像坐镇中央。尽管克难,那应该就是祭坛了。

在这个没有任何美感可言的房间中,我发现一个怪异之处──祭坛下,是一片海。

或许是因为室外光线,水色由蓝转绿。墙壁的遮挡使水面没有起伏,但明显与外界海水相连。修士该不会是浸在里头祷告吧,光想就让我头皮发麻。彷佛浸到最后,会直接被吸进极寒的海里。

「有事吗?」

这时有人冷不防出声,吓了我一跳。

我连忙转头,见到一个骨瘦如柴,须发披散的男子从邻房注视著我。若在镇上见到,我肯定会误认为乞丐。

不过他的手黑得像涂了颜料,表示他就是这岩礁上雕刻黑圣母的修士。

「抱、抱歉打扰。」

我端正姿势,手按胸口鞠躬。

「我名叫托特.寇尔,立志从事圣职。」

弯腰时见到的手臂,让我看傻了眼。海水与污垢使他的皮肤有如皮革,不像人的手臂,简直是木雕。抬起头,从眼睑间见到的双眼也彷若饰物,感觉不出情绪,就像面对野鹿一样。

「为、为了增广见闻,我想请教您一些黑圣母的事。」

我两腿打颤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修士不仅只穿破衣,还打著赤脚,让我对穿得密不透风的自己羞愧不已,完全被他震慑。

随后,修士开口说:

「真主虔诚的忠仆啊,我不过是日夜献祷的一介尘埃。虽然神要我们与他人分享,但我实在什么也没有,连杯热水也端不出来。」

须发遮住整张脸,只看得见眼睛的修士不像有任何为难,彷佛是在怜悯我。

「在港口报上我的名字吧,这里的善良百姓一定会善加款待你。」

修士自称欧塔姆。

我怎么也无法问他信仰是否正确。

他身上有某种力量使我开不了口。

「南方的旅人啊,这里就只有祷告而已。」

凄凉伫立的欧塔姆,纾解冻僵的筋骨般徐徐开合他黑压压的手。其背后,有尚未雕完的圣母像和少许工具。

约瑟夫说黑圣母像全是他一个人所刻。究竟需要多高的耐力,才能在如此寒冬,海风吹袭的石造小屋里雕出那么精致的人像,我全然无法想像。即使有暖炉烘手,在冬天抄写经文也让我苦不堪言。

我试著想像欧塔姆雕刻圣母像时的情境,交换立场。

他这么做,无非是在刻蚀自己的生命。

从咽喉深处挤出的话,不是发自敬意。

而是近似恐惧的感觉。

「可以……」

我勉强拉直颤抖的声音,问道:

「可以请教您一件事吗?」

欧塔姆以野鹿吃草般的眼神注视我,缓缓闭上双眼。这是准备姑且一听的意思吧。

「请问,究竟是什么在支撑著……您的信仰?」

有些人喝酒泡温泉,一脸色眯眯地看著舞娘裸露的胴体,却拥有无与伦比的神学知识,其训斥足以撼动人心。一旦穿上僧服,当场就是以严苛节制自我约束的神之忠仆。要批评他们马虎苟且不是不行,但神也没有禁止圣职人员偶尔放松。

可是欧塔姆不同。

他的眼神像头只吃草的鹿,但又否定自己吃草的行为。

我很想知道是什么造就了这样的他。

「问这做什么?」

听起来像恶魔的呓语,是因为知道对方并不在乎我。

尽管如此,我还是鼓起勇气问出口。

「我想知道信仰的真谛。」

连我都想笑自己不过是个吃得饱穿得暖的小鬼,凭什么这么问。我到今天才领悟,自己只是站在浅滩就自以为知道海有多深。这世上,原来有人的信仰能强到这种地步。

但是,我认为机不可失。我从欧塔姆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对生命的执著,若此刻不伸手求教,恐怕他转眼就会消失在我再也无法触及的高峰。

「信仰的真谛?」

胡须底下传来欧塔姆的呢喃,肩膀晃了晃。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注意到他在笑。

接著他徐徐睁开双眼,但没看我。是因为我可笑吗?

「信仰,是我的救赎。那么是什么支撑著我,自然很明显了。」

转向我的那双眼睛,是殉教徒的眼睛。

「就是罪恶感。」

那瞬间,欧塔姆整个人都变了──他的气息变化之大,甚至让我这么想。原本植物般平静的他,如今浑身迸散著比海更深的愤怒。

我的脚抖得不能用错觉自欺,连呼吸也成问题。

倘若这份怒气是针对自己的罪愆,他的作法根本不是悔改二字可以道尽。欧塔姆是彻底憎恨自己,像头激烈狂暴张牙舞爪,在水中挣扎的狮子。

当我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时,欧塔姆大力关上了他的心门,其氛围也霎时从凛冬转为暖春般恢复原状。最后他小声地说:

「当然,那并不是我信仰的一切。若能在神的恩宠下幸福生活,单纯感谢神的恩宠也是很好的信仰。」

欧塔姆的眼神,似乎是表示那句话并非哄骗。

但叹息之后,深海般的色彩已返回他眼中。

「我是个罪人,因此──」

欧塔姆乾咳一声说:

「我不会和温菲尔或教会合作。」

虽然不至于大叫,但我错愕得身体几乎要发出声音。

在我发愣时,欧塔姆又开合了一次手。

「这里是不贸易就活不下去的岛,有很多消息灵通的商人,阿蒂夫发生暴动的消息也传来了这里。而且两者的冲突已持续将近三年,差不多该有动作了。」

他的口吻,就像高高在上的贤者特地爬梯子下来开导我一样。

「既然你是德堡商行介绍来的,应该就是温菲尔的使者吧,不是吗?」

他居然懂得这么多。我心里一凉。还以为他是个远离俗世的修士,在四面石墙的神之家园日复一日潜心祷告,不问世事。

「无所谓,我也明白你不能回答的苦衷。可是……」

就在欧塔姆说到这里时──

「走、走开!」

外头传来缪里的叫声。

「放开我!听到没有!」

我疑惑地往欧塔姆看,而修士以感到风变强了的表情茫然望向入口。

即使知道失礼,我仍转身就往外跑,并当场愣住。缪里所在之处有几个怎么看都不是善类的男子,其中一个抓著缪里的手,当作刚打到的猎物般提在半空中。

而他们与岩礁的另一头,有艘形似海上刀剑的船。

「你、你们是──」

话刚出口,我才想到自己才算是入侵者。

这里是凯森的圣域,岛民也不敢擅自接近的地方。

「放开她,他们是我的客人。」

声音来自背后。欧塔姆一现身,大汉们便立刻放下缪里,当场跪下,行臣子之礼。

获释的缪里碎步跑来,抓住我的腰。

「怎么了吗?」

欧塔姆简短地问,一名男子答道:

「有事要劳驾您一趟。」

闻言,欧塔姆的吸气声较原先长了一些。

「知道了。」

男子们随之站起,让路给欧塔姆。

他们怎么看都是海盗,且服从欧塔姆。

那么答案很简单。

这里是这岛屿地区的信仰中心,也是──

「你叫托特.寇尔是吧。」

起步前,欧塔姆说道:

「来看看我的罪是多么深吧。」

他要我去见识是什么造成了使其信仰坚如磐石的罪恶感。

「然后,为了这座岛好,你就快点走吧。」

欧塔姆不等我回答就往海盗让出的路走去。

即使他瘦得像枯枝,在寒风中却没有一丝摇晃。

在栈桥等待的海盗做起送欧塔姆上船的一切准备,其余的则紧盯著来自南方的入侵者。

并非出自敌意,纯粹是看外地人的目光。

「听见欧塔姆大人说的话了吧?」

其中一人这么说。拒绝恐怕会招来恶果,我也不是不好奇他们要做些什么。修士成了海盗的头领,因罪恶感不断祷告。那双因为雕刻黑圣母像而染黑的手,难道真是沾满了罪恶吗。

为了对抗堕落至极的教会,温菲尔王国急需战友。

我有必要知道这个由罪孽深重的修士所布教的土地,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谨、谨从天意……」

好不容易出声后,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感慨,默默向船移动。栈桥边系了好几只小船,准备载我们到停泊在稍远处的大船。送我们过来的船夫,表情担忧地远远看著我们。

「如果我是鸟就好了。」

缪里喃喃地说。

的确,那样或许能够逃离这里。

「可是,也有不能逃避的时候。」

「……?」

缪里不解地看来,同时一名海盗默默指向空船。

我跟著牵起缪里的手,乘上那艘船。

然后缪里按著胸口说:

「大哥哥,需要就说喔。」

是指变狼吧。

我很感谢她的心意,但不觉得那能解决问题。

因为,专为解决无法沟通的事而存在的海盗,肯定是遭遇不能以暴力解决的困难才会求助于修士。

欧塔姆究竟要给我看什么呢?

