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查这名工匠的行踪恐怕非常困难,要复活这项危险的技术,也说不定会伴随超乎想像的阻碍。可是我们相信,这是神为我们指引的明路。」
迦南详细说明这项技术后如此总结。
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已经胶著好几年,双方都骑虎难下,战争的乌云密布前方。若能和平解决,就能将教会积年累月的腐败问题一扫而空。
若不将那条路视为神的安排,我们还信什么神呢。
迦南所说的技术,真的能化不可能为可能。
「为宣扬正确的信仰。」
最后迦南站起来,来到我面前伸出右手。脸上没有充满自信的从容表情,完全是一名少年自知前途艰难的决心。
迦南背后,海兰微微地向我点头。迦南是从敌境冒险前来,献上这惊人的计策,难度大到甚至会推动世界的命运。为了和平与正确信仰,岂有不握住这只手的道理。
「谨从神意。」
当我握住迦南的手,他的双颊也放松下来。然后将我的手拉近,以圣职人员的方式轻吻手背,抵在额头上说:
「感谢神和海兰殿下将您引荐给我。」
海兰也起身,与迦南用力握手。
「迦南阁下,我相信只要我们团结合作,一定能排除万难。」
「当然。为使神的土地维持和平,让我们一起祈祷吧。」
这种话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来,或许会有点可笑,但这一刻并没有那种感觉。在我们三人肩并肩时,只有缪里一个臭著脸坐在椅子上。
若有时间,我也很想和迦南多聊些信仰的事,可是在宅里待久了,不晓得会被谁看见。迦南也认为事情告一段落,与来时一样以海兰外出为幌子搭马车离去。
目送他们离开后,缪里和我回到房间就一屁股坐到床上说:
「什么嘛,好无聊喔!」
耳朵和尾巴都跑出来晃动,双手抱起傻傻接近的小狗摇来摇去。
「喂,太可怜了吧。」
「人家很开心啦!」
被丢到床上的小狗眼花了似的蹒跚几步,又摇著尾巴跑回缪里手边要再来一次。
「说什么教会都想毁灭的传奇技术,还以为是超级厉害的大魔法咧!」
迦南当然没夸大成传奇技术,然而对其他事比谁都现实的缪里,却可能用她多达四只的耳朵把它听成自己喜欢的词了。
「那是很厉害的魔法啊。」
窗外依然明亮,但阳光已斜,风有点凉。我关上一半并这么说之后,缪里好像又欺负小狗了,背后传来一声嘹亮的「汪!」。
「能做很多书的技术是哪里厉害啊?」
缪里一定是把它想像成传说之剑那一类的吧。不过在我看来,迦南所说的技术并不逊于那种东西。
「能够快速做出一本书就近乎奇迹了。你自己不也知道写字是很累的事吗?」
就算手痛到不能洗头发是假,会痛应该是真的才对。
「那就是可以把那些辛苦全部免除,在短时间之内制造大量书本的方法,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技术。」
迦南说的正是新一代印刷术及其工匠的事。
厚重的圣经译本让熟练的誊写员来抄写,也得花上个把月。若改用迦南所说的技术,只凭几个工匠,甚至只有一个人,一个月就能做出一大堆书。
「用想的就能让字从纸上跑出来才算厉害啦。」
缪里说著这种傻话转向一边。
耍这种脾气,是因为与期待相差太多。
「再说,那小子说的那个我在纽希拉就看过了。」
居然用「那小子」称呼任职于教廷,家族里出过教宗的迦南。我暂不理会这没神经的举动,反驳道:
「你说的是在木板上刻画,抹上墨水压在纸上的木版画?」
「对对对。画里是骑士对抗恶龙的场面吧。」
纽希拉有很多长期居留的客人,会吸引不同方面的艺人上山替客人解闷。
缪里说的是吟游诗人配合其歌曲自印自销的重点场景画面。
