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涅克斯之布外观十分平凡。
有点厚,有点硬。或许是因为如此,相当地重。而且质地粗糙,近似毛皮。
除此之外,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布,有点扫兴。哈勃在伊蕾妮雅要求交出这卷布充当税金时乾脆地答应,一部分也是外观的关系吧。
「以圣遗物的一般行情来说,这样并不算贵。」
伊蕾妮雅告诉哈勃,那卷布对她意义非凡。
哈勃知道圣人涅克斯,但可说是正因知道才没看出价值。摆在同样位置的知名圣人遗发、传说中方舟的碎片等物,在他眼里似乎才是无价之宝。
我们仔细铺回石块,关闭密门。不知哈勃接下来有何打算,应该会先考虑一晚再说吧。
送我们走时,他一副心思在其他地方的样子。
「话说回来,这看起来就只是普通的布,真的没错吗?」
走下海角石阶时,风变得有点强,吹得我举步蹒跚。几只海鸟在头上伸手可及的位置飞舞,翅膀拍也不拍,彷佛在嘲笑我们不能飞。缪里不时抬头吼它们两声,可能真的是那样。
「有人说,圣遗物的价值在于容器和证明书。因为容器假不了。」
伊蕾妮雅乐得一不注意,嘴角就会不自禁地上扬。这部分,我也只能点头。
「证明书上有我知道的大修道院署名,来历也写得很清楚呢。」
「是啊。只是对于它是不是真品……我觉得一半一半。」
说到真假问题,伊蕾妮雅也不禁沉下脸来。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布,而且感觉那好像不太受尊重。」
「尊重?」
那不是整齐地收在箱子里吗?
然而伊蕾妮雅无法理解似的歪起头。
「开木门的时候,不是有块布包著底下的东西吗?那和这是同一种布。」
收回剩余的圣遗物时,我也把布盖了回去,但没注意到是同一种。
「这样的话……的确很像是平常用的布。那你觉得它有一半可能是真品是为什么?」
「我想,缪里小姐应该也注意到了。」
和海鸟无谓互瞪的缪里听见伊蕾妮雅提起她而愣了一下。
「什么事?」
「你也觉得那卷布是圣遗物吗?」
听我一问,缪里看著伊蕾妮雅抱在怀中的木箱耸耸肩。
「不知道耶,只能确定那个布很奇怪。」
觉得不怎么奇怪的我皱起了眉。
「很奇怪吗?」
「对呀,完全不晓得是用什么做的。」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往伊蕾妮雅看。
「那卷布没有任何动物的气味,当然也没有植物的。」
布的材料分三种,兽毛、植物以及昆虫吐的丝。
「在某些传说里,那是蜘蛛听圣人讲道之后悔改,吐丝为祂做衣服,可是……」
「很难说耶,总之它现在只有那个地下室石头的味道。也有可能是很久以前常见的布,只是现在很稀有了。」
既然羊和狼都这么说了,多半是如此吧。
这么一来,这究竟是不是圣人涅克斯之布就很可疑了。
我听过水因神迹变成葡萄酒的故事。不过葡萄酒就是葡萄酒,没有葡萄味的葡萄酒我看也没看过,听也没听过,也不会有人说它是葡萄酒吧。
就算圣人涅克斯能降下奇迹,但奇迹能造就不知原料为何的布吗?
「无论如何,只要有这个箱子和证明书,就足以向王子自荐了吧。」
伊蕾妮雅以头一次见的笑容说不知说过几次的话。
「非常感谢二位。」
她是甚至会询问海鸟,大海彼端是甚么状况的羊女。
若能助她前进,是真是假也无所谓了吧。
「这份恩情,我必当泉涌以报。」
「那么,我有一个请求。」
我会这么说,或许是因为离开纽希拉之后,在社会上有些历练的缘故。
「当王室接见您的时候,请建议他们认真看待信仰问题。」
传说中的熊远在西海极境,狼的化身和羊的化身就在眼前,唯独不见圣经里的神。
一这么想,感觉就很讽刺,不过伊蕾妮雅呆愣的表情似乎与这无关。
「就只有这样吗?」
然后,她低头看双手紧抱的木箱。
「只要用对方法,这卷布也会有极高的价值。即使不直接贩卖,用它擭取大钱应该不难。」
「靠它获得有第二王位继承权的王子赏识,不也是方法之一吗?」
生在这世上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遇不到这种机会。
伊蕾妮雅露出真挚的微笑。
「我明白了。」
据说她是个诚实可靠的经销商。
即使王国是因为信仰以外的理由而与教会对立,但也不会完全屏弃信仰吧。只要锲而不舍,或许真能找回我们心目中的教会。
至少,这应该比在大海尽头谁也没见过的大陆建立新国家来得实际。
「不过,我有个更好的提议。」
想著想著,伊蕾妮雅开口了。
「您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见王子?这样说服力会更高,也有助于您的目的才对。」
可能是因为想法很顺当吧,我不怎么惊讶。
「况且,有人能替我和人类接洽的话,我也比较放心。」
随伊蕾妮雅的邀请而打在我脸颊上的强烈视线,当然是来自缪里。
她的红眼睛正大喊著要我别再受那个金毛摆布,照伊蕾妮雅的话去做。
可是,海兰说过一句话。
为了争权,王族不断明争暗斗,相互厮杀。我并没老实到期待残存的人都像海兰那样虔诚。
「谢谢您的建议,不过我已经决定服事的对象了。」
见到伊蕾妮雅显得有点遗憾,我反而有个想法。
「不如您和我们一起走吧?」
「咦?」
「我服事的对象信仰虔诚,而且……应该能接受非人之人。」
缪里听得脸都揪了起来。海兰显然察觉缪里可能不是普通人,而且假如王国要前往海的尽头冒险时,她很可能愿意同行。我也可以透过海兰,查明王国的真正企图。
然而伊蕾妮雅表情悲凉地微笑说:
「您在教堂拿出过一封信嘛?」
「对。」
「我当然是听过海兰殿下的名字,也知道她有一片不小的领地。可是她不是嫡子,王位继承权只是空有其名吧。」
相对地,克里凡多王子则是第二顺位。
「而且我推测,王子会在远征新大陆成功后篡夺王位……不然至少会在新大陆自立为王。」
意思就是,要找合作对象就该找个长久的。
不过这也让我有个疑问。我发现自己始终没注意到,伊蕾妮雅的计画里有个非考虑不可的问题。
「新大陆的国王?克里凡多王子是可以接纳非人之人的人吗?」
若加入王子指挥的船队前往新大陆,土地当然是归王子或王国所有。
难道,伊蕾妮雅打算一上岸就奔向远方,找块土地建立据点吗?想著想著,我察觉了伊蕾妮雅的表情。
在那一刻,我明白自己成不了欧塔姆。
「我会尽力而为的。」
伊蕾妮雅无力地微笑,稍微歪头。我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若说是嫉妒,倒颇为类似。
她是一头羊,但也是披著羊皮的某种人物。
大概会在船队里混入众多非人之人,在抵达大陆或打倒熊之后发动叛乱。这样的做法才够迅速确实。和平共处的想法,片刻也没有过。
我不是应该指责这样的行为吗?
这么想著即将开口之际,缪里扯袖子制止了我。
「我的任务是保护大哥哥。」
她的红眼睛不像在开玩笑。
我想起教堂宝库中,伊蕾妮雅捶打地面的右手。即使缪里本身不会输给她,若还得保护我就难说了。
「……我对自己的无力觉得很遗憾。」
这句话让伊蕾妮雅尴尬一笑,将不快一吐而尽似的笑。
「方便的话,今晚就一起吃顿晚餐吧?我会替您向王子传话,但只是这样的话,我自己会过意不去。告别的时候,也会有好礼相赠。」
「送礼就──」
「我会准备特级羊肉给两位好好享用。」
她竟然毫不避讳地说这种话。
表示她已有跨越那条线的决心吗?
