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夏珑的个性,不难想象直接找她谈这个计划会遭到多大的反弹。况且她有一帮手下要带,先示弱恐怕会被同伴当成背叛行为。
但若由大教堂释出善意,事情就不同了。
尽管大教堂这边也会有同样反应,不过克拉克能替我们牵线。
「没想到……需要这样……」
我和缪里在黑暗中像狗一样爬向孤儿院。
在无法预测伊弗那边何时行动的状况下,我们需要尽早出手,便决定立刻动身拜访克拉克,结果出了个问题——有人在监视海兰借宿的宅邸。
八成是伊弗的手下吧。要是他们知道我们想找克拉克,不只会发现我们的企图,甚至可能为了阻止而直接危害克拉克。
于是我建议乔装或躲在商人补货的货马车里溜出去。
可是缪里立刻拒绝,而现在这个状况就是她的主意。
「缪里……这样走没错吗?」
我不知在弯弯曲曲的窄路里过了几个岔口,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能借由不时从上方探入的微弱阳光,看见眼前缪里毛茸茸的银色尾巴。露出耳朵尾巴的缪里运用狼的力量,应该是不会迷路,但我还是很紧张。
因为我们人在劳兹本历史悠久的地下水道遗迹里。
「快到了。」
缪里这么回答之后没多久忽然停下,害我一鼻子撞进她毛茸茸的尾巴里。
「这附近吧……呃,大哥哥你怎么了?」
我边打喷嚏边说没事。
「呃……啊,这边果然是板子。嘿咻。」
缪里用背顶开石板,向横挪动。
然后探头出去左右看看,向我招手。
「大哥哥,到了。」
她轻巧地跳进光明之中,我跟着探头出洞,发现自己在色彩缤纷得眩目的住宅中庭里。
「好美喔,这时候也会开这么多花啊。」
「要是没有这个味道,搞不好会迷路一下。」
缪里解开捆成一束的旅人袍,我拍拍膝盖,从她身旁爬出地面,回头看自己爬过的黑暗。据说古时候人口没这么稠密之前,大贵族就是用这条水路引河水灌溉他们广大的庭院。
随着城市发展,广大土地也分让给了许多宅邸。据说当时是认为没有必要花钱去填,但原主毕竟是贵族,或许是留下来作避难通道。后来大部分盖了起来,串联着一间间屋子。这遗迹似乎有定期清扫,连蜘蛛网都没有。
「你怎么会知道有这个通道啊?」
提议走这条路去找克拉克的是缪里,就连海兰也不知道有这条路的样子。
缪里用脚挪回石板,最后踢几脚将它踏平,耸耸肩说:
「因为大城市的故事里常常有这种地下水道嘛。我在中庭看到像石板路的东西从围墙伸到房屋底下,想说搞不好就是它,所以就趁处理被葡萄汁弄脏的衣服那时候,跟屋子里的人问了。」
难怪她当时来得有点晚,原来是这么回事。上街时总是充满好奇心的缪里,所见的世界真的与我不同。
「那时也没想到可以直接拿来用啦。对了,娘跟爹也说过他们曾经走过这种路,所以我才会想到。」
这么说来,我好像也听过这样的故事。
「我怎么能输给爹娘的冒险呢。」
我是不懂她想争什么面子,总之水道派上用场了。
「这里的房子好像都没人在,但我们还是在被人看见之前赶快走吧。」
「可能会有人来整理庭院嘛。呃,这边。」
缪里环顾四周,用狼耳聆听后朝太阳走。前方是住宅区深处,与马车行驶的道路是反方向。
这里也是大户人家的庭院,但没有海兰借宿的那么高档。以木栅设置的门很朴素,只有一个简易门栓。
缪里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并拉拴开门,我们来到夏珑带我们前往孤儿院时所经过的那种窄巷里。
「在这种地方玩鬼抓人一定很好玩。」
虽然现在不是说这种悠哉话的时候,但我也懂她的心情。这巷弄拐来拐去,甚至上下起伏,还有很多不晓得是人家土地还是公共洗衣场的不明生活空间。
旅人若只走大街,绝对不会发现这样的路。
「麻烦你带路喽。」
「交给我吧。」
缪里在平时的衣服上加了件袍子,狼耳在兜帽底下骄傲地拍动。她穿海兰借的华服很好看,不过我还是觉得这种平民装束比较好。
或许是时间不近中午也不偏傍晚,巷里没人,静悄悄的,缪里毫不犹豫地小步奔跑。我追着衣摆下不时闪现的银尾巴,怀里有封海兰写给克拉克的信,内容斥责伊弗的计划,并建议克拉克协助促成王国与教会的和平。
海兰是希望用这封信帮我说服他,请他替夏珑和大教堂牵线。
这次我不能再推辞黎明枢机这个称号。无论我如何谦虚,世人还是会设法利用这个称号,将它当成某种权威。
与其被人利用成为傀儡,不如用在我所相信的道路上。
「大哥哥。」
我重整决心时,缪里停下来转身。
她背后是我曾见过的楼房。
夏珑所资助的孤儿院。
幸好担心克拉克不在只是多余。
敲了几次门,克拉克就从窥视窗露脸了。
「天啊……」
他立刻开了门,视线跟着往我们身后探。
「只有两位吗?」
「这件事需要向夏珑小姐保密。」
见我们为正事而来,克拉克的脸随即绷起。
「进来再说吧。」
克拉克等我们进屋便关上门。
「可以借用你一点时间吗?」
「好……我,现在没事。吵闹的男孩子都到附近的铺子里工作了。」
不工作就没饭吃。我想起以前受类似设施照顾时的事。
克拉克手上有些墨迹,可能是正在趁孩子不在的时候做些文书工作吧。
「里面请。这时候还有点太阳,房里很暖和。」
我们在克拉克带领下穿过走廊,经过的房间里有几个小女孩在纺纱,还无法工作的幼童在一旁睡得正香。
单看这一幕,也许会觉得孤儿院状况安和,但这景象不一定能持续到所有人都长大到可以独力生活。
有个不测时没有亲戚可以依靠,一定很令人不安。
「两位请坐。」
面中庭的房间里有组桌椅,克拉克似乎就是在这里借阳光工作。
和缪里一起坐上感觉随时会垮的椅子后,克拉克略显紧张地站着问:
「这里能招待两位的,就只有冷开水而已——」
「不必忙了。」
我这么回答并开门见山地说:
「我们这趟来,是为了大教堂的事。」
克拉克的眼赫然瞪大。
紧绷的身体放松时,也吐出了认命般的叹息。
「既然还需要跟夏珑保密,应该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吧。」
克拉克从敞开的木窗望向中庭,如捱骂的少年般在身前交握十指。
「两位是需要我帮忙说些什么呢……」
「目的是让大教堂和夏珑小姐他们和解。所以克拉克先生,我们需要你替我向大教堂的圣职人员传话。」
海兰的权威都逼不开大教堂的门了,黎明枢机是教会改革运动的旗手,自己傻傻过去更不可能开得了。
可是,我们说不定能借克拉克的口传话。
然而事与愿违,克拉克的回答很冷淡。
「我……办不到。」
「……这是指传话,还是……?」
「都是。」
克拉克答得简短直白,视线却无力地垂向地上,感觉不太对劲。接着他闭起眼,说道:
「我也有一事相求。」
他直视我说出的话,使我为之愕然。
「能请您离开这座城吗?」
我当然有料到他会拒绝传话。
但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能请您什么也别问,赶快离开,再也不碰夏珑和教会的那些冲突吗?」
克拉克是能向教会领取圣禄的正式圣职人员,而黎明枢机是企图逼迫教会改革的人,也就是敌人。
