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空气已悄无声息,春天的柔和早晨里有水的气味。
暖和起来是很好,只是清晨的礼拜堂不再冻人,似乎少了点什么。总觉得礼拜应该要像手指刨冰那样严峻的我,走出礼拜堂时,一个经常出入我下榻处的商人捎来一封信。
那封信以表示身分高贵的红绳捆住,还捺上教会徽记的封蜡,感觉很隆重。
信是由教宗的打手着称的圣库尔泽骑士团所寄。
我在宅院中庭的长椅坐下,开封读信。开头的问候文字迹硬得像用剑刻的一样,大概是给见习骑士罗兹练习写字吧,后面分队长温特夏的近况报告就流利多了。
这支大名鼎鼎的圣库尔泽骑士团分队,是大约在两周前突然来到劳兹本。
更惊人的是,他们是在极度穷困,进退维谷的状况下返回故乡。
信上以有点开玩笑的夸张口吻,说他们身为信仰的守护者,要和人民携手纠弹王国内所有声名狼籍的教会组织。看来这些出身于温菲尔王国却隶属教宗,身分暧昧的骑士终于找到了他们在王国里的新角色。
而拉了他们一把的我,自然是对这封前途光明的信十分欣喜。
「但话说回来……」
我从头再读一遍,表情也随之黯淡。
因为王国与教会的纷争,带来了许许多多这样难以想像的余波。我们对抗教会的行动,也会对各处造成意想不到的影响。好比一出这里按下去,就会有哪里胡乱凸出来的闹剧。而且因此流离失所的,往往是无辜的人。
温特夏他们也是在骑士团基地里待不下去而渡海返回王国,并不是他们本身有什么问题。他们的骑士素质没有任何减损,也不是奢侈背信之徒。就只是王国与教会的纷争使得环境改变,沦为时代的难民罢了。
王国与教会皆是极为巨大的存在,这两个巨人一旦振臂开战,就会有很多人像他们身上的青苔那样失足坠落。
我决心投身于这场纷争时也对此浑然不觉,直到最近。
明明身边就有个因为全然无法掌控的血缘问题,而遭世局洪流遗落的人,做事还这么欠思虑,真该好好反省。
「我还是差得很远呢。」
读完最后一页,我仔细叠好信,叹一口气。
人们给我取了「黎明枢机」这么一个称号,让我有点自大了。
过去旅程上,我总是往解决王国与教会之争这个目标横冲直撞,现在才开始告诫自己该三思而后行。像王国自己,也因为眼见继续正面冲突会加速引爆战争而审慎行事。
那么,我们是不是能在开战之前找出一个和平积极,不会有任何人受伤、遭逢不义的方法来结束这场纷争呢?
开始具体思考后,我很快就在这难题前失去方向。
为自己的不成熟和无力叹气时,忽然有道尖锐的声音射来。
「大哥哥!危险!」
「咦?」
一从信中抬起头,就有把剑指着我的喉咙。
那当然只是木剑,喊危险的也是挥剑的缪里自己。
在中庭练得一身汗的缪里喘吁吁地笑着说:
「大哥哥,你要再警觉一点才行喔。」
缪里背后,中庭中央处,陪她练剑的海兰护卫骑士用手巾擦擦汗,向我微微鞠躬。
我赶紧回礼,然后推开缪里指着我喉咙的木剑。
「晨练结束了吗?」
「嗯。今天学了这一招!」
缪里往后退,双手举剑横扫。或许是她在纽希拉经常拿树枝挥来挥去,沉浸在英雄游戏里而打下了不少基础,动作很像样。
她将剑收回腰际,挺直背杆的样子威风凛凛,十足有小骑士的架势。
「如何?怎么看都是骑士吧?」
然而对我得意地这么说时,她又变回那个平时的野丫头。
「只论外观的话,是有点。」
我标准已经放得很松了,但缪里仍不满地鼓胀脸颊,「咿~」地咧嘴作鬼脸。
这个只属于我和缪里两个人的骑士团,是几天前刚成立的。
我给我们这段旅程上始终暧昧不清的关系找到了一个名字,那就是骑士。
热爱冒险故事的缪里一听到能成为骑士就兴奋得不得了,设计只有我们能用的徽记更是让她开心极了。
纵使没有血缘关系,不是情人或夫妻,只要有了徽记,就能让人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到同袍间的连结。缪里曾在仰望世界地图时,发现世界之大却没有一处可供她这个流着狼血的非人之人容身而哑口。对她而言,这样的徽记是有其必要。
这能让她知道,她在这世上并不孤单。
缪里腰带上侧望而坐的狼刺绣就是一个实实在在,能用手直接摸到的证明。
「那是罗兹他们的信?」
缪里擦完汗,绑好长长的头发后探头看信。
「是啊,看来他们现在过得不错。」
「呵呵,他们毕竟是世界最强的骑士嘛。」
垂眼看信,诉说憧憬的她,脸上满是青春少女的表情,但是看到一半肚子突然大叫,连我都傻了。
「啊……嘿嘿嘿。」
就连缪里都有点难为情了。
直按着肚子苦笑。
「天还没亮就挥剑到现在,肚子不会饿才怪。我们去吃早餐吧。」
我收回信折起来,离开长椅。
「对了,你的剑鞘呢?」
「啊,还靠在树上!」
缪里赶紧往种在中庭中央的苹果树跑去,扎起的头发如狼尾般摇晃。鞘是海兰在骑士册封仪式上所赐,以金线绣上了狼徽,高级得很。不过尺寸是以高大的成人骑士为准,对现在的缪里而言实在太大,看起来跟小孩子偷拿出来玩没两样。
这当中,陪她练剑的骑士也冲完水要回屋里去,缪里以一手握拳抵在胸上的骑士礼仪目送他离开。大概是有练习过吧,站姿很标准,连那么大的剑鞘都显得自然了。
「嗯,怎么啦?」
缪里回到这来,不解地歪头问。
「……我发现你比想像中更像个骑士,刮目相看了。」
她眨眨红色的大眼睛,得意地笑起来。
「我本来就是骑士嘛。」
这么说着的她,还拎起左手里的剑鞘,骄傲地抚摸上头的狼徽。
「行为举止当然要配得上这个徽记才行。」
那腼腆的笑容仍有些许少女的稚气,但是将剑鞘挂回腰际傲然挺立的模样,已开始散发不同于母亲贤狼的风范。
其实她只要遵守礼仪,就能让一般的贵族千金自叹弗如了。
假如她真能学会骑士的行为举止,肯定会是个走到哪都不丢人的淑女。
「那真是太好了,祝你成功。」
「嗯哼哼~」
缪里一开心地笑,就露出了平常的表情。妹妹的成长让我很欣慰,希望自己也能提供助力。
「既然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骑士,你就从明天开始参加礼拜吧?」
在骑士生活中,修习神的教诲是必不可免。正式说来,骑士团是隶属于骑士修道会,一个以修士为中心的组织。缪里过去都只把圣经当午觉枕头看,如今终于有理由要她学习神的教诲了。
虽然我们是贵族海兰赋予特权的私人骑士团,并未加入教会组织旗下的骑士修道会,我的心态也没有因此改变。光是想像缪里安安静静阅读圣经,庄严地进行礼拜的模样,我就眼眶一热。没什么能比见到兼具优雅与虔诚的缪里,在春光下翩然微笑更让我高兴的了。
若有这么一天,我这个不可靠的兄长也可说是将妹妹导上了正道吧。这条路真是漫长啊。我回想着过去缪里的种种恶作剧而兴叹时,眼前的她满脸厌恶地别开了眼睛。
「……」
喜悦愈大,失落也就愈大。
不过现在仍是个好机会,我激励自己不能就此认输。
「我说缪里啊,作骑士可不是只要挥挥剑就好,那样就只是剑士而已。要在生活中实践神的教诲──」
她听我训话的样子,跟她拿树枝当剑挥,结果砸坏旅馆篱笆而捱骂那时一模一样。都能看见她紧紧盖起藏起来的狼耳当耳塞了。
不仅如此,当这场毫无回应的训话说得我快使不上力时,她还像是久候多时了似的突然把脸逼过来。
「可是大哥哥,你还没替我这个骑士买剑耶?」
「咦?哇!」
缪里抽起悬于腰际的剑鞘,一把推在我胸上,拔出木剑在我面前晃。
「拿这种木剑哪里像骑士啊?」
「……」
自从册封骑士的事敲定以后,她不知拿这件事出来说了多少次。
尽管海兰赐给她这个剑鞘作为骑士的象征,但如同宝剑奇谭的常见桥段,里头并没有剑。缪里对此大为不满,嚷嚷着既然成了骑士就需要佩剑,而我总是用女孩不该拿剑为由打回票。
对我来说,不过是因为旅途中发生了很多事,为表诚意才与缪里结下骑士关系。再怎么说,缪里也不过是温泉圣地纽希拉的罗伦斯与赫萝托我照顾的待嫁闺女。若是放任她耍剑而让她野上加野,到时候要我拿什么脸去见他们。
「不准拿剑。」
「为什么!」
前不久还有望成为一个模范骑士,一转眼就变回平时的缪里了。
「我就是要剑啦!大哥哥我跟你说喔!街上的工匠跟我说过一把传说中的宝剑,真的超厉害的耶!」
结果是这么回事。我头都晕了。才奇怪这几天她被我用不行就是不行一再搪塞,都变得比较少提了,怎么又死灰复燃,原来是听了个无稽之谈。
「传说中的宝剑就只是传说,实际上并不存在。」
「它一定存在!」
骑士风范都不知上哪去了。
我大口叹息,说道:
「不可以拿剑。然后这几天,你也要跟我一起作礼拜。」
缪里把唇用力绷成一线,撇过头去。
「大哥哥大笨蛋!」
继承了狼血的少女生起闷气来,简直跟我们的团徽一个样。
缪里从不挑食,总是吃得又多又开心,很讨侍女们喜欢。这天她也是一早就被喂撑了肚皮,回房就解放狼耳狼尾,在床上躺平。
「骑士才不会这么懒散。」
「唔……骑士守则也说,该休息的时候就要休息……」
她嘟嘟哝哝地拿歪理顶嘴还打了个大饱嗝。装木剑的鞘摆在肚子上,毛茸茸的狼尾傻呼呼地左右摇。
「真是的……骑士这条路还有得走呢。」
缪里装作没听见,打开罗兹他们送来的信,不厌其烦地又读一次。
我为她叹一口气,收拾散了一床的骑士道轶闻和冒险故事,整理昨晚弄到深夜的圣经俗文译本草稿。
「嗯……我是不是也来练练字比较好啊~」
当我将熬夜时啃的生洋葱散了一桌的皮拨在一起时,背后传来如此上进的言语。她是从信上的笔迹看出,新手骑士和千锤百炼的分队长温特夏的骑士水准全然无法相比了吧。
「当然比较好哇,你的字太有特色了。」
说拙劣是拙劣,却有种充满活力的感觉。
「当骑士要会的东西好多喔。」
缪里放下举向天花板的信,累了似的闭上眼睛说。她学什么都是这样,先从外表学起,不过她这次说不定是想让自己举手投足都变成一个骑士。会这么想,是因为我现在才注意到她竟然乖乖躺在她自己的床上。
这段旅途中,无论我说多少次她不是小孩了都不听,夜夜都要偷爬上我的床撒娇。如今回想起来,她还真的是在册封仪式过后就开始睡自己的床了。
起初我还以为她是讨厌洋葱的味道,但刚才从餐厅回房的路上,她习惯性地牵起我的手,却又临时转念而甩开。
理由是骑士不会手牵手走路。
还以为是气我不买剑给她,现在想想恐怕是误会了。
难道是骑士这个称呼,让自觉要变成熟的想法在她心中萌芽了吗?