会将那模样看作坚强还是可怕,就因人而异了。
不过眉间倒是有些落寞。
「缪里?」
无话可说的我先叫一声缪里。道德与食欲的交战,让她愣在一旁,被我一唤才赫然回神。
「……伊蕾妮雅,你没关系吗?」
黑羊赛吉儿像个高明商人耸耸肩。
「要是你看到店里有看起来很保暖的狼毛皮草,会昏倒吗?」
伊蕾妮雅满不在乎地说出每次逛市场都会让我提心吊胆的事。可能是狼和羊比人和狼更接近吧。
缪里随即缩缩脖子说:
「我大概只会觉得很暖和。」
「我也一样。它们看似我的同类,实际上还是有很大的差异。不过要我吃羊肉,还是需要一点觉悟就是了……」
既有印象、成见、习惯,又或许是规矩或信仰等道理说不通的事,总是支配著人的行为。
它们有时是镣铐,有时则是甲冑或武器。
无论如何,缪里心中深处都有块我怎么也不该碰触的地方,伊蕾妮雅却能大方走进。
「所以吃了,你真的不会生气?」
「当然不会。会的话,根本就没法在这住下去。」
见到伊蕾妮雅的笑容,缪里也松了口气般微笑。
而缪里这样的人,对于难得遇见的非人之人不可能没有任何好奇。
「那个啊,我有很多关于羊毛衣的问题想问你耶……」
「好哇,随你问。」
缪里笑开了嘴,随即奔向伊蕾妮雅身旁。看著她们肩并肩地说话,让人感觉好放松。
虽然村子有许多和她一块长大的孩子,可是没有一个知道她的真实身分。能和非人之人平心交谈的,就只有极少数人而已。
即使在村子里她表现得对这点丝毫不在意,但实际上却不然。那看起来有点胆怯却仍要亲近伊蕾妮雅的样子,就是证据吧。
伊蕾妮雅有个远大的目标,我们或许会走上不同的路。
可是这个世界似乎并不是无限宽广,而她们会活上一段很长的时间。
若能结下友谊,我这作哥哥是最高兴不过。
「然后啊,大哥哥他就──」
听见那个词时,稍微走在前面的伊蕾妮雅和缪里一起转过头来,对著我嗤嗤笑。我只能无奈耸肩。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暖和。
愿神祝福这世上的一切。
我还有事要找约瑟夫和欧塔姆谈,便在港边暂别伊蕾妮雅。
缪里为该不该先和伊蕾妮雅到处逛逛犹豫很久,最后还是跟我走了。
让我有点开心,但又好像不应该高兴,感觉很复杂。
「你们聊得那么开心,是在聊什么啊?」
我一边走过栈桥一边问,缪里咧出虎牙,只说:「秘密。」
我想问出航准备的状况,不巧约瑟夫出外购物。看来经过大浪的折腾,有很多地方需要修补,船员说还要再几天。
这么一来,要请欧塔姆做的事也得跟著变。考虑著该送什么谢礼并开启船长室的门后,见到欧塔姆静静坐在房中央的地板上。
「抱歉,您在冥想吗?」
「不。这里没黑玉也没器具嘛。我只是坐著。」
他是活过长久岁月的巨大鲸鱼,或许对时间的感觉和人类不同吧。
「嗯,看来你事情办得很顺利。」
「全是多亏您推我一把。」
道了谢,接下来说的是请求。
「不好意思,我想麻烦您替我送信。」
欧塔姆甚么也没多说,只往我投来视线,默默地捻须。感觉上,那是答应的意思。
「这封信要送给劳兹本一个名叫海兰的贵族。」
「如果船要再过几天才补得好,直接搭别的船走如何?」
话是没错,不过我有非请欧塔姆帮忙不可的理由。
「很抱歉,我还需要您把回信带过来。」
欧塔姆注视我一会儿,叹口气说:
「我要怎么找到那个贵族?」
「应该到德堡商行的会馆就找得到了,她目前住在那。」
「真会使唤人。」
听他叹著气这么说,让我十分惶恐。可是,我不想再为有能力却没行动而后悔了。
「拜托您了。」
欧塔姆只是耸耸肩。
之后我找个船员借来文具,写下关于克里凡多王子的问题。向王子呈献圣遗物的机会千载难逢,尽管我一度拒绝伊蕾妮雅的邀请,假如和王子打好关系会更好,投靠伊蕾妮雅的可能是大大有之。虽然有点墙头草的感觉,但我觉得应该要活用所有机会。
信写到一半,缪里把脸凑了过来,近得脸颊都快贴在一起。
「大哥哥啊,你是不是在动歪脑筋?」
似乎数得清缪里的睫毛有几根。
「歪脑筋?」
「例如硬把伊蕾妮雅姊姊留在身边之类的。」
或许不是缪里太敏锐,只是我态度太明显。
「……她不是你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吗?」
「大哥哥大笨蛋!」
她还用头撞我。
「可能是我多管闲事──」
「就是多管闲事啦!」
缪里气嘟了嘴。
「再说,伊蕾妮雅姊姊是跟我处得很好没错,可是她……不算是朋友。虽然我还问了一些不能问你的事……不过那跟亲密不一样。」
我对「不能问我的事」觉得有点心酸之外,也不太清楚她想表达什么。那样还不算亲密吗?
「才不一样。那就像找人问某个哥哥没吃过的东西是什么味道而已,这样不代表我和他亲近吧?」
原来是这样啊,明白多了。
「而且我想,伊蕾妮雅姊姊对我好是为了拉我上船。」
除了给自己脸上贴金之外,缪里是觉得真能冒险也不坏才会贼笑著这么说吧。
可是有句话我不得不说。
「无论条件多好,我还是希望你不要上船。」
缪里注视我片刻,拿我没辙似的笑。
「不过他们是冒著危险去那边建国耶,我这种过得很惬意的人有资格去那里吗?」
缪里很长寿,说不定会永生不死。若是仍在纽希拉或阿蒂夫的我,肯定会被问得词穷。
但现在我可以这样回答:
「所以我要问海兰殿下该不该帮伊蕾妮雅啊。」
「……」
「如果在陆地上帮的忙就够多了,人家也没什么好埋怨的吧。」
缪里的大眼睛睁得更大,整个人扑了过来。
「大哥哥我爱你!」
「好好好。」
随口应付后我搧乾墨水,向缪里借点尾毛绑信。
我们的对话让欧塔姆显得听不太下去,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在北岛,他还见过更糟的对话呢。
「我预估明天中午或晚上回来,不过这要看对方就是了。如果她没法回信,我也会先回来告诉你。」
「麻烦您了。」
接下信之后,欧塔姆信步离船。这是因为总不能直接从甲板跳海吧。
「一次就好,好想坐在他背上看看喔。」
缪里目送他离去时这么说。
「我就不必了。」
「因为大哥哥一定会滑来滑去,摔进海里去嘛。」
那种场面不难想像,我根本笑不出来。
「好了,我们去买晚餐要吃的东西吧。」
「我要吃肉!」
伊蕾妮雅都说会带羊肉来了还想吃肉,是觉得羊肉归羊肉吗。
在市场,缪里沿路吵著要买无关晚餐的东西。好不容易一一闪过并买齐后,我们返回会馆。
女佣们见到我们提著食物都傻住了,在走廊与下属隔著帐簿谈事情的斯莱也睁圆了眼。
「教会给你们肉和乳酪来抵税?」
会这么想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有,那边顺利解决了。因为我们挺有缘分,她邀我们共进晚餐。」
斯莱更显惊讶,「喔……」地点点头。
「话说回来,就算有寇尔先生您协助,我也没想到那个贪心的主教真的肯付五十枚金币。听说王国一和教会对立,他一下子就把财产都藏起来了。」
听他的语气,彷佛镇上的人已经发现主教时常找哈勃做替身了。
不过我不能说得太多,不然对伊蕾妮雅或哈勃都不好。
「教堂看起来的确没什么宝贝,好不容易才凑齐价值相当的东西呢。」
教堂那么大,壁毯、布幔和烛台加起来差不多有这数字。
我试著引导斯莱的想法,模糊过程。
「那么寇尔先生,下次可以换我们吗?」
反正问问而已,不必花钱是吧。
我姑且回他一个苦笑。
回房之际,我兴起一问:
「对了,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请说。」
「您听说过不是由动植物或虫丝做的布吗?」
所谓圣人涅克斯之布的确存在,可是伊蕾妮雅和缪里都看不出原料为何,或许跨足世界的商人会不同。
「很简单呀,用金属做的。」
啊,怎么没想到?我不禁引以为耻。
「镀金的不算,一般是用真金真银抽线。技术高超的工匠,能编出摸起来完全像布,实际上却是金属,感觉很神奇喔。其实我也不晓得那该不该叫做布,应该算是锁子甲那类的吧。」
「原来如此,受教了。」
「哪里哪里。」
斯莱陪笑后继续和属下对话。
穿过走廊,登上楼梯途中,我对缪里说:
「听到了吗,可能是金属。」
不过缪里相当怀疑。
「感觉不像耶,而且不是金也不是银。」
「我们不认识的金属还多得是呢。」
缪里依然难以接受,耸耸肩说:
「甚么都好啦。只要和大哥哥一起环游世界,不知道的东西就会愈来愈少了。」
开了门,回头见到一张笑咪咪的脸。
真是的。我也忍不住笑了。
「我顺便在写给罗伦斯先生与赫罗小姐的信里问问看好了。」
「爹娘都住在乡下地方,不会知道啦。」
才离开纽希拉没几天,这丫头的口气就像看遍了全世界一样。
缪里一回房就打个大呵欠,钻到床上缩成一团,抓著羊毛枕睡午觉。是为晚餐养精蓄锐吧。
我搁下这个悠哉的狼小妹,应付听说我回来而涌上门的会馆员工。
附近商行的人似乎也闻风而至,这次人数特别多。
自称碰巧来送货,又碰巧知道我在这里,再碰巧有点心事,想和我谈谈的人实在太多。应该是朋友告诉朋友,再告诉朋友的朋友……才会这样吧。
虽不喜欢他们称我为黎明枢机,不过他们的需求和感谢都是千真万确,我也竭诚满足他们。
不过人数真的太多,原本只是在走廊上处理,甫一回神,我已经坐到卸货场上收光帐本的帐台边了。台前大排长龙,我一一听他们说明困扰,给予建议,祈神赐福。不知不觉地,身旁还多了一口大木箱,大得怕人不知道。有人往里头丢金银铜币,有人留下部分商品,还有个衣著气派的商行干部脱了大衣就放进去。
一一拒绝也麻烦,于是我心怀感激地拿几个钱补足盘缠之后,打算将其余的都捐给大教堂。
忙著忙著,敞开的卸货场门口传来敲打锅底般的声音。那是教堂不再敲钟后,代替宣告歇市的声响。镇上规定,歇市之后只有某些行业可以继续营业。
还在排队的人们全都一脸遗憾,最后好歹和我握个手才走。
这样就够累人了,但他们肯定只是德堡商行与相关商行的一小部分人而已。
要是消息传遍迪萨列夫,实在无法想像会有多少人来请我代为向神对话。想到有可能扩散到迪萨列夫近郊甚至更远处,然后是整个王国,我就不禁为这国家遭受的巨大磨难打个寒颤。
即使有椅子能坐,只是和人面对面说说话,可是一天要处理数十人。有时光处理话多又词不达意的老妪就能耗上一整天。而这当中世间产生的苦恼,肯定比我能消解的多。
一个人能做的事,本来就是有限。
是真的非得尽快让教会重新开放,或至少让圣职人员执行圣事不可。
一想到真正能决策的人只有王国的掌权者,我就更觉得拒绝伊蕾妮雅的邀请或许是种错误。若能以圣人涅克斯之布为契机拉拢克里凡多王子,我可能有必要随她走一遭。
我这么想著开启房门,缪里正好起床了。
她似乎睡得很热,脱到只剩下一件薄衣,呵欠大到能看到臼齿。
「啊呼~」
半裸少女啵地一声闭上嘴,甩甩兽耳兽尾,睁开眼睛。
「我饿了~」
「睡饱以后胃口更好了是吧。」
已经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境界了。
缪里当然不会注意到我心中的感慨,滑下床捡起扔一地的衣服穿回去。
「大哥哥,准备好了吗?」
说得像觉得我还没准备好,可是她连头发都还没梳呢。
「不用这么急啦。你看,衣服都穿反了,绳子绑好。」
我替她脱下刚穿上的上衣,里外翻转再套回去,仔细绑好体侧的束绳,拉平皱褶。可能是刚睡醒的缘故,缪里的身体湿湿热热的,能感到满身的生命力。
「我睡觉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边看书边打盹?」
我只回匆匆梳头的缪里一个微笑。
「把买来的东西都拿好吧。」
「这是啥?」
「斯莱先生送的特级葡萄酒。」
小酒桶让缪里看得眼睛发亮。
「你不能喝。」
「兑一点葡萄汁就可以了啦。」
「那直接喝果汁不就好了。」
「完全不一样!」
缪里大叫著,并背妥行李,抹掉耳朵尾巴。
「话说,大哥哥会煮菜吗?看起来笨笨的不太行耶。」
离开房间后,我尽可能亲切地答覆路上每个人恭敬的问候,结果好不容易走出会馆时,缪里头一句话就这么不客气。
虽然希望她多尊敬一点我这个哥哥,不过镇上有许多人把我捧得太高,正好能当作一个铅坠,将我维系在应有的高度。
「我会呀。我偶尔会帮汉娜小姐的忙,决定旅行之后也作了很多练习。」
缪里会这么问,是因为我们要去「银船头」旅舍自己做晚餐。
大多旅舍都有提供餐点,不过想自己做菜,只要付柴火钱就好。
这样不仅便宜很多,还能吃自己喜欢的东西。
「那我只要坐著就行了吧?」
看来她心中没有帮忙或在旁边看怎么下厨的选项。
不过我也无法想像缪里在炉火前忙进忙出的样子,或许坐著不动也好。
「有种中毒愈来愈深的感觉呢。」
我自嘲地这么说,缪里不解地歪起头。
街上有人赶著回家,有人急忙收拾没做完的工作,有人向摊贩买晚餐,车水马龙。
原以为银船头旅社的酒吧也会坐满,结果今天客人反而少。听说是白天有好几艘船出航,因暴风雨逗留于此的人走了大半的缘故。
尽管我在这谁也不认识,见到昨天在的人今天不在了,明天又会有新客人来,这样的旅人氛围引人感伤。
告诉旅舍老板说我来找伊蕾妮雅后,我们点些饮料,在角落座位等她。若教堂仍会敲钟,约时间就容易多了,但现在只能约「傍晚歇市时分」这么一个模糊的时段。
「可以先吃乳酪吗?」
缪里不时往放在桌上的麻袋瞄并这么问。
到街道渐暗,篝火点燃的时候,在街上打转到最后一刻的行脚商人们也返回旅舍,安静的酒吧热闹起来。
到处有人互道乾杯,厨房接二连三送上菜肴。
缪里哀怨地看著他们,难耐地不停拍腿。
「她平常也有工作要做,是那边耽搁了吧。」
我拿出肉乾和乳酪,并给缪里的葡萄汁加点葡萄酒。然而再等了一阵子,伊蕾妮雅还是没出现。附近的客人开始对我们投来好奇的眼光。
「我们去看一下吧。」
说不定像缪里一回来就睡著了。
得到梦寐以求的圣人之布,可能让她一时太过放松。
「我去看就好了。」
不喜欢坐著不动的缪里一这么说就跳下椅子,往楼梯跑。呆望楼梯时,我发现邻桌那一群肌肉硕大,喝得正起劲的船员们中,有一个盯著我瞧。
一对上眼,他也往缪里的去向看,并说:
「怎么,你们也住这啊?我觉得你们很面生。」
「不……我们只是和住在这里的朋友约好在这吃晚餐。」
接著补充:
「庆祝生意成功。」
因为我现在穿的是商人的衣服。船员眯起眼,皱皱鼻头探出身来,把酒杯拿向我。
「那真是恭喜啊。」
我跟著碰杯回礼。看来不是坏人。
「你朋友是谁啊?我在这里喝了好几年,住这里的人会去哪里做什么,大概都摸得一清二楚。想找人的话,我可以给你一点建议。」
船员已完全转向我这桌,摸著粗壮手臂上的浓毛这么说。
「人家叫她黑羊赛吉儿,是个羊毛的经销商。」
说出旅舍老板称呼她的绰号,结果船员愣了一下。
「赛吉儿?二楼最里面那个?」
我想起堆积如山的货物,以及挂在房门上的羊头骨。
船员昂首灌口啤酒说:
「嗯……怪了……呃,那应该是赛吉儿没错啊。」
船员转回自己的桌子。
「你们几个,太阳还很高的时候,不是有个人出出入入的吗?」
「嗯?」
并如此对话起来。还在想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天花板开始震动。
声音大得几乎能看得见,一路窜向天花板另一边,接著楼梯出现一双脚,然后是身体,缪里回来了。
表情紧绷。
眼睛还红红的。
「果然没错。赛吉儿说要出城,东西都打包送走了呢。」
「咦?」
这时,缪里已来到了船员背后。
「伊蕾妮雅姊姊不在房里。」
她缩头耸肩,脸色发青,红眼睛看起来更红了。
「那可能是还在谈生意──」
「门没锁,那个箱子不在房间里,而且那些温暖的羊毛还少了很多。」
缪里打断我的话,清楚地这么说。
眨也不眨的眼眸深处,有种好不容易压抑住的情绪在龇牙咧嘴地低吼。
「怎么啦,黑羊欠你们钱啊?」
船员看看缪里和我并问。
而我紧接著说出的是这个问题。
「打包行李的人是伊蕾妮雅自己吗?」
伊蕾妮雅收拾行李出城了这句话,如混在面包里的沙粒般令人难受。她执行价值五十枚金币的徵税权,从大教堂宝库里的密室中的秘密隔间取得了圣人涅克斯之布。
她说这圣遗物的价码与一般行情相比并不高,不过和布摆在一起的,还有小孩也知道的圣人遗发,以及圣经传说中方舟的碎片,难以想像实际上能卖多少金币。
伊蕾妮雅会是遇上贼了吗?
这时,我想到一件事。
究竟有谁会知道伊蕾妮雅身上有宝物呢?
「不,不是那个小姐。不过那个人自称是她请来搬行李的。」
在四海为家的人聚集的地方,可能谁也不会去在乎这种事。旅舍本来就是天天有新人入住,然后说走就走。
不过,除了贼以外还有甚么可能?
