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教堂内圣歌缭绕,弥漫著乳香的甜味。
因教会闭门三年而无法礼拜,心中堆满郁闷的,并非只限于城中百姓。来自近郊的主教与圣职人员们一吸入大教堂内的空气,表情就变得像睽违纽希拉温泉一年的泉疗客一样。
大主教亚基涅带他们到特别礼拜堂,一群人相互慰问。圣职人员们对温特夏的来到也十分感动,用力拥抱。蛰伏于王国教堂内的他们,立场其实也和骑士团差不多。
我远望著那景象,装出与大教堂有深交的商人表情,在走廊等候。礼拜堂门缝间,能窥见几个高阶圣职人员抖动长袍衣襬下跪。亚基涅手捧圣经,往门缝中的我瞥一眼。随后温特夏走出礼拜堂,年轻祭司伴随著亚基涅的祷词轻轻关门。
老骑士转向闭上的门,说道:
「对他们而言,这里就像信仰沙漠中的绿洲。」
前阵子,劳兹本甚至还不是圣职人员能穿著法袍走动的气氛。
像我自己,也是一到港就被徵税员公会盯上了。
「你能游说王国其他教堂也一起开门吗?」
「请原谅我只能回答『我也曾经有这个想法』。想到教宗不知道会怎么看,我就实在……」
听我这么说,温特夏低吟起来。
同时,我想起对海兰说出这个想法时,自己几乎要想起些什么的事。在脑中摸索那究竟是什么的途中,温特夏又说:
「圣座是有可能将那当作是王国的攻势,而且圣职人员主动开门,等于是违背圣座停止圣务的命令……你开这两扇教堂的门,说不定已经是极限了。」
老骑士叹口气,摇摇头说:
「算了,废话少说。时间宝贵。」
「海兰陛下在别间房等著。」
起步后,护卫们带头前行,替我们开门。
「温特夏阁下。」
「让您久等了。」
海兰与温特夏握手致意,在圆桌边坐下。
「那我长话短说,我们已经将你的提议整理出一个具体计画。」
海兰使个眼色,候在一旁的护卫便将资料摆在温特夏面前。
「基本上就是举办一场诸位骑士与寇尔阁下的辩论会,吸引民众注意,最后请亚基涅大主教居中仲裁。为了制造噱头,议会也会请贵族到场观看。」
温特夏看了看海兰放在圆桌上的文件,问:
「能请他们参加吗?」
他指著墙壁另一边,是指来自近郊的圣职人员吧。
「我不是想替骑士团壮大声势……只是因为他们也曾经孤立无缘,隐忍了很久。我想透过让他们参加这场论战,给予一点慰藉。」
即使事关自己的进退,骑士仍会注意同伴。
海兰敬佩地点头回答:
「参加的圣职人员愈多,愈能让人们感到这场辩论会的威信。寇尔阁下,可以吗?」
她问得有点故意。
「没问题。神学问答这种事,不是音量大就赢。」
不仅是海兰,温特夏也睁大了眼。
然后他苦笑著说:
「如果你站在我们这边就好了。」
原想答是,但我临时收回了。一来我不晓得那有没有其他意思,二来自己也是他们沦落至此的远因。
在我的沉默引起注意之前,海兰先插嘴:
「关于这场辩论会,我想请你找一些百姓也容易听懂的题目。」
「我看完了。神赐天使剑与天平的段落有些好题材,应该很适合这个充满商人的城市。我想让大家知道,在我们的剑所宿含的正义与对神的信仰之前,我们是中立立场。」
既非王国的敌人,也不是朋友,单纯是信仰的守护者。
「那么你会怎么进攻呢?」
这不是替圣经释义的愉快讨论会。
我的角色是投奔海兰麾下,对抗教会的改革旗手。
「追根究柢,这场抗争是从王国不满于教会的什一税开始的。因为那就只是为了对抗异教徒而徵收的临时税而已。」
说到这里,温特夏也懂了。
「是说我们不过是维持这笔税的剑吗?真的是痛处。」
骑士们既是战力,也象徵著战争。一旦战争结束,就等于是没有用处的工具。教宗对温特夏他们的态度冷得像是打算拋弃他们,也是因为异教徒之战结束了吧。
「城里的人也都在为这矛盾的心情纠结吧,酒馆里经常有人在争论。虽然用词粗俗,但这也表示这场辩论会将受到很大的关注。」
人们一方面单纯想支持骑士,一方面又不满于教会的无理税务。
温特夏摸摸年迈者所独有,与缪里不同的银发。
「呵呵。要是不多拿出一点斗志,我们搞不好会输呢。」
「别这么说」这种话,我说不出来。我不是自大,是真的有一定自信。
因为正义站在我这一边,世潮亦然如此。
而这也是一件极为残酷的事。
面前苦笑的温特夏,与我年龄相差有三四十岁。年轻时多半实际与真正的异教徒厮杀过,是个用生命守护教会信仰的骑士。
不像我只会靠书本砥砺信仰。他应也失去过许多战友,见过无数难以言喻的悲剧吧。而最后,他们战胜了异教徒。
日后大势底定,异教徒遭到驱逐。在我小时候,异教徒之战就已经沦为徒具形骸,又名北方大长征的例年活动。而那也早在十年前结束,世界恢复和平。
在异教徒仍有具体威胁的年代,温特夏想像得到今天吗?是不是认为只要击败异教徒,为世界带来和平,骑士就能集世间荣耀于一身呢?
