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一幕

在港都拉波涅尔传得沸沸扬扬的幽灵船骚动终获解决的两个星期后,我们走在通往劳兹本的归途上。

夹在温菲尔王国与大陆中间的这道海峡里,有条终年不变的北向洋流,北上航道不太容易受到天气影响。而且上天似乎太照顾我们了,顶著一望无际的蓝天,待在甲板上甚至会热。

拉波涅尔的大骚动里发生过很多事,最后我还发高烧躺了好几天,在这样的暖阳下晒一晒恰恰好。

望著清澈透顶的蓝天,让人觉得满载人骨的幽灵船实际存在的事彷佛远在天边,一切都只是月光底下的林中一梦罢了。

金灿灿的太阳在万里无云的天空大放光芒,我伸手遮挡,眯眼看见它淡淡的圆形轮廓。听说眼力好的水手,在白天都能见到蓝天另一边的银白星月。

自从那场大骚动以来,我望向天空的次数变多了。

因为天空总会让我想起在那场大骚动当中见到的金属球。

围绕老领主诺德斯通的种种风波最后一夜,我在他的林中小屋仰望夜空,见到金珠般灿烂的月。那屋子里,也曾有个似乎以月为本的球体。

从前有个不怕触犯禁忌的炼金术师居住在诺德斯通的屋子里,猜想那球体是最大的禁忌,是很自然的事。

「那颗球刻划的,会不会就是这个世界的真正面貌呢。」

喃喃的我紧握住挂在脖子上的教会徽记。这世上对此有许多异想天开的看法,例如支撑大地的巨龟,海的尽头是断崖,在古书上写得是煞有其事。

而那当然几乎是骗小孩的童话故事,大人不会当真,持不同看法的也大有人在。尽管毫无道理,却又具有异样的说服力。

那个球体多半就是这世界的模型,源于「世界会不会是球形」这么一个自古以来屹立不倒的思想。

住在诺德斯通家的炼金术师据说是长年致力于寻找新大陆,某天就忽然不见了。假如她是去追寻传说中位于西海尽头的新大陆,就非得知道海的尽头,世界的形状究竟是怎么样不可。毕竟要是一路西行却真的掉进了巨大瀑布,那就哭笑不得了。

「可是,要是被教会知道了──」

世上有些绝不能说出口,不能存在的事。

像懂得人话,有时能化为人形的非人之人即是最好的例子。

这已经让我有愧于教会了,在诺德斯通家见到的那个球体又是另一方面的问题。

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吧,风波平息后重访那屋子时,球体已经不在那里了。此后我也没机会跟诺德斯通问清楚,可以当作是看错了,或是烧得神智不清时作的恶梦。

忘记那一切,是我这神的忠仆该做的事吧。但若我们真有需要追寻新大陆的一天,那恐怕会是非面对不可的问题。届时我到底该怎么做呢,至今我仍没有答案。我甚至无法想像,当摆在眼前的事实恐怕要将我深信不疑的圣经彻底颠覆时,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无论如何,我都得做好面对结果的心理准备,不然紧要关头畏惧不前就糟了。即使我这样激励自己,脑袋仍深陷五里雾中,理不出半点头绪,满肚子近似晕船的苦闷。这天我又白白浪费好天气耍阴郁时,甲板上忽然爆出一大声海鸟惨叫和少女的呼号,将我从思索的深渊捞回来。

「哇!不要闹!没……没事的啦!不要乱动!」

我对这熟悉的吵闹声已经不惊不诧,叹著气转头望去,只见缪里在船员们的注目中抓住了一只海鸟。

「我只是要一点羽毛而已啦!啊,大哥哥大哥哥!羽毛笔是鸟哪里的羽毛做的?」

看来似乎没有表情的鸟类也有怕的要命的脸孔。然而缪里不管海鸟死命挣扎,露出一脸的天真笑容。

「那叫拨风羽……被你拔掉以后,它就不能飞喽。」

「咦,这样啊?」

缪里看了看抱在腋下的海鸟。

「不能飞就糟了吧……又不能把你吃掉。」

船上与港边少不了的海鸟外型优美,个性却相当凶暴。从前的旅途中,它们常常从空中冲下来抢我的食物。能让这样的海鸟吓傻,可见森林的霸主到了海上也是霸主。

「很可怜耶,放它走啦。鸟帮了我们很多次不是吗?」

即使身上还充斥著似乎又要发烧的倦怠感,但多亏了缪里的吵闹,我不至于终日流连在关于炼金术士的种种问题里。

我无奈站起,挺挺腰杆说:

「说到羽毛笔,你已经把之前那枝弄坏了吗?我不是才刚把笔头削好而已?」

缪里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放走可怜的海鸟。平时它们不太拍翅膀,总是悠悠地乘著风,从高处用垂怜的眼神俯瞰不会飞的人类,现在却急得像鸡啪啪啪猛拍。

缪里捡起一根它掉的羽毛,到处打量一番。

「这个能用吗?」

「要用也不是不行,但是对你的手来说也还是太小了吧。」

她以握笔姿势捏住海鸟的羽毛。即使在少女手中,那也小得不堪使用。

「鹅毛就是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才会大家都在用。」

(插图010)

「鹅肉还很好吃呢。」

缪里说完摸摸肚子。

「快中午了吧,不晓得今天吃什么!」

这静不下来的小丫头让我唏嘘地戳戳她的脑袋。

「小心使用你的工具。」

「我有啊!只是一专心起来就顾不了了嘛。」

说得像是笔容易坏的错。

拉波涅尔骚动后的这几天,我们身上出了些变化。

一是我看天空的次数变多了,另一个正好相反,缪里拿笔坐在桌前的时间变长了。

「是你太用力又太粗鲁了。」

「是我太会写了啦!」

倒是没错,这几天她写的字说不定比之前整段人生加起来还要多。当然,她不是个爱写字的人,习字时还得把她绑在椅子上呢。

结果诺德斯通那段冒险之后某一晚,缪里忽然一本正经地抱著整套文具站在我面前,对傻眼的我说她想写一些东西,要我教她怎么把字写好。

教年幼的缪里写字之辛苦,即使这么多年了我仍记忆犹新。坦白说,无论什么样的词句都无法形容我听见那请求时是多么欣慰。

发现这个教会禁止项目中最危险的思想──球形世界模型而高烧卧床的我,也立刻精神百倍,彻底传授正确的写法与文法。

靠印象乱拼的字、错误百出的拼写、乱七八糟的文法,都一一纠正过来。她原本就是个聪明的女孩,将斗志来了就是所向无敌这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仅是如此,作哥哥的我已经高兴得不得了了,后面还有更感动的──她居然参考我的圣经俗文译本当行文范本。

缪里默念神的话语抄写下来的样子,我不知想像过多少次。正确的信仰与流丽的书写能力,乃是淑女不可或缺的基本素养。缪里笑咪咪地坐在明窗照耀的桌前轻声朗读使徒信条的模样,肯定能迷倒众生。

对于我这个打从她呱呱坠地就开始照顾她的人来说,不免有种终于将她导上正轨的感慨,眼眶为之一热。

然而感动掩盖所有一切的时间,实在是相当短暂。缪里两三下吸收完我的教学,对「有没有问题」开始嫌烦之际,现实便如海水退潮般渐渐显现。

其实我早该这么问了。

是什么让这个少女突然想练字呢?