再往缪里望去,结果那野丫头却不知何时半张着嘴睡着了。
「受不了……」
才有点期待就这副德性。
不过她天还没亮就开始练剑又饱餐了一顿,这也是难免的事。
这么天真可爱的人说自己是骑士,我也只有苦笑的份,顶多再不抱希望地盼她能多坚持几天。伸手要拿她仍抓在手里的信时,肚子上的剑鞘滑下来惊醒了她。
「嗯……奇怪……」
「要睡就盖好被子睡。」
「呼啊……我没有要睡……呼啊~……」
打那么大的呵欠还说这种话,不晓得是在撑什么。
「信给我,免得被你弄皱了。」
缪里乖乖听话,闭着眼把信交出来。我一边折信,一边心想该不该连剑鞘一起拿走时,缪里开口问:
「对了,为什么你看罗兹他们的信会愁眉苦脸的啊?有写到那种事吗?」
「咦?喔,没什么……」
原想这样含糊带过,结果她视线突然变了。
前不久还是一脸睡意的松垮表情,现在眼睛却吊了起来。
「大哥哥,要是我看信看到愁眉苦脸,你会怎么想?」
她吃力地坐起来,将剑鞘摆在大腿上说。
当然,我很快就知道她在不高兴什么。
「……要是你看信看到愁眉苦脸,我会希望你告诉我怎么了。」
「就是说啊。何况我还是跟你共享同一个团徽的骑士呢。」
要是说她太夸张,肯定会被狠咬一口。想要求缪里表现得像个骑士,自己是得先拿出骑士团同袍的样子才行。
「你说的有道理。」
缪里环抱双臂哼一声。
「我只是……觉得不太好意思说出来罢了。因为我在烦恼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事。」
她愣了一下,卷起尾巴掩嘴。
「娶我作新娘之类的吗?」
好像很久没听到这句话了。
「的确超出我能力范围呢。」
缪里乐得咯咯笑,我也跟着笑起来。
别看缪里这样,她继承了父母的智慧,脑袋灵光得很,说不定能从我读信时的大烦恼中理出不同的见解。
「这封信让我想了一些关于王国和教会之争的事。只要这纷争持续下去,时代的巨轮就必然会辗过一些像温特夏和罗兹他们那样的人。」
缪里轻含嘴边的尾尖,耸了耸肩。
「目前双方交锋的状况是有进有退。民间的情势愈来愈有助于改革教会,但教会也不像会乖乖让步。如果终究是免不了一战,那么神会乐见我们打这场仗吗?」
我拉书桌椅子坐下,侧眼一瞥厚厚的圣经。
「开战以后,受罪的都是老百姓这些无辜的人。我当然是很想帮助这样的人,不过……我的能力毕竟有限,所以很希望王国与教会的这场纷争可以和平解决,也想为这个方向尽一份力……问题就是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始。」
我手上只有黎明枢机这个空泛的称号,和浅薄的神学知识而已。
「金毛怎么说?」
缪里口中的金毛,即是想从信仰层面帮助王国赢得纷争的温菲尔王国贵族海兰。
「即使在温特夏阁下这圣库尔泽骑士团的风波过后,国王陛下依然是步步为营,只是目前还没有想到好方法。」
王国不希望这么早开战,是因为胜算不够吧。
王国是岛国,教会大本营位在大陆上,一旦开战就得隔着海峡对打,势必有一番苦战。
但相对地,双方都不必担心对方一夜之间就兵临城下。
不论结果好坏,战争都会一直憋到忍无可忍才爆发。
甚至有种双方都找不到致胜步数,难以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感觉。
「嗯……以我看过的战争故事来说嘛,最后大多是众人臣服于某某神君的权威之下啦。」
现实上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话说回来,这里的国王为什么会跟教会吵架啊?」
缪里虽热爱冒险,对于王国和教会的纷争却没什么兴趣。她将剑鞘摆一边伸展双腿,大概是练过剑以后身体有点硬,一边前弯一边问。
「教会有一个税目叫什一税,每个国家都要缴这个税。原本是用来筹促对抗异教徒的资金,可是战争结束以后却没有停征,所以王国主张这笔税并不正当。」
「教会的人就是拿这笔钱来吃香喝辣吗?」
「也不是直接拿来供他们奢侈啦……但至少是他们那种铺张生活的一条支柱吧。」
这些钱堆出了雄伟的大教堂、精致的服装、银制法杖,乃至每晚豪宴上的金杯金盘。就算他们每天都彻底执行圣务,也不能是神的羔羊极尽奢侈的理由。
只要将他们高贵的生活和失去名目的征税摆在一起,很容易就能看出其中有弊。
「这样说来,事情很单纯嘛。」
「就是很单纯啊。」
这件事明显是教会理亏。若问为什么如此明显了,事情还会弄到这般田地,很难教人不往教会就是如此腐败想。
这造成了无数怨怼,更多的是伤悲。
实在愧对圣经上那么多金玉良言。
「害大哥哥有伤不完的脑筋。」
我往缪里看去,她不知何时已经坐到床的角落,将剑鞘扛在肩上。
「可是大哥哥就是会像这样替很多人伤脑筋,才能帮助罗兹他们吧。」
「……」
想不到她居然会夸我,但她对我诧异的反应似乎很不满意。
「你那什么表情?」
「没有啦……」
缪里不服气地嘟嘴,抓着剑鞘站起来,挺直背杆摆出骑士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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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你整天都顶着羊咩咩的傻脸,在街上走来走去想事情,让人很受不了,可是我发现,保护你这样的人其实跟保护罗兹那样的人是一样的事。」
接着她连剑带鞘一起挥过来。
「身为大哥哥的骑士,我是真的要努力一点才行了。」
出身于温菲尔王国,使得罗兹他们遭到同样誓言效忠圣库尔泽骑士团的同侪白眼,而且骑士团本身也因为和平世道无仗可打而逐渐失去存在意义。大概是他们这样的处境,深深地回荡在继承非人之人血脉而没有容身之处的缪里心里,才会有这种反应。
然而那回响非但没让她害怕,反而想更专注地去倾听、去成长,以对抗这个世界。那我也该呼应缪里的期待,非得精益求精不可。
缪里两手抱着剑鞘对我腼腆地笑,我也对她笑。
「所以啦,大哥哥。」
她笑呵呵地开口,我便盯着那双红眼睛等她说。
「我需要一把配得上骑士身分的剑。」
我也保持笑容回答她:
「不行。」
真是一点都大意不得。
缪里当场就嘟起了嘴,转身扑回床上。
不是先前那样稍微躺一下,而是拉起被子,准备要睡上一顿了。
「大哥哥死顽固!」
还缩成一团,要勒死枕头似的紧抱。
「……真是的。」
尽管缪里总是虎视眈眈地等待买剑的机会,但还是看得出来她夸我不是假意。
在王国与教会的纷争里,有很多意想不到,或以为有益却反成恶果的事,免不了令人泄气、受挫。但若这样就害怕退缩,是面对不了大风大浪的。况且,届时我不会是一个人。
因此,我认为自己应该继续确实、诚实地做我自己做得到的事。只要走在正道上,神一定会给我指引,也能回报缪里的期许。
想着想着,我感到门外有人走近,不久敲门声响起。
往缪里一看,她已经用被子把头连耳朵盖起来了。只露出几根脚趾,还有一点点尾尖,应该是无所谓。
开门见到的,是宅里的男佣。
「抱歉打扰您休息,海兰殿下回来了。」
海兰结束骑士册封仪式后就应召进宫,这几天都不在城里。特地遣男佣来通报,应该是有要事要谈吧,说不定是宫里有动静了。
「我马上就到。」
「殿下在办公室等您。」
男佣敬个礼就轻手轻脚地离去。关了门再往缪里看,只见盖过脑袋的被子都被她卷到肚子底下,整个人包成一团,准备长期抗战的样子。
「缪里,要走喽。」
想扒开棉被,却遭到她的抵抗。她连人带被子整团摇来摇去,露出来的尾尖也拍来拍去,好像在玩一样。
既然她想耍赖,那我也只好出狠招了,拿起摆在桌上的剑鞘说:
「看来你已经忘记骑士要对主人尽忠了,我把剑鞘拿去还海兰殿下喽。」
缪里立刻翻开被子露脸。
「大哥哥坏心眼!」
「我才没有坏心眼。来,头发梳整齐。」
赌气的缪里叹了一口很故意的气,跳下床拿起梳子开始梳头。
「大哥哥,要跟金毛说下次让我们去找传说中的宝剑喔!」
听缪里匆匆梳着头说这种傻话,我答得是有气无力。
到了办公室,海兰正忙着处理眼前堆积如山的羊皮纸。
有王族身分的人在大城市居留时,民众总会大排长龙前来陈情,希望能代为仲裁纠纷,解决各种疑难杂症。此外还得为王国教会之争四处奔走,教人深为折服。
「我这个人怕闲不怕忙,这样刚好。」
就连说一句您辛苦了,她都答得若无其事。
「话说,宫里有动静了吗?」
收到温特夏他们的信,又和缪里聊过之后,我忍不住就问了。
海兰眨眨眼睛,微笑道:
「你那愿意和王国一同奋战的心,实在难能可贵。真想叫那些只想自保的贵族向你看齐。」
接着不改微笑,叹一口听起来很累的气。
「不过很遗憾,还没有进展。父王打算多争取一点时间,等民众真正团结起来,逼迫教会改正恶习。」
据说大陆那边的时势,正逐渐对改革教会奢糜有利。
然而这股浪潮会扩大到多久、多大都是未知数。
光是乾等,实在令人心急不安。
「我也是这么想,但也只能从能做的做起。」
「说得也是……」
煎熬的不是只有我一个,况且海兰还要面对拿不定主意的国王等高官,费的心思肯定比我多更多。
「是我思虑不周。」
「别这么说。只要想到我这边有你们在,在宫里也能怡然自得。」
向海兰鞠躬致谢后,她换了个话题。
「不说这个了,听说骑士训练挺顺利的嘛?」
那是对站在我身旁的缪里说的。
「人家说你很有剑术天分喔。」
陪缪里练剑的护卫骑士就站在门外。
应该不是叫来站哨,而是找他来问缪里近况的吧。
不知为何,海兰特别喜欢不忌惮王族身分的缪里。
「骑枪比赛很重臂力,没那么容易,不过剑术比赛就另当别论了。希望能见到你们的旗帜在赛场上飘扬。」
「听到了吗,大哥哥!」
缪里喜孜孜地看看我再转向海兰。
「可是啊,海兰殿下~」
她忽然放低声音,抬眼对海兰说:
「这个大哥哥都不买剑给我耶。都封为骑士了还用木剑,很奇怪对不对?我还要保护他度过各种困难,剑是一定需要的东西,可是他说什么就是不听。」
「……」
我眉头大皱地往身边瞪,可是缪里理都不理。
海兰也知道我们这几天在争这件事,露出乐多过无奈的苦笑。
「先别急,不如这样想吧。」
海兰对缪里说:
「假设有一个贵族恶少全身装备闪闪发亮,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到处作威作福。」