恐怕是想都没想过自己会有遭到摒弃的一天吧。
「不过,打不利的仗才有趣,部下会变得更团结。」
温特夏放弃了什么般爽朗地说。
伊弗认为,这位老骑士对自己的地位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没说「我们会变得更团结」也是这个缘故吧。如今温特夏是请求敌人协助的叛徒,多半已经不认为自己是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一员了。
「黎明枢机阁下。」
温特夏看著我,眼神清澈得令人起敬。
「到时还请你全力以赴,千万不要客气。我们也会全力抵抗,维护自己的立场。我的部下现在觉得脚下就像沙地一样不稳,且天空灰暗,认不清方向。但是只要敌人出现,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们就团结得起来,能在这场风暴中互相照应。」
即使背后是一场骗局,也比四分五裂好多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战斗了,我由衷地感谢你。」
那直爽的笑容令人痛心。
日期,就订在后天。
除非国王反对,而海兰已经表示机会很低。
「后天啊……」
临别之际,温特夏忽然低语。
「不方便吗?」
温特夏连忙摇头回答海兰:
「不,其实我们前往王国时,已经另派使者替我们找栖身之所,毕竟这座大教堂不一定会接纳我们。可是到了今天,还有一个没回来。」
「这……实在令人担心。且让我我立刻派人替你找吧。」
「可是这──」
没等温特夏说完,与我面面相觑的缪里先插嘴了。
「他叫罗兹吗?」
温特夏诧异地看过去。
「我们去布琅德大修道院的路上有遇到他。虽然走得摇摇晃晃还一头摔进泥坑里,最后还是到了。」
听他摔进泥坑,温特夏都摀起了眼睛。从这样替他难为情的动作看来,他们感情似乎不错。
「以骑士来说,这样还真是丢人……不过向前倒下这点,倒是满像他的。」
温特夏笑著叹息。
「这个见习骑士非常重视骑士道,连我都要惭愧了呢。要是出战时他能在队上,心里一定会很踏实。」
他的语气就像提起孙子一样。我与骑士团的这场答辩,无疑是会留志劳兹本编年史的大事,还说不定会成为骑士们重出舞台的契机。要是罗兹赶不回来,未免也太可怜。
「我派快马去接他吧,不知道能否赶得上就是了。」
「这、唔、嗯……为这种小事烦劳殿下,实在太丢人了……」
「别这么说。」
海兰像是被温特夏照顾属下的态度所打动。
骑士入团时,定会先加入骑士修道会,誓言愿意为彼此奉献生命。
人说这情感堪比亲情,而我也在此刻感到那绝不夸张。
为了让他们能够继续维护这样的感情,我得多加把劲才行。
然而,每当想到温特夏是否能留在这样的愿景里,我就觉得有条黑蛇爬进我胸膛,缠住心脏一口咬下去那般心痛。尽管如此,我也不能白费骑士的决心,必须站稳双腿。
随后温特夏离开房间,加入其他骑士的行列,我们和亚基涅打点过当天程序后就离开教堂。
劳兹本今天依然是那么热闹,那么和平。
「大哥哥。」
往宅邸走的路上,缪里扯住我的袖子。
「可以买点好吃的回去吗?」
我立刻听出那不是平时嘴馋的语气。
大概是因为我脸色难看吧。
「你想吃什么?」
「咦,可以让我挑吗?」
缪里吃得高兴的东西,感觉就特别好吃。
不过我还是赶紧补充。
「除了炸鱼骨以外。」
「咦~那个很好吃耶。」
那玩意儿我光看了就会火烧心。
最后缪里选的十分正经,是个夹起荷包蛋和腌肉的面包。
但那听说是劳兹本最厉害的面包师傅做的,都快被源源不绝的客人挤扁了才总算买到。
而辛苦没有白费,面包松软,盐又下得足,好吃极了。
「大哥哥,你真的很好心耶。」
我们坐在行人熙攘的港边一角木箱上吃面包时,缪里这么说。
「你这样打得赢以后的战斗吗?」
大口咬面包的缪里指责似的说。说来好笑,前天温特夏向我们提议后,回程路上还是她比较消沉呢。
我提起这件事,她表情就像是我笑她以前尿床一样,露出牙齿。
「因为我已经知道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嘛,垂头丧气也没用。再说,战斗时最不好的──」
缪里又大咬一口,把右颊塞得像松鼠一样鼓。
「就是犹豫。挥剑时一旦犹豫就完了。那不只会给敌人趁隙反击的机会,还会给敌人多余的伤害。」
若要斩杀对手,就该一鼓作气来个痛快。
「你改变心态的速度真是快得可怕。」
毛发有如灰里掺杂银粉的狼少女灿烂地笑。
「那个骑士长官好像是想畅所欲言的样子,你也尽管说自己想说的话吧。」
缪里一边粗鲁地抠牙缝里的肉屑一边说。
「两边搞不好会吵到面红耳赤,口沫横飞。大家一定看得很高兴。」
她耸肩而笑,在木箱上盘起腿。
完全是个拿翘的商行小伙计。
「其实这样也不错,太安静就不像战场了吧?」
那多半是温特夏最后的战场,所以想尽可能炒得热烈一点,热到令人忘却背后的欺瞒。想像那样的场面,紧张与悲哀使我不禁失笑。
群众围观下,我光是大声说话就会紧张,而届时面前还是真正身经百战的骑士,他背后还有一整队剽悍的骑士。
拥有悠久传统与历史,以及强烈自负的信仰集团,圣库尔泽骑士团。
与他们对峙,就像伐木工在山里遇见熊群一样。
但是我不必恐惧,只要镇定地看看四周就行。
一定会有一只随时随地都是那么可靠的银狼在我身边。