「那种东西哪里危险?」
「两个是不一样的东西。」
缪里的肩耸得很不屑,但我们谈的可不只是几十倍,而是甚至能以上百倍速度制造书籍的技术。只要是经常接触书籍的人,都能明白教会为何害怕这项技术。
然而迦南费了那么多唇舌,海兰和我也听得面色凝重,缪里却只是疑惑地看著我们。或许她不满的表情,是来自只有她共鸣不起来,成了局外人的感觉。
「还不都是啪一下把字印在纸上。」
「这……大致上是这样没错……」
再厉害的技术给缪里来解释,都会变得不怎么样,真是神奇。
迦南说的遭禁技术是这样的。
先准备大量铸成文字图案的印章,然后按照欲复制之文章去排列上墨,再按在纸上就完成了。乍看之下与木版画没差多少,但由于版面用的是金属印,能将木板所做不到的细小文字清清楚楚地瞬间印上纸张。若仅是如此,那就真的像缪里说的那样,只是把木板换成金属而已。革命性的地方在于,它将文章拆成字母,藉由组合印章重构,可用同一组工具自由印刷出不同文章,版画就做不到了。最棒的是,印章的部分可以藉铸造匠之手轻易量产。
木版重刷个几十次,就会从细部开始磨损了,换成金属后耐用度获得飞跃性的提升。既然用来在金属块上敲出花纹的货币刻印锤一把都能打出上千枚货币了,对象是纸的铅印可以刷到上万次吧。
迦南说的这项技术的核心,在于将各种众人所知的不同技术,以没人想到的方式组合活用。
「听说只要道具齐备,一个月就能印出一整个房间的书。而且不会抄错写坏,将同样的文字丝毫不差地印在同一个位置。这真是……太可怕了。」
方法很单纯,效果却好得离谱,愈想愈觉得这会带来非常巨大的影响。
然而缪里还是不太能接受的样子。
「我也觉得变得很方便啦,但需要那么夸张吗?」
毛色近似小狗的耳朵和尾巴不满地摇晃。
「就是那么夸张啊。」
缪里用根本不信的眼神,对著小狗很刻意地歪起头。
「你想想看,就算是胡说八道,也能轻易复制一大堆洒出去。」
「咦?」
教会应该是害怕有人拿它复制异端思想的书籍,复制的速度比搜出来烧掉快就处理不完了。
由于长文难以书写,异端思想几乎是靠口传散布,局限在亲朋好友之间,教会才能够根除异端。若能轻易印刷书籍,不难想像这状况将彻底改变。
印著平易文字的书,随随便便就能长期存放在民宅之中,这要如何才能从民众之中根除错误思想呢。况且这样的书还能不断地轻易增殖。
我再举个缪里更能够了解的例子。
「不是有一个冒险故事是说环游世界的大商人吗?」
「咦?啊,嗯。爹在温泉旅馆念过,娘听得表情很难看。」
缪里的父亲罗伦斯,能从过著冒险生活的旅行商人变成温泉旅馆老板安定下来,靠的是母亲贤狼赫萝的手腕。要是听多了那种故事又开始四处旅行,那可就不好了吧。
想像那画面的我稍一苦笑,继续解释。
「要是那个人不巧住得不高兴,把纽希拉的温泉写得很难听,然后那本书又复制、散布得比夸奖纽希拉的客人口耳相传快,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
看来缪里终于察觉迦南所说的技术有多可怕。
「所以那小子要做的是以毒攻毒那样?」
将他们怕人散布异端书籍而封禁的技术,用在迅速传播神的正确信仰上。迦南那派的想法总归来说就是如此。
「那么,继承那种技术的人就在王国里吗?」
鼻子被小狗前脚肉球压住,像被迫闻味道的缪里往我看来。
「要我帮忙找吗?」
她明明什么冒险都喜欢,却显得没什么兴致。
那不只是因为印刷术不符期待吧。和她旅行了这么久,不会怀疑她有多聪明伶俐。真的让这银色猎人不高兴的不是迦南说明技术那当时,而是听他讲工匠行踪的时候。
「王国那么大,要我们上哪去找下落不明的工匠啊?」
王国这岛国一点也不小,也不是汪洋孤岛。
优秀的猎人缪里,看得见现实上的难度。