两侧伸出许多长桨的大船在其窄细体型的影响下,看起来活像一艘骷髅船。

这种船名叫桨帆船,自古因专由奴隶或囚犯划桨而闻名,速度极快。

中午早已过去,加上天上堆起云朵,冬季白天又短,海上阴得诡异。

强风吹得白浪遍布,甲板上无人呼喊或歌唱,所有海盗都是默默划桨。欧塔姆坐在船头,头低垂得像个准备上绞刑台的死囚。

我和缪里被丢在后方甲板,没人看守,手也没绑在背后。总之就是漠不关心。

或许他们只是恪尽职守,不过热衷于工作的工匠也会哼个行歌。

而他们的表情,诉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好像幽灵船喔。」

缪里嘟哝道。应该是从纽希拉的泉疗客听来的吧,还真是像极了。在我看来,这的确是所有人都要扼杀自身情绪,只有死人能搭的船。

直线穿过海中湖,驶入围绕湖边的群岛后,波浪突然平缓,风也减弱了。提起长桨,入海划水又提起来的一连串动作,宛如异教徒的仪式。

船飞也似的在岛与岛之间穿梭,速度完全不是我们在阿蒂夫搭的船能比。这使我明白,温菲尔王国在对抗教会的过程中,这样的战力协助何方将是一大关键。同时,正由于欧塔姆知道自己是举足轻重的战力,才会竖耳聆听石屋外的风声。

可是,欧塔姆表示不会协助任何一方势力。

是因为信仰,还是有其他理由呢?

缪里按著胸前的麦谷袋,不敢松懈地注意周遭。在她身旁的我,则因为忐忑而紧握胸口的教会徽记。

从头到尾只有划桨声的船陆续经过几座小岛,每座都是光秃秃的,没半棵树。要是凯森岛喷出的火烧掉了整片森林,这地区早就灭亡了吧。

他们对圣母的感激绝不夸张。

不过,那会造成罪恶感吗?有人会为了让圣母独自牺牲而懊悔至今吗?欧塔姆是为了赎怎样的罪而不断雕刻那些黑圣母像呢?

这时,甲板上有了动静。人在船头的欧塔姆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两个海盗,一个举著大盾,一个手持大木槌。海盗们停止划桨,船顺势缓缓滑过海面。

不久,木槌敲在盾上。咚──!咚──!巨响声声回荡。

「那是攻击的信号。」

缪里可能听过这方面海盗故事,说得很肯定。

在连续击盾声中,其他人也都抄起武器。轰!船猛然一震,也许是船底撞上了海底吧。吃水很浅,海盗们一个个跳下船。

没人要我们跟著跳或待在船上,被当作不存在的人,有如置身恶梦。

诡谲的灰暗天空下,我往身旁缪里看。

「应该不会发生值得高兴的事吧。」

鼻子红得滑稽的少女眯起红得像森林精灵的眼。

「放心。有我陪你嘛,大哥哥。」

「……我就是在担心你耶?」

缪里的笑容让我苦笑著站起。因为当我在港都阿蒂夫为卑猥暴力的暗夜沮丧时,反而是她扶持著我。

海盗们几乎都上了岸。这是个不堪一击的贫穷小村,只有几间看起来随时会塌的破屋。海岸边底朝上放置的渔船各个都长满海藻或贝类,彷佛用点力就能踩破。

肃杀气氛中,只有放养的山羊傻呼呼地到处走,但那无谓的模样在这当下倒也有万念俱灰之感。

即使海水冰得一踩下去就像被狠咬一口,我仍抱著缪里跳进浅滩,牵手上岸。

紧接著,前方响起撕心裂肺的吶喊。

「求求您!绕了我们吧!」

我吓得彷佛在黑白梦境中赫然见到一大滩血红。纽希拉是享乐的温泉乡,醉汉喧闹是天天有,但听不见人没命地哀号。

在旅途中偶见的城镇路口处刑现场,也难得这么凄厉。

声音来自其中一间破屋。

「饶了我们吧!一定、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要是有哪个海盗骂个两声,感觉一定会比较好吧。至少,那还是人与人的对话。

可是,在场所有人都一声不响,只有一名中年男子竭力哭叫。

意想不到的发展使缪里呆若木鸡,眼似乎都忘了眨。

或许,无论她说什么,我也不该带她来的。

「绕了我们吧……欧塔姆大人……」

哀号声中,声音的主人被拖出了破屋。海盗一左一右地架著他,似乎连自力行走都无法如愿。我原想制止这暴行,但就在身体动作时,发现男子右腿上架了木条。

看来场面虽然暴力,可是他们并没对他使用暴力。

然而见到那名老实样的男子被拖出屋外,趴在地上哭叫的样子,仍然令人心痛。

而且他的手,抓的是修士欧塔姆。

「我是为了完成我的使命而存在。」

欧塔姆短短这么说,视线投向破屋中。

晚一步出来的,是个年纪比缪里更小的女孩,态度顺从。

「这地方能养的人就是这么多。既然你那只脚不能出海捕鱼,就有人要离开这里了。」

「喔喔喔……!席拉!席拉!」

男子呼唤女孩的名字,像是父女关系。女孩即使为父亲的哀号表情纠结,却不愿握住他伸出的手。

「欧塔姆大人,席拉是我的独生女,我只剩她这个家人啊!求求您饶了我们吧!」

欧塔姆连头也不摇。一名海盗催赶女孩前进,而女孩尽管有所踌躇,但还是拋下心碎的父亲,渐行渐远。

「我的脚一定会好!可以继续捕鱼!要挖炭没问题!我现在就去捡琥珀给你们看!」

那样的辩驳,比黎明时暖炉中的余灰还轻。

现在矿产锐减,琥珀又得在会冻晕人的及腰冷水中弯腰淘洗。

既然脚受了重伤,摆明什么也做不了。

不过,海盗带走那少女是要做什么呢?

「所以,拜托、拜托……别送我的席拉去当奴隶……」

我吃惊得全身紧绷。

这里就是世界的黑暗面,那一半的一半。

这是奴隶买卖的现场经过。在这个缺乏资源的地方,劳动人口和扶养人口的比例应有严格限制吧。这个父亲,就是因为受伤而从扶养者沦落为被扶养者。

既然椅子有限,就非得有人让位不可了。

而那就是弱者,这个年幼的少女。

我呼吸变得短促、发烫。既然是这地区的规矩,我或许是爱莫能助。

可是这样做真的对吗?让这个自称修士的人决定这种事真的好吗?

