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二幕

鸟中之王——鹫,高高在上地睥睨我们。

用喉咙低吼着瞪着鹫的,是有森林之王——狼血统的少女。

对瞪一眼就能驯服街头野狗的缪里来说,叫她狗是最大的侮辱。

「你说谁狗啊,臭鸡!」

缪里露出兽耳兽尾骂回去,而夏珑高挺着胸,不可一世地俯视我们。

缪里的尾巴跟着膨起来,我赶紧介入她们之间。

「教会的狗,是指异端审讯官吗?」

夏珑膨起羽毛,叹息似的颤动。

『还装蒜。』

「混蛋!给我下来!臭鸡!」

我按住一下子抓狂起来、准备把她大卸八块的缪里的肩,回答:

「如果我是异端审讯官,你要怎么解释缪里的耳朵跟尾巴?」

非人之人被教会称为恶魔附身者,一发现就要送上火刑台。

而异端审讯官的工作,无非就是揪出异教徒或异教的神祇。

『很简单。只要带只狗,就能轻易分辨我们这样的人,还可以让我们放松戒心,根本一石二鸟……一石二狗吧。』

「喂!说我是狗——唔嘎!」

缪里尾巴胀得更大,想爬墙扑上去咬似的冲出去。我赶紧从背后捂住她的嘴,压制在怀里挣扎的小狼,但视线始终在夏珑身上。

「夏珑小姐。」

我唤她的名字,耸耸肩说:

「能请你不要演戏了吗?」

「唔嘎……唔嘎?」

怀中的缪里安分下来,耳朵不解地拍动。

「如果你真的怀疑我们是异端审讯官,哪还会现出真身来问这种事呢?」

『……』

夏珑没说话,目不转睛地直视我们。

「或许你曾经真的怀疑过,可是早就确定不是了吧?」

他们这些征税员要向王国内的教会征收财产,遭教会设法妨碍并不足为奇。收到伊蕾妮雅的信又听说过黎明枢机的事也保持怀疑,即表示这是需要如此谨慎的事。

然而她的行为却有所矛盾。

「你特地用这副模样来到这里,是为了别的事吧?」

『算你有点脑筋。』

夏珑张开翅膀用力拍几下,降落到礼拜堂角落的柜子上,视线算是配合我们的高度。

『最早,我是猜想你是不是奴役她,逼她替你做事。狗这种东西教一教就会听话了吧?』

「什么!」

又被说成狗,气得缪里尾巴大胀。她虽然有些成熟的地方,却还是很容易上这种浅白挑衅的钩。

夏珑总归是只鸟,没什么表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总觉得她是在拿缪里寻开心。

「夏珑小姐。」

我劝阻性地叫她,而她耸肩似的抖抖尾羽说:

『接到鸟同伴的报告以后,我从入港之前就在监视你们了……受不了,你们的一举一动真教人看不下去。』

夏珑不敢置信地说。

鸟的视力和狼的嗅觉一样,完全不是人类能比。来到劳兹本的时候,船的上空的确总是有海鸟盘旋。

想到我和缪里那些没戒心的互动都被人看见了,让我突然想找洞钻。缪里反而得意地挺起胸膛搂我的手,夏珑看了很受不了地别开脸。

「夏珑小姐,在你误会什么之前我要先讲清楚,缪里是我大恩人的女儿,我都是把她当妹妹看待。」

「大哥哥真怕羞。」

即使鸟缺乏表情,夏珑还是用半张的嘴清楚表现出她的无奈。

『人兽殊途,你还是别太期待的好。』

「什么!」

对于这一吼,夏珑只是别开脸简单带过。

『无论如何,这只狗怎么看都是只被豢养的狗。虽然觉得不可能,但最后还是没能撇清我的怀疑。』

又被说成狗,气得缪里龇牙低吼。手用力过头,抓得我的手好痛。

『可是……我叫她狗会气成这样,表示她还没失去我们的尊严,不至于是狩猎的领头狗。』

夏珑的挑衅似乎也是为了试探。

「能撇清疑虑真是太好了。请恕我重申,我们并不是教会的人。当然,也不是完全敌对。我们的目的是改革教会,不是打垮教会。」

『你是敌是友还很难说吧。尽管你带了条狗,信仰看起来却是货真价实。』

缪里的眼睛又尖起来,我急忙先安抚她再回答:

「世间万物都是神的造物。因此,我一向都是给予世间万物平等的爱。」

「不可以平等!」

缪里立刻插嘴,夏珑的身子膨胀起来。

「拜托喔,缪里……」

「平什么等,一定要我最多才行!」

这是引用自圣经的制式答复,但这种话她根本听不进去。

在我为吼个不停的缪里头大时,夏珑喃喃地说:

『……这就是黎明枢机啊……』

即使她说得很失望,我也不会生气。

「老实说,我也觉得自己完全配不上这个称呼。」

『可是这个称呼已经跟着你了。不管你想不想,你都已经站在了这个立场上。』

海兰也说过这种话。王国与教会胶着多年的对立状态,正轰隆隆地移向下个阶段。

原因不是别人,就是我。

「……只能接受吗。」

『对。拱心石太软弱,无论什么桥都要垮。』

的确没错。

『况且——』

空中的猎人双目一亮。

『如果你踏不定立场,任谁都能轻易利用你。你可以是我的敌人,也可以是朋友,这是最麻烦的。』

「敌人啦!谁要当你朋友啊!」

缪里大叫,对夏珑吐舌头。

夏珑就只是像鸟那样歪头。

「我知道自己的立场比较复杂,可是了解过城里的状况……不,应该说王国的状况以后,我想你对我也是亦敌亦友。」

我稍停片刻,与那面无表情的视线对齐焦点。

左右这城市命运的金三角之一。

奉王国特权行动的征税员公会副会长,就是这夏珑。

「你们知道自己的征税行为可能会勒死王国吧?」

综合海兰的说法,结论就是这样。

教会知道我们处于劣势,要吹响反击的号角。毕竟坐视不管,王国内所有教会的财产可能会全部遭到征税员没收。

开战的选项不时鲜明闪动,替夏珑等征税员称腰的克里凡多王子,说不定就是在等这种时候。借由征税权逼迫教会开战,趁举国大乱时篡夺王位……

如同众多复国故事所示,混乱总是下位者崛起的好时机。一个在偏乡温泉旅馆工作的一介草民,不知不觉就被人冠上黎明枢机这么一个夸张的称号。

但若开战而导致外国商人停止所有贸易行为,前所未有的悲剧就会降临在温菲尔王国全体百姓身上。要是再发生内战,肯定是惨不忍睹。

夏珑明白自己在做这种事的帮凶吗。

还是她和海兰说的一样,是刻意为之?