明知如此还来拜托克拉克,是因为他出身背景与夏珑相近,也愿意协助夏珑管理孤儿院。而且他还违反教会的意思,分抄我翻译成俗文的部分圣经,发给城里的礼拜堂。与我见面时的兴奋神情,也不像在演戏。
这样的克拉克居然会要我别管这件事并离开这里,实在让我太过意外,不晓得该如何答复才好。而克拉克自己似乎也对自己说的话很没自信,视线飘移不定,还咬着嘴唇。
又是这种矛盾的感觉。语言很锐利,举止却像只怯懦的羊。
身旁缪里的叹息,好像在说又多了一个没用的哥哥。
「大哥哥是站在夏珑这边的喔?你还是要赶我们走吗?」
克拉克用按压伤口的表情看来。
「……」
他的回答,就只是默默点头。
表情怎么看都像是迫不得已才要赶我们走,我才惊觉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该不会是大教堂来恐吓你们吧?」
虽不知大教堂那边有没有接到黎明枢机来到劳兹本的消息,但很有可能早就严厉交代过绝不能听从王国方的人任何一句话。
孤儿院里孩子这么多,够当人质了。
可是克拉克摇了头。
「不是。他们一直都是躲在石墙里面,祈祷事情好转而已。」
他表情哀伤,话里却有钝刺。和源自不齿的愤怒或许有点像。
「不然是为什么?」
面对我的追问,克拉克慢慢摇头。
然后吸一大口气,像是想聚集某些东西。
「你觉得夏珑为什么留我在这里?」
投来的视线,明显有近似敌意的情绪。
「因为……你和他们有一样的过去……」
「对,但不只是那样而已。她可是夏珑啊。一个那么年轻的女孩子家可以召集、统率那么多被圣职人员抛弃的人,成为征税员公会的副会长。这样的才女,不会只因为这样的理由就把我摆在这里。」
他的口吻卑屈得像是在怨恨,又像是自弃。
我不禁看看缪里,缪里也疑惑地看着我。
「夏珑是认为我有利用价值,才让我管理这所孤儿院。当时教会停发圣禄,我正为怎么活下去而发愁时,这其实是帮了我大忙。而且多少收拾教会的烂摊子,也有赎罪的效用。」
克拉克说得很快,像在倾吐积压已久的心事。最后又用力吸口气,继续说:
「夏珑留我在这里,绝对不是因为身世类似的同侪意识,而是因为我的身份。和你的来意一样。」
说到这里,克拉克的脸都卑屈到扭曲了。
「夏珑当初也是希望跟大教堂和解啊,所以她留我在这里传话。」
夏珑也曾经希望和解?惊讶之余,我感到一点希望。
「那你不是更应该帮助我们吗?我——」
「不,没用的。」
克拉克打断我的话。
「没用?」
「没用。你知道夏珑现在的眼神为什么那么阴暗吗……夏珑当初也对我的——不,对我们的父亲怀抱着希望。」
背后走廊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但很快就停了。大概是纺纱的女孩在哄了吧。
克拉克等到哭声结束,四周再次恢复寂静,疲惫不堪地说:
「夏珑他们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激进。当时征税权发得很慷慨,外地人发现这是个安身立命的好机会,便四处奔波来帮助与自己境遇相同的人,组织公会来提供更好的帮助,并不是为了血腥复仇。」
满心仇恨、无论如何都要将圣职人员拖出大教堂吊死街头的夏珑,见到孤儿院的孩子们也会露出温柔表情。
会有这两张差异巨大的面貌,是有原因的吗。
「在这里征税的过程中,夏珑发现劳兹本大教堂里有很多『叔叔』,便以征税为由要和他们对话。大教堂在那时候就已经是门户紧闭,高阶圣职人员死不见人了。夏珑是认为征税有王权作后盾,他们应该会答应。」
伊蕾妮雅也是这么想。
「可是大主教这些高阶圣职人员全都不答应,因为答应就等于承认自己的罪行。」
克拉克弯起嘴角讽刺地笑。我也能体会。
不承认,就等于没发生过。
教会的种种恶习,就是这样累积起来的。
「但只是如此,夏珑他们还不会那么愤怒吧。」
克拉克垂下双肩,望向窗外。
那张侧脸上,心思随渐显昏黄的午后阳光飞驰。
「发生了什么事吗?」
经我一催,克拉克对着中庭闭上双眼。
「都是你的错啊,黎明枢机大人。」
随后投来的视线和言语与初会时完全不同,充满了愤怒。
「原因就是出在你在阿蒂夫升起了改革的狼烟。王国的圣职人员都慌了起来,纷纷询问教廷的意见,而答复就是『绝不妥协』。在阿蒂夫事件后,人们听说本来算是异端也算教会这边的北方群岛地区,竟然投靠了王国,而且教廷所派出的大主教还灰头土脸地被赶了回来,全城都在聊这件事。」
就是搭鲁维克同盟的船过去,想用钱收买欧塔姆他们的大主教。劳兹本是港都,事情是从船员传开的吧。
「这件事,让这个有许多外地商人的城市气氛变得很紧绷,大家都在传说教会不会允许王国继续占优势,早晚要开战。」
权力非得用武力保护不可。
而我和海兰打着改革教会的旗帜,挑战他们的权威。
「夏珑他们以为又看见了希望。认为在恐怕开战的急迫状况下,『叔叔』有成为人质的危险,会想到大陆避难。这么一来,也许会在临走前听听他们怎么说。」
会期待他人的善意,是因为心里还有慈悲。
夏珑个性实际,不会见死不救。
所以也期待对方呼应。
「结果被背叛了?」
克拉克悲凄地笑,双手安分不了似的又叠又放。
「大主教他们最后下的决定不是和夏珑他们协商,而是找商人帮忙。」
港口的冲突浮现脑海。那当中没有半分毫互相谅解的意思。
「王国因为你的表现,力量日益增强。所以教会认为以王国为后盾的征税员迟早会压垮教会,于是拉拢贸易商公会,正面与夏珑他们敌对。你知道夏珑见到这个结果有多错愕吗?这些『叔叔』眼看战争这种惨剧就快发生,也依然不愿意站上前线。」
克拉克的视线责怪的不像是翻搅世潮的天真蠢羊,而是他自己。
夏珑知道大主教那边的答复之后,一定是在克拉克面前伤心欲绝吧,而克拉克也因此明白自己是多么无力。
我也很清楚祈祷的力量在现实问题面前是多么无力。
可是克拉克接下来的话,表示事情不只是这样。
「不过……不过我和夏珑对那些人这么失望,是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坏人。」
不是坏人?
克拉克哀怨至极的笑潜入了我疑惑的空隙。
「大主教他们其实也知道我和夏珑在撑这间孤儿院,照顾这些小孩。这城市虽大,这种事还是藏不住的。可是他们没有责怪我,还找人捐钱,帮我们维持下去。我看夏珑也多少有察觉这件事吧。」
我愈听愈糊涂。
大主教他们会捐钱给这所孤儿院?他们拒绝对话,拒绝亲上前线抗争,还找贸易商公会驱赶征税员,居然会做这种事。
缪里喃喃地对想不通的我说:
「真正的坏人,其实很少。」
克拉克睁大眼睛,慢慢点头。
「对。在夏珑他们态度变得强硬、激进的时候,我从高阶祭司听说了大主教他们的想法,真的是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大主教他们并不是觉得夏珑他们碍事而找来贸易商公会的。」
看着缪里白眼耸肩,我不禁插话。
「请、请等一下,我听不懂这是在说什么。那个,我打听到的是,大教堂找商人帮忙,要让教会在对王国的战争中占上风。而且你也说,这是大主教他们拒绝面对夏珑小姐那边而做的对策,那怎么……」
不是和夏珑他们敌对?
