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四幕

外地人来到这座岛,原则上都是在教会下榻。

鲁维克同盟也不例外。

他们前往教会的排场,弄得像国王出巡一样盛大。

从那巨大船只出来的人,每一个都符合约瑟夫带来的消息。

队伍由高举教会旗帜的旗手打头阵,这部分就用了四个人。接著有四个扛轿的圣堂骑士走过他们踏实的地面,轿上坐个国王般威风八面的男子。

他脖子垂挂绣有金线的披带,手上金戒镶著眼珠那么大的宝石,头戴象徵教宗宝座的尖帽。虽不知是来自何方,但至少看得出他位居大主教,在有主教座的城镇掌管教会。

身为志在圣职者,我自当竭诚向他致敬。在中庭低头迎接的途中往轿上偷瞄时,见到的果真如我想像,是个活力充沛的壮年男子,外表年轻得与其地位很不相称,肯定怀有某些能填补年龄的素质。多半就是脸上藏不住的野心吧。

威武的圣堂骑士鱼贯跟随在后,不过他们在这样的天气里全身穿戴铁制甲冑,只披了块布将就。飞雪很快就堆在他们身上,再过不久就会变得像路口的雪人那样吧。他们表情紧绷不是为了展示威严,而是害怕冻伤。

「好多钱箱啊。」

见到后头的马车上,站在身旁的约瑟夫忍不住似的对我耳语。钱箱已经多到壮硕的马匹要低著头死命拉了,这样的车居然共有四辆。

后方,是个同样坐在轿上,身穿毛皮大衣的男子。从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富有来看,应该是鲁维克同盟的大商人。后头带著一队部下,然后是几个明显是文书职的男子,手上小心抱著一大包可能是羊皮纸叠的物品,最后似乎是他们请来的佣兵。

莱赫带头迎接队列。表情僵硬应该不是为自己酒醉而羞愧,况且遇到这样的场面,再醉也会立刻清醒。

好比野兔群中凭空冒出了一头狼。

「现在怎么做?阿蒂夫送来的信上说,只要你们有生命危险就立刻带你们回去。署名除了史帝芬先生之外,还有一个叫海兰的人。这位是温菲尔王国的贵族吧?」

约瑟夫侧眼看著莱赫像头来不及逃的小鹿,向前欢迎代表教会而来的大主教一行,并对我如此耳语。

不管怎么看,在此时此地投入这么多人,一定与王国和教宗的战斗有关。海兰的担忧并非无的放矢。

海兰只要我调查情势,别轻举妄动。

反过来说,我不能没查出他们的目的就离开。

几番逡巡后,我下定决心开口:

「其实我来这里不只是为了找修道院建地,还有另一个目的。」

听我这么说,约瑟夫眨了眨眼后尴尬地笑。

「我想也是。况且信还是史帝芬先生亲笔写的,我自然是心里有数。」

他两肩大耸,拍拍我的肩。

「只要有我能帮的就尽管说。」

我心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我应该相信他。他打从下船就死命地跑又慌成那样,怎么看也不像演戏。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往真懂得以狼性处世的缪里看了一眼,而她察觉我的视线便眯眼一笑。那表示缪里的直觉也认为没问题吧。

「我想知道他们的目的。」

约瑟夫投来恶劣环境居民共通的多虑目光。

注视我双眼片刻后,他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缓缓闭目并按胸行礼。

同时,国王般的大主教下了轿,大动作拥抱莱赫。面对不断进入教会的队伍,助理祭司扯开喉咙招呼宾客,忙得不可开交。载行李的车也多得吓人。

「看这情况,教会恐怕没房间给我们睡了。」

我们能破格独占一个房间,是因为宿舍空空如也。

「我有亲戚住在这里,就在那借宿几天吧。平常他们不太喜欢外地人,可是遇到这种事,相信他们也能体谅。」

当地人应该大多认为,和收购渔获的南方商人牵扯太多准没好事。这也间接表示出双方力量的差距。

我有必要将鲁维克同盟和搭乘他们的船来到此地的大主教,看作是明知这点而刻意用如此夸张的阵仗展示其力量。而目的不管怎么想,都肯定是削弱这个地区。那些堆积如山的钱箱,无非是他们的力量象徵。

这地区的确缺钱。只要一枚金币银币,就能避免许多憾事发生。我自己也曾考虑以赠送物资进行怀柔笼络。

可是这当中有几个疑点。

据说教会曾数度尝试控制这里,结果都以失败收场。那么现在这么露骨地用钱收买,不是更容易遭到反弹吗?甚至可能引起更糟的问题。

例如岛民用这一大笔钱自我武装、购置新船,届时将更难以武力屈服。鲁维克同盟是据点位在南方的商业同盟,与德堡商行距离遥远。无论船只再大,想长久防止他们背叛也非常困难,在战时也无暇监控这么大的部队。

照理来说,以凯森岛为首的海盗组织很可能会先将鲁维克同盟的这一大笔钱占为己有,待内部整顿妥当,再向温菲尔王国灌迷汤,或是以敌对为由加以威胁。如此不只能再捞一笔,只要没事摇摇该支持谁的天平,就能长期勒索资金,欧塔姆不可能错放这种机会。

毕竟从富裕国家和富裕教会捞钱所受的良心苛责,应该比渔夫腿伤而不能工作,就把她女儿卖给奴隶贩子低得多了吧。

但话说回来,既然连我都想得到这种可能,鲁维克同盟和大主教他们会没发现吗?

会是大商人那边说得太简单,蒙骗了大主教?例如这里穷得可怜,只要塞给他们几车钱箱,就会帮他们对抗温菲尔王国,然后商人再找一堆东西拿来这里倾销,把那些钱赚回来之类?

可是到头来,问题又会回到先前的背叛上。假如这片土地的人并未依计协助教会,那么灌输错误情报的人就得负起责任。

而约瑟夫也说到了一件事──商人绝不会做白费力气的事。

既然带了那么多钱箱来,就要带等价的东西回去。

不会是用来买鱼。

那么,他们要带什么回去呢?