「嗯?」
缪里愣愣地往海兰看。
「有一天这个恶少在城里欺负人的时候,被一个穿着寒酸的旅人撞见了。旅人要恶少住手,恶少却看旅人手无寸铁,想反过来教训他。结果旅人连剑也没拔,路边抄起一根木棍就把他打得无力招架。」
街头戏班大概真的有这种戏码。
「旅人只有在真正需要时才会拔剑。如果用树枝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拔剑以后肯定连屠龙都没有问题。」
当戏台上的勇者释放他隐藏的力量,台下的小朋友总会高举双手大声欢呼。
而缪里当然也是其中之一,她看看自己腰间的木剑,表情像是刚注意到上头镶满了宝石。
「真正的勇者不挑武器,还会先彻底锻炼自己,好在紧要关头保护真正重要的东西。」
「这样啊……有道理!」
缪里抬起头,已经完全被说动了。
那笑容让海兰满意地点点头说:「然后……」清咳两声再继续。
「有件事情,我要麻烦你这个新上任的骑士和兄长黎明枢机阁下去办。」
「悉听尊便!」
缪里挺直背杆,摆出真正的骑士所传授的立正姿势。海兰对她微微笑,说道:
「有个领主身上有不好的传闻,希望你们能证明他的清白。」
「嗯……咦咦?」
虽然缪里应该没傻到以为海兰会派我们去屠龙,但她仍叫得很扫兴。
「你们解救的圣库尔泽骑士团,不是要到王国各地去纠正教会的弊端吗?于是除了教会组织以外,还有几个领主想藉这个机会证明自己有正当的信仰。王国历史悠久,难免有些家族的祖先原本是异教徒或出现过异端。这些家族的人担心骑士团会先找他们开刀,所以要请你们到其中一个家族那里去,亲眼看看是怎么回事。」
缪里慢慢闭上傻张着的嘴,往我看来。
并且用眼睛要我拒绝这个差事,手拍拍我的腿再指指剑鞘。
她想说的当然是那把传说之剑。我不理她,问道:
「请问这是要我做审讯异端那样的事吗?」
「不,没那么夸张。说起来,我们要的是你到那个领地去确认没有问题的事实。当贵族反目成仇的时候,往往会利用这种机会散布谣言陷害对方。我们有必要预防这种无谓的混乱。」
看来海兰要的不是查明真相,而是政治目的。缪里兴趣全失,嘟起了嘴。
「不过,总不能每次有这样的陈情就派你们到人家领地去。会这么做,主要有两个原因。」
说到这里,我发现海兰往缪里瞄了一眼。
「第一是因为,这个领主的土地是我国重点小麦产地。要是这里发生信仰危机,恐怕会冲击到国内麦价。」
温菲尔王国是岛国,要是粮食自给出了问题而需要从他国进口,唯有海路一途。对抗教会这般巨大组织时,海洋并不是很可靠的优势。
王国是绝对有必要维持小麦产地的安宁。
「至于第二个呢……」
海兰的表情和声音都变得格外凝重。
难道这里还藏有比堪称王国生命线的小麦更紧要的问题吗?我不禁紧张。
接着海兰说话的对象不是紧张的我,而是一旁的缪里。
「这位进宫陈情,希望能证明诺德斯通家清白的,是一名最近才刚继位的年轻领主。当地谣传──」
海兰卖足了关子之后,摆出一个戏剧化的笑容说:
「他们的领地上,会有来自冥界的幽灵船出没喔!」
对正经的话题嗤之以鼻的缪里,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诺德斯通家,是王国历史中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他们从开国之战初期之时就已经在服侍王家温菲尔家族了。王家也因为这样的功绩,特别让他们用羊作家徽。
可是懂得打仗不一定懂得经营领地,随着王国的平定而无战可打的诺德斯通家权势渐衰,不知不觉就没落到只能靠几块贫瘠土地续命,直到前任领主上任才好转。
这位年轻领主与过去维护威严摆第一,经营摆第二的历代领主不同,全心投注在改良领地上,将羊都养不肥的贫瘠土壤变成了小麦的主要产地。甚至有人将如此巨大的转变称为奇迹,而当地也正好有个以祭祀农耕圣人闻名的祭典。
当我和缪里听到这里时,忍不住对看一眼。贫瘠土壤突然盛产小麦,而且当地还出现信仰问题,会联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缪里脖子上那个装满麦谷的小囊,就是掌管小麦丰收的贤狼给她的。
然而照海兰的说法,事情牵扯到的不太像是上古精灵一类。
「诺德斯通家因种植小麦而一路兴旺起来,但随着时间过去,当地也出现了一些怪异的谣言,也就是幽灵船。」
缪里吞吞口水,海兰浅笑着说:
「不过幽灵船的谣言其实很常见,甚至是有港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劳兹本也一样。只要你去码头问,就会有人告诉你吧。」
缪里扫兴地垂下肩膀。
「但是,传说那艘幽灵船跑到了诺德斯通家的领地两次喔。」
缪里立刻踮起脚尖,一下无言一下笑忙得很。
「只要调查这件事的真伪就行了?」
「主要是这样没错,但这个家族的谣言其实不只这一条,让人民更相信幽灵船的存在,或是造成更多谣言。它们是来自前任领主的……该说是特异行径吗?他是个有点问题的知名人物。」
海兰说刚上任的继承人来到宫廷请求协助证明家族清白,那我也看出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是新任领主想洗刷因为前任领主的举止而缠上他们家的谣言吗?」
「是这样没错。宫里有些人说他们是异端,我是一点也不信。父王都说他是个只花一代时间就把荒地变成麦田的人物,行动力非比寻常,做出一些太过火或周遭难以理解的事也是难免。问题是……」
海兰说到这里犹豫片刻,没有口中说的那么有自信。
视线落在桌角,是在思考该怎么讲吧。
「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前任领主似乎与炼金术师关系密切。」
「炼金术师……」
一阵难以言喻的类推,使我重复这个词。
「您是说他们藉炼金术师的力量将荒地变成农田,就像把铅变成黄金那样?」
「每个人都会这样想,而且前任领主雇用炼金术师是有文件纪录的事。虽然这样不足以称为异端,但很不好听。过去还曾被周遭的贵族抨击,被逼得进宫去澄清呢。」
这个家族能好端端地存活到今天,表示是查无不法吧,但是这恐怕抹不去当时给周围留下的可疑印象。
「最夸张的是,他有个异常的坚持,谁也劝不听。」
先是幽灵船和炼金术师,然后还有异常的坚持,缪里的好奇心都快爆炸了。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呢,我实在无法想像。
海兰清咳一声后这么说:
「他声称西方大海的尽头,有一个谁也没见过的国度。」
缪里的反应就像走着走着肚子饿了,前方突然跳出一只兔子一样。
她立刻激动得大叫。
「这不是──唔嘎!」
看她整个人都要扑到桌上去,我赶紧抱住。
「关于这件事嘛……」
我当着傻眼的海兰把这只激动得不晓得会说溜什么的小狼嘴捂起来,自己接下去说:
「那个……对了,是在迪萨列夫听说的。西方大海的尽头有新大陆什么的。」
那是羊毛经销商,羊的化身伊蕾妮雅告诉我们的。她想在这个谁也没去过的大陆建立一个非人之人的国家。
而伊蕾妮雅也曾这么说过下面这件事。
「唔嘎……烦耶,放手啦!难道王国想偷偷寻找新大陆的事是真的吗!人家说王国的船曾有那么一次成功找到新大陆,别人都没有耶!」
缪里叫得很大声,我心里却凉了半截。怎么能对王族问这种阴谋论的事呢。
然而愣住的海兰回神后展露的表情并不是叱责她无礼,而是苦笑。
「民间已经有这种传闻啦?」
这反应反倒让缪里愣住了。
「这个传闻……大概是被人尽可能地夸大又加油添醋过吧。来源嘛,我想应该就是这个诺德斯通家。」
海兰手拈下巴寻思道:
「我大概也知道事情怎么会传成那样的。因为当初诺德斯通家的前任领主,曾到宫里找人合伙赚钱。」
「合伙……赚钱?」
我随缪里的呢喃与她对看,接着海兰继续解释:
「宫里常有这种事。例如发现丰沛金矿,或是哪里新开了条商队路线,要开始作大买卖了,总之就是以能够一举致富为由,想请贵族出资。曾有一段时间,诺德斯通家的前任领主为了航向新大陆而到处游说集资,当时他好像就是用自己的船实际抵达过新大陆来推销的。后来应该就是透过进出宫廷的商人,当笑话传了出去。」
缪里表情失去光采,但不晓得是对于王国并没有暗中策划那种事,还是不晓得该怎么评论海兰的话。
「一些口无遮拦的人,还曾经当面质疑他是不是想骗钱,不过当时宫里认为他是真心相信新大陆的存在。毕竟他已经自费出船,把种田赚来的钱几乎全砸下去了。宫廷里那些人,如果有贪心愚蠢大赛的话肯定都是名列前茅,可是这种事就连他们都不信,没有半个人想出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不过──」
海兰在这里稍停片刻,看看我和缪里。
「诺德斯通的诉求仍在人们耳里回荡,变成了谣言。他身上本来就多得是编谣言的材料,想怎么编就能怎么编。我光是在宫里随便打听一下,就能遇到好几个一本正经地说他是打算用炼金术师当引水人,搭幽灵船到冥界去买永恒的生命呢。」
领地突然变成小麦主要产地,又有人不时目击幽灵船出现,与炼金术师关系匪浅,再加上对于追寻西方极境的狂热。
有了这么多黏土,究竟能让有心人捏出多骇人听闻的故事呢。光是看缪里已经在用力构思就很明显了。
「无论如何,这个褒贬两极的领主也因为年老而退休了。年轻领主想给这块领地辟谣,而且他还说王国正在对抗教会,要是自己的领地成了教会找碴的藉口,等于是陷国王于不义。依我看,这一半是真心话,一半是想表示忠诚来谄媚国王吧。对我们而言,那里毕竟是王国重要的粮仓,本来就不能坐视不管就是了。」
听海兰说来,前任领主不像是个异端,就只是每个地方都少不了的奇人罢了。而他正好是小麦主要产地的领主,会对当地造成不小影响。
「很抱歉要你跑这一趟,可是诺德斯通家真的非常重要。能请你答应新领主的请求,保证他们的清白吗?」
王国的粮食问题,在这个一不小心就可能与教会开战的状况下举足轻重。前不久我们才为了全国餐桌都少不了的渔产供给问题,远赴北方群岛呢。
再说诺德斯通家的新领主会急着解决这个问题,是因为圣库尔泽骑士团要开始巡回全国教会除弊,我也该负一部分责任。