「还是找得到的吧。」
与小狗鼻子碰鼻子的缪里忽然张大嘴巴,假装要咬小狗,然后往我看。
「我看是没办法吧。」
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我才不会在这时候放弃。
「那你怎么觉得传说之剑找得到?」
简单的讥讽,使缪里狼耳一竖。她眯眼瞪了瞪我,抱著小狗躺到床上去。
「因为那是传说啊。传说就是有人在传,顺源头找回去就找得到了。」
简直是异端言词。
「至少这个工匠是实际存在,相信是好找得多了。」
「传说之剑也真的存在啊!」
我不晓得她对这个传说之剑到底是多认真,但要从广大的王国找出那么一个工匠简直大海捞针的看法,的确非常实际。
「而且传说之剑多半一眼就看得出来,继承奇怪技术的工匠可以吗?如果像狄安娜姊姊那样摆明是炼金术师的打扮还有得说。」
既然有异端审讯官在追捕他,应该不会有这种事。
「而且大哥哥的眼睛都摆好看的,恐怕是找不到喽~」
我回都回不了。
然而卡在这一步就会卡死迦南他们的计画,突破双方僵局的希望也随之破灭。错过这机会,和解的可能就要寄托在痴人说梦般的寻找新大陆上了。剩下的选项,只有面子大战。
迦南那边的提案,会把闭塞的未来奇迹性地一击劈开。能和平解决这场冲突又匡正教会弊病,如此两全其美的事不会再有下一次。
天平衡量之物是那么地巨大,我无法轻言放弃。
为了在茫茫王国中找出这个工匠,需要先点燃缪里的斗志。
「啊,大哥哥那么喜欢书,说不定在街上闻墨水味就能找到他喔。」
大概是在气我质疑传说之剑的存在,缪里一边跟小狗玩,一边吃吃笑著说那种损人的话。
使我不禁为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坏事暗自向神祷告。
「你知道去帮迦南他们还代表什么吗?」
「嗯啊?」
缪里将小狗前脚按在脸颊上,做著鬼脸往我看。
应该是不会有没兴趣所以不帮的事,但从逼她习字与自愿习字的成效,就能明显看出有无意欲的差异。
神应该会原谅我使这点小手段吧。
「迦南先生工作的地方,是在管理人称迷宫的教廷书库喔。」
「啊~?大哥哥你该不会是以为迷宫就能骗到我──」
缪里话说到一半愣住,往天花板举高高的小狗都掉了下来。
「所以能进书库?有冒险故事吗!」
上钩了。
「教会跟异教徒抗战了好几百年,到最近才结束。别的不说,奇迹故事肯定不会少。也就是说──」
「可能会有传说之剑的故事……!」
我刻意不回答这句话。缪里除了人耳以外,头顶上还有三角形的大狼耳,不想听就盖起来,想听时连小石子边的妖精呢喃都不会放过。在这种时候,她似乎幻听到我说:「没错。」
我并没有给她肯定答覆,也没说迦南会让我们进入书库,作为协助的奖励。神啊,我一句谎话也没说。在心中如此祷告后,我再度开口:
「说不定新大陆的线索也会藏在那里。听说,在教堂门口公然烧毁的那些禁书,也都会在那里保存一本呢。只是听说而已。」
我对缪里心中的小男孩刻意加重「禁书」的语气。
果不其然,刚洗过的蓬松尾巴胀成了一倍。
看来我成功抓稳了她的缰绳。
仅管觉得无奈,但这个女孩就是这么难以掌握。
「除了书以外──」
这时,缪里牙咬下唇得意地笑。
「那小子是在那个叫教宗的那边工作吧?那就可以看看那边有没有熊了。」
「啊!」
缪里等非人之人的时代,是猎月熊结束的。无比巨大的他彷佛伸手就能摘月,却没有打倒面前所有敌人之后继续统治世界,忽然消失无踪。
在古老传说里,他最后是消失在西方大海中,而海底似乎真的留有状似脚印的地形,与西海尽头有块新大陆的传闻契合得教人无法忽视。
然而缪里的想像力更甚于这些神话故事。
她提出了一个问题──足以统治世界的霸主神秘失踪,那接下来谁统治了世界?
