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斯金斯当然一眼就看出那只鹫不寻常,也从我的反应发现我们认识。
然而这里有他人耳目在,不能随便和她说话。哈斯金斯若无其事地对她吹吹手哨并举起一只手,夏珑显得不太情愿,但还是跳下来停在他手上。
(插图015)
「说不定是从哪个贵族家里跑出来的呢。」
哈斯金斯故意这么说,要我帮忙。
我清空一个藤编大篓,小心翼翼地倒扣在夏珑身上。完全装进去之前,夏珑都是瞪著我看,感觉是故意的。
接下来,我和哈斯金斯以及夏珑三人离开羊舍后,哈斯金斯问道:
「在劳兹本闹事的徵税员就是你吗?」
那短促尖锐的叫声,是表示抗议吧。哈斯金斯轻声叹息,掀开篓盖,开门进入附近仓库般的大屋子里。
这里像是用来存放纺好的线,充满浓浓的羊毛味。
『没想到传说中的黄金羊还真的在传说中的地方。』
哈斯金斯以轻叹答覆夏珑。
「你不是来报告好消息的吧?」
夏珑目前是都在勘查要用来改建成修道院的楼房才对。
『很遗憾,修道院预定地荒废得比想像中还严重,待不了多久,所以我很早就回劳兹本了。结果一回来就遇到麻烦,而你们还傻傻跑出来玩。海兰已经派快马来报讯了,可是等人到也得浪费两三天时间。你们就赶快收拾行李回去吧,路上应该会遇到才对。』
海兰不知道非人之人的事,所以夏珑是自己飞来报讯的。
『要是让克拉克发现我不在也很困扰,要尽早回去。有问题就快点问。』
夏珑也没让克拉克知道她的真面目。不是因为不信任他,而是他太为夏珑著想,说出来恐怕会给他太多负担。
「麻烦是指什么?」
『圣库尔泽骑士团到劳兹本来了。』
我惊讶得睁大眼睛,但旋即理解可能的原因。
「……大概是大教堂重新开门,让他们先去那求助了吧。」
「世事就像羊群一样。来了一头,其他就会陆续出现。」
我和哈斯金斯的对话,让夏珑没表情的鸟脸摆出「你们在说什么?」的不耐烦样子。
「我们来这里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圣库尔泽骑士团的见习骑士。他只有十几岁,装备差到昏倒在路上,怀里揣著一封求救信。」
夏珑是港都商人闻之色变的徵税员公会副会长,应该曾听说圣库尔泽骑士团遭遇财务危机,也从罗兹的出现看出怎么回事了吧。
她张开翅膀,觉得白担心了似的抖抖身子。
『不是来开战的吗?』
「我觉得可能非常低……当然,我也不认为那是单纯的和平致敬。」
『哼。我们跟黎明枢机有关,要是他们手上有异端名簿,肯定是排在最前面。可有这方面的消息吗?』
看来这才是夏珑亲自飞这一趟的原因。她是鹫的化身,克拉克只是普通人,她会认为自己非得保护克拉克不可。
「我不敢保证说没这种危险……」
我看看哈斯金斯,黄金羊帮我接下去。
「但不太可能。要是他们有余力狩猎异端,就不会派一个小鬼送求救信,还在泥巴路上走得要死不活了。」
不知夏珑是否接受我们的看法,总之她没有再问下去。
『无论如何,状况都算不上安全。我要回去了。』
「好、好的,辛苦了。」
她在仓库里拍动翅膀,搧得羊毛屑满天飞。
在我们边咳边用手挥开时,她从应是为换气而开的窗户飞了出去。
「你要回去吗?」
哈斯金斯简短地问我。
「不回去不行啊。海兰殿下一个人在那里,恐怕应付不来。」
这回答让哈斯金斯眉头一松,笑道:
「你的脚步或许还不太稳,但方向是对的。」
「这……」
「脚下有人帮你顾著,你只管拿出信心大步向前就好。至少在我的故事里,事情都是这样好转的。」
乐观无比的年轻贵族,与已有吃苦头的准备,将古代的呼吸传至今日的年老巨羊,以这样的方式飞驰了一个时代。
我原想说自己没那么厉害,但话到临头又吞了回去。
缪里就是希望为图徽赋予一个厉害的故事。
我不该去否定这件事。
「我会考虑的。」
哈斯金斯耸肩拍拍我的背,离开仓库。
「呃……回去之前需要跟护卫说一声,可是……」
突然就说要回城,就算不会拒绝也会觉得莫名其妙吧。
「既然那只鹫的事要保密,就说你看到圣母像流泪,有不祥预感要回去看看吧。」
这里是布琅德大修道院,发生预告危难的奇迹是说得过去。
「那我去叫缪里。」
前脚一抬,哈斯金斯又说:
「不,书库我去就行了。」
「咦?您放心,虽然只有十年前来过一次,我还记得书库怎么走。」
那时还有几个商人,记得是拿圣遗物的清单给我们看。
那是我第一次有帮上罗伦斯和赫萝的感觉,特别勤快,不可能忘记。
哈斯金斯还想说些什么,最后阖起了嘴。
于是我追循记忆小跑步前进,穿过用来威吓偷书贼的恶魔像底下,找到书库的管理官。
有著长鼻子的消瘦管理官,不耐烦地指指使用者名簿。
告诉他只是有急事要找人后,他耸耸肩说:
「那么书留在台子上,把书的钥匙拿给我就好。要是收得太匆忙,有伤到书的危险。」
把书上锁的事现在很少见了,可是在古老的书库,有不少会将书和阅览台链在一起。
「我明白了。」
听我这么说,管理官似乎觉得我不是没碰过几本书的无知之徒,夸张地点点头后开了门。
扑鼻而来的灰尘、皮革与墨水气味,让我心里满是怀念地在幽幽深林般的书库里前进。
不久见到缪里巴在阅览台上的背影,台上有本翻开的大书。
「缪里。」
即使没有其他人在,我还是习惯性地压低声音叫她。
她似乎看得很专心,吓到人都跳了起来。
「啊,咦?咦,大哥哥?」
「缪里,夏珑刚刚来过,说劳兹本那边──」
「啊?臭鸡?」
缪里立刻摆起臭脸,但在注意到我的视线后慌张起来。
「啊,没有啦,大哥哥!」
即使她啪一声阖上那本大书,我的手已伸往摆在一旁的书了。随手一翻,内容便呼之欲出。
「……你喔,这不是……」