「我们再检查一次。」
我说完就离开座位。
「小兄弟,这里可以给我们坐吗?」
其他船员指著桌位问。我把装食物的麻袋交给他们,答道:
「这也请你们吃。」
喝得醉醺醺的船员们都盯著麻袋,眼神格外清醒。稍微走远之后,背后传来欢呼声。
我在焦急的缪里带领下上了二楼,往走廊彼端前进。
可能是楼下酒吧太热闹,这里显得很安静。
「闻得出有谁出入过吗?」
缪里的鼻子和狼一样灵。
可是她摇了头。
「有发生过冲突的迹象吗?例如……血味之类的。」
尽管不希望发生这种事,该确认的还是得确认。
缪里手扶上门,又摇了头。
「也没有。我猜她大概是被骗出去了。」
既然没有冲突的迹象,这也有可能。缪里开了门,穿过木窗缝的火光隐隐照出房间的轮廓。
「你说那个箱子不在房里嘛。」
「嗯,而且那些品质看起来不错的羊毛少了一大堆。」
习惯黑暗后,发现在房里制造压迫感的东西的确没了。
「能闻出伊蕾妮雅去哪了吗?」
缪里深深吸气吐气,回答:
「大概……不行。镇上有太多羊咩咩的味道。光是旅舍里面,到一楼就几乎闻不出来了。」
这么一来,能用的方法就不多了。只能一步一脚印地闻,或是找线索推测。
尤其是伊蕾妮雅还有圣人涅克斯之布这个线索。
「大哥哥,伊蕾妮雅姊姊会不会……」
缪里担心得都快哭了。
虽然缪里说伊蕾妮雅亲近她,是为了拉她加入船队,可是这个非人之人在她心中还是有特别的地位吧。
想想我扮成圣职人员参访大教堂时,哈勃见到我的表情。即使对方素昧平生,又可能是敌人,只要见到和自己同个世界的人,心里还是会高兴。
而且伊蕾妮雅和欧塔姆不同,有女孩的外表,年纪也没赫萝那么大。爱亲近人的缪里这么快就当她是朋友,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现在慌也没用,而且我不想看见缪里难过的样子。
「不要太紧张,冷静一点。」
她抱住我,我也更用力地抱回去。
抚摸般拍拍她的背三次后,我开始思考。
「来,不要原地踏步,向前走吧。」
我放开缪里这么说,她跟著坚强地挤出笑容。
「缪里,你知道那卷奇怪的布原本放哪吗?」
缪里擦擦眼角,弯腰走进房间。
光线的明暗,使她的耳朵尾巴不时沾染淡淡光晕。
「是这里吧。霉的味道跑过来了。」
缪里在房间深处找到一口带锁木箱,经过金属补强,大概能装下两个缪里。
「没上锁……里面是空的。」
这么大的箱子,平时应该装了不少东西。缪里探头进去,窣窣地闻。
「有钱的味道和羊皮的味道……嗯,大哥哥,应该装过这种东西。」
缪里的手往箱边伸,从其他物品的间隙抽出一张羊皮纸。
我拿到木窗边,藉窗缝火光查看写些甚么。
「这大概是契约书,可见箱子里装的都是贵重物品。」
如今全都被拿走了。
会是碰巧遇到贼吗?如哈勃所言,羊毛经销商标下徵税权其实很引人注意,而且五十枚卢米欧尼金币不是笔小数目。
已经盯上她很久,今天终于找到机会出手的可能并不是没有。
既然没有冲突迹象,的确可能像缪里说的一样先把她骗出去,再回来搜刮。
但若不是碰巧呢?
「假如犯人来这里为的就是布……」
犯人的范围就缩小了。
「除了哈勃先生以外不会有别人吧。」
「那么……」
缪里的尾巴膨胀到彷佛要发出声音来,一转身就想冲出去。
「可是,我们怎么都没事?」
我对缪里这么问,她跟著愣住。
「斯莱先生说镇上有教会的密探,伊蕾妮雅小姐被密探抓走的可能也可以纳入考量。如果是这样,我们应该也会被抓。」
「……人家说不定以为我们是被她利用的路人啊。」
「但我们还是帮了她,应该会有所行动才对……你最近有没有注意到奇怪的视线?」
缩著下巴的缪里连脖子也往后拉,不太高兴地转向一边。
「……没有……」
「这么说来,也没人在监视我们吧。」
缪里也不是个傻丫头。
「再说,假如是哈勃先生在背后发号施令,联络上会有问题。」
「联络?」
「大教堂在海角上啊,往那里走很显眼。且假如镇上真的有密探,要怎么告诉他们宝物被带走了呢?」
缪里茫然向上望,歪起脑袋。
「或者当时教堂里还有其他人在。」
缪里什么也没发现,表示这个可能很低。何况船员说有人来搬行李时太阳尚高,那么不是哈勃自己在下午时间下来搬,就是有密探到大教堂找他。
是有确认的必要,可是不太可能。
「那伊蕾妮雅姊姊到哪去了?是谁把这里东西搬走的?」
缪里焦急地问。
大概是觉得伊蕾妮雅的处境会愈来愈危险吧。要是连我也慌了,我们结伴同行就没意义了。在北方岛屿地区,我被缪里的冷静救了一次,这次该我了。
思考该怎么做时,我注意到手上的羊皮纸。
「伊蕾妮雅说她是南方商行的人,那么出事的时候,应该有地方可以求助才对。」
在北方岛屿地区,那即是商人们自己建立的教会。出门在外,难免会遭遇困难,当地权势又不一定肯帮忙。一个人或许弱小,团结起来就会有可观的力量。伊蕾妮雅是羊的化身,尤其明白团结的重要。
找地方求助,比我和缪里在这里发愁更有力吧。
「那要去那里?」
「你们求,神才会给。」
不懂的事,问就对了。
「我去问下面的人。」
缪里说了就想跑下楼,我急忙叫住。
「伊蕾妮雅是哪个商行都不知道,要怎么问?」
见缪里停下,我低头查看手上的羊皮纸。房间暗得看不清,便开窗借光。篝火勾人睡意的橙色光线,清楚照出纸上文字。
看似羊毛交易的备注,由上而下有迪萨列夫公证人的签章、商人的宣言,最后是伊蕾妮雅的署名。字迹优雅,的确像是知性女子会写的字,不过见到旁边的文字后,我大吃一惊。
因为那是我所知的商行。
「大哥哥,怎么了?」
缪里见我神色有异,凑过来查看。这世界看似广大,其实很小。况且大商行的生意对象像网眼一样又广又密,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遇上了也不足为奇。不过,这名字让我觉得有些蹊跷,脑袋里有些问题就快串成一线。
而且,我对此没有好预感。
到底哪里不对劲?
我要盯穿羊皮纸似的注视署名部分。突然间,窗外射来一道尖响。
「……警笛吗?该不会在抓小偷吧。」
可能是保卫城墙内治安的人在吹哨。港都到处都是硬脾气的船员,一言不合就开打应是常有的事。抹不去坏预感的我往木窗外探视时,冷不防被缪里推开。
「缪、缪里?」
我错愕地往她看,发现缪里看的不是底下,而是天空。
「这边!」
缪里手一挥,天上跟著有颗星掉下来。
「哇!」
星星飞快掠过我面前,吓得我跌坐在地,幸好有房里剩下的羊毛堆垫著。眨眨眼睛想看清楚时,我和房间中央的大鸟对上了眼。
缪里毫不害怕地接近它,摸摸它的大嘴。
「很远对不对?谢谢喔。」
鸟鼓起羽毛,将它的大身体胀得更大,并喘气似的拍拍翅膀。
「缪里,这只鸟是……?」
「大哥哥,信。」
她解开绑在鸟脚上的纸扔给我。看样子,它是从劳兹本送信来的。我愣了一下就打开信纸,上头没署名,但看得出是海兰的笔迹。
这时往大鸟看,不是想知道它懂不懂人话。
而是因为这样送信来,表示内容十万火急。
「信上怎么说?」
「我已从使者得知二位在北岛的成功,感激不尽。关于第二名的部分,不要奢望他会对神有半点崇敬,他是会不择手段争权夺利的人。」
既然海兰会如此露骨地批评他,情况一定很糟。
「我也知道在部分商人间的流言,这就请你当作是无稽之谈吧。毕竟第二名现在根本就没有余力作那种大梦。他将涉入这场风波当成一次机会,摆明想抢第一名的位子。家里会变成怎么样,他根本就不在乎。在全国广开金库,请当作是为了筹促资金。」
海兰沉稳且有力的文笔,看得我手心出汗。
里头没有丝毫热情或梦想。
信上说,克里凡多王子企图利用王国与教会的冲突篡夺王位,不惜引发内乱地从教会徵收资金。
「假如他搜集圣遗物不是为了求神赐福于自己──」
而是让他人来祈祷。
信仰是人遭遇困难时的心灵支柱。
那么,人生中什么时候最需要信仰?