如今活在这世间人,没有一个答不出来。
那就是教会。
「哼哼,找人是吧。」
她像是靠胀大尾巴挺身一样从床上坐起。进书库的事还能拜托迦南看看,但是谒见教宗就很困难了。
不知缪里能否远远看一眼就辨识出其身分。
她再野也不会扑过去扒下头巾看个彻底,应该足以满足缪里的奇异妄想。教宗和那些枢机主教怎么可能是披著圣袍的熊呢。
那么首先该考虑的,是眼前的问题。
「对,要找出那个工匠。目前几乎没有线索,不过──」
接下来的「我有几个头绪」遭到打断。
「好!」
缪里跳下床,身旁的小狗被震得滚了好几圈。
然后她抓起桌上配合她身材的短剑,盗贼似的插在腰间。
「大哥哥!我们去把那个工匠找出来!」
缪里这个人,就像吸饱了油的木柴一样。
不是冰冷无语,就是剧烈燃烧。
「天还很亮,先去广场看看!人那么多,说不定马上就能找出来!把跟大哥哥一样有墨水味的人全部抓来问一遍就好了吧?走走走!」
缪里抓住我的手拉啊拉地。我歪起头,对看著我们的小狗叹口气,握好缪里的手。
「没必要这样抓人,要去的也不是广场。」
「不然去哪?」
在太过热情的灿烂红眼睛注视下,我如此回答:
「先去问伊弗小姐。」
缪里晃著尾巴般的银色辫子,和主张外出就一定要带的剑,快步奔向大门。
年迈男佣一听我们要外出,就著急地表示晚餐即将备妥。多半是海兰要他们准备一顿盛大的晚餐吧。承诺天黑前一定回来后,我便追随野丫头的脚步而去。
追没多久,我就开始后悔没小睡一会儿了。半途想到反正目的地都一样,也不再急著追她。
距离收市钟响还有点时间,但天色已经转红,路上行人表情略显放松。精神特别好的,只有准备开工的酒馆员工、卯起劲要搬完最后一批货的搬运工,以及猎人之火被点燃的小狼女而已。
如此和平的黄昏即景,将在教会与王国开战后全染上焰红。
这想法稍微加快我的脚步,总算是来到了劳兹本旧城区。
到了目标屋舍前,见到的是等得不耐烦而在路边跟人练剑的缪里。
「慢吞吞!」
我也没闲工夫唠叨她待嫁女孩不该在路边挥剑。替她看姿势的,是我们在诺德斯通事件时的护卫亚兹。
他一见到我就以似乎在笑的平板表情简单致意。
「伊弗小姐在吗?」
「在喔!」
缪里抢答道。她以一记横扫收尾,收剑回鞘。
「剑怎么停很重要,下次要注意动作。」
「是!」
缪里以我一次也没见过的认真表情答覆亚兹。
「至少在中庭练吧。」
对她啰唆,也只会被她耸个肩就忘了。就算她这样练得出一手好剑,恐怕也要好多年才能成为严以律己的骑士。在如此缪里与亚兹带领下,我穿过从前是小麦卸货区的一楼部分。
「哇~」
缪里不禁赞叹,是因为先前空荡荡的仓库如今堆满了货物山,而伊弗就在那其中手拿帐簿评点著。
「我现在很忙喔。」
是我们旅行刚结束没多久又露脸,八成让她认为我们又来找她麻烦了。
「这次可能有钱赚,不敢肯定就是了。」
既然需要大量印刷,除了纸墨以外,从系绳与装订用的皮革,到成书的运输,需要打点的事物非常多。再加上需要暗中进行,款项上有很多可以著墨的地方,掩人耳目做买卖也是伊弗擅长的领域,有不少工作可以拜托她。
伊弗用拿羽毛笔那只手的小指搔搔耳后,叹著气看过来。
「又怎么了?」
尽管夏珑对伊弗有著明显的戒心,想到会欠她大人情我也不好受,但我仍认为她基本上是个好人。
大概是心思全写在脸上了,伊弗一脸的不耐。
「我想请你帮我联系一个人。」
「咦?」
这傻愣的问声当然不是来自伊弗。
「大哥哥,你知道工匠在哪喔?」
伊弗听了挑起眉梢,我则是苦笑。