「如果图徽……」
「嗯?」
缪里趁我又埋首于思考中,想偷偷抽走我面包里的腌肉,并抬起视线说:
「如果图徽来得及做好就好了。」
「……」
抽走腌肉使得荷包蛋差点滑出来,缪里用嘴去接,并保持这个怪姿势眨眨眼睛。
「在那里公开我们的图徽,感觉还不错。」
缪里咻一声把蛋全吸进嘴里,舔去沾在手上的蛋黄与油脂后开心地笑。
「其实大哥哥比我更爱作梦吧。」
这调侃令我莞尔。
只要有缪里在身边,我相信自己能够对抗任何敌人。既然图徽象徵著我们的联系,是该找一个合适的场合来公布。
我试著想像两人身上不起眼的地方都配戴著相同图徽的样子。
很有冒险故事一景的感觉,想到就想笑。
这瞬间,能够表示我俩关系的词开始有了轮廓,但它像雪片一样想抓却抓不住,转眼从掌心里溜走。
想拚命追上去,却会忍不住向现实伸手。
「大哥哥?」
我放弃再想下去,对好奇看来的缪里说:
「对不起,我刚才快要想到一个能形容我们的词……」
「夫妻?」
「并不是。」
经过这些对话,我彻底忘了那隐隐浮现的究竟是什么。
「唉,你害我完全忘记了啦。」
缪里跳下木箱笑呵呵地说:
「又没关系。」
然后手扠著腰望向大海。
「那个老骑士就算离开骑士团,也一定永远都是骑士。」
海风吹来,拨动缪里的银发。
「那个男孩虽然只是见习,但比谁都更像骑士呢。」
缪里既温柔又坚强。觉得被自己当妹妹照顾的女孩说得哑口无言很丢脸,只有刚开始而已。
「你也……」见到缪里潇洒的站姿,我不禁想说些什么,嘴却僵著说不下去。
因为曾经失落的答案,居然轻而易举地找到了。
能形容我俩关系的词。
而且极为贴切。
「怎样?」
缪里疑惑地回头,我慢慢闭上僵住的嘴。
转成笑容。
「没事,别在意。」
「咦咦?骗人,完全是有事瞒我的脸!」
我打算等状况过去再说。
她一定会很高兴。
「讨厌啦,大哥哥!」
我哄著缪里往宅邸走,要回去为后天作准备。缪里对我的手又拍又拉,最后大概是吵累了,嘟著嘴牵起手。
虽然没能力追求完美,但我想尽可能去追求理想。
后天的辩论会,绝不能放水。
就在我重新笃定决心时──
「?」
缪里忽然停住,转头望去。
「怎么了?」
我停下来,发现一旁多了条野狗仰望著她。
狗还头槌似的在缪里腹侧顶了又顶。
「呃,喂,很痒耶。什么事啦?」
「汪呼。」
野狗轻吠一声,哒哒哒地走远,又停下来回头看我们。
「要我们跟过去的样子耶。」
缪里耸耸肩,朝野狗走去。野狗见状再度前进,从大街转进小巷,一会儿后又走上大街。
缪里看看我,歪著头追上野狗。
最后它走进大商行边的巷子,对里头吠几声。
「如果只是跟我说那里有埋骨头,我就把你尾巴毛剃光。」
缪里说完就钻过堆得高高的木箱边,往巷子深处走。
脚步停止,显然是因为惊讶。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见到的是缩在墙脚,哭肿了眼的罗兹。
野狗是发现缪里缝在腰带上的骑士团徽有罗兹的味道,才带她到这来的吧。它仰望缪里,像是讨赏,摸摸头就开心地摇尾巴。
当我与疑惑的缪里对看时,背后有人对我们说话。
「怎么,你们认识这小伙子?」
那是个商人穿著的肥胖男子,留了满腮似乎很硬的胡须,老实说长相有点可怕。
不过他手上木盘放著面包,还有条冒烟的手帕。
「让一让。」
「啊,好。」
我靠到墙边让男子通过。那些东西果真是为罗兹所准备,他将面包摆在罗兹脚边,粗鲁地将手帕抹在罗兹脸上。
「真是的,说几次男人不可以随便掉眼泪了。」
男子粗鲁地帮他擦完脸后,把面包塞进他手里。
「呃……他怎么啦?」
男子用力挺起肚子站起来,叹口气说:
「我是出城买羊毛的时候,在那里遇到他的,前不久才刚回来。你看他哭哭啼啼,我总不能把他放在商行里讨晦气,东西会卖不出去。」
「你是说布琅德大修道院吗?」
商人听了吓了一跳,随即耸个肩。大概是因为我们也是商人打扮,以为是在买羊毛的路上擦身而过了。
「他说他被修道院的卫兵给撵了出来,一问之下发现他刚好要到劳兹本来,我就让他上车了……可是他哭了一路,我都不晓得他在哭什么。如果你们认识,麻烦帮个忙,带他回去吧。」
虽然他说得很麻烦的样子,实际上却是花了几天送他到这来,还准备食物并用热毛巾替他擦脸。人真的是不可貌相。
当男子不胜唏嘘地要返回店里时,罗兹突然站了起来。
「谢、谢谢您帮我这么多!」
男子稍稍回头,哼一声走掉了。泪痕又划过才刚擦过的脸,罗兹用捏烂面包的手擦。
「呃……到底怎么啦?」
经缪里一问,罗兹才终于注意到她的存在而吓得睁大眼睛。
然后眼泪又噗碌碌地滚出来。
「骑士团……」
「咦?」
「骑士团要没有了啦……」
我们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哄停号啕大哭的罗兹。
罗兹告诉我们,修道院只有第一天当他是贵客。他不断叨念著「那些叛徒」,撕咬被他捏烂的面包。
「后来他们态度客气归客气,可是一个接一个来问骑士团的事,好像在审问我一样。他们问得很细……连我们在岛上吃什么都问。」
那多半是想了解他们经济状况有多差,而真正让罗兹生气的,似乎不是这里。
「叛徒是什么意思?」
罗兹用袖子擦擦眼睛回答缪里:
「我……以为他们会帮忙,就把团上的困境都告诉他们。可是他们听我说了那么多以后,先问我的却是──」
──所以骑士团跟黎明枢机是一伙的吗?
