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利克那有货要进来,我们便改到狄安娜的下榻处谈。
路上先到罗恩商业公会,请基曼调查当年葛雷西亚领地周边的大型教会设施。基曼虽没听过葛雷西亚领地,仍答应协助调查。
我们继续在路上说明诺德斯通的事,来到深在凯尔贝旧城区内的一栋民房。周围草木疏于整理,又杂又暗,但狄安娜说这样反而自在。
「我跟婚礼上认识的兔子商人一见如故,而我自己又需要很多石头作研究,只要他们在南方开设分行就会方便很多,所以就来帮忙了。」
狄安娜端出水果酒,另给缪里一杯还没变成酒的蜂蜜葡萄汁。听说那原本要做成实验用的醋之后,连缪里也忐忑地舔舔再喝。
「话说回来,十年的时间,在人世里真的影响很大呢。」
她在桌上放下自己烤的饼乾并这么说。那自若的笑容中,含有被时光之流搁下也能乐在其中的长者余裕。
「连女儿都长这么大了。」
狄安娜难以置信地笑,缪里缩缩脖子。
她含蓄的态度,让我猜想她会不会也是像哈斯金斯那样拥有强大力量的巨鸟时,缪里怯怯地开口问:
「狄安娜……姊姊,你……」
没称她阿姨,是因为她对伊弗那么说之后脸颊被捏到快哭出来过吧。
「你跟爹娘他们一起旅行过吗?」
「正确来说,是在旅途上认识的。就在南边一点的城镇。」
缪里视线左右飘忽了几下,最后鼓起勇气似的问:
「爹娘很少提起你的事……你们该不会是吵架了吧?」
狄安娜显得有些意外,而我也终于了解缪里为何态度一反常态。
她对父母的大冒险当然是再多也听不腻,也几乎全部都记住了吧,可是他们却很少提及狄安娜的样子。
我是听别人说过,知道他们为何闭口不提。对不知情的缪里来说,猜想他们之间有过不愉快也是在所难免。
而这位狄安娜的个性似乎和伊弗一样喜欢捉弄人,只是调性不太一样。
「我是可以告诉你啦……他们现在感情还好吗?」
居然对缪里这么问。
「爹跟娘?好到我都想吐咧。」
在女儿缪里看来,父母如胶似漆的样子很肉麻,但那样的回答已足以逗乐狄安娜了。
「那我要说的事,你应该会觉得很有趣吧。」
「是吗?为什么?」
「因为当时啊,他们光是牵个手就会脸红呢。」
缪里的耳朵和尾巴立刻从头顶腰间蹦出来。
她不只热爱铲奸除恶的故事,罗曼史更是爱得不得了。
「我想听!」
虽然觉得听了会有点对不起赫萝和罗伦斯,但我绝不是替他们顾面子才喊停。
「在那之前,有些事我想请教您。」
缪里噘嘴瞪来也没用,现在不是玩的时候。
「想问黄铁矿和人骨的事是吧?」
缪里嘟圆脸颊,伸手抓一块狄安娜招待的饼乾。被它的硬度吓一跳之后,接受挑战似的龇起牙,啃得咔咔响。
「我已经知道人骨八成是用来作肥料,可是黄铁矿就想不通了。」
「就说是提炼酸嘛!」
缪里喷着饼乾碎屑说。
「我也是先想到这个,可是买一船的矿,搞不好连我死了都用不完吧。」
我不认为答案会一问即出,若连狄安娜都不知道,剩余选项就很有限了。而一人往西方大海去了,一人的嘴比什么都还紧,只能先将矛头指向弱点最明显的瓦登。
「有炼金术师协助他是吗?这么说来,已经过了实验阶段吧。」
听不懂的我,和嘴角沾上饼乾碎片的缪里面面相觑。
「我是说,他们开发了某种新技术,现在已经进入实行阶段,才会用到大量的黄铁矿。不过什么事会用到黄铁矿呢?」
狄安娜说话不想是替我们解释,而是帮助自己深入思考。
我闭上嘴,不去打扰她,缪里却仍在她身边咔咔咔地啃饼乾。
「缪里。」
大概是啃起来真的很痛快,出声制止却被她露齿威吓。
「呵呵。这饼乾也是婚礼上认识的人教我的喔,记得是艾莉莎吧。」
她是真正教懂我何谓信仰的恩人。
「还有啊,那其实是要用饮料泡软再吃的。」
「嗯咕。真的吗?咬起来口感很棒耶。」
我还怕她咬断牙齿呢,该说真不愧是狼吧。
「啊,我还想问姊姊一件事。」
缪里用臼齿咬碎最后的碎片后问:
「从那个叫黄铁矿的东西提炼出酸的具体过程是怎么样啊?他那里会有什么一眼就能看出在提炼酸的东西吗?」
我想起在诺德斯通的屋子里见到的蒸馏器。
「就是放进我在房子里见到的蒸馏器里烘烤吧。」
「烘烤……?」
「以酒来说,是类似酒的精华的东西跟水混合出来的。把酒拿去煮开,就能取出那个精华。」
「酸也是这样?」
觉得应该也是如此的我望向狄安娜,而这位鸟所化成的炼金术师轻点了头。
「基本上是那样没错。只是,你们说在他家看到蒸馏器是吧?很遗憾,那应该不是证据。你们会认为那是蒸馏器,是因为那是金属制的吧?」
「应该吧……感觉像是铜。」
狄安娜想了想,审慎地说:
「那么酸应该是在其他地方提炼的没错。黄铁矿的酸可以溶解多种金属,衣服也溶得掉。」
「咦!」
爱美的缪里赶紧查看衣服有无损伤。
「所以提炼自黄铁矿的酸,会用铅或锡等金属容器保存,最好是玻璃。用铜制蒸馏器去烘烤黄铁矿,马上就会烧得破破烂烂。再说,假如那真的是他使用的蒸馏器……对,你这只狼应该当场就发现了。」
狄安娜对缪里说道:
「黄铁矿是要用火去烧,把那个烟收集起来溶于水中,再将水浓缩以后才得到酸液。那时候的烟啊,实在太可怕了。」
「很臭吗?」
「啊!」
我替缪里问,而缪里忽然大叫。
三角狼耳还高高竖起,手抓得我肩膀都痛了。
「对对对,味道啦,大哥哥!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味道?」
缪里说:
「先前那个伯伯说的!就是味道啦!」
完全听不懂。
我望向狄安娜,看她是否懂了些什么,而她却歪头不语。
「吼~!我可是狼耶!大麦小麦都闻得出来,有人骨洒在田里面怎么会没发现!」
在那宽广的麦田边,缪里的确是一脸心旷神怡地大口吸入充满青草香的空气。这么说来,难道以人骨作肥料的假设是错的吗?
刚得到的线索又化为虚无了。
这么想之后,记忆中麦田边的缪里继续动作。
当时她走近麦田,蹲了下来。
「麦田里不是没什么不对劲吗?」
「咦?啊,嗯,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喔。奇怪,那该不会是骨头的味道吧?」
我有种深夜在桌前书写的焦虑。
明明有灯,却被自己手的阴影遮住了字。
要找的东西感觉就在眼前,但怎么也构不着。
这样的我们让狄安娜嗤嗤笑道:
「呵呵,不错喔。真的很不错。」
妩媚的炼金术师望着窗外天色渐暗的巷弄。
转回来时,眼睛眯得像是看着耀眼的东西。
「参加他们的婚礼后,我开始觉得自己躲在阴暗的房间里很傻,又开始尝试接触人世了。」
见过缪里父母那样,也难怪她会这么想。他们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会这么受欢迎,原因八成就在这里。
「虽然与人交流难免会有些不愉快,但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有时那会是如此热闹黄昏下的对话,或者是替这个早就看惯了的世界带来新观点的时候。」
缪里也会让我有这样的感受,但我完全不了解狄安娜为何这么说。疑惑之中,她纤白的手伸向桌面。
「炼金术师善于把人们想不到的东西组合在一起,造出新东西。所以我在想,把你们说的话组合起来会怎样。」
是指组合人骨肥料和黄铁矿吗?
