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五幕

大教堂内圣歌缭绕,弥漫著乳香的甜味。

因教会闭门三年而无法礼拜,心中堆满郁闷的,并非只限于城中百姓。来自近郊的主教与圣职人员们一吸入大教堂内的空气,表情就变得像睽违纽希拉温泉一年的泉疗客一样。

大主教亚基涅带他们到特别礼拜堂,一群人相互慰问。圣职人员们对温特夏的来到也十分感动,用力拥抱。蛰伏于王国教堂内的他们,立场其实也和骑士团差不多。

我远望著那景象,装出与大教堂有深交的商人表情,在走廊等候。礼拜堂门缝间,能窥见几个高阶圣职人员抖动长袍衣襬下跪。亚基涅手捧圣经,往门缝中的我瞥一眼。随后温特夏走出礼拜堂,年轻祭司伴随著亚基涅的祷词轻轻关门。

老骑士转向闭上的门,说道:

「对他们而言,这里就像信仰沙漠中的绿洲。」

前阵子,劳兹本甚至还不是圣职人员能穿著法袍走动的气氛。

像我自己,也是一到港就被徵税员公会盯上了。

「你能游说王国其他教堂也一起开门吗?」

「请原谅我只能回答『我也曾经有这个想法』。想到教宗不知道会怎么看,我就实在……」

听我这么说,温特夏低吟起来。

同时,我想起对海兰说出这个想法时,自己几乎要想起些什么的事。在脑中摸索那究竟是什么的途中,温特夏又说:

「圣座是有可能将那当作是王国的攻势,而且圣职人员主动开门,等于是违背圣座停止圣务的命令……你开这两扇教堂的门,说不定已经是极限了。」

老骑士叹口气,摇摇头说:

「算了,废话少说。时间宝贵。」

「海兰陛下在别间房等著。」

起步后,护卫们带头前行,替我们开门。

「温特夏阁下。」

「让您久等了。」

海兰与温特夏握手致意,在圆桌边坐下。

「那我长话短说,我们已经将你的提议整理出一个具体计画。」

海兰使个眼色,候在一旁的护卫便将资料摆在温特夏面前。

「基本上就是举办一场诸位骑士与寇尔阁下的辩论会,吸引民众注意,最后请亚基涅大主教居中仲裁。为了制造噱头,议会也会请贵族到场观看。」

温特夏看了看海兰放在圆桌上的文件,问:

「能请他们参加吗?」

他指著墙壁另一边,是指来自近郊的圣职人员吧。

「我不是想替骑士团壮大声势……只是因为他们也曾经孤立无缘,隐忍了很久。我想透过让他们参加这场论战,给予一点慰藉。」

即使事关自己的进退,骑士仍会注意同伴。

海兰敬佩地点头回答:

「参加的圣职人员愈多,愈能让人们感到这场辩论会的威信。寇尔阁下,可以吗?」

她问得有点故意。

「没问题。神学问答这种事,不是音量大就赢。」

不仅是海兰,温特夏也睁大了眼。

然后他苦笑著说:

「如果你站在我们这边就好了。」

原想答是,但我临时收回了。一来我不晓得那有没有其他意思,二来自己也是他们沦落至此的远因。

在我的沉默引起注意之前,海兰先插嘴:

「关于这场辩论会,我想请你找一些百姓也容易听懂的题目。」

「我看完了。神赐天使剑与天平的段落有些好题材,应该很适合这个充满商人的城市。我想让大家知道,在我们的剑所宿含的正义与对神的信仰之前,我们是中立立场。」

既非王国的敌人,也不是朋友,单纯是信仰的守护者。

「那么你会怎么进攻呢?」

这不是替圣经释义的愉快讨论会。

我的角色是投奔海兰麾下,对抗教会的改革旗手。

「追根究柢,这场抗争是从王国不满于教会的什一税开始的。因为那就只是为了对抗异教徒而徵收的临时税而已。」

说到这里,温特夏也懂了。

「是说我们不过是维持这笔税的剑吗?真的是痛处。」

骑士们既是战力,也象徵著战争。一旦战争结束,就等于是没有用处的工具。教宗对温特夏他们的态度冷得像是打算拋弃他们,也是因为异教徒之战结束了吧。

「城里的人也都在为这矛盾的心情纠结吧,酒馆里经常有人在争论。虽然用词粗俗,但这也表示这场辩论会将受到很大的关注。」

人们一方面单纯想支持骑士,一方面又不满于教会的无理税务。

温特夏摸摸年迈者所独有,与缪里不同的银发。

「呵呵。要是不多拿出一点斗志,我们搞不好会输呢。」

「别这么说」这种话,我说不出来。我不是自大,是真的有一定自信。

因为正义站在我这一边,世潮亦然如此。

而这也是一件极为残酷的事。

面前苦笑的温特夏,与我年龄相差有三四十岁。年轻时多半实际与真正的异教徒厮杀过,是个用生命守护教会信仰的骑士。

不像我只会靠书本砥砺信仰。他应也失去过许多战友,见过无数难以言喻的悲剧吧。而最后,他们战胜了异教徒。

日后大势底定,异教徒遭到驱逐。在我小时候,异教徒之战就已经沦为徒具形骸,又名北方大长征的例年活动。而那也早在十年前结束,世界恢复和平。

在异教徒仍有具体威胁的年代,温特夏想像得到今天吗?是不是认为只要击败异教徒,为世界带来和平,骑士就能集世间荣耀于一身呢?