「说什么傻话!」
他突然破口大骂,趴在缪里身边的野狗吓得跳起来。
而我们也一样惊讶。
「他们说……黎明枢机?」
「对。我也很莫名其妙,不管怎么解释都不听,而且还……还问我身上是不是有藏密令,把我整个扒光。他们到底是在想什么啊!」
缪里偷瞄我一眼。
就算海兰替我们写信算不上问题,或许我们也不该跟罗兹在同一天造访修道院。如同哈斯金斯有所警戒,修道院的修士当然也会对携带海兰的信前来的人提高警觉。即使不当我是黎明枢机本人,猜想我们是同伙,要来调查修道院的贪腐,也是极其自然的事。
罗兹第一天受到他们款待,也是合情合理。可是才刚款待一个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使者,没多久又有人带海兰的信出现。可以联想到的太多,很难当作是凑巧,正常人都会怀疑两者有关,更何况罗兹多半也坦承了他受过我们的帮助。
「对我百般无礼地审问以后,他们把求救信推回给我,说等我能够证明自己不是王国的手下才会听我说话。所以我、我……恼羞成怒,冲上去打人,结果一群士兵立刻冲进来抓住了我。那群修士叛徒还用很瞧不起人的语气说我们……温菲尔分队已经没有用处,很快就要解散了。」
修士把他当猫狗扔出修道院以后,刚才那位商人就来了。说不定是买羊毛时,哈斯金斯替罗兹说了点话。总之商人收留了他,带回这里。
然而真正使我在意的,是「骑士团要没有了」这句话。
「我们都不想承认……但每个人心里都很明白……」
库尔泽岛与王国有很长的距离,想必他们路上停靠过很多港口,与无数商人和居民交谈过。或许每处都欢迎他们,但传闻应该也听了不少。
再说,再怎么锻炼也无敌可杀这件事,他们一定比谁都清楚。
「军资陷入困境的,不只是我们分队而已。」
罗兹沮丧地说:
「整个库尔泽岛都过得很苦,每个国家给自己分队的钱都变得很少,就连教宗给的圣援也少了。既然不会打仗,这也是当然的事。」
他泪已流乾似的盯著地面说:
「其他人应该只是认为人数变少,至少每个人分到的圣援就会多一点。我们动不动就和明著暗著怪罪我们的人争吵,根本就没有信仰之岛的样子。我们是不想和库尔泽岛一起沉沦,才决定回来的。」
王国的捐助彻底断绝,也让他们没有留下来对抗的本钱吧。
「路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欢迎我们,让我们比在岛上更像骑士。」
罗兹像是想起当时景象,终于有点笑容。
「可是每当在靠港城市接受热烈欢迎后,一回海上我就会非常害怕。在汪洋大海上摆荡,就好像在自己的心里浮沉一样。每个人都在问自己,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国王不太可能会欢迎我们,而且大多数人连父母的长相都不记得了,有家归不得。」
就像罗兹连自己出生的土地在这个季节会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于是我们在船上,对著蓝得教人愤慨,宽广得无边无际的天空下想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们只能依靠这艘船上的人了。」
──他们每一个才是我真正的家人。
穿著轻薄服装,在积雪乍融的泥泞路上濒死也要拚命前进,都是为了弟兄。派他出任务的温特夏,也因为他晚归而担忧,怕他赶不上后天的盛会。
他们之间,有著比信仰更强大的情感联系。
不仅是骑士修道会,教会也有以同胞称呼彼此的习惯。
兄弟姊妹等。
听罗兹说了这些话,缪里睁大眼睛愣住不动,彷佛连呼吸都忘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应该已经注意到,要用什么关系来申办只有我们能用的图徽才贴切。
不是妹妹或情人,也不是学生或徒弟。但我们的感情强到能为彼此赌上性命,她还叫我「大哥哥」。
寻找能贴切描述这种奇妙关系的词,实在是件困难的事,但它真的存在,而且就明摆在我眼前。缪里是个站在我身旁,始终注意周遭,有时对我敞开心胸,有时用力牵起我的手,替我开路的人物。
这不就是骑士吗?
还有更好的词来称呼这个一身毛皮宛若银甲,尊贵美丽的狼少女吗?
不过,当缪里终于记得吸气,想往我抱来,我制止了她。不是因为罗兹在场,而是我既然将自己与缪里的关系托付于骑士一词上,就不能弃眼前这少年于不顾。
在罗兹这样的见习骑士都要为分队的存续几乎绝望的困境中,温特夏率领著部下来到劳兹本,详细调查城中状况,运用智慧,找出能让自己存续下去的机会。
最后选择的作战计画是利用敌人黎明枢机为楔子,将分队的存在感重新拉上舞台。他们大可含恨选择与第二王子联手这条不太需要多想的路,而且这样还痛快多了吧。
可是温特夏却选择了能让骑士依然是骑士的方法。小丑自己一个人当,一肩扛下违反骑士道,向敌人低头的责任。
我是因为温特夏的想法尚有可取之处才下此决定,而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凭藉连伊弗也赞佩的冷静,做出这样的判断。
那不是最好的方法,没有皆大欢喜的选项。我大可明哲保身,在这里安慰罗兹,并若无其事地和他在后天再会,板起脸孔辩论。
但是,帮他们完成这场骗局之后,我还能请缪里作我的骑士吗?我可以将欺瞒带进我为这个曾哭号世上没有同伴的少女所准备,具有特殊意义的图徽吗?