「我希望匡正教会的弊端,同时也希望人们能过和平的生活。」

于私,我也想帮助海兰这个朋友。一旦克里凡多王子掀起内战,海兰就要为了保卫国家而被迫与自己该守护的人民干戈相向。

且万一输了,历史已经告诉我们败将会有何下场。

「夏珑小姐,你说你想要我的协助、我的名气。难道你说这种话只是为了征税,不顾王国会变成什么样吗?」

无论我在其他方面如何丢人,对于自己的信念,我还是挺得起胸膛。

正面质问夏珑之后,她接受挑战似的也挺高胸膛说道:

『你以为我们是为了钱吗?』

征税员要竞标征税权,靠才干收取税金才能赚钱。

心里一怔,是担心海兰说对了。该不会征税员真的是听从克里凡多王子的计策,担任逼迫教会宣战的先锋吧?

若真是如此,夏珑就摆明是我的敌人了。

『光靠钱能够凝聚我们吗?我们有更重要的目的。』

夏珑大张双翼,猫伸懒腰般拍动几下。

经过一段沉默以后,夏珑说出的话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我们的目的,是向教会复仇。』

「……复、仇?」

虽很意外,但夏珑不是人类,不难想象她受过怎样的迫害。

只是这样会产生一个问题。

「你憎恨教会……我也想得到几个原因。那么,我在港口看到的那些征税员也都是非人之人吗?」

如果是,那就是缪里说的那样。夏珑听了不耐地眯起眼。

『是的话,我们直接杀进大教堂就好了,可惜非人之人只有我而已。我们全都是因为憎恨教会才团结起来,不管是不是人,要凝聚我们这样四处飘泊的人,没什么比共通的仇恨更有力。』

这样的解释反而让我的疑问更大,我想不到夏珑和其他征税员会有什么共通的仇恨。

但恨有多深,倒是马上就感受到了。她的语气充满了烈火般的憎恨,眼神却十分冷静。

缪里双脚摆放的位置,也仿佛随夏珑的气势而改变。

夏珑的行动不是一时冲动之举。

所以不是愤怒,是憎恨。

『你担心战争爆发,而我们当然也知道这个问题,也知道我们恐怕就是火种。可是,我们一点也没有因此停止征税的意思。我们所为的不是钱,也不是作我们后盾,似乎在策划些什么的王子,就只是要向教会复仇,而征税权不过是个工具而已。就只是因为没别的手段,才会去竞标征税权。』

羊女伊蕾妮雅也是拿征税权作工具。

『你知道当无视王权拒绝缴税的罚责是什么吗?』

「……绞刑吧。」

当然,王国不会对教会宣判绞刑。

但王国也有面子要顾,这让他们有充足名义攻打教会。

他们的权威足够与教会相战。

「但是……无论复仇对你来说有多么重要,也不能因为个人的事拖整个王国下水吧?」

情感的重量,不是天平可以计测。然而只要是以圣职为志的人,任谁都不会认同复仇。更别说一旦引起战争,会使得无数人的生活遭受威胁。

而夏珑似乎也不是不懂。

『我不想跟你争这种事,直接让你了解比较快。』

「……让我了解?」

『对。』

夏珑这次优雅地展翅飞起,越过我们头顶,停在礼拜堂出口边的长椅上,视线高度比我们还低。

『再怎么说,教会都没有拥护的价值。你想匡正弊端是吧,那我们可以跟你说,除非把他们拖到街头吊死,让他们彻底毁灭过一次,否则他们永远改不了吃屎。』

如果只有夏珑一个非人之人这么想,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可是她说征税员公会的人全都对教会有共通仇恨。尽管我完全想不到,听听她怎么说也不迟。至少夏珑是说要让我了解。

她愿意谈,自然是再好不过。

「那我就听你说吧,不过我还是可能设法阻止你。」

「如果你敢利用大哥哥,我就把你咬死!」

夏珑轻瞥缪里说:

『我不会强迫,毕竟我们怎么样也不会停手。』

换个角度看,这样吃定人的态度也可说是一种诚实。

我废话不多说,直接点头。

遭忽视的缪里自个儿在一边低吼,我简单摸摸她的头,要她安分点。

「那你要怎么做?」

礼拜堂是可以自由进出的地方。早礼拜时段早就过去,距离晚礼拜也还有一段时间,但还是可能有人进来。

『我要让你看一个地方,到那里比较好说。』

「那么——」

我说到一半改口。

「如果你想在空中带路,恐怕不太方便……」

路上非常拥挤,我可追不上飞鸟。缪里或许没问题,不过我相信自己一定会跟丢。

『不用担心。幸好你穿的是礼兵的衣服。』

「?」

才刚这么想,夏珑再度轻巧起飞,停在令人非常错愕的地方。

「嗯啊!臭鸡!混蛋!给我下来!」

「夏、夏珑小姐?」

夏珑竟停在我肩上。

『礼兵肩膀上停只大鹫,一看就知道是高贵人家的人,任谁都会让路。』

或许真是这样没错,不过她是看着牙咬得吱吱响并低吼的缪里这么说的。她肯定是在拿缪里寻开心。

觉得这样闹过头而想请她下来时,她又说:

『而且如果我用人形在外面走,容易惹来不必要的冲突。你想看到贸易商公会那些白痴又来找碴吗?想想我怎么不直接去找海兰殿下吧。』

「啊。」

夏珑毕竟是征税员公会的副会长。考虑到这些问题,想在街上自由行动,还是维持鸟形站在我肩上最合适。

『知道了就快走,我带路。』

夏珑踏实脚下似的踩了一、两下。

不知是衣服质料好还是力道得宜,她又大又尖的钩爪没有刺痛我,也感觉不到什么重量。不时擦过耳际的羽毛又滑又软,但说出来恐怕缪里会气得眼睛瞪到要掉出来,就不说了。

现在她就已经恶狠狠地瞪着我右肩上的夏珑,还刻意牵我的右手,大概是为了一有风吹草动就把她撕成碎片吧。

「那就请你带路了。」

就算我的声音显得有点疲惫,神也应该会原谅我吧。

人的外表非常重要。

我很明白这件事,但变化明显成这样,感觉实在很奇妙。

由于会养猎鹰的无疑是领土广大的贵族,没人敢挡身穿制服,肩上有只大鹫的人。

就连像水蛭一样缠人的叫卖小贩,都怕惹祸而主动让路。

夏珑对街道上的事毫不在乎,就只是望着天空,不时低语要我转弯。

缪里还是很不高兴,不过夏珑也不会在这情况下继续闹她,没多久就瞪不下去,臭着脸走她的路。

夏珑最后带我们来到的地方,位在错综巷弄的深处。我们从大道进入住宅密集的区域,经过两口都有女人聊天洗衣打水的井,跨过在小菜园晒太阳的放养猪,穿过两个成人要错身都恐怕有困难的窄巷,来到一栋老旧建筑前。