缪里连日巴在桌前,脸上还沾了墨痕,手拿没拿过多少次的羽毛笔与文章苦战。而且原本当文章范本努力照搬的兄长手制圣经,也不知不觉被她冷落在房间角落里了。

后来她睡觉时抱在怀里的,换成了一本用软烂破纸串成的小簿子,里头写的也压根不是对神的祷告。

「大哥哥大哥哥,我又有几个字不会拼了。」

如此拉袖子问我怎么拼字的情境,前阵子我连作梦都不敢想。但她愈摇,我就愈没兴致,原因无非是出在她文章的内容上。

「用来把刺在手上的箭拔出来的那个钳子要怎么写?还有,血花这样拼对吗?」

缪里问的单字,每一个都跟待嫁少女应有的素养八竿子打不著关系。这丫头重学这些字是要写些什么东西出来啊?某天我终于问出口,而她是这样回答的:

「拉波涅尔那场大骚动的结局,我真的是愈想愈不满意。」

那把骑士之证,刻有狼徽的长剑就在她身边闪闪发光。

如此像我这种平凡人基本上想都不会去想的事,就是这少女拿起羽毛笔的理由。

「常有人说,人要开创命运。」

拉波涅尔那艘船停靠劳兹本那天,我们刚下船就偶遇在港边谈生意的伊弗。

缪里逮住这个机会,向伊弗订几份用完的羽毛笔和纸。还来不及告诫她别浪费钱,伊弗已经在手上木板飞快写下订单,与银发少女握手立约了。

接著伊弗才总算问她订纸笔的原因,然后笑了。

「想改写命运的倒是很少见,而且还是字面上那样呢。」

看伊弗笑得那么愉快,我只有叹气的份。

大概是看我可怜,伊弗用羽毛笔尾端搔著下巴说:

「纸笔的钱嘛,好,就用诺德斯通家的消息抵掉吧。事先知道那里的麦子会涨价,就能大赚一笔了。」

缪里手小力气倒是不小,拿起羽毛笔来不太像样,伊弗的运笔就十分优美。

「你啊,真的当上朝思暮想的骑士以后,接著还要写理想骑士的冒险故事?真是的,比我还贪心。」

缪里似乎将伊弗的话当作赞美,笑嘻嘻地挺起胸膛。

在诺德斯通那场大骚动之后突然要求重新习字,从此与笔形影不离的缪里,写的是整件事的经过。

当然那不是什么怪事。世人留下了不计其数的冒险故事,大城也有记载当地历史的史册,伟大君王也会也会为其波澜万丈的人生写下自传。

我和缪里一同见闻的拉波涅尔大骚动,是一场包含满载人骨的幽灵船,在月光下献祭山羊祈求麦作丰收的炼金术师,以及遭古代战争翻腾的两名贵族少年少女,是一篇令人感叹造化弄人的故事,精彩程度相信是收录在哪里都不逊色。

若由总是悄然现身于酒馆的走唱吟游诗人来编,或许能让酒客听上十年也听不腻,但执笔的毕竟是缪里。缪里的重点,放在大冒险的最后一节。

这场骚动的开端,是谣传利用幽灵船与恶魔交易的孤僻前领主诺德斯通本身。由于他有许多特立独行的举动,即使拥有将贫瘠领地变成麦子重点产地,使无数子民免于挨饿的伟大功绩,与当地教会的主教却关系交恶。骚动最后一夜,主教终于决心讨伐不信教者,率领武装民众前去抓拿诺德斯通。

在夜里手拿火把穿过麦田的讨伐队,犹如一群誓要夺回圣地的随军祭司与圣战士。诺德斯通这边则孤立无援,而且准备要讨伐他的,竟是他一辈子努力生产小麦,呕心沥血润泽其生活的子民。诺德斯通就要死在他所奉献一生的子民们手里了。

不愿见到这种悲剧的我是无比地心痛,于是我赶往他的屋子,就算只有我们俩也要作他的伙伴。然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并不是心寒绝望的老领主,而是全副武装,等著教训那些忘恩负义之徒的不屈老战士。而且他一见到我身旁的狼形缪里,就当她是训练有素的猎犬之类,要借她的獠牙就勇往直前地带著她跑出森林。

结果那些民众其实还是将这片土地的大恩人诺德斯通摆在主教之前,免去了领主与子民相残的悲剧。

但有些东西,在缪里心里刻下了另一种鲜烈的痕迹。那就是面临战场的独特紧张与兴奋。

尽管先前缪里也曾以狼形冷不防地偷袭敌人,像这次这样团队合作,包围明确的敌人,奉持信念正面抗敌的场面完全是第一次。在纽希拉山上就憧憬冒险的她手拿树枝挥著挥著,经过这么多事情以后真的得到了骑士头衔。好比得到牛骨的小狗可以啃上一整天那样,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实战体验让她在白天对哥哥说了又说,晚上又在被窝里不断反刍。

然而,当初由兴奋与荣誉感所支配的事物重复说了几次之后,总能挑出一些毛病。而且缪里还是个连伊弗都咋舌的贪心鬼,很快就有了改写的念头。

幻想那美妙的经验能有更理想的结局,能不能变得再美妙一点。

尤其那是她成为骑士后第一次战斗,意义非凡,自然希望一切能尽善尽美。例如与她一同勇赴敌阵并肩作战的,应该是什么样的人才对。

以战友来说,那个孤僻领主应该还不坏吧。可是缪里腰间的长剑,刻上了全世界只有两个人能用的徽记。

所以缪里摆著懊恼的脸说了这种话。

──如果第一次是跟大哥哥一起就好了。

不用说,那吓得我赶紧用手捂住她的嘴,四处张望。

接著极力叮嘱她不能在人前说这种话,会惹来可怕的误会。结果缪里傻张著被我捂住的嘴,尾巴快速摇了起来。纽希拉是个充满温泉的享乐之地,热情奔放的舞娘们灌输了这个野丫头一大堆不三不四的东西。在那村子,连神的威光都会被泉烟掩盖,让她的耳朵对不必要的知识阅历特别丰富。

而且她还有四只耳朵,想在眼皮底下的黑暗中听见梦回跫音,并非难事。

听过充满独特紧张的夜战声响以后,她想记录下来。

写下一篇与自己心目中骑士首战相映衬,令人热血沸腾的那一夜的故事。

「其实,她已经把那段故事重写好几遍了。」

我无奈的反应让伊弗显得相当愉快。

「这有什么,我做完大买卖也都会反省缺失啊。当初应该这样那样,早知道怎样怎样就好了什么的。」

听了伊弗的话,缪里觉得英雄所见略同般抱起胸频频点头。

「她不是写什么高尚的东西,根本是通篇瞎扯。就我昨天看的,已经写成我和她两个人对抗一万大军了呢。」

我不敢领教地侧眼瞪缪里,却被她当空气。

「骂她浪费纸也听都不听。现在还能当她在练习写文章,暂时忍一忍,可是以后……」

事实上,她不仅是写了很多字,往右上歪的毛病也矫正了。发现字写太大浪费空间以来,她开始把字写小。再因为字丑看不清,现在是愈写愈漂亮。

虽然用词大多耸动,骑士在战场上向神祈祷的场面倒是不少。还会不时翻开圣经,问这种场面该如何祈祷等。可说是为她的信仰播下了种子吧。

说来也不怕人笑,见到有人如此仰赖我毕生投入的信仰与学识,心里实在很高兴。

鉴于以上种种,算起来应该是利大于弊。我都是这样说给心里发苦的自己听。

「无论如何,我能接到新订单就行了。」

对跨越好几片海洋的伊弗商行来说,那几张连羊皮纸都不是的纸订再多也赚不了钱,所以纯粹是当娱乐来看吧,但对我而言仍是一笔无法忽视的开销。

「要是她背著我乱订东西,我可不付钱喔。」

「怕什么,我直接找海兰要就行了。反正钱都不是你自掏腰包吧?那个好心的贵族特别宠这个小丫头呢。」

我用埋怨她这黑心商人的眼神瞪过去,却换来伊弗一脸若无其事的微笑。

「不可以再跟人家乱订东西喽?」

我对自顾自地看人从船上卸货的缪里这么说,可是她看也不看我。明明在她心目中的故事里,她是个情况再艰难也要保护作圣职人员的兄长,同时忠实依照兄长指挥来战斗的高洁骑士,现实却是这副德性。