「尽管交给我去办。」
海兰随我敬礼轻点个头,视线转向我身旁的新手骑士。
「诺德斯通家位在因运输小麦而繁荣的港都拉波涅尔,你也愿意走一趟吗?」
授予缪里骑士称号,动用特权制定我们专属徽记的不是别人,就是海兰。她有事要我去办,我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缪里可就难说了。
而且她很想和缪里亲近,缪里却对她爱理不理,所以我猜,她说不定是考虑到这部分,才接下诺德斯通家的请托。
因为──
「交给我们准没错!」
对方是与幽灵船和炼金术师扯上关系的可疑家族。
最爱听勇者斗恶龙的缪里,答应得是那么大声。
此行多半只会是礼貌性的访问,但鉴于诺德斯通家对王国的重要性,处理起来是马虎不得。
况且海兰只是说得像是诺德斯通家的前任领主几乎不可能是异端,所以并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还很有可能牵涉到非人之人。
无论如何,前往拉波涅尔之前有需要先做些调查,还有人缠着我去做呢。
不用说,当然是缪里。
「大哥哥,幽灵船要航向新大陆耶!」
这种话她不晓得说了几次,我都懒得回了。但是缪里一点也不在意,满脑子都是那异想天开的奇谭。
看她兴奋到耳朵尾巴随时会跳出来,打听诺德斯通领地的消息,和出门打点交通工具时,都让她穿上了兜帽大衣。
「那个神秘炼金术师一定是靠贤者之石得到了不死族的力量。他还藉此复活死人当船员,做出了不死族的幽灵船。为了克服万难,到茫茫无边的西方大海去冒险!」
缪里以诺德斯通家的谣言编出了这种故事。
这家伙塞满幻想的脑袋被奇谭撞了一下以后,就像拍打好几年没换乾草的床铺那样,喷出一大堆亮晶晶的小星星。
只是她兴奋的重点,无疑是牵扯到新大陆这部分。
「大哥哥,这件事是不是也跟伊蕾妮雅姊姊说比较好哇?」
新大陆的事原本就是伊蕾妮雅告诉我们的。她说西海尽头有个谁也没见过的土地,她要在那里建立只属于非人之人的国家。
缪里对新大陆传闻那么兴奋,不只是因为单纯爱冒险,而是人类尚未涉足的新大陆对于在世界地图上找不到安身之所的非人之人而言,具有特殊意义。
「听海兰陛下那样讲,说了反而会害她泄气吧。」
伊蕾妮雅说,全世界只有温菲尔王国的船曾经抵达新大陆,并依此猜测王国有暗中占领新大陆的想法。但我觉得,那比较接近是她个人的愿望。毕竟我们再怎么样也筹组不出可供远航的船队,所以她打算搭王国计画的顺风船。
不过老实说,听了海兰讲解新大陆的传闻是怎么传开的之后,我想王国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是金毛人太好,被国王骗了啦。」
爱怎么幻想都随你便,说海兰坏话可就不行了。
「海兰殿下为了我们的骑士团花了那么多苦心,怎么还这样说人家。」
缪里下意识想回嘴,转念一想觉得也有道理而吞了回去。
但她的兴奋可不会这样就熄掉,摆弄着去到哪儿都挂在腰上的剑鞘说:
「可是既然这样的话,我就更需要传说之剑了吧。」
幽灵船传说和领主痴迷于西方极境的事,似乎给了缪里的冒险心烧不完的燃料。
「我们必须要揭露幽灵船的秘密嘛。说不定会有骷髅兵,甚至是恶魔杀过来喔!」
缪里一副有了那把剑就能将它们一扫而空的样子,握起不存在的剑表演刚学的横扫,把路人给逗笑了。
「……不需要那种东西。」
「为什么!」
我对缪里重重叹息。她的妄想膨胀到我都不晓得该从哪劝起了。
「我先问你,传说之剑是什么东西?」
「传说之剑就是传说之剑!」
这算哪门子的解释。
「那这把剑要上哪儿才找得到?」
我觉得边走边说比较好,省得她在一旁大吵大闹,便试着问问看。
「传说之剑当然是要冒险到最后才拿得到啊,你不知道吗?」
缪里摆出「怎么连这都不懂」的眼神后,替我开示般的说:
「到传说之剑所在的山洞之前,要先把材料凑齐。」
「材料?」
我开始有点兴趣,而缪里也似乎看出来了。
她收起脾气笑起来,靠过来牵起我的左手。
「首先金属的部分呢,要去拔全身都是钢铁的龙的鳞片。」
一开始难度就这么高。至于为何会有钢铁龙鳞这种事就不该问了吧。
「至于炼钢的火,就要去有树精灵的森林里,拿千年神木的树枝来烧。」
「树的精灵……真的存在吗?」
除了能寄宿于麦子的狼精灵,我还认识有兔子、鹫、羊、鲸鱼外貌的精灵。
没见过植物类型的我脱口那么问,结果缪里踢我一脚,无视问题继续说:
「锻打用的锤子,一定要被雷劈过的特殊锤子才行。」
异教神话里好像有类似的东西。是把挥舞就能召来雷电,丢出去还会回到手上的神奇锤子。
「然后用来把红通通的钢铁冷却用的水,要用世界尽头那个大瀑布的水。」
小孩经常拿些天真的疑问来考大人,其中有一条就是「大海另一边是什么样子」。
大海的尽头是瀑布,再过去就什么都没有了──一般都是这么回的。既然缪里相信西方大海另一边有新大陆,要相信再过去就是世界边境的瀑布并不难。
她没对世界的构造有些乱七八糟的疑问,我就该偷笑了吧。世界由神所创乃是教会的根基,这个问题根本就是异教徒的宴会厅。
海兰之所以会答应这请托,一部分是因为诺德斯通家曾有追寻新大陆的过去,特别触动王家的神经吧。
对世间利害关系全无兴趣的缪里不懂人家的忧虑,依然滔滔不绝地讲她那把传说之剑。
「龙鳞这边,就算找不到真的龙,也能请鲸鱼欧塔姆爷爷找一条类似的鱼帮忙吧。千年神木的话,问娘应该很快就找得找到,锤子有的是办法吧。世界尽头的瀑布水呢,当然是能从新大陆捞到喽!」
缪里的幻想麻烦就麻烦在,总会有听起来跟童话没两样的现实帮得上忙。
「然后重要的就是怎么锻造剑身用的钢了。一般的钢铁,是用蛋壳之类的东西丢进熔炉一起烧。」
自从说好要册封骑士之后,缪里就对自己的佩剑朝思暮想,天天往铁匠街跑。这些个最近才学到的知识,被她说得像是知道了很久一样。
「传说之剑用的钢啊,是要用信仰纯正的美少女的一把头发一起烧出来的喔。」
这类型的传说故事,少了牺牲奉献的少女就没滋味了。
最后这个少女还当然会成为英雄的妻子,而缪里居然摸起自己的头发来了。
「这个也很简单吧?」
不抱丝毫怀疑的纯真笑容,看得我是拉长了脸。
信仰纯正的美少女。
若从特定角度的夹缝里看,倒也不是不能这么说,但我觉得她恐怕是见光死。
在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时,缪里又眉也不挑一下地踢我一脚。
「最后是传说之剑和剑士联结的剑柄部分,也就是这个位置用的是──」
缪里摸摸收在腰间精致剑鞘里的木剑柄说:
「圣人的遗骨。」
古时候的剑柄大多是以骨骼制成。纽希拉常有各方权贵来度假,经常看他们炫耀密传兵器之类的。剑柄镶嵌圣遗物,能呼唤奇迹的宝剑自然是不在话下。而这类古剑用的基本上都是骨柄,或许有些真是人骨。
但没有一个大胆到用上整根圣人遗骨。
不是因为用遗骨不敬什么的,单纯只是圣遗物极为贵重而已。就像整把剑身都以黄金制成的剑,怎么算都划不来。
「能当剑柄那么大的圣人遗骨,有足以盖一间大教堂的价值耶。」
这样就算是缪里也得放弃了吧。
但不知为何,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面无表情,像只盯着猎物的狼。
察觉那眼神的意味后,我心里有点发寒地说:
「……我可不是圣人喔?」
缪里却更加安静地直瞅着我的手臂,不久后噘起小嘴说:
「一根就好了嘛。」
不晓得她是多认真,至少眼睛根本没在笑。
「要做传说之剑耶?一根骨头算便宜的了。」
「给你一根我就少一根了!」
「咦~一定会再长出来的啦。你没有留小时候的骨头吗?」
「又不是牙齿……」
圣人遗骨价值连城,自然有人拿这名义来诈骗。例如童年的骷髅头、成年的骷髅头、老年的骷髅头等等。
觉得她聪明得可怕的同时,某些地方又孩子气得荒唐。
我无力地垂下肩膀对缪里说:
「想要传说之剑的话,就去找存放完成品的山洞吧。」
缪里拿我没辙似的耸肩后,视线从她打量许久的手臂往下一晃,突然大叫:
「讨厌啦你,又牵我的手!」
说那么多传说之剑的事难道就不孩子气吗?只能说缪里心中自有一个大人的基准。我无奈地看着甩开手的缪里。
如此这般,我们来到历史悠久的劳兹本中称为旧城区的一隅,以曾用来装卸小麦的仓库改造而成的建筑。
由于原来用途是保存贵重的粮食,结构方正刚劲,没有半点玩心。
如今以这屋子作城寨的大富商,名叫伊弗。
「诺德斯通?」
「是的,我想您应该有所耳闻。」
这个曾用来装卸小麦的旧仓库原先濒临河口,可是泥沙长年淤积之后再也停不了船,便将港埠功能整个转移到对岸的新城区去。
这里如今十分闲静,居民可以望着对岸的熙攘人群,听着海鸟啼鸣悠悠地品尝美酒。
「我当然知道,不就是掌管温菲尔王国少数小麦主要产地的家族吗?我们家也跟他们做了很久的生意。」
「其实我从海兰殿下那接了一个跟他们有关的特殊工作。」
躺在椅背向后深倒的椅子上,喝着葡萄酒办公的伊弗慵懒地往我看。
「也没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可疑的了。」
「您也知道那个谣言吗?」
伊弗轻哼一声,将手上的羊皮纸交给服侍在侧的沙国少女。
「你是要去抓异端吗?」
黎明枢机和诺德斯通摆在一起,教人不这么想也难。
「我们是要去抓航向西方大海尽头的幽灵船啦!」
缪里蹦出来插嘴,伊弗脸上出现鲜有的讶异。
并在注意到一旁无言的我后酸溜溜地笑。
「我看你有得累了。」
「伊弗小姐,能不能也帮我说说她?幽灵船根本就只是迷信而已。」
海兰说过,有港的地方就免不了有一两个幽灵船传说。身经百战的贸易商伊弗肯定是早就听腻了。
而且志在新大陆的伊蕾妮雅也在伊弗的商行替她采购羊毛。谨慎的伊弗一定会先调查伊蕾妮雅说法的真伪,所以她其实早就知道海兰说的诺德斯通就是那个传闻的来源了吧。
可是她在起身从阳台回房的路上,与缪里错身时用力摸摸她的头,如此说道:
「伊蕾妮雅热衷的新大陆我是不晓得,不过我自己是真的在起浓雾的时候遇过没有半个人,在海上盲目漂荡的幽灵船喔。」
缪里的狼耳当场跳了出来。
「别急,细节进去再说。」
缪里像只小狗一样跟着伊弗进房去。服侍伊弗的沙国少女,对站在房间与阳台之间的我淡淡一笑。
难道幽灵船是实际存在吗?