「肥料是用来滋养大地吧?而我们的肥料,是没有狼的牙齿就恐怕咬不动的饼乾呢。」
「……呃……」
回答的是缪里。
「所以用什么都能溶化的酸!」
狄安娜轻轻地眯眼微笑。
「人吃坏肚子,不也会吃煮得烂糊糊的麦粥吗,那么其他地方也能运用相同道理吧。」
「土地也是吗?」
「其实作实验的时候,如果想加快反应,会先把材料切碎。」
也就是说坚硬的骨头溶化以后,效果会更快吗。
「这样也能一并解决量的问题。要给那么大的田施肥,骨头再多也不够用,用来溶骨的酸也一样。要弄满一口瓮的量,可是很累人的呢。」
这瞬间,那城镇的景象忽然布满我眼前。
拉波涅尔,以小麦主要产地着称。
在那里掌管丰收的,是谁呢?
「该不会……这就是选圣乌苏拉的原因。」
为拉波涅尔带来奇迹的守护圣人,不是骑普遍的羊或猪,而是坐在大水瓶上。因为圣乌苏拉给了他们会涌出丰饶之水的奇迹水瓶。
「可是……喔不……真的吗?」
种种散乱的证据骤然被坚韧的线联结起来。我真的认为这个假设,甚至可以解释关于诺德斯通家的所有怪异谣言。
原来荒芜的大地突然出现掌管丰饶的守护圣人,在暴风雨中随幽灵船的出现流上岸的大量人骨,多到让人怀疑是用来与恶魔交易的黄铁矿,全都指向了麦田。
原以为是想像的产物,如今却伴着实际形体从天而降,使发麻的感觉从脚底急涌上来。
就快被这兴奋淹没时,我的视野忽然摇晃而回过神。
原来是缪里在摇我的肩。
「大哥哥,不要恍神啦!」
「啊,好、好的。」
在那红眼睛的注视下,我总算恢复冷静。
被老鼠洪水冲得晕头转向的缪里,在这种时候特别可靠。
「狄安娜姊姊,你有办法确定刚说的是真是假吗?」
「黄铁矿的酸我这有,骨头的话去肉铺就能弄到几根猪骨牛骨吧。溶化以后对麦子有没有帮助,就只能靠你这只能寄宿在麦子里的狼的女儿来闻了。」
「那就拜托你啦!」
即使被硬塞工作,狄安娜也反倒有趣似的微笑。
「那么大哥哥!」
缪里站起来看着我说。
表情像在生气,同时也有点不安。
问她表情为何如此,并不是难事。
「那个爷爷是坏人吗?还是怎样?」
缪里想知道的是诺德斯通是不是异端。他是活在疯狂所推动妄想世界里,还是有所苦衷而无法将事实公诸于世。
截至目前,事情就像走在剃刀边缘上般岌岌可危,但我无法断定他是异端,即使利用人骨也一样。
圣经里有个故事,说一名圣人来到一个受旱灾之苦的村子,用自己的血替人们止渴。同样是饮血,在不同状况下就会被人当场论断为异端而判处绞刑了。目的不同,就能使行为正当化。诺德斯通与其炼金术师的行为,是位在合乎神意的界线边缘的神这一边。
「我想……他,不是异端。喔不。」
我摇头重说。
「没错,他不是异端。假如他真的是这么做,那我可以坦荡荡地替他说话。」
若知道人骨出处其实是从前的葛雷西亚领地,王族也很可能愿意替诺德斯通撑腰。我相信只要是经历过战争的人,无论是谁都有一定程度的共鸣。
那我该选择的,就是按照预定计画,经由劳兹本将瓦登他们的船归还诺德斯通。
因为从劳兹本就始终不绝于耳的诡异谣言,全都是有凭有据的事。
「大哥哥,还要赶快跟臭鸡说啦。老鼠他们一定快急死了。」
缪里都拉扯袖子要我动身了。
「呃……」
我看看狄安娜,她愉快地眯眼而笑。
「不用管我。不过──」
这位妩媚美女的笑容,竟意外地纯真。
「两个人的旅行啊,好像也很有意思。」
被缪里拔萝卜似的催成这样,我很难当场同意她说的话。接着缪里又趁隙说道:
「旅伴一定要选好喔!照顾大哥哥这种笨蛋真的累死人了!」
我睁大眼睛往缪里看,被她用「有说错吗?」的眼神瞪回来。
这让狄安娜终于笑出声来了。
「快,拨云见日了!大哥哥!」
得知诺德斯通和瓦登都不是坏人后,缪里开心极了。
虽然吵得我耳朵都痛了,但总比遇上悲剧而闷闷不乐好。
好上太多了。
「想不到,居然一次就把每件事都说通了。」
「这世上的不可思议是无穷无尽,真相亦然如此吧。」
鸟所化身的炼金术师狄安娜,包起剩下的饼乾送我们离开。
缪里将饼乾当贤者之石一样接下,举得高高的。
回到罗恩商业公会后,基曼装模作样地摊开大地图,开口前先指出一块以墨水圈起的地方。那是位在凯勒科北方,约小指尖大的领地。
「从前,这座城的正教徒与异教徒以河为界互相对立。如果王国又从北方侵略,多半会演变成三方混战。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里以前是王国的领地,大概是后代都已经灭亡,没人传颂他们的故事吧。」
地图上,那小小一圈无足轻重。但从前那里有人居住,与倾覆其人生的历史一同长眠。
「有帮上忙吗?」
「谢谢!」
缪里扑抱基曼,使沉着冷静的商馆之主诧异得睁大了眼。
「爹娘他们把你说得跟坏人一样,害我好担心喔!」
她居然说得这么直接,让我为她的少根筋捏把冷汗,不过基曼本人倒是显得很得意。
「还用说吗,我可是坏商人呢。」
「比伊弗姊姊还坏?」
基曼挺高胸膛,用手拉平上衣。
「那当然。」
那高傲的笑容惹得缪里哈哈大笑。
后来缪里吵着要我快赶到凯勒科去,可是天色已晚,出不了船。没提议骑马走陆路,是因为前往布琅德大修道院那次,屁股被马背颠到痛死了吧。
于是我们返回房间写信。缪里开窗吹声口哨,很快就有海鸟飞来窗边。
「那就拜托你喽。」
缪里将腾上古葛雷西亚领地地图,并记述当地教会设施与事情缘由的信件绑在海鸟脖子上。海鸟查看风势般上下摆喙两三次,一溜烟飞上灰云斑驳的蓝色天空。
「对了,狄安娜小姐是鸟的化身?」
我关窗转身,见到缪里在床上伸展手脚。今天奔波了一整天,又发现如何洗清诺德斯通的嫌疑,她也总算能放松了吧。用力而膨胀的尾巴在卸力时整个塌下来的样子,让我不禁笑出来。
「……呼。对呀,她跟臭鸡不一样,是脖子和脚都很长的大鸟喔。」
她瘦高的形影,使我联想到北方的候鸟。
这时,缪里冷不防跳起来。
「忘记问娘他们的事了!很重要耶!」
她立刻跳下床,匆匆整理行装。
「缪里,天都黑了。」
「不行!今天我就要知道!」
看来缪里还要很久才能习得骑士的沉稳。
「我一个人去就好,你留在房间等我吧。」
她以皮绳绑紧腰间佩剑并这么说。
让女孩子在天黑以后单独上街不太好,但应该比起我独自闲晃安全得多了,可是问题好像不在这里……还没纠结完,缪里已经不见了。
开窗一看,缪里就像是知道我会这么做,在人影变得稀疏的港边挥手。
傻眼叹息的我也仍苦笑着挥挥手,缪里笑嘻嘻地消失在阴暗的城里。
感觉上,我好像被缪里带坏了。
「那我就把握时间,把剩下的工作处理完吧。」
如同修士誊写的宝贵圣经偶尔会沾上猫的脚印,缪里也常在我写东西时来捣乱。尤其是写给海兰的信,她盯得简直像在查验有没有暗藏密码一样。
我趁狼不在坐在桌前打开墨壶。得向海兰报告事情经过,请她计划如何善后才行。除了瓦登的真实身分外,其他都据实以报就好了吧。
斟酌着如何行文并拿起羽毛笔时,有人敲门了。
「请进。」
然而应门之后,门没有任何动静。
听错了吗?我起身开门,结果一个人也没有。
「……?」