在港边吊货用的鹤嘴形装置,让缪里看得目瞪口呆。我戳戳她的头,重新背好行李。

「话说回来,这次我们真的受了亚兹先生很多照顾。」

他是伊弗派给我们的护卫,在缪里的央求下还得训练她剑术和体术,完全成了她的第二号师父。

「他也玩得很开心啦。平常脸都臭臭的,回来以后变得开朗多了。」

即使才刚搭了几天的船回来,亚兹一见到伊弗就立刻找差事来做,不知上哪去了。虽然下次在伊弗那见到他时再打声招呼就好,可是在一场冒险后这样散伙,感觉还是太无情了点。

「他跑那么快,是因为会害羞,不喜欢依依不舍的告别吧。」

还以为他是个缺乏表情,总是默默达成使命的铁汉,人果真是不可貌相。

抑或是缪里天赋异禀,连那种人都能打成一片。

「总之,你们先回宅子休息一下吧。听说那是一场很精彩的冒险。」

缪里听了立刻插嘴。

「啊,对了。我们在大陆遇过一个叫基曼的人。」

「嗯?」

听到意外的名字使伊弗睁大眼睛,缪里笑眯了眼。

「他说他是一个比伊弗姊姊更坏的商人喔。」

「坏」不仅包含狡猾,也具有无所畏惧之类的意思。

伊弗在王国与大陆的跨海贸易中,经常和基曼争抢地盘的样子。一听到缪里带来劲敌的消息,她脸上就浮现啃了咸肉乾的笑容。

「随便他怎么说。这个男生从以前就很关心我的一举一动。」

缪里睁大眼睛,对黑心商人之间孩子气的互斗开心极了。

到了那熟悉的宅邸,年轻的侍女们都神采奕奕地出来迎接。

那当然不是因为她们都是虔诚信徒,衷心期盼我这未来的朴直圣职人员平安归来已久,单纯是缪里的缘故。很会撒娇又吃什么都开心的缪里,被她们当大狗狗一样疼爱。

具有狼耳和狼尾,在春季会掉毛的缪里抱回来的小狗也来了,头一个缠住的也当然是缪里的脚。

我挺直腰杆表示一点也不在乎时,一名年迈男佣替我接下行李。我们经常在宅里的礼拜堂一起晨祷。

「您走了以后,晨祷变得好冷清啊。」

除了神以外,还是有人在注视我的。

受到了他的鼓舞,我立即承诺明天晨祷见。

之后听他说,海兰到议会去了。已经差人去通知,或许会提早回来,建议我们先洗洗尘稍作休息。

回程船旅虽然悠闲,但睡久了硬梆梆的木板地,吹久了海风,疲劳自然会堆积,何况还有在诺德斯通那见到的种种。为了将这些心劳排出体外,我很想连头都泡在热水里放松一下。

而我当然不会奢求,用他们准备的热水洗洗脸擦擦身体,最后把双脚搓乾净。那对在满是温泉的纽希拉过惯了的我来说是有点不够,但光是这样就让我清爽得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缪里则是耍起小孩特权,光溜溜地坐进澡盆里哗啦啦地洗。那天真模样让我既摇头又有些羡慕地整理起行李。

大件行李大半是拉波涅尔领主史蒂芬托我们转交给海兰的书籍和土产。其余是我用来写报告的一系列事件记录,以及被缪里弄坏,丢了可惜的几根羽毛笔,还有她很快就失了兴趣的圣经节译本。

见到缪里抄写它时的感动明明令人泪眼朦胧,可是看著现在这个用海绵擦澡哼歌的她,我只能叹问信仰究竟何时能在她心中萌芽。

「缪里,自己的行李自己整理。」

「嗯?好喔~」

缪里答得漫不经心。她的行李又大又鼓,看起来很重的样子。里面装了她努力编写的理想冒险故事,以及守礼尚义的拉波涅尔青年领主史蒂芬送她的大量蜜饯和糖渍水果。

虽然她以自己已经是骑士为由,走在街上不再与兄长牵手,爱吃甜食这种孩子气的部分依然保留了不少。苦笑著松一口气时,她本人开口说话了:

「大哥哥,帮我冲掉头发的泡泡!」

在船上碍于他人侧目而始终隐藏的狼耳弹出几滴水珠。总是蓬松的狼尾,现在满是泡沫。

「骄傲的骑士是去放假了吗?」

话才说完,我注意到自己已经卷起了袖子。希望她能赶快独立的同时,她撒起娇来又总会自动顺她的意。这可以归咎于长年照顾她所养成的坏习惯。

「骑士精神就是互助精神,你不知道吗?」

像这种时候,缪里当然跟往常一样机灵。

「而且我手很痛,洗头洗不乾净。」

「手痛?」

我在缪里背后跪坐下来时,浑身泡沫的少女如是说:

「手握起来的时候掌心会痛。」

缪里慢慢勾动纤细的手指,我拿桶子捞水,淋在她的长发上。

「我不是说羽毛笔不要握太用力吗。要更放松一点才行。」

「你写久了以后还不是整天都在嫌手痛。」

如同我从缪里出生就时时照顾她,她也从出生就时时看著我。

「可是好奇怪喔,剑比羽毛笔重那么多,我握起来都没事。」

「这就表示笔比剑更重要吧。」

经常听我唠叨说女孩子不该拿剑的缪里稍微转头,露出不满的表情。

「反正你迟早会习惯的啦。像你的字已经漂亮很多了。」

缪里的狼耳和头发不同,很不容易沾湿。

耳朵用力一挺,就有水珠甩到我脸上。

「真的?有变漂亮?」

缪里开心地转过头来,我苦笑著用袖子擦脸。

「写字会往右上偏的毛病也不见了。手会痛的话,你以前帮我揉过那么多次,现在我给你揉回来。」

在温泉旅馆半工半读时,缪里经常替我按摩握笔握到发疼的手。当时她年纪很小,毛茸茸的尾巴跟身体差不多大。踩在手上,那重量是恰恰好。

「再让我踩你的手吧?」

她当然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天真地这么说。

「现在踩上来,我会骨折啦。」

缪里立刻皱起眉头,从咽喉发出低吼。

我就这么东聊西聊,替缪里丰盈的头发冲水。洗去旅途尘埃的感觉,就像替水煮蛋剥壳一样。想到未来还能如此照顾多久,那些撒娇的黏腻也终将成为甜蜜的回忆吧。

为希望这天早点到来而自个儿莞尔时,下巴摆在膝盖上的缪里忽然说:

「对了,之前大哥哥不是请人写了很多书的吗,那个工作其实很辛苦吧。」

那是我们刚离开纽希拉,还不太适应两人生活时的事。当时我与教会对立,便请了几个专门誊写的工匠,复制我译为俗文的部分圣经,藉由将神的教诲传授给民众来牵制教会。

「誊写……抄写典籍这种事,其实辛苦到修士会拿来当作苦修的一部分呢。」

心里住了个少年的缪里一听到「苦修」,尾巴就起了强烈反应。右手笨拙地一开一握,深感认同般点起头。

「书库那些上锁的书不是白锁的呢。」

「知道他人的辛苦是一件好事。」

缪里听我好像又要啰唆,稍微嘟起了嘴。

「好,我要冲水了。耳朵按住。」

讨厌狼耳进水的缪里赶紧用双手按住三角耳。我从那上头冲了两、三次水,宣告结束。

「好,冲完了。」

「帮我把头发拧一拧。」

「……」

缪里的小手以特别痛苦的动作又开闭一次,要我帮忙。

我不禁叹息,动手拧头发,善于使唤人的少女便贼笑起来。

「啊,还有喔,大哥哥。」

「尾巴自己弄。不然又嫌我弄得很痒,把水喷得到处都是。」

「才不是咧!我是说那个爷爷的事!」

「诺德斯通先生?好,头发这样就行了吧,剩下的自己擦。」

拧去大部分的水之后,我抓一块洁白的亚麻布盖在她头上。她似乎以为我会帮忙擦,很不满地转过头来,最后不甘不愿沙沙沙地擦。

其实用布盖住她的头,一部分为了遮掩她的视线。一提到诺德斯通,我就不由得想起那颗球,整个人紧张起来。

那颗球的事,我一个字都还不敢跟缪里说呢。

「伊蕾妮雅姊姊跟他搭同一条船走了,好想他们喔。」

不懂我心事的缪里略显寂寞地说。

羊的化身伊蕾妮雅,志在创立非人之人的国家,比缪里更热衷于寻找新大陆。那场骚动后,被逐出领地的诺德斯通也顺势上船出海。他与相信新大陆存在的炼金术师关系密切,伊蕾妮雅为了探听便与他一起上船,先我们一步踏上远征。