缪里咬起下唇别开眼睛,用全身拒绝回答。
可是事实不容狡辩,第三、第四本也都是同样内容。
里面有熊的插图,其中一张还明确地画出向月伸手的巨熊。
「……」
缪里坚持不说话。在纽希拉也有过一次,难搞得很。
因为她不是打算抗战到底,说我硬要当那是坏事,就是明知做了坏事但死不道歉。
偷偷看猎月熊的书,表示两者皆是吧。
「……总之先出去吧。夏珑小姐是来通知城里的事。」
我牵起缪里的手,她没有任何反应,但也没有甩开。
猎月熊话题在我们之间向来棘手。说不定她也像我一样,不晓得该怎么去面对。
我相信我一拉她就会跟著走,用另一只手捡拾桌上的钥匙。
「全部有几本?」
「……五本。」
数字没错。我点点头离开书库,将东西交给管理官后到外面去。
「啊,对了。」
走下书库前的石阶时,我想起一件事。
「平常贪睡的你半夜爬起来出去放羊,是因为有事想问哈斯金斯吧?」
所以哈斯金斯才没阻止护卫跟随缪里,却阻止了我。后来他也知道缪里是去书库找猎月熊的书,也知道我不喜欢这件事,才会想代替我来找缪里。
这事实自然能导出一个可能。
「那么你来这里该不会是──」
「并不是。」
缪里停下来说:
「……我是真的想知道图徽的事。」
我不觉得她会故意说这种谎,也不愿相信她在说谎。
她是那么地期待自己的图徽,也想把自己重视的一切都放进去,所以才来到这里了解图徽的故事。
如果那纯粹是藉口,未免太可悲了。
「缪里。」
我呼唤她,摇摆无力牵著的手。
「离开这里以后,路上护卫都会在,到了城里说不定又会被卷进乱七八糟的漩涡里,所以就先告诉你了。」
她像个迷路的女孩般茫然停伫,然后慢慢转头窥视我。
「臭鸡说什么?」
「圣库尔泽骑士团到劳兹本去了。」
缪里睁大眼睛。
「可是他们并不是要攻进城里那种感觉。打包行李之前,还有点时间吧。」
她别开眼睛不是不想看我,说不定是想找应该就在附近的罗兹。
不久,她转向我问:
「大哥哥,你不生气啊?」
她的语气不是怕我生气,而是觉得我生气了会很麻烦。这样比较像她,我反而安心。
「那要看情况。」
缪里摆出很厌恶的脸,叹了口气。
规定保持缄默的修道院特别安静,只能听见羊叫声,和修士在院内田地工作时的脚步声。
我们在夏珑离去时的那个仓库后边找木箱并排坐下后,缪里说:
「我是真的想听哈斯金斯爷爷说王国和骑士团的故事啦。」
她说得不太高兴,但语气有点弱。
是不希望我怀疑她这点吧。
我点点头,缪里叹口气又说:
「可是,想知道熊的事也是真的。」
终结了精灵时代的猎月熊。
发生在几百年前,猎月熊大战其他精灵的传说,在人间也以童话的方式留存了下来。例如熊爪抓出山谷,拔山留下的凹洞成了湖泊,丢进海里就变成小岛等。
虽然每一个都看似荒诞无稽,将这些古代故事大量搜集起来看,又会呈现不同的面貌。猎月熊会不会到处移动,与森林或山岳的王者战斗呢?是不是最后来到了西方大海而消失无踪?
是不是因为猎月熊杀害了太多精灵,导致他们时代的终结呢?
与缪里的父母罗伦斯和赫萝旅行途中所搜集的故事,能导出的结论。
猎月熊八成是实际存在过,大举屠杀的事也是事实。
但是,赫萝和罗伦斯搜集的故事中,还有一个很大的疑点。
那就是猎月熊最后去了哪里?
我们在北方群岛认识的鲸鱼化身欧塔姆,曾说过一个与答案相关的事──有东西在海底留下了巨大的足迹。
而且那个足迹,与人世间某个传闻相符。
人类以技术力辟开森林,乘船拓展世界地图。阳光射入神秘的黑暗,使精灵时代的幸存者逐渐失去栖身之所。然而在那时代削弱神秘力量的新知识,却照亮了古老传说的新一面。
据说西方大海另一边,有一块新大陆。
巧的是,猎月熊也是在西方大海失去踪影。
对缪里而言,猎月熊等于是杀害母亲贤狼赫萝故乡老友的仇人,也预告著一场波澜万丈的冒险存在过。
如果只是用一只手抓著,或许还能说放就放。
可是缪里是用两只手紧紧抓住,没那么容易放下。
「你是认为,哈斯金斯先生会知道猎月熊到处肆虐那当时的事吧?」
一说出来就这么容易联想,我怎么都没想到呢。话说回来,我是个连自己来到布琅德大修道院会代表什么意义都没想过的傻子。尤其是事情尺度大至如此时,我更是看不清自己身边有些什么。
「因为那个时代娘在比较远的地方傻傻顾麦子,鲸鱼爷爷在海底到处漂,伊蕾妮雅姊姊又只比我大一点点嘛。」
伊蕾妮雅的外表的确是比缪里年长的大姊姊,但实际年龄不知比我高上多少……这种话还是别说了。
「知道那时代发生什么事的人,比掉在路边的金块还稀有吧?而且伊蕾妮雅姊姊还说她跟哈斯金斯爷爷不合。」
哈斯金斯说自己是决心潜藏在时代洪流底沙下的人,而伊蕾妮雅则笃定心意要建设非人之人的国家,是个注视大海遥远彼端的新时代先驱。
尽管目的类似,手段与想法却可说是完全相反。
那两人正好代表旧时代与新时代。
「如果说我要去问熊的事,你一定不准的嘛。」
「这个……是啦……」
「后来讲到图徽的事,又在图徽库看了那些书,让我有好多关于羊图徽之类的事情想问。然后觉得这边的话,就有可能说服你了。」
如同我打从缪里出生开始就在照顾她,缪里也是打从出生开始就看著我长大。到了最近,缪里还略胜一筹。
「而且我想知道的事,八成跟你想的不一样。」
「咦?」
缪里将猎月熊视为仇人。那时她黑暗的眼神让我很心痛,所以我希望她不要碰这件事。
然而眼前的缪里心中并没有燃起复仇之火,只是沉浸于回忆般望向远方。
「从书上看了那么多图徽以后,我觉得有一件事很奇怪。看愈多本关于图徽起源的书,我就觉得愈奇怪。」
缪里抬起头,往路另一边招手。
原来是哈斯金斯在那。
「图徽有故事,有源由。像专打海战的骑士团,图案是用咬著船帆的乌龟图案那样。」