「就是这里吗?」

夏珑没回答就飞起来,进入二楼敞开的木窗中。

「……这里离先前那个教堂很近耶,为什么要带我们绕这么多路?如果是要让我们记不住也太瞧不起人了,我可是狼耶。」

缪里的气已经消了很多,但依然紧皱着眉头说。

「可能是因为这个城很古老,有很多死巷吧。」

当地人搞不好会直接穿过人家的中庭或厨房抄近路呢。这里是当地人的生活空间,基本上旅人不会进入。

站在这里,让我觉得全身的声音都要被周围的寂静给吸走,远处不时传来的婴孩啼哭让人觉得很放松。正觉得仿佛身处纽希拉的森林时,门另一边传来喀喀声。

「进来。」

开门的是穿上简朴服装的人形夏珑。

别人家总有特别的气味。

一开门就扑鼻而来的生活气息,摇醒我久远的记忆。

「这里是孤儿院吗?」

夏珑用鸟一般的平板表情吊起一眉。

「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我小时候是流浪学生嘛,经常受这类机构的照顾。」

我是从不输纽希拉的深山小村离家出走似的踏上求学之旅。现在想想,当时真是无知得可怕。家里不是贵族或有钱人的流浪学生,全都跟孤儿没两样。

所以我反复求助于照顾穷人或失依者的机构,而这里的气味很像孤儿院。

「还以为你是好人家的少爷呢。」

她似乎对我有点改观,不过我能活到今天纯粹是幸运罢了。

「无所谓。你猜得没错,这里正是孤儿院,但不是谁都收。」

「是像……圣路马利亚疗养院那样?」

那是著名的修道院设施,会免费收留罹患特殊病症,必须躲避视线过活的人。世上还有几处这样的设施。

夏珑关门上锁,收起要踏上走廊的脚,首度露出笑容。

那是觉得讽刺又悲哀的笑容。

「我们不是慈善家,救的是小时候的自己。」

「小时候的……?」

夏珑没回答,往走廊另一头前进。

这房屋很老旧,到处都有破损,但也看得出来每天都有打扫。一路经过的房间都很冷清,不只没家具,连门板都没有,可以直接看进去。

夏珑停在像是仓库改建的房间门口,只见房里有几个孩子围着一名大人,坐在干草堆上很专心地用木板写东西。

「抱歉,你在上课啊?」

我从对房里说话的夏珑背后看进去,和年纪与我相仿的青年人对上眼。他的气质很好认,一看就知道是圣职人员。从服装来看,大概是直接接触人民生活的低阶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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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快上完了……你又是被什么风吹来的,很少在这时候看到你。还有……请问这位是?」

不知不觉地,不仅是青年,整个房间的孩子都在看我。

而且还带着负面的紧张。

我疑惑片刻才想起自己现在的服装。

「你们放心,他不是官差,也不是教会的人。不是坏人喔。」

夏珑最后再补充:

「至少现在不是。跟我来。」

见她动下巴示意,青年不解地点点头,便让坐在周围的孩子们午休,孩子们立刻为提早下课欢呼,跑出房间。

他们年龄不一,全都不掩好奇地往我看,最后进了另一间房,那里大概是餐厅吧。其中有的还在吸手指,被像是姐姐的孩子牵着走。

目送他们离去后,周边似乎突然静了下来。

「我不喜欢小孩。」

夏珑虽这么说,表情却变得平静了点。

「这个客人呢,就是黎明枢机。」

「咦!」

叫的不是青年,就是当事人我。

即使不是秘密,这种事也该有个顺序才对吧。

而且眼前的青年无疑是圣职人员。现在温菲尔王国每个城镇的教堂都是大门紧闭,礼拜堂开门休业吧。这小教区礼拜堂的教会徽记也已经撤走。

不能执行圣务,就表示不得收取圣禄,圣职人员将失去收入。我想他在这里教书,大概是为了糊口。

他们的穷困,我有一部分责任。我既是敌人也是朋友,不晓得他会怎么谴责我。

就在我紧张地吞吞口水后。

青年脸上忽然堆满笑容,推开夏珑逼过来,紧紧握住我的双手。

「那圣经的俗文译本就是您翻译的?」

「咦?」

「我听过好多您的事迹啊!不过那种传闻还比不上我拿到俗文译本草稿抄本那时候,简直就像终于重见光明一样!这就是我们未来司牧的方法!」

他握着我的手上下摇晃,吓得我都茫了,但至少他对我没有敌意。

接着青年带着满面笑容与兴奋,放手对一旁的缪里恭敬鞠躬,也与她握手。缪里略显惊讶之余,也愉快地微笑。

听到夏珑的干咳,青年才发现自己兴奋过头,赫然挺直背脊。

「抱、抱歉失态了,我是克拉克……克拉克·柯曼达。现在是劳兹本大主教区第十二小教区的助理祭司。」

这次他慢慢伸出右手。

见到他手上的笔茧,我想起了礼拜堂的书。

「我是托特·寇尔,身份……跟流浪学生没差别。人家叫我黎明枢机,其实我也很尴尬……不说这个了,礼拜堂那本书该不会是你留的吧?」

克拉克脸上又立刻堆满笑容。

「对呀。」

那张笑容既自豪又亲切,同时也带着令人想帮帮他的柔弱。缪里曾说以圣职为业的人都在某个地方少根筋,我也以为是这个缘故,但夏珑告诉了我原因。

「这家伙没圣禄能领以后,自己都没几块面包能吃了,还把钱全部拿去买纸和墨水,到处给城里的礼拜堂发那本书。如果你和大教堂的人敌对,那克拉克算是你的同伴吧。」

夏珑的介绍让克拉克露出腼腆又尴尬的笑。

既然有这种事,那么从克拉克身上感到的柔弱,说不定是来自身体虚弱。

我这才注意到他皮肤无光,颧骨浮凸。穿宽松的衣服,说不定是为了掩饰瘦弱的身体。

「别这样说嘛,夏珑。最近教区的人时常会拿东西给我,不愁吃的了。」

「看不出来耶。你把多的都分给孤儿院以外的穷人了吧?」

「呃,这个嘛……对了,我也不是大教堂的敌人啦……」

他说得很心虚,还别开眼睛。

夏珑叹口气,对我说:

「他就是这样的人,但总归是我在教会这边找到的少数同伴。他也会来这间孤儿院教他们读书写字。」

我看看夏珑和克拉克,再往缪里瞥一眼。

缪里在克拉克的教室里好奇地到处看,注意到我们的视线也不警戒。看来夏珑和克拉克不像是预谋要对我不利。

「请问这里是怎样的孤儿院?是哪所修道院的附属设施吗?」

救济院、疗养院、养老院、孤儿院。

会设立于城镇或城镇近郊的这些设施,大多是附属于教会或修道院。

夏珑这个鹫的化身是要从教会手中抢夺财产的征税员,又声称要把教会的人拖出来吊死,在这种地方自由出入感觉有点怪。

「不是,这里是私立的。我和几个征税员各摊一点费用,剩下的都是靠克拉克的人望募来的捐款。」

真想不到。

视教会如蛇蝎般厌恶的夏珑,却和小教区的助理祭司在这里养育小孩,还说这是在救以前的自己。可想而知,来到这里的孩子都和夏珑等征税员有共通点,可是我还是想不出能够连贯这一切的理由。

所以我疏忽了。

我和缪里说的一样,完全看不见这世上黑暗的部分。

「这里的孤儿,都是教会的遗孤。」

夏珑的话使克拉克欲言又止,最后低下了头。

统领征税员的鹫之化身大概是非常愤怒,歪嘴冷笑着说道:

「包含我和征税员在内,这里的全是所谓圣职人员的『外甥』和『侄子』。而且还是怕惹麻烦赶出来的。」

我连呼吸都忘了。不只是因为丝毫没想到这种可能,也是因为同时完全理解了夏珑他们征税员的行动。

我当然知道教会有这种恶习,而且是众所皆知。表面上不能娶妻的圣职人员大多数私底下有妻儿家庭的事,早就是公开的秘密,谁也不认为是秘密了。

缪里一直死皮赖脸地嚷嚷着要作我的新娘,一部分也是因为知道这个恶习吧。

但这么一来,夏珑这个人的存在就具有了非常特殊的意义。因为她是非人之人,是圣职人员打破戒律而生下并舍弃的私生女。

「这样你明白我为什么想把他们绞首示众了吧?」

任意生下,任意丢弃。

嘴上却满是纯洁、清贫、虔敬。

憎恨。夏珑是这么说的。这样我也懂他们为什么要当征税员了。

征税员是外地人才会接的工作。无依无靠的孤儿长大了,到哪个城镇都抬不起头。即使是征税员这样惹人嫌的工作,有得接就要偷笑了。他们因出身而要比别人辛苦数倍才得以幸存,这样的人见到城镇教堂里满口福音的圣职人员过好日子,会作何感想。

而且,夏珑更特殊。

缪里是母亲贤狼赫萝与人类罗伦斯所生,这对夫妻感情好到在充满音乐与欢笑,凡事乐观的温泉乡纽希拉带来更多笑声。

但这种奇迹不可能遍地都是。

我不想让缪里看见的黑暗面实例,就在眼前。

「黎明枢机。」

夏珑低语这个称号,宁愿饿肚子也要分抄圣经俗文译本广发出去的克拉克也抬起头来。

「把你的力量借给我们吧。」

她真挚的视线和言语,使我动弹不得。

「让我们打垮腐败至极的教会。」

在静谧的深巷中,夏珑的声音显得更静更沉。

突显出她的愤怒和憎恨有多深。

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服。

「你说,王国可能因为我们和教会开战。」

「这……」

「听着。可能是这样没错,而王国的百姓也会因此遭遇不幸。但是,如果能就此打垮教会,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我们和这所孤儿院里的孩子这样的人了。这不也是伸张正义吗?」

她不是为了私欲而行动。

夏珑也有她的大义名分,和尝过同样辛酸的众多伙伴。

她的行动有凭有据,也有正义。

「还是说——」

夏珑看看脚边,再眼神凌厉地看来。

「你要站在教会那边,妨碍我们吗?」

她的右手有令人不安的动作。

带我到这里来看他们的伤口,除了想掏心掏肺地说服我,会不会是还能在我拒绝时神不知鬼不觉灭口呢。

夏珑所说的,不是对话可以解决的问题。

当然,我也不会为了脱身而敷衍哄骗。

在双方都为下一步屏住呼吸时,远处房间传来碰一声像是人摔在地上的声响,晚一拍后是孩子的哭声。

「……」

孩子一发不可收拾地大哭,其他孩子哇哇呀呀乱成一团。

十分地足以冲散火药味。

「夏珑,我去看一下孩子。」

克拉克拍拍夏珑的肩,用眼神对我致意后往里头走远。

看样子,说不定克拉克也有阻止夏珑的意思,而夏珑也希望克拉克阻止她吧。然而两者都只是猜想就是了。

感觉上,他们就是如此心灵相通。

「喂。」

这时,想不到是缪里插话了。

「喂,臭鸡。」

这使得夏珑望着克拉克去向的眼神又锐利起来,往缪里瞪,但缪里一点也没退缩。

「也跟我们说说你的故事嘛。」

「……」

缪里握起我的手,对沉默的夏珑说:

「虽然我家大哥哥几乎什么事都靠不住,不过有时候还是很有用的啦。」

被损的我摆起脸色,她还得意地嘻嘻笑。

「而且他基本上还是站在我们这边,不过主要是站在我这边喔!」

先不论何必在这时候强调主权,缪里这番粗简的介绍倒也不假。

我干咳一声重整情绪,对夏珑说:

「夏珑小姐,我不打算说服你,也无法完全同意你的目的……也就是血债血偿这件事。可是我好歹是也想匡正教会弊端的人,即使无法完全协助,也能帮上一部分。或者说——」

「至少再怎么样都不会妨碍我们吗?」

我也没有单纯到立刻同意这个问题,毕竟王国的未来恐怕就系在这上头。

见我不说话,夏珑注视我片刻后受够了似的叹息。

「无论如何,就算我想硬来,这条狗也不会准吧。」

「狗你的头啦!臭鸡!」

她们俩感觉就像街头不时会上演的野狗斗乌鸦,但两边当然都不像是认真的。

「那我就说吧。能博取一点同情,也比较容易说服你们。跟我来。」

夏珑用下巴指指窗外。

「这时候中庭有太阳,正适合狗。」

「吼噜噜噜噜。」

缪里颇为认真地低吼起来。我摸头安抚她,一起到屋外去。

说客套话也称不上优美的楼房相持相依,围成一圈。

这个中庭也不太像中庭,就只是房屋刚好围出来的空间。不过的确是洒满了阳光,还种了点花花草草,小鸟无忧无虑地在草丛里不知啄些什么。

「你们几个,闪一边去。」

夏珑挥挥手,鸟儿就全飞走了。看来不只是伊蕾妮雅,笼络小动物是非人之人在城镇中生活的常用手段。

「好了,该从哪说起呢。」

她坐在像是专门给人晒太阳用的木箱上这么说。木箱只剩一个,我想留给缪里,结果她手一拉就要我坐下,然后她自己理所当然地坐我大腿上。

明明举动像个爱撒娇的女孩,脑筋还是很机灵。

「你娘怎么了?」

缪里一开口就刺中要点,让夏珑不禁睁大了眼。或许是也觉得从这讲起比较省事吧,她耸耸肩说:

「我的母亲是拥有美丽金翅的黄金鹫。」

「是喔~金翅啊……」

称夏珑为鸡的缪里似乎还是觉得拥有金色羽翼的鹫非常迷人。夏珑对这个反应有点不解,但并不反感。

「后来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总之她和教会的圣职人员发生关系了。至少还和平相处了一段时间。」

禁止娶妻的圣职人员,竟与非人之人相恋。

这种事会被吟游诗人编成怎样的歌呢。

「可是那些人为了升官,会想尽办法掩饰自己的污点。如果是乡下小镇的教会,里面的老大地位就好比小国之君,没这个必要。不过在这么大的城市,那是一定要做的事。」

想从小教区升迁到大教区,不只是住所,几乎所有一切都要改变。若需跨越城墙,还得申办身份证,有小孩就得弄清父母是谁。

「当然,那些人早就习惯联合做那种肮脏事,割舍碍事的母子跟吃饭喝水一样。他们会把洗礼名簿上的婴儿篡改成别人,然后在下葬名簿捏造一个丈夫,一个良人先走一步的带子寡妇就这么诞生了。在官方证书上,这对母子和真正的父亲之间再无瓜葛,切得干干净净,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听了这些话,腿上的缪里扭身看我。

一副「不会吧?」的诧异眼神。

「纯以文件来说……是做得到没错。」

如同换个装就能改变他人目光,纸笔也能轻易改写一个人的背景。

「然而纸包不住火,况且当地人其实也都会知道真相,流言很容易就会传开。再说,当圣职人员的情妇可以过好日子,周遭的态度自然冷淡,没有他们的栖身之所。最后在当地或相关地区都待不下去,只好远走高飞。但这样问题又来了。」

夏珑叹口气,垂下肩膀。

「小孩是个麻烦。就算有身份证,城门关卡的守卫也会怀疑她为什么大老远带着小孩来到这里,是不是丈夫犯了重刑,或是不守妇道被丈夫休了什么的。要不然……就是被教会或贵族抛弃的情妇母子。」

她抬起头,眯着眼仰望太阳并继续说:

「大部分母亲会身心俱疲,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把孩子留在教堂或修道院门口一走了之。明明是被教会害得这么惨,最后还是只能靠教会,有够讽刺。」

「怎么这样……」

这种凄惨的事,不是纽希拉最佳夫妻的女儿所能想象的吧。

「那你娘……也是这样?」

缪里这次没叫夏珑鸡。

夏珑看着缪里耸耸肩。

「那所孤儿院里的孩子,每个都有差不多的故事。克拉克是比较聪明,被父亲当『外甥』留下来,最后当了个小小的圣职人员,但我和我母亲就没那么幸运了。她毕竟是翅膀可以围住一整间房子的巨大黄金鹫,没办法去森林里打猎养我。如果她把森林里的野兽抓一抓,卖给皮草商或肉贩就能赚到一大笔钱了吧。」

会这么说,就是没这种事。

「她活了很长的时间,知道找人类作伴会是怎么回事。她无法掩饰自己不会衰老,说出自己的身份,跨越双方的鸿沟牵起我父亲的手。她就是这么相信他。可是、可是……」

夏珑的眼忽然黯淡无光,眼中的憎恨在日光下更为显著。

「那家伙却背叛了我的母亲,只为了升他的屁官。」

缪里这次扭动,是被她暴露的憎恨逼退了吧。

「我母亲从此再也无法忍受人类社会,听说是留下我之后就往西方大海飞走了。」

眼中的憎恨淡去,转为伤悲与哀愁。

但夏珑话里有个字眼引起我的注意。

「『听说』是什么意思?」

夏珑抬起头,无力地侧倾。

「当时我还只是婴儿,事情都是从收养我的羊老头听来的。而且那个老头偏偏还是在修道院养羊,好像我们再怎么挣扎,都逃不出教会的网一样。」

所以她要放火烧了整张网。夏珑的恨也像揪结的网,困住了她。

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小。

「你说的羊该不会是黄金羊吧?」

夏珑坦然表露她的惊讶。

「你也认识哈斯金斯?」

「看来每条路都是彼此相连,总有交会的一天呢。」

我习惯性引用圣经的句子,让夏珑哼了一声。

「那你娘是飞到伊蕾妮雅姐姐说的西方大陆去了吗?」

「啊?喔,你说那个啊……西方大陆的事,都是这个王国和大陆西部沿海居民自己在传的。羊老头也是为了堵我的嘴才那样说的吧。我才不信。」

夏珑冷淡的态度让相信西方大陆存在的缪里不太高兴。

「鲸鱼伯伯跟我说过,那不是不可能的事。」

「……什么?」

「可是鲸鱼伯伯也游不过去,他也不想去就是了……」

夏珑扫兴地叹息,但缪里还没说完。

「可是他还说,海底很深的地方有难以置信的超大脚印,而且明显是往西方走喔。」

「脚印?」

缪里站起来说:

「应该是猎月熊。」

那是非人之人都一定听过同伴们提起的,传说中的灾厄。

夏珑眨眨眼睛,一时哑口。

「……唬我的吧?」

「你是说我骗人吗?」

眼看她们又要互瞪起来,我缓颊说:

「欧塔姆先生不会说没有根据的话。」

鲸鱼的化身欧塔姆也是个硬脾气的人,相信他是从不说谎。

「……西方大海尽头的大陆啊……」

夏珑烦闷地呢喃,皱起眉头。

她的母亲飞向了西方大海,而传说中海的尽头有块大陆。往西方飞很有可能是哈斯金斯善意的谎言。

但我也不是无法体谅夏珑一口否定的心情。

因为她的鹫形尽管优美勇猛,也还是普通的鹫,和缪里一样在森林见到了也不会惊奇。她知道凭自己的翅膀怎么也飞不到大陆,而憧憬不可能的事是愚昧之举。若不是愚者,心里一定会很苦。

伊蕾妮雅或许是因为羊不会飞翔也不会游泳,才反过来追寻大陆的传说。

想到这里,夏珑起身说道:

「无论那块大陆存不存在,我要做的事都不会变。不把教会的垃圾拖上街头吊死,我绝不会罢休。要是报不了这个仇,我拿什么脸去见母亲。」

这句话并不要求我同意,也不期待我有所共鸣吧。

她往孤儿院瞄一眼,看着我说:

「教会是强大的组织,能以征税权为后盾放手攻击他们的机会,恐怕不会再有下一次。千万别碍我们的事。」

并说完就走,错身时小声叮嘱:

「克拉克不知道我的事,别乱说话。」

不等我回答,夏珑已开门入内,木窗缝隙传来孩子们的吵闹声。

「哼,没骨气。」

缪里不知何时站在我身旁,两手扠腰。

「哪有因为自己飞不到,就骗自己说大陆不存在的啊。」

看来我们对夏珑有同样想法,不过我不至于觉得她没骨气。

「她应该吃了很多苦,只是想法比较实际而已。」

虽然圣经上说人不能只靠面包过活,但圣经不能代替面包给人充饥,夏珑应也是经过无数颠沛才来到这个城市。

「而且她的愤怒,不只是属于她自己。」

「什么意思。」

我慢慢吸口气,回答缪里:

「她不是要管那些征税员吗?会资助孤儿院也是一样,夏珑她不是能够见死不救的人。所以她就算好奇西海尽头的事,也不得不把它赶出脑袋去。」

「……」

缪里像是对夏珑叫她狗还有点生气,表情不太接受,但没有反对。

夏珑看着孩子跑去吃饭的队伍,说她不喜欢小孩。

然而眼光锐利的缪里不会漏看她当时放松的表情。

「我当然也是觉得那只臭鸡有资格生气啦。」

虽然又叫她臭鸡,不过那反而像是昵称,令人莞尔。

「……你笑什么?」

「没什么。」

见到缪里长成如此心地善良的少女,作哥哥的怎能不开心。

「至少我们现在知道要修理谁了吧。」

我深感同意。

「虽然我和夏珑小姐所期许的『距离』不同,方向倒是一致。」

光是知道夏珑等征税员并不是克里凡多王子为制造内乱而雇用的先锋就很有收获了。这样就不必将夏珑他们视为敌人,也没有不能合作的理由。而既然他们的战斗是源自愤怒,表示还有和解的可能。

毕竟复仇不会孕育出任何东西,必须设法劝她停手。

「可是啊,大哥哥。」

「怎样?」

就在我反问之后。

缪里整个人扑过来,害我差点从木箱上跌出去。

「缪、缪里。」

不晓得是怎么了,她兜帽和袍子底下,狼耳狼尾都膨了起来。

「大哥哥不会抛弃我吧?」

惊讶就只持续一瞬之间。

我有不会那么做的自信,也因此了解总是浑身自信的缪里也有弱女子的部分,反而放心。

缪里脸压在我胸口上,我摸摸她纤瘦的背,说:

「要是你调皮捣蛋得太过分,我就不敢保证了。」

「什么!」

我回视抬起头的缪里,对她微笑。

「你不是守规矩的乖女孩吗,不用担心这个吧?」

缪里马上发脾气,又往胸口挤。

尾巴不高兴地甩了两下,忽然停住动作。

然后小声说:

「我们来修理这个狗屁教会吧。」

缪里也晓得什么叫正义。

我对脸贴着我胸口不起来的缪里浅笑,在她头上吻一下。

「女孩子说话不可以这么粗鲁。」

她的尾巴刷刷刷地抗议。只要静下来,明明比贵族人家的千金还要可爱,但她骨子里还是山上长大的野丫头。

不过她也懂得为夏珑愤慨。这是因为她有不输贵族千金的高洁情操吧。

「好了,你这样被夏珑看到的话,人家又要笑你了。」

我拍拍她的背,缪里不情愿地甩甩尾巴抬起头来。

并且吊眼瞪人。

「再抱我一次。」

「好好好。」我无奈叹息,顺了公主的意。

知道夏珑等征税员要的不只是钱,也不是克里凡多王子的先锋,他们有他们的大义名分,是很大的收获。

当然,他们不是出于对信仰的理念,而是为自己的过去所发的迫切之战。但在消灭教会的弊端这点上,我们方向一致,我认为神也会乐见我抚平他们的苦痛。不支持他们这样的人,我又凭什么声称自己的信仰路线是正确的呢。

无论如何,都需要切断教会与商人的连线,以避免王国因物资缩限而陷入混乱,甚至让克里凡多王子趁机篡位——对抗教会有其必要性。

教会的弊端,是非要匡正不可。

「最要紧的还是商人那边呢。」

只要知道他们为何团结得如此异常再对症下药,或许就能煽动他们叛离。失去了商人这个武器,教会喊开战前就得三思了。

但即使我对难懂的神学有点自信,对于商场仍是一无所知,更别说猜测商人云烟般难以捉摸的心在想些什么了。

担心自己看不透商人的心思时,我往身旁的缪里看了看,想法稍有改变。毕竟我们这一路上都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旅程,面对挑战的不只是我一个。

离开孤儿院的路上,我和最值得信赖的好伙伴缪里讨论怎么对付商人。

缪里喜欢快刀斩乱麻,提议扮成小伙计进去打工探消息,我是打算有必要的时候请她父亲罗伦斯过来帮忙。

因为罗伦斯是高明的商人,曾经颠覆北方地区的经济状况。在商人的问题上,我心中没有比他更可靠的人,可是缪里听了脸立刻皱成一团。

不需要这么反感吧。随后,缪里告诉了我理由。

「爹来的话,娘不就会一起来吗。」

缪里总是我行我素,不敢违抗的就只有母亲赫萝。而且他们夫妻俩如胶似漆的好感情,好像真的快把缪里给黏死。

这样想是比较孩子气,但我还是得尊重她的意见,其实我自己也是把求助于罗伦斯和贤狼赫萝当成逼不得已的最后手段。

「嗯……不过只靠我们两个,战力明显不足。写信的话……或是拜托希尔德先生……海兰殿下应该还没和希尔德先生当面谈过吧……」

在我左右为难时,缪里受不了地说:

「就跟你说我混进商行当密探就好了嘛。」

「拜托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耶。」

「啊~?大哥哥忘记我有多厉害了吗!」

边走边谈的我们目标不是黄金羊齿亭。即使是缪里这个贪吃鬼,听了夏珑的故事和见到孤儿院的小孩以后,也没有脸自个儿大啖羊肉。我也塞了几个零钱进捐献箱。

于是我们找摊子买了点简单的东西吃之后才往海兰借宿的宅邸走。到了门前,缪里察觉什么似的嗅了嗅。

「……有没闻过的香味。」

「缪里,你这年纪的女孩不可以这么不检点,而且你不是才刚吃过东西吗?」

经我这一训,缪里难得露出受伤的脸。

「大哥哥大笨蛋!我才不是讲吃的咧!」

「真的吗?」

「大哥哥老是把我当小孩子!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这里有很浓的花香!」

原本还猜想是糖渍花瓣,但既然很浓,说不定是香水。

请佣人开门进了宅邸,我们见到一辆豪华的四马拉马车停在空中走廊下。

「海兰殿下有客人,那多半是香水的余味吧。」

「香水?喔~很香但是不能吃的那个。」

这重视食物胜过打扮的反应让我安心了点。

「话说这辆马车还真不得了,是贵族的吗?」

「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耶,有好多好多没闻过的香味喔。」

马车又高又宽,坐八个大人都不勉强吧。漆黑的车身上有许多优美的雕刻,重点式点缀的金饰营造出一股神秘的威严。

车窗还装上了亮晶晶的玻璃板,光是这样就要一大笔开销了吧。

「好了,进去吧。」

要是丢着不管,缪里搞不好会爬到马车上去,我便牵起她的手进屋。

既然海兰有客人,报告大概要等到晚餐以后了。我是很想尽快说明夏珑那边的事,认真讨论怎么挖掘商人与教会的联系。正好,前面来了个女仆。

向她打招呼,想问海兰的状况时,对方先开口了。

「寇尔先生,您回来得正好,海兰殿下和各位都在等您呢。」

「咦?」

我不禁往身旁的缪里看,缪里也是不解地歪起头。

「该不会是爹跟娘来了吧?」

我觉得不太可能,可是我也想不到还有谁会来到这种地方并特地等我们。况且知道我们在这的人少之又少,就只有绵羊伊蕾妮雅和鲸鱼欧塔姆。总之既然人家在等,就得去见见人家。

「那我们换个衣服马上过去。」

正对女仆如此交待时,缪里插嘴道:

「穿这样比平常那些无聊的衣服好看吧?」

我以圣职为志,说衣服无聊反而是赞美。但正想这么回嘴时,女仆也说我这一身是正式礼服,不会失礼,只好作罢。

「那就请你带路吧。」

我们就此随女仆前往会客室。经过一间间房,数到第四张板着脸的肖像画后,发现下一道门前站了两个服装特异的人。

「我带寇尔先生来了。」

女仆对门前的两人组优雅行礼。

两人组腰间系着有金饰的长剑,八成是客人的护卫。而其高挺的鼻梁,晒得黝黑的皮肤和黑头发,飘散着浓浓的异国风情。那一身金银刺绣的服装,看起来很像旅行到纽希拉的演员。

在寒冷北国纽希拉有个颇受欢迎的戏码讲的是沙漠的故事,其戏服就跟这装扮一模一样。

我往身旁的缪里瞄了一眼。果然没错,好奇心已经让她两眼闪闪发光,很怕她耳朵和尾巴会顺势跑出来。

「请进。」

其中一人轻声说,并敲敲门,附耳听回答才慢慢推开。

随后是我也闻得到的宜人花香扑鼻而来。

「喔?寇尔,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派人去找你呢。」

王族海兰特地离座来迎接我。

备感光荣之余,也担心这会对客人失礼,但这种想法只留存了一瞬间。海兰只是佯装迎接,严肃地对我看了那么一眼。

缪里当然也察觉了,充满好奇心的脸立刻恢复原样。

看来拜访我们的,就是这么不能轻忽的人物。

「这位客人,黎明枢机回来了。」

我往狭长房间中坐在长桌正中间位置的人望去,不禁睁大了眼。因为那人在室内也让丫鬟替她撑着大伞。

而且这把伞还是用醒目红布为底,以金线绣上花草动物,边缘还垂吊着满满的银穗。就算不是缪里也会看得目瞪口呆。

除了豪华绚烂,我想不到其他词语来形容这把伞,而且她的丫鬟也是绝世美女。丰沛的黑发别上许多细致金饰,底下那双眼角深邃的眼睛对我微笑。

看到这里,我才终于想到她的服装跟纽希拉的舞娘很像。伞上刺绣里,还有体型似马,背上长了大瘤的动物。

优雅地坐在伞下,看不见长相的人穿着类似圣职人员的长袍,但到处是细微刺绣,十分华奢,脖子上还挂着抢眼的绿宝石坠链。在阳光酷烈,人们更爱月亮的遥远南方,这样的宝石常现于叙事诗之中。

沙漠之民。

但我也只是听过沙漠的故事,没去过那种地方,当然在那里也没有认识的人。

就在我猜想究竟是谁的那瞬间。

「好久不见啦,寇尔。」

伞下传来的声音使我一愣。

不是因为对方知道我的名字,是因为我认得这声音。

「不、会吧。」

没错,知道我在这里的人,世上还有另一个。

伞下的人摆摆手,丫鬟随即恭敬地移开大伞。

现身的人物,有张令人十分怀念的脸。

插图p149

「伊弗小姐!」

在我和缪里差不多年纪,跟着罗伦斯和赫萝过着只能说是冒险的生活那段日子,我见过许多人,获得许多经验。若要举出永生难忘的人,头一个就是伊弗·波伦。

她是个气质与罗伦斯迥异的商人,就像头饿狼般,连贤狼赫萝都要防着她。也难怪海兰这么警戒。

不过她只是举止容易遭人误解,实际上并不是坏人。我知道她曾在南方土地获得巨大成功,经过十年的时间,她的财富应该是翻了好几倍吧。

「伊弗小姐,好久不见了!」

伊弗从以前就很照顾我,只是她基地在遥远的南方,要往来只能靠写信。

意外的重逢让我高兴得不得了,忍不住跑上前去。

「是伊蕾妮雅寄信给我的。我想一定要见你一面,就找了快船赶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可是到这里来不是很远吗……」