伊蕾妮雅可说是缪里离开纽希拉后第一个朋友,难免有遭到遗落的感觉。

「夏珑小姐或许会有消息吧。记得她说回程是走同一条路,就搭同一条船走了。」

「嗯~不晓得耶。感觉她会说工作很忙什么的就自己先飞回去了。」

在劳兹本管理孤儿院的夏珑是鸟的化身,旅行起来比我们自由多了。而她与伊蕾妮雅的交情比我们长,很可能知道伊蕾妮雅的动向。缪里噘起因热水澡而红润的嘴唇,说道:

「大哥哥,你去帮我问啦。」

夏珑和缪里这两个人,一遇上就臭鸡笨狗地斗嘴。只是在我看来她们倒是挺合拍,感情很不错就是了。

「这次她也帮了我们很多,去跟人家道个谢又不会少块肉。对了,顺便帮他们的修道院做点事怎么样?」

「咦~!」

缪里打从心底厌恶地大叫,吓得小狗哭号起来。

「骑士精神也是牺牲奉献的精神喔。」

「唔……」

小狗茫然地抬望低吼的缪里。缪里将盘在浴盆里的腿甩出去,耸起成长期常见的尖瘦双肩望向天花板。

「怎么当上骑士以后完全没有帅气场面啊!」

「真正的骑士,是建立在一步一脚印的行善之上喔。」

听我说教又让缪里嘟起嘴,站起来甩甩尾巴,把水都甩到我脸上。

侍女们送了些掺了蜂蜜的面包,给我们在晚餐前垫垫肚子,缪里吃完就打起了盹。

看来外表活泼的她坐了那么久的船也不是不会累,一下就睡著了。比起终于回到劳兹本而兴奋地到处乱跑弄坏身子,这样乖乖睡觉肯定是好得多。

然而想在回来以后在柔软床上好好睡一觉的我,却似乎是在船上躺了太久,睡意出奇地低。

太阳仍高挂,海兰又是去议会论政,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吧。要向她报告的事,我都在船上整理好了。

这时,虽然先前跟缪里说了那么多,我却忽然想到去找夏珑问问伊蕾妮雅的动向,说不定能给她个惊喜。再说,我自己也很希望跟缪里以外的人打听诺德斯通在事件后的状况。同时也想弄清楚,他是不是为了避免我追问球体的用途,才趁我卧床时离开的。

我在抓著被子大声打呼的缪里头上轻轻摸了摸,简单逗弄跑来找我玩的小狗,在蜡板留话说我去找夏珑。出门前,路过的男佣听我说要去散步而露出以为听错的表情,最后还是恭敬地送我离去。

夏珑所管理的私立孤儿院,位在劳兹本特别复杂的区域。平时都是靠缪里带路的我,很担心自己的脚究竟走得走不到。幸亏到了孤儿院附近,就有几个当地人像是记得我,亲切地指路。

见到那扇有窥视窗的粗重铁门,心才安下来。

屋顶上有几只鸽子俯视著我。劳兹本一带的鸟,都是鹫的化身夏珑的手下。她八成早就接到我这二楞子单独来访的通知,搞不好连缪里在船上抓海鸟的事都知道了。

还没敲门,窥视窗便刷一声滑开。

「笨狗怎么了?」

问候之前先问缪里的踪影,看来她们感情是真的不错。

「缪里在房间睡死了。我们前不久才下船,这段旅行让她很累了吧。」

「你精神倒是挺好的。」

夏珑轻哼一声,关上窥视窗开了门。

「克拉克那家伙很想见你,但就是遇不上。」

进门就有股奶酸味,是幼儿多的缘故吧。令人想起缪里小时候。

不知现在是孩子们工作的时间,还是和缪里一样在睡午觉,里头十分安静。

「他在忙设立修道院的事?」

我和夏珑是在她所率领的徵税员公会,与远地贸易商的阴谋所造成的大风波之中认识的。当时站在她与教会之间扶持她的就是助理祭司克拉克,一个比我略为年少的青年。

经过一番曲折后,克拉克得以与夏珑他们建立新修道院并将成为院长。而他并没有因此自大,至今仍不辞劳苦地为修道院的种种事宜奔走。

「都在整理要改建成修道院的废墟啦。最近身体变壮很多。」

「我们这阵子应该会比较有空,可以来帮忙。」

夏珑露出意外表情,接著酸溜溜地一笑。

「应该不会比先前的克拉克差吧。」

缪里也说青年克拉克和我很像,一副就是很少碰粗重工作的样子。

「不过要我选的话,我比较想用你的名字解决资金问题。」

「资金?那方面不是……」

他们已经有大教堂的权状和王族海兰这枚后盾,又有伊弗出资,难道还不够吗?这么想时,夏珑叹口气,开导无知小辈似的说:

「资金是再多都不够的东西。海兰虽然给了我们贵族以前住的房子,可是在整理好之前,那根本是不能用的废墟,光是怎么凑装修费就够我头痛的了。你该不会以为修完以后摆一本圣经,修道院就能开门了吧?我之前是收税的,经营不善的事见得可多了,满脑子都是不好的念头。」

夏珑掺杂怒气的冷眼使我不禁缩头。记得缪里到处帮她订购物资时,清单长得令人眼花撩乱。整修形同废墟的房子,加上可供稳定经营的资金究竟需要多少钱,我心里连个底也没有。

仔细一看,夏珑眼眶底下有一抹淡淡的黑,手上也有不少墨痕。

不难想像每天孩子们睡著后,她一人在兽脂蜡烛微弱的烛光下眉头深锁,苦拟修道院与附设孤儿院营运计画的模样。难怪请夏珑出马处理诺德斯通的问题时,她脸上满是打从心底的烦躁。

反过来说,在怀抱如此现实问题的情况下,她还抽空替我们处理那场骚动,实在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

「如果有圣遗物,巡礼客自己就会来个没完,修道院资金就有著落了。」

夏珑说完往我看来。不是用看朋友的眼光,比较像牧羊人查看羊毛生长状况那样。喔不,更接近缪里嚷嚷著想要用圣人遗骨制作传说之剑那时候。

现在大家称我为黎明枢机,就算远称不上圣遗物,或许同样能招揽到不少人。现在只说好会给他们一本手抄圣经,或许再给点有圣遗物之效的东西会比较好。常见的牙齿骨头不太可能,衣服倒是没问题。认真想到这里,夏珑耸肩说:

「算了。要是利用你,我会被那只笨狗嫌到臭头。」

「这个嘛……」

我不敢说不会。

「跟海兰多讨资金也不太好,真的头痛死了。」

这倒是让我有点意外。

「海兰殿下那边,我可以帮你问问看。」

夏珑听了为难地笑。

「我知道,而她也会正经兮兮地答应吧。所以我才不要。」

然后叹口气,抱起胸来。

「她是个好心的贵族。在这个满地自私鬼的世界上,那种正派领主经营的领地会赚钱吗?」

海兰对领民课重税的事,我当然无法想像。

倘若夏珑向这样的她请求补贴修道院资金,结果会是怎样呢。

「她绝对是硬挤也要把钱挤出来吧……」

夏珑高高耸肩。

「大方捐钱给大教堂的事,不要在这个王国和教会起争执的时候做比较保险吧?这样一来,选择就很有限了。」

我也很快就明白剩下什么选择。

「伊弗小姐那边,当然也会愿意跟你谈。」

伊弗也有为夏珑他们的修道院出资。

然而夏珑眉间的皱褶并未消失。

「她当然愿意跟我谈,可是啊,那个人跟专等猎物断气的乌鸦差不多。想到跟她借钱不晓得要还多少倍,我头就痛死了。」

会觉得伊弗没那么差劲,可能是小时候就颇受她疼爱所导致。

「也是能威胁她说,要是修道院撑不住,先前出的钱都等于打水漂啦。要是真有必要,还能调她的交易记录来看。那应该能挖出不少脏东西,有一笔遮口费能拿。」

这徵税员果真不是干假的。

「受不了,神也太爱考验人类了。所以你是怎样,来聊天的吗?」

眼神疲倦的夏珑使我不禁挺直背脊。

「啊,就是……」

听过如此现实的资金问题之后,问那种事情实在蠢得不得了,但不问更奇怪。

「那个,我想知道诺德斯通先生和伊蕾妮雅小姐的动向……」

边聊边从井口打水的夏珑不齿地笑。

「你也太宠那只笨狗了吧。」

我没得辩解。

「话说回来,她怎么那么喜欢伊蕾妮雅。因为羊肉香吗?」

她们每次重逢真的都会热烈拥抱。

「伊蕾妮雅和那个老头子说要从这北上一段,到王宫去募集航向新大陆用的资金。」

「伊蕾妮雅小姐也去?」

夏珑不敢恭维地耸耸肩。她虽是鸟的化身,对伊蕾妮雅在新大陆创立非人之人国度的热情却没什么共鸣。或者说她早就决定要留在人类社会里,和克拉克一起为照顾孤儿而活了。

「光靠大海另一边说不定有块大陆这种不可靠的理想就想出船,实在是太扯了。」

统治劳兹本一带鸟禽的夏珑都这么说了,就表示连能够飞上云霄的鸟儿们都没见过汪洋彼端的大陆吧。

「伊蕾妮雅也有跟候鸟打听就是了。」

「缪里也跟小岛那么大的鲸鱼问过话呢。」

夏珑鼓喉式的咯咯笑声,很快就变成叹息。

「这里就要提到跟诺德斯通有关的那个炼金术师了。我是不管笨狗怎样,只希望伊蕾妮雅赶快醒一醒,结果半路跳出一个麻烦的人物。」

谣传利用幽灵船与恶魔交易的诺德斯通有个同伴,那就是使贫瘠之地变成小麦主产地,追寻新大陆而去的女炼金术师。夏珑的口气把她说得像是害朋友作恶梦的魔女一样,实际受此恶梦折磨的我很明白她的心情。

「那件事以后,你有从瓦登先生或诺德斯通先生那听说什么新消息吗?」

夏珑忽一眯眼,害我以为她看穿了我隐瞒的心事。

「我可不是专门在窗边刺探敌情的猫头鹰喔。」

我缩头表示没这意思,夏珑哼一声说:

「还以为你是不会对新大陆之类话题感兴趣的人……算了。我听说的,就只有那个炼金术师曾为了搜集新大陆的线索,以沙漠国度为中心查了很多资料,还有瓦登他们都听令于她而已。」

瓦登是非人之人,真面目是船上一定有的老鼠,听那位炼金术师的令而协助诺德斯通,现在已是威风的船老大了。

「沙漠国度啊。」

夏珑耸耸肩。

「听说炼金术师得到的知识,包含小麦培育法在内,几乎都是随古代帝国瓦解而失落的技术。在教会的势力范围内,那些古代帝国的知识都失传很久了。」

温菲尔王国所在的这座大岛,原本也是古代帝国与教会兵马一同打下的土地。而帝国在历史的洪流中毁灭,成了羊皮纸上的纪录。

在帝国称霸的时代,教会并不是今天这么大的组织,满天下都是异教神话。帝国毁灭后,教会势力扩张,并藉机以异端名义铲除不符教义的神话与文化。狼徽从贵族旗号上消失不见,就是一个让缪里也很愤慨的例子。

相信在这过程中,除神话与迷信之外,还有许多知识也随之亡佚了。

若寻找新大陆的想法是来自帝国时代的知识,去沙漠地区找资料就说得通了。不仅如此,假如那是教会会当异端查禁的危险知识,那更可能留存于沙漠地区。也就是可以推测,那个球体或许是由得自沙漠的知识所导出的结果。

「话说,瓦登先生他们从沙漠地区搜集了很多抄本回来呢。」

「是喔?那是因为船南下很容易,他们也很擅长偷东西吧。」

非人之人的真面目,有时是人类不太可能与之对抗的巨大野兽,而瓦登他们变回老鼠时,却仍能轻易钻过墙缝的大小。再加上在墙上开洞可是老鼠的拿手好戏,在偷窃方面没人能出其右。

只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想说的是,找出贵重书籍的位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嗯……?也对,我不觉得他们有那种知识。可是那个炼金术师是猫的化身没错吧?听说猫原本就是来自沙漠国度的动物,有可能是原本就有那里的知识,搞不好还直接经历过古帝国时代呢。」

「啊,对喔。有道理……」

非人之人的寿命随便就能超出我们的常识。瓦登他们要在沙漠地区找出抄本,必然是需要线人报信,出身沙漠的非人之人十足能胜任这个角色。若是直接经历过那个年代,更是再好不过。

「总之除此之外,没听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事。伊蕾妮雅听得很专心,可是反应不怎么样。」

诺德斯通自己,似乎也不太明白炼金术师为何那么笃定新大陆存在。说不定炼金术师出海只是为了确定世界是球形,找新大陆只是顺便。

「那么,诺德斯通先生对新大陆知道的其实并不多吧。」

就算猫炼金术师以某种方法确定了新大陆的存在,说不定诺德斯通也无从辨明,就只是相信炼金术师罢了。

「又或者他还不够信任热衷于寻找新大陆的伊蕾妮雅,躲起来了。诺德斯通那个人,是我见过的人类里特别偏执的一个,若无其事地藏了个惊天大秘密也没什么好奇怪。」

知道他实际做了个刻上世界地图的球,让我同意的笑容变得很僵。

夏珑抱胸倚墙,累了似的说:

「要跑去什么都没有的海上变成水泡还是喂鱼都随便你们,少去乱追莫名其妙的事,让海兰替你们操心。」

我明白这并不是因为夏珑仰慕海兰,单纯是因为夏珑庇护的孤儿要住的孤儿院,将附属在海兰作后盾的修道院。一旦海兰失势,修道院也岌岌可危。

「那当然。」

我答得很认真,可是从夏珑的表情看来,那和缪里答应我会少吃点一样不可信。

「好吧,就让你来帮忙清理废墟好了。多点人手,克拉克也能轻松一点。」

「那就说定了。」

「可是──」

夏珑只笑半张脸说:

「笨狗知道这件事吗?」

拿陶土杯的手停在嘴边。

身为神的忠仆,我不能说谎。

「她可是骑士呢。」

帮助有困难的人,是骑士的义务……应该吧。

夏珑耸耸肩,叫一只鸽子带我回去。

无论是以汪洋为家的鲸鱼化身欧塔姆,还是曾向候鸟打听的伊蕾妮雅,都没有新大陆的可靠消息。就目前来看,可以当诺德斯通也是如此。

让本来就喜欢冒险的缪里十分入迷的新大陆──

去认真思考这件事,并不只是因为我对伊蕾妮雅口中非人之人自己的国度有所共鸣。为了身上流著狼血,夹在人世与幽暗森林之间的缪里,我的确是很想帮伊蕾妮雅圆梦。

但我只是一介人类,又是皈依神之教诲的羔羊。

以温菲尔王国为核心的势力与教会已经冲突了好多年。双方都打不出致胜步数,只能眼巴巴盯著正面开战这个选项陷入胶著。而我猜想新大陆的存在说不定能打破僵局,提供一条新棋路。