席拉就此跟随海盗,赶赴死地般踏入海中。一旦被卖到外地作奴隶,恐怕是再也无法活著重返这片土地。

心跳快得刺痛。我很清楚,这里没我说话的份。插嘴就等于与海盗为敌,甚至给温菲尔王国造成麻烦。我不该为了自己渺小的正义而影响到整肃教会,重塑正当信仰这么一个远大目的。

然而,我还是无法忍受这种事。托特,你是为何离开纽希拉?你不是下定了决心,即使面对高耸如山的巨大对手也要当面指责其不义之举,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吗?

既然我自认是秉持正确信仰服侍神的人,我有义务站出来指责这件事。

但我也明白,无论大道理说得再多,也改善不了任何这地区的困境。治不好渔夫的腿,增加不了岛上的资源,也换不来少女卖身所得的金币光辉。祈祷百无一用的场面,就这么摊在我眼前。

剩下的,就只有信仰罢了。欧塔姆会赞扬渔夫吞忍之高贵吗?一想像这么胡来的作法,我的脚就不禁颤抖。这个刚失去女儿的渔夫,怎么会接受主使者所说的神之教诲呢?

难道他们对欧塔姆──对黑圣母的崇敬,真的高到这种地步?

在令人忘了呼吸的紧张气氛中,欧塔姆开口了。

「你就恨我吧。」

随后,欧塔姆又说了一次「你就恨我吧」。

「我会为偿还这罪过而祈祷,为求神保佑这群岛长久繁荣而祈祷,为你的健康和你女儿的幸福而祈祷。」

欧塔姆当场跪下,在胸前交握双手。茫然得哭不出声音的男子顿时狰狞暴怒。

「你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喀!一道骇人的声音响起。毕竟男子原应是渔夫,现在只是脚受伤,臂力没有减退。他揪起欧塔姆的胡须,往脸颊就是一拳,胡须扯掉了就抓头发继续揍。

与木头敲击岩石完全不同的可怕声音,响遍阴暗的穷渔村。

男子甚至骑到欧塔姆身上,唏哩哗啦乱揍一通。

没有任何人阻止他。海盗只是围著他们,其他村民也只是从破屋门口探出头来,惶恐地观望。

不知打了多久,男子气喘吁吁地提著拳头,停下了动作。

「我会……」

欧塔姆躺在沙地上说:

「为你女儿和你的幸福而祈祷……背负所有人的罪过并求神宽恕,是我的工作。」

咚。这一次,是拳头砸在欧塔姆脸旁沙地的声音。

「……呜呜呜……」

男子伏在欧塔姆胸口痛哭,海盗这才拉开他。

欧塔姆不藉任何人搀扶地自力站起,尽管有须发的遮掩,在风吹拂下仍可见一道道血痕。站在那里的,是个以罪为食粮的动物。他亲自吞食非有人收割不可的罪,如老山羊般消化、反刍。

虽然圣经上说神愿意宽恕罪人,但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那听似深有道理的说词,在我看来恐怕是恣意曲解了圣经的意思。

但那仍是无与伦比的牺牲精神,迸发著不容质疑的信仰之光。

欧塔姆目送海盗带男子回破屋后小声说道:

「走吧。」

海盗听从指令,鱼贯返回船上。

面对此情此景,我一步也动弹不得。海盗踏过沙滩的沉默跫音,彷佛雪山传说中亡灵佣兵部队的行军。

海盗全部通过后,欧塔姆来到我面前。眼神不带一丝责备或嘲笑,更没有辩解的意思。

就只是以极其孤寂的眼神看著我说:

「假如我的罪能够拯救这群岛,再多我也愿意背。」

他的唇破了好几处,一片血红。

「这群岛,被摆在一倾斜就会覆灭的天平上。想保持平衡,总有不得不斩下那把剑的时候。圣母在这里留下了奇迹,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守护这里。」

只懂在温泉乡看书的小鬼,完全没资格和他辩驳。

当欧塔姆向旁移开,我几乎要腿软跪地。

欧塔姆侧眼瞥来,又说:

「我已经很幸运了,因为神会宽恕任何罪过。」

他话一说完就向前走,蹒跚而不倒,不需任何人搀扶。

继续背负一切罪过,全心祷告。由于欧塔姆愿意代替黑圣母自我牺牲,维持这地区的生计,岛民才会如此崇敬欧塔姆。

「这位旅客。」

一名海盗向呆愣的我说:

「我们会派另一艘船送你回港口。」

我连答话的力气也没有。

用仅存的力气牵起同样哑口无言的缪里后,我们上了小船,直接回到港口。

抵达时,天已经黑了。

所幸晴空万里,明月高照。我们走在映照苍白冷光的雪上,返回教会。

这岛屿地区,遍布著贫穷与罪恶感。

而这个南方商人所建立的据点,却充满温暖的烛光。

◇◇

即使醒来,我仍觉得自己身陷恶梦。彷佛根本没睡过,就只是那片阴暗海滩的经历不断在眼前反覆重演。

才刚睁眼,头就像重感冒而昏睡到第三天早晨那样又沉又痛。

忘不了当时欧塔姆的眼神,使我有吶喊的冲动。

我的决心可有深到能为信仰那样牺牲奉献?我会不会只是看了几本书,就自以为什么都懂了?

欧塔姆的眼正凝视著我,即使我闭起眼也紧追不放。那双彷佛被整个世界放逐,宛如冰海深渊的眼睛,无时无刻不紧盯著我这个来自温泉乡的傻小子。

饶了我吧。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这世界一半的一半。

饶了我、饶了我……

这几个字和渔夫殴打欧塔姆的声音在我脑中环绕不去。

地面摇晃不已,远处传来别种声音。在我觉得世界要毁灭了的那一刻,声音忽然清晰。

「大哥哥?你还好吧?」

心跳快得刺痛,全身汗流浃背。

「大哥哥?」

缪里再次摇摇我的肩,让我明白是她叫醒了我。

但这次真的醒了吗?

我以鼻子呼吸,试图镇静自己。熟悉的淡水气味,告诉我外头正在下雪。房里暗得出奇,表示云层积得相当厚。

缪里摇醒我之后坐在床边,可能原本正忙著梳头,手上抓著梳子。

「大哥哥,你脸色好糟喔。」

她无奈一笑,伸伸懒腰并从摆在墙边的行李拿皮水壶给我。

「喝点水吧?」

我跟著接下大灌一口冰得醒脑的水。喝了水之后,才发现喉咙有多乾。

「你……」

「嗯?」

归还水壶时,我问:

「你有睡好吗?」

这问题让也想喝口水的缪里动作戛然而止。

见我苦笑,她喝完水再说:

「你不要老是担心别人好不好。」

缪里蹲下来把皮水壶和梳子收回行李,然后直接向后一跳,一屁股坐上床。

「哇噗!」

她的银色尾巴因而用力拍在我脸上。

缪里的香气中,掺杂了些微硫磺气味。

「缪里,你还不是老是──」

背对我坐在床角落的缪里转头显露的表情,让我说不下去。

那是种哀伤的成熟笑容。

「大哥哥。」

缪里转回前方伸直双腿,脚跟敲在地上。

「我们还是回纽希拉算了吧。」

说完,她又转过头来。

「我看你很难过的样子。」

缪里伸手轻碰我额头。好小好冰的一只手。

「你呻吟了一整个晚上耶。不过我只要摸摸你的头,你就会平静一点。」

她用纤细手指梳弄我的头发。我有那么一下子信以为真,不过从她偷笑看来,应该是开玩笑吧。

不过我仍依稀留有她在夜里这样梳我头发的感觉。是在阿蒂夫的时候吗?