海兰一定不愿意,而我也是。
为理想离开纽希拉的我,甚至觉得要是救不了罗兹,我们的旅程会在此结束。既然没有与缪里旅行以外的选项,而我们的图徽将是正确路线唯一的指标,那我必须相信,还有其他路可走。
再怎么说,我都不认为骑士只是没用的工具。或许异教徒是消失了,但玷污信仰的人并未根除。在众人信仰动摇的时刻,相信他们的存在能使人们重拾信仰。
在大教堂和温特夏相拥的圣职人员们就是一例,骑士们在此时此刻成了他们孱弱心灵的高大支柱。
如同布琅德大修道院这般自私自利,将信仰往后摆,使这少年心寒的圣职人员多如牛毛。他们才是忘却正当信仰,崇拜黄金的异教徒啊。
也就是骑士团这信仰的守护者应该讨伐的对象──
「应该、讨伐的、对象?」
我喃喃地这么说,赫然睁大双眼。
「啊!」
剎那间,我脑中响起大教堂的钟声,还有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感觉。海兰与温特夏对话时隐约闪现的想法,突然具体起来。
怎么没有敌人。
唯有骑士能够讨伐的敌人,不是遍地都是吗!
「大、哥哥?」
缪里担心地窥探我的脸。我看看她,再转向罗兹。
这位年少的见习骑士困惑的程度也不输缪里。
「你叫卡尔•罗兹是吧?」
听我问他的名字,他有点惶恐地点了头。
「我的名字是托特•寇尔。」
「咦?大、大哥哥!」
我没理会错愕的缪里,继续说:
「人们称我为黎明枢机。」
罗兹还当我是开玩笑,但笑容在注意到我的眼神后消失了。
他应该也听过关于黎明枢机长相的描述吧。
罗兹再往缪里看的瞬间,那头剃短的金发甚至竖了起来。
温特夏听说他一头栽进泥坑里时,说那很像他。
罗兹有骑士的资质,能成为比谁都强的骑士。
「都是因为你──」
当他心中燃起怒火,脸上恢复血气时,我说:
「我需要你拯救骑士团。」
若要论经过信仰加持的固执,我可不会输给成见严重的少年。
罗兹往前挺得缪里都要冲上来了,而我只是动也不动地盯著他的双眼。即使他一拳打在我脸上,我也有视线不会偏离的自信。
「你要拯救骑士团。这件事不适合由我来做,但是你一定可以。」
「你、你说什么。你不是……」
他哭丧著脸,是因为救他的人是他最恨的敌人。
抑或是「拯救骑士团」几个字,使他的感情抢在理性之前起了反应。
「没错,我就是黎明枢机,人家称我为改革教会的旗手。但既然你也是骑士团的一员,应该听说过一件事。」
「什、什么事……?」
即使他不知该气还是该哭而使得表情乱成一团,但依然勇敢地反问。
我对坚强的少年罗兹这么说:
「就是温菲尔王国成立以前,骑士们在这岛上对抗蛮族,取回信仰的故事。」
「……」
我对那充满困惑的脸继续说:
「你们比我更适合将腐败信仰赶出这个国家。我需要你们来完成被骑士团遗忘的使命。」
「……这种事……」
「你们一定行。」
如此断言的我站起身来。
俯视在鄙陋后巷蜷身哭泣的少年。
并对他伸出手说:
「神圣的骑士,快点站起来。你们要消灭邪恶,拯救王国与信仰!」
罗兹不明所以地看著我的手。
这时缪里抓住罗兹的手,说道:
「骑士不可以哭。」
罗兹双肩一跳,用袖子用力擦擦眼睛。
好强、愚直、执著,无论如何都会重新站起。
这个骑士要素全部兼备的少年接受挑战似的抓住我的手,站了起来。
「我们骑士团不会向敌人低头。」
我眼前浮现温特夏的脸。
「但是,骑士也要对敌人展现宽容。」
这么适合宣告骑士道守则的少年可不多见。
缪里对这个甚至会让温特夏感到惭愧的罗兹开心地笑。
「我就先听你说清楚吧,黎明枢机。」
交叉于教会徽记前的剑。
我觉得那根本就是指这个少年。
骑士仍有能发光发热的路。因为他们应该消灭的敌人已经在这里盘据好多年了。
至今从未有人出面对付这些敌人,自然有其原因。想克服这道原因,需要能够逼退任何人的正论。而若要以正论为盾,没有任何人比圣库尔泽骑士团更合适。
对罗兹说出我的想法后,他表情彷佛是见到蟾蜍暗诵圣经章节一样。
同时,也对自己怎么没想到这方法而懊恼。
常识与约定俗成的规矩,经常不知不觉地蒙蔽人的双眼。当人们抱怨事情照正论来说应该是怎样时,也需要足以高举正论的勇气。
但罗兹认为这个方法正好适合现在的他们。
有些事,就是在这个立场模糊不清,谁都不认为他们是自己人,像无锚之船一样漂荡的时刻才能做,而且是非做不可。
「我只要向分队长报告这个方法就好了吗?」
罗兹已经迫不及待,而我这个比他多长几岁的人还更需要镇定。
做大事之前必须先打通关节,也要再三确定计画是否稳妥。
因此,我知道有个人特别懂得如何冠冕堂皇地要人闭嘴,便前往海兰宅邸请教意见。
「……你哥哥有时候真的很像你爸。」
「咦咦?大哥哥跟爹哪里像啊?」
「就是看起来好像都在发呆,但其实看得比谁都广那样。而且下了决定以后就怎么也不愿意改变方向,跟羊一样。」
伊弗和缪里在海兰宅邸一室中对撞犄角似的对话。
罗兹也在房里,不耐烦地开口问她们:
「所以怎么样,我是觉得这个方法应该没问题才对。」
见到罗兹急著想伸张正义的样子,伊弗想逗弄他似的哼一声说:
「你们骑士则是牛,只知道看前面。」
我在罗兹恼羞成怒顶回去之前先插嘴:
「伊弗小姐,我是从你之前用葡萄来比喻,想到你可能擅长处理这种问题。」
我的计画,是以简直找麻烦的正论为武器,甚至太过刚正到反而令人觉得冷血。在这方面,无人能出伊弗之右吧。
伊弗叹息交掺地说:
「我说的,是一群力量大的人拿力量小的人当棋子,把对手拖到谈判桌上。而你说的,是要让力量小的人揪住力量大的人的鼻子到处跑。想不到你也会有比我坏心的时候。」
伊弗很刻意地用力缩脖子。
「而且也没得赚喽。」
缪里的话让伊弗垮著眼瞪我。
「就是说啊。害我跟亚基涅应酬那么久都白费了,还以为难得能爽赚一笔呢。」
「你已经赚得够多了吧。」
「哈!」
伊弗不屑地一笑,看向罗兹。
「你是见习骑士吧?」
「没、没错。」
虽然有点畏缩,罗兹仍挺直背脊回话。
伊弗咧嘴而笑,对他说:
「你就尽管去把那些瞧不起你们的人狠狠踹翻吧。」
在场所有人都立刻明白了这句话的含意。
伊弗也认为这个计画行得通。
「我是不会踹翻他们,不过倒是会把他们的帐簿彻底翻一遍。」
伊弗挑起一眉,缪里笑起来,而我对他深感信心。
「真是的,常言道有光就有影,海兰现在心情一定很复杂。」
「我们的事,她会对国王保密吧?」
这个计画,会让温菲尔国王和教宗都觉得吃了大闷亏。能将正义之名手到擒来的,就只有温特夏他们而已。
因此,计画必须当作是罗兹想到的。要是让国王知道计画是来自于我,他多半会怀疑黎明枢机其实不是站在王国这边,开始产生敌意。
「良药总是苦口,即使真能药到病除,也会留下怨恨。你们还是彻底装作无关比较好。」
伊弗的话让罗兹听得很不明白。
「这我就不懂了。这个计画应该能清除王国的病灶,同时为圣座带来好名声才对啊,为什么说得像在做坏事一样?这纯粹是正义吧?」
罗兹正面提出这个问题,但他并不是个未经世事的天真孩童。
他是这么想的。
做正确的事就是对的,觉得不对的国王和教宗才是错的。
「像你们这样只会往正义直线前进的牛啊,根本是我的天敌。」
伊弗说完站起身来。
「快走吧,我还要忙著算帐呢。」
举伞少女对我们微微笑,才跟随伊弗离开房间。
罗兹对伊弗打马虎眼的回答很不满意,缪里哄过以后才不情不愿地收起矛头。
其实对罗兹来说,计画是否妥当本来就不是他该关心的事。
因为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的选择,真正重要的是伊弗有无异议。
「这样就没有疑虑了吗?」
罗兹已经等得快受不了,想尽快将计画告诉温特夏。
「对。再来只需要跟相关人士打点一下,还有你的协助。」
「为了分队,我什么都能帮。尽管说吧。」
伊弗说我是羊,罗兹他们是牛,还真是如此。
一方面觉得好笑,一方面又令人心安。
「那么,到大教堂之后,你必须──」
罗兹再三确认之后,回答:「知道了。」
离开海兰宅邸时,他忽然端正姿势看来。
「你……喔不,寇尔阁下,你或许是圣座的敌人,但我想你并不是信仰的敌人。」
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不过,感觉并不须多说些什么。
我对他微笑,他也在行注目礼之后转身。
缪里目送这个衣襬飘扬,先一步前往大教堂进行作战的罗兹离去,并轻笑著说:
「真是个热血过头的骑士呢。」
那对罗兹而言是个称赞吧。
「爱上他啦?」
我故意这样说,缪里往我的腰用力一拍,回答:「可以考虑一下。」
接著我们也到大教堂,说有要事禀报海兰,从侧门进去。走在冰冷石墙围绕的走廊上,我反覆深呼吸。
「那个金毛应该不会生气啦。」
缪里发现我在紧张便这么说。
海兰为了实现温特夏的想法而做的那么多努力,会因为我的计画付诸流水,且事后很可能还要捱国王的骂呢。
国王肯定会认为只要能控制骑士,就能让王国在谈判桌上占优势,而海兰眼睁睁错失了这个好机会。
海兰当然会立刻察觉到事情将这样发展。
「好啦,生气了也没办法,我会陪你一起道歉的啦。」
缪里说得像恶作剧被逮一样,使我不禁失笑。
她可是会猜想神就是猎月熊的人,这点小事对她来说仍属于恶作剧的范畴吧。
「你放心,海兰不是会对这种事发脾气的人。」
一听我替海兰说话,缪里立刻就不高兴了。
这时,我接著说:
「毕竟温特夏阁下他们真的是展现了骑士风范。看到那么棒的骑士,任谁都会忘记不高兴的事吧。」
缪里一副踏空楼梯的脸,不甘地笑。
「就是呀,一点也没错。」
她说不定又想像了温特夏他们大显威风的场面,松口气般吐出放心的叹息后,吸了吸鼻子。
为那滑稽的样子轻笑,腹侧却被她捏了一下。
我们就这么来到海兰所在的房间,对讶异的她说明原委,她听得手上要给国王的信都掉了。
「……天啊。」
她喃喃说道,拍头似的抚额。