就算出资可以向大主教换取特权契约,以商人而言,把钱留下来就走实在太过鲁莽。

损益并不合算。

怎么说都说不通。

「大哥哥,你又在想事情啦?」

缪里的声音让我回神。

大队入城仪式暂告一段落,每个人都开始找自己今晚的睡铺,留在中庭说话的只有无关鲁维克同盟的商人和搬运工。即使一早就下个不停的雪愈来愈强,这突如其来的大事仍让人忘了寒冷。

「对啊,有件事我实在想不通……」

听我这么说,缪里和约瑟夫面面相觑。

这时,中庭深处有人大喊:

「此教会宿舍从此刻起由鲁维克同盟包下!宿舍里原来的住客,麻烦到港边另寻他处!假如怎么也找不到住处,再回来和我们商量!此宿舍已由鲁维克同盟包下!」

看来大主教和鲁维克同盟的大商人,第一把钱就用在这教会上。

缺盘缠的人,都要被丢到路上吹风了。

「哎呀呀,虽然这时候人少,做得也真是夸张。」

约瑟夫捻著胡须大而化之地笑。

「那么,我就带二位到我亲戚家吧。」

「不好意思,烦劳您了。」

「别客气。史帝芬先生再三交代我绝不能怠慢两位呢。」

这话让我不禁想像史帝芬紧张兮兮写信的样子。

良心受到不小苛责。

尔后,我们回房间收拾行李就离开了教会。

鲁维克同盟和大主教。

这样的组合肯定有鬼。

这房子看来屋顶又陡又高,进了门却有种置身山洞的感觉。

地面只是夯实的土地,家具以石头堆至腰际高的炉子为中心摆设。

屋里架著梯子,可上二楼。但二楼只有一点点空间,剩下的全是留空的屋顶,可以直接看见屋顶两翼交接处。纵横的梁柱上,吊挂大量的鱼和蔬菜,似乎是利用房中央的石炉烧出的烟来熏乾。

缪里就像见到一整片倒挂在山洞顶的蝙蝠群,傻张著嘴注视寒冷地区的耐久食品。

「很新鲜吗?」

皱纹深得看不出眼睛是睁是闭的老奶奶笑嘻嘻地尖声问道。

约瑟夫的这个亲戚家,只有这位老奶奶和她的媳妇,至于老奶奶的儿子和孙子都在阿蒂夫工作。

「对著上面睡觉,好像会一直作吃东西的梦耶。」

「嘿嘿嘿嘿。」

缪里睡羊毛床时也说过类似的话。瞥了她一眼后,我向媳妇道收留之谢,塞了点银币给她。在丈夫儿子外出时守著这个家的媳妇,腰和手都有我两倍粗,连信仰也非常深厚。她恭敬得教人难为情了,让我对自己不是真的圣职人员略感愧疚。

打完招呼后,约瑟夫便匆匆赶去参加港都的集会了。他说岛上平日琐事是由长老们来处理,现在一定在开会决定对策,先去替我看看样子。突然来了那么大的船,岛民一定吓坏了。

另一方面,这个家的两位女主人为我这稀客使出浑身解数,连老奶奶也卷起袖子替我准备晚饭。

我和缪里无事可做,盯著泥炭火发了一会儿呆,最后还是坐不住而出门了。

即使离日落还有段时间,在厚实云层遮掩下,光线已相当阴暗。这阴郁的气氛,和港边情形如出一辙。

我们绕到后院,发现一个棚屋,便到底下躲躲雪。雪依然下个不停。

「大哥哥,不要一直在外面晃,会感冒啦。」

追我出来的缪里,用戴鹿皮手套的双手盖著脸颊埋怨。

「我真的很担心。」

「……」

一旁缪里默默抬头赏我白眼,一脸「又来啦?」的样子。

「准备那么多钱箱,一定会附带让人不敢拒绝的条件。」

「那不是很好吗?这里的人都很缺钱嘛。」

一点也没错,但问题也在这里。

「我不觉得这会是出自一片好心。」

「是啦。轿子上那两个跩得像国王的人,看起来都好坏喔。」

缪里说得直发笑。

「而且,如果不查出他们提出什么条件,我等于是搞砸了海兰殿下给我的任务。要是他们真的谈成了,我就得尽快向她确实报告这件事才行。」

「这点我是无所谓啦。」

缪里蹲下来挖一把雪,用力握实。

「那你要怎么做?我到墙壁后面帮你偷听吗?」

扔出去以后她把手拍乾净,竖在头顶上拍动。

看起来是在扮兔子,不过缪里可是吃兔子的狼。

「他们包下宿舍也是为了赶人吧。这么一来,想偷听就得绕到包围教会的石墙外面了。就算你耳朵再好,也听不见房里的声音吧?」

「那变狼溜进去怎么样?天黑又下雪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

缪里的毛色像掺了银粉的灰,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就连老练猎人也不容易发现她吧。

「如果你愿意那样做……的确是……呃,可是……」

据我了解,缪里变狼不像母亲那么容易。况且我才刚知道,缪里对自己的狼血统并没有外表那么不在乎。

若情况允许,我实在不想让她冒险。

这么想时,缪里背著手一步、两步、三步地往前走。

还没看懂她在做什么,她忽然转身把头凑过来。

「是啊,变狼很麻烦,我又说不定会有危险。」

缪里笑嘻嘻地说著这种话,转头露出被冷风吹得有点发红的脸颊。

「可是,有一些事可以帮我鼓起勇气喔~」

她说得极其刻意,还带著一双贼眼。见我后退,她更加把劲地指指自己脸颊。

我知道任何事都有代价,可是缪里不管怎么看都只是想逗我寻开心。再说,我不认为那种事该用在这种用途上。

「……太危险了,还是想其他方法吧。」

「咦?大哥哥你很讨厌耶!」

缪里打从心底地失望。

「再说你要是被人看见,事情就严重了。要是这么小的地方有狼,整座岛都会闹得鸡飞狗跳。」

「噗……」

缪里嘟起嘴,踢散脚边雪堆。

最好的情况,是透过约瑟夫取得情报。

突然间,缪里抬起了头。像个在雪地发现猎物声响的野兽,背挺得又高又直。

「怎么了?」

「好像有脚步声。」

「脚步声?」

她稍微掀起兜帽,抽动底下的兽耳。

「有很多人聚在一起走,大概是要到教会去。从大路那边传来的。」

「所以是镇上的人要去教会吧……难道交易已经开始了?」

时间就是金钱是商人的信条。更何况他们要和温菲尔王国抢人,状况分秒必争。

缪里继续聆听一会儿后便将耳朵窸窸窣窣收回兜帽底下,不久,我也能听踏雪而来的声响,但只有一人。喳喳的脚步声来到正门口,接著是开门声。

「是胖叔叔吧。」

「……人家叫约瑟夫。」

她母亲赫萝也不太用名字叫人。像的都是些怪地方。

我们也回到正门,开门进去,见到约瑟夫正在和准备晚餐的婆媳俩对话。

「可是婶婶,这是镇上大家说好的结论啊。」

「少来。再穷也要好好招待客人,是我们凯森人的骨气。要是丢下客人不管,我海里那口子都要爬出来骂人了。」

老奶奶和约瑟夫有些争执,途中媳妇注意到我们回来并知会他们。

「喔喔,寇尔先生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吗?」

「这个嘛……」

约瑟夫表情为难地说:

「大主教待会儿要设宴招待岛上几个重要人物,互相认识认识,可是人手不够,所以想临时徵召镇上的女人过去帮忙……」

这也难怪。教会虽准许女性住宿,但规矩似乎颇多,也没几个会想来这边境自讨苦吃吧。这时,我感到身旁有视线射来而转头,发现缪里眼睛闪闪发光。如果不知道这个爱好冒险的少女在想什么,我这兄长就白当了。

「不准不准,我们要留下来招呼客人。更何况他是服侍神的人,丢下他对不起黑圣母。」

老奶奶坚持己见,手上抓著乾瘪的萝卜。

媳妇不知道该帮谁说话,约瑟夫也一脸头疼样。

这当中,缪里从背后偷偷拉扯我的衣襬。

像在说:「知道要怎么做吧?」

这的确堪称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而缪里的想法的确比变狼潜入稳妥得多。

到最后,我只犹豫了一转眼的功夫。

「有件事,我想商量一下。」

「咦?」

我对错愕的约瑟夫说:

「我想尽快查出他们的目的,赶回阿蒂夫。」

说完,我按著缪里的背轻推到他面前。

聪明的约瑟夫「喔~」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我懂了。那么……对喔,既然这样,我们家就派四个过去好了。婶婶,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什么没问题?」

约瑟夫对疑惑的老奶奶解释道:

「客人跟你们一起去教会,这样就没有客人要招待啦。」

「嗯嗯~?搞什么,要住教会啊?」

老奶奶遗憾地看来。等等,四个?

教会要找女性人手。老奶奶、媳妇、缪里……数到这里,我才发现约瑟夫在说什么。

「呃,不好吧?」

「我觉得很好哇。」

说话的是缪里。往旁一看,她脸上满是得逞的笑。

被他们说倒就糟了,得全力劝退才行。

「莱赫先生和卫兵都见过我的脸,不管怎么变装,我一定会露出马脚。」

约瑟夫听了摇肩而笑,看来只是说笑。

「请原谅。」

我放松得肩膀一垂,约瑟夫继续说:

「寇尔先生就和我在船上等著吧,这样有紧急情况就能马上出海,船上还有些烈酒。」

「那就麻烦您安排了。」

约瑟夫点个头,向老奶奶和媳妇下几个指示,先一步出门去了。

缪里遗憾地唉声叹气。

「只差一点点而已。」

「请别开那种玩笑。」

「我一直都很想要姊姊耶。」

训她也只是跟自己过不去,只好叹气。缪里缩著脖子笑。

「那我去准备衣服喽。穿这样不像岛上的女生。」

体态丰腴的媳妇苦笑著说。

一旁,老奶奶将锅子铁板等厨具叠在一起,用麻绳绑起。尽管矮小又驼背,手脚倒是很灵活,动作乾净俐落。年轻时肯定非常能干。

「好~」

缪里以讨喜的声音回答,向放置草编篮的地方走去。她手脚俐落,说不定可以作个称职的侍女,在大主教附近偷听他们说话。就算被莱赫发现,坚称自己只是来帮忙就行了吧。

「来来来,看看合不合身。」

媳妇从角落高堆的篮子里翻出各种东西,解开最后拿出的布包这么说。缪里也兴致勃勃,对她会拿出怎样的衣服雀跃不已。布包似乎放了很久,一动就抖出不少灰尘,呛得媳妇直咳嗽,缪里哈哈笑。

在炉边烤火的我看著这副景象,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怪。

稍微想想后,发现是家族成员的问题。

这里有老奶奶,她的儿子和媳妇,以及他们的儿子。男性都离乡到阿蒂夫工作了,所以是女性当家。那么,为什么会有女孩的衣服呢?

打开布包拿出来的,是朴素但看似相当温暖的衣物。往缪里身上一比,竟合身得像订做一样。从稚气的装饰看来,不像是媳妇或老奶奶的衣服。

媳妇浅笑著看缪里迅速换装,不时轻拭眼角。

「当初只是心里放不下才留著,想不到还会有用上的一天。」

她喃喃这么说,叹了口气。这下总算让我明白衣服的主人已经不在了,而缪里似乎也是如此,脸上喜色尽失。

「……是生病吗?」

「怎么会。那孩子从小就很健康,做事又很勤快,就算冬天掉进海里也笑得出来呢。」

「这样啊。原来不只衣服合身,连其他地方都跟我好像喔。」

「真的吗?」

缪里的话让媳妇略感讶异,然后开心地笑了笑。

「袖子好像有点长。全身尺寸刚好。看到有人能再穿上它,我好高兴。」

「袖子也没问题喔。对吧,大哥哥?」

缪里穿好之后轻盈地转个圈,摇动裙襬。颜色是用草木染成的浅色系,完全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女孩服饰,不过这样的朴素倒是很适合缪里。甚至让我觉得,如果她平常也穿这种衣服,说不定会稍微端庄一点。

「对呀。」

虽然我也同意,媳妇还是看不太过去,拿针线过来稍作修改。或许单纯是想为她多做点什么吧。

「那孩子离开以后……已经五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

媳妇修改袖口的这段时间,缪里一声不响地看著。老奶奶备好厨具随即动身前往教会。

啪叽、啪叽。炉里的烧火声变得好明显。

「那天也是这样的日子吧。」

稍微改完袖长后,媳妇拉直缪里的手看结果,似乎是恰恰好。她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改另一条袖子。

「真的很突然。那天我们只是很正常地吃完饭,准备睡觉,事情就发生了。」

另一条袖子很快就完工,这次也改得很漂亮。缪里没道谢,只是静静注视面前的媳妇。

媳妇保持述说往事的微笑,抽抽鼻子、擦擦眼角。这时,缪里理所当然地将手搭上她的肩,媳妇有些吃惊,但手仍叠了上去。

她女儿遭遇了什么事,已不言而喻。

我不是早就知道这种事不时会发生了吗。

「现在应该在某个城镇努力工作吧。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也就心甘情愿了。」

她被卖去作奴隶了。

就在媳妇败给悲伤弯腰啜泣时,一道灵光之箭射进我脑里。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地区不是有很多能让大商行捧著大钱来买的商品吗?

而且那不仅能解决这里的问题,还有大商人的问题。

一般商品银货两讫后就互不相干了,可是奴隶不同。

奴隶即使远在他乡,家人也会担心他的安危,为他祈福。

那么鲁维克同盟来这里买进大量奴隶,等于是拿岛民作人质。毕竟要是惹恼奴隶贩子,在他们手里的同胞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虐待。

从商人角度来看,这些勤劳的岛民的确有用金山买下的价值。

那么大主教在这当中是什么位置?

