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五幕

我们都同意先去通知夏珑。

同时也要思考该怎么让他们逃出城外。既然王军会在黎明时包围劳兹本,多半已有骑兵或斥候在监视城外动静。即使是黑夜,那么多人走过平原照样会立刻被发现。我们搭船过来时,缪里都因为平原上一点遮蔽物也没有而不安了。

这么一来,没有海路以外的选项,于是请汉斯联络应该留在港口的约瑟夫。即使觉得约瑟夫不会拒绝,一时之间能否找到足够船员还很难说。驾船是很辛苦的工作,船员上岸都是尽情饮酒作乐,只能祈祷约瑟夫的手下都懂得节制。

而我们要趁这段时间赶去通知夏珑。

「要走喽,大哥哥。不要被甩下去喔。」

「……只要抓着缰绳就行了吗?」

大城人多,不能骑变成狼的缪里横越城区,于是我们跟汉斯借了匹马。觉得害怕,不是因为我技术不足以在黑夜的街上驾马奔驰。

而是缪里就坐在我抓缰绳的双手之间。

「嗯。我跟它说不听话就吃了它,应该只会听我的命令。」

虽然缪里不能和森林野兽直接对话,但似乎能传达大致上的意思。

马被缪里抬头瞪时的可怜哀鸣犹在耳边。

缪里瞪过的马,都会拼老命去跑吧。

「那走喽!」

缪里在马脖子上用力一拍,马便载着我们奔入夜晚的劳兹本。

在纽希拉,现在夜晚才刚要开始吧。在这么大的城,距离酒馆打烊的时间还早得很。就连豪宅林立的地段,想骑马吹夜风醒醒酒的有钱人也不少。

害怕狼牙的马就这么以惊人速度从他们的鼻尖掠过。

「缪里、缪里!太快——」

我的话在半空中飞散。一进人多的街,马就毫不迟疑地跳过一只在酒馆晃来晃去捡残渣的放养猪。在令人五脏发冷的飘浮感后,是一阵重重的冲击。骑着变成狼的缪里在城里横冲直撞,都远不及现在恐怖。

而且在马背上视线高人一等,要是摔出去肯定是谁都帮不了我。马蹄踩踏铺石的冲击从屁股直冲脑门,让人想保持姿势都是奢望。我只能死命紧握缰绳,尽可能抓着马不让自己掉下去。

马完全不理会我乱七八糟的操绳,纯粹配合缪里拍脖子扯鬃毛,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飞驰。

街道没白天那么拥挤,但还是有不少醉汉跟行人,每次闪躲他们就甩得我脑汁都好像要从耳朵挤出来。从吓软腿的人身上跳过去时,我还向神祈祷了。

惊惊慌慌地突然间,我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一鼻子栽进缪里的后脑勺。

「嗯?大哥哥你还发呆,赶快下去啦。」

「~~……」

幸好鼻子没事,只是抓缰绳的手紧张得僵掉,直到缪里又催才总算能下马。

马停在征税员公会会馆前,堂皇的门口旁烧了篝火,照着墙上朝向街道的国徽旗。

但这些征税员,就要被国家舍弃了。

「希望……夏珑小姐在这。」

我用力敲打一落地就差点软掉的脚才总算站定。不先去有克拉克应该会在的孤儿院,是因为这边离港口近,若夏珑不在就直接去找约瑟夫。

「好像在喔。有海鸟在看我们,然后钻进窗缝里了。」

这里不用看门狗,而是看门鸟啊。

「那就进去吧。」

才刚说完,头上的窗户就开了。

「臭鸡!」

缪里无视周围目光大叫,从窗口探出头的夏珑默默缩回去关上窗。我戳戳缪里的脑袋后不久,门开了。

「什么事?」

夏珑右手抓着一把带鞘的剑出现。应该不是缪里叫她鸡而来砍她,而是从神情察觉可能需要剑吧。

该怎么开口的想法只有一瞬之间。

「国王派兵过来了。」

这只有两个可能原因。

一个是王国与教会开战了,而另一个——

「要来抓征税员。」

夏珑的眼睁大又闭上,表情绷得仿佛会嘎吱作响,不久恢复平淡。

「国王要把你们当作坏人。」

「只和教会开战不需要这样,主要是害怕第二王子作乱吧。」

她立刻就导出这样的结论。从整个状况关系图来看,夏珑等征税员有受第二王子之命刻意搧动双方对立之虞,夏珑也有此自觉吧。

「我们受海兰殿下之命来救你们。现在我们应该有船可以载你们走。」

船的部分只是乐观的推测,但就算要跟汉斯借钱,我也得帮他们弄到船。

夏珑缓缓收回投向天空的视线,对着我说:

「救我们?为什么?」

夏珑的问题使我退却,不是因为我不懂她的意思,正好相反。

征税员自幼遭弃,经过长年努力才终于获得征税权这项武器,以及和父亲对话的机会。可是大教堂闭门不开,以满是欺瞒的应对企图敷衍。结果赐予征税员权力的国王亲自拆了梯子,要把他们踢进地狱。

我无法想象三番两次遭权势翻搅的他们有多懊恼。

但我还是要这么说。

「夏珑小姐,快逃吧。」

「你要我扼杀自己的灵魂,像行尸走肉一样苟活吗?」

即使是意料中的回答,在夏珑眼前我还是说不下去。

她眼里不是仇恨之火。

而是对世上一切再也不抱任何希望的眼。

「我们就是这种命,嫌麻烦就被丢弃。聚集在这里的人,连好好跟自己命运战一场的机会都没有。」

夏珑背后的木窗和门都开了细缝,征税员们挤在缝边向外窥视。那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在守望他们敬重的同伴。

串连他们的不是金钱那种脆弱的东西。

「可是夏珑小姐——」

能挤出答复,是因为能轻易预测夏珑接下来会怎么说。

「不逃又能怎么样?就算最后一次拿起剑杀进大教堂,又能改变什么?」

那之后就只有被王军包围,当暴徒逮捕,等待判刑一途。

在这个小孩偷面包都可能被砍掉一只手的世界里,夏珑他们此举的后果再怎么样都不乐观。

「什么都不会改变。」

夏珑说道:

「但是砍掉他们的脑袋,我们心里会好过一点。」

就在她扭曲的笑容使我发毛时。

「哈啾!」

我往突兀的喷嚏声看,结果被缪里推开而踉跄。

缪里在夏珑面前擦着鼻子说:

「想说什么快点说啦。就算哥哥以后被后悔折磨,安慰他也是我的工作,你不要再演那种烂戏了啦。」

缪里的话吓了我一大跳,紧张地往夏珑看。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露出了在孤儿院孩子面前也有过的柔和表情。

「征税员不是全部都能挥剑,我们还有孤儿。只有我们也好,如果不用剑表达我们的愤憾,我们一定会再也无法相信明天。」

「可是现在不搞假动作也能全部坐船逃走吧?约瑟夫叔叔的船又大又快喔?」

假动作一词让我睁大了眼。原来他们是打算假装攻入大教堂以吸引军队注意,让其他人趁机逃跑。表现出满心怨恨的样子,也是向我表示不可能说服她的意思。

夏珑始终都很冷静。

「不行的。」

冰冷的语气中没有一丝迷惘。

「那艘船是商船吧?就算用桨划,那种又圆又胖的船也快不到哪去。」

相对地,军队用的是像梭子鱼一样又直又细的船,且左右各有一大排长桨。在北方群岛海域逃跑那时,也是被那种船转眼追上,冲撞船腹。

「而且船还要载不少人。需要有人引开他们的注意,同时减少重量才行。」

夏珑将带鞘的剑往地上一顶。

表示坚决不退。

决心对抗大教堂时,他们就料到八成会有这一天吧。

我看着夏珑镇静的脸,注意到一件事。

不是那样。

夏珑的表情还有另一个意思。

「夏珑小姐。」

我不禁哀求似的唤她的名。

「请你不要对明天放弃希望。」

察言观色能力一流的缪里都傻住了。

因为有如盛夏艳阳的她想象不到这种事吧。

「……凭什么。」

这回答加深了我的肯定。

夏珑的镇静,不是因为可以在情急时变成鸟逃走,或是大闹一场而就范,让同伴见到她的惨状,就不会再有其他人牺牲这般冷静思考的结果。

其中就连悲壮的决心也没有,只能感到冰冷至极的感情。

她对这世界已经不抱期待。

彻底死心,认为就算搭船逃走,也只会航向看腻了的冰冷陆地。

「就只有在这种时候聪明,真不愧是神的仆人啊。」

夏珑揶揄地笑着耸肩。

「无论这个世界多么残酷,只要让人看见有人肯拼命保护他们,就好歹能带给他们一点希望。即使被迫前往下一块土地,也能将希望寄托于明天活下去。只是我不晓得……那是不是真正得救。」