「天啊……啊啊,我怎么、怎么没想到……」
见到海兰抱头懊恼,缪里不知怎么很得意的样子。
「……这也未免太讽刺了,我到底都在想什么?」
海兰两手撑在桌上,沉默片刻。
她是有责在身的人,有很多事要考虑吧。
「身为父王的家臣,我本来是有义务将这个计画推往有利于王国的方向。」
抬起头后,她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
这条路确实存在,而那多半会是能使王国超前教宗的刁钻一击,揍得他鼻青脸肿。
但是这么一来,会使得温特夏他们的立场依然模糊。
这个计画,可说是能让温特夏他们重新确立在圣库尔泽骑士团众分队中的地位,唯一且最后的机会。
「可是我不仅是父王的家臣,更是神的侍者。」
海兰说完就要推倒椅子般猛力站起,大步走来。
然后用力握住我的双手。
「父王的责怪,就让我来承担吧。我也不想见到温特夏这么一个伟大的人物,被冠上叛徒的恶名。」
「所以,您同意吗?」
「那当然!」
海兰说道:
「圣库尔泽骑士团登上王国的土地,叩开教会腐败的大门要圣职人员悔改,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这就是我想到的计画。
王国虽与教会对立,境内仍有许多教会组织存在。
其中有些和布琅德大修道院一样,历史比王国还要古老,囤积了莫大财富。原本王国应该揭露他们的恶行,全都摊在阳光底下,但这么一来将逼得教宗不得不为了保护组织而出手。
在王国也因此头痛时,第二王子以发布徵税权为手段,以迂回方式吸收教会的财产。而此举当然也使得王国与教会之间擦出火花,差点就要开战。
这时,圣库尔泽骑士团出现了。
他们原本是教宗的打手,这样的部队登陆王国,等于是宣告战争的到来。结果他们竟是来自温菲尔的骑士,因为骑士团里没有容身之地而归国。然而他们并没有投入王国的军门,不知是敌是友。
我想到的正是利用这一点。
让这支国王和教宗都分不清敌我的部队,揭露立场同样暧昧的王国的教会之腐败。
掌权者一定会问,这些骑士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谁。而这个问题,有个能让双方答不出来,却又能让对方乖乖闭嘴的答案。
那就是为了信仰!
无论是温菲尔国王还是教宗,都无法反对这点。
「教宗一定会恨得牙痒痒的吧。骑士们匡正教会的弊病,无疑会受到人民的赞颂,派来骑士的教宗也会一并沾光。可是教宗却曾经刻意冷落这些骑士,而且王国的教会组织一旦因此开门,停止圣务这个信仰上的围城战术就会逐渐瓦解。」
海兰说得很愉快,同时也叹了口气。
「父王也会头疼得像是睡了一整天吧。能揭露脚下教会的弊端,撬开他们的门户固然好,但使得教宗的声望随骑士团一起升高就不好了。况且如果是王国自己揭弊,还能给自己添面子。」
这件事对双方阵营都是有好有坏。
而且双方都分不清温特夏他们究竟是敌是友。
所以国王和教宗都无法冒然遏止或支援他们的擅自行动,只能静观其变。若为己方自然是该支援,但要是弄错了,恐怕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可怕后果。
这暧昧的立场让温特夏他们吃了很多苦。
那么利用这份暧昧耍耍主人也不为过吧。
「往后骑士们将成为神的代理人,将弊病赶出王国的教会,人们又能上教堂领受神的慈悲。对父王而言,又多了一个对教会强硬的理由。」
海兰屈指细数骑士们将造成的影响。
「另一方面,骑士将因为成为正当信仰的推手而享誉全国,教宗也不得不认同他们的成绩。毕竟他们是只身深入敌阵,将人民的称颂予取予求,还一并为教会博得赞声啊!」
海兰说到这里,要抓住结论似的握拳。深深地呼吸,是为了品尝这个极为讽刺的计画中,那股畅快的苦楚吧。
「真是的。」
她重叹著说。
「连神也想不到这么坏的计画。」
那不敢恭维的笑容也是种赞美。
不过,假如这个计画能顺利成功,那也是因为骑士仍保有骑士精神所致。
「大家都相信温特夏阁下真的能带领部下顺从信仰,行正义之举。若没有这样的信赖,这个计画就不可能成立。」
因为他们没有恶意,所以无法责怪。
能够正面指称正义就是正义的,唯有高洁的骑士。
「不过,还是有让人不放心的地方……」
海兰亢奋的表情略为一沉,说道:
「那就是你托付这件事的见习骑士,到底可不可信。」
这个计画的名与实,是以绝妙的比例维持平衡。
只要多施加一点恶意,就能轻易地往自己要的方向推动。
倘若罗兹欺骗黎明枢机,将心思投注在打垮王国上,就能以毒害王国,纯对教宗有利的方式进行这个计画。
「放心啦。」
回答的,是缪里。
「有根据吗?」
缪里对海兰耸耸肩说:
「因为那个男孩爱上我了嘛。」
说服力高得这么讨厌的话,真是世间少有。
「我相信罗兹,也相信温特夏阁下。」
温特夏从罗兹口中得知这个计画时,会猜想是否是黎明枢机献的计。