「不是啦。伊弗小姐,我想找鲁•罗瓦先生谈点事。」
那名字让伊弗一瞬间瞪大眼睛,又更加不解地眯了起来。
我说的这位鲁•罗瓦,是我们相识于十多年前的旅程中,专门买卖书籍的商人。
「如果是在纽希拉那种深山听你提起他,我会以为你想弄一本圣经摆著吧。可是凭现在的你,向王国贵族或大教堂主教拜托一下,大部分的书都看得了不是吗?」
也就是说,她推测我是想找不易取得的书。
尤其是我想找的书,多半和信仰有关。
「这大概不会……给你惹麻烦吧。」
「哈!」
伊弗哼笑一声,以直指我鼻头般的尖锐语气说:
「鲁•罗瓦经手的都是比等重黄金还贵重的书,要我替你仲介那种人还说不会给我惹麻烦?根本跟拿蜂箱摆我家门口,还说不打算引熊来一样。」
这比喻有点特殊,但还是能了解她的意思。
「你不帮我们吗?」
缪里的红眼睛盯著伊弗问。
「……」
(插图013)
伊弗露出打从心底厌恶的表情,会是因为在她脸上见到了贤狼的形影吗。
我觉得不是那样。
因为缪里每次来,不知为何屋里都会有好吃的东西。
伊弗用打从心底厌恶的表情呻吟似的说道:
「与其让你们背著我乱找洞钻……不如一开始就摆在视线范围内比较好吗……」
缪里眨眨眼睛,乐得笑起来。
伊弗是把自己与缪里双亲的关系、海兰的交易和今后的财路都一并考虑过了吧。但我想最大的理由,应该是她也多少会担心我们。
「可是啊──」
她换了张脸说:
「我苦口婆心劝你们一句,很多书是见不得光的,不要随便接触那个世界啊。」
那或许是买卖过无数商品的贪心商人过了无数危桥而得来的结论。书中满载思想,思想可以毒害人心,也可以医治世界,所以教会封禁了能够无限增殖思想的技术。
我都明白其危险性了,想必海兰和迦南亦是如此。
这么说来,当伊弗得知我要重启能够无限复制那种书籍的技术后,不知会作何表情。一旁的缪里大概是已经在想像了,而我努力保持镇定回答:
「我想向他请教一些制书的问题。」
「……」
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样能瞒过她。相信伊弗也知道,有些事知情不报就等于共犯。而就算是惯于怀疑他人的伊弗,也不会认为我们瞒她是为了做坏事。我是真的不想给伊弗惹麻烦。
衡量过知与不知的危险后,到头来她似乎选择了后者。
「我会替你联络鲁•罗瓦。如果他说不危险,我就考虑帮忙,否则我什么也没听过,什么也不知道。可以吗?」
附加这样的条件,也可视为一种信任。
「那……那当然。」
伊弗多注视我一会儿后又用小指搔搔后脑。
「你愈来愈像那个旅行商人了。明明一副羊的样子,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却又大胆得要死。」
我苦笑著将那当作称赞。
「鲁•罗瓦很受一些有怪癖的贵族欢迎,应该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很快就联络得上吧。快则三天,长也一星期左右就行。」
「谢谢你。」
伊弗摆出上了贼船的表情重重叹息。
「然后呢,要在这吃晚饭吗?」
「啊,不了,海兰殿下已经……」
「我想也是。听说有人突然到市场找上等羊肉和砂糖甜点,我就猜是她要买的。好多人在传搞不好是有达官显贵要到城里来了,差点没笑死我。」
「要款待表现优异的骑士,不做到这样怎么行。」
从来不知惭愧为何物的缪里挺胸说道。
「就我听说的,你们的确是干得很好嘛。」
看来她身旁的亚兹早已对她详述了拉波涅尔风波的经过。