就是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例如打仗。
「跟随第二名的人,都是想在他成为第一名时分一杯羹的利益薰心之徒。我招募你,是要将你引荐给第一名……」
读完信,一旁传来大鸟用喙搔脚的声音。
「所以伊蕾妮雅被骗了吗?」
缪里疑惑地问。根据海兰的信,是可以作这样的结论。
也可视为伊蕾妮雅自己想太多了。
然而拿信的手汗流不止,是因为另一件事。
心跳声大得我胸口发疼。
王位继承权第二顺位的王子计画篡位,不惜引发内乱也要从国内弱小教会徵收资金。
协助这个王子的人,都是希望在王子继位之际获得回报。不外乎是各种特权,或是封爵成为贵族。
那么现在可以用更简单的方式解释伊蕾妮雅的行动。
因为──
「缪里。」
「……怎样?」
她应声的语气不像平时那么悠哉。
兽耳兽尾都紧张地绷起。
因为表情也是同样紧张吧。
真希望我猜错了。可是我在北岛,已经体会到只看自己想看的事物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改变自己的想法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说不定伊蕾妮雅小姐没有被骗。」
「……大哥哥?」
我只能对惶恐反问的缪里这么说。
「说不定是她在骗我们。」
兽耳兽尾的毛立刻竖起。
「大哥哥。」
「听好了,缪里。」
我一步也不退让,展现伊蕾妮雅掉在木箱边的契约书。
「这里写的是她商行的名字,叫做波伦商行。这是我认识的人建立的商行,在狼与辛香料亭落成和你出生的时候,他们都有来道贺。」
缪里愣了一下,大概是我的表情和说的话有落差吧,她支吾地说:「感、感谢他们?」
可是,既然伊蕾妮雅是波伦商行的人,事情就容易解释了。
我晓得商行的主人知道并能够接纳伊蕾妮雅的真面目,也晓得伊蕾妮雅倾慕主人。波伦商行的主人伊弗‧波伦是个奉行守财奴之道的商人,但不是个坏人。
然而伊弗‧波伦也有过去。她是温菲尔王国的中落贵族,爵位是丈夫以金钱买来,后来因羊毛买卖破产。后来她自食其力成为商人,风险再大也面不改色,最后成为在南方之地筑起巨大商行的女豪杰。孩提时代所见的伊弗,浑身散发孤狼气息,不过从当时她就是个温柔体贴的人。
镇上商人猜测伊蕾妮雅是会爱上雇主的类型,说不定还真的让他说中了。
若伊蕾妮雅如此奔波都是为了伊弗,那原因只有一个。
「我的意思是,伊蕾妮雅小姐说不定是打算帮伊弗小姐取回她在王国的爵位。」
这样我就能理解了。比起前往大海尽头寻找存在成谜的新大陆,建立新国家,这样容易理解多了。
向候鸟打听消息,也不一定是她认真的表现,或许只是远地贸易商本来就有这样的好奇心,也更合理。她是羊的化身,且候鸟可能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事,问候鸟也是理所当然。
从这里觉得她费煞苦心、坚忍不拔,纯粹是个人的想像。
哈勃不是警告过我了吗。
伊蕾妮雅不是普通女孩。与她交谈,主导权一不小心就会被她抢走,攻破心防。
假如伊蕾妮雅打从在船长室醒来,知道缪里的存在以及我们感情很好之后,就已经在盘算怎么利用我们,编一套故事应该不会太难。
而最有效的谎言,总是混杂在真实的楼塔,与对手想听的话之中。最后再鼓吹一些成见和偏见作收尾就大功告成了。
谁说羊女应该比狐狸正直?
不就是从不松懈,主宰森林的狼吗?
「伊蕾妮雅小姐她……」
虽然每个字都令人伤心,但我不得不说。
「一直在骗我们。」
这样想就明暸多了。伊蕾妮雅带走了圣人之布,假他人之手转卖优质羊毛,旅费到手就远走高飞。毕竟一旦谎言拆穿,在缪里的爪子和獠牙面前难以全身而退,这个城镇对她也没有利用价值了。
她原本就是游走于各大城镇的人,失去这个据点应该不会有多少影响,所以才会住在旅舍里吧。
「可、可是……」
当然,缪里有话想反驳。尽管她调皮捣蛋,喜欢恶作剧,却也有慧眼独具得教人瞠目结舌,几如智者的时候。而她即使经常数落我这个年纪相差许多的哥哥,她终究是一个刚柔并济,人如其龄的少女。
这样的背叛,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吧。
「缪里。」
我轻呼她的名字,伸手要抓她的肩。
但被她拨开了。
「骗、骗人,伊蕾妮雅姊姊怎么会骗我们。」
我懂她为何无法相信。她是真心认为她们能作好朋友吧。
又或者,缪里也被「只属于她们的王国」这么一个梦想给迷住了。
那是她再也不必畏首畏尾,能在世界地图上堂堂标示出来的地方。
「伊蕾妮雅小姐是羊的化身,就算被人攻击,真有危险的时候还能靠自己的力量逃跑。没那么做,不就代表她是自愿出去的吗?」
我知道她很难过,但只能逼她接受现实。
要推翻一度建立的印象并非易事。就像我依然当她是妹妹,她也无法用大哥哥以外的称呼叫我。
可是,这世界并不会事事都顺我们的意。
「缪里……」
缪里缩成一团哭了起来。我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手扶上她的肩。
这次没拨开我了。
我抱住缪里小小的身体,眼睛不经意地转向仍在房中的大鸟。
以表情致歉后,它颇为无奈似的左右晃了两三次头,飞出窗口。
请大鸟从空中搜寻伊蕾妮雅的念头闪过脑中,不过还是别找的好吧。要是再见面,缪里可能对她太过执著,把事情闹得更严重。
离开了舒服的家园,就是会遇到这种事。我只能更使劲地紧抱缪里,以免她的心四分五裂。
这时,我注意到走廊上的脚步声。
这里是伊蕾妮雅的房间,待太久自然会启人疑窦。
「寇尔先生。」
就在我要催缪里先离开房间再说的时候,门后有人叫我,吓了我一跳。
声音紧接著说:
「斯莱先生有要紧事找您过去。」
缪里抬起哭花的脸,与我四目相对。
「您在吗?」
我对斯莱说过要来银船头旅舍,只要在酒吧打听一下,那些豪爽的水手就会说出我在这吧。
「在,请等等。」
答话后,我再次注视缪里。
「还好吗?」
缪里没有答话,逞强似的将脸埋进我胸口,用力地蹭。
表示她不要紧吧。
「乖孩子。」
我摸摸她的头,她皱著眉收起了耳朵尾巴。
「斯莱先生找我?」
开门见到的,是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商人。
「是的,有个小……不,很大的问题,请您尽快回去。」
很大的问题?
年轻商人看看走廊,潜声说道:
「听说伊蕾妮雅‧赛吉儿被议会抓起来了。」
「咦!」
商人的眼紧盯著我。
「罪名是窃盗。听说她从大教堂偷了大量宝物。」
只有意识倒退几步的感觉侵袭了我。
猜错是值得高兴,不过事情仍是往坏的方向倾斜。
「冤、冤枉啊,宝库早就是空的了。我能替她担保,她只有拿等同税额的东西走。」
尽管她依然可能是为了利用我们才说那些荒唐的梦话,可是我怎么也无法相信是伊蕾妮雅搬空宝库。
「当然,议会也因为您成为共犯而吵得不可开交呢。」
通往海角的路很醒目,又有乞丐待在底下,怀疑的矛头自然会指到我身上。不过,该说服的对象不是眼前这位商人。
「所以要我出面解释吧?」
「对。斯莱先生也会替您作证,请放心。」
伊蕾妮雅的目的和这件事是两回事。
恐怕是哈勃为了保身,要找个藉口说明宝物的去向才赖到她头上。要责怪很容易,但若我能再听他多诉点苦,或许就能防止这种失控行为了。
「我替您带路。」
商人这么说完就动身离去。跟上之前,我看看缪里,牵起她的手。
「不用怕,神会站在对的人这边。」
缪里在握手前稍作停留,往我看来。