他知道罗兹曾与我们在路上相遇,罗兹突然有这样的主意也不太自然。
可是,我并不担心。
「温特夏阁下是骑士中的骑士。」
用正当方式,做正当的事就对了。
「嗯,没错,你说得对。不应该怀疑这一点。」
这世上仍有些值得相信的事。
我与海兰四目相对,互相颔首。
藉以认同彼此。
「好~那就这样啦!就这样!」
缪里挤进我们之间,按著胸推开我,要我和海兰保持距离。
「我去跟那个男孩说要执行计画了,可以吗?」
罗兹正在大教堂的一隅等待信号。
一旦收到信号,他就会往同伴奔去。
「什么那个男孩,人家叫做罗兹。」
「那个男孩就行了啦,那么爱哭。」
缪里冷冷地耸起肩。
我与海兰相视苦笑,缪里抓起我的手往门外走,途中忽然转向海兰。
「啊,对了。」
「嗯?」
她对愣住的海兰说:
「跟大哥哥讨论过以后,我们决定好要用什么关系办图徽了。」
「喔喔!」
海兰表情一亮,而缪里用赢家的姿态对她说:
「就写我是大哥哥的骑士。」
「……」
当时海兰的表情,定格在就连女巫打喷嚏也办不到的绝妙瞬间。缪里径自开门,按著我的背推出去又回头说:
「还有就是,你也可以用我们的图徽喔。特别准你用!」
门随后关上,让我只能想像海兰是什么表情,但我没忘记捶缪里的脑袋。
「我们可以有这个专属图徽,都是因为海兰殿下用特权赐给我们的耶?你知道吗?」
「很痛耶……讨厌啦!我怎么不知道!」
「真的知道吗?实在是喔……」
如此对话中,我们走回能环顾中殿的隐密走廊。
缪里一个箭步贴上棂格窗,往挤满人的中殿看。
「他在吗?」
「嗯~啊,找到了。」
缪里脸退离窗口,慢慢卷起上衣抓住腰带。
「嗯……奇、奇怪,撕不下来……!」
她要用罗兹给她的团徽当信号,可是那似乎缝得很牢,最后只好连腰带一起解下。
「大哥哥,帮我抓好。」
「咦?喂,别急啊!」
缪里无视于慌张的我,将腰带缠在手上伸出窗格。
罗兹很快就会注意到吧。
那可是他送给救助他的少女的再会之誓呢。
「……他应该想不到我就在墙壁后面做这么蠢的事吧……」
缪里毫不理会替她拉裤头的我,只顾用力挥手。
就像要牛快跑一样。
「啊,他注意到了。」
她这才总算收手。
「哼哼,这么拚命。」
缪里用姊姊的口气这么说,双手交叉环抱胸前。
我是很想要她废话少说,赶快抓好自己的裤子。
「他没问题吧?」
我这角度看不见底下,便直接问。
缪里对窗格透来的光线眯起眼,回答:
「没问题啦,他是个坚强的男孩。」
我只有苦笑的份,说不定明天就轮到我紧张了。
「大哥哥,你知道吗?」
缪里转向我,脸上堆满笑容。
「骑士是很帅的喔。」
「我知道啦。」
我一手拉著缪里的裤头,另一手从缪里手上接过腰带。
手再绕过缪里纤细的腰,替她缠起来。
最后将多余的部分绑在腰侧后,看向任我做完这些动作的缪里。
「听说你是我的骑士呢。」
即使被我挖苦,缪里也嗤嗤地笑,双手搂住我脖子。
「好~我发誓对你效忠。」
我们的位置,正好与几年前我拥抱哭惨了的缪里时相反。
虽觉得她即使长大,也只是更会耍小聪明而已,但还是有所成长。
我对这样的缪里叹口气,敷衍地抱回去。
她有点不太高兴,但我还是要这么说:
「骑士要早睡早起,以节制和勤奋为信条喔。」
「咦!」
要是把旗帜交给自由奔放的缪里,她搞不好会哇哈哈地乱跑一通,最后连人都找不到。绳子一定要牵好才行。
缪里手按胸口推开我。
「你很坏心耶!」
我对龇牙低吼的她回嘴:
「那你要不要回纽希拉?」
缪里的红眼睛睁大一倍,旋即又眯成一半。
「咿~!」
那咧著嘴转向一边的模样,让我笑著觉得图徽真的应该用看向旁边的狼。
这时,中殿传来不同于以往的喧嚣。
我和缪里并著脑袋往窗里看,见到温特夏等骑士围成一圈,有的甚至激动得高举拳头。温特夏在罗兹身边,手搭在他细瘦的肩上,将他置于人圈中央,表示他也是骑士团宝贵的一分子。
温特夏说了些话之后,身旁的骑士顿时士气大涨,显然是决定要有所行动。每个人都是紧绷著嘴,表情严肃,但眼眶中却似乎有些泪光,会是错觉吗?
「那就是骑士间的感情呢。」
缪里这么说之后揪住我的袖子。
紧接著骑士们拔出腰间佩剑,引起中殿群众一阵惊呼。
他们往上互搭剑尖,呼喊口号。
骑士们为新目标团结一致的模样,让缪里看得手愈握愈用力。
嘴有点嘟起来,是因为羡慕他们吧。
「我们也没有比较差吧?」
听我这么说,缪里往我看来,脸上挂起大大的笑容。
「那当然呀!」
一丝细微乳香搔弄我鼻腔后,大教堂敲响了钟。
当获得目的地地图的骑士们随温特夏命令出击的那瞬间,罗兹似乎往我们这望了一眼。
希望他们的虔诚,能够唤来神的祝福。
我如此祈祷时,罗兹已经开始和温特夏等骑士热切地交谈。圣库尔泽骑士团与黎明枢机之间,维持这样的距离正好。
我握起缪里的手。
感到她也用力握住,我们便离开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