伊弗坐在长桌边,拨拨海风稍微吹乱的浏海,伸手要我在对面坐下。
今天也穿金戴银的沙国少女,捧来装满黑色果乾的盘子。
「最近有批上好的椰枣,泡热牛奶吃很棒喔。」
随后桌上就多了个装热牛奶的木酒杯,服务真周到。
「刚说到幽灵船是吧。」
椰枣甜得缪里直摇尾巴,可是一听到幽灵船就立刻竖直了耳朵背脊。
「伊弗姊姊有亲眼看过嘛?所以是真的存在对不对?」
伊弗勾唇一笑,自己也咬一口椰枣。
「我只是说,我在浓雾里见过一艘没有人的船而已。」
缪里皱眉瞪过去,没喝牛奶的伊弗接下葡萄酒啜饮一口。
「然而,船上的样子很不寻常。」
深琉璃色的液体,使伊弗的唇魅光荡漾。
「那时正好也是这个时节。诺德斯通家脚下的土地,港都拉波涅尔外边的海上,在洋流影响下容易起雾。那天的雾啊,真的是特别地浓。」
缪里动也不动地盯着伊弗看,连椰枣都忘记啃了。
「浓到像在牛奶里游泳一样,在左舷都看不到右舷的船员长啥样了。可是说也奇怪,这种时候声音特别清楚。从一个不太对劲的方向,传来木头的嘎吱声。」
我跟着想像自己在弥漫乳白浓雾的甲板上,听见木头「嘎……嘎……」地响。在场船员也一定都是这样停止动作,竖起耳朵听这声音吧。
「既然雾都浓到看不见海面,海上当然是无风无浪。但就在这种状况下,那艘船冷不防从雾里冒了出来。」
我甚至有乌黑的椰枣从酒杯底浮上来的错觉。
「那是艘还算大的商船,可是没挂商行的旗子,甲板上也没有半个人。更奇怪的是,船桨根本没在动。」
船无风而走,又能听到木头嘎吱声,会认为有人在划船也是理所当然。
「叫了也没人回,好像漫无目的乱漂一样。最后船头撞到我们的右舷而停下,我们这才回过神来,大骂怎么撞船了还不出来道歉,但船上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眼看这样不是办法,我们就抛出钩绳把船定住,架梯子爬过去。」
若是在街上看戏,缪里吞口水的声音就是转场的信号了。
「结果样子很不对劲。甲板上像是正在打扫,刷子和保养到一半的绳索就摊在那里,可是到处都没有人的动静,怎么喊都没人回答。」
缪里握紧了手,前倾着身子等她讲下去。
「于是我们进到船舱里,发现炉里还有烧红的炭,早餐用的大汤锅煮得咕咕响,周围摆着一堆东西没吃完的木盘,船员通铺的被子里甚至还留有余温。问题就是──」
一个人也没有。伊弗压低声音说。
「不管哪里,都找不到人。明明整艘船都是前不久还有人在的痕迹。」
缪里不知何时抓住了我的衣摆,表情绷得像是噎着了似的。
说不定爱听勇者大战骷髅兵的她,也一样会怕这类故事。
但有个问题我非问不可。
「伊弗小姐,您是真的见过这样的船?」
我不认为伊弗会撒这种谎,但实在不敢相信的情绪仍将这句话从喉咙里推了出来。
而伊弗就是在等这种反应般突然露出笑容,喝一口葡萄酒。
「真的啊。不过呢,这都是能解释的。」
「咦?」
「一开始连我都心里发毛,那些老练的船员也一样。事情就是这么碰巧。」
完全不懂怎么回事的我,不由得看看身旁的缪里。
解谜可是这银狼的拿手好戏。
然而缪里也一脸疑惑地抬头看着我。
「不仅是诺德斯通家这边,幽灵船的故事,大多是发生在起浓雾的平静海面上,而这是有原因的。」
「……我还是想不透。」
总会严格地说我猪脑袋的缪里也深深点头同意。
「海盗啦。」
真是令人意外的答案。
「船上没有人,是因为被海盗洗劫了。商船为了省钱,不会雇满桨手,在风平浪静的海上是绝佳的目标,而且浓雾还能隐藏猎人的身影。」
「那、那船上的人怎么会不见?」
伊弗优雅地回答缪里的问题。
「船员不是被绑去讨赎金,就是准备当奴隶卖掉,或是丢在附近的小岛上。而且商船因为装满货物特别笨重,海盗的小船拖不动,所以把高价的小型货物抢走以后就任它在海上漂。碰巧遇到它的人被这个奇怪的状况吓坏了,就编出幽灵船的故事。」
这解释的确全都很合理。
「那么诺德斯通家的幽灵船也是这样?」
「是啊,几乎是这样吧?」
「几乎?」
我不解地又问,而伊弗的表情和先前不太一样,有点纠结。
「是有些,这个,乡野异闻。」
伊弗是个很实际的商人,会因为羊的化身伊蕾妮雅适合采购羊毛就起用她,这样的反应很让人意外。
「难道那是王国记录有案的事?」
「我也不是那么清楚……喂,亚兹!」
伊弗往房间另一头的走廊喊人,只见门悄然开启,一个眼神锐利,似乎寡默少言的青年进房里来。他是伊弗身边的护卫,我在这屋里见过好几次。他也看过缪里变狼的样子,不会因为有个露出狼耳狼尾的女孩在啃椰枣就大惊小怪。
「你是在诺德斯通的领地那边做买卖吧?对那里的夸张传闻清楚吗?」
「……很抱歉,略有耳闻而已。」
「有留下纪录的幽灵船,是在暴风雨当中冲上岸还是怎样没错吧?」
「是的,这我有听说过。」
缪里没等这对主从说完就插嘴:
「这表示有证据说那是幽灵船吗?比如说……上面有骷髅兵之类的?」
伊弗和唤作亚兹的青年笑也没笑,两人互看一眼后由亚兹作答。
「既然两位要到当地去调查,事先被错误消息蒙蔽耳目可就不好了。」
看来他是个办得到就说办得到,办不到就说办不到,分得很清楚的人。接着他又补充道:
「老板,靠港的船上应该有一个来自那里的船员,他应该能说得更正确、更详细才对。」
伊弗看看亚兹再转过来说:
「你们也是打算找我打点下拉波涅尔的船吧?」
劳兹本和拉波涅尔都是港都,走海路比其他方式快得多。
若选择陆路,海兰也能帮忙安排,但海路就只能靠商人。
「不会不方便的话。」
「那正好,我就把那个船员在的船租下来好了。我们采购的东西也差不多要往南送了。」
说到这里,伊弗手拈起下巴。
「可是说到这拉波涅尔嘛……」
「怎么了?」
伊弗跟着露出狼一般的笑。
「如果抓住那里领主的把柄,他就能出货给我了吧?我可以高价收购喔。」
诺德斯通所治理的领地,是温菲尔王国小麦数一数二的主要产地。
勒索他们肯定能赚很多钱。
「那位领主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才请我们去的。」
「哼,会跳起来喊扫荡贼寇的守卫队长,通常就是那些贼的地下头子。」
缪里听得咯咯笑,我叹气解释:
「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也是。要是有哪家的蜂蜜瓮不见了,最热心帮忙的八成是犯人。」
那是缪里年幼时,整天动些幼稚歪脑筋的那几年的事。
现在已经长大到可以当骑士的缪里绷着嘴角,往我肩膀搧了一掌。
「在我看来,诺德斯通那些谣言也都是嫉妒他靠种麦致富的人在传的啦。」
伊弗无凭无据地臆测。
「不过呢,要是打听到夸张得不得了的乡野异闻,倒也满有趣的。」
「怎么会有趣呢。」
海兰担心诺德斯通家的谣言若被人炒作,会撼动国内小麦市场。伊弗等看戏般贼笑,怎么看都是个想在问题领地拍出来的灰尘里点火,藉此大赚一笔的黑心商人。
看到火堆会高兴的,还有小孩子。
「是真的有幽灵船吧?上面有骷髅兵吧?」
缪里满眼星光地说着这种傻话。
「可是──」
伊弗要亚兹退下并深靠椅背,十指在肚子上交叉。
「海兰怎么会派你们去办这么无聊的事?和教会的战况怎么样了?」
伊弗的商行在王国和大陆都扎根颇深,一旦开战选哪边都能作生意,自然会关心这件事。
我们前不久才破坏她刻意挑起战端的阴谋而已。
「王国重点领地的领主为那些谣言伤透了脑筋,这趟任务其实很重要的。」
伊弗不屑地哼笑。
「你的圣经就快翻译完了吧?名气都这么高了,不如到大陆去游说怎么样。把那里的权贵弄得鸡飞狗跳,一定会更有意思。」
「大陆啊……那就顺便去找传说之剑吧?」
听见缪里的多嘴感到无力的我,对伊弗说:
「我希望王国和教会的纷争能够和平收场,不会赞成你那种目的的。」
伊弗很失望地哼一声。
「想让它和平收场是无所谓,不过办和解仪式的时候,一定要指定我们商行来筹备喔。」
看来不管是什么状况,她都有利可图。
那韧性实在教人既唏嘘又钦佩。这时,我忽然有个问题想请教这位滴水不漏的伊弗。
「那么就您看来,这场纷争是怎么回事?」
「嗯?」
伊弗伸手拿椰枣之余往我看。
我对这场纷争虽有自己的想法,但我的眼光毕竟有限,缪里大概也差不了多少。不过这位冷酷的稀世大商人,说不定会有我们想也想不到的解决办法。
「就我来看,只要教会认错,这场纷争马上就会结束。只是教会完全没有这种意思,状况陷入胶着。」
「哼。」
伊弗的轻笑,不知是来自我的看法,还是缪里吃完椰枣而往伊弗那盘伸手,把她啪一声打回去的优越感。
「教会认错啊?」
既然她这么说,应该是前者了。
我单纯地感到不解。
「不是这样吗?」
「这是观点的问题。不像幽灵船那样就是了。」
伊弗喝一口葡萄酒,手摆上桌的同时食指用力敲一下。
「这场纷争的开端是什一税吧?」
「是这样没错。」
那是为对抗异教徒而征集的税目,可是战争早在十年前就结束了。
「王国认为战争早已结束,没有道理课这个税是吧。」
「是的。」
事情非常单纯。
「错就错在这了。」
我完全无法理解。只有我不懂吗?往身旁缪里一看,发现她对这类话题根本没兴趣,只盯着伊弗手边的椰枣看。
「问题不在非黑即白的道理上,而是更泥泞的感情问题。」
「感情?」
说信仰就算了,我实在想不到王国与教会的纷争会扯到感情问题。
「什一税是为了对抗议异教徒而征收,获得世界各国的呼应,把这笔战争资金献给教会。那么军队的主体是谁?是教会吧。」
遵从神之教诲的人们,都会聚于教会徽记之下。
「然后经过多年的抗战,尽管最后变得爱打不打的,战争还是大约在十年前结束了。结果是教会方大胜。」
当然还有不少地方仍留有根植已久的异教风习,但从各地聚集而来的异教徒势力已经不复存在了。
「所以说,若问这场战争的最大功劳要归给谁,他们会说是教会吧。」
如果用线把点串起来,应该是会有这种结论没错。
这时,依然死盯着伊弗那盘椰枣的缪里说话了。
「我懂了,他们是把税金当奖品吗?」
「你这作哥哥的真应该多向她看齐。」
我还是完全不懂伊弗在笑什么。
「大哥哥这样就行了啦,我会保护他的。」
「对喔,你最近变成骑士了嘛。送你当贺礼。」
伊弗只拿一颗椰枣到缪里的盘子里。
「那么……奖品是什么意思?」
缪里很不满意地一口吃掉分来的椰枣,回答:
「就是那个意思啊。人家带头打仗还打赢了,世界从此和平,是谁的功劳?打仗的人的功劳啊。所以说……税金是奖品啦!」
缪里边说边往椰枣伸手,但每一次都被伊弗打回来。我想回话,却理不出半句,嘴巴半张着动不了。因为这种事我连一次也没想过。
「总之就是酬劳的问题。」
成功从缪里手中护住椰枣的伊弗得意地笑。
「教会认为,税金是赢家应得的。而事实上,他们也不断派人到爱冒险的商人也不会去的地方盖教会,并付出不小的牺牲来维持,藉此扩展信仰的领域。满桌葡萄酒和腌肉的,只是教会的一小面而已。」
这我懂。前往北方群岛地区时,在不知信仰异教还正教的人们围绕下,能见到教会的旗帜在空中飘扬不知有多么教人安心。
我这时代的人都这么想了,在以前的影响肯定是更为巨大。
「可是后来,不过是一小部分势力的温菲尔王国开始主张战争已经结束,没必要再付钱。教会当然是笑不出来,认为那分明是无视于他们这么多年来的辛苦耕耘。」
教会的圣职人员名簿上,想必是记载了真的数也数不清的殉教徒。从教会立场来看,我可以理解伊弗的说法。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你前不久也才遇到而已。」
「问题?」
「就是圣库尔泽骑士团啊。那位小姐不是很迷吗?」
骑士团一词似乎使缪里想起自己的身分,连忙端正姿势。
「这场对抗异教徒的战争不是打了很多年吗?这就表示,会有很多人和物资会因为战争而流动。为了打倒异教徒,传教的圣职人员会在雪花满天的荒野里盖小屋,在那里咬牙苦撑,同时会有旅行商人负责定期送物资过去。还有很多人像圣库尔泽骑士团这样每天挥汗锻炼,整束装备前往战场,且背后还有更多支撑他们所需的人。」
在我懂事以后,战况已经底定,北伐变成了贵族的例行公事,但我还依稀记得当时的社会氛围。我是出生在被教会踏平的土地上,记得双方战力是多么悬殊。
不过那压倒性的战力并非平白无故就摆在哪里,而是无数人努力的结果。
「战争结束以后,说书人是可以说声可喜可贺就了事,但现实没那么容易。为战争而配置的人员和物资已经形成动线,有很多很多人因为这个源自战争的结构得以养家活口。」
「……」
我开始明白伊弗想说什么了。
「事情还不只是这样,你说教宗会怎么想?他会想对下属凭着一股年轻热血而从导师的导师的导师那代坚守下来的前线教堂说『战争结束了,没你们的事了,下个月没有补给了』吗?会因为战争结束,就对那些全心全意锻炼自己,在战场上失去无数弟兄的骑士说『没有战争了,你们可以解散了』吗?反了吧?应该要说『你们干得好,这是应得的奖励』才对啊。」
在这个与异教徒的战争结束,世界恢复和平的时代,圣库尔泽骑士团不仅没获得奖励,还因为成了累赘而失去捐助和活动资金,沦落到三餐不继的惨况。
我看见骑士团的状况,就为他们资金遭到剥夺而愤慨,没想到背后会有些什么状况。或许是真的该多运用一些想像力才行。
毕竟教会也不是心甘情愿削减骑士的活动资金的吧。
「若失去什一税,他们就会被逼得不得不割舍为教会奋战至今的人。而温菲尔王国──」
伊弗稍停片刻才说──
「则声称那是不义之财,要求教会停止征收。」
她说的这些,的确是观点的问题没错。
「我也不是不懂王国为何那么说。凭王国现在的收入,没办法喂饱每一个贵族。」
