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萨列夫举城欢腾的祭典结束后几天。
天还没亮,我就在缪里带领下悄悄离开德堡商行给我们借住的房间。
穿旅装背行囊的我,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缪里查看周围状况,指出会嘎吱作响的地板跨过去,即使四周漆黑一片,也毫不迟疑地在复杂的会馆中前进。最后横越见习小伙计过夜用的卸货场,总算是瞒着所有人来到了街道上。
转过头,在迪萨列夫滞留期间照顾我们的德堡商行会馆,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
我应该知会的馆长不在这里。由于他也是盗卖大教堂宝物的犯人之一,德堡商行的大干部希尔德带他回总行处置了。
因此,或许有点薄情吧,我只是在房里留了一封感谢函,并说我们要继续旅行而已。
「成功逃脱了呢。」
缪里平常在这时候总是睡得怎么摇怎么拍都不会醒,现在眼里却星光灿烂。每次说话都会有白烟从虎牙醒目的嘴里冒出来,是因为迪萨列夫在这个冬季结束的时候,会有来自大陆的潮湿暖空气流进来的缘故。
这实在很有气氛,让热爱冒险故事的缪里过瘾极了。
「就这样不告而别,我还是有点难过。」
「说我们要继续旅行的话,一定会有很多人来送我们,给我们很多东西吧。真可惜。」
「我就是不想要那样嘛。」
我感叹地这么说,而缪里却是「嗯~?」的反应,好像不太理解。
在这座城镇,人们称我为黎明枢机。
王国与教会对立,使得教会之火在王国熄灭了好多年。而一个流浪的圣职人员在这样的胶着状态下粉墨登场,带来信仰的曙光照亮人群。
而这个人就是我。实在是太夸张了。
因为我不过是一介神的仆人,而且根本不是正式的圣职人员。
「我是觉得大哥哥可以不用那么谦卑啦。」
「不管怎么看,那都实在太过奖了,而且我个性就是这样嘛。」
圣经上说谦虚是种美德,而我也认为自己应该如此,不过我单纯只是不善于面对群众而已。人家满目尊崇地叫我黎明枢机大人,总会让不认为自己有那么伟大的我觉得做了天大的坏事。
「好啦,我也不想看到镇上的美女来送行的时候又是献花又是亲亲的。」
缪里像是尽全力打肿了脸这么说。
虽然她有事没事就笑我呆啊傻啊有的没的,但还是会怕我因为一点小动作就被人抢走,这方面也相当可爱。
「否则大哥哥一定会满脸通红,慌张到我都替你丢脸。」
收回前言。然而我也无法反驳,真可恨。
「真的受不了你耶……」
「嗯哼哼。可是我还是很爱这样的大哥哥喔?」
「……好好好,谢谢你的抬爱。」
「讨厌啦!我是说真的!」
我们如此抬杠着走过破晓前氤氲的街道,前往码头。
到了海潮香搔弄鼻腔的时候。
在渔船都已出港,到处都点起篝火但一片空荡的港边。
有个孤零零的人影。
「啊,伊蕾妮雅姐姐!」
缪里跑过去扑向人影。从雾霭中现身的伊蕾妮雅比缪里略高,特征是那头乌黑蓬松的头发。
她也是一身旅装,一旁摆着大大的行李。
「伊蕾妮雅姐姐也要一起来吧?」
听缪里这么问,伊蕾妮雅尴尬地笑。
「呃……」
「缪里,不要为难人家。」
「咦……」
伊蕾妮雅是羊的化身,并利用这点经销羊毛。一身旅装,是准备到内陆批购羊毛。她说在动作比较快的地方,已经开始剃春季羊毛了。
「缪里小姐,我们很快就能再会的啦。」
「真的?」
「当然是真的呀。」
相较于像个瘦小男生的缪里,伊蕾妮雅就充满了女性的柔美。她拥抱缪里,让她在怀里撒娇的样子实在很温馨。
可是在前几天那场事件中,我了解到伊蕾妮雅不是外表那么温顺的羊。
她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羊」。
「等伊蕾妮雅姐姐要到西海尽头去的时候,我也会来帮忙喔。」
「呵呵。当然欢迎你来,等你喔。」
伊蕾妮雅是十分认真地在追逐这个任何梦想家都会退缩的梦。
她要在据说位于西方尽头的新大陆,建立非人之人的国度。
缪里这匹狼能毫不介意地向伊蕾妮雅这头羊撒娇,肯定是因为明白她的力量。其实缪里认为她比自己更强呢。
同时伊蕾妮雅也是缪里第一个非人之人的朋友。
「两位接下来要到劳兹本去吧?」
「对,那里有个我们必须要见的人。」
我们现在的雇主,有王室血统的贵族海兰就在那里等待我们。
我旅行的目的是推动教会改革,而温菲尔王国正是发起改革的旗手,我便听从海兰差遣,助王国一臂之力。
海兰的信上提到,她要在劳兹本介绍我给王子认识,而且这位王子还是最接近王国权力顶点的王位第一继承人。
能向次任国王阐述自己信仰之道的机会可不是天天有。说不定我能借此为王国这场改革教会之战带来更大的推助。我无法压抑不断膨胀的期待,向伊蕾妮雅答话时语气有点自负。
伊蕾妮雅不改柔和态度,像个年纪稍长的姐姐微笑着说:
「我是很想请你来协助我的计划啦……」
她打算请第二顺位的王子协助她完成梦想。海兰说这位王子心术不正,还想强行夺取王位。
但或许因为他是这样的人而侵略性强,在西海尽头的大陆的故事,这任谁都当童话看,他却听得津津有味。伊蕾妮雅就是想鼓吹这个王子为这场前途未卜的冒险组织船队。
「关于这部分,我们也会慎重考虑。」
伊蕾妮雅点点头,松开拥抱缪里的手,稳重地微笑。
但以宿含严肃光芒的眼神说:
「王国南端在地理位置上是距离新大陆最近的地方。而且劳兹本还是王国第二大都市,累积的历史和财富都不是这个地区可以比拟。与教会的冲突,也会更激烈吧。」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区大致上称为北方。直到前几年,异教徒都还理所当然地在这里生活,如今也依然残留着浓浓的异教氛围,先前的祭典就是一例。
而愈往南行,教会的势力就愈强,人口愈多城愈大。
要摆在天平上的东西多了,冲突的规模也自然会增加。
「是的,我明白。」
我话说得很清楚,但一半是谎言。我也只是听过传闻有点概念,没有更多的认知。
可是为了理想,我非去不可,伊蕾妮雅也了解这点。
羊女微笑着点点头。
「有缪里小姐跟着你,应该没问题吧。」
「就是说呀。眼前的事大哥哥都只能看见一点点,一个人马上就会倒栽葱摔进坑里,不过有我在就可以安心了啦。」
缪里动不动就说这种话。世界上有男有女,而我完全不懂女人,所以只懂一半;然后我又只看得见善意,再少一半。
「也只有在你没被好吃的东西冲昏头的时候才能安心啦。」
我这样回嘴,缪里就瘪嘴鼓起脸颊给我看。伊蕾妮雅嗤嗤笑着用右手搂缪里的肩,左手往我肩上绕。
并将我俩拉向她,三个额头碰在一块。
「要小心一点喔。能遇见你们,我真的很高兴。」
「伊、伊蕾妮雅姐姐……」
缪里的语气不太像是对伊蕾妮雅的感叹,而是看我离她这么近而紧张,怕猎物被人抢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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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要是没有缪里小姐,我还想跟寇尔先生一起旅行呢。」
「不、不可以喔!就算是你也不可以喔!」
「我知道啦。」
伊蕾妮雅对我贼笑,放开了手。
「好了。把旅程拖太久,就不是个合格的旅人了。」
并轻松背起看起来很重的行李。
然后「啊」了一声。
「有件重要的事我忘了说。我有一个朋友在劳兹本当征税员,征税的诀窍都是她教我的,叫做夏珑。」
「夏珑是吗?」
背好行李的伊蕾妮雅颇富期待地微笑。
「对。我想她能在教会改革助你一臂之力,请你一定要抽空见她一面。」
「我知道了。」
这位叫夏珑的八成也不是人类吧。若能借用征税员的管道,想必是很有帮助。
「天就快亮了,我们改天再见吧。」
伊蕾妮雅说完就匆匆离去。雾霭浓到缭绕在身上,大约只走了十步,她那蓬松的黑发就成了淡淡的剪影。缪里望着她的去向,仿佛随时都要冲过去留人,但只是紧握着双手动也不动。
在旅途上交到朋友,以及旅行生活所避不了的别离,都是缪里的初体验,而她也勇敢地尝试接受现实。
我不催不赶,默默等待这个聪明的少女咽下去。
而这位贤狼赫萝的女儿也果真继承了她的血统。
「大哥哥,我们也走吧。」
再受点刺激就要掉眼泪的缪里笑着这么说。
「好,我们走。」
平常这种时候都是缪里来牵我,这次我主动牵她。
她有点惊讶地抬头,随后紧紧回握。
但她没哭。
还小的妹妹,又在成长的阶梯前进一步。
「劳兹本是怎样的城市啊?」
我们又登上从北方岛屿载我们到这来的船,向船长约瑟夫和船员们打声招呼。这次没有其他乘客,船舱里只有我俩。
不过船长似乎在迪萨列夫掌握到某些商机,舱中堆满了货物。
「是很大的城市吗?」
些微光线从船舱开的窗透进来。看来快日出了。
阴暗中,我发现缪里的轮廓多了狼耳狼尾。
既然没其他乘客,船员又很少下来,应该还好吧。
「对呀。是王国第二大城,很热闹喔。」
「会有好吃的吗。」
当我坐下,缪里也迅速在我双腿间就定位。原以为她是与伊蕾妮雅分离之后想撒个娇,不过从她体温偏高来看,大概只是想睡觉。
「一定有的啦。不会让你乱买就是了。」
