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教会之所以溺于金钱、沉于权威,沦落至今天的面貌,是因为信仰价格高昂。
光是在生子、婚礼、葬礼等人生大事上获得祝福、保佑或慰藉,人们就会撒下大把金钱表达感激。出远门要求旅途平安,生了病便期望早日痊愈,老了就想为另一个世界铺路。在种种殷盼的驱动下,大多数人都愿意献上自身财产。
信仰,会化作金钱。
今天晴空万里,彷佛这连日风雪全是幻象。
天气好得令人心旷神怡,能感到冬季由南向北节节消退,新季节脚步正在接近。
前不久的狂暴怒海,现在却如熟睡的婴孩般浪声柔柔,轻抚岸边。
一艘巨船,悠悠航行在如此平静的海面。
据说这地区总共卖了上百人。形式上的名目是为崇高的教会奉献劳力,而实际如何,只有神才知道了。
整个港都凯森没人埋怨,但弥漫著哀凄的气氛。笑得出来的只有大主教和大商人,莱赫等知情者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岛民们收了黄金,承诺将在不久的战争中协助教会阵营,然而那是迫于无奈的抉择。每当巨船经过一座岛屿,岛上卖了家人的人都会出来送行吧。
这都是欧塔姆返回陆地后告诉我的。之后我们再次确认计画,进行准备。事情不怎么复杂,很快就完成了。
自那晚起只谈正事的欧塔姆返回海里时,往我瞥一眼。
「我们该怎么回报,你一个字都还没提过呢。」
我是为了温菲尔王国,打探这地区是否能提供海上战力而来。集岛民崇敬于一身的欧塔姆意向如何,势必举足轻重。
「您忘了吗,我们这条命是您救回来的,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欧塔姆笑也没笑。
「这里的讨海人也有他们的尊严,不会想和用钱买岛民作人质的人站同一边。」
「可是,我的计画是利用信仰赚钱啊。」
欧塔姆平静的眼从须发之间看来。
「同一种鱼,品质好的价就喊得高。渔夫会怨这种事吗?」
虽然欧塔姆说修士身分只是伪装,不过那样的答法愈来愈令人觉得他是个货真价实的修士。
「至少我听见你的呼唤,只要是大海延续的地方,无论何处都会赶到,可是这里的人愿不愿意跟随我……就只有神才知道了。」
发现他吊起唇角时,鲸鱼的化身已返回海中。修道院中连接海面的洞穴,似乎是他白天的出入口。目送欧塔姆消失在因光线变化而发出碧绿光芒的海面时,我心中并没有完成海兰所托的成就感。
而是为自己或许帮了独自维持这地区的欧塔姆一个大忙而欣喜。
再来,就是完成我的工作了。我离开修道院,走向栈桥。
那里系了几只小船,都有人坐在里头。约瑟夫也在其中,不过其他几乎都是海盗。
「欧塔姆大人告诉我,黑圣母发怒了。」
「喔喔……」
周围一片哗然。尤其是海盗们,个个吓得脸色发白,而那与他们对我做的事也大有关联吧。
在那暴风雪的夜晚,海盗们似乎是收到命令,凡是见到可疑船只就立刻在海上制服。因此撞上约瑟夫的船倒还好,可是有一个笨蛋落了海,还有一个大笨蛋跟著跳下去,而前者偏偏是作圣职人员装扮。
海盗见到我安然生还时的脸,我大概会有好一阵子忘不了。
有人说不出话,有人怀疑眼睛,有人跪地膜拜,甚至有人痛哭流涕。当欧塔姆吹捧我受尽黑圣母的庇佑之后,状况更是变本加厉。
而现在,这些海盗全都以接受地狱审判的表情聆听我一言一语。
大意是,有人要残害这地区,于是黑圣母发怒了。
「黑圣母将会让众人明白,祂不是只会救人。」
知道这意味什么的,就只有知道黑圣母真实身分的人了。
而为信仰下跪磕头的人,表情全是一个样地紧绷。
「然而黑圣母慈悲为怀,愿意宽恕虔诚信徒一时的罪过。」
这句话也表示他们对我所为将获得宽恕,得以免罪。海盗们听了,表情似乎有些许放松。
「黑圣母已预告奇迹,不久就会降下天谴。我们要对罪人展现慈悲,传授他们正确的教诲。」
小船上的人不约而同点了头。不是紧握著黑圣母像,就是抚摸怀中。
「要让罪人明白,黑圣母降示的是真正的奇迹。」