嘴里漫起的苦味,和呕吐时酸液涌上的感觉很接近。

可能是听说欧塔姆的事迹,认为这里信仰深厚,所以是特地来镇抚民心,以确保买下大量奴隶当人质也不会出问题吧。

于是商人得到商品,岛民得到金钱,大主教得到战力。

岂非一石三鸟的妙计。想出这计谋的人,肯定是拥有恶魔头脑的策士。

会觉得恶心,是因为这其中只有弱肉强食,没有一丝慈悲或同情。以为给了钱对方就该心满意足,纯粹是支配者的傲慢。

教会本该是心灵的避风港,现在却堕落到无可救药。

从轿上的大主教便能窥知。那分明是国王的举止。

教会不应该允许这种事,不应该放纵这种事。

不只是为了温菲尔王国。

比教会的教诲更根源的部分──我的良心,不能接受这种事。

「如果她住在很远的地方,等我们旅途上遇到了,我一定会告诉她妈妈很想她。」

听缪里这么说,媳妇不断拭泪,频频道谢。

被卖去作奴隶和旅行完全不同。再华美的词藻,也无法正当化这个家和海边渔夫家的不幸,在这地区遍地皆是的事实。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

第一个想到的是欧塔姆。若想用合乎实际的方法阻止这可怕计画,就非得说服一手执掌这地区信仰的欧塔姆不可。这时,约瑟夫回来了。

「喔喔,好冷啊。雪又变大了。」

媳妇看见熟人回来而突然一阵害臊,赶紧放开拥抱缪里的手,坚强地笑几声。

「我也真是的,老了老了。」

「我觉得你还很年轻喔。」

才出门一下子,两人感情就变得这么好,让约瑟夫看傻了眼。

我走上前说:

「约瑟夫先生,有件事我想拜托一下。」

「咦?喔,什么事?」

「您刚才说,现在随时可以出海。」

那张胡须脸立刻紧张起来。

「是可以,怎么了吗?」

「我想见欧塔姆先生一面。」

我必须说服他拒绝大主教他们的计画。大主教他们的企图对温菲尔王国影响甚大,王国一旦知道这件事,肯定会设法提供援助,而那绝不会是大量购买奴隶之类残忍的事。只要有替代方案,欧塔姆想必会愿意听听我的想法。

在那片蓝紫色的大海边,欧塔姆孤寂的眼浮现脑海。感觉就像明明是来寻求救赎,却阴错阳差走上了毁灭之路。

当大主教他们的船满载奴隶离去后,这座岛除了不幸以外还会留下什么呢?

「我有我的使命要达成,非得和欧塔姆先生谈谈不可。」

「这……喔不,既然史帝芬先生都亲笔替您写信,我就不问了。可是,见他没必要出海。」

「咦?」

「欧塔姆大人已经在教会里了。大主教他们过来之前,先去了修道院一趟。」

我差点没腿软。他们想得还真周到。

不过事情还没有定论。

而且,还是有办法接近他。

「知道了。」

我深深吸气,视线转向房间角落。

「缪里。」

让媳妇扎起银色辫子的顽皮女孩像小狗一样看过来。

「我有事拜托你。」

前往教会的途中,我们混进一群背著厨具的女性。看来教会那不只请人帮厨,还花不少钱向岛民买食材,路上有不少人兴奋地谈论这件事。

她们没有提灯,却仍一眼也不看脚边,在飞雪当中轻松前进。

教会中庭似乎点起了大篝火,黑暗中只有那里朦胧发光。

「真的没问题吗?」

我尽可能压低声音对缪里问。她背著形似大柴刀,用布裹住的器械,贼笑著说:

「放心啦,和你一样高的人有好几个耶。」

的确,路上大多是似乎比我更有力的女性。

「可是我觉得有点可惜。」

「怎么说?」

缪里拨下堆在兜帽上的雪说:

「难得有一个姊姊,多笑一点嘛。」

「……」

约瑟夫的玩笑成真了。缪里原本是很想大肆调侃的样子,但现在表现得不太自在。可能是不想害我穿帮吧。

关于我所察觉的大主教的计画,以及接下来有何打算,我只告诉了缪里一个。尽管缪里觉得我很赖皮,但还是笑著帮我梳头。

还附上一句:「如果走散了就大喊我的名字吧!」

「如果计画成功,要多久都笑给你看。」

「真的?那可以用那个样子在阿蒂夫过一天吗?」

我解开了头发让她仔细梳过,还抹了她从纽希拉带来的发油作整理。粗糙的皮肤,用贝壳粉和锌粉混合成的粉底稍微补平。

衣服是直接向媳妇借来穿,再戴上手套遮手就完成了。

「我会考虑。」

我苦笑著这么说,缪里也笑了。

教会里活像办起了小庆典,换个角度想,也像是挤满了受战乱逼迫而逃进城堡的难民。

门口并没有设置哨口检查物品,不过卫兵还是注意到我们了。

这时,媳妇跟他耳语几句。来往了两、三回,卫兵嘴绷成一线退下了,大概是欠了她什么吧。这里毕竟是个小地方。

卫兵放行时,我低头致谢。

然而裙襬摇摇的缪里却对卫兵咧嘴一笑。

「我就说穿女装有好处吧。」

卫兵只是苦笑著耸耸肩。

进了中庭,果然见到一堆盛大的篝火,照得四周比白天还亮。只靠教会餐厅的炉灶似乎来不及烹煮,到处是烧著炉子的火堆。燃料也不例外是由鲁维克同盟提供,烧柴味闻起来很舒服。

「东西好了就赶快送过去,不要停!」

累得晕头转向的助理祭司,在沸锅和热腾腾的铁板间走来走去,大声吆喝。

不过他们动作还是很俐落,可见这里的打鱼旺季说不定也是这么热闹忙碌。

周围女性好像都互相认识,不过教会里有如岛上的另一个国度,见到陌生人也不在乎。

「看吧,就说不会穿帮了。」

我对不知在得意什么的缪里耸耸肩,放下背上物品。

现在,得先找出欧塔姆的位置。中庭里挤满了做菜的女性,和经过长途航海,没好好吃过一顿热饭的男性。

在这里瞎晃是不至于引人注意,可是屋内就不同了。

想找些小道具做掩饰时,我发现缪里不知何时不见,急忙左右张望。

这时,有人点点我的背。

「姊姊。」

是缪里,手上多了个藤篓。惊人的是,藤篓上摆了两只蒸气滚滚,红通通的大虾。

「拿这个说要送给大胡子吃就混得进去了吧?」

这个顽皮蛋说起真像那么回事的谎,比她那个称作贤狼的母亲还厉害呢。

我感激地接下藤篓开始动身,缪里也跟来了。

「姊姊,你要用那种粗粗的声音跟人问路吗?」

并俏皮地眨起一眼。

「那间最热闹吧。」

缪里在路上指向我们初遇莱赫的屋舍。有大厅和暖炉,很适合设宴。

我不禁想到莱赫能不能喝得开心之类的怪问题,且一想像他得知大主教他们的目的后会如何苦恼,我也跟著心痛。门口站了个年轻圣堂骑士,那么上位者一定就在这里没错。缪里跑了过去,对靠踏脚取暖,以饥饿眼神看著中庭炊事的骑士说:

「不好意思,人家要我们送镇上最好的虾子来。」

「虾子?喔喔,真的好大只。」

「这是要送给很照顾我们的欧塔姆大人,请问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欧塔姆……抱歉,那是谁?」

「满脸胡子的修士。」

「喔,他啊,说烤肉味很难受,到礼拜堂那去了。大概是过著很严苛的修行生活,真了不起,不过虾子他应该愿意吃吧。」

这么说来,筵席还没正式开始。

想趁早到礼拜堂而转身时,骑士叫住了我们。

「等一下。」

声音很僵。喀锵。还有从腰间提起佩剑的声响。

我背对骑士,和缪里互看一眼。

穿帮了吗?