是叫尤兰骑士团吧。
可是,我不懂这跟猎月熊有什么关系。
这时,哈斯金斯到这来了。
「被骂啦?」
哈斯金斯表情很正经,看不出是不是开玩笑。
缪里冤枉地耸耸肩。
「她怕被你骂,叫我不要说。」
怪哈斯金斯也没用。
不过我有话问他。
「缪里跟您说了些什么?」
猎月熊的故事。
缪里调查猎月熊时,在图徽的故事中发现一个疑点。
「真的很惊人,我都傻了。」
甚至已经不会对这世上任何一切感到吃惊的哈斯金斯都这么说。
「这些图徽都不晓得有几百年了……就像在时光中风化,已经无角可削的河畔圆石一样。我根本不认为,那里还会有我从来没想过的一面。」
哈斯金斯的阅历,足以给他乡野智者之称。
而这样的牧羊人,却仰望太阳这么说:
「结果真的有。就像从出生起就在我头顶上的太阳,还有值得我问的问题一样。」
看来哈斯金斯协助缪里,不单只是看她年纪小,而是认为有调查的价值,应该这么做。
「大哥哥,狼的图徽也是这样。」
缪里说道:
「明明熊比他们每个都还强,可是现在几乎没人用熊的图徽。」
「……」
护身符摊的老板曾说,图徽也会看流行。
就这方面来说,古代帝国的旗徽经常使用狼的图案,后来随时间而荒废。
可是狼充满神秘感的气质,以及在森林里到处狩猎的形象,使它们至今仍然很受佣兵欢迎。
同样地,有人以鹿象徵山岳,以龟象徵大海,怎么没有人用熊象徵力量呢?确实很奇怪。
那可是所有古代精灵都不敌的暴力之王。
应该是足以让熊的图徽遍布世间才对啊。
「开始觉得奇怪以后,我在以前听来的故事里发现了更多疑问。」
「我也被问到说不出话了呢。」
哈斯金斯清澈的眼往我看来。
「因为她问我,猎月熊的传说为什么总是发生在夜晚?」
我也愣住了。当然,我了解这是在问什么。说到猎月熊,或许是因为月字的关系,印象与夜晚紧密相连。
这又有什么问题呢?不就是描述恐怖事物惯用的伎俩吗?
可是对缪里而言,事情没那么单纯。
「大哥哥,猎月熊可是大到可以把山当椅子坐喔。夜里就算了,白天要躲在哪里呀?」
「……」
「他到处肆虐,应该有很多仇家,不可能随便躺下就睡吧?就算他不怕,至少也会有很多比山还大的熊拿山当枕头的故事吧?人家可是伸手就好像能抓到月亮的巨熊耶。」
我没有回答。差点脱口而出的,是何必跟童话那么认真。
说不出这句话的原因,连我都觉得好笑。
因为我的眼前,就是传说中协助温菲尔国王建国的黄金羊。
传说人物哈斯金斯轻声说道:
「『猎月』这称呼会太夸张吗?」
哈斯金斯对自己的话摇摇头。
「我和同伴一起逃亡时,觉得不管怎么跑,他的黑影都在我们背后。在月光照耀下,他就像月亮一样一直在那里。他就是这么巨大。」
大到会让人丧失距离感吗?而且说出这句话的时间,同样是夜晚。
「要问那只熊白天在哪里睡觉嘛……」
哈斯金斯半笑著说:
「我想都没想过。他不会让人有那种想法。」
有时离得太近,反倒会让人看不见。
「可是说起来,的确会是那样没错,会有很多很多人看见才对。和我们这类残存于世界各地,长久居住于那片土地的人一样。」
缪里的母亲贤狼赫萝,也在由北到南旅行的途中留下了一些目击传闻的样子。
那么猎月熊有更多传说是理所当然,有哪个君王惊叹于他的勇猛,为其神一般的威能著迷也不足为奇。
「虽然可惜现在狼的图徽很少,还是有以前很多的纪录,现在也有人在用,可是熊就几乎没有了。既然猎月熊是事实,那不是很奇怪吗?」
缪里的话充满了顺当的疑问,这的确很不合理。
熊向来是力量的代名词,经常出现在自古流传的惯用句里,像「壮得像熊一样」就是一例。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拿来做图徽了。
现在就连在森林里遇到普通的熊,都可能比狼群难缠。
「所以我开始调查,发现用熊作图徽的家族都在很早以前灭亡了,简直像中了诅咒一样。」
「咦?」
哈斯金斯略显愉快地说:
「这年纪的小孩,很容易有些惊人的发想啊。」
缪里睁大她红红的眼睛注视著我。
那是具有理智,且充满丰沛想像力的年轻眼眸。
「猎月熊应该也会变成人吧?」
即使答案就在眼前,但不一定想取就能取来。
「这就是熊白天在做什么的答案,就真的只是在睡觉吧。这么说来,在西方大海消失的事就变得怪怪的了。」
这个勇于探索的年轻女孩,在想像世界也毫不迟疑地迈步。
「说不定是潜藏起来了。」
在终结一个时代的战乱后,赢家也不知为何消失在时间之流中。
对于这个问题,「自己躲起来了」即是最简单的答案。
但是这么一来,缪里的想法会替刚刚那个有趣的疑问带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答案。
「所以…………用熊图徽的家族这么少是因为……」
「没错。」
缪里唇角一吊。
「我在想是不是猎月熊为了掩饰自己的存在,把他们赶尽杀绝了。」
「呃,这个……」
尽管觉得缪里的说法可以解释猎月熊的疑点,但难免觉得穿凿附会。最不懂的是他为何需要那么做。都刻意只挑夜晚出现,终结一个时代,著实在世上留下深深爪痕后却没有征服世界,假装消失在西方大海以消声匿迹。还为了不让这段记忆留存于人世,到处杀戮崇拜他的人……
结果缪里的聪明才智,终究不是我能及。
她当然也考量到了这一点。
不如说从她神采奕奕的样子看来,这里才是至关重要的部分。
「羊和狼所见的世界,实在很不一样。喔不,以她来说,『知道的故事数量不一样』比较正确吧。」
在哈斯金斯低语后,纽希拉最爱听故事的缪里说道:
「我说大哥哥,猎月熊终结一个时代以后,下一个霸主是谁呀?」
我有种地面坍塌,掉进无底深渊的感觉。
不会吧,怎么可能?