虽然海盗没有欢欣鼓舞,但寂静中但仍能感受到他们都明白该怎么做。听见「黑圣母的话就到这里」之后,海盗们都划著小船返回停在远处海上的桨帆船了。
约瑟夫的商船就停在一旁,被海盗船撞上的左舷也只是护栏开了个洞,做好应急处置便无碍航行。
「寇尔先生。」
海盗们回船时,约瑟夫跳上栈桥。
「这地方真的会有救吗?」
我深吸口气,回答这认真的问题。
「只有维持信仰才能带来真正的救赎。不过我能向您保证,很快就有重大的救赎降临这里。」
我不能说谎,而且未来不是他们呼呼大睡就能坐享报偿。
非人之人带来的奇迹,不过是个契机。
人要在人世中生存,总归得靠自己的力量。
「那也很好,至少会比现在更好吧。」
约瑟夫留下这句话,也回船上去了。
我在栈桥目送他,待四周又恢复寂静,往这片岩礁的另一头走。
阳光耀眼,风平浪静,海水清澈见底。
我踏稳一步再踏一步,在凹凸不平,到处积水的岩礁上踉跄地走,没多久就到了另一边的海。
眯起眼睛,便能清楚见到那艘趾高气昂,悠然前进的巨船。
可说是晴天霹雳吧。
那艘巨船竟霎时跳上空中。
虽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画面仍十分惊人,不知船上的人是否全吓破了胆。看似飘上空中的船摔进海里,溅起的巨大水花彷佛时间变慢般缓缓升腾。隐约出现一抹小彩虹时,才终于听见擂鼓般的轰隆声。
巨船当然不会平安无事。它大幅向右倾斜,看似就要翻覆。
倘若海盗们也有仔细看,或许也能见到企图用黄金带走岛民的船,被黑圣母的背顶得几乎倾倒的情境。
「欧塔姆先生……太夸张了吧……」
我不禁呢喃时,欧塔姆的背已潜回海里,船身随之打直。
尽管伸出船侧的排桨成了缺齿的梳子,仍急忙划水前进。
而欧塔姆似乎是用他巨大的尾鳍再补一击,船头下尾上地弹起来,像栽了一个大跟斗。等船返回海中,却又变成由船尾下沉。可能是打出破洞,开始进水了。
船上应该是呼天抢地,乱成一团。
即使是知情的我,也看得直冒汗。这时,船忽然停止晃动,没人划桨仍徐徐移动,船尾也不再下沉。
我想,是有人将黑圣母像投入海里了。
毕竟遇到那种情况,任谁都只能求神怜悯,除此之外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们将会受到不可思议的力量引导,漂流到最近的岛屿吧。当他们茫然失措,在同一时刻受到黑圣母指引的岛民就会来救助他们,慰问同胞是否安好。
大主教应该会立刻明白为何会有此劫。毕竟船上载满了为不幸呜咽啜泣的人,而他们投入海里的全是黑圣母像。
如此一来,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他也会肯定知道是谁降赐了奇迹,发觉他们投入海中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就连商人都熟知这种故事了,圣职人员不可能不懂。
那就是圣遗物。
「啊~大哥哥在做坏事。」
我随声音转过头去。
「你可以起来了吗?」
裹著毛毯的缪里脸色还很糟,不过受日光照耀的脸颊已经红润了些。
「天气这么好还睡大头觉,会有报应的啦。」
「你又说这种话……」
我如此担忧,是因为她靠燃烧黑圣母的火堆保住一命后,又因为发高烧而呻吟了好几天。尽管烧总算是退了,距离恢复最佳状态还早得很吧。
「再说,我不是也有工作吗?把身体睡钝了也不好嘛。」
缪里这么说之后远眺大海。
若要完成我的愿景,无论如何都需要缪里的力量。
因为我只是个无力的年轻小伙子罢了。
「娘曾经为爹挖温泉,我则是为大哥哥挖石头呢。」
有了狼鼻和狼爪这两样利器,即使是普遍认为矿藏枯竭的岛屿,也应该能发现新的矿脉,届时就会有更多黑玉。然后在这样的条件下,要对大主教他们发动最后攻势。
告诉他们,这些圣母像是降世拯救这地区的黑圣母玉体碎片,携带它便是功德圆满,前途光明。而且世界情势正因为信仰正误之争大幅动荡,圣职人员应该会选择与正确信仰为伍,希望受其恩惠者应该也很多才对。那么曾经创造真正奇迹的圣遗物,应该捧多少金币来买都不嫌贵吧?