我摸摸她的头,当被子盖的蓬松尾巴沙沙摇晃。
「大哥哥好坏喔。」
缪里埋怨一声并稍微侧身,很快就发出鼻息。
船没等天亮就出航了。
上天保佑。
我静静地呓语,也闭上眼睛。
迪萨列夫以南的海域实在是风平浪静。
在温暖的南风中,缪里的发丝飘荡着,她一下赞叹逆风前进的航海技术,一下为无风时勇猛摇桨的船员们感动。
船的路线离海岸不远,可以清楚欣赏王国的沿岸景致。延伸到地平线的平缓原野,与缪里出生长大的山区截然不同,在她眼中也是很稀奇的画面。
不过她起初看得很高兴,但不知怎地就不看了。问她为什么,她说平原太空旷,让她觉得怕怕的。大概是狼的本性使然,没有树木可供藏身就安不了心吧。
就这样,我们悠悠哉哉地享受了三天船旅。到了第四天上午——
「喂……大哥哥,还要多久~?」
缪里将下巴搁在船缘护栏上,一副很无聊的样子。
昨天船员告诉她劳兹本就快到了,让她天还没亮就起床,连每天不可或缺的梳头都随便弄弄就迫不及待地跑到甲板上等。
是船迟迟不靠港,让她腻了吧。
「缪里,你看,那边不是比较热闹吗。」
我在发闷的缪里肩上拍拍,往船前进方向指去。
那里有个不怎么高,往海中突出的海角。尖端有座木造灯塔,靠近陆地的部分有一群密集的建筑。路边也有一大排露天摊贩,炊烟四起,是个小有规模的旅舍聚落。
「咦……前一个镇还比较热闹吧……而且那个小城堡是怎样?……跟前一个镇的大教堂比起来根本是仓库嘛。」
缪里说完耸了耸肩,仿佛自己已经见过广大世面,觉得这种骗小孩的东西让她感动不起来。
我却与她相反,都这个年纪了还像孩子一样兴奋。
「那不是城堡啦。」
「咦~不然是什么?怎么那么扁,好奇怪喔。」
海角底部的城镇正中央,有个比周围楼房高两圈的石造建筑。缪里说得没错,那建筑就像被手从两边压过一样扁。
不过那不是住宅,形状特殊也是当然的。
「那是税关啦。」
「税关?」
缪里要挺起狼耳似的挑高一眉看过来。
「你在阿蒂夫也见过吧。周围像城镇一样有筑墙,入口有门的那个。」
「唔~?嗯。可是那个东西后面看起来不像有城镇耶……」
她凝望着说。
「过了那个入口以后,才是城墙的大门。历史悠久的大城市大多有这种构造。」
「……咦?」
缪里抬头看我时,船正好要绕过海角。灯塔下有些像是在欣赏海景的人,正对路过的船只挥手。头上的海鸟愈来愈多,许多船只驶离海岸,要航向大陆。
她这才注意到气氛不一样了。
「咦、咦……」
船帆一转,船大幅转向。
就在越过海角那一刻——
「咦~!」
缪里的声音大声响起,吓得头上海鸟呀呀离去。
船的前方,缪里注视之处,有无数建筑被巨人揽成一团般挤在一起。高耸的雄伟城墙要围起这群建筑,但不断扩增的楼房却肆无忌惮地外溢。屋顶统一用红瓦,看起来就像绿色大地涌出了红色温泉一样。
「哇……!我在山里也有看过虱子挤成这个样子耶……!」
听缪里用这么恶心但贴切的比喻来赞叹,让我起了点鸡皮疙瘩。
然而城市面貌随船只接近而逐渐清晰,那壮大的景色马上就迷住了我的心。随处可见的尖塔,应该是教堂的钟楼。城镇要有一定规模才见得到的建筑,在这里有好多好多。
尽管建筑物很密集,感觉很拥挤,但也不时能见到四方形的高层楼房傲然挺立于它们之中,不是大宅就是大商行的会馆吧。城市愈大,大富豪也就愈多。
话说回来,这里不只是规模,气氛也和北方的城镇不同。在生活都是考验的北方地区,依然笼罩在黑压压的森林势力之下。
然而来到这么南方的地区后,世界就完全被人类所掌控。
展现出人这种种族的力量一经解放,就会绽放出这样的成果。
「好厉害、好厉害喔!大哥哥,好厉害喔!」
缪里激动得抓着我衣服猛摇。
担心她耳朵尾巴会跳出来时,她忽然深吸一口气,以含泪的奇妙笑容沉默下来。双眼凝视着逐渐接近的街景,连眨眼都舍不得。
见到缪里这个样子,我感到「爱孩子就让他去旅行」这句话真是有道理。
我摸摸她的头,一起望着这座城。
税关设于海角底下,是因为城墙都快失去城墙的作用。光是溢出的周边地区,都有好几个迪萨列夫那么大了。
海岸外围停了好多艘在北方地区见到的那种巨大船舶,每艘都像是能装下一个城镇。但即使这些船载满货物,也会被这个城市一口吞个精光吧。
劳兹本,是温菲尔王国第二大都市。
恢宏壮阔,让人明白这才叫做大都市。
劳兹本沿海不像海,简直是船组成的海上城镇。
巨大的船舶吃水深,只能停在离岸有段距离的海上。其周围聚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船,而这样的聚落还有好几处。小船在其缝隙间不断往来,俨然是个热闹的城镇。
「这样的海上世界,爹听了都不会信吧。」
缪里兴奋得红着脸这么说。在纽希拉那样的深山里,一辈子都别想见到这样的景象。
不过缪里的父亲罗伦斯曾是经年累月在广大区域巡回旅行的商人……正想这么说的我又把话收回。泼这种冷水太没意思了。
「就是啊,他听了也会吓一跳吧。」
我已经能看见罗伦斯让兴奋的女儿坐在腿上,开心地听她说港口景象的样子。那正是父亲和年少女儿应有的模样。
「啊~好想赶快到街上逛喔。一定有很多很厉害的东西。」
缪里蹦蹦跳跳说话的样子令人松开嘴角,但不能松懈。
「我们不是来玩的喔。」
「娘有说过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开心,不然就亏大喽?这可是贤狼的教诲喔?」
「……请不要在这时候搬她的话出来。」
「嗯哼哼~在这么大的城市,不晓得会有怎样的大冒险呢。」
「不会再有大冒险了啦。」
「咦~?」
那表情像是在说没冒险算什么旅行。是因为还年轻吗,一路上受了那么多罪,她还没受够。
「那你要在这里做什么?」
「我要跟海兰殿下会合,然后去见王子,禀报我的构想。再来……请海兰殿下介绍我和这个王国的神学家交流交流。我想看看圣经俗文译本进展得怎么样了,而且这是一个认识有识之人的好机会呢。」
每一件都是令我无比光荣,且雀跃不已的事。
可是,缪里却用力摆出一张厌恶的脸。
「你又要去讲那些啰哩啰嗦的事,弄那本鬼话连篇的书啊?」
「才不啰哩啰嗦,神学的事很重要。而且,圣经才不是鬼话连篇的书!」
缪里很故意地用双手捂起耳朵装聋。
这年纪的孩子不爱听教会教诲是很正常的事,不过缪里是仔细看过圣经的人,说这种话更糟糕。当然,她看圣经也只是为了找圣职人员也能谈恋爱的依据而已。
没什么比鬼灵精的野丫头更棘手的了。
「唉~如果大哥哥跟鲁华叔叔一样勇猛就好喽。」
她用失望的口气这么说,挽着我的手臂。
赫萝几百年前有个名叫「缪里」的狼朋友,她的遗物交由以她为名的佣兵团保管,而鲁华就是团长。他是个豪迈勇敢,重情重义的汉子,很受旅馆舞娘欢迎。
拿我和亲身实践英雄道的鲁华相比,我连苦笑都笑不出来。
「我不过是一介想为神服务的人,虽然可能比较枯燥乏味一点,但我认为我还是能帮助这个世界。」
我望着陆上街景这么说之后,缪里要咬人似的把脸埋进我的手上蹭。
「讨厌啦,我是想要大哥哥帅一点嘛!」
缪里在这种时候总会说些比较孩子气的话,然而真要说起来,在这一点上我和缪里是相反立场。
「你威风的时候明明比较多,保持这样就好了吧?」
这位银色少女给了我很多帮助、支持和激励。
我试着想象假如年纪和性别相反会是什么状况。
她一定会如有三头六臂般大显身手,留下种种后世传颂的英雄事迹吧。
「讨厌啦~大哥哥~」
缪里拉着我的手摇来摇去。
每个人各有各的性格,自然各有各的路。
我一边哄人,一边惊奇地看约瑟夫穿针似的操纵船只驶过拥挤的港口。就在这时——
「那艘船!停下来!」
一道粗鲁的叫喊吓了我一跳。栈桥已经就在眼前,原以为是带船入港的引水人,结果差远了。与我们并行的船小虽小,但仍高挂着王国国徽旗,另一面大概是市旗。船上的人感觉很有纪律,像是港口的卫兵,不晓得想做什么。
随后船长约瑟夫赶过来,见到小船上的旗而叹息。
「运气真差,遇到临检了。」
「临检?」
「就是要收税。挂市旗的船,肯定是征税官的船。」
「征税官?」
缪里歪头问。
「就是专门收税的人。伊蕾妮雅小姐就是做那种工作。」
「税……是要分油水吗?」
在小村庄长大的缪里,对税金就是这种印象吧。
「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在这么大的城市无法调查每一艘船,常常找个倒楣鬼杀鸡儆猴呢。」
约瑟夫怨怼地说。
「就算没那么倒楣,这些人还是我们贸易商的天敌。老是用一堆理由狠咬我们一口,简直像鲨鱼一样。」
在北方严峻海域经商的约瑟夫丝毫不掩敌意地说。缪里把他当冒险者一样景仰,也完全站在他那边。
「约瑟夫伯伯,不可以输喔。」
「那当然。要是输给南方的软脚虾,哪对得起欧塔姆大人和黑圣母啊。」
缪里笑出一口白牙,拍拍约瑟夫的肩膀。
不久船停了下来,小船挡在前方。
「我们是劳兹本征税员公会!要检查船上货物!」
他们再度大喊,而他们报上的名号让约瑟夫不解地低语。
「征税员公会……?不是征税官?」
见到约瑟夫歪了头,缪里也歪头看过来。
「大哥哥大哥哥,征税员和征税官哪里不一样?」
「呃……」
需要把以前旅行时学到的知识从记忆深处拖出来了。
「工作几乎一样,可是地位不同。」