缪里又说:
「大哥哥,你有见过神吗?」
明明还睁著眼,却被推进了恶梦里。
这给我的冲击就是如此巨大,连缪里的声音都似乎好远好远。
她这么说当然没有真凭实据,我也可以当那是小孩的幻想,连一笑置之的价值都没有。
但是哈斯金斯却这么说:
「圣经是由许多人合著的神的语录,而且从来没有一个人说他见过神。而且神的语录里,也有些奇怪的地方。你这黎明枢机做的是将圣经翻译为俗文的工作吧,那有没有想过既然万物都是神所创造,为什么教会要将非人之人视为敌人呢?」
而且过去还有个与非人之人为敌的熊。基于某个理由,他到处猎杀森林的精灵。
个性应该南辕北辙的缪里和哈斯金斯,却站在同一阵线。
我又怎么抵挡得了?
「还有喔,大哥哥。我开始往这里想以后,向哈斯金斯爷爷问了一个问题。」
缪里清咳一声说:
「我问他有没有看过熊的化身。」
答案都写在哈斯金斯脸上。那表情,就像是在草原上发现遗失百年的仓库钥匙。
「没有,我从没见过。」
狼的化身不只是赫萝一个,羊的化身也不是只有哈斯金斯。
鹿、兔和其他化身也一定都是如此。
那么,熊也应该是这样才对。
「十几年前,有几个怪人带来了一些有趣的事,这次更有趣呢。」
是荒诞无稽,还是壮阔无边呢?这毕竟是规模大到谁也没想过的问题,甚至没人尝试过这种思路。
然而天旋地转般的晕眩中,一个北极星般的点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么……新大陆是骗人的?」
海底那个疑似猎月熊留下的足迹,会是用来让人以为他消失在西方大海另一边吗?
新大陆与猎月熊的关联,会只是凑巧吗?
对于这问题,缪里指著哈斯金斯说:
「你想想伊蕾妮雅姊姊为什么会跟哈斯金斯爷爷吵架。」
「……那只小羊的口气比你母亲还大呢。」
蓬松黑发令人印象深刻的伊蕾妮雅,居然和缪里都会怕的哈斯金斯争论,甚至分道扬镳,脾气一定不小,搞不好比缪里更难搞。
「我是这么想的。首先,猎月熊想建立自己族群的国家。」
由于他引起了一场大战,我很轻易就接纳了这个假设。而且眼前的哈斯金斯也是往这个方向前进,只是方法不同。
「可是大战过后,他可能是因为建立只有熊的王国太困难,或者是发现从背地里操纵人类世界比较快,于是他建立了教会。然而这毕竟只是权宜之计,其实他还是想要一个只有熊居住的新天地。」
「就连北方大地,从当时就已经有人在辟开森林的黑暗。人类这种生物用他们的数量,尤其是技术这种独特的力量,逐渐带来我们这世界所没有的影响力。」
「……所以他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狼与羊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著我这个人类。
是要我认真思考这荒唐假设的可能?