缪里看著自己的手,用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梳我的头发。

一会儿后才终于满足,放开头发戳我脸颊。

「回村子去吧?」

阿蒂夫发生暴动时,缪里也曾这么说。那里是我们逃离丑恶现实的避难所。

「如果你自己想回去,我倒是赞成。」

我坐起僵硬的身体。尽管脑袋非常昏沉又隐隐作痛,寒气仍收紧了我的思绪。

「我必须留下来为正确信仰而战。」

「脸色这么差是要怎么战?」

我不知道自己脸色有多糟,回不了话。

会觉得不安,是因为自知心里有些东西非藏好不可。

「之前港都出事的时候也一样,我真的觉得你不适合做这种事。」

缪里手撑床沿,淘气地抬起双腿。

原以为她能在最高点撑一段时间,结果她断了线似的向后一躺,脚也摔在地上。

隔著被子,缪里的重量压在我腿上。

「因为大哥哥是个善良的老实人。」

然后侧身一翻,换成趴姿。

「你一看到大胡子就傻傻认为他那样做才对,然后怪自己做不到。在阿蒂夫,你在那个金毛面前也是这样。」

说得像旁观了我作的恶梦。

「我还是觉得,在有温泉的地方认真工作,有时间就读书,偶尔替客人解答一下难题,然后照顾我最适合你。」

最后那段是玩笑的语气。

「我啊,就算娘愿意让我一个人到村子外面去,我也会玩一玩就回去了吧。看过热闹的城镇、悠闲的平原、严酷的气候、荒废的土地,或是一眼望不尽的麦田之类的景色,认识住在那里的人,知道世界上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事,觉得玩得很开心以后就会回去了。」

缪里独自背著布袋,不时变成狼形到处走到处看的画面,实在不难想像。

「可是大哥哥不一样。」

缪里皮笑肉不笑。说不定很受不了我。

「你不管去到哪里,就觉得那里是自己的家。以为认识的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亲朋好友,在那里发现的东西都要完全接受,然后一~直一直苦恼,搞得去不了下个村子。所以离开纽希拉,在村外看到你的侧脸以后,我马上就明白娘为什么愿意放我偷溜出去,昨天的事更是让我确定我想得没错。」

缪里撑起手脚向我爬来,头一把倚上我胸口。与头发同色的毛茸茸兽耳,在我颚尖搔呀搔的。

「大哥哥像爹一样太好心太老实了,一个人活不下去。」

接著手绕到背后,紧紧抱住我。

「这样的你不适合下山过活。要是你继续再跟著那个金毛,一定会遇到很多凄惨的事。我不想看你被一次次地打击,意志消沉的样子,而且你迟早真的会断成两截。大哥哥,我们就留在温暖又热闹的纽希拉嘛。虽然那里只是个小村子,整天都在唱歌跳舞。今年跟去年一样,明年也会跟今年一样,我也曾经觉得又小又无聊。可是出去以后才发现我错了,那里的优点比别的地方多很多。所以,就回去吧?」

紧抱著我的缪里,撒娇似的用兽耳根蹭我脖子。

在那里,我可以当个称职的圣职人员,做我每天的工作,自由自在地惬意过活。

有聪明达理,曾是旅行商人的老板,与看透一切并欣然接受,如同我第二个母亲的贤狼老板娘陪伴,他们的女儿还盛夏艳阳似的爱慕我。

我还能奢求什么吗?完全无法想像。

我屏住呼吸,低头看紧抱著我的缪里。看她继承自父亲,色泽如掺了银粉般奇妙的亮丽灰发,以及情感丰富,动作多变的兽耳。

这会是恶梦的延续吗?

恶魔想把我拖进海底吗?

这世上有那么愉快的地方吗?

我眼前明明是与那一切遥不可及的无垠酷寒大海啊!

「不行。」

我抓住缪里小小的肩,用力推开。

缪里很瘦,轻得像天使。

「我相信神的教诲。教会是人们生活的心灵支柱,人们希望它遍及世界各个角落。我知道世上有很多丑恶的事,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下了山。所以我……非得守护正确的教义不可。」

我拚命讲些冠冕堂皇的话,像在劝服自己。尽管在那染遍蓝紫色的海岸边,欧塔姆一眼就能看破这些话是多么空泛。

缪里看著抓著她肩膀的手,叹了口气。

「你说的正确教义到底是什么?」

圣经上的知识结成一团挤出咽喉。她爱听多久,我就能解释多久。

可是这么想的我,却被缪里下一句话冻结了。

「如果能让人生存下去的支柱或指针就是正确的信仰,那我喜欢你也是正确的信仰吧。」

她注视我的眼像个孩童,却又充满理智。

「而且,虽然你祷告的神没有对你展现过奇迹,可是你却让我看见了奇迹。」

缪里脸颊贴上我扶肩的手,轻咬一口。

「救了这座岛的那个人,也对岛上的人展现过奇迹。那么不管他们的感谢和祈祷是怎么做,不都应该是正确的吗?那跟教会怎么说都没关系啊。」

缪里保持用肩膀和脸颊挟著我手的姿势,不带一点矫作地说:

「还是说非人之人不是人,所以就算做了好事也算错吗?」

「话不能──」

说到一半,缪里与我相对的眼就让我说不下去。

在山脚祠堂察觉非人之人的存在时,我就是自然而然那么想的吧?

而且还当著缪里的面口若悬河地解释说,只要人们明知黑圣母是非人之人而信仰她,就是错误的信仰。

全然没想到缪里和她母亲都是非人之人。

当我对自己的肤浅不知所措时,缪里抓住我搭在她双肩的手,在胸前玩起分分合合的游戏,最后按上她小小的脸颊,闭著眼说:

「娘说过大哥哥和爹一样,明明有两只眼睛,一次却只能看见一样东西,所以要我帮你看清楚。还真的是这样呢。」

她继续抓著我的手晃来晃去,最后往自己脸上蹭,痒得咯咯笑。

然后,她忽然把手摆在被子上。

「只要是为了你,要我当看门狗也可以,可是我不想看你往不幸福的方向走。所以──」

我们回去吧。

回到那个温暖,歌舞和欢笑不绝于耳的人间乐园,温泉乡纽希拉。

「好嘛,大哥哥……」

缪里探出身子,又抱上了我。她的身体很温暖,有甜果般的香气。假如我也抱住她,她的尾巴就会开心摇晃,身体也嫌痒似的扭动,过起半梦半醒的生活吧。

而且,假如我就此放弃神的教诲拥抱缪里,至少能给一个女孩幸福。这不就是我的能耐吗?我怀的是一个非分的过大梦想,温泉渗进脑子里去了。

可是我心中仍有一部分在极力抵抗。

会犹豫该不该回抱她,是因为就连缪里自己也在阿蒂夫下了自我牺牲的决定。在最后的最后选择协助海兰并非缪里所望,可是她却为了我化成了狼,而海兰也为大义慷慨赴死。

每次都只有我一个躲在安全圈里。当山头喷火,周围陷入火海时,我一定就是拋下大多数人搭船逃至海上的其中一个。

当然,我并不想胡乱往危险栽。

我害怕自己一旦拥抱缪里这个暖如温泉的少女,就会再也感觉不出冰有多冷,火有多热,失去对一切实际事物的感受。害怕一旦拋弃对世界的理想,就会再也感受不到生于人世的喜悦。

注视欧塔姆的晦暗信仰,的确是一件可怕又难熬的事。

但若别开眼睛,我恐怕再也感受不到阳光的力量。

假如对世界遮住眼睛,摀住耳朵,就再也看不见也听不到它是多么美好了。

「缪里……」

听我一唤,缪里的尾巴晃了两下。

她想必也是费尽心思,想替我这个不可靠的兄长找一个最不会受到伤害的路线。

不过那就像从此决心只吃蜂蜜过活一样,很不自然。我知道自己太宠缪里,而缪里也想让她不争气的兄长撒一次娇。

若轻咬她的脖子,青涩果实般的酸甜滋味或许会让我忘却所有烦忧。

可是蜂蜜的甜,需要黑麦面包的苦味来烘托。

「缪里,你说得一点也没有错。」

「那么──」

「但是,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想一想。就算……就算我想法有错,我志愿踏上神的道路,仍是为了解救像过去的我那样孤苦无依的人。我需要认真思考自己要怎么面对人生。」