之前伊弗就是想帮助这些不满的贵族,想藉撼动王国的情势来获利。
「王国是认为,与其为了一场打完的仗而把金币送到大海另一边,倒不如分给长年在这土地上并肩奋斗的家臣吧。这个世界小得很,不是每个人都能躺成大字睡觉。」
有人伸长了手,就有人要把手缩起来。
圣库尔泽骑士团的温特夏和罗兹他们,就是受到这种状况的挤压。
王国这边也有许多因无法继承家业而不满的贵族集团。
王国和教会,都有着结构类似的问题。
「而且这类纷争的麻烦之处,就在于一旦开始就不能临时喊停。」
伊弗捧起葡萄酒喝一口。
「像你这样的大好人,是觉得双方各让一步,晚餐少吃一道菜就挤得出钱了吧。喔不,应该说教会认错就行了。」
她每一个字,都让我为自己眼光狭隘感到难堪。
但我很清楚,她在替我上非常重要的一课。
「试着运用你的想像力吧。在这种争执上让步,等于是要求同伴牺牲报酬。上位者能说这种话吗?那些家族都和王家并肩奋斗了好几个世代,一旦战争爆发,还得把背后交给他们呢。想说出那种话,得有个说服力够强的理由才行。就算知道和敌人争执下去没有意义,也不应该去说服敌人停战,要说服的是自己人才对。」
伊弗说过事情和道理无关,而是感情问题。
若以商人的方式来想,为废除什一税而付出高过这税金的代价是一件可笑的事。而教会实际上也停止了圣务,宁愿让几乎所有教堂紧闭门户而失去来自人民的庞大捐献,也要持续这可笑的抵抗。
这全是出于更高过道理或算盘的,感情问题。
「那您是说……王国和教会的这场纷争,很难解决了吗?」
结论自然是如此。
为使臣子富强,统治者采取的手段往往是抢夺邻国的土地。换言之,这场纷争也得经过战争才能看见结果。
冰冷的结论让我说不出话来。因为这让我发现,期盼能有个又快又稳的解决办法,以尽可能减少被这场纷争耍弄的人,是多么天真愚昧的想法。
「所以呢……对喔,这次任务对你们来说或许是个好消息。」
话里的字眼,给了我在面包里吃到小石子的感觉。
哪里算好消息。当我半含怒火地往伊弗瞪时,缪里「啊!」了一声。
「你是说新大陆吧?」
「咦?」
缪里在这时提到新大陆就够我诧异的了,那居然还得到了伊弗的同意。
「没错,就是我们家伊蕾妮雅热衷的那个。万一新大陆真的存在,会怎么样?」
「呃……这样问我,我也……」
完全没有头绪。缪里是认为猎月熊到了那里去,而伊蕾妮雅他们想在那里建立只属于非人之人的国家……想到这里,我注意到一件事。
只属于非人之人的国家。
之所以能建立这样的国家,是因为「那块土地仍是白纸一张,不属于任何人」。
「王国和教会的纷争,就像这个盘子一样。」
伊弗将盛装椰枣的盘子左移右晃,闪避缪里的贼手。这时沙国少女笑咪咪地在她面前摆出另一盘椰枣。
「若有人为了分配不均而僵持不下,『替他们找个能一起追的猎物就得了』。这样两边都有放下武器的藉口。」
也就是与其为房间狭窄而争吵,不如都带到宽敞土地盖个新家就解决了。
「我不是说过,要是打听到夸张得不得了的乡野异闻会很有趣吗?」
我愣在当场,回不了话。
这么说来,海兰托我办的这件事绝不是无聊的跑腿。
遭幽灵船和炼金术师等谣言缠身的前任领主,曾经进宫募集寻找新大陆的资金。倘若他这样的行动有可靠依据,倘若新大陆确实存在,就很可能成为解决这场纷争的突破口。
「海兰她也许是看透了这点才把这件事交给你们的。要是真能成功替王国和教会的纷争解套,这功劳将使她一跃成为温菲尔之花呢。她也很有脑袋嘛。」
难到她真的对我有那么大的期待吗?这么想时,缪里插嘴了。
「咦~这难说喔。」
缪里耸耸肩表示怀疑。
「那个金毛比较像是为了我才找这件事给我们做的耶。」
我很想说怎么可能,但我也有注意到海兰在夸张描述诺德斯通家时偷瞄了缪里好几次。
「你自己也很高兴吧?」
「嗯,因为跟冒险故事一样嘛!」
假如海兰的目的是逗缪里开心,那她已充分达成目的了。相反地,我感到伊弗话中的希望正在萎缩。
因为从海兰的反应看来,她根本就不相信诺德斯通家那些谣言和前任领主所追寻的新大陆。
「其实我也很怀疑新大陆是否存在,但若真的存在,那肯定是派得上用场。」
可能是错觉吧,伊弗的语气似乎多了那么点温柔。或许是想到王国与教会之争有望解决时的我,兴奋到让她有这种变化。
话说回来,让缪里追得那么投入,甚至猜想猎月熊就在那里的新大陆,如今居然成了解决现实问题的关键,感觉就像在现实中发现梦里的图画那么奇妙。
这时,我发现缪里得意洋洋地看着我。
「大哥哥,你好像也开始明白新大陆有多重要了呢。」
无论是这句话还是她「听我的准没错」的脸,我都无法否定。
因为希望新大陆存在的强烈企盼,也在我心中萌芽了。
「啊,可是这样也……不太好?」
缪里啃着新上桌的椰枣说:
「我和伊蕾妮雅姊姊要在那里建立新国度嘛。要是大哥哥带了不相干的人过去,不就毁了吗?」
若是王国和教会派船过去,的确是与她们的目的相冲突,但我相信伊蕾妮雅会反过来利用这一点。
「伊蕾妮雅不是相信王国在寻找新大陆吗,那么她应该想过,怎么在找出新大陆以后排除掉王国吧?」
其实她还满坏心眼的喔。伊弗如此补充。
一头蓬松黑发引人注目,外表和善的伊蕾妮雅也有火爆且倔强等教人意外的一面。从黄金羊哈斯金斯的话也能感受到这点。
「应该是吧。既然那里很远很远,对我们比较有利。」
我们这也有一头现实程度不逊于伊弗的狼。
人类光是想打倒需要仰望的巨羊,和猎物远在三个山头外都抓得到的狼,就需要为数不小的军队,而且援军还得从大海的遥远彼岸送过来。再加上缪里还认识大到像座岛的鲸鱼,人类想送援军过去简直难如登天。
这么一来,伊蕾妮雅她们想凭藉自己的力量掌握新大陆主导权也不无可能,问题就只有可能在古代就渡海过去的猎月熊吧。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在想这种事而一阵晕眩。
有种梦幻与现实混成一团的感觉。
「呵呵,精灵时代复辟这种事,就是要西海尽头的大陆这种大梦才匹配。和规模这么大的事相比,王国和教会的纷争根本是小孩吵架。」
「才不是梦呢!」
伊弗对缪里耸耸肩。
「无论如何,对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商人来说,只是又多了个协助你们的理由罢了。」
一旦新大陆的存在为世人所知,不仅是缪里他们这样的非人之人,连王国与教会之间席卷全世界的大问题,都能找到解套的办法。
伊弗的口吻如此轻佻,是因为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新大陆不可能存在,而我的理性也支持这个想法。
在我心里,该如何面对这个话题就像在船上用天平一样。
缪里在沉醉于幻想世界的同时,也能敏锐地游走在现实世界之中,说不定她其实比我想像中要厉害得多了。
然而诺德斯通是凭着什么样的依据来追寻新大陆,也要到那里才会知道。被各种问题带得晕头转向的我觉得好累,也咬一口椰枣。
浓烈的甜味满嘴弥漫,松弛紧绷的心。
「大哥哥大哥哥。」
稍喘一口气时,缪里向我搭话。
「西方大陆也会有椰枣吗?」
居然把我都难以面对的新大陆话题,带到这么浅显的食欲上。
无论是好是坏,缪里的厚脸皮都让我泄光了气,不禁失笑。
伊弗的想法,给海兰的委托增添了意想不到的重量。我并不想去确定海兰是否也期待新大陆存在,假如她真如伊弗所言看透了这点却没对我讲明,一定有她的理由在。不然就是单纯认为新大陆这档事在现阶段太过荒诞无稽,不足以认真谈论。
我只要做好她交待的工作,伺机探寻其中新大陆的蛛丝马迹即可。
假如新大陆真的存在,再提出来讨论就行了。
我在心中替这件事找出了这样的结论。
缪里所主张的猎月熊之存在,和伊蕾妮雅那边的目的与手段,目前都只是写在沙上的旅行计画。首先得确定目的地究竟存不存在才有得谈。
另一方面,缪里像是单纯因为我对新大陆开始感兴趣而高兴,吵着要我去看劳兹本市政厅书库的这本书或那本书。仔细想想,我想对缪里传授神的教诲时差不多也是这副德性,不禁反省了一下。
到了海兰托我们办这件事的第三天,我们前往港口。
伊弗的商行有艘船在劳兹本载满了货要送往南方,能顺道载我们到诺德斯通家领地最大的港都拉波涅尔。
出航这天,我们随大教堂的钟声起床作准备,在早晨的清爽空气中踏上栈桥,伊弗已经在那大小声地指挥搬运工装货。
她一见到我们就说:
「哎呀呀,你们真的要到那去啊?要是踏上诺德斯通那块受诅咒的领地,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喔?」
那故意到不行的轻薄口吻,让缪里的眼睛比旭日还亮。
「求之不得啦!」
「伊弗小姐……」
昨晚缪里在梦里挥剑斩恶,一整夜嘿嘿呀呀梦话不断,害我睡眠不足。伊弗被我抗议意味浓厚的语气逗笑,又说:
「不过骑士是少不了降妖伏魔的,是吧?」
「那当然!」
她这样怂恿野丫头缪里,是因为缪里的狼鼻子说不定不只能闻出新大陆,还能发现诺德斯通家的丑闻,让她有机会把脚伸进去赚一笔吧。
照常对伊弗既钦佩又无奈时,另一道沉稳的声音介入我们之间。
「传闻就只是传闻。我相信你们能够揭开真相。」
相较于伊弗这个怂恿小女孩的恶魔,特地来送行的海兰就像是理性的天使了。
「小心乱打草,反而被大蛇咬一口喔。」
伊弗话中有话,但我选择忽视。
「我们只是去问个话而已。再说,您自己不也说诺德斯通家的谣言,都是嫉妒他们赚大钱的人编出来的吗?」
伊弗耸肩打哈哈,继续指挥工人搬运剩余货物。
「真是的……」
这时缪里对傻眼的我小声说:
「我是满希望能打到大蛇的啦。」
被我瞪一眼,她就学伊弗那样转向一边去。为她完全被伊弗带坏而叹气时,换海兰开口了。
「话说,真的不用派护卫给你们吗?」
若说伊弗是坏姊姊,海兰就是爱操心的姊姊了。
「没问题!大哥哥交给我就行了。」
缪里挺胸抓起我的手,话里有一半是真心话,一半是场面话。
当海兰告诉我们诺德斯通家的事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非人之人的涉入。仔细想想,炼金术师这可疑的角色或许就是用来掩饰身分。
如此一来,很可能遇上不适合让一般人知道的事。为确保行动自由,我们只好郑重谢绝海兰的好意。
即使不谈这点,这趟任务也只是乘船南下,到诺德斯通领地的港都问问话就回去而已。太依赖海兰不太好,在伊弗那屋子替我们回答问题的亚兹也会上船当向导,应该已经足够。
爱操心的海兰仍放不下心,但看似船长的人已经开始吆喝船员们上船了。
散布在栈桥上的船员们纷纷踏过登船板上甲板去。
「那我就到处去打听消息,回来告诉您诺德斯通家的真相。」
「等你带足以抵船资的小道消息回来喔,告诉我什么东西好卖也行。」
「那可以用伊弗姊姊的名义赊帐买东西吗?利润折半这样!」
海兰强忍着些什么似的看缪里和伊弗嬉闹,却又装作不在意。看得我也紧张起来,考虑是不是该打断她们,但缪里不会没注意到海兰的反应。
她忽一转身,来到海兰面前说:
「谢谢你送我这把剑。恶魔敢来的话,我就用它保护大哥哥!」
缪里拍拍腰间的细剑说。那是不同于海兰在礼拜堂所赐,与缪里体格相衬的细剑,鞘上同样刻有狼纹。
海兰原来就想在先前那把仪式用宝剑的鞘之后,另外送给她一把剑供平时使用。但是我一直反对缪里佩剑,她也不好意思硬来。
后来,尽管不会有什么危险,她还是想以旅途防身的名义把剑交给缪里,我也就答应了。不是因为她是高贵的王家,而是不想糟蹋她对缪里的心意。
想当然耳,缪里乐得都抱住了海兰。
「希望能在你的冒险中帮上忙。」
海兰这么疼缪里,我也很高兴。只是我向来坚持年轻女孩不该拿剑,所以缪里对海兰露出满面笑容后,还非常刻意地转头对我笑,而我只有嘴角抽搐的份。
「那我们去冒险一下就回来喔!」
缪里从甲板上挥手大喊,海兰和伊弗也一起挥手告别。当出航前的激昂趋于平静时,在船上到处探险的缪里回到船舱里来。
「我请亚兹帮忙,在船上打听了一些诺德……什么的事情。」
她也不是勤快,单纯是好奇得不得了吧。话说她母亲贤狼也一样,不太会记名字,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发现她们母女的共通点。
缪里坐在堆在船舱里的羊毛袋上,报告成果。
「大致上跟伊弗姊姊他们听说的一样,完全没人晓得新大陆的事。很可惜,恐怕金毛说得没错,那只是一小部分人听过的流言。人家听我问新大陆,就摸我的头叫我别想那种一听就知道是骗人的事,把我当小孩子。」
虽然她逐渐有骑士的自觉,但嘟嘴生闷气的样子的确会让人很想摸头呢。
「没差,新大陆的事直接问那个诺德什么的比较快吧。毕竟他认真追过金毛和伊弗姊姊都不相信的新大陆。」
这表示缪里也期待他握有某些线索吧。不知真相如何。
「你觉得诺德斯通阁下掌握了些什么吗?」
在宅子里,我不太好意思认真谈论新大陆的事,可是摇摆的船上就彷佛处在梦幻与现实的交界,我便随着那摇摆试着问问。
「嗯……就连在海底看过熊脚印的鲸鱼欧塔姆爷爷都怀疑了,伊蕾妮雅姊姊问候鸟也不知道,那个诺德什么的会有其他特殊线索的可能是不怎么高啦。」
爱作梦的缪里也有冷静的一面。即使诺德斯通是藉非人之人的帮助培育小麦,并以相同管道调查过位在西方尽头的大陆,也不太可能拥有他人所不知的线索。
这么说来,他也不是多么肯定,就只是个有很多特异行为的人作了一场梦,而这个梦正好位在西海彼端的大陆吗?