况且,倘若实情真是如此,那么我们所崇拜的神别说是捏造的了,居然还是一只熊。
我求救似的紧握垂在胸前的徽记。
「你觉得,我说的是对的吗?」
缪里问道。
现在的她不是我疼爱的妹妹,而是要否定我信仰的人。
「要全部都对,是不太可能喔。」
那不像是知道我多认真而姑且收手。
缪里很聪明,可以轻易驳倒我。认真思考起来,会展现出媲美贤狼赫萝的冷静。
「尤其是猎月熊创立了教会这里。如果真的是这样,事情就非常好玩了。大哥哥,你也会傻掉吧?」
看著她贼笑的样子,我都不晓得该不该生气了。
「不过,要是熊本人就是神,照理说来教会就会像这座修道院一样,有一大堆熊人聚集在那吧?可是像哈斯金斯爷爷这样活了这么久的羊咩咩也没见过熊人,所以这样好像不太对耶。」
教会组织是以教宗为顶点,底下有几个称为枢机的人在掌政。世界地图在他们的分配下分割成一块块土地,每块都有大主教或主教等跟随这阶级制度的人在管理。
无论哪一阶层的人,都有很多与人接触的机会,纵使异端审讯官也是如此。
非人之人若在街上相遇,应该都会察觉到对方的身分。
不太可能都没注意到。
「要说的话,有可能是猎月熊下海以后很快就发现新大陆,所以把这里忙著弄教会的熊都一起带过去了。这样可以解释哈斯金斯爷爷为什么都没见过熊人,当然……」
背著手的缪里不安好心地歪头对我笑。
「也能解释你为什么没见过神。」
看我挑起眉毛,缪里很故意地抱著头退后。
可是我根本就说不出骂人的话。
对这种荒唐的说法认真,就像认真回答梦话一样。
「我不打算叫你相信我喔。」
缪里轻松地笑。
「可是以一个故事来说,还满有意思的吧?」
要是耳朵尾巴冒出来了,或许都是又摇又晃的吧。
那纯真的模样,足以散尽我胸中的闷气。
「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里有本来是事实的事,但是内容很奇怪,到最近开始有新的说法出来。而且试著拼凑以后,还真的好像接得起来。这种事丢著不管不是很可惜吗?」
「你……」
我才刚开口就说不下去了。
对缪里而言,什么都可以是玩具。
而她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刚出纽希拉那阵子,她在商行墙上的世界地图前喃喃地问,有没有哪里是可以不必遮掩耳朵尾巴的土地。
世界这么大,却对缪里这名少女如此地冷漠。
缪里不适合悲伤或沮丧的表情。
把整个世界当玩具,为胡扯到不行的故事兴奋得又叫又跳,就像是她报复这个世界方法,令人解气。
「关于猎月熊,我希望你跟我约好两件事。」
「?」
缪里眨眨眼睛看著我。
「不要替狼报那么久以前的仇。」
这句话让哈斯金斯也往缪里看。比起我,缪里还比较听哈斯金斯的话,说不定已经听过他一些关于复仇的看法。
赫萝那时,同样也是老羊劝诫年轻的狼。
「第二个呢?」
只是缪里并没有傻到会随便答应。
我没办法,只好先说第二件。
「认同神的存在。」
大概存在吧。我在自己嘴里这么补充。
缪里睁圆眼睛,差点笑出来,但好像知道现在不能笑。
于是她咳个两声后耸肩说:
「没有神比较好啦,这样你就会只看我一个了。」
我是很想问她究竟哪来这自信,但缪里也能拿它来反问我。
况且,这玩笑话也适合结束这话题。
「还有就是,想找猎月熊传说时请不要用骗的。」
「刚才明明说两个!」
缪里嘴巴一歪,搔搔头往哈斯金斯看。
哈斯金斯仍旧面无表情,只是耸肩望天。
「好啦~!」
然后缪里很敷衍地握住我伸出的手。
完全是个恶作剧被拆穿而闹脾气的野丫头。
「图徽的图案──」
「?」
缪里往我看来。
「就放一个看向旁边的狼怎么样?」
「啊?」
缪里气得一巴掌往我手上甩下来。
我不闪不躲,且觉得这主意还不错。
四条腿并拢坐好,往一旁远眺的狼。
看起来像是在找乐子,又像是盯著下一步看。
视线另一端,是一大片谁也不曾想像的世界,恨不得立刻飞奔过去。
我想不到其他更适合缪里的图了。
「大哥哥大笨蛋!」
缪里,一个似乎比我成熟,但不时语出惊人的少女。
她的怒骂响彻了静谧的修道院。
我们收拾行李,和护卫一起匆匆离开布琅德大修道院。
过程中,缪里始终挂念她没读完的书和罗兹,哈斯金斯答应会替她注意。说不定哈斯金斯很中意这个小丫头。
夏珑料得没错,我们第二天中午时分在路上遇到了海兰的使者。他看我们的货车太慢,催我们上马赶回去。原以为缪里会因为上次屁股太痛而拒绝,但我们前两天住的是剃羊毛的地方。她事先讨了一个装满羊毛的垫子,说这次应该会好很多。
不知是羊毛垫有效还是屁股已经习惯,缪里换乘快马后一句怨言也没有,我们在第三天夜里抵达劳兹本城墙。卫兵没有要求我们等到天亮,看过海兰的通行证就放我们进城。
「他们是与王国敌对的教会手下最精锐的骑士团,小心一点。」
缪里在软绵绵的羊毛垫上扭动著点点头。
使者说城里气氛还好,至少在他出城时还不至于是一触即发,但状况如何会演变还很难说。
穿过稍显凄凉的旧城区,再跨过一条河就是新城区。
在如此日落已久的黑夜,布琅德大修道院的修士早已全部就寝。然而换作劳兹本,看起来却是特别有活力。
路上到处架起篝火,人们走上街道,挥动著像是剑的东西。
感觉实在不像教会派出的骑士团进城而导致的戒严状态。
「哇,大哥哥,你看那个!用木头和布做的盔甲?」
坐著柔软羊毛垫随马背摇晃的缪里,指著路口一角说。一群男子用杂物拼凑成甲冑,慢慢地用带穗的木剑打来打去,对喊几句话又继续打。
「那都是塔尔登之战的对白,很有名喔。」
原来是知名的战役戏剧。
他们这么晚了还在路口演戏也不怕遭卫兵取缔,且到处都有乐器声响,观众在一旁起哄,共通点是每个都以骑士为主题。
我不明就里地来到贵族宅邸林立的高雅地区,这里就是一片宁静。不过还是会跟几个穿著体面,想赶著参与这场夜间盛会的人错身而过。
或许是走过了满布嘈杂篝火的街,几天不见的海兰宅邸感觉特别静,结果那不是错觉。
佣人刚带我们进去,带头的使者和护卫一起惊呼一声,跑到外面去了。
我和缪里面面相觑地开门时,见到了一个意外的人物。
「喔?这傻瓜动作挺快的嘛。」
「伊弗小姐?」
海兰的宅邸里主人不在,却多了美女相伴的大商人。
上次那个总是微笑的美丽女孩仍在伊弗身旁。这位出生于沙漠地带,每当伊弗外出就会替她撑把豪华大伞的女孩替我们冲一壶南方流行的茶品后,拿出一串绿色鲜葡萄给缪里。现在根本不是葡萄产季,让缪里为这串不晓得从哪弄来的鲜葡萄乐得哇哇叫,连皮吃得好高兴。
「我是留在这里看门的。」
伊弗这么说,并拿起缪里在来路上垫屁股的羊毛垫捏一捏,检查里头羊毛的状况,像是在考虑进货。
「海兰殿下在大教堂?」
屋里这么静,是因为佣人都跟过去了吧。
但这么一来,使者和护卫怎么会那么慌忙地跑出去呢?