欧塔姆向我展示他所背负的罪过时,其中并没有教训年轻人的意思,甚至没有怒火,只有深不见底的孤寂眼眸。

缪里说得没错,若将身边所有人都当自己一样关切,会使我无法继续前进,连一个村、一个城镇都救不了。改革教会,向全世界散布神真正的教诲,只是狂妄的空想。

但若要选择逃避眼前所见的生存方式,那根本没必要离开我出生的村子。这样我就不会邂逅旅行商人罗伦斯,也不会邂逅缪里了。正因我自认能多少改变这个世界,我们才能相遇。

即使教会成为公害,没有信仰也不会有今天的我。就算我能躲进深山,对这世界一切苦痛不闻不问,我也不想否定由于过去勇敢面对艰苦而累积的「现在」。

缪里的话当然都很正确,也是肺腑之言。我困于眼前所见而却步,六神无主。然而无论我心中的信仰是如何不成熟,我也坚信它绝无半分虚假。

我需要重新省思自己该如何面对人生。眼见无可奈何的不幸或穷困时,是该仿效欧塔姆,还是装作视而不见,或是选择第三条路呢?

只要是看清周遭而做的决定,无论是回纽希拉还是继续为海兰鞠躬尽瘁都无妨。

年纪也不小了,做事还不懂瞻前顾后,横冲直撞又不知道哪里出问题,真是笑死人了。对于这头替我看清周遭的银狼,真是不胜感激。

于是,我看著只差临门一脚就能说服我而嘟著嘴的缪里,手绕到背后献上迟来的拥抱,轻吻她的额头。

「谢谢你打从心底为我担心。」

我在兽耳边低语,并蹭上脸颊。

缪里惊讶地抬起头,盯著我瞧。

脸打翻染缸似的愈来愈红。

「太、太、太晚了吧……」

「真的是太晚了呢。我被温泉的烟薰花眼睛迷昏了头,每件事都没透彻想过。」

说到这,我不禁叹息。

「看来我不是在追求理想,只是天真地希望世界成为我心目中的模样而已。」

缪里遮掩表情般贴在我身上,尾巴不安分地猛摇。

「大哥哥那么爱作白日梦还敢说我!」

真是一点也没错。苦笑自嘲的同时,我拍拍背哄她。我就是心里只有梦境,才会为现实迷惘。

相对地,欧塔姆的作法非常实际。只要能正视他与他的处境,我想我一定会有所成长。

况且我还有个可爱的守护精灵,不能屈服于曾经的可怕梦魇。

「那么,缪里──」

就在我开口时。

磅、碰!门外传来大声响和呻吟声。

感觉是有人跌下楼梯了。外面下著雪,湿鞋容易踩滑。

我想去看看状况,缪里却紧抓著我不放。

「缪里,放开我。门后就有个人需要帮助啊。」

疑似在走廊跌倒的人连声咒骂,像是弄掉了些什么,又或者是受伤了喊疼而已。

缪里默默抱了个心满意足之后才终于放手,叹口气说:

「大哥哥,我相信你喔?」

意思是要我说话算话吧。

「那当然。」我一口答应并下床穿外套,然后补充:

「我可没有答应你回纽希拉喔?」

缪里在床上呕气地咧出一口白牙,钻进被窝。

我轻笑著开门出去左右顾盼,果然有个人瘫在楼梯口。有点吃惊,是因为那是莱赫,手上还抱个小酒桶。

「原来是莱赫先生,有受伤吗?」

关上房门,冷得打著哆嗦跑过去,只见莱赫眼神迷蒙地傻笑。

「大概年纪大了,爬个三楼都有点吃力。脚一绊到就跌下来了。」

虽然明显是喝醉导致,但我刻意不提。

「酒洒了点出来,真可惜……」

说不定那串咒骂恐怕不是因为疼痛,而是酒洒了的缘故。

「站得起来吗?」

「可以,没问题。感谢上帝保佑,我没受伤。」

我很惯于处理醉汉。第一是顺著他,第二还是顺著他。讲道理只会惹对方发火,徒费唇舌,所以先问是否受伤。

「看来是真的没事。」

「哎呀,你来得正好,我就是来找你的。」

「找我吗?」

扶他起身时,缪里也从房里出来了。她还是臭著脸,但仍帮我扶人。

「你见过欧塔姆大人了吧?」

我将莱赫的手扛上肩撑起时,他这么问。

半笑半哭的眼伴著酒气看过来。

「我刚去作旁证回来。」

「旁证?」

莱赫扭动著想拔开酒桶栓,但在只有一只手能用的情况下根本办不到。试来试去结果弄掉了酒桶,幸好缪里接住了。

「就是岛上女孩卖给奴隶贩子的旁证。南方来的商人都聚在这里嘛。」

这么说时,莱赫看的已不是我。眼睁是睁著,却没有盯在任何一处。

「我请神保佑少女的未来,可是我什么罪也没背,就只是在这个有石墙保护的地方过安逸的生活,神真的会听这样的祈祷吗?」

莱赫一边说,一边向缪里抱著的酒桶伸手。

至此我终于明白。

莱赫不是贪杯,而是不得不借酒浇愁。

「可悲的是,我没有逃离这里的勇气。喔,神啊……」

祭司老泪纵横,收回讨酒的手掩面痛哭。

在欧塔姆面前感到惶恐的,看来不只我一个。

我重新扛稳莱赫的肩,说:

「找个暖一点的地方坐下来聊吧。」

缪里白了我一眼,但没有阻拦,还毫不马虎帮我扶他下楼。

错不在任何人身上。

就只是这片土地开的坑太深、太冷罢了。

既然填不了这个坑,好歹要测出它有多深,记住它有多冷才行。

唯一的问题,就只有如何不被坑给吞噬。

「从前,我是某受封贵族私人教堂的礼拜祭司,专门祈求主人与其家族平安顺遂,或是听家臣说些个人烦恼,日子轻松得很。」

在宿舍一楼的值班室里,莱赫和包办杂务的助理祭司坐在一块儿,娓娓道来。

人瘫软地浅坐在椅子上,两手怀抱酒桶。

姿势虽然难看,但口齿相当清晰。或许是莱特心里尚未死去的那部分,要他至少做好这件事。

「无论领地再大再安康,经过连续三代政治联姻以后,关系也会纠结得像恶魔的眼睛一样。明明谁也没对不起谁,也会落得互相憎恨,好比有血海深仇的下场。到这地步,要是有个人为了私欲搧风点火,马上就会烧得一发不可收拾。唉,真是人间惨剧啊。」

莱赫宝贝地抚摸怀里的酒桶,却不打算喝。能抱著它就足以安心了吧。

「子弒父,弟杀兄;婆家陷害媳妇,作母亲的把儿子扔进河里。请来的佣兵不干正事,只会在领地村子里作威作福,找领主主持公道的老实农民却被钉上十字架。」

值班室只有个镂空的窗,能清楚看见降雪情形。

暖炉里烧的泥炭,不停啪叽啪叽地迸出挑人神经的声响。

「最后我再也受不了而离开那里到处流浪,希望能找到一个救赎。听说这座岛的奇迹之后,我满怀希望来到这里,看看圣母能不能拯救我的心,结果就遇见了欧塔姆大人。」

莱赫长叹一声,闭上双眼。

「若说不幸是这世界漏出的烟尘,那么欧塔姆大人就是清道夫了。哪怕弄得一身黑,他也愿意承受一切,然后请神洗净他的脏污。我从来没想过那种方法,心里大受震撼。」

欧塔姆的行为符合圣经上的理论,合理得可怕。难以置信的是,他能一再重复那么残酷的事却依然保持良知,真心求神恕罪。

「听说欧塔姆先生原本是这里人?」

听我这么问,莱赫轻声回答:

「他说很久以前在这里出生,小时候就被卖掉当奴隶了。这里有很多那样的人,因为这里人强壮又刻苦耐劳。」

教会卫兵见到缪里时,也曾当她是奴隶。

「很久以前,在帆船还没有现在这么普及的年代,就连大人都可能卖给人当划桨手呢。据说他们打海战特别厉害。」

那是非常重的劳动,几乎所有人三年就会操坏身子而下船。

不过所谓的下船,不会好心到送人到港边互道珍重吧。

「我来到这里以后,想尽办法引荐正派一点的奴隶贩子,可是人载走以后就不知道了。」

「从来没人赎回自由,返回这里吗?」

莱赫听了,激烈咳嗽似的笑。

「事实上,辛苦好几年以后赎回自由的人或许还不少。可是他们都知道,就算回得来,木头也不够盖屋造船,容不下他们。」

重重的叹息,彷佛连灵魂的碎片也一并吐出了口。

「这里养羊有其极限,适合耕作的土地只有那么一丁点,只能靠淘琥珀,或是跟夏季来挖煤的人抽税勉强维持开销。所以很清楚南方商人生意手腕的我,就拿天谴吓唬他们,让他们别揩这里的油,毕竟每个人渡海时都希望上天保佑嘛……可是,这又能弥补多少呢。」

莱赫也用他的方式,为改善他落脚的这片土地尽了一切努力吧。

这么说来,昨天商人们在中庭那么亲切地向他问候,恐怕不是出自真心。而商人们当他是背叛者,岛民却认为他和商人一伙,使得他只能和酒精作朋友了。

「更糟的是,这所教会的一大支柱鲁维克同盟,正在研讨未来是否减航。能赚的钱只会愈来愈少。」

祈祷填不饱肚子,这里的生活终究是离不开金钱上的交易活动。

改善这地区所需要的东西其实非常单纯,就只是钱罢了。

而不够的帐尾就转换成罪过,由欧塔姆承担。

莱赫天天喝酒,就是为了逃避快把他压垮的自责吧。

要是缪里没跟著我,我恐怕也成了这样的人。往身旁缪里一看,那双美丽的红眼睛回我一个问号。

这当中,莱赫重新坐正,拔开酒桶栓昂首就是一口。

「噗哈!身为圣职人员,这样实在不应该……」

的确,那样喝简直像个土匪。

才这么想,莱赫满面愁容地接了下去。

「真希望战争早点开打。」

「……战争?」

欧塔姆位居掌控船只的海盗首领,船员们听说的大小风声都会传进他耳里,一眼就看出我这个呆头鹅是温菲尔的人。

那么莱赫应该也看出来了吧。只见他又灌了口酒,难受地大口喘气。

「……咕呼。就、就是战争。温菲尔王国举旗反抗教会暴行到今天,总算在阿蒂夫点燃火种,现在就只是等它真正烧起来而已。这么一来不管怎么看,这地区人民的战力和渔业能力将是一大重点。」

莱赫又想喝酒,我忍不住阻止。他那样喝,简直要把自己喝死一样。

「莱赫先生。」

「……死了又怎么样,谁会替我难过?就算神也忘了我姓啥名啥了吧。」

莱赫自嘲一笑,但没有硬喝的意思。说不定,他也很希望有个人来阻止他。

他耗尽力气般把酒桶往大腿上一摆,高抬著头闭眼说:

「一旦开战……鱼就会跟著涨价,也会有不少人在战场上立功吧。不管是帮王国还是教宗,要奖章都有如探囊取物。」

莱赫安慰自己似的说。我想他也明白,就算发了战争财,也只能换来一时的喘息。战场上不只会有人建功,也会有人阵亡,或背负一辈子摆脱不了的伤痛回来。

「喔喔,神啊。这片土地就是建立在人民的牺牲上,请您务必怜悯替我们背负罪过的欧塔姆大人啊……」

茫茫然地如此祈祷之后,莱赫脖子逐渐失去力气,就这么睡著了。我在酒桶滚落前收走,摆在附近架子上。

他瘫在椅子上的模样与其说是睡著,更接近是累倒。

请缪里找来助理祭司,问他怎么处理之后,他说这是常有的事,放任他那样没关系。

尽管不忍,但多次亲身经历也使我明白搬运昏睡的醉汉有多么吃力。再说助理祭司已经给暖炉多添了点泥炭又帮他盖上毛毯,应该不至于感冒。

向助理祭司道个谢,我们就离开了值班室。

接著走进雪花纷飞的户外,吸点新鲜空气。

「大哥哥。」

下完石阶时,缪里从石阶顶端叫我。

「什么事?」

「你还好吗?」

在阴暗雪地中,缪里的银发宛若冰丝。

「我很好啊。」

缪里听了露出略为意外的表情,匆匆跑下来。

「怎么了?」

「我觉得你好像变帅一点了。刚才还婆婆妈妈的。」

应该只是最后挥不去的愁容,被她看成镇定的表情了吧。

「先别说帅不帅,和你谈过以后,我有种不再迷惘的感觉。」

「嗯?」

「回阿蒂夫的时候,我们就带莱赫先生一起上船吧。」

缪里不惊不讶,往上转转她泛红的琥珀色眼眸后看著我。

「那个人已经逃不掉了啦,我想你再怎么劝也没用。」

她说得没错,我也懂莱赫的心情。假如我是独自来到这片土地又见了欧塔姆,一定也会变成同一种人。

「不过很幸运的是,他的酒量好像没赫萝小姐那么好。」

趁他睡著再弄上船就行了。莱赫对这岛屿地区本身并无执著,只是困在这里,一旦出了岛就回不去了吧。

这粗暴的手段听得缪里睁圆了眼,嘴角慢慢吊成笑容的形状。

「大哥哥好坏喔。」

「想真的解决问题,就得找出让这里所有人都能幸福的方法吧。」

「才没那种方法呢。」

即使不知世界多大多复杂,缪里仍不假思索地如此断定。

人家说女生的脑筋比较实际,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不敢说真的没有,可是我没时间也没能力去研究。所以在这当下,我只能想想自己能做些什么。」

缪里毫不掩饰地盯著我上下瞧,又忽然撇开眼睛。

活像老板见到小伙计终于能把事情办好。

「那么,要顺便重新考虑你那个匡正世界的非分之想了吗?不帮那个金毛了?」

「我会暂时放弃把小我十几岁的妹妹送回故乡去。」

「只是像妹妹啦!」

缪里不只说,还踩了我一脚。

在下个不停的雪中抬杠,头和肩膀一转眼就堆起了雪。

缪里拍一拍身上各处,问:

「先去港边找点东西吃怎么样?」

感觉那场恶梦作了很久,也许都中午了。

缪里眯著一眼拨去兜帽积雪,同时张开眼睛和嘴说:

「……可以吃肉吗?」

「约瑟夫先生说过了吧,这里的鱼很好吃。」

「那我想吃炸鱼,还要撒很多盐!」

这个少女明明静下来就像个仙子,却有酒鬼的口味。

「不可以吃太饱喔。」

「好~」

虽然她答得和平常一样敷衍,但有个决定性的不同。

缪里牵我的手握得比平常更用力了。不只是我,缪里也心知肚明吧。

自己手里的,是无可取代的宝石。

体会世界的黑暗如何深沉,才终于发现它的光辉。

缪里垮著脸坐在餐厅桌边,是因为这里没卖炸鱼。

既然不是天天杀猪的城镇或村庄,很难有整锅的油供人油炸。从鲱鱼和沙丁鱼是煎得出油,不过只要是需要用鱼油点过灯的人,几乎不会想用鱼油炸东西吃吧。

最后我们点了一锅炖鱼,而这道菜的外观对山上长大的女孩来说震撼颇大。里头塞了个剖成两半的鱼头,嘴里还密密麻麻长著明显不同于山兽的骇人细牙,也难怪连缪里一脸惊恐。不过每种鱼都很鲜嫩,知道汤汁沾面包吃咸味恰好之后,缪里也吃得浑然忘我。

面包不是以面粉制成,而是栗子粉。具有独特的硬度和苦涩,不是吃了会开心的东西。我从不觉得纽希拉的生活优渥到哪里去,但可能是泉疗场所的缘故,即使地处雪山深处,食物也丰富多样,连外地货也应有尽有。吃了这一餐,使我痛感那里是多么得天独厚。

「大哥哥,再来怎么办?」

缪里一边啃形状细长,喙部长了尖牙的鱼头一边问。

压低声音,不只是因为正忙著啃头部的肉,主要是店里很安静,让她不敢吵闹吧。

「要找船送我们回去……然后再调查一下这座岛的事。」

「……还不死心啊?」

缪里傻眼的样子使我不禁苦笑。

「我没有妄想要拯救这座岛啦,只是我觉得应该还有我派得上用场的地方,那或许也能帮到海兰殿下。」

听见海兰的名字,缪里照例摆出不屑的脸。

「就算提供这地带欠缺的物资壮大不了温菲尔王国的声威,仍可能在战斗时拉拢到他们作战友。」

「给钱不行吗?那个金毛不是很有钱吗?」

缪里将面包沾满香浓的汤,大口咬下。

「金钱的力量很大,的确是帮得上忙,但是太直接了。」

「直接?」

被面包塞得圆鼓鼓的嘴巴不雅地问。

「钱的魅力几乎堪称一种暴力。你想想,如果仔细调查这片土地,给当地人真正需要的东西,不是比同样价值的一笔钱更有诚意吗?」

缪里大口大口地嚼又痛快地一口吞下去,感慨地看著面包点点头。

「真的。如果有人给我爱吃的面包,我也会想回报那个人。」

向来量重于味的缪里,似乎也觉得栗子粉面包不好吃。

「那这段时间……」

缪里话说一半,对我招招手。

我小心地靠过去以防她恶作剧,她跟著说:

「我可以去调查那个人偶的事吗?」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她,而她认真得教人意外。

「娘没详细跟我说过啦,可是娘拿来给我取名的那个老朋友和其他朋友,不是都下落不明吗?」

她是在想,黑圣母说不定是其中一个吗。

缪里的母亲贤狼赫萝,说她曾经统治约伊兹一带的森林,很难想像会有体型比她更大的部下。总觉得在远古的精灵时代是大者为王。

见到缪里这样关切自己身上的血和其他非人之人的动向,让我心情有点复杂。到头来,她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都只是表面上吧。

「而且单纯照传说那样来看,挡下岩浆以后鱼货就变多了,根本莫名其妙嘛。」

的确。假如黑圣母真是非人之人,会是什么的化身呢?

「我们就一起查吧,一个人危险。」

我坐正说。

「我遇到熊也不会有事喔?」

「只怕你遇到比熊更可怕的悲惨事实。」

坐在对面的缪里撕下一块栗子粉面包,送进嘴里静静咀嚼,且不知想著什么,飘渺地望著远处。

不久视线忽然回到我身上,又闭眼歪头烦恼起来。

「怎么啦?」

缪里咿呜地紧锁眉头说:

「你觉得遇到难过的事的时候,是请你当场安慰我,还是趁你不注意突然哭起来,哪个比较好?」

好是什么东西好啊?

为她这番话头疼时,缪里「啊!」地睁开眼睛。

「当场请你安慰我,事后再让你安慰我一次就好了嘛。那么让你跟来比较赚。」

竟然笑容满面地说这种话。

「请别计算这种事的得失。」

「娘说过,女人不可以流没计算过的眼泪喔。」

该说是有狼母必有狼女吗,狩猎的方法倒是教得一丝不苟。

「最好是连哭都别哭。」

我苦笑著这么说,而缪里忽然板起脸来。

「这句话还给你。」

居然被年纪只有我一半的女孩说这种话。

不过被她关心的喜悦,不会因为年纪而减半。

「谢谢你喔。」

我坦然道谢,却惹来缪里怀疑的目光,但她瞧了一会儿就咧嘴一笑,继续啃鱼。看缪里这样的反应,使我不禁莞尔。

虽然俗话说「爱自己的孩子,就让他去旅行」,不过缪里的成长实在令人瞠目结舌。说不定是我没有半点成长,现在才终于发现缪里的厉害。

认识天有多高,地有多广,是孩子迈向成人的重大必经洗礼。那么知道了冰有多冷,海有多深之后,软弱的我也会多少有些成长吧。对于温菲尔王国与教宗抗争,企图创立新教会的想法,我似乎也能站在比较不同的角度来看了。既然这里有这般令人意想不到的信仰形式,那么可以开启天国之门的钥匙不会只有一把,人人心目中神的家园也会各有不同。

而且我现在也知道,非人之人的事迹也可能帮助散布神的教诲,就像这座岛一样。那么天国之门也该为他们多少扩大一点吧。

这点也是个重要的问题。欧塔姆的做法太过震撼,吓得我都忘了。既然他们混在人类社会中生活,他们的遗产迟早会是个必须认真面对的问题。海兰似乎已发觉缪里不是凡人,也多少知道世上有那样的人存在。所以就算仅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还是有机会藉凯森创下先例。

这么一来,非人之人或许再也不会像缪里那样,面对阿蒂夫商行会馆的世界地图,为世界如此广大却没有容身之处而悲叹了。毕竟非人之人之中,拥有高洁心灵的多得是。

虽然我帮不了被卖为奴隶的少女,对不得不那么做的欧塔姆,也说不出任何话来抚慰他孤寂的眼神,但我或许帮得了缪里。

这时,我想起一件事。

「缪里,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

面前摆著变成白骨冢的餐盘,一脸满足的缪里跟著看来。

「欧塔姆先生是人吗?」

既然黑圣母是非人之人,散布其教义的欧塔姆就是第一个该查的对象。

可是缪里探寻记忆般闭上眼,小脑袋向旁一倒。

「那时候我冷得有点鼻塞,不过要是有野兽气味,我一样闻得出来,而那里只有海味。好像很久没洗过澡的感觉。」

这么说来,欧塔姆是人吗?假如连欧塔姆也是非人之人,要给海兰的报告就有很多地方要斟酌了。她有必要知道,万一欧塔姆成了敌人,事情是非比寻常。

所幸,现在似乎不必担心这方面。

「那么,吃饱了没?」

「嗯,谢谢招待。」

接下来,我带著缪里在港边蹓躂。

这是个横跨两端用不了多少时间的小镇,也没有城墙。走到外围没有建筑物的土地,只有一条在雪中踏出的路。到这时,我才发现路的另一头也有住人。

中央通道,也有一排门前挂著各类工匠招牌的店铺,算是一应俱全。但别说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品可供展示,大部分是静悄悄地,连里头有没有人工作都很可疑。