征税官是官差,可以在城门口向旅人收税。由于有需要监视是否有可疑人物出入,有公务性质。主管机关当然不是善良市民所组织的同业公会,而是议会。此外的征税,就像伊蕾妮雅做过的那样,可以让外地人竞标代收,这部分就各凭本事了。
因此很难想象会有征税员公会这种组织,毕竟公会需要由长年居住于此,且职业相同的人来组成。
说不定因为都市巨大,征税方式也多。征税员不只有不怕脸色的外地人,也是当地居民会选择的职业,而且人多到可以组成公会。
「他们挂着国徽旗和市旗,应该不是冒牌货……喂!把绳梯放下去!」
船员听从约瑟夫的指示,放下绳梯。
不久,一群和卫兵没两样的人陆续上船。
由于都在海上,没人穿沉重的钢铁铠甲,但好歹也有皮甲护胸,并随时备战的样子。船员大多脾气剽悍,是有自保的必要,但感觉也太夸张了。比起征税员,他们更像士兵,也就是在城门口工作的征税官。
「船长在哪?」
说话的男子右手绑了块红布,满脸胡须很有威严,应是队长。
「就是我。喂,快把货物证书拿过来!」
「我们代表劳兹本征税员公会,武装是经过议会认可,奉温菲尔国王直接赋予的权力行动。我们的话就是国王的话,我们的命就是国王的命,最好别忘了。」
「我这只是艘小商船,应该不会有值得国王关切的东西才对啊。」
「这我们自己判断。」
两边语气都很冲,听得我七上八下,可是双方对这种事似乎司空见惯,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约瑟夫交出证明货物出处的文件,大胡子征税员动手检查,他的部下各拿一张羊皮纸走下船舱。
船员们都只是不太高兴地远远看着。
「话说回来,征税员在这里会组成公会来行动啊?在北方看不到这种事呢。」
闲着无事的约瑟夫闲聊似的说。
「这几年的事。最近愈来愈多人违抗王命拒绝缴税,而且这里是靠海的城市,总会有些乱七八糟的人从海上来,我们征税员有团结起来的必要。」
大胡子征税员的口吻就像是个自豪的专家。在迪萨列夫是伊蕾妮雅这样的人用来赚外快的工作,到了这么热闹的城市规模也不同了。
将最后一张羊皮纸交给部下后,大胡子征税员对约瑟夫表现露骨敌意。
「从迪萨列夫来的是吧,德堡商行的东西很多嘛。从船形来看,原本是北方的船吧?」
「是啊。路上遇到暴风雨,漂到迪萨列夫去了。平常不会到这么南边来,这次是为了送人一程。」
「人?」
征税员脖子一转。
视线毫不犹豫地停在我身上。
「是他吗?」
「对。他就是北方知名的——」
当约瑟夫又想夸张地介绍我时,缪里突然站到我面前,约瑟夫的胸口还被枪尖抵着了。
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左右都站了手拿短枪的人。
「请问这是……」
两旁的人当然没回答我的问题,还对我投来敌意强烈的目光。
「你们做什么!这里的征税员不懂礼貌的吗!」
约瑟夫不惧胸前的枪破口大骂,而大胡子征税员只是瞄他一眼,抬抬下巴说:
「带走。」
「走。」
背后的手推得我一阵踉跄,缪里立刻一脸凶狠地大吼:
「别碰大哥哥!」
「啥?」
狼的狠劲甚至吓退了征税员,然而缪里的外表毕竟是个普通女孩。
有个人恢复镇定而扬起一手,我不禁抱住缪里保护她。
「请放过她吧,她年纪还小。」
缪里在我怀中挣扎,喘得像恨不得咬死眼前的敌人,但现在不该节外生枝。
况且既然他们不是征税官而是征税员,就有得谈了。
「可以帮我知会贵公会的夏珑小姐吗?」
一搬出伊蕾妮雅告诉我的名字,征税员们的动作就停住了。
既然我知道公会里的人,他们应该不会对我乱来,有误会也能解开。再来就是伊蕾妮雅介绍给我的人多半也是非人之人,会愿意帮助我们才对。
大胡子征税员试探地问:
「……你认识副会长吗?」
居然是这么大的人物,但我没有表现出诧异,回答:
「在迪萨列夫,有个名叫伊蕾妮雅的羊毛经销商介绍我来找她。只要您这样跟她说,她应该就明白了。」
为慎重起见,这里就别靠海兰了。因为现在王国内广泛发行征税权,为的就是打压教会,而且倚仗的是王位第二继承人克里凡多王子的权威。如此一来,劳兹本的征税员公会很可能也属于克里凡多王子阵营,而海兰支持的是王位的第一继承人。
在这里报上海兰的名字,恐怕会更麻烦。
「……好吧。无论如何,都请你跟我来。副会长就在港边。」
大胡子征税员使个眼色,短枪便不再抵着我们。
「好的。」
我如此回答并放开缪里。缪里想一起来,却被其他征税员阻止。
「只有他能来。」
分散同伙是这种时候的基本程序。
「为什么——」
我制住又想叫嚷的缪里,在她耳边说:
「去找海兰殿下。」
因此,我也要准备第二方案了。
要是事情往坏的方向发展,请海兰介入会比较有效。
缪里似乎是立刻明白了我的想法,臭着脸转过头去。不晓得是气不能跟我去,还是她就是这么讨厌海兰,或许两者皆是吧。我再用手势要她跟着约瑟夫,她才不情不愿地听话。
眼里怨气那么重,这之后肯定有很多牢骚要发吧。
「行了就跟我们上船吧。」
我点头听从大胡子征税员的指示。
爬下绳梯上了小船后,跟着我来的只有大胡子征税员。他指挥留在商船的部下说:
「把船停到栈桥边,检查货物。」
「是!」
接着他坐也没坐,小船直接驶动。来到栈桥附近时,由于其他船只引起的水波变得密集,摇得很厉害。
港边人潮相当汹涌,征税员的船引起不少好奇的视线。
「下来吧。」
船很快就抵达小船的停泊码头。我笨拙地下船,走楼梯登上港区的瞬间胃就紧张得痛了。等着我的十几个人全都和上船来的人同样装扮,且当然都有武器,后面还有黑压压地一大票。
说不定我涉入了远比想象中更大的麻烦。
吞口水时,大胡子征税员穿过我身旁向前去,到某人身边。
那人将锈红色的头发束在脑后,体型苗条。身穿绿棉衣,皮带系着细长的匕首。从这身装扮,一眼就能看出在城里有不小的地位。另一方面,及膝的长靴线条粗犷,透露其身份可能需要经常在外走动,对人下指挥。
而且那双注视我的眼睛,有种独特的氛围。
那人多半就是伊蕾妮雅说的夏珑吧。
「什么?伊蕾妮雅介绍的?」
听了大胡子征税员的耳语,我猜想应该是夏珑的那个人这么说。副会长一词原先让我联想到的是文质男性,结果是女人。看起来年纪轻轻就能担任公会要职,真了不起,一定很有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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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看来不是敌人。」
武装戒备的征税员们马上收起武器。不至于动粗让我松了口气,但他们戒心高成这样让我很在意。
要是没有搬出夏珑的名字,我恐怕要被当成罪犯了。
我猜想是夏珑的女子走到我面前。
「我是艾莉兹·夏珑。」
我握住她伸来的手,有种奇妙的感触。没有女孩的手那么柔软,也没有工匠那么硬。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
不只是锐利,而且眨眼次数少,感觉十分独特。
心中闪过鸟的形象。
夏珑是鸟的化身吧。
「我是托特·寇尔。」
「我知道。」
夏珑在握手之际将我拉向她,嘴凑到我耳边。
「黎明枢机是吧?」
在我犹豫该怎么回答时,她补充说:
「伊蕾妮雅有寄信给我,而且我的同伴应该也跟着大鲸鱼把信送过去了。」
原来如此。
「的确是有人这样叫我,可是我承受不起……」
「哼嗯?」
她眯眼打量我一番后退开松手。
「随便。对了,你不是有个同伴吗?」
「对,她在船上。」
「这样啊。」
夏珑移开视线想了想,又往我看来。
「听说你在替海兰阁下做事。」
从她视线感觉不到亲切,应该不只是锐利的关系。
身为副会长,对政治问题一定有相当的理解。
「这个立场比较复杂。」
「我明白。」
若是呼吁教会改革的立场,在思想上和要从教会取回不义之财的征税员是同一边。不过发行征税权的第二王子克里凡多,与海兰联手的第一王子敌对。而且这位克里凡多王子发行征税权不单是为了教训教会,据海兰说,那可能是在筹促篡夺王位的资金。
这使得我们无法轻易划分敌我,且目的还有难以割舍的重叠。所以夏珑才会用不是看同伴的眼神看我,并这么说吧。
「我们需要你的名气。」
这不是请求协助,话说得像是干杀头生意的商人。
这时大胡子征税员上前来。
「副会长,这里不便久留。」
「……也对。」
夏珑转向同伴们说:
「这里会有教会的人走动,先回公会会馆。你也过来,我们还没谈完。」
见到夏珑就此跟其他人离去,我连忙跟上去问:
「你们也需要躲教会的人吗?」
在迪萨列夫,是教会的人把自己关在大教堂而引起了各种问题。
既然他们会来,直接谈比较省事吧……这样的想法没能维持多久。夏珑转过头来,不耐地皱起眉。
「你不知道这里的状况就跑过来了吗?」
显露些许怒气之后,她继续走。
「总之你跟我来。」
我不知道夏珑所说的「状况」是怎么一回事,但至少她不是敌人。于是我认为先听他们的比较好,便跟随拨开人群往港区深处的征税员人马走。
劳兹本港边的人潮已经够拥挤了,还有人见到夏珑他们而聚过来。可能是有些人也像约瑟夫那样,认为征税员老爱挡人财路,扰人微薄小利的营生,是恶魔的手下,一路上有不少谩骂。在前面开路的征税员,动作也很粗暴。