「她到大教堂和骑士团对话,等于是送上门当人质呢。」
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可是别说伊弗,就连缪里都还在不停将葡萄往嘴里塞。
「现在还没什么好紧张的吧?」
「呃,可是……」
缪里大口咽下葡萄后耸耸肩说:
「你看街上那么热闹。骑士团的人应该没有都关在大教堂里,没事就会出来走一走。」
「……」
她说得好像看过很多次一样,无话可说的我只好往伊弗看。
「说得像看过很多次一样。」
伊弗也这么说,将捏够了的羊毛垫交给举伞少女。
「事实也正是如此。骑士团在进城之前,照规矩派正式使者到大教堂,等到市议会同意以后,船影才出现在港口海面上。部队行进时也非常庄重,让城里人一下子爱死了这个名副其实的圣库尔泽骑士团。」
「真的……是这样吗?」
「他们会在大教堂之前跟自愿的卫兵一起练武,城里的小姑娘还争相把花环戴在他们头上。只要在圣库尔泽骑士团待过的骑士,就像踏进了传说级英雄的领域里一样。而且里头还有劳兹本自己城里贵族出身的骑士在,根本是全城同庆。他们家就在这条路上,今晚也有一大堆客人上门祝贺,场面一定很盛大。」
这些话阵阵刺痛我的心。
罗兹是出身于布琅德大修道院那一带。
而他却因为父母要减少分财产的人数,从小就被赶出家门。
「不过事实上就跟你那张不舒服的表情一样,骑士本人心里多半也是五味杂陈。路上遇到的见习骑士跟你说了不少吧?」
她居然已经知道罗兹的事。
我叹著气点点头,伊弗喝口茶又说:
「如果是黄金羊骑士团,因为有可能进宫,说不定还能跟哪里的领主女儿结婚。就算没那么好,好歹也是在想见就能走一趟的土地上。可是圣库尔泽骑士团呢?能找到可以在地图上标出库尔泽岛的人就不错了,就连老练的商人都不一定知道呢。」
「他们还要加入圣库尔泽骑士修道会,把一切都奉献给神吧?」
「因为需要他们发誓终生不婚,以免在外面乱生小孩,留下争家产的火种。从家里角度来看,那是算是赚外快。不过赚的不是钱,是名声。」
「名声?」
伊弗随我反问清咳一声说:
「哎呀~令弟进圣库尔泽骑士团啦?真是太厉害了,家里有这么荣誉的事,把小女交给你也能安心呢──就是这样。」
伊弗模仿贵妇说话,逗得缪里哈哈大笑。
「弟弟在外辛苦,好处全都让哥哥享受。当哥哥娶了好媳妇成为一家之主,家名因信仰获得肯定而升官晋爵时,弟弟却在一年到头又湿又热还长不出几棵树,到处都是石头的小岛上每天枯燥地挥剑。」
我了解伊弗的意思,但人的幸福并不是完全建立在世俗的利益上。
比起数金币,我相信翻阅圣经更能让罗兹的心灵获得平静。聚集于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人,应该绝大部分都是这样。
因此,为出身于与教会对立的温菲尔王国而使他们的信仰遭到质疑,肯定让他们备受煎熬。
「温菲尔王国分队的分队长,是来自名气还算响亮的温特夏家,应该是个照顾下属的好长官吧。」
伊弗稍微皱眉,嘴边泛起忍痛般的笑。
「就像最后的晚餐,他带领部下享受了一次最后的凯旋呢。」
「……」
有喳喳喳的嚼葡萄声。
「他们真的要解散了吗?」
缪里的话使得伊弗的视线低垂了一会儿。
伊弗也曾是这王国的贵族,因家道中落坠入深渊。
她眼中说不定浮现了被迫离家时最后一眼的景象。
「王国内献金断炊,又被教宗跟同袍弟兄当敌人看的状况,恐怕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不太会有好转的可能。将生命奉献给信仰的骑士也一样会饿,装备照样会磨损。要是能碰上对他们情有独钟的大商人,或许当前的生活费是不成问题。然而为钱低头到这种程度,他们还能算是那个高洁的圣库尔泽骑士团吗?」
由于这些缘故,他们被迫解散。
所以为了替部下饯别,分队长在他们仍是骑士团时带领部下回国接受人民的欢呼。
至少在最后,让他们自己也沾沾过去只有父母兄长能享受的名誉。
「那么,海兰殿下是以主人身分在大教堂款待他们吗?」
虽是旁系仍是王族,海兰设宴也为骑士们作足面子了吧。
「你对这方面的事灵光很多了嘛。没错,至少从民众看来,像是王家的人此后会照顾骑士团那样。」
话中有话的说法使我皱眉。从缪里也在找些什么的眼神看来,那显然不是错觉。
不过这时候缪里仍喳喳喳地嚼著葡萄,很令人分心。
「你是认为骑士团回国另有隐情吗?」
我想从缪里手中拿走葡萄,遭到她顽强抵抗。
「或许是我这个人比较小心眼,但就是有这种感觉。还有就是葡萄很多,不用抢。」
「不,我不是想吃啦……」
缪里对我吐舌头,又塞一颗进嘴里。
「你是觉得他们受了教宗的密令吧,可是……那感觉又不像是来打仗的。」
我曾往谈和使者的方向猜,但这样罗兹的行动会变得不合理。
谈和的使者,会带求救信在路上跑吗?