仿佛站在不知该如何落脚的沼地里,类似晕船的感觉侵袭了我。
克拉克突然以格外温柔的微笑看着我,像是对我的混乱表示理解。
「很难懂吧,我也一样。可是听他解释以后,我总算是明白了。大主教他们不完全是坏人,但当然也算不上好人。」
稍作停顿后,他继续说下去:
「大主教他们为了守住地位,必须让教廷知道他们也在对抗王国。可是他们也怕这样下去会演变成真正的战争,真的要和夏珑他们动刀动枪。尽管王国正在势头上,但教会这个组织的力量还是非常强大,大主教他们认为自己必将获胜,赢得不该赢的仗。你们认为届时会发生什么事?大主教这群赢家,首先会收到教廷来的命令,要他们把胆敢对抗教会的人送上火刑台。」
王国的尖兵是什么人。
就是夏珑他们。
「谁能忍心烧死自己的骨肉呢。他们心里还是有良知的。会捐钱给这所孤儿院,表示他们还没忘记什么叫罪恶感。他们的罪恶,就在于不够坏也不够好,以及对大教堂主教宝座的执着。很不幸地,这些这也不想那也不要,可悲又迷茫的羔羊很有脑袋,也很有权力。于是他们将贸易商组织起来,想出能陷王国于绝对不利的计策,期盼王国让步。」
为了什么?
这还用说吗。
「为了不跟王国开战啦,大哥哥。」
也为了避免战胜而烧死夏珑他们。
缪里在早前也提过,若能制造绝对优势,引导国王让步,便可能不战而胜。战争其实都是在双方驳火前就互相对抗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都在吓唬对方,让对方认为开战会吃亏。
在这份上,笼络商人实在是绝妙的一步。
因为那表面上可以维护自己的立场,也应能保护夏珑他们。
「可是夏珑他们听说实情以后,反而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因为他们晓得自己无法将大主教他们视为彻底的坏人,也无法期待他们悔改而和解。面对这些将他们推入不幸的元凶,他们舍不去愤怒,也无处宣泄。这样的苦恼,很容易变成怨恨。」
夏珑说,想矫正他们就非得先彻底击溃不可。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那样不够好也不够坏的态度,一定让夏珑他们非常难受吧。毕竟大主教他们到头来还是要忽视自己过去的罪恶,继续戴他们道貌岸然的面具。
然而听了这番话,我气的不是自私的大主教他们,而是伊弗那边。
虽然大主教他们的计划是源自扭曲的良心和内心的弱点,但还是为了保护夏珑他们。伊弗那边却像是在嘲笑他们,要利用这一点。
伊弗那边是以必然开战为前提立定计划,而且恐怕会亲手点起战火。他们会没发现大主教的算盘吗?不可能的事。
他们是连血和泪都想卖钱的人。
一个念头闪过我脑海。如果将大主教他们的计划遭到商人利用的事告诉克拉克,克拉克说不定就会向大主教转达这件事。
可是这会有什么结果?不管怎么想,我只能想到大主教他们切割商人,态度硬化而再也不相信任何人。那样做只是满足自己小小的正义感而已。这个事实对商人不利,应该能换来更好的效果才对。
以这个事实为杠杆,有办法扳动伊弗他们吗?就算和解无望,是不是也能请他们安排双方坐下来谈呢?不然——
「大哥哥?」
缪里将我唤回神来。
「不、不好意思……这些话让我有很多事要想……」
缪里轻叹一声后,往克拉克看去。
「但是,为什么?」
「咦?」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要大哥哥离开这座城啊?就算不可能和解,大哥哥还是站在那只臭——夏珑这边的啊?」
没错。难道他是要我别再添乱吗?
黎明枢机这称号,如今有巨大的社会影响力。
但若只是巨大,无法敏捷行动,就跟牛闯进摆满壶的油铺一样。不管做什么,都免不了弄得鸡飞狗跳。
克拉克抬起头,疲惫地笑。
「您还不懂吗?因为我没办法责怪大主教他们,我也陷入了同样的罪孽啊。」
那是一张呜咽啜泣后的恍惚笑容。见到克拉克这个样子,缪里的表情忽然变得沉痛。
与我熟悉的不同,非常成熟。
「你爱上她了吗?」
这让克拉克倒抽一口气,闭眼咬牙。
「……对,所以我没资格指责大主教他们。我身居圣职却被她吸引,所以才会甘愿留在这里照顾孤儿。同时——」
克拉克失去光彩的眼睛转向我。
「我无法帮助夏珑而你却可以,也让我好难受,觉得自己好窝囊。这除了嫉妒以外,什么也不是……」
世上没有完全无辜的牧人。且圣经上说人人生而有罪,只能祈求神的救赎。
克拉克并非圣人,只是个平凡的善良青年。
他会这么痛苦,是因为他真心爱着夏珑,而他的信仰也是千真万确吧。
看着闭眼低头的克拉克,我忍不住伸出手,但被抓回来。
缪里对我摇摇头说:
「走吧,大哥哥。」
善解人意的缪里用眼神告诉我,我们已经无法期望克拉克的协助,不管说什么都会伤他更深。我放下手,缪里便如见我放下武器般松了口气。
即使明知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任何进展,然而我也不太愿意把心灵快被大石磨磨碎的青年留在这里。
最后是缪里拔草似的拉着抬不起脚的我,我才终于能走。
「如果我和夏珑像你们一样是兄妹就好了。」
突来的这句话使得缪里突然耸肩愣住。
缪里一直想推翻我们兄妹的关系。
大概是心里闪过订正的念头,但又觉得太小家子气吧。
她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侧脸似乎非常紧绷。
「缪里?」
走廊上,我忍不住叫她。只见她闭上眼睛,慢慢吸口气说:
「我不会永远是你妹妹。是吧?」
看她像平常一样嘟起嘴,我就放心了。
「我倒是很希望你早点变成不用人伤脑筋的妹妹。」
缪里嘴嘟得更大,抱着羊的原毛路过的女孩子看得都傻住了。
走出没人目送的孤儿院,在阳光明媚但仍有冬季余韵的寒风吹抚下,叹息脱口而出。大教堂里的大主教他们和夏珑那边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本应联系两者的救命绳克拉克,又因为爱上夏珑而无法指责大主教他们。
但我也不是一无所获。
「话说大哥哥。」
「怎样?」
缪里用力拉我袖子,我转头问。
「你有抓到那些话的重点吗?」
她像是要继续刚收起的嘟嘟脸,往我瞪来。
「那个做坏的大哥哥,透露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是不觉得克拉克比我差劲,但承认我们是同一类型倒还可以。
「你是说伊弗他们吧。」
缪里听了稍微噘起嘴,很刻意地挑起一眉。
「哼……有点成长了嘛。」
我都不晓得换了你几年尿布,竟敢这样说我。可是有黄金羊齿亭的前例在,我恐怕有好一阵子回不了嘴。
「那只坏狐狸,完全是反过来利用教会的人没有真的想开战嘛!真的坏死了!」
可能是缪里也很爱捣蛋,有点同类相轻吧,骂得特别凶。
「伊弗小姐无视于大主教他们的意思,想引爆战争。虽然他们自己是说,不会让任何一方得胜……」
但是否真能如此还是未知数,而夏珑他们必定要为点燃引线负责。最重要的是,战争不会让任何人幸福,只有伊弗他们能在黑暗最深沉的角落,十张二十张蜘蛛网底下优雅地喝着葡萄酒。