但同时,也有不少人予以声援,希望他们匡正腐败的教会,向富人讨回钱财等。路人自己也会因为立场不同而吵起来。
看来这座城市的意向并不统一。
我们就这么在人们的喧噪与热气中步步前进,最后有栋面朝街道的高大建筑出现眼前。
挂着国徽旗和市旗,应该就是征税员公会会馆吧。
征税员们加速赶路,但就在只剩横越街道时——
「站住!站住站住!」
充满怒火的喊声要压倒港区喧噪似的迸响。周围的征税员纷纷咂嘴,绷起表情。而周围群众大部分反应迥异,有人吹口哨,有人踏脚,有人喊着:「等好久了!」
我在其他城镇也见过这种气氛——有人在路口广场办斗鸡斗狗的时候。
「不要停,快走。」
征税员随夏珑的指示加快脚步,但群众密度却要阻碍他们般愈来愈高,堵住街道。
接着,右侧人墙分开了。
出现的又是武装集团,但装备性质和征税员有明显不同。不像是维护城市治安,而是在战场搏命的人。
都是佣兵。
「叫你们站住是听不见吗!」
随着大得能颤动衣角的这一吼,征税员们总算停下。
而且有些群众像是刻意与总是惹人嫌的征税员作对,去路挤满了人,想走也走不掉。
「你们征税员公会现在不只是从别人钱包里抢钱,还干起了绑架的勾当是吧!」
叫骂的男子剃了个大光头,八字胡啤酒肚,身材矮小。
但矮小也只是身高,肩、臂、腿的肌肉都好像快炸开一样。
手上还拿把战斧,令人想到传说中住在山里的土精灵。
上前应对的,是风韵截然不同的夏珑。
「我们不过是认为有必要问几句话而已。」
夏珑毫不退让,垂眼俯视光头佣兵。
「绑架犯都是这么说的啦。」
「这样啊,看来你们对这种『买卖』很熟悉嘛。」
「呸!」
佣兵啐口唾沫,扭扭脖子说:
「不知好歹的东西。总之,我们有人看见你们无端闯入商船,带走了我们的客人。」
「客人?你说客人?」
夏珑找到毛病似的酸溜溜地回嘴。
光头佣兵不耐烦地皱起脸说:
「只要是用来交易的船,船上每个人都是我们贸易商公会的客人,客人该有怎样的待遇全都归我们管。随随便便就给你们征税员带走,城里还要不要规矩啊!」
贸易商公会?这个佣兵?
我并没有见过多少世面,但这个人怎么看都是个佣兵,一点也不像商人。大商行雇用警护人员防盗并不稀奇,可是阻挡我们的人少说也有十五个,根本是小型部队。
再配上夏珑那些话,这些人恐怕是教会方面的人。
自称贸易商公会的完全武装佣兵部队。
大城市演员也多,错综复杂。
「我们是在王命之下行动。」
「这里是王国没错,可是贸易商公会的权威不只是受到王国认同。怎么,你背得起和大海另一边所有商人作对的责任吗?」
「……!」
夏珑首度语塞。
但这时街道另一边吵闹起来,征税员公会会馆里爆出声援的怒吼。周围群众也不是全站在贸易商公会这边,彼此之间的争吵如野火般扩散。再这样下去,搞不好会发生需要议会出动卫兵的暴动。
佣兵脸色一沉,夏珑似乎认为是个好机会,说道:
「别以为你们可以得逞。」
佣兵牙咬得太阳穴爆出青筋,现场一触即发。就在这时——
「可以打个岔吗?」
有道声音一派轻松地介入双方之间。
「干什么!给我——」
别的佣兵开口就骂,但说到一半就吞回去了。
这才使得互瞪的两人转过头来,都「啊」了一声。
「这是国王的裁判权敕令。我等要奉国王的名义,在这场争执中行使裁判权。双方的争执,就交给我家主人海兰殿下来裁夺吧。」
这位老人就是真正的矮小了,不过服装品质很不一样。并不夸饰华美,而是以精良作工宣告其地位。他的白胡须也和光头佣兵不同,像是用蛋白梳理定型过,弯得很漂亮。
手上高举的羊皮纸除了流利的署名外,还盖上了玺印。
在这国家具有无上权威的王国之印。
双方阵营都没好脸色,先不情愿地下跪的,是夏珑等征税员这边。
「遵命。」
「嗯。」
老人点点头,看向佣兵。
「你们呢?」
「唔。」
佣兵转头往后看。人群里有几个壮年男子聚在一起,服装体面眼神精悍,也许是贸易商公会的人。他们看看彼此商量片刻,百般无奈地点了头。
「好的,人民必须尊重国王的意思。」
「聪明的选择。当然,我等立场中立,不会偏袒任何一方。这位先生是我家主人的贵客。」
夏珑保持跪姿,也没抬眼,而佣兵那边有几道视线毫不客气地射向我。在我苦恼该怎么回答时,老人收起海兰署名的特权令状,不带笑容地朝我走来。
「小的名叫汉斯,奉主人之命来迎接您。」
「啊,哪里……谢谢……」
依然失措的我傻愣愣地回话。
「请随我来。」
汉斯理所当然般说完就走。
我回头看看夏珑。她依然低垂着眼,是表示以后有机会再谈吧。
群众害怕挡了国王令状会遭责罚,自动让路给汉斯。
空出的道路彼端,有几个一副骑士装扮的人,还有两名贵族样的男子骑在马上。
在他们围绕下,有匹特别醒目、毛发亮丽的骏马。骑在上头的,是一脸不高兴的缪里和表松了口气的海兰。
旅人来到大城市,下榻之处大致可分为三种。
一种是有钱就能住的旅舍,一种是有关系才可借宿的各公会或商行的会馆。
第三种,就是地位特殊的人才能提供的,城墙内的宅邸。
「……有好多比我们家旅馆还大的房子喔……」
缪里在海兰准备的马车上毛躁地说。
离开了两阵对峙的广场,海兰带我们来到大宅林立的区块。路上铺石整齐干净,就连野狗的毛都特别高贵。原来是家丁经常喂食梳理,久而久之就留下来了。看它们大多都在宅邸门口优雅地打盹,还以为是哪户人家的猎犬呢。
狗可以帮屋主看门,所以双方是互惠关系吧。
每当马车经过毛梳得贵气逼人的野狗,有狼血统的缪里就用充满敌意的视线挑衅它们。每间宅邸都是围绕中庭的格局,还有个小果园,像是一种流行。经过这些沐浴在阳光下的绿意,就像在充满喧嚣与混乱的城市里看见天堂一样。
海兰借宿的地方,也是这样的宅邸之一。
「这是我亲戚的房子,一时间也没有其他选择。要是没有随从跟着,其实随便找个旅舍就行,但是在王国里,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
海兰下车时很疲惫地这么说。之前高举羊皮纸救我出来的汉斯听见了,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大概是务实的主人不太顾门面,想替她守住点权威吧。
「总之,我们进屋再说。我准备了甜点给小姐吃喔。」
「咦,真的吗!」
缪里原本还在跟这里门口也有的野狗互瞪,一听见甜点就兴奋地转过来。
她平时对海兰态度就只有不敬可言,却用点食物就能轻易收买。海兰很喜欢缪里这么率真,但我这个作哥哥的实在是羞愧不已。
穿过挑高的门厅,我们直往内部走。屋里没有走廊,房间直接与房间相连。
「就这间吧,又暖又亮。」
海兰带我们来到的是可以尽览中庭的面南房间。
「先感谢神让我们久别重逢吧。」
在长形餐桌边的高背椅就座后,银杯跟着注入了葡萄酒。
就只有缪里喝的是没发酵的葡萄汁,但尽管不平,她还是跟我们干杯了。
「你在凯森和迪萨列夫的表现真是太精彩了,如今真的是黎明枢机了呢。」
我从未在给海兰的信上提过这个称号,看来是从我所不知道管道传开了。
「拜托别这样叫我……那真是太夸大了。」
「呵呵。看你还是老样子,我就安心了。事情是这样的。」
海兰端正坐姿说:
「其实我有寄信到迪萨列夫,想告诉你这里的状况,可是信刚寄出就收到了你已经搭船过来的信。所以我派人在港口等你们,不过船实在太多,晚了征税员公会一步,真抱歉。」
海兰贵为王族不能低头,只垂眼道歉。候在房间角落的汉斯脸色铁青,看得我都慌了。
「别这么说,我不会怪您的,而且我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这都是托海兰殿下的福。」
「托我的福……应该是我血统的福吧。」
海兰很少为自己的高贵血统感到骄傲,但也不是爱自嘲的人。
在我猜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她这么说:
「你的成功给我很大的激励,想在这里拼出一点成绩,结果什么也没有。我的名字,顶多只能驱散群众罢了。」
「大小姐!」
一道叱责打断我们。
「怎么能在庶民面前说这种话?有损家名啊!」
海兰用有点疲倦但能感到敬爱的眼神往汉斯看。
「老爹,不是说别叫我大小姐了吗。」
「可是……!」
「啊,对了。能请你向议会说明在城里使用裁判权的经过吗?他们应该已经接到报告,没有好脸色看吧。我们也要顾住他们的面子才行,立刻去办。」
「……遵命。」
汉斯刻意地重叹一声,低头离开房间。
门关上的同时,海兰无力地笑。
「他对维护温菲尔家名不遗余力,是个很可靠的人。不过在他心里,我永远都是那个小女孩。真伤脑筋。」
「我懂你的心情。」
缪里深表同意,对我投来责怪的目光。
那逗笑了海兰,对缪里举杯。
「总而言之,我抱着雄心壮志来到这座城,结果什么也做不到,无力感使我备受煎熬。尤其是这一星期,局势变化得非常快。等你来的这几天,实在是度日如年。」
「这样啊……可是我有一个疑问。在港口,怎么会发生那种事?」
我也是长年旅行过的人,知道不管哪个城镇都会有纠纷。
最有名的就是面包店和肉铺双方公会的反目,甚至成了吟游诗人的戏码。其他像是酒馆公会和旅舍公会因为生意重叠,关系很糟。刀剑锻造公会和匕首公会之间的生意纠纷,恐怕也不会有了结的一天。