「战争有很多种方式,最浅显易懂的,就是商人抢地盘了。」
伊弗愉快地看著缪里撒野,向后靠著椅背说:
「例如有两个互相对立的商行,一边想挖另一边的地盘。正好,就拿这个鲜葡萄进口商来说吧。」
缪里像是觉得这故事会很有意思,坐正往伊弗看。
「这两个商行关系不好,其中也想卖葡萄的商行呢,即使存了一笔钱要买进口权,也处处遭到刁难,官员根本不理他,进不了这个领域。这种事很常见,公会可说就是为了处理这种事而成立的。」
老商行阻挠新进商行的事的确时有耳闻。
「发生这种冲突时,新进商行有时候甚至会气到直接去砸阻碍他们的商行,靠拳头把这件事摆平。」
一提到暴力,缪里的眼睛就亮了。我这个妙龄少女的哥哥只能叹气。
「但是这也会造成不少损失,例如民众会当他们是流氓。所以该怎么办呢?」
伊弗两手拍合,互相搓起来。
「他们会对受他们照顾的小商行说『喂,你去弄一点鲜葡萄来卖』。」
「这是……?」
自己进口遭拒,就逼迫其他商行走私。
这的确是个简单的解法,可是教唆小商行做这种事,恐怕赚不了多少。
「我怎么想都觉得那只会惹祸上身耶。」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伊弗贼笑著说:
「小商行进口葡萄这种事,马上就会被揪出来。这时候,老商行的人就会跳出来问了:『你们是不是想闹事啊?……原来是我们那个好兄弟逼你们的啊,真是抱歉。为了防止这种问题再度发生,我们就坐下来谈谈葡萄的事吧。』于是老商行到这里才发现,自己被拖上谈判桌了。就算他们知道这是老伎俩,小商行的走私行为也是他们的问题。」
假如缪里尾巴露在外面,一定摇得很开心。这里的小商行就是骑士团,而对立的两个大商行就是王国和教会了吧。
「你是说,骑士团是教会派来闹事的吗?」
「王国不是在之前劳兹本的事上退居守势了吗?」
王宫里的消息似乎都瞒不过这个商人。我为她的顺风耳叹息,回答:
「对。所以我请求了一点空闲时间,出去走走。」
「底草已经点起了火,烧的是教会阵营。现在舆论强劲,教会内部也出现改革的声音。拖得愈久,脚下的地基就垮得愈严重,还不如拿劳兹本这件事为由打一打比较轻松。所以在这里选择等待的国王,其实很有头脑。喔不,急得派军队讨伐徵税员的是老国王,所以聪明的说不定是下一任。」
伊弗这么说著站起身,很不优雅地往桌面上弯腰,从缪里怀里那串剩没几粒的葡萄摘一颗往嘴里扔。
识时务的缪里自然是乖乖没抗议,却对我投来有话想说的眼神。我又能怎么样呢。
「而且教会有社会观感要顾,除非有重大理由,不然很难主动宣战。既然维持现状只会持续恶化,教会就势必得把王国拉回战场上。于是他们检视军容,发现了一支可用之兵。」
「就是骑士团吗……」
「没错。正好与异教徒的战争已经结束,他们也没什么用处了,当作最后的用途也不坏。他们是来自温菲尔的骑士,有正当名义返回故国,所以就叫他们回去埋个火种什么的。」
道理听得懂,但心里却不愿懂,使我嘴里一阵苦涩。
伊弗在桌子另一边不关己事地说:
「如果是教宗在背后操线,事情八成是这样没错。你都有那种表情了,表示王国里有不少人也会用相同表情为骑士团让步。」
要是没遇见罗兹,或许我还会认为不会有这种事。
可是携带求救信的罗兹,却是穿那么简便的服装就被丢到冬意尚存的烂路上来。相信王国各地的道路上,也有像他一样浑身是泥的见习骑士正赶往自己的目的地。
「海兰殿下也这么想吗?」
「她心肠好,不会当他们是满怀恶意来陷害王国,但也多少会猜想他们可能受到了教宗的逼迫,所以才要我在这里看家。」
「这是因为……?」
缪里对听不懂的我解释道:
「因为她是一个坏商人。她原本不是在支援国王的敌人吗?」
我立刻倒抽一口气。对喔,伊弗原本支持的人是甚至想引起内乱来夺取王位的第二继承人克里凡多王子。
这么说来,盯紧伊弗以免她又趁这场混乱和克里凡多王子密谋诡计也是很正常的事,可是叫到自己住处来会不会太夸张一点?这样没有任何找藉口的余地,摆明就是监视,我也不懂伊弗为何乖乖就范。
能想到的就只有伊弗受到海兰重大怀疑,觉得还是听命行事比较好。
国王、第二王子、圣库尔泽骑士团。
在脑中将三者排开,我才注意到一件事。
「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要是国王的敌人联手起来就糟糕了,所以要看住很有可能成为中间人的人喽。」
这也可能是圣库尔泽骑士团来到劳兹本的理由。
「虽然是天大的冤枉,但既然王族是真的在怀疑我,我也只好乖一点了。」
「我也觉得你很可疑喔。」
缪里的脸颊塞著最后一颗葡萄如此说道。
伊弗摆出很受不了的脸,重重叹息。
「之前那件事,我策画那么久的计画全被你们给掀翻了。如果下次我再想做什么,一定先找你们。」
有葡萄皮爆开的声音。
「所以小姐,要不要再来一串葡萄呀?」
这是在事先疏通吗?听了伊弗满面奸笑地这么说,乐坏了的缪里一口答应。
温菲尔王国曾经金援的圣库尔泽骑士团温菲尔分队原共有正式骑士三十名,见习骑士十名,其他照顾他们生活起居的人约有二十名。
没想像的多而不禁说:「就只有这样?」之后,替我介绍的缪里瞪了我一眼。
「拜托喔,大哥哥。圣库尔泽骑士团的骑士至少要在有爵位的贵族召开的骑枪比赛上,赢得五次优胜才能进耶。光是这样就超强了,他们根本一骑当千。也就是说有三十个人,就比得上三千个士兵!」
我随即打断在海兰宅邸房中机动辩护的缪里。
「一骑当千的话,三十个是三万喔。」
「奇、奇怪?」
她折指算数的样子,看得我摇头叹气。
最后缪里高高竖起狼耳朵,突然转向我。
「不管那个了!我们去看骑士!好嘛,可以吧!」
今天她打从起床就是这副德行。