而我们现在终于发现他们的位置,抓住他们计谋的核心了。
「缪里。」
走在前头的缪里听我一唤而停下,转过身来。
「什么事~?」
并以刻意拖长的稚嫩语调这么问。
说句不中听的,那双红眼睛就像是等着我陪她玩的小狗。
「我无法坐视伊弗小姐的诡计,夏珑小姐也需要帮助。」
缪里两端嘴角高高吊起,笑得好不开心。
对四周看也不看就露出耳朵尾巴。
「我希望大哥哥永远都是这么帅的大哥哥。当然——」
缪里贼兮兮地挽着我的手。
「条件是我要当你的盾,还有你的剑。」
有个游戏叫两人三脚。
互相补足彼此缺点这种事,没有固定的形式。
「只要有你在,在容易踏空的地方我也敢大胆踏出去。」
缪里拍着耳朵尾巴说:
「那现在要怎么做。」
「要先威胁——咳咳,请求伊弗小姐协助。用黎明枢机这个夸张的名称。」
「嗯哼?大哥哥也会说这种话啦。」
缪里笑得好贼。
「大哥哥,抓狐狸喽!」
但那也是张可靠的笑脸。
在海兰的护卫骑士把监视海兰那间宅邸的人抓起来盘问后,我们很快就查出伊弗住在劳兹本的哪里。
不过伊弗也没有特别想隐瞒的样子,监视的人们很快就松口,而那个地方也是劳兹本的公共建筑。
海兰向议会打听后,还知道伊弗是以要留下来做一阵子生意为由,经过正式手续租下来的。
看起来诡计多端,该做的还是会照规矩来,实在很有伊弗的风格。
「出事就大喊,我会派骑士守着。」
我在伊弗下榻处附近下马。
这队伍共有四匹体格强健的骏马,海兰一匹、两个骑士各一匹,另外还有两名徒步护卫。对海兰转述克拉克的话,让她知道伊弗的巢穴有多深以后,她似乎完全把伊弗当成了敌人。
「拜托你了。」
言重了之类的话,我没有说。伊弗摆在天平上的,不只是劳兹本庞大的交易利益,还是关系到王国存亡,规模无从估计的惊天走私。
与黄金相比,人命是那么地轻。
且伊弗是极为谨慎的人。即使我有利用价值,我也不敢说自己安全。
「走吧,缪里。」
「嗯。」
我们留下表情担忧的海兰与其部下,单独向前走。
这里是吵闹的劳兹本当中难得安静的地方,以前很繁荣,现在成了时代潮流退去的遗迹。当年港口设在这边河口,市场也是热闹非凡。
「感觉好神奇喔。才走没多远,原本挤到不能呼吸的人群就全不见了,好像变成另一座城一样。」
「这边几乎都是大商行跟工匠公会的仓库,所以才会这样。」
建筑物本身都还在使用,但又大又旧,给人灰暗的印象。即使不时有满载货物的马车经过,也没有值得赞叹之处。
劳兹本是建立于河口的城市。据说这里的港口在多年前由于淤沙严重,船再也进不来而迁移。而且这里腹地本来就小,港口机能又转移出去,活力急速流失。
且更糟的是这里原本是闹区,建筑物都是又大又气派,小工匠和摊商付不起租金,打掉重建为低价住宅也不太实际。
人口不断流失而没落,没落了就没人想来。
于是这里现在不是因为屋子大而改建成仓库,就是因为可以避开扰人的喧噪而成了富人的别墅用地。
伊弗租的就是在这地区从前专门用来装卸、估量麦榖,现在已经没人使用的公仓。
「她穿得那么高贵,怎么会住这种地方啊。」
总算抵达后,见到的是如缪里所言,十分不起眼的建筑。
一楼部分整个都是卸货区,有个大得像鲸鱼嘴的木门,鲸鱼嘴旁是直通二楼的石阶。
整栋楼有四层,一至二楼为石造,再上去是木造,都已发黑。
任何角落都没有华美的装饰,完全是实用取向,且现在再添上无人使用的哀愁,不只是不起眼,还显得很阴郁。
「其实还是很有伊弗小姐的感觉啦。」
「是吗?」
「你看镶在这里的铜板。」
一楼镶了一面布满绿绣的铜板。
「嗯?呃……麦捆路?」
「那是门口这条路的名字。麦子是这座城的生命线,表示这里是这个地区的核心建筑,以前还要负责维护这条路呢。」
维护道路基本上是沿线居民的责任,名字能做路名的,都是那条路的头脸。尽管这里遭到时代遗弃,对这座城仍然有重大历史意义。伊弗不找金玉其外的豪宅,而选择住在这种地方,实在很像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商人,有种莫名的欣慰。
「从这种地方也能看得出她的谨慎呢。」
「大概听得懂。守卫也在看我们呢。」
「咦!」
缪里往二楼看时,一楼的门打了开来,在黄金羊齿亭见过的护卫从楼上的窗口露脸。
「老板正在等二位光临。」
真的是高高在上。可以窥见他们明知我们会来,或是来了也无所谓的自信。不然就是虚张声势,要对方吓自己。
伊弗就像颜色会随观看角度改变的宝石。
胡思乱想反而容易中陷阱。
「我们走吧,缪里。」
「我先把麦子袋拿出来。」
不知她是几分认真,她将挂在脖子上,装满麦榖的小布囊从衣服里拉出来。继承赫萝之血的缪里,能借小麦的力量化为狼形。无论伊弗的力量再强大,也肯定是赢不了狼,除非某个傻哥哥被抓起来当人质。
一定要小心。我反复自诫。
我们登上石阶,穿过开启的门,见到两名护卫在门后注视我们。
「打扰了。」
两名护卫话不多说,一个关门一个领路,连检查我们有没有带武器也没有。
伊弗租借的古老麦仓与想象不同,堆满了物品。每样都摆了很久,应该不是伊弗的货。黯淡的景象,和服装华美的护卫很不搭调。
所幸地面扫得很干净,没有到处积灰。走廊虽窄,却很通风。淡淡的河口海潮香,取代了尘埃的味道。
护卫默默上楼,往三楼去。从楼梯可以综览一楼仓库,也能直接看到四楼的天花板。
横跨镂空部分的粗柱不是梁,而是起重机的残迹,滑车和断绳如藤蔓般到处垂吊。
穿过三楼来到四楼,楼梯尽头摆了张大桌,那个大汉就拿着羽毛笔坐在桌边。他体格大归大,羊皮纸上的字却又小又整齐。
写的是陌生的语言,一个字也看不懂。
「老板在里面。」
大汉只是这么说就继续文书工作。
缪里似乎不喜欢他们的从容态度,哼了一声。
「老板。」
护卫敲敲深处房间的门,里头小声回答:「进来。」
门一开就有股冷风抚过脸颊。
「伊弗小姐?」
门后像是办公室,但没有伊弗的身影。
「大哥哥。」
缪里扯扯我的袖子,我随她的食指看过去。那里还有另一间房,面河的一侧没有墙,对外开放。
海面反射的浅蓝色渲染整个房间,远处可见劳兹本忙碌的港口,这里却安静无声,美得宛如梦境。
伊弗就在那房间外,面河口的阳台。
「你是来补黄金羊齿亭没给我的答复吗?」
她坐在大椅子上,一旁放着酒和肉干。那个举伞少女也在,笑咪咪地看着我。
「景色很美吧?从前大船还会停到这间房子前面来,要二十个人操作的起重机抬起头,将送过来的小麦从轨道送到一楼仓库去,流得像瀑布一样。」
伊弗头转也不转,愉快地说。
「伊弗小姐,我明白您的诡计了。」
伊弗换边翘脚,举起右手。举伞少女一鞠躬,踏着优雅步伐穿过我们身旁,离开房间。
「你是反过来利用大主教他们的父母心,想出了这场走私计划吧。」
一只海鸟哔哔叫着飞过。在船上或港边凶狠得不能疏忽的海鸟,在这里看起来却是很孤单的样子。
「父母心啊。」
「我不喜欢这样的欺瞒行为,也同情不起来。」
伊弗似乎很喜欢这个回答,解开交叠的腿站起来。
「你听谁说的?大教堂应该谁也不会开门才对……应该也没有圣职人员会帮助跟海兰一伙的你啊?」
我注意到缪里的站法有所改变。逆光中,伊弗的眼神有如盯上猎物的林兽。
「我可是黎明枢机呢。」
这话使伊弗睁圆了眼,嗤嗤笑起来。
「说得没错。你有你的管道,也有你的智慧。不错,非常好。」
伊弗笑了笑并深吸口气,说道:
「所以呢,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逆光而潜藏在黑影中的眼珠、嘴巴,有如在黑暗森林游荡的野兽慢慢浮现。
暴露敌意之后,伊弗的身影感觉膨胀起来。
伊弗经历过我们所无法想象的无数风浪,我不认为自己赢得了她。可是,我十分确信正义站在我们这边。
「我会大举告发你们。」
「喔?」
「以黎明枢机的名义,公开告发商人企图欺骗大教堂。」
「……」
伊弗保持笑容闭上了嘴。
我明白那是要我继续的意思,便深呼吸后说:
「我在过去的旅途上,了解到人民绝不是憎恨教会,也不是认为教会没有存在的必要。在这样的状况下,如果我以黎明枢机的名义,告发贪心商人欺骗大教堂,想靠走私赚大钱,您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人民一定会站在大教堂那边吧。另外,只要王国也想避免与教会的关系急剧恶化,进而避免战争,也会借这个机会替教会撑腰,惩罚不肖商人。」
如此一来伊弗他们别说走私,还可能因为谋反罪吊死街头。
我们当然不想做得这么绝,只是希望在威吓之后,请她劝大教堂的人和夏珑他们谈一谈而已,并要求贸易商公会减缓对征税员的阻碍。
这样战争的乌云就会远去,夏珑那边和大主教他们的问题将以某种形式平安解决吧。
当然,对于期盼战争的伊弗他们来说,这想必是吃亏的事,但总比走私被告发而遭处死来得好多了。
伊弗他们计划的芽,在克拉克说出实情时就已经溃散。
再来就等伊弗表示收手了。
「那好吧。」
赢了。
就在我满心激昂,准备说出交换条件时——
「你想去告发的话,那就去吧。」
原以为又前进了一阶,结果踏下去什么也没有。
如此近似晕眩的漂浮感扰乱了我的思绪。
「告发也无所谓。真是的,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吓死我了。」
伊弗扭身拿起阳台桌上的玻璃瓶,喝里头的酒。
我不懂她的意思,愣在原处。
「伊弗、小姐?」
「做什么?」
在这时候不知该怎么回答,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吧。要是她拿出匕首威胁我,打得浑身是血,我还不觉得意外。我想都没想过伊弗会是这种反应。
「我,那个……」
「不是要告发吗?去呀,没关系。」
要我别去,我还能懂。伊弗的从容是从何而来?我开始怀疑自己有所遗漏而焦虑。
她整个计划都要泡汤了,却还是若无其事,会是在唬我吗?
该不会是根本不想让我活着离开吧。我看看缪里,而缪里也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啊,这样啊。你们以为我计划被毁就会恼羞成怒,又哭又叫是吧?然后趁这个时候跟我谈条件吗?」
她猜得太准,让我身体跟脑袋都僵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我还有其他赚钱的方法。」
伊弗耸耸肩,抠抠卡在牙缝里的肉干屑,弹出阳台。
「而且由你来告发的话,反而还比较好呢。既然要告,我就顺便把亚戈他们在这里干过多少肮脏勾当都整捆告诉你吧?你把事情弄得愈大,我就愈好赚,你们自己也方便吧?」
伊弗究竟在说些什么?我错看伊弗的哪里了?
见我无言以对,伊弗露出真切的温柔笑容。
「呵呵,你迷茫的样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呢。」
只是退了半步,就有倒回孩提时代的感觉。什么都好,我得说点话来反击。
「为什么?为什么您……」
她的冷笑多了点悲哀。
「你是问我为什么不怕告发,还是我为什么要背叛亚戈他们?」
沉默,代表两者皆是。
「不怕告发,是因为有人会救我。而且背叛亚戈他们的不是我,他们的上司已经准备把他们处理掉了。」
谜团愈说愈多。
我这德性让伊弗看得轻叹一声,对愚钝徒弟讲解似的说:
「我们的计划,是王国与南方之间的大规模走私,这不可能是只靠劳兹本的分行就处理得来的吧?当然,他们需要事先知会本国总行的高层,可是坐在总行椅子上的全是真正的商人。走私这么危险的事,没保险怎么行。」
真正的商人这字眼,给我不好的预感。
想到巢居深院之中的魑魅魍魉。
略寒的海风吹动伊弗柔软的头发。
「这些真正的商人,拜托我在走私计划失败的时候执行第二契约,告发亚戈他们。也就是说,要在远离本国,难以监控的这个城市,把干了太多坏事的商人一网打尽。你这阵子也经历过类似的事吧?」
她是说迪萨列夫的事。
在迪萨列夫,有群德堡商行的商人为中饱私囊,长期盗卖大教堂的宝藏。希尔德等德堡商行的干部当然不会认同这种行为。
然而天天监视隔一道海峡的遥远城镇发生的事,实质上是不可能的,所以这种事层出不穷。
那么在专司大规模远地贸易的大商行中,情况会是如何呢。
「清理门户这种事,需要费一点功夫。像王国和教会这种大势力之间的冲突,就是绝佳的机会。就像……石磨愈大,一次能磨碎的东西就愈多。」
伊弗的手转石磨似的绕圈。将被这口石磨磨碎的不是麦榖或葡萄,而是怎么煎怎么煮也不能吃的商人。
此时的伊弗,仿佛就是在地狱鞭笞罪人,长了山羊角的恶魔。
「走私很赚,可是风险极高。另一方面,清理这些不听话的部下虽然没钱可赚,真正的商人却能因此确保日后的安全。因为会想在远地累积力量的部下,迟早会拿着武器回来反咬主人。」
商人连自己人都要猜疑,不放过一点风吹草动。
不只是商人,海兰也要提防克里凡多王子这样的危险因素。
世上大部分的事,都与这样的恶意比邻。
「所以呢,真正的商人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也就是当他们的跑腿。当然,到处卑躬屈膝陪笑脸,也让我立于不管哪边的契约成功了都能大赚一笔的不败之地。」
怎么会是跑腿呢。
没料想到她是这么可怕的人物,让我嘴里随她的笑容发苦。将光芒探入黑暗深渊里,却发现更深的黑暗。
「说吧,你们绞尽脑汁,想出用告发威胁我这一招,是要我做什么呢?」
伊弗说得像个对答案的教会法学者。
「很难想象你会跟我讨封口费。你们自认是正义与信仰之师嘛……」
舔舐般的视线令人发毛。
「既然你说你知道了大教堂那的事,照你的个性来看,可能只是正义感作祟,要我别做坏事,但这样也太差劲了。多半是要我替互相僵持不下的大教堂和征税员搭一条桥吧?私底下和解,是还有点机会。大教堂那些人应该也不想让人知道征税员都是他们的孩子,征税员都是外地人,不太会计较一般的面子问题。嗯,你的选择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和海兰,以及夏珑的动机都非常明确,伊弗对夏珑他们的事有所掌握也是当然。况且,我们很守规矩。
一步一步慢慢想,要导出这个结论并不难。
伊弗的可怕之处,在于她只需要一瞬间。
不管我怎么跑,都能像我从来没跑过似的霎时追上,根本是森林里的狼。
「好啦,你的牌都打完了吗?」
伊弗一个拍手说道:
「攻守要逆转喽,黎明枢机阁下。」
由后追来的狼张开了嘴。