因此,征税员与商人起冲突绝不稀罕。
然而关系恶劣到需要拿武器在港口堵人,就不太寻常了。
而且一边是以王国权力为后盾征税的人。公然拿武器挑战他们,无论有何理由,当作挑战王权论处也不奇怪。
做这种事,需要够硬的后盾。
「那群佣兵是贸易商公会雇用的,而贸易商公会据说是教会那边的人。征税员那边,好像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
「就是说啊,我就是在为这个问题头痛。贸易商公会是公然自拍胸脯要替教会撑腰,和征税员对立。所以征税员找上你,是因为你一副圣职人员的样子吧。怕你要去支援大教堂,或是使节什么的。」
伊蕾妮雅说过愈往南行,教会的势力就愈大。
感觉肯定跟孤立无援的迪萨列夫大教堂非常不同。
「所以两边阵营才会这样抢人啊……那我还有一个问题。商人做生意,需要当地权力的许可对吧?他们这样力挺教会,那么明目张胆地和征税员对立,真的没问题吗?」
从前和罗伦斯到处行商时,当地掌权者心情一变,买卖就跟着出状况的事,我也见过很多次。以这点来说,海兰没必要头痛,直接用王国权威压他们就好。不能做生意的商人,跟捞上岸的鱼没两样。
想到这里,海兰忿恨地揪起了脸。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贸易商公会虽说是公会,主体并不是这里的人,而是王国之外,且是根据地在南方的商行所组织起来的,而南方又是在教会的掌控之下。他们想在王国经商,当然需要看国王的脸色;但若不站在教会那边,会危及他们在母国的立场,教会便利用这点积极反击。他们敢这么强硬,就是因为背后的教会更强硬。」
「教会还是很强硬吗?到目前为止,教会都没有大动作吧?难道是大陆那来了个强力帮手,让他们强硬起来了吗?」
保守的统治者、积财庞大而难以割舍的修道院、领地中有教会的贵族等不乐见教会改革的人有一定数量,就算这些人联合起来援助教会,组成与王国敌对的同盟,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当我为各种可怕的猜想紧张时,海兰不知为何无奈地笑起来。
「要我说原因吗?你真的没想到吗?」
见我愣住,海兰喝口葡萄酒,满怀歉疚地看我。
「原因就是你啊。」
「咦?」
「黎明……枢机。」
海兰喃喃念着这称号,重重叹息。
「我啊,本该因为找到你这个人才而为自己的眼光骄傲,可是你的成功超乎预期,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坐在我对面的你,已经具有庶出王族所没有的影响力了。」
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能请您……说得详细点吗?」
海兰暧昧的笑容,像是在对我趟这浑水致歉。
让我心里忽然一乱。
很想知道世间究竟是怎么看我,我的故事到底传成什么样了。
「起点是阿蒂夫。在你和神派来的狼的帮助下,我升起了改革的狼烟。大部分与教会有关的人,也因此了解民众的积怨有多深而乱了手脚。」
说到「神派来的狼」时海兰面露微笑,而缪里当然是装傻。虽不知海兰究竟对缪里的真实身份有多少把握,但她似乎是不想破坏现在的关系。
海兰喝口葡萄酒,继续说道:
「再来,以凯森为中心的北方群岛地带,也被你们完全拉进王国的势力范围内。和这群控制着广大鲱鱼鳕鱼等大渔场的海盗结盟,王国的地位就更巩固了。因为和王国对立,就等于是和凯森的海盗对立。鱼肉会从市场消失,而便宜的鱼是平民的好伙伴。一旦民众没鱼吃,愤怒的矛头一定会指向教会和当地的统治者。怨他们只顾自己奢侈度日,不管百姓死活。」
南方海域当然也有渔获,可是数量和北海的鲱鱼鳕鱼完全不能比,影响力想必是甚为巨大。
「然后是迪萨列夫的事。」
海兰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像是对某件事投降的唏嘘。
「王国和教会的对立胶着了这么多年之后,被你狠狠钉了一锤。就像是在原本维持微妙平衡的天平一侧,一屁股坐上去一样。大门紧闭的迪萨列夫大教堂,因为一个人的努力而与王国的城镇和解,从此敞开门户。你一定无法想象这个消息传开以后会造成多大的波澜吧?」
这番说明让我很错愕。
对于身在事件中心的我来说,事情是更为复杂泥泞,大教堂与迪萨列夫和解也是必然且有其原因。更重要的是,那绝非凭我一己之力所能达成。
但我现在才知道,我怎么想不重要。
信上能写的有限,人们也只能以最容易的方式粗略记忆风暴的模样。
不得不在有限的字数中,用象征性的描写说明复杂的过程。
黎明枢机这个称号,便是源自于此。
而世间也顺着这个容易辨识的指标,汇集出巨大的潮流。
鲁钝如我也终于进入状况。
「所以一连发生这三件事之后,大多数人就顺着这脉络去猜想了吧?」
海兰点了点头。
「对。黎明枢机出现在这世上,不久就会带来第四、第五场改革,然后情势一发不可收拾,直至完全底定……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教会也因此决定有所行动了吧。到现在还期待停止圣务,用不让王国办婚礼洗礼葬礼修理人民会使得情况好转,简直太愚昧了。」
所谓千丈之堤溃于蚁穴,意思是再怎么巨大的堤防,也可能因为蝼蚁钻出的小洞而溃决。圣经上也有类似的话。
我的力量或许很微小。
但小归小,还是开出了最初的小洞。
在不知不觉中,造成天大的影响。
「于是教会打出全面反攻的一步棋,找南方的商人商量。」
海兰的话将我从忧思中唤回。
「现在,王国大把撒下对教会的征税权,征税员人数激增。对于远地贸易的商人来说,不管是征税官还是征税员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若坐视不管,迟早要遭殃,所以开始急了。而教会原本就是大客户,他们提出的方法,没有理由不接受。」
我在雾霭散去的脑袋整理这些话,回想先前港口的状况。
这时,我发现还有一个疑问。
「我知道整个经过了,看来起点就是我——不。」
我看看坐在身旁的缪里,改口:
「是我们的这段旅行。到这里我还能够理解。」
缪里睁大眼睛,开心地蹭我肩膀。委婉制止她后我继续说:
「可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贸易商公会需要拿起武器来违抗王权。他们是不想继续和王国作生意了吗?」
有句俗话叫做「马车跟前捡零钱」。
意思是为了捡区区的铜板而遭马车撞伤,完全是得不偿失。商人现在做的事,就是给我这种感觉。
商人违逆王权,肯定会失去王国的生意。
为了逃税而和教会联手驱赶征税员,却因此失去所有商机,不是赔惨了吗?
然而海兰脸上满是无力感地说:
「可说是我们太小看商人的狡猾和厚颜无耻了吧。」
她的重叹在房中回荡。
「王国威胁商人说不让他们作生意,但他们却一点也不怕,反过来说要是商船全部撤离,王国恐怕连一个冬天都捱不过。」
我恍然大悟。夏珑被佣兵威胁得说不出话的原因就在这里。
「王国是岛国,能够自给自足已经是好几代以前的事了。要是没有外国的商船,我们想在餐桌上见到面包都很难。贸易一旦停顿,王国里的任何一切都会陷入困境。我们十多年前就已经尝过这种痛苦了。」
我听说过。小时候跟随罗伦斯行商时,我们来过王国一次,目睹当时由于政策失败而导致羊毛交易中断,经济严重萧条的惨况。
记得当时经济活动萎缩,让王国内权力绝大的修道院都叫苦。
若只是中止羊毛交易就这么惨,要是连生活必需品都断了会是如何?
无疑会引起难以想象的大混乱。
「当然,我们也十足预想到他们会这样威胁。说到底,他们就是为了凝聚出这样的谈判力,才会在温菲尔王国这个异地组成公会。」
利害关系一致的人团结合作,是在无依无靠的遥远国度生存的不二法门。
「这样我懂了……那么听您的说法,王国也预测到他们会这样威胁,事先准备了对策吧?」
「对。能妨碍他们作生意的威胁手段其实多得是,但只有一个状况可以让这些妨碍失去作用,那就是绝对的团结。」
海兰暂时停顿,环视房间。
见到她像缪里那样往桌面探出身子,我才想到她大概是在看汉斯回来了没。
「我想不通。为什么那些贪心的商人可以结合得这么稳固?」
海兰苦恼的表情说明了她真的为此想破了头。
「您说结合?」
「没错。运用权力妨碍商人作生意是小事一件,可是当所有商人都不作生意,王国自己也会非常头疼。所以只要他们紧密结合,我们就会立刻处于劣势。」
分散时立场薄弱的人,团结起来也会有可观的力量。现在的确是公会发挥功能的时候,信奉功利主义的商人们,会为了利益立刻联手吧。
如此一来,海兰这边认为施点压力就能让商人服贴的想法,其实太过天真了。
逡巡是否该说出口时,海兰这么说:
「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那些商人竟然没起内讧。他们明明都是那么自私,为了使利益最大化,不是可以不择手段吗?」
这句话让我的脑袋空转了几圈。使利益最大化?这样团结起来对抗企图妨碍他们作生意的统治者,不就是最大化了吗?