昨天骑马赶路似乎让她有点累,起得比较晚,但她却是突然掀开被子跳起来,开口就说要去看骑士。
「不可以。」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
正在翻译圣经的我放下手中羽毛笔,将解释过好几次的事再重复一次。
「我们是被圣库尔泽骑士团怨恨也不奇怪的人,你应该还没忘记罗兹当时说了什么吧?现在说不定就有几个接了密令的人在外面监视我们。知道骑士团的目的以前,我们要慎重行事。」
她嘴嘟得整张脸都变形了,尾巴的毛也完全炸开。
「一个也没有啦!监视的就只有伊弗姊姊的部下而已!」
倔强的缪里还问过伊弗能不能去,结果机灵的伊弗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先想好图徽的图案再说吧。」
听我这么说,她把头用力扭到一边去。图案果然要用看向旁边的狼才对。
就这样耗了一个上午,一个跟海兰到大教堂的护卫送信过来。
「中午的礼拜?」
「对。正确来说是殿下希望黎明枢机您在礼拜当中过去一趟。」
我伸手制止想替我答应的缪里,先问:
「骑士团的人不是把我当仇人吗?」
「所以请您在礼拜当中去。骑士他们每天早中晚都一定要礼拜,在这段时间可以避开别人的耳目,隐密地对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但我仍觉得不太对劲。
「对话是指……和海兰殿下吗?」
「不,是温特夏分队长。」
是统率出身自温菲尔王国这群骑士的人。
「殿下说温特夏阁下想借重您的智慧。」
我不禁猜想他是视我为异端,想藉故刁难我。但既然是海兰说的,应该有她的理由。
往一旁的伊弗看,她只是耸耸肩。
「就算有诡计,也要去谈谈看才知道吧。我多派一个护卫给你,而且有她在的话,场面也不会弄得太难看。」
伊弗戳戳缪里的脑袋。
送信的护卫似乎是当成高洁的骑士不会在少女面前动粗,实际上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说不定三十个骑士一起上,缪里也打得赢。
不过我垂眼俯视海兰的信时,脑中浮现罗兹的身影。假如骑士团是受教宗命令回国作乱,不太可能会用那么糟糕的方式求援。
那么他们可能是真的打算求助,而我也有义务伸出援手。
「那就去看看吧。」
我站起来如此回答。
信上说分队长发誓不会逮捕我,但变个装还是比较保险,我便换上商人风格的服装再出门。
搭伊弗的马车也很引人注意,所以是徒步前往。
能见到朝思暮想的骑士,让缪里脚步飘得都快离开地面了。
劳兹本街上还是一样热闹,到处有人在歌颂或表演宣扬骑士道的故事。摊贩也摆出木剑,甚至有工匠摆摊帮人雕刻骑士团徽。
大教堂前广场上,最显眼的就是卖花的摊子了。看来伊弗说女孩争相为骑士戴上花冠并不是比喻,而是实际情况。
「要买花冠吗?」
我姑且一问,结果被缪里瞪一眼。
「大哥哥,我是真的很尊敬骑士团耶。」
好像是要我别把她跟那些疯狂送花的市井小姑娘混为一谈。
少女心真难懂,我只好乖乖点头。
穿过摊贩周边的喧腾,往大教堂前进的路上,等著我的却是更盛大的喧腾。
「……该怎么进去呢?」
大概是城里的人都涌过来参加骑士礼拜,人龙一直排到大教堂里,好几个年轻的助理祭司和见习圣职人员忙著整理队伍。
「教堂有侧门,我们绕过去吧。」
海兰派来的护卫对我耳语。我在他带领下绕到大教堂侧边,见到一扇有窥视窗的铁门。
「海兰殿下的客人来了。」
护卫一这么说,里头就传来开锁声,门扉开启。
「连这里都能感觉到人群的热气呢。」
从侧门前进一段,稍爬一段阶梯后,我们来到中殿两旁的二楼侧廊上。靠中殿这边盖了墙,从那里看不见是谁通过,多半是专供身分高贵的人使用。
墙上每隔相同距离设有小栏窗,能看见被作礼拜的群众挤满的中殿。
底下真的是人山人海,那嘈杂与热气浓得彷佛摸得到,流入仍有冬季寒意的石砌走廊。
「啊,骑士耶。」
缪里脸贴在窗上往下看。
参拜者最前方,有一群身穿深红披风的人。他们个个高大魁梧,虎背熊腰,不由分说地与周围形成强烈对比。
每一个头上都戴著花冠,披风上别了花朵,忙著回答小孩的问题。
构成一幅忙碌又和平的景象。
「他们很受欢迎喔。」
带路的年轻助理祭司说道:
「王国的黄金羊骑士团也很少见,不过他们海上演习时,船常在劳兹本靠岸。那时当然也是人多得不得了,可是提到圣库尔泽骑士团又不一样了,每个人都只有在故事里听过他们呢。」
骑士在人民心中,可说是位在金字塔的顶端。而且他们还为了王国跨越大海,每天在荒岛上努力训练,为神奉献一切。
身为一个曾窥见他们背后辛酸的人,这份华贵令人感到有些残酷。
「这边走。」
助理祭司不知是否察觉我的想法,致力于避人耳目地将我们带到大教堂的办公室。
供一般民众出入的中殿,大约占了整体形状细长的大教堂前半段,祭坛位在中央部分。更里面是圣职人员工作的地方、高额捐款的贵族专用礼拜室、其他专为贵宾而设的房间等。
到了这个里头的区域,中殿嘈杂成那样也突然安静了下来,感觉很奇妙。
我们和护卫在其中一室内等待,不久门外传来脚步声,海兰开门进来。
「抱歉,都让你去透透气了,还临时叫你回来。」
「哪里哪里。请问分队长需要我帮忙出主意……是真的吗?」
想把我当敌人抓起来,我倒还能理解。
这时海兰回答:
「我也怀疑过他在骗我,但如果猜错了,我一定会后悔莫及。」
然后她肯定地说出结论。
「温特夏分队长为了让部队存续下去,需要我们的帮助。」
也是这么想的我,再度体会到自己跟了个好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