也许是现在离商人退兵回窝的时间还早,阴暗的走廊左右两端都是一片空寂。关上门想坐回去时,咚咚咚的声音又来了。
原来敲的不是门,是窗。同时还有霍霍的振翅声。
「回信来了?」
这也太快了吧。一开窗,跳进来的不是海鸟,而是鸽子。
「哇、哇!」
鸽子生气了似的在房里乱飞,绕了三圈左右才总算降落在床上。脖子上绑着书简,是夏珑派来的吧。
但每当我接近,它就张开翅膀想飞,表情也像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啊,因为缪里不在吗?」
如同我无法区分城里的鸽子,鸽子也认不出我是谁。
思考该怎么办时,窗外又传来振翅声,另一只鸽子停在窗框上。第二只鸽子看看我和床上的鸽子,轻拍翅膀飞上我右肩。看来它认得出我。
脚上理所当然地绑了纸条,摊开一看,竟然是缪里丑丑的字,写着:「晚餐我在狄安娜这吃喔!怕孤单也要忍耐喔!」
受不了……我霎时没了力气,但见到肩上鸽子后心生一计,比手画脚地要它替我跟床上的鸽子沟通。而后鸽子鼓起喉咙,叫了一声。
床上的鸽子惊讶地伸长脖子,回应般抖了抖。
看来是讲妥了,床上的鸽子也往我左肩飞来。
「鸟这样看起来也挺可爱的嘛。」
我取下它脖子上的书简,用指尖轻抚它的头,它也满足地咕咕叫。
「呃,那这边是……」
我以为有信就是夏珑寄来的。说不定是她成功说服了瓦登他们而得知谜底,刚好和我的通知交错了。
但在苦笑着猜想缪里肯定会很呕并展开整齐折好的信纸那瞬间,我竟被一股无形的压力赏了一巴掌。信以工整得吓人的字迹写成,言简意赅,力量巨大到一时进不了我脑袋。
信是人在拉波涅尔的亚兹寄来的。
──请立刻返回拉波涅尔。
──主教得知走私一事,城里有混乱情形。
──史蒂芬阁下身为执法者,已下布告捉拿前任领主。
字面是一看便知,但花了一段时间才下咽。
之后几行是简短的说明,表示参与诺德斯通走私船走私的商行因船只搁浅而无法及时交货,导致走私曝光。需要如此铤而走险,可见经营状况真的艰困。史蒂芬那座宅子,不就是王国与教会的对立搅乱了贸易网,逼商人不得不拿来抵税的吗?
无论有何苦衷,对于早已将诺德斯通视为疑犯的主教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动机了。事实上,现任领主史蒂芬也是一副不愿再反抗主教的样子。对史蒂芬而言,与其强行保护怎么看都是异端的诺德斯通,向教会表示恭顺才是真正为领地好。
亚兹认为,主教或许会以调查走私为由,将诺德斯通拖上异端法庭。假如我是主教,我也会这么做,且为防万一,还会先将诺德斯通带到王国权力所不及的大陆那边。
在那之前,必须有人站出来证明诺德斯通的清白。
「可是我……是要怎么回去……」
我没有翅膀,敞开的木窗另一边吹着比黄昏更强的风,湿气还很重。系在港边的船只轧轧作响,其间还有白浪破碎的声音。
在这乾着急也不是办法。
「能帮我送信吗?」
我向替缪里送信的右肩鸽子问,但唯一能寄托的鸽子却看着我歪头。
「……啊啊,可恶,太依赖缪里了!」
亚兹能送信,是因为他懂得未雨绸缪,先问了缪里怎么请鸟送信吧。可是愚蠢的羊却只会跟着狼尾巴走,想都没想过。
肩上的鸽子是无辜的,我便小心翼翼将它们请下肩膀,熄灭蜡烛抓起外套,出了房间又连忙回头关窗再出去。说不定会有暴风雨呢。
穿过一楼大厅时,基曼对我露出疑惑的神情。
「那个,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有船去王国吗?」
我自知不太可能,但不得不问。
「……我姑且找找看。」
「麻烦了。」
我这就离开商行,拍在脸上的风出奇地冷,使我打着哆嗦跑过失去人潮的港边。港边只有零星几堆弱小的篝火,船只都像系在马厩里的马一样安静,彷佛在暗示夜海不是他们的场地。
夜里能否出船,我已经在北方群岛学过教训了。况且天气又转坏,更别说风这么强了。基曼或许能找到几个不要命的船员,但这样我自己也得冒生命危险。
考虑到诺德斯通危在旦夕,我必须尽快返回拉波涅尔。谜团都查清了却绊在这里,岂不是全泡汤了。在黑暗的凯尔贝街道上,我愈跑愈焦虑。
因此迷路了几次,好不容易才找到狄安娜投宿的地方。连敲门的时间都省了,直接拉开面路的窗。
「啊,大、大哥哥!」
往里头一探,只见缪里吓得尾毛倒竖,还仓皇放开木酒杯,内容物自然不言而喻。
「这、这个……」
看她拼命想辩解的样子,我叹个气要她别急,从怀里取出亚兹的信交出去。
缪里疑惑地小心接近,伸手取信。
不等她看完,我先对狄安娜问:
「有件事想拜托您。」
那美丽的炼金术师保持淡淡笑容,优雅地侧首。
「我听说您是鸟的化身,能送我们到王国去吗?」
缪里的惊讶不知是来自我这句话还是信的内容。无论如何,想躲着啰唆兄长偷喝葡萄酒的捣蛋心态已经一哄而散了。
「怎、怎么办!爷爷要被杀掉了!」
这话使狄安娜稍微皱眉,又转向我。
「看来你们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办,但我无能为力。」
她纤瘦的身躯伴着叹息靠上椅背。
「我虽然是鸟,能送的顶多是婴儿罢了。」
好像有听过送子鸟的民间故事。
平时或许会想多问两句,但此时现实正汹汹而来。
「坐船行吗?只是这阵子天气不太稳定。」
凯尔贝与王国可谓是眼鼻之距,天气好便能看到对岸,据说厉害的人还能把标枪丢过去。但在风强浪高的夜里出航有多危险,我已有过亲身体验。
「我有请人找了……」
「那可以让姊姊代替我们去救人吗?」
缪里整个人倾到桌上问,而狄安娜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是可以飞一趟……可是到时候,恐怕会有更多问题。」
「为、为什么?因为你不认识爷爷?那只要认得出还在拉波涅尔的亚兹就行了!他跟臭鸡那边的鸟很好,姊姊一定认得出来!」
缪里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声音那么大,是因为狄安娜表情无动于衷吧。狄安娜静静听到最后,动也没动地回答:
「不是那个问题,你哥哥应该会懂吧。」
狄安娜平静的视线,和缪里火烫的目光都投射过来。
「……现在诺德斯通有异端之嫌。狄安娜小姐在这时候去帮他,会造成不自然的状况。」
「!」
缪里咽下口中的话,表示这伶俐的少女已经懂了。
人们原本就怀疑诺德斯通将灵魂卖给了恶魔,要是再依靠非人之人的奇迹,等于是印证他们的怀疑。
「毕竟不能像鸟飞不留影那样。就算那位老爷爷被幽禁起来,我也能啄破石墙把他带出去,但这也得付出相对的代价。况且我这么大的鸟飞过城镇,想必会有人当我是恶魔的使者吧。」
无论狄安娜的真身是什么样的鸟,一定是非比寻常。光是出现这样的鸟,恐怕就会被人视为凶兆,成为架上火刑台的根据。
别忘了外地旅人经过遭虫害的麦田边时会有什么无妄之灾。
「那、那就找臭鸡!她行吧!」