大概是疑惑都写在脸上了吧。
海兰看见我的表情就摇摇头,忿恨地紧皱眉心。
「这些南方的商人现在虽然团结起来,但彼此关系并不好,有机会砸对手的脚就绝不会手软。因此我们认为状况愈乱,使他们背叛的诱因就愈大,根本团结不起来。」
背叛?想这是什么意思时,突然有个不搭调的开朗声音响起。身旁的缪里哈哈轻笑说:
「玩战争游戏的时候,这种事真的很让人头痛呢。偷跑的最赚了。」
缪里放开葡萄汁和砂糖甜点,目光闪耀地说。
海兰不仅没责怪缪里插话,还赞同得想和她握手的样子。
「就是这样!第一个偷跑的,才能得到最大利益。」
见我愈听愈糊涂,缪里挖苦地笑。
「大哥哥只看得见人家好的一面,大概听不懂吧。」
「唔。」我头一低,想回些什么,但我是真的想象不到。
「寇尔,你想想看。这些人过去都是你砍我我砍你,争夺市场货架的商敌,而他们都以撤出王国市场为要胁。那么在这个状况下,如果有人食言不撤会怎么样?要是他暗中协助王国,其利益是无法想象地庞大啊!」
对喔,还有这种可能。
如果商人真的功利挂帅,要追求最大利益,则还有这条路。
「而商人都很厉害,动歪脑筋的速度快得吓人,全都会立刻想到这件事。那么应该是根本统一不起来,马上就会互相背叛厮杀,不合反崩。没有其他可能。」
「可是结果不是这样?」
海兰点头回答缪里,并沉沉低下了头。
「会是教会的回报大到让他们不会想偷跑吗?」
对商人来说,信仰或忠义这些东西并不可靠。
「或者是,教会在他们的根据地提出某种惩罚……可是我想不到什么惩罚能让他们脚步如此一致。那么从利益方面来看,也同样是很难接受。究竟要准备多大的奖励才办得到这种事?」
教会累积了山一般的财富与权力,所以招致民众的怨恨。
然而那应该也有个限度。
保证给予所有外国商人失去王国的买卖也无所谓的钱财,或是相应的罚则,意思就是教会要直接掌控在约瑟夫船上见到的那么多巨大商船所带来的所有交易。
就连神也做不到这种事吧。
「另一方面,要是外国商人真的撤离王国,事情就严重了。人们会立刻屯购市场上的小麦和肉品,所有商品都要飞涨,买不起就抢,整个王国陷入混乱。到时候,教会一定会发动战争。」
「不会吧」三个字像块石头,哽在喉咙里。
海兰是考虑到可能会和教会开战,才派我们到北方群岛。那里是这地区的食物仓库,且一旦隔海开战,身兼渔夫的海盗也是重要战力。不过鱼就是鱼,取代不了小麦和油等生活必需品。
若商人全都离去,王国与断粮无异。
这将会是教会反击的大好机会。
「而问题还不只是这样而已。」
海兰克制头痛似的扶着额说:
「当教会趁物价高涨而强盗四起时宣战,让情势变得更混乱,克里凡多王子还可能趁乱发动内乱,篡夺王位。这才是我们真正害怕的事。和教会的战争还有机会调停,可是内乱就非得弄到有人上绞刑台为止。」
混乱总是下位者窜起的佳机。
比起外来的教会,海兰这边更需要防备自己人的反扑。
所谓内忧外患之时,就是这种时候吧。
「所以我在怀疑征税员他们的组织对教会的强烈敌意,说不定是克里凡多王子的意思。一再和教会起冲突,就有机会制造开战的契机。」
好战领主认为坐下来谈只是浪费时间的事层出不穷,认为战场功勋才是贵族荣誉的人也非常多。
「或许是我太多疑……可是这里的征税员真的跟其他地方不一样。他们应该都是来自不同地方的外地人,现在却团结得好比誓言效忠团旗的佣兵。你自己也看到了吧。」
我回想港口的情况。的确,他们统整得有如部队,就连对港口征税一事司空见惯的约瑟夫都很吃惊。
「我愈想愈觉得这是克里凡多王子的一石多鸟之计。分发征税权可以赚取引起内乱的资金,把教会逼到开战而弄得国内大乱,也是替篡位铺路。当然,就算教会夹起尾巴逃出王国,他也能主张自己在王国与教会的抗争中立了大功,一点坏处也没有。他身边一定有很厉害的军师吧。」
也就是对王位虎视眈眈的王子,扔出了绝佳的一石。
「当然,我和国王不会屈服于教会,但我们也必须顾及王国的稳定。」
再这样下去,外国商人会撤离王国,严重缺乏物资导致政局动荡。而想对动荡的王国不利的,不只是教会而已。
曾因王位争夺战而荒芜的国家实在不胜枚举。
若海兰是有良知的领主,想必更不愿见到国家沉沦。
而我也无法坐视人们遭遇不幸。
可是眼前的状况实在太复杂,太混沌了。
「当然,这些全都还只是我的推测。不过……从贸易商和征税员那样的态度,我实在没办法往好的方面想……」
海兰用尽力气似的瘫在椅背上。
她身为王族的一员,对国内百姓的命运有责任。
愈是善良的人,会觉得责任愈重吧。
「说不定会拿你们这种猜想当赌注,赌你们胆子大不大喔?」
缪里从铜盘捏一颗糖渍水果出来并这么说。
「是很有可能,可是我很不会赌。」
我在纽希拉看过很多贵族,没有一个像海兰这么平易近人。
无论真相如何,事实就是教会准备了某种计策,而商人替他们撑腰,团结起来对抗王国。
虽不知这里头有什么算计,但有件事可以确定。
「一项项听下来,我实在觉得这件事的规模大到不是我这种小人物可以解决……可是……」
海兰和缪里都看着我。
「可是,我认为战争是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事。」
海兰重重颔首。
「而且,我们也不能就此放弃改革的契机。我们都走到这里了,要是这样就放弃,少说要几十年以后才盼得到下次匡正教会弊端的机会。」
足以让人屈于眼前困难而下跪,夹着尾巴逃跑的时刻,这一路上多得是。
但我仍相信自己走的是正确的路,才能走到这里。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那你现在有什么具体想法吗?当然,只要有效利用黎明枢机的名气,说不定能像阿蒂夫那次凝聚人心来对抗教会……」
海兰说得很没自信,是因为这次状况和那次完全不同。
这次可不是击溃敌人就行。把站在教会那边的商人逼急了而逃出劳兹本,王国麻烦就大了,所以必须让商人留下;但若屈于这份压力而对教会让步,改革就遥遥无期。
更棘手的是,还需要注意应该站在我们这边的征税员有何动静,因为他们说不定是听命于克里凡多王子,要故意逼教会挑起战争。
简直是神学问答。
三头牛的角抵在一起,移开其中一头,另两头就会往我撞来。
就算无法同时打倒三头,也要设法摆平两头。
「第一个要思考的是怎么切割教会和贸易商公会吧。」
「是啊。只要能掌握他们的利害关系,就有办法对症下药……」
没接着说下去,是因为我们是王族和见习圣职人员吧,没人懂商人的想法。
「您跟德堡商行谈过了吗?」
掌控北方地区的商行,基本上是站在海兰这边。
「是谈过了,可是他们在这么南方的地方,其实和局外人没两样。既不是贸易商公会的一员,利害关系又和南方大商行相冲,完全不知道他们内部的事。」
「这样啊……」
如此一来,我能做的就很有限了。
罗伦斯以前是很高明的旅行商人,说不定该写封信听听他的想法。
就在我这么想时——
「别想了,现在就有应该先做的事啊。」
「咦?」
我和海兰异口同声。
集两人份视线的缪里耸耸肩说:
「就是侦查敌情啊。大哥哥,到街上走一走,说不定会想到好方法喔。」
没这么简单吧……思及此,又忽然察觉一事。
「你不是想到街上玩吧?」
「什么啦!」
缪里嘟圆了嘴,随后添上海兰放松的笑声。
「哈哈哈。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海兰殿下,不可以太宠她……」
「真的真的。阿蒂夫的教会就是不懂当地居民的想法才会翻船,不知道领地状况的领主,也应该记取教训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看缪里一脸跩样,我实在不太能接受。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她是听腻了这些事,想到街上走走。
「而且你现在是重要人物,这已经是撼动不了的事实。要是再过几天大家都知道了你的长相和名字,你就会失去行动自由,人们在你面前也说不出真话了。」
海兰的脸上是略显悲哀的笑容。继承权大势大的王族血统,也不全是好事。
而黎明枢机这个称呼,威信说不定还高过海兰,且还在增加。
「再说,你在这宅邸里和我一起愁眉苦脸垂头丧气地讨论怎么解决笼罩王国的乌云,或许不会觉得苦,可是——」
「我,绝对,不要。」
缪里的话让海兰戏谑地耸肩。
「我还想跟你们建立良好关系呢。」
我不太清楚海兰究竟喜欢缪里哪点,但可以轻易想象缪里烦躁的样子。
况且问题不是光坐在这里想就能解决,除了实地调查谁在企图些什么以外,恐怕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很遗憾,我开始觉得缪里说得对。