如此低语的夏珑,已经太多次怀起希望又惨遭磨灭。

她的视线落在我和缪里之间。

不知不觉地,缪里握紧了我的手。

「不,应该是得救吧。」

她平静地笑,流顺地举起剑鞘,尖端抵在我胸口。

「可以把船交给你吗?港口不是商人就是渔夫的船,他们被征税员吃了很多税,应该没有哪个奇葩会想救我们。」

夏珑的恳愿似乎从鞘尖流入我心里。

「那当然。而且你——」

缪里甩开我的手走向前,打断我说:

「我也来帮忙。凭臭鸡一个能做什么。」

缪里这匹狼虽然没赫萝那么厉害,但也足以和人类士兵周旋了吧。情况不对说不定还能叼着夏珑逃跑。

可是夏珑摇了头。

用力地,一摇再摇。

「这是我的故事。拜托你,让我在最后相信自己亲手辟出了自己的路那么一次。」

鞘尖猛一推,推得我差点跌倒。

我与夏珑明明只有几步距离,感觉却是永远走不到她身边。

她背后,有一张张征税员的脸。

能真正明白他们苦处的,只有他们自己。

「船那边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夏珑说完就转身返回会馆,从窗缝露脸的征税员们也全都缩了回去,门板另一边传来夏珑的呼喊。

我们说不定有机会用绳子把夏珑捆起来丢到船上,但那捆不着她依然困在劳兹本大教堂的灵魂。

缪里手握拳,张开再握拳。

夏珑不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畜牲,要以自己的羽翼翱翔,以自己的爪子猎食。

我不能推翻她的决定,我也觉得这件事不能推给别人。

「缪里。」

缪里用袖子擦擦脸,转过头来。

「我们走吧,还有我们要做跟能做的事。」

即使无法说服夏珑,我这神的仆人还有替别人操心这个看家本领。

我用力吸气、吐气。

依夏珑之见,有约瑟夫协助也还是逃不掉。

但我还有管道能用。

「不是常有人说,就算把灵魂卖给恶魔也要怎样吗?」

夏珑只拜托我这件事。

其实她还是期待那么一丝丝的希望之光吧。

缪里睁大眼睛,用力点了头。

再度策马狂奔后没多久,钟声在劳兹本的夜里敲响。钟声不只是用来报时、开市或欢迎贵客来访,也有警报之效。

例如火灾、外敌来袭。

是议会收到国王的命令,发布紧急警报了。传令官正在议事堂门前宣读诏书吧。

我们的目标,是这个惶惶钟声不停回荡的城中气氛愈发诡异的一角,愈是想象往日繁华就愈感空寂的地区。

从前的公共麦仓仿佛是沉默的具象,孑然伫立在漆黑夜色中。

「约瑟夫的船或许真的像夏珑小姐说的那样,一下子就会被追上。」

「她坐的那种是叫桨帆船吗?」

有伊弗的管道,临时要找船也应该不是问题。如果要钱,伊弗也有无限的资金。

「可是她会答应吗?」

我答不了缪里这个轻声的疑问。

只能奔上石阶,用力敲门。

「伊弗小姐!是我!托特·寇尔!」

伊弗或许会在热闹的酒馆应酬,不过她这个人不会让自己的巢穴无人看守。

果不其然,窥视窗射出一双锐利的目光。

「什么事?」

「会严重影响伊弗小姐生意的事。」

这样讲肯定比其他说法有效多了,护卫略显惊讶,要我稍等就退到里头去。尽管实际上没过多少时间,我还是等不及而抬起了手,但锁就在我敲下去之前开了。

「进来。」

「谢谢。」

仓库里很暗,一片死寂。

走廊连烛台都没有,让我怀疑伊弗究竟在不在。然而走廊的风和白天来时一样强,表示窗户敞开。

说也奇怪,在外头都没有吹风的感觉,怎么里面风这么强……想着想着,人已经到了四楼那间房。

伊弗在阳台上,桌上摆着蜡烛和菜肴。

大概是一面欣赏港都夜景,一面和举伞少女享用烛光晚餐吧。

「怎么啦,期限不是还早吗?」

说完,伊弗将橄榄籽吐出阳台外。

「伊弗小姐,您的生意和我们的希望全都成为空谈了。」

慵懒地坐在大椅子上的伊弗颇感兴趣似的坐正。

「什么意思?」

「国王出兵了。今晚就会包围整座城,逮捕征税员。」

骑士可能是为了给我点希望才把时间延到黎明。即使不是这样,罗伦斯也说过没有时间是商人促销的常用伎俩。

「海兰殿下她……要去向国王报告你们的计划和夏珑小姐他们的动机时,路上遇到了国王的传令官,所以我就来了。这钟声并不是火灾警报。」

伊弗注视我一会儿后移开视线。

「……不只是想避免和教会开战吧,主要是害怕那个搞事王子趁机造反,沉不住气了。」

桌上晃荡的蜜蜡柔光,照得伊弗眼中金光闪烁。

「这国家的王每一任都很不可靠,不愧是羊的国家。」

伊弗埋怨一声,将餐巾揉成一团,扔到桌上。

见到她不高兴的样子,举伞少女将葡萄酒瓮抱在胸前,很紧张的样子。

「宴会结束了。国王一旦下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更改。商人接近这样的国王准没好事。」

国王甚至能随喜好制定人人所必须遵从的法律,就算是伊弗也无法招架吧。

「伊弗小姐,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对望着夜海寻思的伊弗说。

「也对,我也不认为你跑来这里是纯粹好心。」

伊弗不怀好意的笑容令人害怕,可是为了解救夏珑他们,现在我不能被她压倒。

「能请您备船吗?」

伊弗面向大海,只有眼睛转过来。

眼神冰冷得像给奴隶定价的人口贩子。

「不直接求我救那些征税员吗?」

「我好歹也跟着罗伦斯先生做了几年的事。」

伊弗轻笑道:

「呵呵,也对。乞求的态度,只有在地位比人高的时候才有用。这样开口算是及格了吧。」

「我这边的船不够快。」

伊弗闭上嘴,哼了一声。

「伊弗小姐,拜托您了。」

我向前一步问:

「要怎样的代价才请得动您?」

备船这种事,不用问也知道她一定办得到。

重点在于能否让伊弗认为有利可图而已。

「你有签卖身契的决心吗?」

缪里抢在我之前反问:

「如果说代价可能是你的命呢?」

将我没想过的东西摆到天平上的缪里,让伊弗惊喜地笑。

「咯咯咯,那只阴沉的老狼以前也是这种感觉嘛。」

世界虽广,会用老狼称呼赫萝的人也只有伊弗吧。

「这把交易还不错,但是还缺一把劲。如果要表现你的认真,你应该一个人来,这样我就会认真考虑了吧。」

两个护卫一起上,恐怕也难以阻止变成狼的缪里。可是动用武力来说服伊弗这种事也得看情况,现在还不至于。

经过冷静计算,伊弗优雅微笑地说:

「想赚黑钱的人,做起黑心事自然是不痛不痒。然而你的行动是出于正义感,那么手段就很有限了。」

伊弗仿佛在可怜我似的这么说,并短短补一句:

「救那些征税员,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

船不能免费出借,有风险就得花更多的钱。

征税员应该是没有那种财产。

那我只能这么说了。

「让我替你工作的话,应该很快就能赚回来了吧?」

黎明枢机这称号还有利用价值才对。

若这样能拯救夏珑等征税员的性命和未来,干点丑事也无所谓。

「看来你是有点决心,不过你的表情像是认定我不会要你做肮脏事呢。」

伊弗愉快地微笑,散发难以言喻的美和恐怖。

「不好吗?」

「很好啊。不先彻底了解对手就往池子里跳是件愚蠢的事,不过呢,你的看法大致正确。」

「难说喔。」

缪里酸溜溜地说,伊弗耸肩回答:

「想让他这个工具发挥最大效率,就要拿正义来喂养他嘛。不是吗?」

缪里收起下巴,往我瞄一眼。那是尽管不甘,但说得没错的脸。

「一般人心里的善与恶比例相当,所以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坏。大教堂那些人就是很好的例子吧?」

伊弗说到这里站起来,轻伸懒腰。

像个优雅的贵族,由衷欣赏美景般望着夜晚的港口。

「可是你的信仰却是难以置信地坚定——喔不,我甚至不认为那是信仰,而是你自己的个性。可以说是嫉恶如仇,认为这个世界应该充满正义吧。」

「那是在夸我吗?」

「当然。」

伊弗从桌上捏一片香肠塞进嘴里。

「宗教也好正义感也好,只要把你的信仰丢进炉里烧,连铁都熔得掉。你应该就是靠着这种个性,把阿蒂夫到这里一路上所有扭曲的东西打直的吧。」

「那么,船这种东西应该很便宜吧?」

这时,伊弗转过身来摇了头。表情不是冷酷,不是戏弄,也不是听见年轻人提出愚蠢交易而唏嘘。

是非常悲伤地摇着头。

「没那种事。」

「为什么!」

能否拯救征税员,可说是全系在伊弗身上。

夏珑已经不期待明天,想牺牲自己好让别人能有点希望。我就是接下了这样的托付。

举伞少女见我逼向伊弗,开口想呼救。

但伊弗制止了她,并说:

「用你这样的人物作买卖,赚点小钱是不难,但恐怕不足以支付用船载征税员逃离国王追兵的代价。」

「可是——」

「再说,海兰殿下不是正替你赶去向国王报讯吗?这样他们就会知道是我协助潜逃了吧?现在的我,不过是自私自利,利用大教堂计策的可疑守财奴。但如果纵放国王要抓的猎物,就摆明是造反。未来十年……不,除非下一任国王忘了这件事,不然我是再也不能在这个国家经商。」

伊弗用微笑安抚举伞少女再往我看。

「而且我是商人,靠观察天平往哪偏,从中找寻利益吃饭,所以我不能相信你。」

不能相信我。这句话哽住了我的呼吸。无论用什么样的话骂我,我都能接受,但这样说我就不对了。

「呵呵,真想把你这张脸裱起来,取名叫『错愕的表情』呢。」

伊弗笑得我脸颊发烫。

阻止她的,是缪里。

「大哥哥,是我的关系啦。」

我转过头,心里乱上加乱。

「咦?」

「她不能相信你是我的关系,对吧。」

听缪里这么说,伊弗没什么反应。

表情像是望着位在远方,无法得手的闪耀之物。

「对,你答对了。我无法成为你最重视的人,所以不能相信你。」

伊弗应该比我年长一轮,不,将近两轮。或许是才华洋溢的关系,都这个年纪了但一点也不见色衰,甚至比我儿时邂逅她那年更有活力。

而这样的伊弗,却露出了老妪似的哀愁笑容。

不认为她在演戏,是因为我觉得她也没注意到自己是这种表情。

「如果你愿意把这个小丫头送回那团泉烟里面去,我就相信你。」

伊弗话里不见任何恶意。说得像「只要明天的太阳依然从东边升起」这种没意义的誓言一样理所当然。

「只要你把这丫头送回山里,在我身边服侍我,食衣住行都听我的,对我宣誓忠诚,我就考虑看看。」

我想她多半是不小心透露心声,想遮羞才补上这句话。

「可是你做不到吧?而且你和这丫头的感情,并不会被距离冲淡。当你遭遇生命危险,会想到的不是你我的契约,肯定是这个丫头。而为了生还,你什么都愿意做,甚至背弃你的神。」

这情境太容易想象,使我回不了嘴。

「我可不能把这种人留在身边,愈有用愈不能。有用的人,很快就能获得成功,快速累积赌本。到了某天遇到巨大的转折点,你就会弃我而去,选择跟她走。」

伊弗轻轻耸肩。

「而我会同时失去比性命更重要的金钱,还有你。」

举伞少女默默站到自嘲的伊弗身边。

伊弗往她看一眼,温柔地笑。

活在我背叛你,你背叛我的环境中,成天苦恼如何不因今日交易赔光昨日巨富而身形憔悴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思考方式。

不过,那其中也有过来人才会有的说服力。

「所以不行,我不能帮你。」

伊弗劈下理论的砍刀,闭上布幕。

「征税员已经没救了,有的人就是逃不过那样的命运,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觉得自己能翻身爬到这个地位是奇迹了呢。」

我知道伊弗不是落井下石,而是她安慰人的方式,表情更是揪结。

「你就尽量苦恼、呻吟、向神祈祷吧。到时你身边还有一个为你牺牲奉献的丫头在,不就是一个现成的圣人传奇吗。你黎明枢机这个称号的价值会更高啊,托特·寇尔。」

听她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来。

见到的是我儿时所邂逅,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的伊弗。

「你是怀抱梦想离开旅馆的,那你的梦想又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沉浸在安逸里吧?」

那是和罗伦斯、赫萝和缪里都不同激励方式。伊弗不是恨我,也不是想害我,就只是保持中立而已。

「好,话说完了。你就尽管在你构得到得范围内挣扎吧。」

我无言以对。夏珑的希望,有手段拯救征税员的人就在眼前,我却碰不到她。

这使我想起跌落漆黑汪洋时,抬头见到船缘好高好高那种无论如何都无法构到的感觉,又回来了。

若说哪里有救赎,就只有不怕与我共沉海底的缪里在我身边吧。

「既然你都带了最新快讯给我,我也该开始工作了。失陪了。」

策划诡计的伊弗要开溜了吗,我当然是无法责怪她。伊弗和征税员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遇上麻烦的她,立场还比较接近他们呢。见到她对举伞少女使个眼色并结伴离去,我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即使她就此逃离这座城,我也怨不了她。

咦?

我不禁暗自低语。

伊弗没说要逃,而是说开始工作。

这让我想到伊弗提过的第二契约。亚戈等人所属商行的总部高层请她协助陷害他们,以清理门户的事。

但是在这个状况下,她还要去大教堂吗?于是我不禁说:

「伊弗小姐,现在去大教堂很危险。夏珑小姐他们应该都带武器冲了过去,国王的传令官也让议会调动兵马——」

我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

伊弗向我看来的那张脸吓退了我。

「伊弗、小姐?」

「!」

伊弗倒抽一口气,赫然回神。

随后别开了脸。原先显露的,是张犯了大错的侧脸。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那种表情?