「还好啦,有其他的原因……呵呵,她就是那家伙的女儿啊?长得还真像。」

伊弗也有参加罗伦斯和赫萝的婚礼,当然知道赫萝有孩子。被伊弗一盯,缪里的表情整个紧张起来。

接着伊弗露出使坏的笑,并保持笑容,像个接见臣子的王妃朝我提起手背。

「寇尔,向女性长辈要怎么行礼,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不觉得这是骄横,因为她就是喜欢玩这种像演戏的游戏。于是我也如臣子般单膝跪下,托手触额,最后再轻吻一下。这是骑士对淑女的礼仪。

海兰和缪里似乎都抽了口气,但抬头见伊弗笑得很大方,一点都不像手握大权的大富豪。

「骑士礼仪我也只是教好玩的,过了十多年你还记得啊。」

「因为您教了我很多事嘛。包含真的有人赌命赚钱眉毛也不挑一下的。」

伊弗无声的笑容渐浓,透露出商人的圆滑。

「海兰殿下,让您见笑了。太久没见面让我一时激动过头了。」

「喔,没关系……」

伊弗曾经是温菲尔王国的贵族,在穷困潦倒后翻身成为大富商。那一身甚至比王族海兰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优雅举止,实在令人赞叹。

「两位认识啊?」

我对诧异的海兰腼腆地笑,回答:

「对。当年我只有缪里这个年纪。另外,日前在迪萨列夫协助我们的伊蕾妮雅小姐也是为她做事。」

海兰明白地点点头,转向伊弗。

「可是,波伦商行之主远道而来,不是只为了叙旧吧?」

海兰在自己坐下前先拉椅子给缪里坐,展现出不同于伊弗的高贵。说不定那是想拉拢缪里。

缪里虽没露牙,但表情明显不高兴,搞不好一开口就会骂我花心。

「从前阵子,我就不时听说王国和教会的冲突开始有些变动,后来我们雇用的人寄了封很有意思的信给我。当年毛都没长齐——抱歉,像剥完壳的水煮蛋一样洁白的少年,现在居然变成人称黎明枢机的大人物了。」

我知道伊弗在开玩笑,什么也没说,不过缪里的视线刺得我好痛。

待会儿肯定会被她彻底盘问一遍。

「我并不是个虔诚的信徒,但我做人处世有几个铁则。」

伊弗缓缓换边翘脚,说道:

「做大买卖的时候,一定要亲自把关。」

「大买卖?」

「没错。海兰殿下,我就是为了这桩大买卖匆匆来到这个仍有一丝寒意的地方,一直守在港口……结果没想到寇尔他……喔不,寇尔先生已经获得殿下您的保护了。」

精明的伊弗收到伊蕾妮雅的信,应该立刻就明白我正与海兰合作才对,所以是刻意装糊涂吧。不过听她这么说,我心里五味杂陈。

夏珑说她的鸟同伴一直在监视我,海兰也说她为了我的安全而在港口派了人。

一想到自己受到如此多方瞩目,就觉得黎明枢机这个称呼完全是独步于前,不管怎么想都好可怕。

「在南方无人不晓的波伦商行之主来这里做大买卖,而且还为此找上这位黎明枢机……」

海兰靠着椅背,以我也很少见的贵族语气这么说,邻座的缪里也毫不松懈地盯着伊弗。

「能请教您究竟有何贵干吗?」

海兰这一剑被伊弗的微笑轻轻挡开。

「当我仍名列于这王国的贵族时,在社交场合上也只能当壁花。想不到到了今天,居然成了王族问我有何贵干的身份,人生真是奇妙啊。」

气氛立即紧绷。

我不解地往伊弗看,而她竟戏谑地闭起一眼。

「呵呵。前任国王的错误政策害得我家族一败涂地,被迫离开这个国家,让我怨个一句不为过吧?」

连海兰都无言以对,愣在原处。

完全被伊弗的气场给压倒。

「话说回来……」

伊弗收正双腿,挺直背脊,突然板起面孔。

她水果烂熟般的气氛,顿时变得英气焕发。

「如您所知,我以前是贵族,后来在其他国家成为商人。经过许多奇妙的际遇后,我积攒了足以引来各种臆测的黄金。因此以不才我的愚见来看,就算我直接来拜会殿下并说明我的计划,您也不会轻易相信。」

前一刻,她还是可疑的沙漠商人。

但她以银铃般语调说话的模样,却宛如在王宫向国王禀报的贵族。

「所以我就想到请这位黎明枢机阁下替我说句话。」

伊弗的视线让我不知所措。

「您说我吗?」

「寇尔先生知道我很多事。包含以他的基准来看并不道德的事,还有值得信任的部分,很多很多。」

她说完还对我挤眉微笑。

「……」

海兰和缪里看我的眼神一个显得迟疑,一个像看背叛者一样。

不过我大概明白自己要扮演什么角色了。

伊弗知道自己是个任谁见了都觉得心怀鬼胎的人,而她来这一趟也确实有其目的。但若没人替她担保,恐怕是作不了生意。

这时候能靠的,就只有我而已。

圣职人员只要有心,即可轻易捏造一个人在哪出生、跟谁结婚、何时过世。认识什么人,有谁的保证,比金山银山更有说服力。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伊弗的一切,知道也不会全说。

但有件事无庸置疑。

「在买卖这方面,伊弗小姐很值得信赖。」

毕竟她是可以眉也不挑地就把命赌在赚钱上的人。当时罗伦斯和赫萝,以及力量微薄的我,协力在千钧一发之际解救了她。

即使差点丢了小命,她还是没有就此罢休。若黄金可以作信仰,那她堪称是殉教徒了。

「只是——」

补上这一句,是因为伊弗是连贤狼赫萝都要盯紧的,披着人皮的狼。

「先请您说明您究竟想做什么吧?」

伊弗少女似的笑了笑,说道:

「我想独占温菲尔王国的进出口贸易。」

伊弗·波伦。

连神也不怕的守财奴,依然不减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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