这种时候,缪里当机立断的能力明显强过我。她迅速转身就问:

「什么事?」

「旁边那个。」

他无视缪里,摆明是看著我说话。

缪里也在这一刻咬著下唇,手按胸前。

我男扮女装混进来,被当作奸细也无话可说。

而这座岛四周都是酷寒汪洋,没人救得了我。

就在缪里抽出麦谷袋时──

「我有事拜托你。」

我差点就「咦」出声来了。清咳两声掩饰之后,我给缪里使个眼色。

「姊姊感冒出不了声,有什么需要吗?」

「嗯,这样啊。呃,我……」

骑士看看周围,一脸难为情地说:

「可以分我吃一点吗,虾脚就行了。」

想不到堂堂圣堂骑士也会讨东西吃。

不过,他应该真的是饥寒交迫到受不了了吧。

我和缪里对看一眼之后,她手往藤篓一伸就直接抓一整只交给他。

「神说,要分享神的恩赐。」

缪里每次都一副不听我训话的样子,但其实都有听进去呢。

「冷了就不好了,我们先走了。」

缪里用力推推我的背,往礼拜堂走。骑士看看手上的虾和我们,表情总算放松。能醉倒于奢侈,沉溺于强者理论的就只有他们的主子,其底下的人依然生活简朴,和世上大多数人一样忍受贫穷。

推翻大主教的计画,也能拯救他们那样的人。

重新下定决心时,骑士忽然对我们挥手。看他既开心又腼腆的样子,我也忍不住挥手了。

直到缪里笑我,我才回神。

「完全是姊姊了呢。」

回嘴就著了她的道,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礼拜堂就在图书馆隔壁,现在挂满鱼乾的田地前。

在这个难得能大肆喝酒歌舞的时刻,没人想到禁欲与沉默的要塞来。

打开礼拜堂门扉,比室外更冷的空气迎面飘来。

「……他在。」

缪里嗅嗅鼻子,抽抽耳朵,以雪花落地的音量说。我默默颔首,踏入门厅并关上门。眼前完全一片黑只是一会儿时间,待眼睛习惯阴暗,便能看见室内轮廓。

我们穿越回廊,走下一小段阶梯,见到堂门敞开。朝向深处祭坛摆设的长椅之间,有条又长又直的通道。

欧塔姆,就在通道彼端。

如黑色野兽般跪坐。

「这里是祷告的地方。」

明明音量并不大,却清晰得彷佛对著我耳朵说话。

我将装虾子的藤篓交给缪里,奋勇前进。

「欧塔姆先生。」

欧塔姆虽动也没动,但应该立刻察觉了我们是谁,以及为何而来。我停在通道中间说:

「我想和您谈谈。」

「我说过,这里是祷告的地方。」

「抱歉,请听听我的祈求。」

欧塔姆没答话也不回头,只是挺直弯曲的背。

「如果是我误会了,您大可尽量笑我、损我,要罚我也行。但是,假如很不幸地我猜对了,那么欧塔姆先生,我身为神的忠仆,有些话非说不可。」

欧塔姆的背影隐约有些膨胀,不知是气我打扰他祷告,还是为叹息而深呼吸的缘故。

无论如何,欧塔姆转过身来直视了我。

「那个大主教和大商人,是来岛上买奴隶的,没错吧?」

也许是眼睛彻底习惯了黑暗,欧塔姆的身影看得很清楚。

圣堂顶部开了窗,似乎镶有玻璃。

窗口映入些微的雪光。

「还以为你是个蠢间谍呢。」

对于自己所料不差,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只是证明世上真的有不肖之徒如此嚣张跋扈,舞弄权威罢了。

「那么欧塔姆先生,您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我向前倾身,殷盼每一句话都能传得远一些。

然而欧塔姆一根胡须也没动。这位修士彷佛受到静默之规箝制,不发一语。这表示欧塔姆明白大主教他们的计画,也已经笃定决心。

尽管明知自己的选择会导致毁灭,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却有如绝望的山羊。

「神听得懂我们的言语吗?」

那就是他的回答。愈是认真祷告的人,那句话听来就愈是扎心。

我深呼吸后答道:

「既然我们生于人世,说人话就行了吧。」

「喔?」

他眼中首度出现近似情绪的光芒。

这赋予我勇气,紧握拳说:

「拜托您不要和紧抓腐败权力的教会联手。如果让温菲尔王国知道这里的困境,他们一定会提供合适的帮助。」

我没有如此承诺的权力,做不了任何保证。

但是,至少我相信海兰,相信那里还保有神真正的教诲,希望欧塔姆也能相信。

「这可难说。」

而他却这么回答。

「差别只在于接受谁的施舍罢了。」

欧塔姆向我缓慢走近一步。有黑暗逼近的感觉。

「我只相信黑圣母的庇佑。」

为这座岛牺牲的非人之人。

既然欧塔姆的狂信是根植于此,牺牲对他而言也是理所当然。

这么一来,他没理由拒绝当前已送来金山的鲁维克同盟。

把握眼前确切的事物,是恶劣环境居民的铁则。就算是烧红的铁,也要伸手去抓。哪怕手焦肉烂,眉头也不能皱一下。

「祈祷吧。」

欧塔姆如此低语,穿过我身旁离开礼拜堂。别说追,我连转身都做不到。面对装饰豪华的祭坛动弹不得。

神究竟在做什么,为何不出面阻止?不管我怎么瞪堂堂展示于祭坛上,受微弱雪光映照的教会徽记,得到的也只有沉默。

我好不容易转了身,想跑却踏不出去。因为缪里就端著藤篓站在路中间。

「大哥哥,我们约好了哦。」

那是斥责我的眼神。

或许缪里说得没错,我真是个老实的滥好人,一旦离开温泉乡那样梦幻的土地,现实的爪牙就会撕裂我。

可是真的有那么正当吗?欧塔姆也好,缪里也罢,都是用冷冰冰的心来处理冷冰冰的现实,这样是对的吗?冷静且冷酷地耸耸肩说:「现实就是这样。」是对的吗?