「这个嘛……你们说的这位夏珑小姐好像很懂得人类社会怎么运作,找她帮忙才是最好吧。而且,你们的同伴不是还有老鼠吗?」
正确说来,瓦登他们不算是同伴,但缪里早就把他们当自己人来介绍了吧。
「这么说来,请夏珑小姐和老鼠在今晚一起到王国去,潜入牢房把人救出来还比较实际呢。」
「就是啊!听到没,大哥哥!」
「可是──」
狄安娜冷静地给予警告。
「这么做会留下他逃狱的事实,也无法改变他与教会为敌的事实,这样前任领主在那里就待不下去了。没关系吗?」
缪里想大叫似的张开嘴,出来的却只有呜咽般的吐息。
诺德斯通曾枯乾地悲叹自己无法在那块土地扎根。
现在还不是自愿求去,而是成为众矢之的而逃亡。
到这地步,诺德斯通能去的就只剩与死亡比邻的西方大海了。
聪明的她很快就理解这点,尽可能压下了感情,但那并不代表她心里也同样成熟。
激情撞上理性的堤堰,几乎要把缪里的心给震破了。我不忍心看她那样,隔着窗口紧抓她双肩。
「缪里,你冷静一点。至少那边还有亚兹先生在,他可是那位伊弗小姐的部下啊。」
一定会有些对策才对。
「唔唔唔唔唔……」
缪里在我掌中低吼,是因为她肯定诺德斯通并非异端。
事情只差一点点就能圆满落幕,一定让她懊恼极了。
「而且我们最晚也会明天就到王国去。」
「在这种天气?」
缪里的狼耳狼尾都似乎有些受潮了。
在纽希拉的山里,这名少女能比其他人都更早察觉天气的变化。
「明天多半会起大浪,你忘记北海的事了吗?」
「先到凯勒科去怎么样?」
狄安娜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样子太显眼,要到紧要关头才能出手。不如就先通知夏珑小姐他们,请他们到王国去吧?他们应该能在暴风雨来临前赶到王国那。然后……我想想,问问诺德斯通自己怎么想怎么样?他想到西海尽头去没错吧?假如他对故乡没有留恋,还有投靠我们这条路能走。」
狄安娜不愧是在古老城镇当了多年炼金术师。
替我们指引了一条确实的明路。
「以你的脚程,到凯勒科应该用不了多久。不会喝了一点葡萄酒就醉了吧?」
她大概是为了舒缓我们的紧张才这么说的。缪里被雷打中似的绷直,泪汪汪地对狄安娜进行无言的抗议,而我则对缪里摆出「我就知道」的脸。
只有狄安娜一个愉快地拍着手。
「来,赶快行动吧。你们和我不一样,只能活在当下喔。」
她是生命悠长,喜欢林荫的鸟的化身。她成为炼金术师的原因,其实赫萝也曾在无意间提过。
若问炼金术师在研究些什么,答案不外乎是化铅为金的秘法,和永恒的生命。
而狄安娜也曾经爱上人类,经历了无可避免的分离。
「你偷喝葡萄酒的事,我会报告给赫萝小姐知道喔。」
「唔唔唔……」
缪里泪汪汪地看着我,狄安娜温柔地望着她。
狄安娜任自己倘身于时光之流中,缪里却等不及想长大,伸长脖子望向河的上游。
想到这里,我好像明白缪里为何独自跑来这里了。
她一定是想和非人之人单独聊聊不会告诉我,也没有必要说的事。就像赫萝从前和狄安娜聊不能告诉旅伴的事那样。
「缪里,能送我到凯勒科去吗?」
狄安娜无法用脚抓着我们渡海,但骑在恢复狼形的缪里背上,转眼就能到凯勒科了。
「唔……摔下来我可不管喔!」
缪里说完就甩开我的手。
由于凯尔贝这个城里人多,我们便过桥向北,穿过留有昔日风貌的旧城区,找到杂树林再让缪里化为狼。
今晚没有月光,缪里的银毛却似乎仍在黑暗中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这样明明就很神圣,为何平常都是野丫头的样呢,真教人百思不解。总之我收好她的衣服,和剑一起背起来再骑上去,而银狼没出声让我预备就起跑了。
我知道她是真的很想赶时间,但那多半也是在对我抗议葡萄酒的事吧。
缪里一下子就跑出草原,改沿海边前进。我们在船上确认过海边没有人家,不过她不是怕人看见,单纯只是想在平坦的沙滩上尽情奔跑吧。海浪也会为她抹去足迹。
缪里不停地跑,速度比海风还快。
不晓得紧抱在她背上多久,风削过耳边的声音被她的呼吸与脚步声取代。缪里不知何时离开了沙滩,走在陆地的草原上。
『海边应该有人在看着。』
缪里发觉我在左右张望,大气不喘地说。
「凯勒科快到了吗?」
『就快了。刚才有鸟发现我以后飞走,大概是去联络臭鸡他们。』
她停下来,要甩开跳蚤般浑身一抖,我便爬了下来。缪里用后脚搔搔脖子,再抖一遍才变回人形。
「吼~都是你一直抓同一个地方,头发都翘起来了啦。」
缪里好像还在为葡萄酒的事赌气,但我在道歉之前先把衣服交给她。
「赶快穿起来。」
在我面前这么理所当然地赤身裸体,让人很不自在。
接着我们徒步走向凯勒科,伊蕾妮雅站在村口,见到我们便挥起手来。
「怎么了吗?」
缪里没答话,跑累了似的扑进她怀里,伊蕾妮雅抱得很错愕。
「诺德斯通阁下危险了。」
以蓬松毛发包容缪里的伊蕾妮雅吓得手不禁用力,缪里发出模糊的哀嚎,尾巴难受地甩动。
「而且不是单纯找人去救他就行。」
转述亚兹的信后,伊蕾妮雅也明白大事不妙而牵着缪里的手进村。穿过广场时,瓦登几个在急就章的木牢里盯着我们看。
「先等一下。」
我请伊蕾妮雅稍停后走向牢笼。
「……干嘛?」
且无视青年瓦登十足海盗头子样的凶恶眼神,压低声音说:
「你们变回老鼠听我说。」
想救诺德斯通,少不了瓦登他们的协助。
不过瓦登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这么说,表情更怀疑了。
「该不会一出去就是鹫爪在等着我们吧?」
「啊,算是啦。可能要抓着你们飞……」
夏珑化成鹫以后,自然是以这种方式送老鼠瓦登过海吧。刚想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才发现两边想的是不同的事。而瓦登虽然脸色发青,但看在牢里还有其他同伴的份上,没等我订正就挺胸说道:
「怕、怕你啊!」
并霎时变回老鼠爬出来。我觉得现在再解释反而奇怪,乾脆就闭嘴了。然后小心避开瓦登他们,前往缪里她们所在的村长家,往点了灯的房间走去。
「这么晚了做什么?」
夏珑手拿酒杯,脸有点红,村长和领主也都醉醺醺的了。看来是地方上的有力人士为了答谢夏珑他们接收那艘船,摆了场酒宴。
「你喝酒啦?」
不久前才偷喝葡萄酒被逮个正着的缪里不平地说。
「这叫应酬。什么事?」
夏珑轻松撇开缪里的獠牙,往我看来。
「拉波涅尔那有信来了。」
给她看了亚兹的信,她脸上顿时残红全消,出现另一张表情。
「这下麻烦了。」
「出了什么事吗?」
夏珑转身对眼神迷蒙的领主耸肩说:
「走私船的处理上有人来插手,常有的事。」
「喔喔,那就不好了。那艘船可是要交给劳兹本缉私官的啊。」
领主怪腔怪调地说个不停。为了与地方权势打好关系,这类酒席是免不了的吧。
「我到外面说个话。」
「好的好的,我就不送了……」
年迈的村长都打起瞌睡了,领主还在为自己斟酒。
离开酒席时,夏珑还往躲在暗处的瓦登瞥一眼。