这么想时,缪里看着我苦笑。
「怎么了吗?」
「嗯~?」
缪里稍微退后,缩起脖子说:
「听大哥哥认真讲这件事,感觉怪怪的。」
的确我之前都是属于劝她少作梦的那边。
「我没有好脸色,是因为……不太希望你去想猎月熊的事。」
鲸鱼的化身欧塔姆,曾在海底发现向西方去的巨大生物足迹。
那么巨大的生物,除了猎月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而这头熊血洗了缪里之母贤狼的时代,而缪里也将猎月熊当世仇那样敌视。
「……关于这一点,我也稍微反省过了。」
缪里噘起嘴,尾巴神经质地摇。
「他杀了我们那么多同伴,现在想起来我还是会生气。可是这种时候,就应该想想伊弗姊姊的话。」
「伊弗小姐的话?」
缪里从船舱小窗仰望狭窄的天空,回答为那名字感到意外的我。
「猎月熊说不定也有他的苦衷嘛。因为熊的族人,现在比我们还要少。」
就连协助温菲尔王国建国的传说黄金羊哈斯金斯,都没见过熊的化身。换言之,在那场精灵时代的战斗中,熊族明明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却看也没看战利品一眼就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在王国与教会的纷争上,伊弗提供了我们截然不同的观点。
以此类推,过去的那场大战也会不会是某个无法避免的原因而导致的悲剧呢?这样的思路,的确也有一试的价值。
同时,缪里没有自我缩限视野,眼中不是只有仇恨的火焰。而是学会后退一步,替猎月熊思考,让我不由得为她成长的足迹感动。
「看到你变得这么成熟,我好高兴喔。」
「……什么变得成熟,本来就很成熟!」
缪里在羊毛堆上盘起腿,不满地大嘟嘴巴。
接着唏嘘地叹气,以「然后呢」改变话题。
「虽然讲新大陆的时候大家都笑我,可是讲到幽灵船,他们都说得很严肃。」
据说这阵子也不时有人目击,是船员都会关切的话题。
「其实他们也觉得那应该是被海盗袭击的船只啦,不过我有听到一些不一样的喔。」
「不一样的?」
「嗯。有的人曾经想把那种船拖走,可是不管怎么绑,绳结都会散掉。你也看过甲板上那种粗绳是怎么绑的吧?那绝对不是靠蛮力可以拆开的。而且大多时候,船上明明没有人,想靠过去的时候还会突然改变路线,又消失在浓雾里,连一艘都拖不回港里呢。所以人家说,幽灵船会永远在浓雾里游荡。」
「编故事的都会这样说呢,摊在阳光底下就再也不神秘了。」
我忍不住说出现实角度的评语,并注意到缪里扫兴的视线。
「……大哥哥会对新大陆感兴趣,是因为能拿来想吧。」
我懂她的意思,但个性这种事我也没办法。
再说无论新大陆还是幽灵船,我都不是因为好玩才查的。
「可、可是幽灵船有在王国留下纪录的吧?那部分有什么消息吗?」
记得这船上有个来自诺德斯通领土的船员。
听我这么说,缪里才恢复神采。
「我有找到那个船员,而且他当时还在现场喔!」
缪里的红眼睛光辉灿烂,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白牙。
「他说等晚上再告诉我。到时候顽固的大哥哥也不得不相信了吧。」
这应该是另一个问题,但我放弃抵抗了。
况且幽灵船实际存在这种事,和西方大海尽头有另一块大陆一样难以置信。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那会是什么样的故事。」
诺德斯通家,遭到许多奇异的谣言纠缠。
其中一角,就要揭晓了。
「那时候,我的头发还黑得跟什么一样呢。」
头发白如盐柱,剃得短短的船员,用他石雕般粗糙的手摸着他全白的头。他的右眼皮上有道据说是对抗海盗时留下的大刀疤,表情睡意浓厚。这位名叫西蒙斯的老练船员盘坐在甲板上,有如被海风磨圆的巨岩。
外表寡言、壮硕,相信无论遇上任何暴风都不动如山,十二分地做好他身为船员的工作。
是个让人一眼就认为不会随便说谎的人。
离开劳兹本的第一个夜晚,船驶进了有个小港的河口。船员和乘客留下几个看船就上了岸,在面海的小酒馆饮酒作乐。亚兹虽是我们的护卫,同时也是波伦商行的商人,也和其他商人上岸谈生意了。
该说是多亏于此吗,我们得以远眺着酒宴的骚攘,在洒满月光的甲板上听西蒙斯说故事。
「我来自诺德斯通家领地的一个小村子,当时是跑了几年船之后难得回家一趟。季节嘛,就是这个时候。时不时就会遇上冬天尾劲的暴风雨,一点也疏忽不得。那天也是一样,从傍晚就有满满暴风雨的味道从海上吹过来。」
他含糊的发音和不时喝口蒸馏酒的模样,感觉不好相处。可是面对听得津津有味的缪里,他的眼神十分温柔。听说他在故乡有四个女儿。
「不晓得你们知不知道……暴风雨的夜晚,沿海的村子都会派人站岗。这是因为只要有船搁浅,当地的居民就有责任保护他们。当然,难免有些心术不正的人想抢这些海上飘来的肥羊,但我们的任务主要还是收容漂上岸的人。」
「我们前不久也在北海那边遇上这种事呢。」
那可是有流冰的夜海。
不想回忆这件事的我暧昧一笑,看得西蒙斯眨了眨眼睛。
「那真是倒楣啊。那边现在都还是冬天吧,在冬天落海的很少能活下来。」
「你知道黑圣母吗?我们是被她的奇迹救活的。」
黑圣母是北海的传说,有点异端的味道。我本想没必要特别说出来,但临时发现缪里是刻意表现得迷信,让西蒙斯更容易说出幽灵船的事。如果现在不配合她,等等就要被银狼臭骂了。
「我们在北方群岛地区落海之后,漂流到一个盖在小礁岩的修道庵。这一定是神和黑圣母的指引,死里逃生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尽可能说得很严肃,西蒙斯深深颔首。
「我懂,海上什么事都有。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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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沙沙搔头,仰望夜空说:
「那天晚上,黑云用快得吓人的速度涌过来。像那种天气,一般水手早就乖乖躲进港里了。要是被风和海流困住,有时候还得眼睁睁看着陆地过夜。尤其是诺德斯通家的领地海岸线比较复杂,随便往岸边靠很容易触礁。」
「这样啊……那这艘船没问题吗?没问题吧?」
「船上有很多比我还老练的水手,而且载的几乎全是波伦商行的货,付款爽快的商行很少沉船的。」
西蒙斯能说得这么轻松,不只是因为缪里容易让人放下戒心,还要加上亚兹的介绍,和我们装成与伊弗有生意往来的商行人员吧。要是我自称黎明枢机,幽灵船他恐怕一个字也不会提。
「后来开始下雨,风愈来愈强,海浪像巨人的步伐一样拍得地面都一震一震的。在这种时候,我们发现了一艘完全失去控制的船在海上翻来覆去。」
「那时候就看出是幽灵船了吗?」
西蒙斯回忆当时情境般闭上双眼。
「我接到消息,跟村人一起赶到海边看状况的印象是……没错,明明是艘很好的船,舵却掌得乱七八糟。」
他开始描述在狂风推挤,与足以盖过甲板的大浪拍袭下,船会凄惨成什么样子。所谓技术高超的水手,指的并不是能够突破狂风暴雨的人,而是掌舵如神,能事先避开的人,缪里听得是如痴如醉。
「发现遇难船之后,马上就有人赶去通知地方官。同时有人跑去教堂,把还没睡醒的老祭司给拉过来,村里的女人也开始烧热水。」
「烧热水?」
见缪里歪头发问,西蒙斯首度露出笑容。
像海盐渗进眼里似的,隐约有种哀愁的深沉笑容。
「他们帆都破了,整艘船又往船尾倾斜得很严重,显然是进了很多水。没沉下去只不过是上天保佑,饶他们一命罢了。像这种时候,女人要烧水,男人要用抹了油的大张皮革遮挡雨水,从家里的灶拿燃烧的柴弄个火堆出来,好给等等跳船而急着想上岸的人指引方向。」
要是在黑漆漆的海面上见到远处有火光,不晓得能给遇难者带来多大的希望。在我那次,是银色的缪里。
即使她调皮捣蛋又任性得很,在紧要关头仍是可靠的骑士。
「可是不管我们怎么等,都没有一个人过来。」
西蒙斯隆起他厚实的背般吸气,慢慢吐出。
「在那种风雨中半沉的船,总会有一两个倒楣的小伙计掉到海里漂过来。所以开始有人怀疑那不是航行中的船,而是从某个港口漂走的无人船。毕竟要是船真的沉了,人会被跟着拖进海里去。一般而言在那种状况下,不管海象再怎么糟,水手都会赌那最后一点点希望跳船逃生,但是那晚……」
大海就只是默默地狂乱。
西蒙斯遥远的目光,在今日也依然清晰地看着那时的一切,彷佛人就在现场。
「感觉很诡异。疯狂翻滚的大海上,就只有一艘船漂在那里。无论风和海浪怎么拍打耳朵,我都觉得那晚静得吓人。」
若有跳船的人往岸上游动,一定会有人负责指示海岸方向,有人替他们打气,有人把那些筋疲力竭的人拖上岸,大呼小叫忙得不可开交。
然而这些事全都没发生,村人们就只是茫然站在岸上默望大海。代替灯塔用的火堆孱弱地飘摇,屋里的开水派不上用场,咕噜噜空响。
如此一列菜式,足以让人觉得事情不对劲了。
「就在地方官不情不愿地冒雨赶来,还听说船上一个人都没有,骂完人想走的时候,一个村人在岸上发现了怪东西。」
能想像有个村人走近被浪花打上岸的那个东西。
「那东西在黑暗中显得特别地白,所以他以为是一团团的羊毛。是没错,说羊毛倒还挺像的。」
「结果不是?」
西蒙斯没点头,而是缩起脖子。
彷佛他自己都怀疑当时的事是否发生过。
「都是人的骨头啊。而且一堆又一堆地冲上岸,多到吓死人了。」
夜里的大海黑得像打翻墨水。这样的黑暗,还吐出了一堆堆的人骨。
在风吹雨打中捡起来查看的村人,多半都以为自己在作恶梦吧。