「可是除了神以外,没人知道幸运会眷顾你们多久。要是你们搞砸了现在这件事──」
伊弗用拿羽毛笔的手托起我的下巴。
「就来替我工作吧?」
缪里委婉地移开伊弗的手。
「如果给我们一大堆蜂蜜和蜜枣,我可以考虑考虑。」
「哼。那我再加一份柠檬冰,现在就来吧?」
「柠檬?那什么,听起来满好吃的。」
「哼哼。没尝过那独特的酸味吗,太可怜了。」
心想别教她多余知识之余,我也为伊弗愿意联系书商鲁•罗瓦松口气。若对象是他,有危险性的事也能放心去谈,毕竟他就是伊弗口中那种专卖危险地下书籍的书商。
「大哥哥大哥哥,我也想吃柠檬冰。」
从伊弗那学到美食新讯的缪里揪住我袖子摇来摇去,灌输坏知识的魔女乐得咯咯笑。
「海兰殿下已经替我们准备丰盛晚餐了。」
「可是她没有柠檬吧!人家说它的皮有淡淡的香气,里面装满了酸溜溜的果汁,和蜂蜜拌在一起配刨冰超棒的耶!」
好像曾听过来纽希拉泡温泉的富豪贵族这样说过。不曾见过的食物,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种。同理,我所不知的知识,不为人知的技术也是数之不尽吧。而且禁书是连伊弗都会忌惮的世界,光是想像汲取那方面知识会窥见怎样的世界,就令人惶恐。
与诺德斯通一同生活的炼金术师,恐怕就是持续关注著那样的世界。
所以才能发现谁也没用过的小麦肥料,肯定西海尽头有块大陆,甚至──
「大哥哥?」
这声音将我唤回神来。
「啊……对不起。」
「就说跟我睡个午觉比较好嘛。」
她似乎当我是累到打瞌睡了。要是我说世界说不定是一颗球,她会以为我在说梦话吧。
「那么大哥哥,我们回去吃饭!」
脑袋转换得这么快,真教人佩服。
话说回来,我们要在如此广大的王国寻找一个连异端审讯官都躲得过的工匠,或许很需要这份灵敏。
但我还是希望离开伊弗住处之后,她不要一直拉袖子催我。
劳兹本的肉铺和有卖砂糖的药行之间,似乎因为有人突然要买高档货,纷纷猜测是哪个显贵来到城里了。要是知道那都是为了一个来自深山温泉旅馆的少女,八成会更惊讶。
而缪里的反应,也让准备这顿豪奢晚餐的海兰十分满意。
「二位远赴外地达成任务,做得太好了。」
海兰平时贵族举止少得不得了,这时却操著一副领主的口气。当然,这是为了逗主张骑士要正装出席晚餐的缪里。
缪里按照向正牌骑士学来的礼仪卸下剑,下跪表示忠诚。
那的确是非常像样,可是桌上刚烤好的羊肉就在一边香喷喷地滋滋流油。她头一低,口水就快流出来。看她急忙用袖子擦嘴,我不禁叹息。
「在船上不容易吃到热食吧。来,请用。」
玩够骑士游戏的缪里将剑交给女佣,扭扭肩膀就座,握刀用力刺起一块肉。
「你也拜托一点……」
这实在是没规矩到了极点,可是主人海兰看得那么高兴,我也不好意思多嘴。而且缪里多少有种为了海兰特地拋开礼仪的感觉,我便好歹劝她别啃那么大块,赶紧替她切一切。
「诺德斯通家这件事真的处理得很漂亮,辛苦了。」
史蒂芬的信,以及整个事件的报告,都在餐前交出去了。
这场骚动需要隐瞒的事有点多,使我和海兰碰杯喝葡萄酒时觉得喉咙有点紧。
「前领主诺德斯通先生称不上廉洁,还不太好相处。不过继位的史蒂芬先生是个相当虔诚的信徒,以后应该不需要为这块领地多操心了。」
「是啊,从信上就看得出来了。所谓见字如见人嘛。」
海兰回想著信中内容笑道。史蒂芬责任感有点太强,可以想像他写给海兰的信是什么感觉。
「不过那些听似荒诞无稽的谣言,居然有几个并不是无凭无据,倒是让我挺惊讶的。」