「你要去告发我们走私就请便,不去也没关系。要是不去,我们就要去谈怎么赚钱了。或许你已经猜到,我们要用送进征税员公会的卧底攻击大教堂,给教会开战的名目,再跟不得不确保物资的王国谈走私怎么算。无论海兰殿下再怎么不愿意,国王也不会拒绝。」
伊弗玩弄猎物般在腿上咬一口就退开。
「要告发当然无所谓。等我见证亚戈他们因为合议谋害教会而送上火刑台以后,就会回到南方跟那边真正的商人举杯庆功。当然教会在那之后会特别注意走私的可能,谁也不会愿意帮助王国,更别说是钱途被断的我了。到时候教会无疑会认为战况有利,而你们——」
伊弗·波伦的狼牙抵在我咽喉上。
「就要在孤立无援的状况下应战了。」
威胁这种事,要在对方没有退路时才有用。
告发走私逼不死伊弗,反而会让她赚得更多。
被逼死的反而是我们。
「来,随便你选,我给你自由选择的机会。就当是你在黄金羊齿亭躲过我项圈的奖励。」
伊弗视线移到缪里身上。
即使受到敌意的投射,缪里也只能忿恨地抿歪了嘴。她知道道理全都是站在伊弗那边吧。
「我承认这是个困难的选择,我也不想面对这种事。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我会万分谨慎地做好事前的准备。那么你——」
伊弗的视线再度转向我。
「到底有没有仔细推敲过自己要做的每件事呢?」
我无从辩驳,也没有任何指标帮助我作选择。
伊弗给我的两个选项都不是最好,两边都会带来不幸,只有哪边比较糟的问题,且无疑会大幅影响王国的未来。
在我不知所措时,伊弗向我前进一步。动作是那么自然无邪,连缪里都反应不及。
一晃眼,就被她抱住了。
「寇尔,可以全部交给我吗?」
那是既如絮语又像哄劝,甚至能说是请求的语调。
「你不适合做这种事,我看得都替你难过了。可是这并不表示你差劲,就像黄金和宝石的差别一样,你的痛苦只是来自你在不适合的地方战斗而已。」
缪里说过,如果我像鲁华那样,就不是她的大哥哥了。伊弗慈母似的在我耳边低语:
「你还可以选择拿我作后盾。从前的神学家,也都为了更接近神而拿我们商人作后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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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同她抱上来那么突然般,她又突然松手远离,并对缪里得意地笑。大概是看出缪里就快受不了了吧。
「我就给你两天时间,你尽管苦恼吧。这很有助于成长。」
我完全看不出她究竟是不是在演戏,不管怎么看都觉得那是张温柔的笑容。
「好,话说完了。」
伊弗用桌上的玻璃杯敲敲瓮,举伞少女便进房来。
「送客。」
少女恭敬行礼,以手势叫来护卫。
就算是我,也知道赖下去不会有任何好处。
伊弗实在太深不可测。
「大哥哥。」
然而和克拉克那时不同,缪里没有放弃最后的选项,仍注视着露出獠牙,用武力逼伊弗就范的路。
即使能击败护卫,我也不认为伊弗是会屈服于武力的人。她胆子没小到见到獠牙就会害怕,我也没有刑求她的胆。
我对缪里摇摇头,她极其不甘地放开了麦谷袋。
情况和克拉克那时相反,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角色互补吧。但现在我只能牵起缪里的手,离开房间。
伊弗没再对我说任何一句话。
走出了从前用来装卸、估量麦榖的建筑后,我以白日见鬼般的恍惚脚步走在路上。
骑马来接我们的海兰,一眼就看出我搞砸了。
但她也无法预测事情到底糟到什么地步。
「难道她是圣经上的恶魔那类吗?」
马背上,手握缰绳的海兰望着伊弗的方向喃喃地说。
就算伊弗给我的这两天变成一个月,我也知道自己什么也无法改变。就算苦恼到最后一刻,无论怎么选都是激烈的后悔和痛苦。
若说伊弗只给我短短两天是让我早点脱离苦海,我也不意外。
「有句话我要先告诉你,你一点错也没有。」
当天空渐红,街上的人吁着气踏上归途时,海兰的身影再度出现在马背上。
「如果是我单打独斗,现在恐怕什么阴谋都没发现,就像山洪里的树叶一样不知被冲到哪去了。」
海兰背后同样骑马的骑士,从仆从手中接过火把。
「你们已经查到阴谋的所在,接下来是我们的工作。要死两个人还是三个人这种决定,是我们俗人贵族的义务。我会选最少人牺牲的那一边。」
从伊弗那里回到海兰的宅邸后,我们对如何善后作了番讨论。到头来还是找不到方法避开眼前这两个选项,顶多只能确定既然制不了伊弗,至少别惹她生气。
在教会广布教诲以前,人们对于喜怒无常的大自然和疾病就只能尽可能下跪乞求情况好转。伊弗就是这种阶层的人。
最后海兰将这个痛苦的抉择归为王室的问题,上马准备要向国王报告。她以指挥官身份所作的这个判断,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对我的安慰。我是当事人,原本应该同去呈报,她却要我在屋里待着。
面对我的抗议,海兰是这么说的。
——你是我很重要的棋子,让你跟我一起向国王报告坏消息,会平白折损你的价值。
她说得非常冷静,不像有假,但她无疑是要我别碰这个痛苦的抉择。
「汉斯,麻烦你看家了。」
「小的遵命。」
「你们,打起精神。好久没夜行军了,别跟我说在城里待太久,身体都变钝喽。」
海兰爽朗地这么说,策马启程。马蹄踏震地面,转眼便已远去。即使再也看不见,我也久久挪不动双腿,只能望着她的去向。看家的汉斯体贴地说:
「请回房吧,这时节夜里还很冷。」
我是很想干脆就彻夜守在这里等海兰归来,但我也知道这样做没有意义,况且缪里也会跟着我留下。
跟着汉斯返回屋内后,我回望关上的门,不禁叹息。
「请问要用餐吗?」
差点就忘了有缪里在而拒绝。
「一点点就好。能麻烦您送到房里来吗?」
「谨遵吩咐。」
在餐厅会麻烦到佣人,只有我跟缪里两个在那么大的地方吃饭,我也不觉得自己吞得下去。房间不只能放松,把我的份全给缪里也不会有人说话。
这么想着回到房间后,缪里马上开口。
「大哥哥。」
「……什么事?」
我在床铺角落坐下,缪里坐到我身旁。
「我在纽希拉吵架从来没输过。」
她突然这么说。
「不过我怎么也不会认为自己比来过纽希拉的每个人都厉害。」
在纽希拉,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王公贵族来访,经过精挑细选的护卫会在这长途旅程中保护他们的安危。
而我们的旅馆里,有这些护卫联手也无法战胜的人物。
但我还是立刻听懂了缪里的意思。
「期盼一切顺利,就跟期盼成神是一样的吧。」
缪里的母亲赫萝,也曾经被人奉为神祇长年崇拜。
无奈这样的赫萝也无法违逆世界的洪流,隐约有种厌世的氛围。明明外观除了发色全都和缪里一样,看起来成熟世故得多也是这个缘故。
而我想缪里偏偏就是没注意到这点。有好也有坏吧。
「想不到我也有被你要求谦虚的一天……哥哥我好高兴喔。」
我无力地笑着这么说,泪汪汪的缪里拍拍耳朵尾巴,要用头撞我似的扑过来。
「谁赢得了那种人啊。她到底是怎样啊……」
她的脸在我肩上猛蹭不是因为哭泣,而是想抹去伊弗的味道吧。
「可是——」
缪里停下动作说:
「她做了那么坏的事,我还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敌人。」
她真的是个聪明的女孩。
「我觉得伊弗小姐……就像风雨那种东西一样。虽然风雨有时会造成灾害,我们拿它没办法,但有时也会帮助我们这样。」
在黄金面前,伊弗对任何事物都一律平等。
没有其他想法,就只有残酷的公平。
「……臭鸡他们会怎么样啊?」
缪里的问题,让我知道自己不过是大地上渺小无力的一粒沙。
「如果选择通知大教堂走私的事,我们大概会有机会和大教堂里面的大主教他们商量。商人背叛以后,他们在劳兹本就孤立无援,应该会设法改善状况,死马也要当活马医,说不定会愿意听我们说话。」
「嗯。」
「但是,没人晓得他们会不会因此真心为过去的所作所为忏悔,和夏珑小姐他们和解。」
他们都是非常世故的人,假装忏悔打发我们回去以后就换了张脸,也不足为奇。
我不知道夏珑他们会上当,还是会宁愿相信事实就是那样。
「而且伊弗小姐也说了,如果我们选这条路,王国很可能就要在没有商人帮助的状况下应战。王国不会把命运赌在双方和解那么微小的可能上。」
要不是伊弗准备了走私曝光也能全身而退的方法,这真的是足以威胁她。
终究是准备周到的人赢了。
「这么一来,势必得选择隐瞒走私这边……但就现况而言一样会开战。大教堂的人会逃到大陆去,以免变成人质吧。」
夏珑他们或许还能保留征税权,但他们愤怒的对象已经不在了。
最后留在这里,困在仇恨的陷阱里出不来。
缪里不知是在细细思量我对海兰反复说明的事,还是不愿相信明摆在我们眼前的结果,只是沉默不语。
一会儿后扭身问:
「……那大哥哥你呢?」
转过头去,见到缪里面朝前方垂着眼,没有看我。
「我吗?我的话,已经什么都……」
缪里摇头打断。
「不是啦,我说得是更远以后。」
她这才往我看来。
「大哥哥要走的这条路上,以后还会有很多那种狐狸嘛。」
缪里和我不同,是能够闻一知十的孩子。
若问她天有多高地有多广,答案一定比我更接近事实。
「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人想来利用你吧。那只狐狸虽然公平得很坏,但应该还有很多真的很坏,根本就不管公平的人吧。」
只要想象一个满怀恶意的伊弗·波伦,就能完全明白缪里的意思。
「就算隐藏身份来行动,大哥哥你有自信在那个金毛出事的时候不去用那个名字吗?」
缪里的聪明之处,不是在于随时能歪理连篇的鬼脑筋,也不是能让人接受她绝妙任性的说服力,而是能在深林之中忽而止步,将思绪送到常人所看不透的远处。
「……牧羊犬比羊更了解羊的去向呢。」
我的低语让缪里表情一愣。
「大哥哥大笨蛋!我是狼耶!」
「对、对不起,那是圣经里的话啦,不要生气。」
缪里表情更呕地转向一边。
思虑不周。像这里就能看出我的瞻前不顾后。
「……你也觉得我不适合吗?」
适合,不适合。
缪里对我做出嫌恶的脸,耸耸肩说:
「你是不适合没错啦,不过就算回纽希拉,你也一定只会用什么也不在意的表情装没事。」
一路旅行下来,缪里愈来愈伶牙俐齿。
「而且……我想看大哥哥对抗教会的样子。」
「咦。」
感觉有点意外。
「因为那样根本是废物嘛。我不想看到大哥哥输在这种地方,拖着脚回去的样子。」
「说话不可以这么难听。」
我一叮嘱,她就用头锤抗议。
不过,我还以为她一定会要我放弃呢。
「臭鸡那边,我还是看不下去。因为那样……」
缪里的红眼睛看得我有点慌。
抿住嘴的她眼里漾着泪水。
「对我来说,那就像是被你抛弃一样嘛。」
看着缪里快哭的脸,我为自己的不察感到惭愧。缪里不只是同情夏珑,还设身处地替她想。我这才察觉到她要我对抗教会的真正理由。
我的梦想,是成为圣职人员。
但至少在对抗教会的期间,我无法成为圣职人员,且结果也可能让我永远失去这个机会。届时缪里害怕的恶梦就不会实现。
对缪里解释相恋以后单方面的舍弃,和为了加入圣职而告别俗世是两回事也没有用吧。对留下来的人来说,两边都一样。
然而除了解释以外,我又该说什么呢。我心中没有答案。
「所以……我……」
缪里的话将我的意识拉回现实。说到一半,她调皮地用垂在床边的脚勾住我的脚。
「我觉得你站在那个坏狐狸的肩膀上也没关系。」
「……伊弗小姐肩膀上?」
「嗯。虽然她应该是跟娘一样可怕的大坏蛋,当同伴的时候还是很可靠。可以给大哥哥厚厚黑云一样,我所没有的力量喔。」
那种黑云,人们称之为权力或阴谋。
「比如你认真跟她说你想打垮教会,她一定会舔着嘴巴,把打垮教会以后能拿到的宝箱放到天平上,能赚多少就帮你多少。」
「我也不是想打垮教会啦……」
我倒是能想象伊弗认真动脑的画面。
「不过感觉会很可怕就是了。我不认为她会配合大哥哥纤细的心灵来策画。」
缪里的表情就像在说只有我会那么啰嗦。
有种好像同意又不太能同意,难以言表的感觉。
「可是臭鸡说的也是事实吧。」
这时缪里改变语气说:
「我也觉得比起修好教会,不如拆掉比较快。以后再重建就好。」
缪里不爱听神的教诲,是因为不感兴趣。随着了解教会藏污纳垢,也开始对教会产生积极的厌恶也说不定。
「没错。大哥哥,不要再跟人家硬碰硬,干脆建立一个你喜欢的教会怎么样?」
那种东西不是说建就建得出来,但我想缪里也不是胡言乱语。
「我现在不是在讲坏狐狸的肩膀,是讲金毛说的那个喔?我觉得其实那样也不错。」
「海兰殿下说的?」
「嗯,她不是说过私立修道院的事吗。私立就是自己建立的意思吧?」
缪里明明都表现得没什么兴趣,但还是会仔细地去听去看,记在心里。
「有臭鸡那种身世的人,不是在那边过得还不错吗?这样大哥哥不用放弃梦想,金毛也很可能会念在你过去的功劳,帮你盖一间。」
如此意想不到的提议吓了我一跳,但说不出话不是因为惊讶。且真正让我惊讶的,是我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缪里的话。
「常来我们旅馆的大胡子爷爷说过,修道院是让人安安静静慢慢过活的地方,对吧?这样大哥哥要读多少书,要想多难的事都可以,我也可以在大哥哥旁边睡午觉。如果躲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再用高高的墙壁围起来,就不会被坏狐狸跟暴风雪侵袭了吧。这样也不错啊。」
这样的幻想是那么地美好,可是若问我是不是不可能实现,很难以置信地,我必须说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海兰是有王族血统的贵族,在王国里可能有广大领地。以我们过去的表现来说,只要肯厚脸皮拜托她,她或许不会拒绝。而且私立修道院能与教会保持距离,可以在海兰的庇护下自由地追寻信仰之道。
「……老实说,我也没想过这条路。」
「我想也是。大哥哥的兴趣就是挑很难走的路乱爬乱撞,有够奇怪。」
困难是神所给予的考验,克服考验即为信仰的表现。
我不认为现在解释能让缪里懂这个意义,且要是她认真问我:「真的吗?」我也无法证明。
缪里就在这傻哥哥身边,找到了一块绿意盎然的青草地。
「我不想阻碍大哥哥的梦想,而且都出来大冒险了,当然不想什么都没拿到就回家,好像输了一样。」