「当然我也是。」
那小小的手这才紧握我的手。
夜色深沉,港都迪萨列夫弥漫著挟带倦怠感,要使人融化的气氛。
酒醉喧闹的阶段已经过去,到处都能见到有人倒卧桌面,聊著不知重复多少次的事。
我匆匆跑过他们之间,冷静地奔向大教堂。
由橙红篝火烘托轮廓,彷佛摆在火里熏烤的港都另一头,能见到大教堂的一小部分。
灯塔有火光,整座大教堂却是静悄悄的。
三人碎步前行的途中,我向德堡的商人询问事情经过。
「主教大人是午后向议会通报,说他让一个羊毛经销商进来徵税,结果一不注意,大部分宝物都不见了。」
「议会就这样信了?」
「毕竟议会标下徵税权是为了替王子做事……而徵税这种事总是免不了纠纷,况且大教堂的主教来报案,总不能装作没听见。」
难道哈勃的状况有那么危急吗?虽然只对话过几句,但我不认为他会做出陷害他人以求自保的事。
不,这是我自以为吧。或者原本就没有哈勃这个人,全都是主教在演戏也说得通。
「那么伊蕾妮雅小姐也在大教堂。」
「对。主教大人和议会干部都在。」
可能正在那里争论不休吧。
「那么有人去伊蕾妮雅的房间搬东西,是议会的人要扣留证物吗?」
这样就能解释伊蕾妮雅为何没有抵抗,搬东西的人自然也不会对酒吧的人说实话。
商人转过身来,缓缓颔首。
「一切就交给神来证明吧。」
说完就继续向前跑。海角底下的几个乞丐,呆然看著我们奔上石阶。
石阶在夜晚的视野比想像中更糟,看不清哪里是悬崖,跑得心惊胆跳。想到踏错一步就要坠海,以及前方还有好长一段就腿软。
不过石阶当然没那么窄。风比白天略强,爬得很辛苦,不过夜景像撒了一地的炭火,十分美丽。
抵达教堂前广场时,四周静得感觉不到一点人的动静。要是出了兵点起篝火,想必会在镇上引起轩然大波。
我在商人带领下绕到后门,有个小伙计在那顾著。他缩著身子,看起来很冷,但一见到我们就挺直腰杆,以恭敬动作敲门。
窥视窗随即滑开,一对不放松戒备的眼向外扫视,接著铁门开了。
「久等了。」
门后的人有个大肚腩,身穿直条纹衬衫。腰带在右侧往下垂了一大段,胸口佩有羽饰。
看那身典型城镇士绅的穿著,不是曾当过商人就是富裕的工匠公会会长。
「我是议员提欧。」
「我是托特‧寇尔。」
他接连和我跟缪里握手。
「我们接到主教大人报案,正在检查宝库。」
「议会相信主教大人的说法?」
走廊上,提欧面对我的质疑而无奈一笑。
「怎么会呢。宝库空成那样,区区一个经销商根本偷不了那么多。」
按理来说确是如此。
「可是主教大人就是认为她办得到,所以才搞得我们都得爬上来。」
「她能怎么偷?」
除非会魔法,否则办不到吧。
才这么想,提欧动作老练地靠过来耳语:
「他说大教堂里有很多密道和密室,伊蕾妮雅就是用密道一路送到海角下,用船运出去。」
「……」
我不敢置信地往提欧看,而他耸耸肩说:
「密道的事其实不该告诉任何人,大主教是害怕盗宝嫌疑落到自己头上才出此下策吧。总比绞刑绳套到脖子上才后悔来得好。」
意即这是场苦肉计。
这么说来,哈勃真的就是主教本人吗?唏嘘自己实在没有识人之明时,提欧更直接地大叹口气。
「不过最大的问题是,主教大人都不清楚密道的位置。」
「咦?」
我往提欧看,见到他眉皱得鼻梁头也歪了。
「主教大人是在垂死挣扎吧。不知道他是想在教会和王国起冲突的时候保身还是敛财,总之他自己偷偷把宝物送出去藏起来或卖掉。直到徵税的人来了,眼看这件事就要曝光,于是用尽任何手段想蒙混过关。」
这么说来,主教到底是不是牧羊人哈勃?吝啬又贪心的主教本尊,没理由在这时候还想隐瞒密道的位置。
哈勃见到礼拜室和圣坛之间的普通宝库里还有个秘密宝库时,显得非常惊讶。而见到事情有二就认为有三是人之常情,有更多秘密也不足为奇。可以理解他想把机会赌在还有密道的心情。
而且从宝库盗宝,怎么想也不会走海角的步道。走在那条路上,从镇上看得是一清二楚,况且底下还有乞丐聚集,即使趁夜偷搬也很难掩人耳目。
「所以各位正在这里找密道?」
「不得不找啊。虽然主教大人的说词很难采信,但要是不信就等于说主教做贼的喊抓贼。这种事必须向国王禀报,到时候主教大人就要上绞刑台了。要是侍奉神的圣职人员冤死在这,迪萨列夫就要被诅咒了。」
看来他们是经过几番纠结才决定来这看看再说。
能肯定的是,这宝库里原本有堆积如山的宝物,可是现在全没了。
据说水底下也会有漩涡,将误闯的船只拖下去。
伊蕾妮雅就是遇上了这种事。
「既然这样,我也来帮忙……」
我看著缪里这个搜寻密道最佳良伴如此说道,然后发现既然有缪里在,找密道不是问题。所以无论其他密道存在与否,问题在于确认之后的该怎么办。
因为假如还有密道,会让伊蕾妮雅的处境更不利。
且在宝物遭盗的情况下,密道一定会用来盗宝。知道其存在却刻意隐瞒,合乎神的教诲吗?知道隐瞒密道存在就能解救无辜,这样也要说吗?
问题还不仅如此。
当伊蕾妮雅洗清罪嫌,哈勃就要因诬告而问吊了。
我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走上了一条窄得可怕的路。
光线阴暗,只能看见脚边两、三步的地方,且路途左弯右拐。接下来该往哪里踏?要相信谁的说词?
当然,最好的选择是找出真正盗宝的犯人。
可是人并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神又鲜少呼应人的呼唤。
感觉脚步霎时变得沉重,教堂里的阴暗更深了。
装设于走廊的烛台,点著稀疏的火光。
走过烛光下,我们终于抵达宝库门前。
三个穿著类似提欧的人聚在门前,束手无策似的对话。
一注意到我,他们一个样地摘下帽子。看来都是商人出身的人。
「主教大人和斯莱先生都在里面。」
我应言进门。这间宝库依然装满杂物,里头伪装成层架的密门敞开著,斯莱正往里头窥探。
「喔喔,寇尔先生。」
「状况我在路上听说了,现在怎么样?」
「这座教堂年代久远,不晓得哪里会有什么秘密。听说很久以前,北方岛屿地区还有真正的海盗那年代,这里有过一场战役,大教堂即是当时最后的要塞。这狭窄的入口里面的宝库,可能是为了笼城战而造的。」
站在门口,能感到风由后往前吹。可见里头有气孔,空气从那流出去。
我扶著布满岁月痕迹的石墙,怀想过往。遭受海盗袭击的人们逃进这里,在狭窄通道里持枪举斧埋伏敌人。通道只有一个人宽,手难以活动,即使是弱小的老人和女子也能守上好一阵子。
适合存放宝藏的地方,也适合保护人命。
「主教大人在里面?」
「对,他认为里头还有密道,经销商一定就是从那里送走宝物。同时遭殃的那位小姐也在里面。」
斯莱似乎也对哈勃的说词不以为然,不过对哈勃来说是拚了命在撒这个谎。当然,这也攸关伊蕾妮雅的生死。
可是谁说的才是实话,目前仍毫无头绪。一个人不能同时坐两张椅子。
我能做的,就只有做出不会让两张椅子摆在一起的选择。
「我认为主教大人的说词根本是无稽之谈。」
「就是啊。主教应该是被人发现自己把财产处理掉才想栽赃嫁祸。」
斯莱冷冷地说。鉴于这座大教堂与其他教会组织对王国的所作所为,那也许是当然的反应。
「我去和主教大人说几句话。」
「知道了。我和部下去找其他地方。」
见通道深处有些微火光,我就不拿烛台了。楼梯很陡,我让缪里先下去,再扶著她的手走。
每下一阶,我的思绪就更深一分。
这问题无法靠缪里的力量解决。说服哈勃,请他别再坚持伊蕾妮雅是犯人后,我还有必要站在他这边,告诉人们他不是坏人。但若哈勃就是主教本尊,不是什么牧羊人,甚至宝物真的是他偷的,又该如何是好?
更进一步地说,当一切真相大白,哈勃就是主教,也是犯人时,我能在判罪议决上为绞刑投下赞成票吗?