「大部分的人都吓得大叫,逃回村子去了。剩下的只有几个渔夫和我这种水手。跑船久了,再不情愿都会遇到一堆怪事,已经见怪不怪……可是逃命的村人就笑不出来了,毕竟有太多事能让他们胡思乱想。」
被暴风雨的夜晚翻搅的船,怎么等也等不到船员,等到的却是一堆堆的人骨。
再怎么虔诚的正教徒,都会忍不住往这想──
「我们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猜想,那该不会是由死人掌舵,会永远在暴风雨中游荡的幽灵船吧。若不是祭司叫我们镇定,我们恐怕会在那傻站到天亮吧。」
西蒙斯说,经历过战争时期的沉着老祭司率先入海捡拾那些人骨,后来他们那些其实是爱面子才没跑的船员们才拍拍发抖的腿跟上。
怎么捡也捡不完的人骨,终于在黎明时分清理乾净。在教堂排开后赫然发现,那少说也有两百人份。
「其中还有些颜色很深,好像年代特别久远的,还有人猜那是船长的骨头呢。」
西蒙斯腰弯得更低,是因为知道自己在讲的事很不合常理吧。
「那么,所谓在王国有留下纪录的就是这整个过程?」
「是啊。如果是在船上见到,多半只会被当成海市蜃楼结案。可是我们人都在陆地上,出太阳以后那堆积如山的白骨也都还在眼前。而且那算是遇难船上的漂流物,有需要按照海岸线领地制订的法律来处理。」
看样子,这艘幽灵船的结局不是消失在浓雾中这么搔不到痒处。
「可是,要保护漂流物和人员,归还原处、原主这些海上规矩,遇到搞不好是骷髅掌舵的触礁船就变得很难处理,因为根本没人晓得领主要把东西还给谁。」
恶梦般的怪事,和现实纠结了起来。
感觉有点晕船,是因为甲板真的有些许晃动吗?
「地方官的脸铁青到在暴风雨的夜里都看得出来。看他这样还要骑马去向领主报告,我都替他可怜了。要是诚实说出整个经过,却被当作脑子有问题,那该怎么办才好。」
这世上可不是每个贵族都像海兰那样宽宏明理。
「不过他去报告之后,领主大爷还是来了?」
西蒙斯对缪里慢慢点头。
「来的是现在已经退休的前任领主。有个好大的鹰钩鼻,和一双锐利的眼睛。」
这场怪事就是有官方文书纪录,诺德斯通家藉幽灵船和冥界打交道的谣言根源。
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没听出哪里值得给诺德斯通家造谣,领主只是碰巧遇到领地有艘怪船触礁的事嘛。果然是故意找碴那类的吗?
不仅是缪里,我也在等待西蒙斯说下去。
「见到诺德斯通领主骑马赶到,村人都围了上去,问他是不是神在降示世界末日就快到了。但领主丝毫不改其色,在祭司的带领下进入教堂,对着排了满地的人骨说──」
──不用怕,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这全都是暴风雨吹来的脏空气带来的白日梦,在神的保佑下过几天就会醒了。
我觉得根本是一派胡言,西蒙斯说着大口吸气再吐出来。
当他抬起头时,表情极为严肃。
「结果第二天早上,那些骨头突然从教堂里消失不见了。」
「……」
连缪里都哑口无言,一副不晓得该说什么的脸。
「村子很小,如果是人搬的,马上就会被人知道。可是那随便都超过两百人份的白骨,就像一阵烟一样凭空消失了。说不定还真的是恶梦在神的保佑下散去了呢。又或者……」
缪里的喉咙咕噜一响。
「或者是骨头自己走掉了?」
那些骨头在夜半的教堂里喀喀喀地移动,手脚一根根接起来,最后把自己的头戴上去,走出教堂了。
缪里大概是想像了这种画面,而西蒙斯正经的脸庞也像是在予以肯定。
人骨突然消失这种事,实在太荒唐。
但有件事我想先问问。
「那船的部分怎么了,也同样是一场梦吗?」
西蒙斯呼出憋住的气,回答:
「恶魔好像没把触礁的船带走,就留在那里。后来我们把它拖上了岸。」
幽灵船总算要摊在阳光底下了。从缪里眼睛瞪得那么大看来,狼尾狼耳只差那么点就要跳出来了。
「可是别说水手的尸体,就连货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可以分辨船属于谁的证据,就只剩一艘用木头造的船而已。彷佛那个暴风雨的夜晚纯粹是一场梦一样。」
三人都陷入沉默,只有平淡的潮声刷洗着辉映月光的甲板。
西蒙斯垂眼追忆当年,缪里咬住了一大块肉似的,张着嘴说不出话。
先挪动身体开口的,是好不容易驱动理性的我。
「请问,领主不是说诺德斯通家领地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幽灵船事件吗?难道那件事没什么人知道?」
当地若有那样的骇人传说,一见到白骨就会联想到才对。
而且单就西蒙斯说话的感觉来看,发现遇难船只的当下他也不晓得。
「对,当时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所以都很惊讶。内陆村落就算了,但那应该也是发生在滨海村子里。」
「是他随便讲讲的吗?」
西蒙斯摇头回答缪里:
「我调查以后,发现当年我还只是个小孩子。那是战乱时期已经结束,与异教徒的战况逐渐激烈的年代。不是异教徒被教会赶走,就是正教徒被杀来警告教会,海上有装满尸体的船在漂都不奇怪。」
所以不怎么引人注意。尽管有留下纪录,却没有留在人们心里吧。
「那艘幽灵船的骨头也不见了吗?」
话是缪里问的,西蒙斯却不知为何往我看。
「这可能不太适合说给小孩子听……」
「我才不是小孩子!」
说这种话活脱脱就是个小孩子,而西蒙斯像是想起了女儿,不禁莞尔。
「就请您告诉她吧。」
西蒙斯耸个肩,说道:
「船上有人打架的时候,一定会有人说『把你丢下去喂鱼』。那么乱的年代,才不会有人特地把陌生人的尸体带上岸,花钱花时间埋起来。就算到了今天,准备棺材都不是容易的事。」
也就是难以处理,只好丢进海里的意思。
然后为了掩饰,就谎称一切都突然消失了。
「把战争牺牲者漂上岸的尸体丢回去喂鱼这种事,总不能老实记载下来,所以就编出幽灵的故事,又说不定当时的人抛弃了船上少数几个幸存者。所以说漂上岸的骨头不见了,可能是为了尽可能掩饰战乱时期的凄惨故事吧。」
反正没人活着,就把漂上岸的尸体当作被神接上天了。
这就是以血洗血的恐怖时代会发生的事。
「而且发生海难的那年,渔获量都会特别好。」
认为尸体若能养肥鱼群,能让更多人免于饥饿之苦,他们的灵魂或许会获得宽慰,这样想会太自私吗?
「不过,这不能解释每件事。」
西蒙斯这句话使我回神。
「应该是以前编出来的事,后来实际发生在叔叔的眼前了嘛。」
听缪里这么说,西蒙斯显得很宽慰。
因为有人打从心里相信他,毫不怀疑。
哪怕只是一个爱作梦的少女,也是个令人心安的同伴。
「既然领主说以前有过这样的事,这次也是一样,那我们也只能附和他。骨头都不见了,船也不晓得是谁的,我们只能接受现实。但这么大的事,是不可能没有谣言的。」
说那是领主与恶魔签了契约,要用幽灵船与他到处历险而发现的冥界作买卖。
「而且,那个领主本来就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相信西边大海的尽头有新大陆之类的?」
面对缪里的试探,西蒙斯露出耐人寻味的笑。
「不晓得领主到底看见了什么,才会那么相信那种事。瞭望台上的小伙计大喊西边海平线有大陆的时候,看见的不是海藻堆就是鲸鱼的背。有时候也会有海市蜃楼这种怎么看都是神在恶作剧的东西,但那过一段时间就会不见了。」
西蒙斯似乎也很怀疑西方尽头的大陆是否存在。
也许是在海上过了大半辈子,反而更容易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没安慰失望的缪里,往我看来。
「除了新大陆的事以外,那里的领主从以前就很喜欢搜集怪东西。」
「怪东西?」
「光是这艘船就替他送了很多次货。」
说完,西蒙斯从怀里取出确实教人意外的东西。
「哇,金骰子?」
月光下,缪里惊讶得大叫。
西蒙斯咳嗽似的摇肩而笑。
「这是愚人金吗?」
他对我慢慢点头。那是颜色很像黄金的矿物,记得是名叫黄铁矿的一种铁,而这个别称使它臭名远播。
「我是拿来当骰子啦,诺德斯通的领主是时不时就会收购这些东西。商人接到订单就会替他弄过来,要送的时候我们就把货搬上船,但从来都没有人弄懂他买那么多这种玩意儿到底是用来做什么。所以我们之间,就开始有人在传了。」
原本寡默的西蒙斯像是说累了,更小声地说:
「说那个领主会不会是在用愚人金跟恶魔买东西。」
「恶魔?」
缪里捧着那骰状金属歪起了头。
「因为恶魔住的地方什么都跟我们颠倒啊。他们唾弃神圣的事物,满地都是谎言与欺瞒,所以那里不用黄金交易,而是用愚人金。」
恶魔世界的童话故事让缪里很感兴趣。买这种东西的目的太难懂,的确容易引来他人这样的猜测。
「大量收购这种东西,用途肯定很不一般。诺德斯通领主有很多不好的传闻,但并不是全都毫无根据。」
接着他以眼神示意,要缪里和我多加警觉。
常有人说,晚上盯着海面看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被吸进去,所以天黑以后尽量别上甲板。同样地,接近被恶魔迷住的人,自己也容易掉进恶魔的掌心里。
西蒙斯那番话,使我无法将这样的警告付之一笑,而他也不像是会信口胡言的人。
「跟诺德斯通家打交道,还是小心点好。」
老练船员望着月亮这么说。就算船长要他往那划船,他也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吧。
诺德斯通家的新领主,表面上是为了洗刷领地谣言,证明家族清白而进宫求助。
但事实真是如此吗,还是另有隐情?
船在夜晚碎波的推送下轻轻晃动。
说不定,这是在暗示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