之所以去帮助诺德斯通,不只是因为海兰委托,更主要的是听说他也在追寻新大陆。

此行的确有所收获,但没有一个是决定性关键,反而让我觉得这世界的谜团更深更大了。现在,夏珑又提到遗留在沙漠中的古代知识。

为多了一件值得缪里大为雀跃的事叹息之余,我不禁问应在天上的神,这世上究竟隐藏著怎样的秘密。

闷著头边想边走,不觉之间又来到了那栋熟悉的宅邸前。

「谢谢你们帮我带路。」

我用指背轻抚停在石围墙上的鸽子喉部,向它们道谢。鸽子涨起胸部,说小事一件般咕咕叫几声就飞走了。跟著往天望去,虽没见到神的身影,却发现有个人从窗口探出了头。

「午觉睡饱啦?」

缪里皱起刚起床的惺忪睡脸,缩回头去。大概是起床后发现我不在,跟我去找夏珑两件事一起惹得她不高兴了。

苦笑著回房后,只见她直接拋开骑士尊严,用力抱上来。

「我不会不见啦。」

又说不定是午睡时作恶梦了。我摸摸她睡到流了点汗的头,尾巴无精打采地慢慢摇晃。

为缪里还这么爱撒娇轻笑时,我也遭到了睡意的扑打。要是海兰备好了晚餐,我却吃得呵欠连连就太对不起人家了,先睡一下比较好。

要把快睡倒在我怀里的缪里送回床上,她却踏住双腿抵抗。

「乖啦,缪里。」

缪里头埋在我胸口,咯咯笑著摇尾巴。小狗似乎也闻到玩闹的气氛,追著尾巴满地打滚。

为其独立的预兆而发的感伤转眼消逝,我还是希望她早点放开我这兄长。

「适可而止吧,不然你的骑士头衔──」

「会哭喔」三个字还没说出口,缪里狼耳的毛先翘了起来。

随后窗外传来马车声,我扭身从窗口探头一看,一辆熟悉的马车驶入院中。

「又想搞破坏是吧……」

她光凭狼耳就能分清楚马车上是谁吧。缪里百般不愿地说:

「大哥哥~陪我睡到吃晚餐嘛~」

那甜滋滋的声音让我想起才刚见过的夏珑。

「夏珑小姐她可是为建立孤儿院忙到长黑眼圈了耶。」

「……」

缪里不吭气,一脚踩在我脚上。

「好了,不要闹。赶快换衣服。」

「……」

「……我帮你绑头发。」

「好~」

于是我一边绑她最近很喜欢的辫子,一边自问宠坏她是不是都是这样让出来的。但见到她这么开心,我也不太想深究了。

如此替野丫头整理仪容时,有女佣来通知海兰归返。

她先叫我去办公室,令人有些意外。缪里满意地将辫子当尾巴摇了摇,转过身说:

「话说回来,马车的声音好像有点重。」

虽然今天懒散成这样,狼耳依旧没错过重要讯息。

「是说车上除了海兰殿下以外还有别人?」

「我猜是一整车的伴手礼啦。」

「这样不会叫我们去办公室吧。」

一定是餐厅。

「说不定是我们出门时出事了。和教会那边谈不拢之类的。」

为现在不该因旅途劳顿而萎靡,重振精神时,缪里塞了个东西给我。

「大哥哥,这你拿去。」

我莫名地接下她塞在胸前的圣经,同时缪里将剑系上腰间。她显得很雀跃,我却相反地垂下肩膀。

「你是睡傻了,以为还在作梦吗?」

「咦?啊,你干么!」

我取走缪里的剑,和圣经一起放在桌上。

「不要随便带著剑走来走去。」

并抢在立刻想回嘴的缪里之前说:

「除了剑以外,你也能智取敌人吧?」

遇上心中别有盘算的对手时,缪里总是比我强得多了。

「靠理智和冷静判断控制场面,也是一个英勇的骑士。」

缪里愣了一下,然后想像了情境吧。尾巴随即用力摇起来,眼睛也亮了。

「看我的!」

「好,麻烦你了。」

即使辩输这野丫头的情况多很多,我仍不能放开缰绳。看来骑士头衔还能箝制她好一阵子。

接著我跟在拿辫子当尾巴摇的缪里一步后,前往办公室。看著趾高气昂的缪里,就让我放心得失笑。那令人除了担心还是担心的背影,曾几何时也变得这么可靠了。

「我说大哥哥啊。」

想著想著,缪里面朝前开口说:

「感觉上,还是带剑来比较好吧?」

缪里压低音量,是因为办公室门前站了两名护卫。一个我们认识,就是教缪里剑术的海兰直属骑士。有悬念的,是他身旁体格经过千锤百炼,警戒目光中甚至带有敌意的壮汉。这表示,门后有个他得守护的人物。

在我们过来的路上,他都毫不客气地盯著我们,害我很担心缪里会对他低吼。

「海兰殿下正在等待二位。」

在教缪里剑术的骑士引导下,我装作没注意到一旁的尖锐视线,慢慢点头。

骑士敲敲门,通报主人:

「寇尔先生到了。」

「开门。」门后传来答覆的同时,门一并开启。

「抱歉打扰你休息。」

「哪里。」

站直后,办公室里的访客站了起来。

这位究竟是何方显贵呢。

我从腹部使力抬头,却有种踏空楼梯的感觉。是因为那人既不是傲慢的贵族,也不是贪婪的富商。

那起身的人物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圣职人员。但仍是见习,年纪只比缪里稍长,与直属教宗的圣库尔泽骑士团进城那时认识的见习骑士罗兹形成强烈对比。他头发柔软明亮,眼睛清澈得像颗蓝宝石,诚可谓是优雅少年的模范形象,与镇守门前的凶悍护卫很不相衬。

「您就是黎明枢机吗?」

(插图011)

少年不懂我的疑惑,面带亲切笑容问道。

不过我当下即感受到那不是出于亲切,单纯只是习惯这类场面的风度。要是被这气场吞噬了,晚点这头狼可不会让我好过。

我用尽全力直视面前这位少年的眼睛,与他握手。

「我是托特•寇尔。人们叫我黎明枢机,实在是太高估我了。」

少年微笑答覆:

「我是迦南•约罕耶姆,请叫我迦南。」

觉得那姓氏似乎历史悠久时,迦南下一句话使我愣在当场。

「我任职于教廷的书库管理部,目前仍是见习。」

碰了烧铁般想缩手时,迦南露出孩子恶作剧得逞的眼神说:

「我并不是各位的敌人。相反地,教会里还有人叫我叛徒呢。」

身旁缪里不悦叹气的样子,表示我现在浑身是藏不住的紧张,不过海兰的苦笑并不是因为我胆子小。

「放心。刚接到联络时,我也吓了一跳。」

迦南提到了教廷一词。即使只是见习,在圣职世界中仍具有特殊意义。在王国与教会正面对立的现在,迦南来到这里应该是不能曝光的事。

想到这里,我才理解门口护卫的作用。

这场会面是需要强悍护卫保护的。

「你也明白,他来到王国的事被人知道的话会惹来麻烦。不能让你多休息一点,实在很抱歉,但我认为必须在消息走漏以前尽快让你们见面。」

相信海兰原本要替我们从拉波涅尔归来而办的接风宴,以及听缪里说冒险故事都因此延后了。

迦南接著说下去:

「我是为了调停王国与教会的冲突而来到王国的。」

迦南眯起他的蓝眼睛浅浅一笑。

教会是以教宗──最接近神的圣职人员为首的组织。散布于世界各地的教会以严密的阶级关系相系,拜服于教宗的权威之下。教宗底下有许多辅政的枢机主教,在教廷裁决各种关乎教会整体的事象。

教廷即是教会的心脏部位,那里的人尽是以自身体现世界信仰般的人物。在教廷当差的迦南出现在王国,就如他自己所说的一样,堪称是对于整个教会组织的背叛行为。

「说穿了,教会自己也不是完全团结一致。」

迦南以此一言表明了自身立场。

海兰跟著补充迦南那古风姓氏的来历。

「约罕耶姆家是属于古帝国时期教会刚兴起时,为创教贡献良多的教会父老的名门家系。约罕耶姆家本身虽然还没有出过教宗,但整个家系已经有过好几个。神可以保证他的身分。」

连统驭世界的君王都要下跪的教宗也有亲戚。当我还在试图咽下这不太现实的事实,迦南对海兰的说明腼腆地笑著说:

「就只是紧抓著大树不放的一根小树枝而已。在这种时候,这姓氏顶多只能拿来博取诸侯的信赖。」

不感到特别谦卑,是因为这名少年的态度。那是种将事实当事实,不夸大也不贬损,确实看清情况,近似冰冷的沉著。

而事实显示,我并没有看走眼。

「不过身为小树枝也有优点。就算我的背叛曝光了,也能当作无知小鬼一意孤行而走偏来处置。」

迦南似乎把自己当作弃子。可是大概是因为教会这组织的历史中本来就有许多不顾性命远赴异地传教的圣职人员,感觉不出悲壮。

「这就是来自身分有保证的约罕耶姆家的提议。假如王国与教会真的还有和解之途,我们就非得认真检讨不可。假如他们提供的消息属实,更应该如此。」

「消息?」

迦南点头回答:

「教会里不耐僵局,想快点开战的人愈来愈多了。要是什么也不做,等到下次小麦收成就决定宣战也不奇怪。」

「天、天啊。」

我也知道对立再恶化下去将难免一战,所以试图挽救的我才会把缪里幻想的新大陆拿到台面上来说。

说不定,时间比我想像中更紧迫。

「可是这样很奇怪吧?」

所有视线都聚集到身旁的缪里身上。不同于语气,她丝毫不带轻忽的眼睛看也不看诧异的我,而是注视著面带冰冷微笑的迦南。

「你说调停是吧?」

迦南缓缓颔首。

「吵架争的都是面子。如果能说停就停,现在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吧。」

没说小孩别插嘴,是因为缪里更懂得吵架,同时我也想起了伊弗的话。

那个贪心商人不把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当信仰之争那么高尚,而是更肤浅庸俗的地盘之斗。

「那叫什么,什一税?原本是用来筹促对抗异教徒的资金,可是战争打完了还是照收,现在拿来奖励那些有战功的人是吧?所以教会认为自己抗战有功,停掉这笔税就等于是停掉奖励,所以不理王国对不对?」

或许是出于狼血统非人之人的轻蔑,缪里平时都是用装可爱的语气说「教会」二字,现在说得特别清晰。

如此扼要地简述伊弗所点破的冲突构图,似乎让迦南颇有好感。

「我还在想这位可爱的小姐是来做什么的呢。」

相较于略显讶异的迦南,海兰显得比缪里还要得意,我就当作没看见了。

「对,您说得没错。所以说,争面子是吧……是啊,真的就是面子问题。」

迦南唏嘘地说。主张战后就该停止徵税的王国,与视什一税为奖励的教会都有一定的道理,想解决冲突就得找个双方都不伤颜面的方式。为此,我打算将他们的注意力从一方得益就有一方亏损的什一税问题,转移到能够增加桌上金币的新大陆上。

让他们不再去争数量有限的税收,打起携手航向新领地的旗号,恢复合作关系。

难道说,迦南也看中了新大陆这条路吗?

这么想时,缪里说道:

「面子问题可是很麻烦的。所以你说可以和解,我很难不去猜想你有什么阴谋。」

缪里想问他是不是想利用我家蠢羊达成他们的阴谋诡计吧。

原本这种话是不该对冒险深入敌境的和平使者说的,然而迦南却收起了原先面具般的笑容,露出少年应有的表情。

「旅行真的能给人意想不到的体验呢。感谢神的恩赐。」

他笑咪咪地继续说:

「我们这当然已经有一套计画。对,为了维护教会的权威,我们当然是不会单方面让步,输给王国。」

嗅到他别有用心的缪里目光如炬,脸愈盯愈斜。有如在森林紧盯猎物,以双耳分辨其脚步。

「不过,我们定义的胜利和教宗等主流派要的胜利并不同。因此,我认为我方派系与王国还有共同作战的余地。」

缪里皱著眉望向我,貌似有话想说。她是不懂教会组织的事才这样吧。

而我却搁下缪里,惊讶地问:

「这件事教宗大人并不知情吗?」

若真是如此,迦南自称叛徒绝不夸张。

「毕竟教会找齐了几个有力的枢机主教,要和王国抗战到底。而教宗大人学识渊博宅心仁厚,能接纳诸位枢机主教的意见,做出公正的判断。」

无论缪里如何笑我懵懂无知,我至少不会把迦南的话照单全收。枢机主教阶级仅次于教宗,而教宗接任者必定从枢机主教中选出,双方不单纯是君臣关系。有时是臣子,有时是同伴,据说某些时候教宗还会沦为枢机主教们的傀儡。

简言之就是类似某种命运共同体,而现任教宗在这群枢机主教面前算是比较弱势。

「那么,迦南先生所指的胜利是……?」

迦南双眼略眯,回答:

「教会获得净化。」

「净、化?」

「对。各位可以把我当成异端审讯官。」

缪里绷起面孔,我倒抽一口气。而他像是对此早有期待,一甩袍袖端正姿势微笑道:

「不过我要纠正的并不是人们对神的错误思想,而是教会本身的风纪。尤其是那些双眼被黄金迷惑之人。」

迦南说他来自教廷的书库管理部。书库收藏著关于教会的各种文件,据说如今形同迷宫,大到有人走不出来而遇难。

那么,那里的书籍或文件底下也藏了不少东西吧。

「迦南先生,会计也是你们管的吗?」

教会广布于世,捐献外的收入也极为庞大。

那黄金的洪流将卷成漩涡,回流到教廷这教会的心脏。

「会计院是书库管理部里面的行政机关,奉神的旨意记录整个教会的一切金流,并导向正途。但金流和现实的河川一样,没那么容易改道。我们并不想眼睁睁看著河流冲垮堤防泛滥成灾,使美丽的大地蒙上污泥。」

迦南手拄办公室大桌向前倾身。

「可是黎明枢机,现在您出现在这里,要匡正教会的弊病。」

被他直盯得说不出话时,海兰说道:

「各位在好几个城镇揭露了教会的舞弊与敛财,但并不是透过贬低教会权威的方式,而是好好面对民众,结果可说是重建了教会扫地的名声。」

「我们从这里面看见了希望。」

迦南脸上不再是那从容的微笑,充满坚决的意志。

随后他察觉自己的激动,不禁清咳一声坐回去。

海兰也要给他时间平复般先开口说:

「我国在反抗教会之前,也曾和教廷里对抗腐败的圣职人员合作过。你也知道,掌握国内贸易以积累不当财富的教会还不少。」

「我们就是因为这点找上海兰殿下的。」

也就是迦南的提案并不是急就章的最后一搏,而是延续教会悠久历史中行之有年的事。

「然而堕落圣职人员积累的财富,往往能制造比神的话语还要真实的假象。黄金的光辉可以蒙蔽多数人的双眼,让他们同流合污。无论我们对正确使用信徒捐献劝诫再多,几乎都被他们当作耳边风。更糟的是,由于我们实践神的教诲秉持正直,黄金这俗世的武器没他们多。手上缺了黄金,说话也没有分量,谁也不愿意听。」

忍不住用力点头,是因为我身边的少女也从来不把我做人要简朴的劝告当一回事。高风亮节这种事,只会被人嘲笑傻正直而已。

即使迦南世故的态度是纯熟交涉伎俩的一部分,我也认为他所透露的愤慨是出于真情。

「战胜异教徒之后,什一税这庞大的收入使贪腐之徒的金币亮到前所未有的地步。而且有许多人更以此为筹码,用些骯脏手段扩大、维持自己的权力。别说要他们放开这笔收入,他们还宁愿点燃王国与教会的战火,把金库照得更亮呢。」

这让我想起想发战争财的黑心商人嘴脸。只要战争有赚钱的机会,就能一而再地吸引恶徒。

说到这里,鲁钝的我也能看见迦南他们的想法了。

「所以你们是打算藉由废止什一税来让这场对立和平收场,同时截断金流,削弱贪腐之徒的势力后一次清理乾净吗?」

计画是让教会在这场冲突大幅让步,形同战败,事实上迦南这方的正义信条却让教会得到了真正的胜利。

接著碰地一声,是撞倒椅子站起的声音。

「就是要切肉断骨吧!对不对!」

爱听战争故事的缪里抗拒不了这类颇负战略意味的事。那兴奋的模样让迦南眨了眨眼睛,愉快轻笑。

「如今,各位的作为使得教会的金流受到巨大的质疑。尽管只是暂时,但依然吓阻了部分想从这条河捞钱的人。若想为这条疯狂之河重建堤防,将水引入正确信仰的田地,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的确,不仅是由于迦南这一派正直而弱势,对于在这场冲突中欠缺致胜招数的王国而言,这都是一个来得正好的提案。