她这个人应该没幼稚到会为我少根筋的多余提醒发脾气。

一定有其原因。

为什么?事到如今,伊弗还有什么工作要做?

而且那必定是不能让我知道的事。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嘛,寇尔。」

伊弗尴尬地笑。

但我可不是会被那种笑容蒙骗的蠢羊。

既然这个工作不能让我知道,应该与告发亚戈他们无关。我已经知道这件事,而且在王国决定避战的此时此刻,我不认为告发亚戈他们对我们会有损害。

那么伊弗还会有什么企图?

我注视伊弗的眼,脑中浮现三头牛犄角相抵的状况。既然从征税员身上找不到利益,对伊弗而言有利用价值的就只剩一个了。

那就是大教堂。

「寇尔。」

伊弗烦躁地再次呼唤我,我吓得猛然转头,见到阳台外在港口零星灯火照耀下的阴暗海面。

她背叛大主教们挤出的扭曲父慈,也背叛了她联合来背叛教会的亚戈等人,简直是无底的黑暗深渊。

那么,还有一层计划也是应该的吧?为这种时候准备计策,再当然不过吧?而且还是与大教堂有关。

可是我没想到伊弗在这个状况下还想大摇大摆地前往大教堂。大教堂周边已经乱成一团也不奇怪,况且海兰要向国王报告这座城的阴谋漩涡,主谋伊弗还在这种时候出外走动,只会引来不必要的怀疑。

还是正好相反,她要向大主教他们寻求庇护?

感觉很接近,但是不太对。伊弗会这样做这种近似投降的事吗?

不对,伊弗这个人肯定会向大主教他们卖人情,然后想出一套对自己也有利的计划……想到这里,我注意到一件事。

「你想拿大主教他们当盾牌吗?」

伊弗表情没有变化,真的是连眉毛都不挑一下。

然而,那种商人经过训练的扑克脸是为了不让人看出情绪的反射行为,反而让她露出马脚。

我猜对了。

伊弗也想逃离这座城,可是条件和征税员他们差不多。

唯一能确实逃离的方法,就是利用大教堂里的大主教这群国王不得不顾忌的人。而且我想,她八成不是要直接求助,而是包装成要拯救大主教他们免于征税员的骚扰,卖人情给教会。

所以才会不小心说成工作吧。

不过这其中还有个疑问。

伊弗要怎么带大主教他们离开大教堂?

可能是心思都写在了脸上,伊弗笑了起来。

「改天我再写信给你。」

赢家的从容。

天有不测风云,他们随时都会做好周全准备。

带大主教他们离开大教堂这种事,从海兰借的房子来推想,其实也不是难事。毕竟大教堂位在城市中心,且历史应该比那栋屋子更加悠久——

「啊!」

两件事如闪电般串在一起。

而伊弗先一步行动了。

拜从前罗伦斯说过伊弗这人多么凶悍所赐,我及时扭腰躲过了伊弗的手。

但也因此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在地上。她趁机跨坐上来,揪起领口再压下全部体重,把我的头撞在地上,动作流畅得让我在冲击中都觉得佩服。总算是没闭上的眼中,见到伊弗摸索腰际的匕首。

插图p323

我也不打算客气。

「缪里!」

野兽咆哮。

一团银色从上掠过,伊弗还来不及拔出匕首就被仰身按在阳台地板,身上是银色的野兽。

「咳咳……咳咳!」

我重整呼吸,镇静撞头的晕眩,并提防着举伞少女的动作。而少女就只是泪汪汪地看着伊弗,没有取武器的动作。

「进仓库的时候……咳咳,我就觉得很奇怪。」

接着坐起来,往听见吵闹声而进房的护卫看去。

见到主人被银色的狼压在阳台上,就连他们也显得惶恐。

「今天晚上风平浪静,仓库里居然有这么强的风。」

『呜噜噜噜噜……』

缪里恫吓护卫之余,往我瞄一眼。

大概她也没注意到吧。

「在这地区,这是个历史悠久的建筑物,而且还会有大型船只停在旁边。也就是说——」

伊弗的手即使被缪里的脚压得动弹不得,也依然紧握匕首不放。对那份固执稍感佩服的同时,继续说:

「这里应该有地下通道吧?」

且通往大教堂。

拿如此偏僻的地方作据点,或许是出于伊弗的美学,但伊弗的美学就是赚钱。

「伊弗小姐。」

她在这声呼唤后往握匕首的手使力,随后放松。

喀啷一声干响后,伊弗说:

「你们都下去。」

护卫对这命令有些抵抗,但也只是一瞬间。

因为缪里露牙低吼了。尽管没有贤狼缪里那么巨大,他们也能一眼看出这角色在森林遇上了只有求饶的份。

「……高高在上地说你思虑不周,结果自己也弄成这副德性。」

伊弗叹道:

「我是输在说溜『工作』了吧。」

「被你的诡计捉弄了那么多次,我当然也知道要注意一点。」

伊弗笑了起来,缪里要她别笑似的用力并低吼。

「缪里。」

我的制止让她尾巴左右大摆,不平地看过来。

「能请你饶我一条命吗?」

伊弗一点哀求的样子也没有,但好歹知道缪里是很想咬死她吧。

「那要看您怎么回答。」

「……」

难以置信地,伊弗沉默了。

在这种状况下还没有直接答应,令人敬佩,也有点高兴。

「你要我做什么?」

语气像是要求太过分,她宁愿咬舌自尽。

「夏珑小姐他们想攻进大教堂,那么你有办法救他们吧?」

即使被缪里压成大字,伊弗还是露出极为厌恶的脸。

「……我是不这么认为,可是说不的话,恐怕会被她吞进肚子里。」

我站起来,摸着低吼着的缪里后颈,俯视伊弗说:

「就算你不情愿,现在也只有这条路了。你要打开大教堂的门,让夏珑他们进去并带到这里来,用你准备的船送他们走。只要大教堂的圣职人员愿意配合,国王也不能出手,不是吗?」

「理论上是。」

伊弗叹口气说:

「直接做就知道了。至少我和你肯定会得救,而我有露脸,就表示履行了和他们的承诺。」

伊弗若无其事地背叛大主教他们的同时,也与他们结下会在紧急时出手搭救的契约。她没有站在任何一方,全都是为了黄金。

「那就请您带路吧。缪里。」

缪里转过头来,威吓似的在伊弗胸口踩一下才放开前脚。

「缪里,能请你把克拉克先生跟孩子们带过来吗?」

不知发生什么事的他们,在孤儿院应该都被敲响的警钟吓得发抖。

在这种状况下,缪里还像个爱撒娇的狗用脖子蹭我,要我摸她。我摸摸她蓬松又硬质的奇妙毛发,她勉强接受般用鼻子喷口气后说:

『所谓有备无患嘛。大哥哥,你写个信吧,我叫狗送过去。』

每当路上看到野狗,缪里就会威吓一下。这是伊蕾妮雅教她的,在有需要的时候,可以请镇上的动物帮手。

「伊弗小姐。」

「知道了知道了。喂,都听见了吧。」

伊弗认栽了似的对护卫说。护卫都不敢相信狼会说话,吓得直发抖,连忙从柜子取出纸笔墨,摆在地上。

「我要把其他想救的人找来这里,可以吧?」

听我这么问,伊弗没好气地别开头。

「真是的,都是些没钱赚的事。」

并盘腿坐下发牢骚。

秘密通道位在从前为大量储藏麦谷而半地下化的一楼,堆满杂物的深处有一面砖头堆成的假墙之后。

风势随接近而明显增强,吹得砖墙缝隙咻咻作响。

『吼噜噜噜……』

缪里慢慢接近,前脚一蹬就踢散砖墙,咬住现于墙后的铁栅门上的锁。

「喂,我有钥匙啦。」

缪里没管伊弗的制止,将锁像糖雕一样咬碎。

「……那是用好铁打造的耶……」

那不是赞叹她竟然咬得坏,而是为昂贵的锁惋惜吧。

「伊弗小姐,请你们先走。」

「……我也没有这么不要命好不好,才不会偷袭你们呢。」

「天晓得。」

伊弗叹口气,对护卫使个眼色,带头走进地下通道。举伞少女和大汉留下来,等克拉克他们来时替他们带路。

伊弗这边有缪里看着,不会乱来。

「简直跟犯人一样。这样可以了吗?」

我点点头,要她前进。

地下通道空气湿冷,但似乎常有人走动,打扫得很干净。随处墙上的烛台,也沾着融化没多久的蜡。通道高度很足,挺直腰走也不怕头撞到东西,说不定在古代战事中真的是联络通道。