盖个修道院平静度日的想法就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若是隶属教会的修道院,肯定会受到圣禄、管辖教区任命权、母修道院的干涉或内部争权等问题的纷扰,不得清净,而私立修道院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只要海兰持续庇护,每天工作只有到菜园种种药草的清闲生活绝不是梦。
胸怀大志从纽希拉闯荡世界,最后得到这样的生活,已经能让大多数人赞叹不已,给予祝福了吧。
有个词,叫做见好就收。
我们在阿蒂夫升起改革的狼烟,在北方群岛地带获得欧塔姆等人的支持,又在迪萨列夫解决了大教堂宝物的盗卖事件,还在这里挖出了名为伊弗的巨大深渊。对王国而言,可说是三头六臂般的功绩。
我无法取代神,也没有那种想法。
这样还能走到这一步,或许真的足堪自豪。
「我会考虑。」
大概是从我的语气听出不是敷衍,有点赞同的味道吧。
缪里的尾巴咻一下竖起来。
「真、真的吗?」
看她惊讶成这样,我不禁苦笑。
「不是你自己提的吗?」
「是这样没错啦……」
可能缪里自己也觉得想得太美好。我接受得这么干脆,似乎让她觉得没趣,尾巴在床上扫来扫去。我对她微微笑说:
「可是修道院是用来祷告的地方,不是给你睡午觉的。而且,要信教的人才能进去喔。」
「啊!」
缪里大叫着用肩膀顶我的肩膀。
「大哥哥每次都这样欺负人!」
「我才没欺负你。也是有男女共用的修道院啦……但你不是教徒吧?」
「大哥哥总有一天会娶我当新娘这种事我就信!」
「有这种异教信仰的人,不可以进入神圣的修道院。」
「大哥哥大笨蛋!」
斗嘴到最后,我们都累得喘一口气。这次我们没有摔进刺骨寒夜的汪洋,也没被关进放火的小房间。
但心里却有团感觉比那更糟的雾霭。
缪里啃我的肩膀,也许是因为不想承认这件事。
提议在私立修道院过活,也是想用轻飘飘的梦话掩盖眼前的无奈。
「我去请人送晚餐来吧。」
这种感觉,大概是永远抹不去吧。
听我喃喃地这么说,机灵的缪里当然不会有其他回答。
「肉要多一点。」
我也只能笑了。
「不要吃太多喔。」
「好~」
还是一样的浅白对话。
但现在,这比什么都让我宽心。
心中近似不安的模糊感受,是我对广大世界的惶恐吧。
只手无力可移山。
我们眼里像天灾一样的伊弗,想必也不是万能。
这天我很早就钻进被窝了。
从迪萨列夫搭船来到这座城,大气都还没喘一下就被丢进盘着烈火旋转的大石磨。在大教堂、夏珑和伊弗三方赤裸裸的心愿和欲望交击下,一个不小心就弄得比想象中还要疲惫。
可能是都写在脸上了,平时总是比我先进被窝,一熄灯就马上睡着的缪里用手帮我梳了一会儿的头。
然而需要烦恼的事有很多很多。无论国王给海兰怎样的结论,我们都需要持续观察劳兹本的动静。既然大家都指责我是这场混乱的根源,我有责任尽量平息这场风波。
但我实在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前方阴暗但内心平静,单纯只是完全没想法的缘故吧。
于是在入睡之际,心里只有自己一定会作恶梦的想法。
都开始期待会作怎样的恶梦了。在黑暗中突然听见缪里叫我时,还让我有点扫兴。
竟然是缪里拼命喊着「大哥哥!大哥哥!」的梦。
在我不甘被这种事吓醒而翻身时——
「大哥哥!」
缪里搧了我一巴掌。
「快点起来啦,大哥哥!」
还猛摇肩膀直到我睁眼。我以惺忪的眼往缪里看,见到她表情满是紧张。
「怎么了?」
缪里下床跑到窗边说:
「刚刚有几匹马很慌张的跑到门口来了。」
「马……?咦,马!」
我跟着想到海兰,不过缪里应该会说「金毛」才对。
「她不在里面,可是跟她走的骑士在。」
「只有骑士?该不会遇上强盗了吧……?」
我也掀被下床,从木窗往外看。铁门前的确有四匹喷着白气的马。
再往篝火看,其中两匹的鞍上挂着蜡染王国图徽的饰布。记得海兰的马没有这种东西。
「那些人要进来?」
「嗯,他们之前在大声叫那个胡子爷爷。」
「你说汉斯先生?出事了吧。我们也——」
当我正要转身,房门激烈敲响。
「黎明枢机阁下!」
从音量和敲门的力道判断,多半是骑士。
「来了。」
门后果然是骑士。身形高大,威武地撑起厚重铠甲。剃平的深褐短发冒着烟,看得出他是全速策马赶来。
而这名气喘吁吁的骑士以天要塌下来的表情说:
「这是海兰殿下的急报!国王在我们报告之前就对劳兹本下了敕令!我们路上遇到国王的传令,殿下便立刻差在下向您报讯!」
知道夏珑他们的过去、大教堂的欺瞒和伊弗的谋略,我在这座城已经吃了一辈子份的惊。
所以原以为再也没什么好惊讶了的,但世界实在是非常广大。
「国王为了避免与教会开战,要逮捕『变成暴徒的』征税员!」
我倒抽一口气。
「并且派兵保护教会不受征税员侵犯,以期谈和!」
竟然是国王先退让了。喔不,多半是因为真的不能忽视克里凡多王子。再怎么样都不能被教会和克里凡多王子夹攻。
这是国王为维持王国安定的无奈之举,怪不了他。
但有件事不能坐视不管。
「陛下将征税员视为暴徒了吗?」
征税员是外地人,无论怎么利用也不会有人为他们哀悼。
将他们视为暴徒,向教会表示王国也同样排斥他们,他们就成了可以缓和紧张关系的道具。
会遭到怎样的利用,实在不难想象。
「海兰殿下要继续赶到宫里向陛下报告实情,同时有件事要请您协助!」
骑士露出骑士的眼神,潜声说道:
「请您救救那些征税员。」
遭父母舍弃以后,现在又被应是后盾的王国舍弃。
据说三番两次战败的狗,会永远输下去。
可是夏珑他们不是狗。
他们是自力抓住再起的机会,挣扎着与过去对决的勇者。
「在下现在要去协助议会布阵!希望阁下可以尽可能了解城里状况,等海兰殿下回来!」
骑士说话时,视线是朝向天花板。
只有在说到「协助布阵」时投来若有他指的目光。
停在外头的四匹马当中,有两匹是国王的传令官吧。不能让他们知道海兰真正的想法,所以骑士要透过协助布阵,尽可能妨碍他们。
不过他说过国王派出了军队。
「王军多久会到?」
「黎明时分就能包围劳兹本!」
好快。
可能是提防克里凡多王子察觉而早已暗中行动,以免对方有时间处置吧。
「知道了……辛苦您了。」
「是!在下告辞!」
骑士大声这么说之后转身奔过走廊。汉斯在稍远处看情况,不愧是有多年历练的老管家,不慌也不忙。
「要出门吗?要穿什么?」
我是不想多花时间更衣,可是缪里先开口了。
「借我们豪华的。」
虽说由奢入俭难,但也该看时候吧。正要转身对缪里这么说时——
「你要穿圣职人员的衣服过去吗?想被自己人从背后砍啊?」
结果是缪里比较冷静。
「好的。」
汉斯一拍手,在邻房待命的女佣们就悄然现身。
「真有一套。」
「哪里。」
汉斯淡淡地这么说,稍微吊起嘴角向缪里微笑。
为他还挺风趣惊讶之余,也为缪里真的和谁都能很快就打成一片感到佩服和唏嘘。
「大哥哥,快来换吧。顺便想怎么办。」
在纽希拉山上围猎鹿只时,缪里也是带头下指示。
在这种时候眼前有事能做,心里也会踏实一点。
「是啊,快想吧。」
不可草率行动。时间有限,能做的更有限。
「快想吧。」
听我叮咛自己似的这么说,缪里在我背上拍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