恐怕是想都没想过自己会有遭到摒弃的一天吧。

「不过,打不利的仗才有趣,部下会变得更团结。」

温特夏放弃了什么般爽朗地说。

伊弗认为,这位老骑士对自己的地位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没说「我们会变得更团结」也是这个缘故吧。如今温特夏是请求敌人协助的叛徒,多半已经不认为自己是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一员了。

「黎明枢机阁下。」

温特夏看著我,眼神清澈得令人起敬。

「到时还请你全力以赴,千万不要客气。我们也会全力抵抗,维护自己的立场。我的部下现在觉得脚下就像沙地一样不稳,且天空灰暗,认不清方向。但是只要敌人出现,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们就团结得起来,能在这场风暴中互相照应。」

即使背后是一场骗局,也比四分五裂好多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战斗了,我由衷地感谢你。」

那直爽的笑容令人痛心。

日期,就订在后天。

除非国王反对,而海兰已经表示机会很低。

「后天啊……」

临别之际,温特夏忽然低语。

「不方便吗?」

温特夏连忙摇头回答海兰:

「不,其实我们前往王国时,已经另派使者替我们找栖身之所,毕竟这座大教堂不一定会接纳我们。可是到了今天,还有一个没回来。」

「这……实在令人担心。且让我我立刻派人替你找吧。」

「可是这──」

没等温特夏说完,与我面面相觑的缪里先插嘴了。

「他叫罗兹吗?」

温特夏诧异地看过去。

「我们去布琅德大修道院的路上有遇到他。虽然走得摇摇晃晃还一头摔进泥坑里,最后还是到了。」

听他摔进泥坑,温特夏都摀起了眼睛。从这样替他难为情的动作看来,他们感情似乎不错。

「以骑士来说,这样还真是丢人……不过向前倒下这点,倒是满像他的。」

温特夏笑著叹息。

「这个见习骑士非常重视骑士道,连我都要惭愧了呢。要是出战时他能在队上,心里一定会很踏实。」

他的语气就像提起孙子一样。我与骑士团的这场答辩,无疑是会留志劳兹本编年史的大事,还说不定会成为骑士们重出舞台的契机。要是罗兹赶不回来,未免也太可怜。

「我派快马去接他吧,不知道能否赶得上就是了。」

「这、唔、嗯……为这种小事烦劳殿下,实在太丢人了……」

「别这么说。」

海兰像是被温特夏照顾属下的态度所打动。

骑士入团时,定会先加入骑士修道会,誓言愿意为彼此奉献生命。

人说这情感堪比亲情,而我也在此刻感到那绝不夸张。

为了让他们能够继续维护这样的感情,我得多加把劲才行。

然而,每当想到温特夏是否能留在这样的愿景里,我就觉得有条黑蛇爬进我胸膛,缠住心脏一口咬下去那般心痛。尽管如此,我也不能白费骑士的决心,必须站稳双腿。

随后温特夏离开房间,加入其他骑士的行列,我们和亚基涅打点过当天程序后就离开教堂。

劳兹本今天依然是那么热闹,那么和平。

「大哥哥。」

往宅邸走的路上,缪里扯住我的袖子。

「可以买点好吃的回去吗?」

我立刻听出那不是平时嘴馋的语气。

大概是因为我脸色难看吧。

「你想吃什么?」

「咦,可以让我挑吗?」

缪里吃得高兴的东西,感觉就特别好吃。

不过我还是赶紧补充。

「除了炸鱼骨以外。」

「咦~那个很好吃耶。」

那玩意儿我光看了就会火烧心。

最后缪里选的十分正经,是个夹起荷包蛋和腌肉的面包。

但那听说是劳兹本最厉害的面包师傅做的,都快被源源不绝的客人挤扁了才总算买到。

而辛苦没有白费,面包松软,盐又下得足,好吃极了。

「大哥哥,你真的很好心耶。」

我们坐在行人熙攘的港边一角木箱上吃面包时,缪里这么说。

「你这样打得赢以后的战斗吗?」

大口咬面包的缪里指责似的说。说来好笑,前天温特夏向我们提议后,回程路上还是她比较消沉呢。

我提起这件事,她表情就像是我笑她以前尿床一样,露出牙齿。

「因为我已经知道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嘛,垂头丧气也没用。再说,战斗时最不好的──」

缪里又大咬一口,把右颊塞得像松鼠一样鼓。

「就是犹豫。挥剑时一旦犹豫就完了。那不只会给敌人趁隙反击的机会,还会给敌人多余的伤害。」

若要斩杀对手,就该一鼓作气来个痛快。

「你改变心态的速度真是快得可怕。」

毛发有如灰里掺杂银粉的狼少女灿烂地笑。

「那个骑士长官好像是想畅所欲言的样子,你也尽管说自己想说的话吧。」

缪里一边粗鲁地抠牙缝里的肉屑一边说。

「两边搞不好会吵到面红耳赤,口沫横飞。大家一定看得很高兴。」

她耸肩而笑,在木箱上盘起腿。

完全是个拿翘的商行小伙计。

「其实这样也不错,太安静就不像战场了吧?」

那多半是温特夏最后的战场,所以想尽可能炒得热烈一点,热到令人忘却背后的欺瞒。想像那样的场面,紧张与悲哀使我不禁失笑。

群众围观下,我光是大声说话就会紧张,而届时面前还是真正身经百战的骑士,他背后还有一整队剽悍的骑士。

拥有悠久传统与历史,以及强烈自负的信仰集团,圣库尔泽骑士团。

与他们对峙,就像伐木工在山里遇见熊群一样。

但是我不必恐惧,只要镇定地看看四周就行。

一定会有一只随时随地都是那么可靠的银狼在我身边。

「如果图徽……」

「嗯?」

缪里趁我又埋首于思考中,想偷偷抽走我面包里的腌肉,并抬起视线说:

「如果图徽来得及做好就好了。」

「……」

抽走腌肉使得荷包蛋差点滑出来,缪里用嘴去接,并保持这个怪姿势眨眨眼睛。

「在那里公开我们的图徽,感觉还不错。」

缪里咻一声把蛋全吸进嘴里,舔去沾在手上的蛋黄与油脂后开心地笑。

「其实大哥哥比我更爱作梦吧。」

这调侃令我莞尔。

只要有缪里在身边,我相信自己能够对抗任何敌人。既然图徽象徵著我们的联系,是该找一个合适的场合来公布。

我试著想像两人身上不起眼的地方都配戴著相同图徽的样子。

很有冒险故事一景的感觉,想到就想笑。

这瞬间,能够表示我俩关系的词开始有了轮廓,但它像雪片一样想抓却抓不住,转眼从掌心里溜走。

想拚命追上去,却会忍不住向现实伸手。

「大哥哥?」

我放弃再想下去,对好奇看来的缪里说:

「对不起,我刚才快要想到一个能形容我们的词……」

「夫妻?」

「并不是。」

经过这些对话,我彻底忘了那隐隐浮现的究竟是什么。

「唉,你害我完全忘记了啦。」

缪里跳下木箱笑呵呵地说:

「又没关系。」

然后手扠著腰望向大海。

「那个老骑士就算离开骑士团,也一定永远都是骑士。」

海风吹来,拨动缪里的银发。

「那个男孩虽然只是见习,但比谁都更像骑士呢。」

缪里既温柔又坚强。觉得被自己当妹妹照顾的女孩说得哑口无言很丢脸,只有刚开始而已。

「你也……」见到缪里潇洒的站姿,我不禁想说些什么,嘴却僵著说不下去。

因为曾经失落的答案,居然轻而易举地找到了。

能形容我俩关系的词。

而且极为贴切。

「怎样?」

缪里疑惑地回头,我慢慢闭上僵住的嘴。

转成笑容。

「没事,别在意。」

「咦咦?骗人,完全是有事瞒我的脸!」

我打算等状况过去再说。

她一定会很高兴。

「讨厌啦,大哥哥!」

我哄著缪里往宅邸走,要回去为后天作准备。缪里对我的手又拍又拉,最后大概是吵累了,嘟著嘴牵起手。

虽然没能力追求完美,但我想尽可能去追求理想。

后天的辩论会,绝不能放水。

就在我重新笃定决心时──

「?」

缪里忽然停住,转头望去。

「怎么了?」

我停下来,发现一旁多了条野狗仰望著她。

狗还头槌似的在缪里腹侧顶了又顶。

「呃,喂,很痒耶。什么事啦?」

「汪呼。」

野狗轻吠一声,哒哒哒地走远,又停下来回头看我们。

「要我们跟过去的样子耶。」

缪里耸耸肩,朝野狗走去。野狗见状再度前进,从大街转进小巷,一会儿后又走上大街。

缪里看看我,歪著头追上野狗。

最后它走进大商行边的巷子,对里头吠几声。

「如果只是跟我说那里有埋骨头,我就把你尾巴毛剃光。」

缪里说完就钻过堆得高高的木箱边,往巷子深处走。

脚步停止,显然是因为惊讶。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见到的是缩在墙脚,哭肿了眼的罗兹。

野狗是发现缪里缝在腰带上的骑士团徽有罗兹的味道,才带她到这来的吧。它仰望缪里,像是讨赏,摸摸头就开心地摇尾巴。

当我与疑惑的缪里对看时,背后有人对我们说话。

「怎么,你们认识这小伙子?」

那是个商人穿著的肥胖男子,留了满腮似乎很硬的胡须,老实说长相有点可怕。

不过他手上木盘放著面包,还有条冒烟的手帕。

「让一让。」

「啊,好。」

我靠到墙边让男子通过。那些东西果真是为罗兹所准备,他将面包摆在罗兹脚边,粗鲁地将手帕抹在罗兹脸上。

「真是的,说几次男人不可以随便掉眼泪了。」

男子粗鲁地帮他擦完脸后,把面包塞进他手里。

「呃……他怎么啦?」

男子用力挺起肚子站起来,叹口气说:

「我是出城买羊毛的时候,在那里遇到他的,前不久才刚回来。你看他哭哭啼啼,我总不能把他放在商行里讨晦气,东西会卖不出去。」

「你是说布琅德大修道院吗?」

商人听了吓了一跳,随即耸个肩。大概是因为我们也是商人打扮,以为是在买羊毛的路上擦身而过了。

「他说他被修道院的卫兵给撵了出来,一问之下发现他刚好要到劳兹本来,我就让他上车了……可是他哭了一路,我都不晓得他在哭什么。如果你们认识,麻烦帮个忙,带他回去吧。」

虽然他说得很麻烦的样子,实际上却是花了几天送他到这来,还准备食物并用热毛巾替他擦脸。人真的是不可貌相。

当男子不胜唏嘘地要返回店里时,罗兹突然站了起来。

「谢、谢谢您帮我这么多!」

男子稍稍回头,哼一声走掉了。泪痕又划过才刚擦过的脸,罗兹用捏烂面包的手擦。

「呃……到底怎么啦?」

经缪里一问,罗兹才终于注意到她的存在而吓得睁大眼睛。

然后眼泪又噗碌碌地滚出来。

「骑士团……」

「咦?」

「骑士团要没有了啦……」

我们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哄停号啕大哭的罗兹。

罗兹告诉我们,修道院只有第一天当他是贵客。他不断叨念著「那些叛徒」,撕咬被他捏烂的面包。

「后来他们态度客气归客气,可是一个接一个来问骑士团的事,好像在审问我一样。他们问得很细……连我们在岛上吃什么都问。」

那多半是想了解他们经济状况有多差,而真正让罗兹生气的,似乎不是这里。

「叛徒是什么意思?」

罗兹用袖子擦擦眼睛回答缪里:

「我……以为他们会帮忙,就把团上的困境都告诉他们。可是他们听我说了那么多以后,先问我的却是──」

──所以骑士团跟黎明枢机是一伙的吗?