「幽灵船之谜我已经全部解开了,可是诺德斯通阁下却在这时候陷入危机。」
走出村长家,我确定周围没人才说。
在脚边读信的瓦登错愕抬头。
『喂,给我等一下!你说什么?』
不知他是指前者后者而答不出话时,瓦登扔下信纸举起双手说:
『谜底你解开了?骗人的吧?』
缪里在瓦登面前蹲下,挽着他双手拉起来。
「人骨是肥料的原料,而黄铁矿是用来溶化骨头的,对不对?」
『……』
没有点头,是他最后一点骨气吧。
在他们看来,诺德斯通究竟是不是异端,根本无从分辨。
犹豫到最后,是因为他们无法排除他只是被人当成异端。
夏珑指着瓦登的鼻子说:
「你们这些老鼠没出卖他才不是为了义气,而是为了钱吧。既然是用来做肥料,就是跟生产小麦有关。」
谁也不曾着眼的人骨,和没有用处的黄铁矿如今组合在一起了。诺德斯通家的拉波涅尔能成为产量巨大的小麦知名产地,就是因为这个全世界恐怕只有这里知道的配方。
不过夏珑此时的讥讽,感觉是在给瓦登他们台阶下。
『为、为了钱错了吗!』
只要这样回答,他们就只是贪婪的海盗,而不是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总之诺德斯通阁下现在有生命危险。要是他被带到大陆上异端法庭,想救他就非常困难了。所以,我想请夏珑小姐先带瓦登先生到拉波涅尔,在我们赶到之前争取时间。」
瓦瞪再度惊讶地瞪大眼睛,夏珑则是已经料到的样子。
「在风这么强的夜里渡海也太冒险了吧……」
最后的叹息,是因为别无他法。
她盯着脚边想了一会儿后对我说:
「那情况危急的时候怎么办?我可以救他吗?」
会这样问,表示她和狄安娜有相同见解。
「……总比见死不救好。」
「有老鼠帮忙的话,说不定还是能往西方大海冒险。」
瓦登不太清楚这是什么道理,听缪里解释以后抱起了头。
『可恶,原来是这样……我们去救他,真的只会让他更可疑。』
瓦登和诺德斯通为了掩护走私,或许再加上一点巧合,编出了幽灵船等怪诞的传说。即使会惹来谣言,但做点超乎常理的事也会被视作理所当然。就算有人来调查那些怪异谣言,当然也找不到他崇拜恶魔的证据。
长久以来他都是这样瞒天过海,如今却要翻船了。
『只要撑到你们来就能解决了吧?你不是黎明枢机吗?』
瓦登小小的黑眼睛盯着我看。
「虽然我本身只是想成为圣职人员的弱小人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把我当成了呼风唤雨的人物。」
现在不利用这种错觉,更待何时。
「黑暗的海面容易让人搞不清楚方向,掉下去别怪我啊。」
『被鹫爪抓住的时候,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啦。』
瓦登泄恨似的这么说,在缪里掌上压低脑袋,维持姿势抬望夏珑。
『不过,还是拜托你了。要是没能保护他,我们又要回去当小偷了。』
原以为那是为了对猫报恩,但瓦登却说:
『我是怕你们拿诺德斯通当人质,才说是为了对猫报恩,其实我们单纯都是帮老爷子做事的。这不是当然的吗?』
小小的黑眼睛伤悲地歪斜。
『我们也很希望猫能带他走啊。』
缪里用双手包住瓦登,遮住了他的脸庞。
「你就祈祷风不要把我们都吹进海里吧。」
也不知夏珑是不是开玩笑,但她显然是为了瓦登他们才这么说。
「总之我先跟他们告辞,等我一下。」
夏珑往村长家走后,缪里手中传来呜咽似的声响。
『要是我们的船没事就好了……』
瓦登望着其背影低声啜泣。从村里往海边看,在船身撞碎的白色浪花烘托出模糊的船影。
「回凯尔贝以后抢一艘呢?老鼠做得到吧?」
缪里对掌中的瓦登提了个可怕的议。
几乎被那双小手盖住全身的瓦登,用双手擦擦眼睛说:
『问做不做得到的话,是做得到。可是这牵涉到很多事,会变得很麻烦。』
倘若有人乘着从凯尔贝偷来的船去救诺德斯通,会令人怀疑主使者与凯尔贝有关,这样想大事化小就更难了。
「无论如何,只要夏珑小姐和你到王国去以后,肯定能替我们争取一点时间。主教应该会去搜查诺德斯通阁下的房子,可以去妨碍他们之类的。」
『好、好的。』
「最需要避免的就是让他们把人送到大陆去,可以妨碍他们出航吗?」
『这个……是可以。不过这样的话,不如就乾脆抢船……可是这样也不行,会遇到一样的问题。』
想让诺德斯通能够继续留在领地,凭自身意愿航向西海,就得趁我们还能挽救前确保他的人身安全。
『啊啊,可恶!到头来我们一样是配角!在关键时刻一点用也没有!』
瓦登在缪里手上大叫。
还用他短短的小手遮住眼睛。
缪里想替他遮挡寒风似的又合起双手,但夏珑阻止了她。夏珑揪住瓦登的后颈,抓到面前来对他说:
「不是只有你,还有我。明天黎明枢机也会来,在那之前要尽可能拖延时间。现在只能这么做了吧?」
听了夏珑的话,被抓着后颈吊在半空的瓦登用短短的手擦擦眼睛,用力挣扎起来。
『没错!我可是海盗头子多多.瓦登大爷呢!』
「哼,那就出发吧。要是那里灯塔的光变成用那个老爷子烧出来的就不好笑了。」
「臭鸡!」
夏珑耸肩弹开缪里的抗议。
瓦登跳出夏珑的手,要向同伴传达接下来的行动。
这时,一团黑影切入我们之间。
「伊蕾妮雅姊姊?」
缪里这么惊讶,是因为伊蕾妮雅跪下俯视瓦登。
「你们……」
现出羊角的伊蕾妮雅注视着脸上毛发被泪水弄乱的瓦登说:
「在风这么强的夜里真的也控得了船吗?」
她柔软蓬松的黑发在冰冷海风吹抚下,宛如夜里的热流。
瓦登抬头回答:
『我们……可是以西海尽头为目标的海盗呢!』
民众目击幽灵船的日子,不是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就是天气恶劣的黑夜。
「那夏珑小姐就按照计画先过去,我们坐船追吧。」
「咦,哪来的船?到城里偷吗?」
这提议连顽皮的缪里都退却,而且缺点都已经谈过了。
正感不解时,伊蕾妮雅说道:
「要船的话,那里不就有一艘吗?」
冲上沙洲而搁浅的船。
「拖船都还没到凯尔贝吧?」
即使夏珑这么说,伊蕾妮雅手仍指着那艘船。
然后对接不了话的我们淘气地眨动一只眼睛。
──搁浅船会由劳兹本负责处理,今晚不必看守。
夏珑以此为由,将强风天里看船而瑟瑟发抖的倒楣村人全赶回家。
和她一起来的劳兹本官员都喝了酒而先一步睡着了。
不会有人看见。
会在凯勒科带起新奇谭的,顶多只有出外小便的惺忪孩童吧。
「哇……」
站在甲板上的缪里发出出乎预料,带有敬畏的赞叹。
『有种变成马的感觉呢。』
化成巨大黑羊,羊角上绑了许多缆绳的伊蕾妮雅这么说。在风起云涌,深广浅滩上海水噪动的夜里,那形影宛如有了实体的黑暗。
『不会一拉就散了吧?』
对伊蕾妮雅这问题,以人形立于船头的瓦登只是以紧绷的脸回答。他自己也不确定吧。总之这群老鼠海盗为了将搁浅船拖出沙洲,抱着粗重的缆绳在船与羊角之间来来回回。
「不行的话,就只能去凯尔贝偷一艘了吧。」
这么说的瓦登笑得很僵,缪里的尾巴也因为紧张与期待而膨起。
「看你的啦……伟大的巨羊。」
绑好最后一条缆绳后,瓦登对伊蕾妮雅喊道。