「既然这样,那就明天——」
「现在还是白天耶!」
我被缪里吼得往旁边躲,海兰笑得两肩直摇。
「呵呵呵,就是说啊。而且说不定,从明天开始就会有使者络绎不绝地来向你陈情呢。」
在缪里「听到没」的眼光夹击下,我只好屈服。
「身为王族的老么,我也想让你们看看这王国第二大都市。城里有间店,你们非要光顾一次不可。」
「店?卖什么的?」
缪里纯真地问,而海兰用教暗号似的语调说:
「专卖羊肉料理的店,店名叫做『黄金羊齿亭』喔。」
缪里的眼睛立刻亮了。
「大哥哥!」
她抓着我肩膀猛摇。谁会相信我这种人会是黎明枢机呢。
「好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啦。」
「啊,可是……」
缪里忽然停住动作。
还以为是怎么了,结果银狼少女对海兰这么说:
「问一下,这里有衣服吗?」
「衣服?」
「嗯。你看,大哥哥很想当那个什么圣职人员,所以衣服全都是那种款式。」
海兰差点噗哧笑出来,好不容易忍住。
把人说得像憧憬士兵而挥舞棍棒的小孩一样。我往缪里瞪一眼,她毫无歉意地对我笑。
「哎呀,你说得对。穿得像圣职人员一样在街上走,肯定没好事。」
海兰说完就起身。
「等我一下,我去准备。」
「海兰殿下,这——」
「要帅一点的喔!」
海兰回答时看的对象,是缪里。
「包在我身上。」
看着不知在合契什么的这两个人,我只能深深地叹息。
海兰替我准备的服装,的确是很适合我。
「大哥哥,你穿这种的很好看喔。」
缪里嘴上是调侃的语气,但眼里闪闪发亮,大概是真的好看。有种既开心又像是做了坏事的复杂心情,总之先坦然接受吧。
「棉衣的红色不会太浓也不会太淡,真的很刚好耶。这件金边斗篷的深褐色也黑得很好看,不过这用什么皮草?不是兔毛吧?」
「那是海兽的皮。拨水性佳,而且薄薄一片就非常保暖,摸起来感觉也跟陆兽很不一样。」
「嗯,摸起来很清爽……又像抹过油一样滑滑的,好好玩喔!腰带还有刺绣,真好。裤子是跟雪山的猎人一样跟缠腰一起穿的吧,靴子还长到膝盖耶。」
「靴子这些是主人以前还在打仗的时候用的东西,很挺拔吧?」
「嗯。而且不是孔武有力那种,是比较知性的感觉,很好看。」
「喔喔,很有眼光喔。是因为纽希拉有很多贵族客人吗,眼光练得很锐利呢。」
缪里和海兰拿换上新衣的我为题材,聊了好一阵子的穿衣经。
「最棒的就是这顶帽子了!」
「是吧!这顶帽子戴上去就是很有学识,威严十足呢。」
这是一顶形状略圆的无檐毛皮扁帽。用的是和斗篷一样的皮,再加上优雅的铜饰与金边,相当高级。
「原来还有工作要穿这种衣服啊,在纽希拉没看过就是了。」
「是啊。各国基本上将纽希拉视为中立地区,不会办什么大型典礼,没机会看到礼兵吧。」
意思就是,我这身衣服是王公贵族参加典礼时的随从在穿的吧。
而缪里则是穿了醒目的纯白兜帽大衣,上面有单纯的黑色皮束带,扣具部分是金制。整体看起来很单纯,但光是这样就能分出我俩身份高低。
站在一起,就像是从领地来此旅行的贵族千金与随扈。
「好看得我都眼红了呢。」
海兰的话逗得缪里嗤嗤笑。
「你看起来也很高贵喔?」
「缪里!」
我忍不住警告,不过海兰笑得很高兴。
「哈哈哈。不管怎么样,在这个城市有很多贵族家的人或模仿贵族穿着的有钱人,所以不会显眼的。」
「不好意思,让您借我们这么好的衣服……」
海兰耸耸肩回答:
「哪里,帮这点忙不算什么。再说你也不太愿意接受我的奖赏嘛。」
语气略带责备,表现出她就是那么认真。身为王族,本来就应该给予完成使命的手下应得的奖励,所以她也曾表示要为过去的成果奖励我。
我没问内容,但海兰是贵族中的贵族,搞不好是一大笔钱,我便坚决婉谢了。
「总之,穿得开心就好。」
海兰这么说之后,我恭敬地鞠躬,接着转向缪里。
还以为她会因为要去街上走动又有羊肉能吃而兴奋得不得了,结果她却稍微低着头,表情还很僵硬。
有这么不喜欢我对海兰鞠躬吗?在我为此唏嘘时,缪里保持姿势,只有眼睛抬起来看着海兰说:
「你要一起来吗?」
缪里都管海兰叫金毛,态度总是很无礼,甚至还会对她咧嘴作鬼脸。听她这么说,海兰比我还要惊讶。
而且缪里似乎很介意我这哥哥替海兰这样的女性工作,大概是对服装的品味一致,才让她打开紧闭的心房。
有那么一瞬间,海兰都感动得要哭了。
曾听人说,贵族总是孤独,但同时也擅长掩饰真心。
她立刻笑起来,说道:
「我真的非常高兴,可是和我一起吃饭,会让人盯上你们,恐怕会有人问他是不是黎明枢机之类,惹来多余的猜测。你们就自己去吧。」
「……在阿蒂夫,你不是扮过平民吗?」
「因为我在那里是外国人嘛,这里就到处都有人认识我了。而且黄金羊齿亭还是很多那种人会去的名店呢。」
况且汉斯也不会准她扮成下女。海兰单跪在表情遗憾的缪里面前,牵起她的手。
「我也很难过。拒绝淑女的聚餐邀请,其实是违反礼仪的事。」
曾有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海兰是男人。
这样的动作,海兰做起来真是好看极了。
「……你做这种像王子一样的事,小心大哥哥吃醋喔。」
「那就不好了。」
缪里和海兰已经能一搭一唱了。
两人一同嗤嗤笑起来,而我只能苦着脸别开眼睛。
「请两位慢慢游览温菲尔王国吧。」
「嗯。我们走吧,大哥哥。」
「这、这个……」
缪里拉起我的手,海兰要我赶快带她出去似的做出推的动作。
主人都无所谓了,我一个人顾忌这顾忌那也不好。离开房间时,缪里对海兰挥挥手,海兰也笑嘻嘻地挥手致意。
我只能当那是跨越身份的友情。
「大哥哥。」
踏出宅邸后,缪里说:
「要保护好可爱的公主喔?」
扣掉敢这么自夸的厚脸皮,是比一般贵族千金还可爱没错。
「好好好。」
我重新握紧缪里的手,走上铺石路。
离开了高尚住宅区之后,随即投身于热闹的气氛中。
在海兰的宅邸,我还偷偷担心穿这样会惹人侧目,然而完全没这回事。街上人多又充满活力,谁都没空管他人闲事的样子。
而我的小公主,则是为这街景看傻了眼。
「大哥哥,这个城市是怎样……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城市耶……!」
尽管说法有点像猜谜,还是能明白她的意思。这城市大到这种地步,在构造上就和一般城镇不同。
像劳兹本这么大的城市里,不会有一般常见的主要工坊街或商店街,可说是城里有无数个城。大致上是以所谓的小教区来区分,以服务该区居民的教堂或礼拜堂为中心,这地区专用的烘焙坊、肉铺、酒馆等各种商店和工坊则坐落于其周围。以道路隔开的另一个教区也是相同构造,没必要去其他教区购物。
这些无数的小教区由大道串起,而大道也有其独特的世界。
例如专门做外地人生意的露天摊商或工匠会摆起一长排的摊子,当地人都不会在这消费。且可能是因为生活忙碌或早就看腻了,当地人根本不会停下来看路口街头艺人表演。到处有小孩成群结队跑来跑去,放养的鸡猪到处寻找摊商的厨余。在如此杂沓当中,有辆富人的四马拉马车旁若无人地前进,和拖拉满车腌鱼,不肯让路的搬运工们互相叫骂。附近野狗还聚过来舔拖车落下的盐巴,场面颇乱。
就只有混沌二字可言。
我怕人潮会挤得缪里太难受,牵起被街景迷得都忘了呼吸的缪里往路边躲。
那里正好有座小礼拜堂。
「咦,大哥哥,这里是教堂吗?」
不知是热闹的街让缪里很兴奋,还是人潮实在太拥挤,她头发衣服凌乱,脸颊泛红,现在才从梦中醒来似的问。
她没有穿好袍子的意思,我只好跪下来帮忙系皮带。这时候她也静不下来,兴致勃勃地观察这颇有岁月痕迹的礼拜堂。
「是啊,就是这地区的礼拜堂吧。唉,真是的,面对我站好。」
她不只站得像条虫,腰还细得没着力点,皮带又很硬,难绑得很。而且礼拜堂门边也趴了一只野狗,缪里一注意到它就马上鼓喉威吓。
这只耳朵长长的狗被狼一瞪,也只能缩成一团,卑屈地发出尖细的呜咽。
「喂,不要欺负人家。很可怜耶。」
七手八脚绑好皮带的我站起来,戳戳缪里的脑袋。
「痛耶!干、干么打我!」
缪里也像野狗那样抬眼,但眼里没有屈从,完全是抗议。
「因为你老是看到狗就想咬的样子。」
我叹息着说,动手调整她的兜帽。
「拜托你端庄一点。难得穿这么可爱,都糟蹋掉了。」
「咦?」
缪里很惊讶似的挺直背杆,随后又开心地弯下腰。要是尾巴露出来,摇的速度肯定连野狗都会吓到。
「真的吗?大哥哥你说嘛,真的吗?可爱吗?好啦,再说一遍嘛!」
「先答应我不再调皮捣蛋再说。」
「咦咦~人家明明既不调皮也不捣蛋……」
觉得她哪来的脸这么说时,她突然注意到什么般「啊」了一声,往我背后的长耳狗瞄。她欺负的狗像个被王瞪视的臣子,直挺挺地坐起来,一双前脚在身前并拢。
「这是伊蕾妮雅姐姐教的喔?」
还以为她又要拿歪理出来搪塞,结果听见了意外的名字。