一片沉默中,我边走边思考伊弗说过的话。

由内打开大教堂的门庇护夏珑他们,从地下通道送其他征税员逃跑,而国王那边不敢冒然攻击有圣职人员在的船。

听起来很合理,也获得了伊弗的认同,且伊弗自己本来就打算用这个方式平安逃离。

可是伊弗却对征税员的加入表示否定。

在那种节骨眼,应该没有耍伎俩的余地……不,这样想会太大意吗。

前方伊弗的背影没有任何不对劲。

况且现在只能这么做,没时间了。

「嗯?」

伊弗突然停下,缪里也竖起耳朵。

「从位置来看,是征税员正要赶去大教堂吧。」

空气略为震动。有许多人走过我们正上方。

「动作快。」

伊弗耸耸肩,继续前进。

大概穿越了一个小教区吧,通道终点和入口一样,是个铁栅门。这次伊弗是默默看着缪里咬烂铁锁,溅着火花撕碎。

「宝库?」

上了楼梯,用手上蜡烛一照,见到架子上摆放着许多银杯等珠宝饰品。

「回程拿几样就够当盘缠了。」

伊弗开个玩笑,使眼色要护卫开门。

「锁在宝库里?」

「出入口就是入侵的管道嘛。从大教堂进来的话是从另一边开。」

我点头表示理解。

「好啦,你的好心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只有神才知道了。」

她是因为在大教堂才故意这样说吧。

我跟随伊弗等人离开宝库,走上阴凉的石造走廊。

墙上画了圣经故事,还悬挂着教会的徽旗。

我们继续上楼,掀开盖板,从大教堂最富丽堂皇的礼拜堂讲台后爬出来。往上方望去,能见到许多画在厅顶上的天使对我们微笑。

「……」

我当然晓得大教堂会有多么宏伟,但内部却是超乎想象地空洞。

往缪里看,她尖尖的狼耳便前后左右转动,低吼着瞪视伊弗。

「喂,少瞪我。这不是陷阱。」

空洞果然不是错觉,没有人的动静。

「而且这里不是没人,八成都窝在抄写室。跟我来。」

我们继续跟随伊弗。脚步声回响得很厉害,有点吓人。

更让人在意的,是远方依稀传来的地鸣般声响。

「演员都聚到广场上了呢。」

伊弗像是猜到一直望着大教堂正门的我在想什么,说道:

「不过我不认为议会的兵真的会和征税员打起来。城里的卫兵和征税员差不多,就只是住了稍微久一点的外地人而已。就算要冒点危险,也不会和征税员开战吧,多半是对峙到王军赶到为止。」

是这样就好了。这时,我们从中殿来到侧廊,进入有许多房间并列的通道。伊弗果断地向左转,慢慢地敲其中一扇门。

「是我,伊弗。开门喽。」

门上有个恶魔雕像,抱着「在主前静默」的标语。

伊弗一开门,浓浓的墨水和羊皮纸味便扑鼻而来。

「大主教,我带了客人来找你。」

我随伊弗进房时,缪里一起挤进门来,我晚一拍才想到那应该是在提防偷袭。

「客人……?」

接着,我看到一大团毛茸茸的白色物体蠢动起来。那是有着长长的白发白须,面对抄写台蜷缩着肥胖身躯的老迈圣职人员。

「这……真是稀客啊。」

缪里的模样让他很惊讶,不过见她安分坐下以后,显得放心了点。

「这位更稀奇。他就是黎明枢机。」

大主教睁大眼睛看来。

「什么……他就是……」

「我是托特·寇尔。」

招呼是打了,但我不晓得该作何表情才好。假如他就是大主教,那就是知道夏珑他们的苦处却机关算尽,不肯老实认错也不肯私下商讨,汲汲营营只为自保,该受人唾弃的堕落圣职人员。

可是这位伊弗称作大主教的老圣职人员,和我在纽希拉温泉常见的高阶圣职人员没有任何不同。看似有点脾气但学识渊博,经验老到,十分热心于圣职,对酒肉也一样热爱,食欲比年轻人还要旺盛。

不是坏人。

也不是好人。

「………我是劳丝本大主教区的大主教弗莱斯·亚基涅……这个……」

亚基涅显得很疑惑,抓着垂到肚脐的长长白胡须说:

「伊弗,你带他来做什么?」

「履行契约啊。不是说好出事的时候要带你们走吗?」

「出事……?」

「你没听到钟声吗?王军快包围这座城了。」

亚基涅略显错愕,但也没有立刻离开椅子。

就只是受够了似的叹息。

「这样啊。那他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救救征税员。」

我的插嘴招来亚涅基的视线。

「大主教,我要打开大教堂的门。」

「开门?不,慢着,等一等。王军要包围这里?是什么原因?决定和教会开战了吗?」

亚涅基往伊弗看,伊弗无奈叹息。

「正好相反。王国害怕征税员逼你们开门会导致教会宣战,所以国王决定把征税员抓起来了。」

「怎、怎么会……!征税员明明是奉王权行动的啊……而且要他们和教会和解就好,根本没这种必要吧?」

「想想是谁在给征税员撑腰吧。就是那个搞事王子啊。」

老主教恍然扶额。

「克里凡多王子吗……他还没放弃王位啊。」

「不就跟你巴着主教位子不放一样吗。」

两人的对话里,充斥着所有想得到的刺。

伊弗讽刺地笑,亚基涅就只是耸耸肩。

「……我不否认,但是……」

「你想说你有你的理由吗?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也是这个道理吧?」

其他人上哪去了?

早就逃之夭夭,只有亚基涅留下来独揽全部责任。

「……我可是大主教,只有蒙主宠召的时候才会离开这里。」

「对不起啊,我不是主。」

伊弗耸着肩说,并用拳敲敲一旁的书架台。

「快点收拾收拾,我已经按照契约,把船准备好了。」

「等、等等,黎明枢机阁下说的是怎么回事?」

亚基涅说完往我看来。

大概是在担心夏珑他们吧。

那张怎么看都是老好人的脸,使我无名火起。

「夏珑小姐他们一再遭人背叛,都快要不能相信明天了。可是他们还是情愿牺牲自己,拿起了剑来换取孤儿和其他同伴逃跑的机会,让他们知道还有人愿意帮助他们,带来一点点希望。」

问夏珑决死攻入大教堂有什么用时,夏珑说——

但是砍掉他们的脑袋,我们心里会好过一点。

什么也不会改变。那歪曲的笑容应该不是演戏,而是她真情流露。

然而一想象夏珑在万丈憎恨之中,发现自己面对的竟然是这样的亚基涅时作何感受,我的心里就全都是令人作呕的哀伤。

如果亚基涅是眼眶发黑,满口暴言,不择手段只求生存的丑陋恶徒,夏珑就能心安理得地斩下她的剑了吧。

可是,在椅子上看着我的亚基涅却远不如那种恶徒。大教堂原本应该是有许多圣职人员、见习生与杂工聚集的地方,如今却显然只剩亚基涅一个。

而且也不会有只有他良知尚存,其他都是坏人这种事。大教堂里必定是经过无数论战,最后以教会组织及整个王国中近乎最大的大教堂身份坚守教会立场,在信仰、良心、父母心以及对地位的执念交杂下,绞尽脑汁来处理夏珑他们的问题。