因为这么一句不染尘埃的话,就有几十个人要被卖去作奴隶啊。

我忽然怒火中烧。

既然如此,就别怪我自作主张。

让他了解这一点就行了吧?

「缪里,我要借用你的力量。」

「咦?」

她错愕地问。我大步走近站在路中间的少女,抓住她细瘦双肩。

「大哥哥,你做什么?会痛、会痛啦!」

缪里扭身试图挣脱,手不禁放开了藤篓,肥美的大虾落在地上。

就在她觉得可惜,注意力被引开而侧脸转向我的那一刻──

「……」

要缪里替我做事,这样就行了,我知道她要的就是这个。我扭曲了自身信念般毫不排斥地行动,并泄恨似的将唇抽离她脸颊。

「缪里,我要你变狼闯进筵席上,假装是黑圣母的使者破坏他们……」

就在说到这里的时候。

缪里盯著地面看的眼睛滴出泪珠,啪哒砸碎。

「……」

她一语不发,只用眼神将我逼退。那双泛红的琥珀色眼眸,在愤怒与轻蔑中颤动。

至此,我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我伤害了缪里。

深深地,伤了她的心。

「缪、缪里……我……」

「不要碰我!」

那痛心的叫喊使我的手停在空中。缪里注视著早已凉掉,摔断了腿的虾,彷佛那是自己死去的重要部分。

「你以前对我好,就是为了利用我吗?」

缪里对发愣的我张牙舞爪地说。

「不是吧,我知道。」

语气很温和,嘴却歪斜得像在嘲笑。她蹲了下来,将虾子捡回藤篓上。

前不久还是令人垂涎的大餐,现在却只是冷冰冰的尸骸。

缪里起身后,两只眼仍盯著藤篓上的虾。

并且有某条线断了似的说:

「不管我怎么闹,你也会对我好;不管我怎么撒娇,你还是对我好。这样的你,根本就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缪里抬起头,脸上是不曾见过的愤怒。

「可是我想看你继续追逐梦想,所以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期待,希望笨到看不清楚周围,只有脚踏实地算优点的你迟早会接受这地方的现实,继续前进。就算未来要继续帮那个金毛,只要你做得下去,我也愿意帮你。可是──」

缪里吸吸鼻涕,用手臂擦了几次眼睛。我面前的,已不是兄长不替她擦,嘴边就会一直沾著面包屑的女孩。

「你每一次都在原地兜圈子,让人看得很难过。而且弄到最后……还做出、做出这种事……」

以为亲她一下就能使唤她,简直和大主教一样傲慢。那之中没有任何爱情或共鸣,就只有自私自利。

缪里又用力吸一次鼻子说:

「我要回去了。很抱歉打扰你旅行。」

接著转身就走,来不及留她。但就算来得及,我又该对她说什么呢?现在的我心里一片混乱。

更窝囊的是,我心中某个角落却当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冷静地接受。或许是想假装潇洒,哄骗这罪无可赦的自己吧。

我不懂实际上是如何,只知道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事物。

那似乎就是缪里本身,抑或是我心中无论世界怎么变,也要谨奉神之教诲而活的热诚之类。

一时冲动之下,我对爱慕我的年幼少女做了那么自私的事。抵触信仰与否,并不存在于我当时的脑袋里。

我从吞噬缪里的黑暗别开眼睛,望向不语的教会锦旗。过去那总在痛苦时给我力量的徽记,如今却突显著我的卑微。

有生以来,我是第一次想消失不见。

嘎吱的开门声响起。是缪里出去了,还是出去又回来了呢?当一厢情愿的妄想暂缓我的苦痛时,一群男子涌进礼拜堂。他们身穿甲冑,有的还举著盾。

不知是因为遵守神圣殿堂中不可拔出锐器的礼仪,还是时间仓促。

「温菲尔的奸细就是你?」

之前坐在轿上,一身皮草的那个商人走出骑士之间。

他打个手势,身旁持盾的骑士便包围了我。我知道抵抗没有意义,又在人墙之后见到了缪里。她未受捆绑,只是被骑士架住双手。

多半是欧塔姆告的密吧,可是我不气恼也不失望。

「乖乖配合就不会受伤。所谓和气生财嘛。」

我不像缪里那样继承了狼血,用来战斗的爪牙也都断了。我甚至希望用自己的性命换取缪里平安返回纽希拉。

见我跪下,商人满意地颔首。

「很高兴你这么懂事。只要在这里安分几天,我自然会放你们回去。反正无论如何,那些渔夫都会把这里的事说出去。放你回去,还能展现我们的宽宏大量呢。」

骑士抓住手臂拉我起身。

商人从头到脚彻底打量我一番,哼笑著说:

「温菲尔的人还真懂得耍宝。带出去。」

对骑士下令后,商人径自转身离开礼拜堂。

缪里一眼也不看我,也没有抽出胸前麦谷袋的意思。

只要她能平安获释,这倒是无所谓。

缪里要回纽希拉去了,此后不时会独自再找机会到村外旅行吧。

那我自己呢?

我该相信什么活下去呢?

雪愈下愈深。

「暴风雪要来了。」某个骑士低语道。

他们信守承诺,没对我们动粗便直接丢进礼拜堂的藏宝库,并给足毛毯与饮水。库里没有窗,伸手不见五指,待骑士上锁离去后便是完全的寂静。

到明天早上,约瑟夫就会发现我们没回去而察觉教堂出事了吧。但即使如此,他也无力救我们离开这里,况且连出船都恐怕有困难。

大主教和欧塔姆将在这段时间谈妥交易事宜,从各岛召集能卖作奴隶的人,上船载走,而岛上将取而代之地得到大笔黄金与片刻的喘息。

可是,这样得来的安和生活究竟算什么?

欧塔姆真甘愿如此吗?那也是信仰的一种形式吗?

这么想之余,我也在心中嘲笑自己。就算我想得再多,实际能做的不过是扮家家酒而已。

应也关在库里的缪里像融化在黑暗之中,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使我忍不住怀疑这是一场梦,我已深深沉入梦中。

然而这不过是一种自我哀怜,想藉此遗忘自己对缪里的伤害与惭愧。与祈求睁开眼睛,就能见到缪里坐在床边梳头无异。

现在我该做的,是在这黑暗中找出缪里才对吧?