「嗯咕,就是啊!看到船上满满都是骨头的时候,还以为我会腿软咧!」
缪里用牛肩肉沾满以蒜泥、松子和整粒胡椒制成的重口味酱料,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开心地这么说。
「前领主是经历过乱世的人啊。他那为达目的可以不顾自身风评的态度,或许有值得我学习的地方。」
「嗯,这个爷爷很帅喔!」
海兰以笑容同意,看缪里捞碗蚕豆汤之后转向我。
「让你那样奔波以后又紧接著要你办迦南阁下的事,还请见谅。」
「哪里,别这么说。」
邻座的缪里,在慌张的我肩上拍了拍。
「既然会拿这么多好吃的犒赏我们,接再多都行啦。」
「缪里!」
我大声也没用,缪里从羊肋排上抽出一根骨头,大咬那滴油的肉。
「吃饭就能抵酬劳,那还算便宜的呢。再说,迦南阁下那件事,真的能对世界造成巨大的影响呢。」
海兰虽是笑著这么说,脸上却透露著忧郁。
她和听令办事就行的我不同,夹在王国与迦南等人中间。无论成败,她肩上的责任都不是普通的重。
「迦南先生是去大教堂?」
「不。大教堂里说不定会有敌对派系的人见过他,所以学伊弗•波伦那样,借住在城里的老房子里。」
历史悠久的城镇几乎都经历过几次激烈战斗。那些被战火熏过的古老建筑,都会有地下通道或密室。为防万一,这种地方住起来比较安心。
「为安全起见,原本是根本不希望他们到王国来的。替我们牵线的高阶圣职人员说,迦南阁下坚持除非当面见过你,评定你人品,否则绝对不会推行这个计画。」
我颇为讶异。原来迦南在计画中担任要角,并不是弃子。而且即使是身出名门,他还是极为年轻。海兰接著说:
「他好像是个知名的神童。哪怕是厚重的神学书,也能看一眼就全部记下来。」
我回想起迦南对那种场合习惯到不像那年纪的稳健风度,以及流畅概述封禁技术的聪颖神情。他不仅出身高贵,也具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说到堂而皇之的态度,身旁这少女也不遑多让。往缪里一看,她正开开心心地将切得厚厚的乳酪放在小麦面包上,几乎都要看见她猛摇尾巴了。
「所以我顺利通过面试了?」
海兰微笑耸肩。
「我相信他是以审查为藉口,来见见未来不一定还有机会见的景仰对象。」
「……」
不知该怎么回答时,海兰对我的反应颇为满意似的稍微点头。
「先前送他离开的路上,他也一副等不及想看你翻译的圣经俗文译本的样子。办公室让他太紧绷了吧。」
我光是努力不让自己被迦南从容不迫的气度淹没就无暇他顾了。听了他的台下形象,发现我们其实都在死撑面子,感觉有点好笑。
「我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转眼吃光面包的缪里露出十足狼族儿女样的犬齿,眯眼而笑。
「如果他是女孩子,我搞不好在他亲你手背的时候就把他踢开了。」
喝著葡萄酒的海兰笑得肩膀直晃。
「我也要小心一点喔。」
我对海兰投出「怎么又开这种玩笑」的眼神,缪里则笑嘻嘻地大张嘴巴,啃起另一块肉。
「唔……动不了了……」
会觉得这画面有点熟悉,是因为缪里和母亲贤狼赫萝一个样吧。从前受人尊崇为神的赫萝喝多以后,也经常暴露出这种丑态。
不过就旁人看来,那不像是个性邋遢的问题,显然只是身旁有个时时嘘寒问暖的亲爱丈夫造成的。也就是说,缪里会有现在这德行,太宠她的我要负起一部分责任。
「大哥哥……好难过喔……」