「说什么傻话!」

他突然破口大骂,趴在缪里身边的野狗吓得跳起来。

而我们也一样惊讶。

「他们说……黎明枢机?」

「对。我也很莫名其妙,不管怎么解释都不听,而且还……还问我身上是不是有藏密令,把我整个扒光。他们到底是在想什么啊!」

缪里偷瞄我一眼。

就算海兰替我们写信算不上问题,或许我们也不该跟罗兹在同一天造访修道院。如同哈斯金斯有所警戒,修道院的修士当然也会对携带海兰的信前来的人提高警觉。即使不当我是黎明枢机本人,猜想我们是同伙,要来调查修道院的贪腐,也是极其自然的事。

罗兹第一天受到他们款待,也是合情合理。可是才刚款待一个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使者,没多久又有人带海兰的信出现。可以联想到的太多,很难当作是凑巧,正常人都会怀疑两者有关,更何况罗兹多半也坦承了他受过我们的帮助。

「对我百般无礼地审问以后,他们把求救信推回给我,说等我能够证明自己不是王国的手下才会听我说话。所以我、我……恼羞成怒,冲上去打人,结果一群士兵立刻冲进来抓住了我。那群修士叛徒还用很瞧不起人的语气说我们……温菲尔分队已经没有用处,很快就要解散了。」

修士把他当猫狗扔出修道院以后,刚才那位商人就来了。说不定是买羊毛时,哈斯金斯替罗兹说了点话。总之商人收留了他,带回这里。

然而真正使我在意的,是「骑士团要没有了」这句话。

「我们都不想承认……但每个人心里都很明白……」

库尔泽岛与王国有很长的距离,想必他们路上停靠过很多港口,与无数商人和居民交谈过。或许每处都欢迎他们,但传闻应该也听了不少。

再说,再怎么锻炼也无敌可杀这件事,他们一定比谁都清楚。

「军资陷入困境的,不只是我们分队而已。」

罗兹沮丧地说:

「整个库尔泽岛都过得很苦,每个国家给自己分队的钱都变得很少,就连教宗给的圣援也少了。既然不会打仗,这也是当然的事。」

他泪已流乾似的盯著地面说:

「其他人应该只是认为人数变少,至少每个人分到的圣援就会多一点。我们动不动就和明著暗著怪罪我们的人争吵,根本就没有信仰之岛的样子。我们是不想和库尔泽岛一起沉沦,才决定回来的。」

王国的捐助彻底断绝,也让他们没有留下来对抗的本钱吧。

「路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欢迎我们,让我们比在岛上更像骑士。」

罗兹像是想起当时景象,终于有点笑容。

「可是每当在靠港城市接受热烈欢迎后,一回海上我就会非常害怕。在汪洋大海上摆荡,就好像在自己的心里浮沉一样。每个人都在问自己,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国王不太可能会欢迎我们,而且大多数人连父母的长相都不记得了,有家归不得。」

就像罗兹连自己出生的土地在这个季节会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于是我们在船上,对著蓝得教人愤慨,宽广得无边无际的天空下想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们只能依靠这艘船上的人了。」

──他们每一个才是我真正的家人。

穿著轻薄服装,在积雪乍融的泥泞路上濒死也要拚命前进,都是为了弟兄。派他出任务的温特夏,也因为他晚归而担忧,怕他赶不上后天的盛会。

他们之间,有著比信仰更强大的情感联系。

不仅是骑士修道会,教会也有以同胞称呼彼此的习惯。

兄弟姊妹等。

听罗兹说了这些话,缪里睁大眼睛愣住不动,彷佛连呼吸都忘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应该已经注意到,要用什么关系来申办只有我们能用的图徽才贴切。

不是妹妹或情人,也不是学生或徒弟。但我们的感情强到能为彼此赌上性命,她还叫我「大哥哥」。

寻找能贴切描述这种奇妙关系的词,实在是件困难的事,但它真的存在,而且就明摆在我眼前。缪里是个站在我身旁,始终注意周遭,有时对我敞开心胸,有时用力牵起我的手,替我开路的人物。

这不就是骑士吗?

还有更好的词来称呼这个一身毛皮宛若银甲,尊贵美丽的狼少女吗?

不过,当缪里终于记得吸气,想往我抱来,我制止了她。不是因为罗兹在场,而是我既然将自己与缪里的关系托付于骑士一词上,就不能弃眼前这少年于不顾。

在罗兹这样的见习骑士都要为分队的存续几乎绝望的困境中,温特夏率领著部下来到劳兹本,详细调查城中状况,运用智慧,找出能让自己存续下去的机会。

最后选择的作战计画是利用敌人黎明枢机为楔子,将分队的存在感重新拉上舞台。他们大可含恨选择与第二王子联手这条不太需要多想的路,而且这样还痛快多了吧。

可是温特夏却选择了能让骑士依然是骑士的方法。小丑自己一个人当,一肩扛下违反骑士道,向敌人低头的责任。

我是因为温特夏的想法尚有可取之处才下此决定,而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凭藉连伊弗也赞佩的冷静,做出这样的判断。

那不是最好的方法,没有皆大欢喜的选项。我大可明哲保身,在这里安慰罗兹,并若无其事地和他在后天再会,板起脸孔辩论。

但是,帮他们完成这场骗局之后,我还能请缪里作我的骑士吗?我可以将欺瞒带进我为这个曾哭号世上没有同伴的少女所准备,具有特殊意义的图徽吗?