『好的,包在我身上。』
伊蕾妮雅往后看一眼,摆出羊低头冲撞的姿势。
『我的名字是伊蕾妮雅.吉赛儿,波伦商行的黑羊。』
黑暗一挪动,紧绷的缆绳便开始绞紧船上各处,整艘船到处都是恐怖的嘎吱声。伊蕾妮雅的脚逐渐没入沙洲,激出浪花又往下沉。
比缪里腰还粗的缆绳发出磨牙般的声响抵抗拉力。
当伊蕾妮雅的角忽而一沈,船大幅晃动,再绊住似的急停。
「哇……动了耶。」
瓦登从船头往海面看,大口吸气后说:
「拜托,把我们的城堡拖出去!」
『那当然。』
伊蕾妮雅抬起没入沙中的脚,再向前进。
船随之大幅一摇,甲板上有不少人向后跌倒。
他们还没站起来,伊蕾妮雅的脚又抽出沙洲,往海面踏下。
如此反覆几次,船的移动忽然变得滑顺,前进与急停的界线变得模糊。
到了谁也不会跌倒后,船已显然随着浪潮而晃动。
「喔喔!出海了,我们到海上了!」
伊蕾妮雅像是拉出兴致,抑或是为安全起见要拉到更深处,即使瓦登如此大喊也哗啦啦地踏着轻快脚步往大海前进。
到了怀疑她会不会就此拉到王国的地步,她才停下来转身说:
『这样差不多了吧?』
许多老鼠顺着缆绳爬到伊蕾妮雅身上,以解开缆绳。
瓦登在船头不断朝伊蕾妮雅大声道谢。
船顺着拉力绕行伊蕾妮雅般前进。等船过去,她再打闹似的低下头,顶着船尾推进海里。
接下来她还要返回凯勒科善后,向村长与领主说明夏珑等人与走私船消失的经过。
瓦登几个如鱼得水地在船上跑来跑去,高扬的帆转眼涨满了风,将船带往汹涌的大海。
回望伊蕾妮雅,那巨大的身影已经变成小小的了。
她闭眼而笑时,感觉就像完全融入黑暗里。
「啊哈哈!大冒险开始了!」
「不管什么冒险都没有这么荒唐的啦。」
谁也不会相信这艘在沙洲搁浅的船,是被大得像船的巨羊拖出来的吧。而且甲板上除了瓦登这样变成人形的虽然不少,以老鼠形态工作的也很多,简直像童话故事一样。
乱动搞不好会踩到他们,我只好坐在船边看他们忙碌。
「好想给那个爷爷看一看喔。」
坐在我身旁的缪里突然这么说。
「大家都为了救那个爷爷那么卖力。」
说不出话,是因为缪里的笑容实在太耀眼。
「嗯,就是啊。说得没错。」
从诺德斯通独留领地,到在西海尽头看见出路的过程中,应该有过很多苦恼吧。所以才会受到诱惑而走错了路。
但是,最后他悬崖勒马了。
他逃出遭到毁灭的葛雷西亚领地,与卧病的妻子和炼金术师三人携手使领地壮大起来。之后妻子病逝,炼金术师也消失无踪,只留下希望。他应该还有希望。
「大哥哥。」
银发随风飘扬的缪里看着我说:
「要救爷爷喔。」
散乱的浏海底下那双红眼睛正坚定地注视着我。
「我当然要救他,还要让谁都不受伤。」
史蒂芬应该也会为诺德斯通担心,但他现在是领主身分,为了家族百姓着想只能采取最安全的措施。
「基本上我是赞成啦。」
缪里说道:
「不过要是发现了那只猫,我一定要逆向摸她的毛,问她为何不替留下来的人多想一想。」
说得也是。
「又多一个寻找新大陆的理由了呢。」
几乎就在缪里嗤嗤笑的同时,瓦登来喊我们了。
瓦登事先警告我们,登陆时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艘船不能靠港,所以要找一个离城镇够远的合适海岸,以几乎搁浅的方式停船再划小船上岸。假如被海流卷到岩礁地带,浪一拍就要碎了。
再加上天气如缪里所料愈趋恶劣,在黑暗中也能看见白色的浪花。
他还给我们几个用牛膀胱做的浮袋,说只要抓好它们,落海了也能靠风吹上岸,而我当然是安心不起来。尽管在北海糊里糊涂落海过一次,这次我们是主动半夜出海,感觉更恐怖。
当先行前往拉波涅尔的夏珑他们消失在夜空里,我们这也在海中放下了登陆小船。上了小船后,从甲板上看似忍受得了的波浪也变成恐怕要盖过脑袋的大浪。
我们将桨交给瓦登的能干部下,自己只能从头披上抹了油的牛皮大衣,紧抓牛的膀胱祈祷不要出事。
缪里大概也很怕吧,一直在笑。当船滑上浅浅的沙地成功登陆时,她双腿明显抖得很厉害。
『我们走。』
五只老鼠跳下船,其中一只用人话这么说。缪里上岸之际用力甩乾湿答答的尾巴,像个夜间突袭的骑士默默指示城镇的方向。
虽然拉波涅尔没有像样的城墙,但为安全起见,我们还是让老鼠们先走,找个没人的地方再翻过栅栏进城。城中央的嘈杂逐渐随风而来,原来在船上见到的光明,是教会前的大篝火。
「臭鸡呢?她会不会已经找到爷爷了?」
『我叫同伴到广场去了,那边应该有人一直在注意这里的动静。』
在老鼠的带领下,我们在庭院有猪睡觉的民宅前等候。
屋里似乎没人在,大概是与广场的骚动有关。
「该不会是火刑……已经开始了吧?」
「如果我的鼻子没坏掉,这里还没有烤肉的味道。」
这么说来,主教说不定是将诺德斯通关在教堂某处,正在对民众解释其执法的正当性。在这种状况下只能等待回报,让人焦急得胃都快扭断了。
「不要急啦,别看臭鸡那样,她眼睛很尖的。」
远比我更不善等待的缪里拼命地保持笑容。
我多用点力摸摸她被海水打湿的头,深深点头。
不久,在院子角落疑惑地盯着我们看的猪忽然转向巷子里,三只小老鼠跑了过来。
「怎么样?」
『夏珑小姐看来是往西边飞了。』
另一只老鼠听了小老鼠的耳语后对我说。
「往西?出城了的意思?」
小老鼠怕我生气了似的缩起身。
『它们还说,有另一个武装过的人类跟在夏珑小姐后面。』
「是亚兹先生吧。竟然需要武装。」
老鼠继续替我翻译小老鼠的话。
『他们看城里的人举着火把往西走就追过去了。』
缪里看着我,想的是一样的事吧。
「所以他还在家吗?」
人们是要搜集他为异端的证据,还是要放火猎巫呢。
「什么时候的事?」
『前不久。』
城镇离那屋子有段距离,诺德斯通应该还没被抓。既然是一群人手拿火把行军,时间还来得及吧,应该设法抢先跟诺德斯通谈谈才对。
「缪里,我们也过去。」
缪里临时停下点头动作,对老鼠问:
「要骑在我背上吗?」
老鼠们毛都竖了起来,默默点了头。
缪里再度化为狼形,跑得比前往凯勒科那时快上许多。
如箭矢般穿过深夜的麦田。
最后老鼠们是窝在我怀里,缪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虽觉得她事后会跟我赌气,现在也只好装作没注意到。
我死命抓住全力疾奔的缪里的背,在远处路上见到人群的火光。带头的像是举着染上教会徽记的旗子,显然目的不是为了缉私这种重整城镇秩序的事,而是将揪出异端摆在第一位。
他们的目的地,无疑就是辟出他们眼前这片麦田,使拉波涅尔蓬勃发展之人的住处。低声说出的异端二字,深埋在缪里后颈毛丛间,化为热气。
即使跑进森林,缪里的速度也丝毫不减。害怕被树枝砍头的我只能拼命压低脑袋紧抓着她。
当速度终于减缓,我看见屋前系了一匹还在喘息的马,应该是亚兹骑来的。屋里有些灯光,马因缪里的出现而嘶鸣,穿上皮胸甲的亚兹拿着剑出来看情况。
「寇尔先生。」
亚兹在劳兹本见过缪里的狼形,并不惊讶。
「夏珑小姐呢?」
『我在这,你们还真快。』
大鹫从屋顶上跳下来,停在亚兹肩上。