不然,我觉得自己恐怕再也见不到她。

「……」

问题是,我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圣经里有那么多神的话语,我却一句有用的也找不到。

我惭愧得恨不得把自己掐死。虽想趁黑暗痛哭一场,却流不出泪。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出现脚步声。不是金属质感,而是柔软的皮靴。走得很仓促,又似乎很紧张。途中停顿好几次,甚至一度折返。纵然如此,脚步声终究来到了藏宝库门前,钥匙插入锁孔。

「都没事吗?」

出现的,是莱赫。

「骑士在说他们抓到王国的手下,果然是你们。」

莱赫不时回头望向礼拜堂入口,话说得很急。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帮王国做事,但假如你们愿意可怜我,请务必听听我的请求。」

我一时混乱。打开藏宝库的锁,准备放我们走的无疑是莱赫,可是有事相求的怎么是他呢?不是应该相反吗?

随后,我注意到他那把钥匙真正打开的,是他自己的心。

「请你通知王国欧塔姆大人和大主教的交易。雪会带来风,卷成大风雪。凯森外边的海这么开阔,接下来这几天他们的小船恐怕是出不去了。但是只要趁今晚出海走窄路,还是能在岛的遮挡下冒著风雪往南走。顺利的话,可以比大主教他们的船早一星期赶到王国去,到时候就能带队在南下航路拦截他们。」

匆匆说了一大串的莱赫,也把自己的妄想当作最后依靠。

目睹酒掩盖不掉的丑恶现实,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

「然后,请救救上了那艘船的人。」

我实在不认为有那么容易。王国攻击大主教所乘的船完全是宣战行为,不可冒然为之。

但莱赫替我开锁也是事实,而约瑟夫也说过勉强出得了海,待在这里又没有任何帮助。于是我点点头,握起莱赫的手。

「跟我们一起走,离开这座岛吧。」

莱赫是我的分身。困在岛上动弹不得的倒影。

可是莱赫乍然一笑,重重摇了头。

「我是藉口如厕才溜出来的,要是一去不回,事情马上就会闹大。好了,快走吧。」

莱赫看著我尴尬地笑。

「一次也好,我也想救救人啊。」

一股悲伤顿时涌上心头。我不禁拥抱莱赫,拍拍他的背。

回过头,见到缪里已经站起,低垂著头。

「愿神保佑你。」

不知是谁对谁这么说,更不知道有无帮助。

我和缪里就此离开藏宝库,隐身于筵席的骚忙中。

莱赫一转眼就不见踪影,我也不能喊他。

旅行就是这么回事。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们走吧。」

虽明知不会有答覆,我仍这么说之后再走,而缪里也乖乖跟来。无论再怎么不情愿,想回纽希拉还是得搭约瑟夫的船。

我们穿过一对对醉醺醺的男性与他们的女性舞伴来到大门。卫兵独自喝著酒,见到我们只是稍微睁大了眼,什么也没说。

脚下的雪松软如沙,滑得像在嘲笑我焦急的步伐,没多久就喘了。但这次和下山那时不同,没被缪里甩开。人生在世本来就该奋力向前,不然就白活了。我懊悔又难过地咬紧牙关,拚命往前踏出步伐。

到了港口,即使站著不动,呼啸的风仍将雪片如飞沙般往我脸上吹。海边浪声滔天,夹杂栈桥和船只的木板摩擦声。走到约瑟夫的亲戚家,见到他正在炉边烘手。一看到我,惺忪的眼就亮了起来。

「请立刻出船。」

「没问题。」

约瑟夫毫不踌躇或迷惘,没喝完的酒一把撒进炉中,灰烬如狼烟似的飞舞。

我脱下女装,迅速换回原来衣物,整理行囊背起。原想留几枚银币,可是怕留下与我们关联不浅的证据会连累她们,最后什么也没留就离开了。

在风雪中到了港边,先走一步的约瑟夫在栈桥向我们挥手。

船已架上登船板,甲板灯火晃荡。

「呵呵,让我想起以前教会攻来的时候啊。」

约瑟夫这么说著,跟在我们后头上船并收起登船板,头探进通往甲板底下的楼梯口大喊:

「兄弟们!让南方人看看咱们凯森人的骨气!」

在我旅程上听来的航海常识中,夜间出航等于是自杀行为。就算发生天大的事,看不见月亮就绝对不会开船。

可是现在别说没月亮,还是个漫天飞雪,狂风咆哮的夜。浪又高又急,即使船靠著港也摇得很厉害。在这种时候出海,绝对不只是因为熟知自己居住的每一寸海域。那样的勇气,证明他们都是刚毅的水手。

我终于真正体会到,王国和教会为何如此认真想取得他们的战力。他们都是生来就和这片吞人的海洋搏斗而生存至今的战士。既然能在白浪翻腾的雪夜出海,冲进满天飞箭的敌阵简直是小事一桩吧。

船只要有钱就买得到。

但勇气不是。

「出航!」

船桨随这不知来自何人的叫喊从底下伸出,一齐粗暴地撞上栈桥,似乎是在推船。船缓缓离开栈桥,栈桥发出令人不安的嘎吱声。

距离够了之后,两舷船桨呼吸一致地划出美丽曲线摆上空中,划入海面。船开始有力地前进,驶离港口。

在没有货物可供避风的甲板上,我们任凭风雪吹打。然而我一点也不觉得冷,凝望凯森,以及远处通明如焚的教会。

当初我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什么呢。

如此令人目眩的疑问梗在胸口,让我喘不过气。

「晕船的话,直接吐在甲板上就行了。」

约瑟夫在瞬即大幅摇晃的船上笑著说。

「要是头从船边伸出去,小心被拖进夜晚的海里。到了晚上,会有怪物躲在海里。」

我不只不怀疑那是迷信或妄想,还觉得或许真是如此。

不见月光的夜海黑得宛如恶梦,只有不时涌起的白浪勉强告诉我这是现实。船像个惊慌的孩子小幅震颤,不时跺脚般猛摇。咚!咚!来自船底的撞击声,是来自海浪的拍打,还是怪物想拖猎物下水呢。

不一会儿功夫,教会的火光已远在彼方。

「和他谈过了吗?」

约瑟夫表情放松,彷佛来到这里就没问题了似的问。

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小酒桶。

「是啊,算吧……」

我用海上的黑,将这浅白的谎胡混过去。

「那就好,这样我就有脸见史帝芬先生了。」

约瑟夫笑著把酒桶交给我。喝了一口,发现是呛辣的蒸馏酒。

「穿过这里,走岛中间的小路,风浪就会神奇地减弱很多。再忍一下就好。」

莱赫也说过同样的话。

「麻烦您了。」

我也想赶快解脱而这么说。

「包在我们身上。」

约瑟夫拍拍胸脯后走向船尾,不时随大摇晃踏定脚步。我环顾四周,发现缪里闭著眼坐在船桅底下,全身用毛毯裹住。明明想和她说话只要走几步就行,中间却宛如隔著无限远的距离。