明显有营业的只有挂了几张网的绳匠工坊,和门口摆著鱼叉和大柴刀的铁铺而已。是因为不管再怎么样,这里都少不了这两种铺子吧。

然而网是不知补了多少次的旧货,刀械也钝得不太能切割,比较适合砸断。可能是物资不够搓新绳,燃料也不足以炼出好铁。

能讨这里人欢心的东西,说来说去还是捕鱼器具吧。至少能支撑他们的生活。

尽管圣经有言,有目的地帮助他人是伪善,可是欧塔姆也亲身告诉我,无作为的善在这地区不具意义。

那或许会成为使信仰挟杂欺瞒的种子,但在种子发芽前将它摘除也未尝不可。至少比现在冥顽不灵的教会好得多了。

毕竟我不得不承认,一味祈祷对现实毫无帮助。

这么想著在镇上漫步时,我发现安静不是因为不景气,或许单纯因为现在是寒冷雪季。约瑟夫所在的会馆,现在也是难得空无一人的淡季。

会这么想,是因为经过路上行人时,他们总是投来讶异的眼光,彷佛不相信会有人在外头走动。

其实,我也快冷得受不了了。该回教会了吧。

正好我们回到了死河边的道路。

「和纽希拉完全不一样呢。」

不知为何,我在风雪中完全没有说话的念头,这是离开餐厅以来第一句话。

「大哥哥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小镇吗?」

「去温菲尔王国那时候,要比这里热闹一点。而且,我以前旅行过的地方大多冬天不会下雪。」

「冬天不会下雪啊,这也满难想像的。」

缪里转向海面,吐出一大口白烟。像在催我早点回房似的,待在这里只会让身上的雪愈积愈多。

「有机会一起去吧。那里的海蓝得完全不一样,看了会整颗心都飞扬起来喔。」

「海的颜色还会不一样啊?」

「有的海甚至不是蓝色,而是从来没看过的明亮绿色。」

「既然大哥哥看过了,就是有看过的明亮绿色吧?」

缪里带著贼笑转回来。

「少说那种蠢话,回教会去吧。」

「嗯。」

缪里乖乖答话,跟了过来。但又突然停下,转向海面。

「怎么了?」

「我原本以为是错觉……结果是真的。有船要来了。」

「船?这种雪天还有人会捕鱼吗?」

往港口望去我才发现,港边一个人影也没有,大大小小的船全都拉上了岸,翻过来晒。或许她说的不是渔船。

这时缪里补充道:

「我可能在阿蒂夫看过那艘船。」

「船不是都一样吗?」

不经头脑的问题,惹来缪里的冷眼瞪视。

「每间船坊的造型都不一样啦,这是常识耶!」

或许是因为曾替德堡商行干过几天卸货下船的工作,学了点怪知识。

就当她说对了吧,可是阿蒂夫的船来这里并不是什么怪事。

「是商船吧,我们不也是搭商船来的吗?」

「是没错啦……嗯,果然没看错。」

缪里手摆在眼睛周围遮挡风雪,注视海的另一头说:

「那是商行的船。」

「德堡商行的吗?」

这就有点怪了。海兰替我们安排的是其他商行的船,所以约瑟夫对我们造访会馆才那么意外。至于为何不找德堡商行的船,单纯是因为他们的船这阵子没有航班。

而且,我站在缪里身旁一起远眺,发现后头还有一艘。

虽然距离很远,几乎和水平线融在一块儿,但从这还是看得出来船有多大。

前方的船像受到催赶,又像在逃命。

在这种下雪的日子一次有两艘船过来,似乎真的很稀罕。

仔细一看,已经有零星几个渔夫特地离家聚到港边,一个样地往海上望。

「到底是怎么啦?」

缪里轻声说。语气有如在山中看见猎物出现异常举动。

「不冷吗?」

会这么问,是因为缪里的兜帽和肩膀不知何时也积了厚厚的雪。动手替她拨,自己身上也掉了一堆下来。

不过缪里看也不看替她拨雪的我,只是注视港口。

德堡商行的船匆匆滑入港中,登船板无视于表情错愕的男性岛民,自顾自地架上栈桥。

一个包得密不透风,轮廓圆之又圆的男子随后下了甲板。

我替缪里拨雪的手跟著停下。

同时,缪里吸入一大口气。

「我不冷啊。」

嘴边是大胆的笑。

「因为我很兴奋。」

下船的是约瑟夫,他一边回头看海,一边不耐烦地拨开沾上身的雪,吃力地挪动圆滚滚的身子直往这里跑来,但似乎没有发现我们。他几乎没有抬过头,可能只是知道脚下有路就一股脑往前跑吧。

即使近得能听见他用力喘气,他还是没发现我们。等他终于抬头,已经快撞上来了。

「喔、喔喔!」

约瑟夫连忙止步,一副我们怎么会在这的脸。

当然,我们也想这么说。

「出了什么事吗?」

喘不过气的约瑟夫张口就咳,两巡以后手拄在膝上反覆深呼吸,站直了说:

「这、这是神的旨意啊!我有急事要告诉你们。」

约瑟夫吐著大把白烟说。

担心海兰人身安全的我跟著紧张起来。

「阿蒂夫传消息给我,我就找船全速赶过来了,好不容易才追过那艘船呢。」

所以不是碰巧有两艘船要入港吗。

「那么,阿蒂夫捎来什么消息?」

约瑟夫再一次难过地咳嗽,总算把话挤出来。

「不晓得哪个南方国家的高阶圣职人员,带著大商人往北海来了。」

「高阶?大商人又是谁?」

摸不著头脑。

这时,咳嗽连连的约瑟夫背后,有个巨大船影逐渐清晰。

聚集在港边的男子全都指著船惊呼不已。若说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会太夸张吗?

「好……好大喔……!」

缪里喃喃地赞叹。因为那艘船,简直像一座渡海而来的山。

看那高度,就算有五、六层甲板也不教人意外。而其巨大身躯的两侧,还伸出一大排长得令人开眼界的桨,以相符其体积的有力动作缓慢划水,宛如驰骋天际的神船。

可是我忍不住想挖苦,假如那是神船,神一定是另创新教了。巨船飘扬的帆上那蜡染而成的徽记,我十分熟悉。

「鲁维克同盟?」

那是世界最大最强的商业同盟,主要从事远地贸易,名下船只数量无人能及。据说过去曾为争取特权而杠上某国王,打了场漂亮的胜仗,在商人之间传颂得有如神话。

虽然北方地区是德堡商行的天下,他们的势力没那么强,但这艘船让我体会到,那真的仅限于北方地区。

出现在港都凯森的巨大船只,具有消弭一切质疑的压倒性魄力。

「那不可能是来作生意的。」

约瑟夫说:

「途中它一次也没靠过港,表示船上就是有够多人能轮班和够多食粮。那么大的船穿不过岛之间的窄缝,想必是绕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可是熟悉这里水况的我们也费尽了力气才追过它。」

由于船实在太大,远远就下锚了。船侧放下小船,港边岛民也派船过去,可能是询问用意吧。

「啊,看门狗也来了。」

这当中,缪里向海指去。是海盗的船。

「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小小的港都前停了一艘庞然大物,令人心里发毛。

直到亲眼见识,我才明白什么叫权力。

「不知道……可是,海盗船光是被那两边的桨拍到就要沉了吧。或许就是有需要展示战力,才会把那艘船也拉过来。用这种船作生意,如果船舱里没堆满金山银山肯定赔本。我们商人绝不会做白费力气的事。」

跟随我尊敬的旅行商人途中,我也学到了这件事。那么他们带那么多钱来这个地方,究竟想买什么?

在这个每一件事都恐要吸入贫穷漩涡的冰雪之土,究竟能作什么大生意?

「神啊,求求您保护我们啊!」

约瑟夫高声祈祷,并从怀中取出个小囊。

「圣母啊,请保佑我们吧!」

雪依然下个不停。

风雪当中,就只有蜡染的鲁维克同盟徽记鲜明得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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