但是,我还是有不懂的地方。

「我了解您的意思了……」

他究竟要我在这场计画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呢?怎么想也想不通。

「所以您是要我在大陆那边也揭露教会的弊端吗?那个,我十分赞同您的目的,但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个角色吧?」

扶起椅子的缪里斜眼瞪我,彷佛在嫌我又说那么懦弱的话。但我这么说不只是因为我不够自信,同时也是基于更现实的理由。

「现在王国这边不是有圣库尔泽骑士团他们在处理吗?」

「啊!」

缪里傻叫一声。

不久之前,我们遇上了这个失去寄托的骑士团,经过一番曲折后替骑士们找回了荣誉与使命。而这个使命呢,即是揭露国内民众所厌恶的教会弊病。

「这骑士团有教宗打手之称,交给他们来办,可以将来自教会的反感降到最低吧?」

「就某方面来说的确如此。」

然而迦南的反应不太好。替他开口的,是一屁股坐回椅子的缪里。

「的确是这样没错,那些骑士是会被人写成传说的骑士大人呢。所以这样不行吗?」

还没抓到意思,迦南先对缪里表示赞同了。

「对。一旦教宗下令,他们就不得不从。就算那是要他们立刻停止伸张正义,再没道理也一样。」

说它是白,黑也得是白。忠贞骑士与主人的关系即是如此。

给大陆那边的教会揭弊,大多时候会直接冲击教会高层的荷包。

届时会发生什么事,并不难想像。

「我们必须打破他们将黄金摆在神的教诲之前的恶习,导正教宗大人和诸位枢机主教大人的思想才行。但是光靠我们做不到,还需要外来压力。」

大概是常见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吧。

海兰顺著迦南的视线说:

「但压力也不能太强,要是我们王国打著正确信仰的旗帜强硬逼迫教会自清,只会火上加油而已。」

确实如此。而王国并不乐见状况演变成全面开战,才会胶著至今。

「我也认为王国和教会继续这样各执一方,是不可能平息这场冲突的。就像这位小姐说的那样,事情是可悲的面子问题,所以我们想委托第三势力插手。」

第三势力?

我完全想像不来,而海兰与疑惑的我反应很不一样,起身走向占据大块办公室空间的豪华橱柜,取出一本书。还没装订,只是用细绳系起,我也见过它。

「我们要找的帮手,就是学过这里头正确信仰的黎民百姓。」

海兰手中那叠厚厚的羊皮纸,即是在其主导下借助众多显学之智慧,为了让百姓也能读懂圣经而翻译的圣经俗文译本。

「俗文版……也就是说……」

在我能看见海兰想说什么时,迦南开口:

「单凭这一本书,就能将知识传播给许许多多的人,这是单独一名热心布道者所比不上的。事实上,寇尔先生和海兰陛下在港都阿蒂夫发给民众的译文抄本备受推崇,已经抄成好几倍的数量,散布到其他城镇去了。应该能造成教宗大人也无法忽视的影响力。」

译本用的都是人人皆能读懂的平易字句。读过那样的神之教诲以后,受过教会多少欺瞒将是一目瞭然,要求自清的声量势必会提高。

这道理非常简单易懂,毕竟我们就是希望事情如此发展。

但在离开阿蒂夫之后计画没有进展,是有原因的。

「寇尔,对于你完成这本圣经译本,我却没能将它广布于世,我心里一直很惭愧。」

海兰直视著我,道歉似的慢慢闭上眼睛。

「父王认为不能再对教会施压,不得不暂停大陆方面的传播计画。我自己也不希望与教会全面开战,但是无法暗中推动计画,纯粹是因为我在没有宫廷协助的情况下,难以支付复制大量抄本的人事费和材料费。于公于私,我都做不到。」

海兰对自己的无力十分懊悔,悲哀地咬唇微笑。

「所以顶多只能等待热心民众自发性地制作抄本,而且抄的只是在阿蒂夫发的节录版。」

「那么……你是要请迦南他们那边代为制作并散布抄本吗?」

王国和教会都找不到彻底打倒对手或让步的门道。

因此,温菲尔王国认为继续对教会施压会导致战争,便限制自身行动,暂停散布俗文圣经。

但由迦南这些教会内部的人来散布,就能跳脱僵局吗。

这么想时,迦南的表情并非全面同意,而是尴尬的微笑。

「我们也很想这么做,可是也面临了和海兰殿下相同的问题。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这句话让我想到前不久在港边目睹的事。缪里想写她梦想中的故事,得先向伊弗买纸笔。

「资金不够吗?」

「对。如果要制作足以广布大陆的量,所需人手会多到要请千人队长来管。撇开这不谈,如此大规模的誊写作业,要长时间瞒过教宗和敌对枢机主教的耳目是极为困难。想完成大陆方面的工作,凭我们是做不到的。」

「就算是经验老到的誊写匠,抄写一本这么厚的圣经也要花上几个月,想要精美装订就更花钱了。然后大陆那边的大港都少说有几十个,再算上内陆的主要都市就有一、两百座城要发。」

缪里屈指算到一半就错乱到傻掉了。那数字也的确夸张到超乎我的想像。

而我也不认为单凭海兰能摆平这笔费用,于是忍不住问:

「需要奏请国王吗?」

诺德斯通为完成航向西方大陆的梦想,曾进宫请愿。

这项计画,比诺德斯通那时现实多了吧。

「不……这项计画不能上奏。」

海兰表情紧绷地说。

「宫廷里也有很多与腐败圣职人员勾结的人,这件事必须由我们自己进行。」

迦南说自己是教会的叛徒。同理,海兰也违背了王命。若由迦南这派的手去散布,那就不是王国与教会之间的问题,而是教会内部的问题了。她说不定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对于海兰宁愿违背王命也想推行计画的心情,我也痛切地感同身受。教廷内部居然会出现盟友,况且同样有一扫教会腐败的决心,怎么想都是神的安排。

「别说父王,整个宫廷里也没有哪个贵族的财力可以依靠。所以我们必须凭自己的力量复制大量圣经。」

在我的想像里,他们会利用黎明枢机的名号广募助力,可是这样会弄得全天下都知道谁在主导圣经的散布。这不会引起教会自清,只会加剧双方对立,造成全面开战。

想来想去又回到原点了,不过迦南他们想必是找到了新的出路才会来到这里。

而且那会通往一条想都想不到的路。

「寇尔先生,这世上有一种遭到教会抹杀,视为异端的技术。掌握了它,就能化不可能为可能,创造奇迹了。」

「技术?」

为此惊讶的不只是我,连只对传说之剑大感兴趣的缪里也闻到了冒险的味道。

「我们来到王国有两个理由。其一是取得制作圣经俗文译本的各位的协助,其二──」

迦南大口吸气说:

「就是重启从前教会抹杀的技术。当初承袭了这项技术的工匠,应该就在贵国。」

若是狼耳裸露在外,现在毛都竖起来了吧。海兰没有多注意兴奋的缪里,说道:

「发明这项技术的工坊原本在大陆,可是被贴上异端的标签而关闭了。后来异端审讯官到处捉捕四散的工匠,几乎都抓光了,只有一个成功逃来这里。」

在缪里充满期待的闪亮目光下,海兰散发出一种不适合这场面的紧张。

「异端审讯官一直在搜捕这条漏网之鱼,据说是接到他从大陆的港都搭船到王国的情报以后,王国和教会的冲突才激烈起来的。后来异端审讯官放弃追捕,至今尘封了好几年,直到迦南阁下他们在书库发现这项记录。」

「是的。从异端审讯官的记录来看,他们至今都还没找到这位最后的工匠。」

大概是当时没想到冲突会拖得这么久,暂时收手就停了这么多年。无论如何,身边这位狼妹妹的好奇心快要爆炸了,我便在她的耳朵和尾巴跳出来之前直捣核心。

「请教一下,这是什么技术?」

说到遭教会抹杀的禁术,使得脑中闪过在诺德斯通屋里见到的金属球。

迦南神经质地短促呼吸,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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