他们有他们的理由。

从亚基涅悲痛的脸即可窥知。

尽管如此,实际上谁也没因此得救。

但现在还来得及弥补。

「大主教大人,我要打开大教堂的门,让夏珑小姐他们进来,从地下通道和伊弗小姐他们一起搭船逃亡,可以吧?」

亚基涅双唇紧绷,强咽口水。

其实现在也没必要征求大主教同意,只要叫缪里盯着他,我自己去开就行了。

征求他的同意,是希望他给出一个交代。

请他勇于面对,别再一味逃避夏珑他们。

「大主教大人。」

当我上前,亚基涅紧闭双眼说道:

「黎明枢机阁下,请听我说句话。」

「说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说什么!」

你就这么不想认帐吗?就在我看不下去而大叫之后——

「你们想过逃去哪里吗?」

我整个人都傻了。

为这无聊的问题错愕,也为自己没有答案震惊。

「开门让征税员进来,没问题,走地下通道送他们上伊弗的船也没问题,可是……」

亚基涅边想边说般,彷徨地摸着他白色长须,额头堆起皱纹,面泛红潮,求救似的仰望天花板说:

「可是,对……这样逃跑,我们哪也去不了。这是步坏棋啊。」

「为什么!」

国王不想与教会开战,也就是不会攻击大主教所在的船,应该到哪里都畅通无阻才对,找到合适的地方就能下船了。

「伊弗……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亚基涅惶恐地往伊弗看,伊弗叹口气对我说:

「寇尔,这是观感的问题。」

「观感?」

「征税员们是气到抓狂,抄起武器攻打大教堂。后来门开了,人杀进去,还不晓得发生什么奇迹,他们带着大主教从港口坐船溜走。旁人见到这一切,会觉得发生什么事?」

「……」

我傻愣着动也不动。

「不管怎么看,都是拿大主教当人质潜逃了吧?国王害怕和谈无望,一定会气急败坏地追到天涯海角,因为他要证明王国这边没有瑕疵。那么教会这边会怎么出招呢?」

亚基涅随伊弗的疑问满面愁容地说:

「教宗大人他……眼见黎明枢机阁下这一连串的成功,已经觉得不能坐视不管,积极地想要开战,好彻底翻转局面。这么一来……必然会想在王国明确伸出求和的手之前点燃火种。」

假如这时候,有报告说骚扰教会已久的征税员和王国某大教堂的大主教同乘一艘船——

「一定会直接击沉吧,是我就会这么做。死人不会说话,教会把船弄沉以后,还会大言不惭地栽赃给王国。根本是现成的肥羊。」

伊弗看好戏似的说。

「而且……」

亚基涅如此补充,并过意不去地往我看。

像是在为自己无法帮助夏珑他们道歉。

「你以为开门以后,我们能像你想的那样平安上船吗?」

夏珑满是憎恨的眼就算不全是憎恨,但也不像是演戏。

「您的人身安全,我好歹可以——」

「不是的,黎明枢机阁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亚基涅终于站起,向神诉求般一身悲怆地说:

「被他们大卸八块还算好的呢,但要是他们不愿意怎么办?他们搞不好碰都不想碰我,还不想跟我上同一条船啊!我已经能看见他们站在我面前,用不带愤怒甚至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把我推进地下通道的样子。然后他们会把通道堵起来,坐等王军到来啊!」

夏珑很冷静,很镇定。能坐在仇恨之火旁,静静地注视天平。

开了大教堂的门,夏珑他们会见到我,而我会要他们拿大主教当盾牌上船逃跑。可是夏珑很聪明,可能会像伊弗和亚基涅说的那样,想到自己可能会同时遭到国王和教会的追击,困在海上哪也不能去。

这么一来,会发生什么事?

并不难想象。

夏珑会让大主教逃走,自己留在大教堂吧。

以完成他们诱饵的任务。

「门千万不能开啊,黎明枢机阁下。」

缪里见亚基涅动作而低吼。

但亚基涅仿佛完全没看见缪里,不停向我走来。

「不能开门啊。只要门关着,就还有希望。开门让征税员进来,就等于是制造他们攻进大教堂的铁证,这样国王就只能处死他们,然后拿暴徒的脑袋请教廷闭一只眼。想救征税员,门就千万不能开。这样我还能亲自替征税员……不,替我的儿女辩护啊!这是最后仅存的希望!」

以自保的借口而言,也未免太合理了。

然而我都来到这了,难道要弃夏珑他们于不顾吗?有机会拯救他们的船,就在地下通道另一边啊?

亚基涅要替夏珑辩护的说词或许不是谎言,但有没有用没人知道。国王需要警戒克里凡多王子作乱,有必要向全国的征税员昭告他的意向,以免同样问题再度发生。

要夏珑他们掉脑袋的理由多得是。

「那这样……我们……」

我说不下去,连气都吸不饱。

亚基涅看着我。

用的是分担痛苦,同病相怜的表情。

「我怎么也无法面对我的儿女,是因害怕那会引起战争。要是我跟他们谈过的事泄漏出去,恐怕会有人说成大教堂被他们攻陷了。」

因此无论看起来再怎么无耻,他也认为比引起战争这种更大的悲剧来得好,而想出了种种对策。

「黎明枢机阁下。」

亚基涅深深吸气,吐气。

「那头狼是非人之人吧?」

我吃了一惊。

他发现缪里的事了。被他握住危险的把柄了。

亚基涅清澈的蓝眼睛和善地注视我紧绷的脸说:

「果然没错。我就是夏珑的父亲。」

他看着缪里跪下一膝。

「那双眼睛,是想咬死我的眼睛。」

缪里低吼着,身形低伏。那随时想扑上去的样子,不只是吓唬他吧。

「你是听了夏珑的故事,认为我是单方面抛弃妻女的冷血负心汉吧。可是你要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是很复杂的。」

「如果你不是大主教,会更有说服力吧。」

伊弗的调侃惹来亚基涅的苦笑。

而我也懂了。没错,他说得对。

亚基涅和夏珑的母亲决裂,多半并不只是因为亚基涅这个圣职人员的自私,也可能有其他诸多原因。

「是啊……我圣职人员的身份确实是原因之一。刚开始明明都是为彼此着想,结果不知不觉就起了争执,最后演变成互相叫骂的丑陋诀别。当时的我真是太幼稚、太愚蠢了。虽然现在也没多少长进就是了……」

那不像在说谎。从缪里压低身体,拼命以低吼搧动怒气的样子来看也很明显。

夏珑的母亲或许是真的决意不再与人类有任何瓜葛。

可是,普通人夫妻都会因为种种问题感情生变了,他们当然也有这种可能。不会因为他们是圣职人员和非人之人的爱情就比别人特别,充满奇迹。

「黎明枢机阁下。」

亚基涅站起来,温柔微笑着握起挂在胸前的教会徽记,慢慢鞠躬。

「你为我的女儿愤怒、悲叹,还来到了这里,我诚心向你道谢。」

我实在不知道该对眼前的亚基涅说些什么才好。

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做的事没有半点意义,就只是搅乱这个世界而已。

「伊弗啊,能帮我救救那些夏珑想救的人吗?」

「可以从你的宝库拿点经费走吗?」

「当然可以,就当是我拿去变卖的吧。」

「那就行。在你的船点一堆火吸引官兵注意时,我会在一旁准备渔船。他们这阵子的生活费也包在我身上。」

亚基涅点点头说:

「孤儿院那边应该有个好心的助理祭司在教那些孩子念书,就让他替你的商行工作吧,不吃亏的。」

在伊弗为这话苦笑时。

房外,走廊另一边传来吵杂人声。

『大哥哥。』

可能是觉得没必要隐藏身份了,缪里出声叫我。

「克拉克他们来了吗?」

缪里点头后,我转身来到走廊,正好与从主殿走入侧廊的克拉克对上眼。

「枢机阁下!」

「克拉克先生!」

克拉克接着转身,像在安抚些什么。

随后,一群人影不听他的制止冲上前来。

是一群手拿棍棒锅盆的孩子。

「有种跟我们打!」

「喂!搞错了!他不是坏人!」

克拉克继续努力安抚血气正盛的孩子们。看到他们,我放心得都快腿软了。

「对不起,我有要他们留在公共麦仓……可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想跟。」

「没关系。」

「话说回来……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夏珑他们呢?」

我的脑袋像一片死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况。

而且,只留给夏珑他们微小到不能再微小的希望,要克拉克几个先逃,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这……」

「你是克拉克吧。」

背后传来亚基涅的声音。

「大主教大人!」

「如果你是为了夏珑好,就听从我们的指示,什么也不要多问,好吗?我们要让你们平安逃出城,并且为你们找一个容身之地。」

突如其来的宣告,让克拉克半张着嘴愣住。

「他们都是你孤儿院的孩子吧。」

亚基涅对想保护克拉克的孩子们慈祥微笑,但孩子们都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他。

但他一点也不介意,微笑着说:

「这位伊弗会替你们处理当前的生活费,不过未来会怎样还很难说,所以我要给你一份许可证。」

克拉克像是终于咽下哽在喉咙里的刺,喉结上下挪动后说:

「大主教大人请先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我只是个小小的助理祭司,权状这种东西——」

「你不再是助理祭司了。」

亚基涅戏谑地说,并授与圣礼般伸出了手。

「我以劳兹本大主教区大主教弗莱斯·亚基涅之名,命你在神之庇护与奇迹之下,担任新修道院院长。」

「……咦?」

「我要给你建设修道院的许可证,你就在那里经营孤儿院吧,教会应该不会找修道院的麻烦才对。资金方面,相信伊弗会捐很多钱给你。」

倚墙抱胸的伊弗不太情愿地皱起了眉。

「如果你保证把这群小鬼全都教成会读书写字的人,我就替你出钱。」

亚基涅不是只会闭门苦思,也是通事理的人。

「来,快准备好。虽不像圣经那样分开大海逃离苦难,从大地底下逃跑也差不多吧。」

亚基涅倍加开朗地说,还拍手吆喝。

「还发什么呆,神也说过做事要合时宜啊。正确的事,如果不在正确的时候和地点做,也有可能变成坏事。」

此刻,克拉克他们还能得救。

克拉克被大主教压倒似的点点头,即使慌张也仍对孩子们下指示。

「黎明枢机阁下,你怎么办。」

我不知怎么回答亚基涅。

「我自己是想向国王或哪个谁说情,请他放留在城里的夏珑他们一条生路。我记得你有个王族作后盾是吧?」

「是海兰。虽然是庶出,实力还算不错,在国内有不少友军。」

听了伊弗的解释,亚基涅放心地微笑。

「这样啊,那就好。希望她尽量把我说得坏一点,把夏珑他们塑造成万不得已才动武。我也会全部承认,照她的说法向教宗报告。」

非这么做不可。

就在我放弃挣扎,要缓缓点头时——

「夏珑不跟我们一起逃吗?」

克拉克开口了。

「夏珑他们要留在城里?……可是他们不就在外面而已吗!」

克拉克搁下看傻了的孩子,跑了过来。

「克拉克,那是——」

「大主教大人!您这是在想什么!请您快开门啊!现在还能救夏珑他们——」

他激动得揪起亚基涅的衣领,伊弗的护卫冲上前去要分开他们,双方扭成一团。

我前不久也做过的对话,只能看着吼叫的克拉克,在心里反驳他的想法。

我已经被他们说服,点头同意了。

可是克拉克爱着夏珑,他应该是满怀着希望跑过地下通道的。

结果才隔一扇门,希望却变成要活活拆散他们的绝望,教人情何以堪。

我是不是不该找克拉克来?

这么想时,一团硬毛碰上我低垂的手。

『……』

缪里用她的红眼睛看着我。

旭日东升,河水奔流,山岳不动如斯。

那双平静沉默的眼睛对我如此诉说。

「大主教大人!」

这一喊之后,克拉克在走廊中间瘫了下来。

我是可以自以为是地对他说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不过人不是能只靠道理过活的生物。倘若道理就是一切,这种情况根本就不会发生,且人没有那么理智。

我回想起让鸟形的夏珑站在肩上,如贵族般走在街上的情境。

人们立刻以为我身份高贵,唯恐不及地让路。

人世就是这种事堆积出来的。而亚戈也说过,大教堂会如此巨大豪华,也是源自人类这样的性质。

做正确的事,就能常保正确?

这是不可能的事。

既然人不完美,人世自然不会完美。

总会有人被夹在这种扭曲的石磨之间,惨遭粉碎。

亚基涅继续说服哭瘫了的克拉克,伊弗指示护卫为逃跑作准备。

缪里在我身边,要扶持我到最后一刻。

这也是一种结果。

不愿接受,或许是任性所致。

「来,站起来。以后你就是修道院院长了,不坚强一点怎么带领信徒。」

在亚基涅的催促下,克拉克无力地站起。

「再、再让我……看夏珑最后一眼……」

亚基涅听了缓慢但坚决地摇头。

「不可以。开了这扇门,就等于开启战争。就算我向官兵坚称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他们会相信我吗?征税员是手拿武器聚集在门口,怎么看都是要攻进来的意思。尽管悲哀,但坏人做出祈祷的样子,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看起来就像是虔诚的信徒,反之亦然。」

克拉克闭上眼,头重重垂下。

「况且我们有黎明枢机阁下,我相信夏珑他们一定会得救。」

不管怎么想,我都无法给予明确答复。

但是除了这么告诉他,我还能怎么做呢?

「交给我吧。」

亚基涅似乎是因为看透我无法说谎还要我这么说,疲惫的笑容夹着些许歉意。

我能为夏珑他们说多少谎?亚基涅是罪魁祸首,夏珑他们来到大教堂迫于无奈这种话,我能坚称多久?