鲁维克同盟的商人平时经常出入港都凯森。当挖来的黑玉由欧塔姆雕成圣母像,就能当圣遗物高价卖给他们,销售方面交给莱赫来谈即可。传说中,炼金术师能点铅为金,而信仰则是真的能将炭石化作黄金。在那个风雪连天的夜里,我对欧塔姆描绘这样的愿景,告诉他这群岛应能藉此温饱一段时日。
我的心智实在太软弱,不足以贯彻信仰,就算想奋不顾身往目标猛冲,也是个大路痴。
既然未来会顺著自己一路走来的痕迹向前延续,我这辈子的处世方式或许就是这样了。
即使犯了罪,只要真心向神忏悔,就会获得神的宽恕。这就是欧塔姆告诉我的道理。
我只能比过去加倍努力祷告了。
倘若祷告能够救人,就不该舍弃信仰。
「像山那么大的鲸鱼啊……我在纽希拉听到最夸张的事都没这厉害耶。」
缪里嗤嗤地笑。
故事毕竟是人的产物,而既然这世界是神的产物,那么现实比故事惊人也是理所当然吧。
「好了,快回火堆边吧。」
天气虽好,气温依然冰冷。当我推著缪里的肩赶她回去,她却盯著我的手说这种话:
「不只是鲸鱼的事很夸张,大哥哥终于鼓起勇气也让我很难相信呢。」
缪里一脸贼笑,直往我身上贴。
我忍不住退后想躲,却立刻被高耸的岩石挡住退路。
「……要我说几次你才懂,那是你误会了。」
听我这么说,缪里贴得更用力了。
「误会?误会是什么意思?即使被你蛮横对待,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跳进海里,就算变成灵魂还是要救你耶,你说我误会了什么东西?」
她说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永难报答的恩情,也是偿还不了的过错。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只能说缪里讲的「那个」纯粹是误会。
「我是因为……暴风雪持续太久,发现燃料不够替你保暖才那么做。你在纽希拉不是也学过吗?要是冬天掉进河里又没办法生火,就该那样急救,说是寒冷地区旅者的智慧结晶也行。那是很普通的事。」
完全是别无他法才那么做而已。如此坚称的我还挺直腰杆撑起胸膛,表示没有半分欺瞒。
见我这个样子,缪里歪起头,怀疑地盯著我瞧。
哪时咬过来都不奇怪。
这时,缪里的兽耳兽尾忽然冒了出来。
「是不是误会,问问别人的看法就知道了吧?」
缪里笑得很从容,彷佛根本没必要为那种话生气。
不过我那么做是完全没私心,纯粹发自善意。不仅我可以肯定,缪里其实也明白吧,所以才这么无所谓。
「我啊,可是记得很~~清楚喔。」
这青春少女缩起脖子,两手捧著脸颊装害羞。
那一夜,我脱下衣物让身体直接互相紧贴来替她取暖。那本来就是最佳的取暖方法,而且是就连平地旅人都知道的事实,没什么好难为情。
然而缪里在那期间恢复意识时,立刻察觉到自己的状况而这么说:
「我已经变成大哥哥的新娘子了吗?」
那时她的眼睛,亮得我在各方面都难以直视。
「下次给爹写信的时候,一定要全部写上去。我和大哥哥光溜溜地裹著同一条被子──好痛喔……!」
缪里揉揉脑袋,但还是笑得很开心。
「不过,我是真的对你刮目相看,真的作你的新娘子也可以喔?」
我对缪里不敢恭维的视线,可不是演戏。
「我什么也没办到。来到这里以后,我一直都很无力。」
「是吗?」
「就是。我连你也没保护好,给欧塔姆的建议,也跟骗小孩差不多。很可能只是暂时救个火而已。」
然而缪里依然灿笑。
「或许是吧,但至少从你的话听来,这里会稍微变得幸福一点呀。虽然你可能觉得那样还不够,可是该怎么说呢……」
缪里聆听风声般闭上眼睛。
「那和那个大胡子做的事完全不一样,充满了大哥哥的味道。」
「……味道?」
「嗯。只懂世界一半的一半,像羊的味道。」
原以为她又在调侃我,她却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说:
「你找的不是忍耐不幸的方法,而是增加幸福的方法。就算增加得再少,别人都以为办不到,你还是相信温暖的太阳就在山的另一边,一直走下去,散发著耀眼的光芒。还顽固地相信世界不是不毛之地,只要大家合力耕耘就会好转。就是有那种味道。」
我入迷地凝视她那纯净无瑕的眼眸。她所说的,是我只懂世界一半的一半的光明面。
「事实上,你即使失败了好几次却还是没有放弃,所以才想到现在这个方法的吧?就算是我,碰壁那么多次以后也会乖乖夹著尾巴跑走。结果你不只有我的力量,还聚集了好多人的力量来帮你。」
其实我几乎要放弃了。当时我可以选择吞下异想,等待缪里醒来,可是我没有那么做,也做不到。那可以称作信念,也可以称作不知变通,甚至有点愚蠢。
不过我张著嘴说不出话,并不是因为想反驳却找不到话说。
始终抬头看著我的缪里嘿嘿嘿地笑,牵起我的手。
「大哥哥呀。」
我不认为缪里想继续逗我。她语气柔和,尽管表情像在动歪脑筋,氛围却是想说重要的事。
远方,破损的船正要拖往邻近岛屿。
望了一会儿后,我放弃挣扎,转头看缪里。
「什么事?」
有一头掺了银粉般奇妙灰发的少女,在吹抚同色兽耳兽尾的微风中说道:
「下次旅行也可以带我去吗?」
这句话的解释方法之多,恐怕圣经里也没几句能够媲美。
应该是缪里心中各种冲突的想法全搅和在一起,再被她用力捏成一团才会变成这样吧。
能厘清此话真义的方法,并不存在于这世上。
不过掰开面包以后,给对方哪边才会幸福这种事,单看手上面包便能知晓。
「只要你乖乖听话就带你去。」
缪里脖子一缩,双眼眯若弯弓。
「好~」
她笑起来,尖尖的虎牙总是稍微显眼一点。
缪里依著我,我搭著她的肩,往生了火的石屋走。
毛茸茸的尾巴调皮地扫弄我的腿。
天空一片蔚蓝,海面平静无波。
尽管依然不懂神究竟是否存在,但我能相信的真实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