海兰一定不愿意,而我也是。

为理想离开纽希拉的我,甚至觉得要是救不了罗兹,我们的旅程会在此结束。既然没有与缪里旅行以外的选项,而我们的图徽将是正确路线唯一的指标,那我必须相信,还有其他路可走。

再怎么说,我都不认为骑士只是没用的工具。或许异教徒是消失了,但玷污信仰的人并未根除。在众人信仰动摇的时刻,相信他们的存在能使人们重拾信仰。

在大教堂和温特夏相拥的圣职人员们就是一例,骑士们在此时此刻成了他们孱弱心灵的高大支柱。

如同布琅德大修道院这般自私自利,将信仰往后摆,使这少年心寒的圣职人员多如牛毛。他们才是忘却正当信仰,崇拜黄金的异教徒啊。

也就是骑士团这信仰的守护者应该讨伐的对象──

「应该、讨伐的、对象?」

我喃喃地这么说,赫然睁大双眼。

「啊!」

剎那间,我脑中响起大教堂的钟声,还有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感觉。海兰与温特夏对话时隐约闪现的想法,突然具体起来。

怎么没有敌人。

唯有骑士能够讨伐的敌人,不是遍地都是吗!

「大、哥哥?」

缪里担心地窥探我的脸。我看看她,再转向罗兹。

这位年少的见习骑士困惑的程度也不输缪里。

「你叫卡尔•罗兹是吧?」

听我问他的名字,他有点惶恐地点了头。

「我的名字是托特•寇尔。」

「咦?大、大哥哥!」

我没理会错愕的缪里,继续说:

「人们称我为黎明枢机。」

罗兹还当我是开玩笑,但笑容在注意到我的眼神后消失了。

他应该也听过关于黎明枢机长相的描述吧。

罗兹再往缪里看的瞬间,那头剃短的金发甚至竖了起来。

温特夏听说他一头栽进泥坑里时,说那很像他。

罗兹有骑士的资质,能成为比谁都强的骑士。

「都是因为你──」

当他心中燃起怒火,脸上恢复血气时,我说:

「我需要你拯救骑士团。」

若要论经过信仰加持的固执,我可不会输给成见严重的少年。

罗兹往前挺得缪里都要冲上来了,而我只是动也不动地盯著他的双眼。即使他一拳打在我脸上,我也有视线不会偏离的自信。

「你要拯救骑士团。这件事不适合由我来做,但是你一定可以。」

「你、你说什么。你不是……」

他哭丧著脸,是因为救他的人是他最恨的敌人。

抑或是「拯救骑士团」几个字,使他的感情抢在理性之前起了反应。

「没错,我就是黎明枢机,人家称我为改革教会的旗手。但既然你也是骑士团的一员,应该听说过一件事。」

「什、什么事……?」

即使他不知该气还是该哭而使得表情乱成一团,但依然勇敢地反问。

我对坚强的少年罗兹这么说:

「就是温菲尔王国成立以前,骑士们在这岛上对抗蛮族,取回信仰的故事。」

「……」

我对那充满困惑的脸继续说:

「你们比我更适合将腐败信仰赶出这个国家。我需要你们来完成被骑士团遗忘的使命。」

「……这种事……」

「你们一定行。」

如此断言的我站起身来。

俯视在鄙陋后巷蜷身哭泣的少年。

并对他伸出手说:

「神圣的骑士,快点站起来。你们要消灭邪恶,拯救王国与信仰!」

罗兹不明所以地看著我的手。

这时缪里抓住罗兹的手,说道:

「骑士不可以哭。」

罗兹双肩一跳,用袖子用力擦擦眼睛。

好强、愚直、执著,无论如何都会重新站起。

这个骑士要素全部兼备的少年接受挑战似的抓住我的手,站了起来。

「我们骑士团不会向敌人低头。」

我眼前浮现温特夏的脸。

「但是,骑士也要对敌人展现宽容。」

这么适合宣告骑士道守则的少年可不多见。

缪里对这个甚至会让温特夏感到惭愧的罗兹开心地笑。

「我就先听你说清楚吧,黎明枢机。」

交叉于教会徽记前的剑。

我觉得那根本就是指这个少年。

骑士仍有能发光发热的路。因为他们应该消灭的敌人已经在这里盘据好多年了。

至今从未有人出面对付这些敌人,自然有其原因。想克服这道原因,需要能够逼退任何人的正论。而若要以正论为盾,没有任何人比圣库尔泽骑士团更合适。

对罗兹说出我的想法后,他表情彷佛是见到蟾蜍暗诵圣经章节一样。

同时,也对自己怎么没想到这方法而懊恼。

常识与约定俗成的规矩,经常不知不觉地蒙蔽人的双眼。当人们抱怨事情照正论来说应该是怎样时,也需要足以高举正论的勇气。

但罗兹认为这个方法正好适合现在的他们。

有些事,就是在这个立场模糊不清,谁都不认为他们是自己人,像无锚之船一样漂荡的时刻才能做,而且是非做不可。

「我只要向分队长报告这个方法就好了吗?」

罗兹已经迫不及待,而我这个比他多长几岁的人还更需要镇定。

做大事之前必须先打通关节,也要再三确定计画是否稳妥。

因此,我知道有个人特别懂得如何冠冕堂皇地要人闭嘴,便前往海兰宅邸请教意见。

「……你哥哥有时候真的很像你爸。」

「咦咦?大哥哥跟爹哪里像啊?」

「就是看起来好像都在发呆,但其实看得比谁都广那样。而且下了决定以后就怎么也不愿意改变方向,跟羊一样。」

伊弗和缪里在海兰宅邸一室中对撞犄角似的对话。

罗兹也在房里,不耐烦地开口问她们:

「所以怎么样,我是觉得这个方法应该没问题才对。」

见到罗兹急著想伸张正义的样子,伊弗想逗弄他似的哼一声说:

「你们骑士则是牛,只知道看前面。」

我在罗兹恼羞成怒顶回去之前先插嘴:

「伊弗小姐,我是从你之前用葡萄来比喻,想到你可能擅长处理这种问题。」

我的计画,是以简直找麻烦的正论为武器,甚至太过刚正到反而令人觉得冷血。在这方面,无人能出伊弗之右吧。

伊弗叹息交掺地说:

「我说的,是一群力量大的人拿力量小的人当棋子,把对手拖到谈判桌上。而你说的,是要让力量小的人揪住力量大的人的鼻子到处跑。想不到你也会有比我坏心的时候。」

伊弗很刻意地用力缩脖子。

「而且也没得赚喽。」

缪里的话让伊弗垮著眼瞪我。

「就是说啊。害我跟亚基涅应酬那么久都白费了,还以为难得能爽赚一笔呢。」

「你已经赚得够多了吧。」

「哈!」

伊弗不屑地一笑,看向罗兹。

「你是见习骑士吧?」

「没、没错。」

虽然有点畏缩,罗兹仍挺直背脊回话。

伊弗咧嘴而笑,对他说:

「你就尽管去把那些瞧不起你们的人狠狠踹翻吧。」

在场所有人都立刻明白了这句话的含意。

伊弗也认为这个计画行得通。

「我是不会踹翻他们,不过倒是会把他们的帐簿彻底翻一遍。」

伊弗挑起一眉,缪里笑起来,而我对他深感信心。

「真是的,常言道有光就有影,海兰现在心情一定很复杂。」

「我们的事,她会对国王保密吧?」

这个计画,会让温菲尔国王和教宗都觉得吃了大闷亏。能将正义之名手到擒来的,就只有温特夏他们而已。

因此,计画必须当作是罗兹想到的。要是让国王知道计画是来自于我,他多半会怀疑黎明枢机其实不是站在王国这边,开始产生敌意。

「良药总是苦口,即使真能药到病除,也会留下怨恨。你们还是彻底装作无关比较好。」

伊弗的话让罗兹听得很不明白。

「这我就不懂了。这个计画应该能清除王国的病灶,同时为圣座带来好名声才对啊,为什么说得像在做坏事一样?这纯粹是正义吧?」

罗兹正面提出这个问题,但他并不是个未经世事的天真孩童。

他是这么想的。

做正确的事就是对的,觉得不对的国王和教宗才是错的。

「像你们这样只会往正义直线前进的牛啊,根本是我的天敌。」

伊弗说完站起身来。

「快走吧,我还要忙著算帐呢。」

举伞少女对我们微微笑,才跟随伊弗离开房间。

罗兹对伊弗打马虎眼的回答很不满意,缪里哄过以后才不情不愿地收起矛头。

其实对罗兹来说,计画是否妥当本来就不是他该关心的事。

因为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的选择,真正重要的是伊弗有无异议。

「这样就没有疑虑了吗?」

罗兹已经等得快受不了,想尽快将计画告诉温特夏。

「对。再来只需要跟相关人士打点一下,还有你的协助。」

「为了分队,我什么都能帮。尽管说吧。」

伊弗说我是羊,罗兹他们是牛,还真是如此。

一方面觉得好笑,一方面又令人心安。

「那么,到大教堂之后,你必须──」

罗兹再三确认之后,回答:「知道了。」

离开海兰宅邸时,他忽然端正姿势看来。

「你……喔不,寇尔阁下,你或许是圣座的敌人,但我想你并不是信仰的敌人。」

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不过,感觉并不须多说些什么。

我对他微笑,他也在行注目礼之后转身。

缪里目送这个衣襬飘扬,先一步前往大教堂进行作战的罗兹离去,并轻笑著说:

「真是个热血过头的骑士呢。」

那对罗兹而言是个称赞吧。

「爱上他啦?」

我故意这样说,缪里往我的腰用力一拍,回答:「可以考虑一下。」

接著我们也到大教堂,说有要事禀报海兰,从侧门进去。走在冰冷石墙围绕的走廊上,我反覆深呼吸。

「那个金毛应该不会生气啦。」

缪里发现我在紧张便这么说。

海兰为了实现温特夏的想法而做的那么多努力,会因为我的计画付诸流水,且事后很可能还要捱国王的骂呢。

国王肯定会认为只要能控制骑士,就能让王国在谈判桌上占优势,而海兰眼睁睁错失了这个好机会。

海兰当然会立刻察觉到事情将这样发展。

「好啦,生气了也没办法,我会陪你一起道歉的啦。」

缪里说得像恶作剧被逮一样,使我不禁失笑。

她可是会猜想神就是猎月熊的人,这点小事对她来说仍属于恶作剧的范畴吧。

「你放心,海兰不是会对这种事发脾气的人。」

一听我替海兰说话,缪里立刻就不高兴了。

这时,我接著说:

「毕竟温特夏阁下他们真的是展现了骑士风范。看到那么棒的骑士,任谁都会忘记不高兴的事吧。」

缪里一副踏空楼梯的脸,不甘地笑。

「就是呀,一点也没错。」

她说不定又想像了温特夏他们大显威风的场面,松口气般吐出放心的叹息后,吸了吸鼻子。

为那滑稽的样子轻笑,腹侧却被她捏了一下。

我们就这么来到海兰所在的房间,对讶异的她说明原委,她听得手上要给国王的信都掉了。

「……天啊。」

她喃喃说道,拍头似的抚额。

「天啊……啊啊,我怎么、怎么没想到……」

见到海兰抱头懊恼,缪里不知怎么很得意的样子。

「……这也未免太讽刺了,我到底都在想什么?」

海兰两手撑在桌上,沉默片刻。

她是有责在身的人,有很多事要考虑吧。

「身为父王的家臣,我本来是有义务将这个计画推往有利于王国的方向。」

抬起头后,她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

这条路确实存在,而那多半会是能使王国超前教宗的刁钻一击,揍得他鼻青脸肿。

但是这么一来,会使得温特夏他们的立场依然模糊。

这个计画,可说是能让温特夏他们重新确立在圣库尔泽骑士团众分队中的地位,唯一且最后的机会。

「可是我不仅是父王的家臣,更是神的侍者。」

海兰说完就要推倒椅子般猛力站起,大步走来。

然后用力握住我的双手。

「父王的责怪,就让我来承担吧。我也不想见到温特夏这么一个伟大的人物,被冠上叛徒的恶名。」

「所以,您同意吗?」

「那当然!」

海兰说道:

「圣库尔泽骑士团登上王国的土地,叩开教会腐败的大门要圣职人员悔改,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这就是我想到的计画。

王国虽与教会对立,境内仍有许多教会组织存在。

其中有些和布琅德大修道院一样,历史比王国还要古老,囤积了莫大财富。原本王国应该揭露他们的恶行,全都摊在阳光底下,但这么一来将逼得教宗不得不为了保护组织而出手。

在王国也因此头痛时,第二王子以发布徵税权为手段,以迂回方式吸收教会的财产。而此举当然也使得王国与教会之间擦出火花,差点就要开战。

这时,圣库尔泽骑士团出现了。

他们原本是教宗的打手,这样的部队登陆王国,等于是宣告战争的到来。结果他们竟是来自温菲尔的骑士,因为骑士团里没有容身之地而归国。然而他们并没有投入王国的军门,不知是敌是友。

我想到的正是利用这一点。

让这支国王和教宗都分不清敌我的部队,揭露立场同样暧昧的王国的教会之腐败。

掌权者一定会问,这些骑士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谁。而这个问题,有个能让双方答不出来,却又能让对方乖乖闭嘴的答案。

那就是为了信仰!

无论是温菲尔国王还是教宗,都无法反对这点。

「教宗一定会恨得牙痒痒的吧。骑士们匡正教会的弊病,无疑会受到人民的赞颂,派来骑士的教宗也会一并沾光。可是教宗却曾经刻意冷落这些骑士,而且王国的教会组织一旦因此开门,停止圣务这个信仰上的围城战术就会逐渐瓦解。」

海兰说得很愉快,同时也叹了口气。

「父王也会头疼得像是睡了一整天吧。能揭露脚下教会的弊端,撬开他们的门户固然好,但使得教宗的声望随骑士团一起升高就不好了。况且如果是王国自己揭弊,还能给自己添面子。」

这件事对双方阵营都是有好有坏。

而且双方都分不清温特夏他们究竟是敌是友。

所以国王和教宗都无法冒然遏止或支援他们的擅自行动,只能静观其变。若为己方自然是该支援,但要是弄错了,恐怕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可怕后果。

这暧昧的立场让温特夏他们吃了很多苦。

那么利用这份暧昧耍耍主人也不为过吧。

「往后骑士们将成为神的代理人,将弊病赶出王国的教会,人们又能上教堂领受神的慈悲。对父王而言,又多了一个对教会强硬的理由。」

海兰屈指细数骑士们将造成的影响。

「另一方面,骑士将因为成为正当信仰的推手而享誉全国,教宗也不得不认同他们的成绩。毕竟他们是只身深入敌阵,将人民的称颂予取予求,还一并为教会博得赞声啊!」

海兰说到这里,要抓住结论似的握拳。深深地呼吸,是为了品尝这个极为讽刺的计画中,那股畅快的苦楚吧。

「真是的。」

她重叹著说。

「连神也想不到这么坏的计画。」

那不敢恭维的笑容也是种赞美。

不过,假如这个计画能顺利成功,那也是因为骑士仍保有骑士精神所致。

「大家都相信温特夏阁下真的能带领部下顺从信仰,行正义之举。若没有这样的信赖,这个计画就不可能成立。」

因为他们没有恶意,所以无法责怪。

能够正面指称正义就是正义的,唯有高洁的骑士。

「不过,还是有让人不放心的地方……」

海兰亢奋的表情略为一沉,说道:

「那就是你托付这件事的见习骑士,到底可不可信。」

这个计画的名与实,是以绝妙的比例维持平衡。

只要多施加一点恶意,就能轻易地往自己要的方向推动。

倘若罗兹欺骗黎明枢机,将心思投注在打垮王国上,就能以毒害王国,纯对教宗有利的方式进行这个计画。

「放心啦。」

回答的,是缪里。

「有根据吗?」

缪里对海兰耸耸肩说:

「因为那个男孩爱上我了嘛。」

说服力高得这么讨厌的话,真是世间少有。

「我相信罗兹,也相信温特夏阁下。」

温特夏从罗兹口中得知这个计画时,会猜想是否是黎明枢机献的计。

他知道罗兹曾与我们在路上相遇,罗兹突然有这样的主意也不太自然。

可是,我并不担心。

「温特夏阁下是骑士中的骑士。」

用正当方式,做正当的事就对了。

「嗯,没错,你说得对。不应该怀疑这一点。」

这世上仍有些值得相信的事。

我与海兰四目相对,互相颔首。

藉以认同彼此。

「好~那就这样啦!就这样!」

缪里挤进我们之间,按著胸推开我,要我和海兰保持距离。

「我去跟那个男孩说要执行计画了,可以吗?」

罗兹正在大教堂的一隅等待信号。

一旦收到信号,他就会往同伴奔去。

「什么那个男孩,人家叫做罗兹。」

「那个男孩就行了啦,那么爱哭。」

缪里冷冷地耸起肩。

我与海兰相视苦笑,缪里抓起我的手往门外走,途中忽然转向海兰。

「啊,对了。」

「嗯?」

她对愣住的海兰说:

「跟大哥哥讨论过以后,我们决定好要用什么关系办图徽了。」

「喔喔!」

海兰表情一亮,而缪里用赢家的姿态对她说:

「就写我是大哥哥的骑士。」

「……」

当时海兰的表情,定格在就连女巫打喷嚏也办不到的绝妙瞬间。缪里径自开门,按著我的背推出去又回头说:

「还有就是,你也可以用我们的图徽喔。特别准你用!」

门随后关上,让我只能想像海兰是什么表情,但我没忘记捶缪里的脑袋。

「我们可以有这个专属图徽,都是因为海兰殿下用特权赐给我们的耶?你知道吗?」

「很痛耶……讨厌啦!我怎么不知道!」

「真的知道吗?实在是喔……」

如此对话中,我们走回能环顾中殿的隐密走廊。

缪里一个箭步贴上棂格窗,往挤满人的中殿看。

「他在吗?」

「嗯~啊,找到了。」

缪里脸退离窗口,慢慢卷起上衣抓住腰带。

「嗯……奇、奇怪,撕不下来……!」

她要用罗兹给她的团徽当信号,可是那似乎缝得很牢,最后只好连腰带一起解下。

「大哥哥,帮我抓好。」

「咦?喂,别急啊!」

缪里无视于慌张的我,将腰带缠在手上伸出窗格。

罗兹很快就会注意到吧。

那可是他送给救助他的少女的再会之誓呢。

「……他应该想不到我就在墙壁后面做这么蠢的事吧……」

缪里毫不理会替她拉裤头的我,只顾用力挥手。

就像要牛快跑一样。

「啊,他注意到了。」

她这才总算收手。

「哼哼,这么拚命。」

缪里用姊姊的口气这么说,双手交叉环抱胸前。

我是很想要她废话少说,赶快抓好自己的裤子。

「他没问题吧?」

我这角度看不见底下,便直接问。

缪里对窗格透来的光线眯起眼,回答:

「没问题啦,他是个坚强的男孩。」

我只有苦笑的份,说不定明天就轮到我紧张了。

「大哥哥,你知道吗?」

缪里转向我,脸上堆满笑容。

「骑士是很帅的喔。」

「我知道啦。」

我一手拉著缪里的裤头,另一手从缪里手上接过腰带。

手再绕过缪里纤细的腰,替她缠起来。

最后将多余的部分绑在腰侧后,看向任我做完这些动作的缪里。

「听说你是我的骑士呢。」

即使被我挖苦,缪里也嗤嗤地笑,双手搂住我脖子。

「好~我发誓对你效忠。」

我们的位置,正好与几年前我拥抱哭惨了的缪里时相反。

虽觉得她即使长大,也只是更会耍小聪明而已,但还是有所成长。

我对这样的缪里叹口气,敷衍地抱回去。

她有点不太高兴,但我还是要这么说:

「骑士要早睡早起,以节制和勤奋为信条喔。」

「咦!」

要是把旗帜交给自由奔放的缪里,她搞不好会哇哈哈地乱跑一通,最后连人都找不到。绳子一定要牵好才行。

缪里手按胸口推开我。

「你很坏心耶!」

我对龇牙低吼的她回嘴:

「那你要不要回纽希拉?」

缪里的红眼睛睁大一倍,旋即又眯成一半。

「咿~!」

那咧著嘴转向一边的模样,让我笑著觉得图徽真的应该用看向旁边的狼。

这时,中殿传来不同于以往的喧嚣。

我和缪里并著脑袋往窗里看,见到温特夏等骑士围成一圈,有的甚至激动得高举拳头。温特夏在罗兹身边,手搭在他细瘦的肩上,将他置于人圈中央,表示他也是骑士团宝贵的一分子。

温特夏说了些话之后,身旁的骑士顿时士气大涨,显然是决定要有所行动。每个人都是紧绷著嘴,表情严肃,但眼眶中却似乎有些泪光,会是错觉吗?

「那就是骑士间的感情呢。」

缪里这么说之后揪住我的袖子。

紧接著骑士们拔出腰间佩剑,引起中殿群众一阵惊呼。

他们往上互搭剑尖,呼喊口号。

骑士们为新目标团结一致的模样,让缪里看得手愈握愈用力。

嘴有点嘟起来,是因为羡慕他们吧。

「我们也没有比较差吧?」

听我这么说,缪里往我看来,脸上挂起大大的笑容。

「那当然呀!」

一丝细微乳香搔弄我鼻腔后,大教堂敲响了钟。

当获得目的地地图的骑士们随温特夏命令出击的那瞬间,罗兹似乎往我们这望了一眼。

希望他们的虔诚,能够唤来神的祝福。

我如此祈祷时,罗兹已经开始和温特夏等骑士热切地交谈。圣库尔泽骑士团与黎明枢机之间,维持这样的距离正好。

我握起缪里的手。

感到她也用力握住,我们便离开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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