亚兹说:
「状况是主教藉走私宣告诺德斯通阁下为异端,史蒂芬阁下也几乎要承认了。现在主教带了一批城里的人要来这里搜证,您在路上有看见吗?」
「有,他们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到森林边上。诺德斯通阁下呢?」
「我有请他暂时躲起来避避风头,可是他执意要留在这里……」
即使他嘴上说在这片土地什么也没留下,到头来这里对他仍然意义深重。藉缪里和瓦登等人的力量,我们是能救他一命,但他也将因此被迫离去,并不是最正确的选择。
于是我下定决心说道:
「我去跟他谈谈。」
使眼色要缪里待在门外后,我走向屋子。
如此风声呼啸又阴暗无光的黑夜,通常会使这种林中小屋格外阴森,但在我看来却像是一只负伤的熊在冷风中瑟缩。
诺德斯通并不是异端。或许任谁听说用酸液溶化人骨作肥料都会觉得恐怖,但那些都是他祖先土地先烈的骨头,且溶化而做成灌溉麦田的肥料后,使当年这荒地上许许多多的人得以存命。
谁能拿这点责怪诺德斯通呢。他不该在阴暗的屋里独自消沉,我要像缪里在瓦登的船上讲的那样告诉他,他还有很多同伴。
我深吸口气,向门板伸手。
握住直接以原木制成的粗犷把手时──
「!」
门忽然打开,撞上我额头。
「寇、寇尔先生!」
亚兹难得叫得这么慌,连缪里都跑来了。
痛得蹲下的我,听见头上有声音传来。
「嗯?怎么,黎明枢机啊?」
「唔唔……诺德斯通阁下……」
还在眼花的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称呼他的名字。
「我、我是来……」
形影总算清晰了的诺德斯通,使我把接下来要说的「保护你的」吞了回去。
「怎么,你是来替史蒂芬抓我的吗?」
诺德斯通以屋前的蜡烛点燃手中火把。
火把上缠的布似乎浇满了油,啪叽啪叽地剧烈燃烧起来,我随之倒抽一口气。
并不是因为火势。
而是火光下诺德斯通那身不输火势的勇猛装扮。
「诺、诺德斯通阁下,您这打扮是……」
「哼。那些忘恩负义的蠢蛋要来这抓我是吧?我就让他们想起来这片土地是谁辟出来的。」
他左手是熊熊燃烧的火把,右手是骑士马战时会用的大型剑。
背了盾和斧,甚至穿上胫甲和头盔。
[RitImg]p327
无论谁看了,那都是要打仗的样子。相较于错愕的我,身旁狼形的缪里则是张大了眼睛猛摇尾巴。
「所以呢?你是我第一个对手吗?」
亚兹曾请诺德斯通在主教的人马赶到之前快逃却遭到拒绝,让我以为他是万念俱灰。
结果却是完全相反。
诺德斯通并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不、不是,我是来保护您的……」
「嗯嗯?」
他怀疑地皱起眉头,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番。
「你这身材也能挥剑?」
诺德斯通比我矮小,体格偏瘦,又一大把年纪了。
可是背后却像是打了根粗大的铁柱。那就是所谓的铁骨吧。
绝不是钝剑砍得断的,强劲炽热的意念。
「不是靠挥剑,我……」
但我的决心也不遑多让。
我换一口气说道:
「我现在很肯定您不是异端,我想去说服主教。」
诺德斯通表情讶异,剑尖终于指向地面。
「您是拿人骨作肥料没错吧?」
「瓦登说出来了吗?」
我明确地摇头回答:
「不管我的同伴怎么威胁,他都不肯说。那是以前当过刀剑工匠的矿物商人,和我认识的炼金术师替我想出来的。」
诺德斯通眯眼看看我,耸了耸肩。
「跟圣经那句『隐秘的事没有不显露的』一样呢。」
「因为这个缘故,我相信您绝不是异端。」
诺德斯通注视着我。
那透彻的双眼,映照着火把的焰光。
随后受到眼睑的遮盖。
「所以瓦登他们没事了吗?」
「他们……对。他们搭那艘船回到这里了。」
诺德斯通缓缓点头,叹着气睁开双眼。
「那就快把货送给城里的商行吧,有很多人能得救。」
「知道了。但需要救的不只是他们,还有您。放下武器吧,我会替您去和主教好好谈谈。我或许是个不太可靠的年轻人,但民间却把我──」
还没解释完,诺德斯通用握剑的手在我胸口轻捶一下。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每个人听了就只会胡思乱想,只有你找到了真相。我没看走眼,你不是只知道信神的傻瓜。」
他将我推退一步后轻笑道:
「我不是异端,但我仍是教会的敌人。」
「这只是文字游戏吧?」
诺德斯通笑得更厉害了。
那是种不出声,不可思议的笑法。
「不,就是敌人。教会的敌人。」
「不参加礼拜,不等于不信神。」
「不是那种事。」
诺德斯通轻举起剑扛在肩上。
明明是骁勇战士的穿着,却像在扛农具一样。
「我是教会的敌人,史蒂芬也多少察觉到了吧,所以你最好不要跟我扯上关系。我认真警告你,这是答谢你救回瓦登他们。」
「……」
「但是,我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
不知该如何回话时,候在一旁的缪里抖抖她大大的三角耳,脖子往停在亚兹肩上的夏珑伸。
森林另一边传来草木婆娑声般的嘈杂。
来抓人的人已经到森林入口了吧。
「我会大打一场,扮演一个被恶魔附身的可怜老人,这样史蒂芬就能狠下心来把我跟这块领地切割开来了。我终于──」
诺德斯通转向屋子说:
「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这里了。你说你们是搭瓦登他们的船来的吧?很好,我就照你的意思舍名取实吧。」
诺德斯通并不是自暴自弃才这么说。想必他经常在思考怎么利用自己所剩不多的人生,却始终踏不出第一步。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向前进。
他气魄万千,没有丝毫悲怆。甚至和瓦登一起神采亦奕地航向西海的神情都恍如眼前。
「对了,有件事可以拜托你们。可以把屋里的古拉托带到港边去吗?然后帮我联络瓦登他们,说今晚我们终于要去追随炼金术师的脚步了。」
还以为诺德斯通是个被炼金术师抛弃的配角,现在见到他这副模样,让我深感羞愧。诺德斯通才不是什么配角,根本就是缪里最爱的冒险故事主角。
因为那种故事的主角,总是愈挫愈勇。
「这只狼是训练过的吗?」
诺德斯通看着缪里问。
「这……」
『咆呜。』
缪里狼感十足地吠一声,并拢前腿坐下。连我都没听过呢。
「我一个人气势不够,有狼就威风多了。可以借我一下吗?」
「呃……我……」
犹豫是因为缪里的眼光辉灿烂,显然是在为能够大闹一场兴奋不已。
这个臭丫头……尽管心里郁闷,拒绝了搞不好真的会被她咬一口。
只能点头了。
「谢谢你。想在麦田修理这些忘恩负义的人,骑狼正合适。」
缪里站起来靠过去,并以奇妙的眼神望着放下了剑,用力摸着她的诺德斯通。