若他长年吸取民脂民膏来敛财,又为保身挪用那些财产,他当然该负起应有的责任。就算是小孩,在某些地方偷面包都要剁手了。窃占如此庞大的金银财宝,无论有何方神圣的护佑都没救了吧。
犯罪就该受罚。
最后只看我决心够不够而已。
离开充满温泉的享乐之地,要在这个残酷的野蛮世界求生的决心。
「缪里,我──」
就在我开口这一刻。
「大哥哥!」
缪里回头大喊。
接著想在狭窄通道中硬钻过我身旁,但为时已晚。
背后的门已经关上,并有「喀铿」的上锁声。
「可恶!」
缪里好不容易钻过我,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往门板扑,但得到的只有沙沙的刮铁锈声。层架背板是一整块厚实铁板吧。
缪里转过身来,在黑暗中抓起麦谷袋,想恢复狼身。
而我无法制止或予以肯定。
因为满脑子都是应就在门后的斯莱。
「为什么?」
三个字道尽了一切。我们被斯莱困住了,不是误会也不是意外。要上密门的锁,得跪下来将手伸进层板底下才办得到。
我蹒跚地爬上楼梯,在缪里头上捶打铁板。
「为什么!」
对方当然没回答,我其实也不必问。谁说的是实话,已经由行动证明了。
从宝库窃走宝物的不是别人,就是斯莱。
我并不愤怒,说不定连讶异也没有。
心中只有巨大的失望。
「大哥哥。」
缪里的红眼睛从手臂底下看来。
凭她的尖爪獠牙,说不定能击穿铁板。
可是有个问题。
「在这么窄的地方?」
缪里的人形虽是个瘦小少女,狼形却大到我能骑在背上。
她似乎没想到这点,眼中的红稍微褪色,焦躁地四处查看。
「只要头能钻进去,大概就……」
「在这里试这种事太危险了,我们先往里面走。」
缪里不甘地点点头,随我移动。
结果在里头房间,我们发现了伊蕾妮雅手脚被缚,倒在地上。
「伊蕾妮雅姊姊!」
缪里冲上前,想摇她的肩却临时停手。见伊蕾妮雅不省人事,缪里先凑近鼻子检查有无受伤,最后闻闻脖子。
「好像是昏倒了,头上有个包……」
应该也是被骗来这房间,从背后捱了一棍吧。
「伊蕾妮雅姊姊、伊蕾妮雅姊姊!」
缪里放松戒心,轻拍脸颊喊她。
一会儿后,伊蕾妮雅轻声呻吟,徐徐睁眼。
「缪里……小姐?」
「太好了,你怎么样?」
伊蕾妮雅按著头,缓慢起身。
总算站起之后,她难为情地微笑。
「我真是只笨羊,完全掉进陷阱了。」
伊蕾妮雅长叹一声,重整心情说:
「结果我又被你们救了。」
这话让我和缪里脸都僵了。她立刻察觉异状,往我们背后那条狭窄通道看。
「该不会,那个……」
这不是掩饰得了的事。
「对。就在刚刚,我们也被关进来了。」
伊蕾妮雅脸上没有表露失望神色,这是源自商人的圆滑机敏吗,还是来自至少没落单的安心呢。
总之,先确认现况再说。
「……伊蕾妮雅小姐,你是被德堡商行的斯莱关进来的吗?他说主教大人告您窃盗,现在有群人在这调查就带我们来了。」
「他也是用一样的伎俩。主谋多半就是斯莱,主教大人那边……应该无关。被叫来大教堂之后,我一眼也没见到他。不是已经杀了他,就是给他点封口费,要他离开这里。」
听伊蕾妮雅垂下视线,回溯记忆般这么说,我背脊一凉。
希望至少是后者。
「可是我早该发现的……能从这间宝库偷东西出去的人,肯定是当地人。如果是主教大人自己运出去,要花很长一段时间,不太可能在教会与王国交恶的时候办到。既然如此,我应该更小心谨慎才对。更何况我们的行动很可能早就被犯人知道了……」
在我们打听伊蕾妮雅的背景时,斯莱也从他的情报网掌握了一切。根植城镇的商人,就是在这种世界里打滚。
「主教大人说的秘密通道呢?」
伊蕾妮雅以乞怜般的表情望向房间一角。
「应该是胡诌的吧,这里顶多只有那个气孔。」
门一开就有空气流入,就是因为它吧。
「不过……这样我又不懂了。他们要怎么从这里偷走宝物?就连哈勃……喔不,连主教大人都不知道有这个地方啊。」
听我说溜哈勃的名字,伊蕾妮雅嗤嗤笑起来。
「他向您承认啦?」
「……你也晓得啊。」
「那是这镇上大家都知道的事,只是没拆穿罢了,以为成功骗过大家的人只有他一个,所以才会被人利用吧。」
你不也是利用了这点吗。想这么说时,我注意到她另有含意的眼神。
「是啊。因此,我敲门的时候是认为胜券在握,结果……落得这个下场。羊还是赢不了牧羊人呢。」
不知该不该笑时,伊蕾妮雅继续说:
「可能是头被敲醒了吧,知道斯莱才是幕后黑手的那一刻,我也想通宝物是怎么偷走的。」
我下意识地望向层架,剩下的都是应该先处理的大型物品。
「就是趁送食物的时候。」
「……啊!」
这世上,上坡和下坡哪个多?
从海角底下直达顶端的石阶,是出入大教堂的唯一途径。石阶日夜暴露在人们的视线底下,还有一群乞丐看著。
如此一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设法让任何人都不会看见,另一种就是被人看见也不怕。只有运送食物的商人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如同去程上坡,回程就是下坡,送货进来的人一转身就是带赃物走的人。这里只剩下大型物品,是因为体积比送来的食物大,无法偷运出去。
「不空手而回乃是贸易的基本,这样能多赚一倍。」
「所以斯莱知道徵税顺利才那么吃惊吗……因为他早知道除非找到这个秘密宝库,教堂里凑不到价值五十金币的东西。」
「他应该有付钱给乞丐,要他们监视我们,所以知道我们既没有搬著堆积如山的家具下来,也没有背著那个巨大的金盘。」
「这么一来,他就会发现你拿走的是个体积小又非常高价的宝物了。而这个宝物,一定是藏在秘密宝库里。这表示他们的恶行摆明已经暴露在他人眼前,才会打算在被人发现犯人就是他们之前先下手为强……」
我边说边叹息,对商人动脑筋的速度抱起莫名的感佩。
而伊蕾妮雅还这么说:
「他们还顺便搜查过剩下的宝物了吧。这种事总不能问主教。」
缪里随这话站起来,走到蜡烛照不亮的角落再回来。
手上拖著一条毛毯般大的布,应该是用来裹圣遗物存放箱的布。看来斯莱也不认为这是贵重物品。
「只剩下这个了。那个霉味很重的箱子整个不见了,底下已经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群贪心鬼挖过的痕迹,可以把我们全部塞进去呢。」
缪里说完贼笑起来,大概是想像了斯莱几个拚命挖洞的样子吧。
「对了,大哥哥。」
「怎样?」
「我们有时间这样闲聊吗?」
她的眼睛在说,罪人就该受到制裁。
可是还有件令人在意的事。
「斯莱会把我们怎么样?」
伊蕾妮雅也是思索的表情。
「……只是想封口的话,把我们推下断崖还比较快,可是他却将我们都关在这里……大概是为了嫁祸吧。盗宝的事总有一天会曝光,若不另外找个犯人,人们迟早会发现真相。」
「可是,他要怎么做?」
在这状况下,交给议会也不会像强盗规矩那样立刻处斩,好歹会先经过审判,而我不认为那会对我们不利。
毕竟在关系到议会的审判上,有海兰在我们这边反而是我们占上风,更别说镇上的人对我深有好感,甚至称我为黎明枢机,事情肯定对我们有利。
斯莱应也知道这点,伊蕾妮雅也是。
这样我就更不了解斯莱的行动了。
「呃,你们在说什么啊?」
缪里不耐地插嘴了。
「这里有宝物被偷了耶?要是这里有人,就会被当成犯人啊。」
爱恶作剧的缪里经常被逮个正著而捱骂,有很多百口莫辩的经验吧。
可是这不是小孩的世界。
「缪里,或许是那样没错,可是这世上有个叫审判的东西。在那里,人们会透过辩论寻找真相──」
到这里,我话就停了。
透过辩论寻找真相?
我不禁环顾四周。这房间只有一个出口,四面都是石墙。
主教应是冒牌货,自称议员的人也多半全是斯莱的心腹,知道真相的人不多,大教堂也鲜有他人出入。
在这种状况下还谈什么?
简直愚蠢。
「死人不会说话吗。」
「就是啊,不赶快逃出去就惨了啦!」
缪里话一说完就从袋子掏出麦谷含在嘴里,脱光衣服。为她行动之迅速迟疑之余,我想起缪里不喜欢我看她变狼,立刻转头闭眼。
直到有毛摩擦脸颊才睁开。
『头好像挤得进通道。』
缪里把头塞进通道入口,往里头挤一小段就回来了。
『如果可以全力撞上去,这种门根本──』
她沿著通道往上望,话跟著断了。
并受到惊吓般向后退。
我跟著往上看,见到一条蛇爬下楼梯。
蛇?