即使明知想救夏珑他们非这么做不可,我还在为说谎是否正确而迷惘。

一旦赞同,也就等于认同教会组织漠视恶习也有一定的正当性。

更重要的是,说了谎也不一定能救夏珑他们。

这让我觉得很可笑。

人们老是将大义、观感放在真正的想法之前,不敢告诉别人。这样的郁闷,让我开始怨恨神所造的这个世界是多么地残缺又可笑。

「走吧。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但也是神给我们的考验。」

亚基涅为克拉克他们指引了一条明路,算是唯一的宽慰。

至少他们应该能平安逃脱,也不必为往后的生活发愁,还能协助藏匿搭船逃走的其他征税员。修道院就像缪里那番梦话般的期许那样,可说是某种圣地,不能随意侵犯。

但也因此,有时会做出蛮横至极的事。我小时候跟罗伦斯旅行时,就遇过那样的修道院。

我相信克拉克能建立更好的修道院。

看着他与亚基涅同行的背影,我只能祈祷。

若能将教会认可的修道院作孤儿院之用,应该也了了夏珑一桩心事。

克拉克说夏珑是装作不知道大教堂会捐钱给孤儿院,所以她心里某个角落也认为大主教他们是正式认同了那所孤儿院吧。

我试着想象聚集在大教堂前的征税员。

不知夏珑是怎样的表情。

会是为鼓舞同伴与发挥诱饵功效,对议会的士兵咒骂、丢石、挥剑吗。

就算是,他们怀着的也不是恨,而是祈望,就快结出某种果实的祈望。克拉克能和孩子从地下通道跟其他征税员会合,平安脱逃吧。从门外看来,就像是神听见了夏珑的祈祷一样。

真是可笑。

「寇尔,我们也该走了。有人看见我们就麻烦了。」

我对伊弗点点头,像个罪人慢慢挪步。

来到主殿后,我仰望讲台后方由彩镶玻璃构成的神。

背后碰碰碰的声音,就是征税员敲打大教堂门板的声音吧。那是以铁板补强的厚实木门,不拿攻城锤来没那么容易敲开。

那样敲门,是为了吸引所有注意力。

不能白费他们的好意。

『大哥哥。』

伊弗走进地下通道后,缪里呼唤我。

敲门声再度响起。

我拼命忽视那声音,走向讲台后的密门。

「别想太多。」

伊弗温柔地拍我的肩,反而让我更难受。

想开门和有何后果的想法交缠不清。

勉强双腿走下秘密阶梯时,亚基涅在地下通道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克拉克。

「这张许可证上面是前前任大主教的名字,万一我被逐出教会,也不会因此失效。尽管放心吧。」

「……感谢大人。」

克拉克如收受圣礼的信徒般下跪,接下羊皮纸卷。

那是建设修道院的许可证。

原本夏珑也该在此见证的。

应该在和解与祝福的钟声中授与的。

想象那个画面,心里就无可奈何地乱成一团。

「我们走吧。」

亚基涅催促克拉克。

通往宝库的门开着。

一切都朝向一个结局流动。

然而我杵在原地,怎么也无法接受继续前进,是因为——

「寇尔。」

伊弗用不耐又动怒的声音叫我。

缪里也咬着我的衣袖,粗鲁地拉。

亚基涅满怀歉意地看着我。

只有我与他们不同。

但这是有原因的。

「请先等一下。」

听我这么说,伊弗无语望天,亚基涅睁大眼睛,克拉克表情疑惑。

『吼噜噜噜……』

缪里也低吼起来,拉得袖子都要撕破了。

站定双脚制止她,是因为我有一定的把握。

「寇尔阁下,我了解你的痛苦。」

「不是的,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

我摇摇头,闭眼想象。从天空鸟瞰大教堂那样,想象。

现在,夏珑等征税员生了根一样盘据在大教堂前,周围应该有一大批议会的兵马,手拿长枪试图牵制。更外侧,王军正从远处朝城墙前进。

不管怎么想,这一切状况都是所有人在不情愿下行动的结果,都是因为名义这个观感问题。

国王为了表示征税员是恶人,夏珑他们为了表示自己才是该抓的人,议会的兵马为了表示服从王命。

那我呢?

我真的应该配合他们演戏吗?

不,不应该。

这里面没有任何理想,不过是更为肤浅,形而下的可笑闹剧罢了。

而既然是观感可以解决的问题,应该还有其他解法才对。

换言之——

「这场戏,就不能从别的角度看吗?」

所有人都皱起了眉。

「你到底在说什么……」

「别的角度?」

『……』

比我更了解社会构造的人们,全都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只有克拉克的眼里有点期待,不过那只是因为他仍想救心爱的夏珑,不是期待我的能力。

尽管如此,一度萌发的想法没那么容易消灭。

「修道院。」

这句话让伊弗、亚基涅和缪里面面相觑。

「就是修道院啊,那张许可证啊。」

所有人的视线随我的手指聚向克拉克的手。

「那不就是让夏珑他们来到大教堂的正当名义吗!」

伊弗搔起了头,眼神像是看着嚷嚷着说自己见到精灵的醉汉。

「寇尔,冷静点。你已经不晓得自己——」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这声狂呼,是来自亚基涅。

「神啊!神啊!太好了!神啊,这是你指引的路吧!」

亚基涅仰天高喊,摇晃着肥胖的身躯跑过来,连警戒的缪里都来不及拦阻就扑上了我。

那虽然也可称为拥抱,但实际上根本是冲撞。

「神啊!感谢你的恩赐!感谢你派来这么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啊!」

经过几乎要把我抬起来的拥抱后,亚基涅转身说:

「没错!还有这条路!开门让夏珑他们进来也圆得了的路!」

伊弗没出声地说:「怎么可能。」而我接着解释:

「就只有这种场面,不会让人们认为大教堂开门是屈服于征税员,也不觉得征税员是来施暴的!」

「认真的吗?征税员都是手拿武器围在门口耶,这不是暴动是什么?」

我深深吸气,回答伊弗的问题。

「是请愿啊。」

人做事有擅与不擅之分。像伊弗可以布下天罗地网,让目标自己掉进口袋里。但这个世界上,直来直往的人还是占大多数,有时还会演变成暴力冲突。

因为策动他们的情绪就是那么地强烈。

「为孤儿修建修道院的请愿。教会停止在王国的圣务已经好多年,人民等了很久,如今再也忍不下去,所以希望教会开门倾听他们的声音,奉神之名展现慈悲。这样的话,态度稍微『激动一点』也无可厚非吧?」

「呃,这……」

亚基涅也对开始动摇的伊弗说:

「伊弗,这也需要你的帮助。你以前是王国的贵族,只要你说作征税员的后盾是为了让自己重返贵族铺路,教廷那边也比较容易接受。你懂吧?」

伊弗自己也说过,她是像蝙蝠一样立场不定的人。能替教会做事的伊弗若能将爪子深入征税员这群教会的眼中钉之中,也许能达到安抚的效果。

喔不,伊弗表情这么揪结,应该是因为察觉了亚基涅要她去安抚教廷的弦外之音。

「……有钱能赚吧?」

亚基涅挺起又大又圆的肚腩,举起双手说:

「那是当然的啊。」

听起来无凭无据,但亚基涅忽然对我露出强盗般的笑容。

「我们这里可是有黎明枢机阁下啊!不管是要建修道院还是孤儿院,各方阵营都会为了寻求护佑而送来大笔捐款!」

为拯救夏珑他们,我抱着不惜弄脏手的决心来找伊弗。

在这时候逃避,我就是虚伪小人了。

「……我的名字,好像很有影响力。」

我对伊弗怯怯地说。

伊弗的眼瞪到我都要脸红,然后大叫:

「随便你们啦!」

大概是习惯辩倒人,但不习惯被人辩倒吧。

亚基涅孩子似的耸耸肩,叫来傻在一旁的克拉克。

「主角是你喔,克拉克。」

「我、我吗?」

「你不是喜欢夏珑吗?我就把女儿交给你了。」

克拉克看亚基涅的眼睛瞪得比鱼还圆。

「可是收场需要一点表演,要演到外面那些人完全说不出话来,你们有想法吗?」

亚基涅话中有话地向我看。

他曾经爱上翅膀大到能覆盖森林的黄金鹫。在登上大主教宝座的路上,也许利用这点「演出」过一、两次奇迹吧。

我也只好想起身边的是什么人。

「……交给我办吧。」

缪里对我的回答不满地哼了一声,我摸摸后颈安抚她。

想到这之后她会怎么耍任性,我就浑身无力。不过比起就此从地下通道逃跑,无论什么要求我都愿意听。

「好,那就开始准备吧!过了这么多年,终于要重执圣务了!来帮我做接受请愿的准备。」

为了继续向前。

为了抵抗命运的摆布。

「黎明枢机阁下——喔不,寇尔。」

亚基涅说:

「谢谢你。」

我只能回答:「还不晓得结果会怎样呢。」而缪里似乎不喜欢我这么没自信,在我小腿肚上轻咬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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