「我调查怎么培育小麦的时候,看过大陆那边的几个民俗故事。据说那边会用狼奔来形容饱满麦穗随风摇曳的样子。所以在那里,人们将狼视为带来丰收的象征。」
停止动作的缪里,尾巴开始像河中水车一样用力摇起来。
要是不拴住她,恐怕会跟着诺德斯通航向西海尽头吧。
「不过要比作麦穗的话,这毛色是太白了点。」
缪里立刻低吼起来,用鼻尖顶一下诺德斯通。
「呵呵呵。人家说聪明的狼听得懂人话,原来是真的啊。哎呀,抱歉抱歉啊。」
粗鲁摸头的动作显得很习惯。
说到应付动物,放养在屋子周围的猪啊羊的也都过得很自在。
「好啦,去给那些忘恩负义的人一点颜色瞧瞧。」
『咆呜!』
诺德斯通迈开大步,缪里一眼也没回头看就跟上去。
那对背影彷佛是共同征战了几十年的老友。
亚兹看着我,逡巡一会儿后诚实地说:
「我去帮忙。」
「麻烦了。」
那不仅是协助诺德斯通,还包含了不让缪里玩得太过火的意思。
亚兹追上去后,夏珑拍拍翅膀,跳来我肩上。
『太小看他了呢。』
若生对时代,诺德斯通这号人物一定能在厚重的编年史上留下插图。
「他坚持自己是教会的敌人这点,我还是不能接受……」
『那是他的骨气吧。』
害得史蒂芬心力交瘁的,也是这份骨气。令人不由得同情这位年轻的领主。
但看样子,这结局不会有太多泪水,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接下来,我们就把那位古拉托先生带到港边,联络瓦登他们吧。」
『瓦登那边我去通知,那个古拉托就交给你了。』
见夏珑说完就要飞走,我赶紧留住。
「能请你跟着我吗?迷路就糟糕了。」
『……』
夏珑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要是我落单,能否走出森林都很难说。在凯尔贝不知怎么和鸽子说话时,也慌得很可笑。我也只有黎明枢机这么一个别人乱封的称号好听,其他方面差劲得缪里都会傻眼。
『我等着,赶快带人过来。』
夏珑拍拍翅膀,停在屋脊上。
森林另一头的喧嚣突然拉高,也许是诺德斯通对上群众了。
虽有点担心,但缪里也在,事情不会太严重吧。再说不知情的人夜里在森林碰上狼,再勇猛也会吓得腿软。
开门进屋后,点上零星烛光的屋里深处有些声响。
「古拉托先生!您在吗!」
随后,深处有人有气无力地慢慢回答:「请稍等一下。」
既然他们准备离开,可能是在收拾行李吧。从声音听来,古拉托的年纪也很大了,说不定也是葛雷西亚领地的幸存者。
我往里头走,想帮点忙。穿过堆满书的门口,进入陈列矿物标本的房间。那个猫炼金术师都是在这里作研究的吧。
穿过房间,接下来是麦子分类放置,诺德斯通直至今日都在作研究的房间。他的妻子和炼金术师都还在时,他们三人会不会就是在这里为如何种麦绞尽了脑汁呢。上次地上还散落着羽毛笔,有如在诉说当时的情境。
现在已经收拾乾净,清爽了点。直往下个房间走到一半,我的脚忽然停了下来。房间好像变得太空了。
「?」
看看周围,也没看出多大改变。
觉得奇怪时,我总算注意到异处。
「蒸馏器不见了?」
这里是着名小麦产地,当时我猜想是用来研究酒饮用的。那是个出奇精致的球体,上面又布满奇怪的纹路,像是炼金术师会用的东西。
原本被书籍和羊皮纸叠团团包围,显得很窘迫的样子,如今不知上哪去了。
「……」
主教那边的人会来这屋子搜证,也许是不想多受刁难而藏起来了。然而心里确有种奇妙的躁动,使我面对蒸馏器原来的位置动也不动。
──你还在等什么?
彷佛又要听见里头房间传来这声音。
「蒸馏器……」
起初以为是用来制酒,后来又猜想会不会是用来提炼黄铁矿的酸。不过狄安娜说那不适合用来取酸。
而且露出脸来的浑圆球体表面,刻有奇异的纹路。
那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好像有哪里不对。
「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拼命翻找记忆,愈是急着想起来,刻在泛红铜器表面上的纹路愈是像写在海面上的字一样晃动。
这时,房间里传来拖动大型物体的声响。
「咿咿、哈呼……请再稍等一会儿……」
碰一声放下大行李的,是个比个子不高的诺德斯通还要矮小的老人。东西放好以后,他又折回里头房间。
「我来帮忙!」
我这么喊着想赶过去,人却被钩子扯住了似的无法前进。
「啊啊,真是……!」
这样岂不是跟眼睛离不开串烤摊的缪里一样吗?我努力把脚拔离地板,去协助古拉托。
这时一阵强风拍响玻璃窗,彷佛想叫住我。会是错觉吗?
残缺的月从随风飘移的厚重云缝间露出脸来。青白的月光哗地一声探入窗口,照亮整个房间,习惯黑暗的眼都快睁不开了。
蒸馏器原来的位置,真的空得很不自然。那奇异的球体的确曾摆在这里,而诺德斯通特地把它收起来了。洒满月光的房间阴影比白天更浓,地上明显有拖动书堆等重物的痕迹。
「只是蒸馏器的话,城里应该多得是……」
果真是那些怪异纹路的关系吗?
刻的会是亵渎神的祷文吗?
做起如此极端的假设时,呼吸停住了。
「亵渎……神……」
在不成声的呓语彼端。
我见到飘浮在污损玻璃窗另一头的残月。
月亮上看似凹凹凸凸的斑纹是那么地清晰,缺口边缘如影子般模糊。
简直就像球体从侧面受到光照一样。
「啊!」
刹那间,我全都懂了。
──我不是异端,但我仍是教会的敌人。
这句话,以及从屋子里消失了的刻有奇异纹路,形似蒸馏器的铜制球体。
再加上航向西海尽头的炼金术师,与欲随她而去的前任领主。
炼金术师为什么会认为西海尽头会有大陆呢?
「占星术。」
我喃喃地说出这三个字,再将它吞下。
没有证据。
没有任何实据可以证明。
但炼金术师仍像猫追毛线球一样西行去了。为何她能够踏上这虚无飘渺的旅程呢。瓦登说猫的习性就是会躲起来死。照常理而言,这件事就是这么胡来。
可是,假如她确定自己是对的呢?
确定只要不断往西,就会从东边回来呢?
我几乎能看见转动大铜球,凝目查看其纹路的炼金术师。
上头刻的,一定就是缪里也曾注视的「世界地图」。
「久、久等了。」
被这一声唤回神的我转过头,见到古拉托已经整理好行李,喘得好厉害。
我的头像个空烧的锅子,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不过身体擅自动了起来。
在古拉托恐怕搬不动的大行李绑上绳子,背上我算不上强韧的肩。
「我、我去开厨房的门。」
气还没理顺的古拉托说完就往里头厨房的方向走。我再度环视房间,大概是云又遮住了月光,整间都是黑漆漆、静悄悄的。
彷佛有闪电划过天际,照出了一瞬之间的恶梦。
为了确认自己仍处在现实之中,我踏出背负行李重量的步伐。
搬到外面去,放上亚兹骑来的马,在不敢相信我怎么拖那么久的夏珑带领下走进森林。
屋子静静伫立在森林中。
什么也不说,就只是默默蹲在那里。
有如等候冬天过去的一头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