『这是什么……水?』
我当下就想到那会是什么。
「缪里,退后!」
紧接著,通道彼端亮了起来。光愈来愈强,摇摇晃晃地顺楼梯而下。
『哇哇哇!』
全世界只怕母亲一个的缪里也夹著尾巴向后跳。
蛇以更猛烈的速度向下爬。
那是身缠烈焰的,大量的油。
『怎、怎么办,这样……』
缪里慌慌张张地往通道看,好几次想冲进去却又忍住。
火一转眼就扑满通道,黑烟堆满房顶。
冲进去绝不会平安无事。
而且火蛇还逐渐爬进房间内部,无处可逃。
或许是这样反而好,我没有自乱阵脚,告诉自己只能利用四周资源,将心思全放在求生上。
「缪里,把架子全推倒!」
缪里也霎时明白我想做什么,转身扑倒层架,用鼻子往火蛇顶,将它推回去。虽然层架是木制,还是能挡住油吧。这房间四面都是石头,只要挡住油就不怕火焰从脚底烧上来了。
但是这样的想法,也只持续到缪里推倒两、三座层架,堆在通道口为止。
原本烛光也照不到的房间里侧也满映红光,那里有一堆小山般的薪柴。
接著,著火的油也开始从房顶的通风孔流下,点燃那些柴。
适合笼城战的地点,也适合关人。
「只要烧死我们,再当作宝物也一起烧了,麻烦就圆满解决了。」
伊蕾妮雅半笑著呢喃。
『唔唔唔……!』
缪里低吼著朝熊熊燃烧的木架堆压低姿势。
我吓得浑身发毛,冲上去挡她。
「缪里!冷静点!没用的!」
『反正不试试看也是烧死在这里!我还有机会把门撞开!』
她跟著抖动身体把我甩开,并在我再度喊她之前消失在通道里。
「缪里!」
吶喊被撞击铁门的轰隆声盖过。
不知是过了片刻,还是好几次深呼吸的时间。
当我注意到,狼已经从火焰与黑烟中跳了回来。
『啊呜……啊啊!』
缪里没能顺利著地,直接横躺倒下。全身冒著轻烟,前脚和后脚爪之间还有火光闪动。
「别做傻事啊!」
不知是烟熏痛了眼睛,还是脚著火很痛,缪里站也站不起来。我马上扑向她的脚,用双手紧紧包住狼掌。
火也烧伤我的手,滋滋作响。
缪里不知是痛还是恐慌,不断挣扎。在伊蕾妮雅帮助下,我用全身重量死命压住她,一一扑灭脚掌上的火。好不容易按熄后脚最后的火之后,缪里终于停止挣扎,气喘不已。
火势有增无减,热和光都强得令人睁不开眼睛。
『……大哥哥,对不起,我撞不开门……』
缪里瘫在地上说。
「拜托你不要乱来。」
她抬起头来,用红眼睛看著我。
『你是想说死的时候也要端庄吗?』
讪笑似的话让我也笑了。
「就是啊。」
缪里叹口气,撑起发抖的脚想站起来。
「缪里,你就躺著吧。」
『不要。不撞开门,大家都要死在这里。反正都要烧死,我也要用尽全力以后再死。』
可是她万全状态下都撞不开门了,在脚底烫伤的状态下,我实在不认为能撞出什么名堂,更何况我根本无法眼睁睁看著受伤的缪里一而再地往火里冲,直到痛苦而死。
既然没有其他方法,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那就让我趴在地上,你踩著我去撞吧。」
『啊?我怎么可能做这种──』
在我们僵持不下当中。
「我有个想法。」
说话的是伊蕾妮雅。
「想法?」
我们人在四面石墙的地下室,唯一的出入口遭到封锁。房里堆了薪柴,似乎还有装满油的木桶,简直是个窑。
火烤得我全身发烫,肺彷佛吸气就会烧起来。剩下的时间,难道只能够我祈求神解救我的灵魂,至少别让憎恨与愤怒充斥我的心,使我堕入地狱吗?
这时,伊蕾妮雅在我面前放下一把剑。来自留在这里的盔甲。
「我变回羊,你剖开我的肚子,用我的血来灭火。」
「……咦?」
「肠子也能用来挡火吧。全部挖出来以后,就躲进我的肚子里。火灾后的修道院里,经常能发现完好如初的羊皮纸,烤全羊或全猪不是也很费时吗?热度没那么容易透进去。」
我茫然望著语气平淡的伊蕾妮雅。
「你在……开玩笑吧?」
「这时候还开玩笑?」
她回以苦笑。
「不然所有人都要死,死一个总比死三个好。」
以商人计算得失的眼光来看,或许是这样没错,而且伊蕾妮雅这个冷静的想法的确非常合理。缪里的体型就没有大到能让两个人躲进肚子里。
可是拥有巨蹄的伊蕾妮雅就办得到了。
「吃了烤过的部分,还能长生不老。」
这就是玩笑话了。
『不要!死也不要!』
缪里孩子似的大声抗拒,当然我也是这么想。
「我也绝对做不到。」
「要是我们互换立场,您还能这么说吗?」
伊蕾妮雅的目光射穿我的眼。
倘若我不是神可怜的羔羊,而是一头巨羊,且能像母鸟保护雏鸟一样,牺牲自己换取他人的生存──
像这样的时候,我会怎么做。
混帐东西。我不禁对神咒骂。
我会做同样的事。
「……可是,就算这样──」
「你们原本就是被我牵扯进来的。」
沉默压境。
时间在这一刻也不得犹豫的状况不断溜走。
火势持续加剧。
「够了。」
伊蕾妮雅站起身来。
我无言以对,也无法直视她的身影。缪里吠叫似的说了些话,可是我完全听不见。我自以为是的理性正对我窃语,说无论是人是狼,本来就会为生存吃羊。有机会在这状况活下来的诱惑,几乎使我屈服。
不行,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但同时,拒绝也是艰苦的抉择。
我这是想看著伊蕾妮雅白白死去,再看缪里跟著烧死吗?这样做不是更没意义?
理性与感情在火焰的煽动下,简直要把我逼疯。
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这里不是神的居所吗!
「那个,能请您稍微转向另一边吗?」
略显羞涩的伊蕾妮雅感觉真的很年轻。仍保有能真心相信大海尽头有块新大陆的纯真,也一点都不奇怪。
若就此转头,就等于接受伊蕾妮雅的做法。她会用剑剖开肚子,让我们活下去。想动却动不了,是因为临死前对时间的感觉会变慢的关系吗。
随后一阵冲击撞的我眼前一晃,倒在地上。
狼形的缪里按倒了我。
『伊蕾妮雅姊姊,我的爪子和牙齿比较利。』
并说出这样的话。
「好。」
我毫不抵抗地躺著,是因为明白这对每个人都是最好的选择吗。
缪里的爪子压得我肩膀好痛,彷佛确信不这么做,我就会起来阻止她。
还以为我被钉在地上了。
在北方岛屿地区,神也没有降赐奇迹。
能对抗现实的,就只有太古时期受人尊崇为神,尔后受人遗忘的人们。
就连因信仰的无力而自觉愚忠的我,也气得想跳进火堆算了。明知神听不见,明知什么也不会发生,我还是望著火焰,期待天使伸出援手……
「咦?」
我抬起头,无视于狼爪陷入肩膀,看著那东西。
『大哥哥,拜托你不要白费伊蕾妮雅姊姊的心意。』
缪里恳求地说,但我没有回头,目不转睛地注视那一点。
「缪里。」
『大哥哥!』
听见缪里难耐的叫喊,我这次清楚地回答:
「缪里,你看!」
我指向房间角落,那里有条看似平凡无奇的布。有点厚,有点粗,比一般的布重得多。那和圣人涅克斯之布是同一种布。
原料不是兽毛、植物纤维或虫丝,斯莱猜想会是金属。
什么都好。
总之那条布在火焰当中也完全没有燃烧。
『……怎么会……为什么没烧起来?』
缪里也不可思议地看著圣人涅克斯之布低语。
「缪里,把那条布……」
我再次开口,缪里被我逼退似的松爪。在她更加困惑地看著我时,我厉声说道:「把那条布拿过来。」
缪里立刻跑过去叼回来,放在我面前,一脸的不解。
『完全……不会烫耶。你之前是说金属吗?真的是金属?』
铁之类的是火一烤就会发烫的东西,小孩都知道。
准备献出性命的伊蕾妮雅也不再那么坚决,茫然看著布。
「打开密门的时候,就是这条布包著里面的东西嘛。」
圣遗物最大的敌人是什么?不,之前说守护圣人涅克斯保佑些什么?纺丝不断、布匹不受虫蚀,还有──
「火灾不侵。」
这是真正的圣遗物啊。
顿时背后寒毛倒竖,热泪盈眶。
「这是……这是神的护佑啊!」
我拿起布查看。一点焦痕也没有,且真如缪里所言,完全不烫,绝不是平白盖在其他圣遗物之上。
「找地方躲的部分,我可以接受。」
我对呆立的伊蕾妮雅和缪里说:
「可是,我们都要活下来。」
收藏圣遗物的密穴,被贪心的斯莱几个挖得更大了。
所幸伊蕾妮雅和缪里都是瘦小的女性,三个人勉强挤得进,问题是这个洞是狭长的椭圆形。
「伊蕾妮雅,不可以趴著!大哥哥先趴进去!」
底部最窄,只够一人躺。而缪里和伊蕾妮雅都很瘦,在底下承受两人的重量恐怕会压死。
所以最后是以我在下,两个女孩在上的方式躲。而且都这个时候了,缪里还知道要顾那种事。是担心我和其他异性挤在一起会擦出火花来吗。
「你这样对她也不太礼貌喔……」
我拿她没辙地这么说,不过被她压上来之后就说不下去了。
「不、不好意思。」
伊蕾妮雅也含蓄地躺到我背上。她们在上,也是因为坚持万一圣人之布挡不了火,她们还有毛皮能撑一下。
感受著背上两名少女的重量之余,我一个大男人躲在最安全的位置,心情很复杂。神终于对可怜的羔羊降赐奇迹了,而我却在祂膝下背著两个少女,让我不断为这可耻模样辩白似的地向神祈祷。
途中,背上传来缪里的窃笑声。
「……怎么了。」
缪里哼了两声说:
「嗯嗯?想到火烧完以后就能去咬他们,我就等不及了。」
临死也要端庄优雅。
我的确这么说过,不过我们人在不怕火侵的圣人之布所掩盖的洞里。
这里的话,应该传不到神的耳朵里。
「请你适可而止喔。」
「好~」
我们的对话逗得伊蕾妮雅嗤嗤地笑。
在港都迪萨列夫,周遭所有事物变换得目不暇给,耍得我团团转。
然而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真相必然会回归它真正的面貌,我动摇的信仰也恢复原状。
火虽仍不停地烧,而我们所走的路却依然通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