「伊蕾妮雅小姐?」
「嗯。她说小村里的动物比较显眼,可是人多的城镇有很多动物到处晃来晃去,能收来当手下就尽量收。」
缪里边说边招手,长耳狗跟着站起来走到缪里身边给她摸头。
「还有一个人到城市里做生意,很容易被不三不四的人盯上。像旅舍房间遭小偷的事就有过好几次,都是鸡或猪跟她报讯才没事。」
这让我想到伊蕾妮雅下榻的房间堆了好多货品,甚至摆到走廊上。
从每个商行都会雇保镖来看,这样很不谨慎,原来她其实有自己的方法。而且是还是非人之人才能用的方法。
「所以同伴是愈多愈好,力量能用就用,不需要客气。这都是伊蕾妮雅姐姐教的喔。」
长耳狗似乎已经完全认缪里当主人,摸摸头就摇起尾巴,随她指示用后脚站起。呆立着注视这样的缪里,不是佩服她这么快就驯服野狗。
缪里从我以外的人得到这么重要的建言,使我心里波涛翻腾。
下山旅行之后,缪里明确表示出她不是处处要人保护的女孩,我还反倒经常受她保护。尽管如此,她仍大哥哥前大哥哥后地跟着我打转,让我依然觉得那小小的身体全都在我的怀抱里。
也就是自认了解缪里的一切,也能够替她指引未来。
这种想法的名称,大概就是独占欲吧。
「娘虽然可以跟森林里的熊聊天,问出蜂巢的位置,可是我没这么厉害,所以就当是练习喽……呃,大哥哥?你、你怎么啦?」
缪里转过头来,表情疑惑。
我很想说没事,但这里是有神看顾的礼拜堂正门口,不容说谎。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交到很好的朋友而已。」
我没说谎,只是把很多情绪藏在话底下。
缪里遇见各种人而成长,是值得高兴的事。
疼爱的妹妹离开我怀抱的辛酸和寂寞,就留到与罗伦斯再叙那天吧。
「唔……嗯?好吧,就是啊。好想再跟伊蕾妮雅姐姐多聊一点喔~」
缪里遗憾地歪起头,背后除了长耳狗外又有几只野狗聚过来,小弟似的并拢前脚坐下。
这画面让我想起缪里在纽希拉当孩子王呼风唤雨的时候,不禁轻笑。
「以后再找机会去看她吧。」
「嗯!」
缪里立刻笑嘻嘻地勾住我的手,一如往常的样子让我稍微安了点心。但若继续旅行下去,她势必会从我不认识的人物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每一次,都会将现在的缪里推向回忆中的缪里。
即使知道这是必经之路,我还是想保有现在的她。哄缪里别太撒娇时,我忽然发现乖乖坐着的狗儿们好像用奇怪的视线看着我们。
好像在问「你这个傻小子在对我们主人做什么」,希望只是错觉。
我不是想躲避狗儿们的视线,只是单纯地看着礼拜堂对缪里说:
「话说回来,可以陪我进这里看看吗?」
难得来到远方的城市,我自然想看看当地的礼拜堂。
「咦?是没关系啦……可以进去吗?里面好像没人耶。」
缪里似乎已经从这段旅行了解到礼拜堂是怎样的地方。
「有野狗守在这里,就表示有人出入,会给它东西吃吧。而且门口也不像迪萨列夫那样用木板钉起来呀。」
缪里从礼拜堂略斜的门缝中看几眼,转过头来。
「这么想看啊,真拿你没办法。不能太久喔?」
平常都是缪里吃野草,现在立场颠倒让她好得意。
我苦笑着连声答是,手扶在缪里头上,她很痒似的缩脖子。
狗的视线还是很令人在意。我装作没看见,开门进礼拜堂。
礼拜堂不大,长椅顶多只有二十人份。大概只有这个小教区的人会来,已经够了吧。
讲堂上的祭坛简单得像是露天摊贩拍卖商品用的讲台,没椅背的长凳也显朴素,反而舒服。而且天花板大概有一般三层楼房那么高,又开了很多天窗采光,感觉很开放。
当然不是只有优点,王国与教会抗争所造成的爪痕清晰可见,墙上也有教会徽记遭移去的痕迹。这座礼拜堂多半和迪萨列夫一样,很久没有祭司了吧。
不过地板扫得很干净,椅子也擦得很亮,将信众的虔诚体现在我眼前。我高兴地看着这些痕迹走向讲桌,为摆在桌上的东西睁大了眼。
「这是……」
「哇,什么书啊?」
缪里热爱看书,尤其是冒险故事,从旁抢过去快速翻动。
并很快就注意到那是什么书。
「咦?这不是……」
「俗文圣经译本的一部分吧。」
书里摘录了几段宣教时常用的段落,而且是我翻译的部分。制作得很简陋,书带破得好像随时会断,但纸上有不少手垢,显然经过非常多人阅读。
即使教会徽记被移出礼拜堂,也移不去人们的信仰。在没有祭司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本书支撑着人们的心。
而且是我焚膏继晷翻译出来的部分。
我做的事,成了人们信仰的食粮。
为此感动时,缪里盯着书说:
「这是大哥哥翻译的部分吧?」
意想不到的话让我屏住呼吸。
缪里慢慢转头过来,对我惊讶的表情显得很不解。
「咦?因为句子跟大哥哥说话的方式很像,很好认啊。」
「是、是这样的吗?」
我错愕地问,结果让缪里不太高兴了。
「我当然认得出来啊?我是全世界最了解大哥哥的人耶!」
面对如此堂堂宣言的缪里,我想到自己才刚刚想过类似的事……但说不出口。
注视深渊时,深渊也在注视着你这句警语,真是一点也没错。
「可是想到大家都在看大哥哥写的书,其实还满值得骄傲的呢。」
缪里心情急转,搔到痒处般嗤嗤笑。见到淘气的尖尖虎牙从嘴唇下冒出来,觉得真是无邪的笑脸时,她牵着我的手忽然温柔许多。
情绪变得比山上天气还快的缪里,丝毫不带半点调侃的意思说:
「大哥哥,你真的要对自己有点信心啦。」
虽然难免会觉得这种话是出于偏心,可是缪里有多少认真,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真挚的话,就该真挚回答。
「……好,谢谢你看得起我。」
为了愿意鼓励我的缪里,我得更努力才行。
如此自我提振后,我往又开始翻书的缪里看,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对了,我翻译的部分——」
「啊,我喜欢的是你,你写的圣经内容我都没兴趣喔。」
「……」
希望她从我的译文接受圣经的想法,瞬间就溃散了。
缪里让哥哥闭上嘴而满意地哼哼笑,转过来指着我胸口说:
「无论如何,你现在真的是比你想象中更厉害的大人物了。所以我相信,在那个金毛担心国家会有大灾难而胃痛的时候,黎明枢机大人会英明神武地解决所有问题。」
明明她比较像英雄,却要哥哥做出那样活跃的表现,让我打从心底觉得她真的是太看得起我了。但既然可爱的妹妹有这样的期许,作哥哥的也有义务回报她。
缪里笑嘻嘻地挽着我的手,我摸摸她的头,做出我最好的答复。
「应该不至于英明神武,总之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
对于短短一个月前还在深山温泉旅馆工作的小人物而言,这样讲也够狂妄了吧。
然而缪里还是不太满意。
「讨厌啦~大哥哥又来了~而且连那个金毛要打赏,你也推掉了不是吗?那一定是很多金银财宝耶!」
「我旅行又不是为了那种东西,人家照顾我们食衣住行就很够了。书都快被你弄散了,放开我吧。」
缪里不情愿地放手,将手上的书摆回讲桌。
书里有宝贵的神之教诲,还有造福人群这个愿望的种子。眼见这个种子正要抽芽,岂有不骄傲的道理。
为世界说不定会因此改变的预感深受感动,而怀起种种梦想的小男孩,似乎还在我心里。
「我的力量很渺小,不知道能做到什么地步,但我深深祈望那能解决王国和教会的问题。」
当着缪里的面,我既不能太兴奋,也不该太过自满。
缪里听了又想说些什么,可是被第三者的声音冷不防打断。
『我也有同感。不过解决是怎么个解决法,倒是有先问清楚的必要。』
礼拜堂中没有任何人影,也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但我还是不知道声音从哪来而四处张望。
先发现的,是有狼血统的缪里。
「大哥哥,上面。」
抬头一看,只见采光天窗边缘有一只鸟。
自认为神仆的人,应该要认为神透过使者现世了吧。然而很不巧,我对鸟的身份心里有底。
「……你是夏珑小姐吧?」
我说出在港口见到的征税员之名,头顶上的鸟身体大大膨胀之后展翅落下。
没有降到我们视线的高度。她停在一般建筑二楼高的壁挂大烛台上,俯视我们。
「……真讨厌。」
缪里低吼似的呢喃,而她这么说不是没有原因。
因为烛台上的夏珑显然是瞧不起人的眼神。
伊蕾妮雅很友善,欧塔姆近乎不理不睬。非人之人突然如此露骨地表现出近似敌意的情绪,令人不知所措。
『告诉我。』
化为英凛大鹫的夏珑说道:
『你们是教会的狗吗?』
「啊?」
缪里的声音满怀不输给夏珑敌意的怒气,在静谧的礼拜堂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