我不忍见自己的伤口般不再看缪里,望向大海,但那并不会治疗我的心。到了海上,海变得更加恐怖。

不知风势渐强是因为船愈走愈快,还是大风雪将至的前兆。破碎的白浪飞快地在船后消失,彷佛被河流冲走。教会的火光,已和闪烁的飞雪难以区别。信仰也是这样的东西呢。

我失了魂似的茫然望著大海,连寒冷也感觉不出来。

可以想像得到,接下来船将一路南行,送我到阿蒂夫向海兰禀报事情始末,但以后的事完全是问号。

我不能回纽希拉,缪里一定不想见到我,然而我也觉得自己无法继续待在海兰身边。我心中缺少了让我待下去的某个要件。

因为我连自己都无法相信。

恍惚眺望大海的我,不禁将破碎的白浪想像成各种物体。有的像飞翔在黑暗中的白鸟,有的像爬行在海面上的白蛇。曾有一次特别大,我将它看成天使伸展双翼,一次次地鼓振。

起先,我还受不了自己怎么还有这种想像,然而我愈看愈怪。那白浪虽然起伏不定,但从未消失,反而似乎逐渐扩大。

不,它真的在扩大。

那不是白浪。

是船。

「约瑟夫先生!」

我尽可能地大喊,然后首次体会到人在怒海的渺小。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几乎听不见,冰屑如碎石般打在脸上。

船大幅左右摇摆,每次往上一跳,就得了热病似的颤动。

我拚命站稳双脚,走向船尾,朝著和其他船员一起紧抓舵柄的约瑟夫大叫:

「约瑟夫先生!有船!」

约瑟夫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眼睛进了雪,抑或是耳里听见了荒唐报告,绷著一张脸。但我没有看错,回头还能见到那天使般的航迹又大了一些。

「有船!有船靠近了!」

船又猛力摇晃,一阵飘浮感后,我重重摔在甲板上,好不容易才爬起来。约瑟夫他们摔是没摔,但也错愕地望著我指的方向。

「海盗来了!」

约瑟夫大喊一声,放开舵柄冲下通往船舱的阶梯,划桨速度也随之加快,但是在黑暗中看不出加速了多少。而且海盗的船形细如长枪,完全是为最佳机动力而造。

反观之下,我们这只是又宽又胖的商船。

被欧塔姆带上那艘船的感觉重现脑海。

他们一定会追上。

告死天使的容颜已近在眼前。

「寇尔先生!」

我转向约瑟夫的叫声,只见他在船桅下紧抓著缪里的手。

再一次地,声音断绝了。

但我仍顺约瑟夫的手势往海另一边望。

冷不防从雾中现身的怪物就在那里。

细得像港口餐厅那条尖嘴鱼的撞角冲了过来。

我忽然想起我和缪里的闲聊。

──海盗不是会从目标的船侧边撞上去,然后衔著短剑吼叫著抢船吗?

记得自己是说:「嘴里衔著短剑,不就叫不出来了吗?」

海盗船的撞角一举冲破了我们的左舷下方。

「────」

我连那是别人的吶喊还是自己的惨叫都分不清。

当我察觉,自己已身处黑暗之中。

分不清上下,手脚似乎正拚命挣扎,又好像是错觉。会觉得缪里就在身边,大概是发油气味的缘故。「大哥哥!」的叫声,也是我自己的奢望吧。

缪里。

念起她的剎那,一阵猛烈冲击使我无法呼吸。

直到浮上水面,我才发现自己落海了。

「咳咳、咳咳!咕噗……」

咳没几次,迎头淹来的浪又把我压回海里。

比起寒冷,无法呼吸的恐惧更令我惊慌。

身体重得像陷入泥沼,是因为御寒衣物吸饱了水吧。

我拚命把头探出水面呼吸,睁开眼睛,见到船的一侧。船没有翻覆,但少了几枝桨,也许是被撞进海里了。

我仰望护栏,不禁发笑。

无论怎么挺身也构不著。

而且船被波浪推得愈来愈远,把我留在周围什么也没有的漆黑汪洋。

这时我发现,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寒冷使我的肢体开始使不上力。在纽希拉冬猎时,猎人曾教我不慎跌入河中的简易应变法──用尽全力温暖身体。不然手脚在一百次呼吸之前就会冻僵,再不用一百便失去意识,并在最后的一百前死去。万一发现落水者……想到这里,我发觉没必要想下去。

毕竟这片海比纽希拉的河水更冷,也没有地方上岸。

不必等一百次呼吸,我就会沉入水中,人生的各种选项随之消逝。

这时我终于发现,脑袋里只剩下一件事。

那多半就是所谓的后悔,一句短短的话。

「对不起。」

我真该早点向她道歉。无论她不理我还是拒绝接受。

可能是御寒衣物里藏了点空气吧,手脚几乎已不听使唤,老天却恶作剧似的反覆让我被浪涛压下去又浮起来。

让我就此沉没吧。

睡意般的自弃侵蚀肉体,使我闭上双眼。

据说人在弥留之际会作梦。

看来那种梦已经开始了。

「大哥哥!」

缪里从逐渐漂远的船尾跳了下来。

我恍惚地看著她,想的只是这样衣服会弄湿。

缪里直接落海,溅起水花。

见到她的头浮出水面,拚命向我游来的模样,我才明白这是现实。

「大哥哥!」

「……缪……为、什么……」

话已经说不清了。彷佛臼齿融化黏住了嘴,下巴不听话地紧咬,僵得张也张不开。

缪里似乎是脱了衣服才跳海,身上衣物薄得夸张。

真想骂她:「感冒了怎么办。」

「大哥哥、大哥哥!」

缪里的手抓住我的脸,一阵大浪盖过我俩。

头能浮出水面,是因为缪里抱著我游的缘故吧。

「为、什么……」

为什么跳下来?我用眼神这么问,而她却像是跳进夏季水塘,甩去脸上水珠说:

「我不是说过了吗!」

紧抓著我的缪里,身体暖得勾人睡意。

「就算大哥哥跌进黑暗冰冷的海里,我也绝对会跟著跳下去,不会让你一个人死。只要能陪在大哥哥身边,要永远待在海底我也甘愿。」

我看著缪里的眼,她的表情笑中带泪般地扭曲。

原来她这么爱我。我恍惚地想。缪里是真心相信自己的感情,并宁愿为其殉道。即使我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我使劲力气驱动僵硬的身体,拥抱缪里。

并用无意对神祈祷的嘴说出最后的话。

「缪、里……」

「怎样?」

泛红的眼开心地看著我。

「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

或许我只是作了这么说的梦吧。

世界变得好安静,身体不再随波晃动。

明白自己正在下沉之后,有个念头闪过心中。

黑圣母在哪里?

那不是讽刺岛民的信仰,只是希望她看著我们。

身体已感受不到海水的冰冷。

静静地,意识也沉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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