扫平一整堆美食之后,缪里连回房都有困难,直接挺著肚子躺在中庭边回廊里的长石凳上。
「真的不需要找医生来吗?」
海兰担心地问,我叹气回答:
「常有的事。让她躺一下就好了。」
反正明天早上肚子又要咕噜咕噜叫了。
我向急忙拿毛毯来的女佣道谢,盖在缪里身上。
「暴食是大罪之一,等等我要跟你讲这方面的事。」
「唔唔……」
那呻吟刻意得可以,是「我听不见」的意思。
我戳戳这野丫头的贼脑袋,站起身说:
「话说回来,海兰殿下──」
「嗯?」
似乎想照顾缪里一整晚的海兰转头过来。
「关于工匠那件事,我想先问问我认识的书商。」
「你还认识书商啊?」
「以前旅途中受过他的照顾,当时他手边有一本遭到教会列为禁书的技术书籍。不仅是知识和管道,信用方面也是十分可靠。」
「买卖珍奇书籍的书商啊。吃这口饭的人,应该对异端审讯官的风吹草动很敏感,说不定会知道当时的事。」
海兰深深颔首,手扶下巴思索起来。
「请问怎么了吗?」
即使这么问,海兰的表情仍不明朗。
像是有口难开的感觉。
「迦南阁下提的议,对王国来说简直是神的旨意。」
她以有些僵硬,不太像只是将幸运归功于神的口吻说:
「但我想,协助他们推行这计画,会有几个问题。」
「问题吗?」
迦南献的计可说是满满都是问题。需要一头撞进连伊弗都不想扯上关系的书籍世界最深处,在大陆广发圣经俗文译本的计画,也遭到温菲尔国王勒令暂停。
然而接不接受,不是早就决定了吗。
猜想她会不会是和缪里一样,觉得寻找工匠太困难时,海兰揭示了这问题的意外切口。
「造书是需要场地的啊。」
圣经那么厚,还得制造几十几百,甚至上千本。
有了迦南所说的技术,少数工匠就能复制那么多份。以不用羊皮纸、不用牛皮装订的单纯纸本而言,其价格大半取决于写字工的酬劳。
我还以为有了技术就行,看来缪里说得没错,我真的只看得见半个世界。
「场地……对喔……就、就是说啊。」
光是纸张占的空间就很可观了吧,而且还得找人来搬。想暗地里制造大量书籍,就得找远离群众的地方,太偏僻又会妨碍物资运送。再说不时有满载纸墨的货车进出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无论如何都会引人侧目。
另外,迦南所说的技术就只是在纸上印刷文字。光是将造纸坊送来的纸裁切、开洞、穿绳、上封面,简单弄成一本堪用的书,就需要不少人手。如果要工人都关在一个地方工作,就得找人来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也需要频繁添购一切所需物资。当然,这不是瞒得了整个城的事。
才刚为这盲点扼腕,海兰又说出一句更意想不到的话。
「所以,我需要你帮忙说情。」
「我……我吗?」
她究竟想到什么了?只见海兰垂下双肩,叹气道:
「我心里有一个正好适合这项计画的地点……就是我们作后盾的那所新修道院。」
「啊!」
我不禁叫出声来。
为夏珑与克拉克的孤儿成立的修道院,的确很适合造书。
「那里与城市隔了一段合适的距离,也有可供许多人吃住的空间,有人频繁出入也不会引起怀疑。我想不到还有哪里更好的了。」
「在修道院的话,频繁送纸墨进去真的就不会引起怀疑了呢。太棒了。」
说完我才注意到一件事。
「可是,那个,为什么需要我说情?」
「嗯,就是,那个……」
海兰难为情地搔著额头说:
「修道院是我们替克拉克阁下和夏珑女士他们准备的,他们现在天天都在忙著筹备修道院吧。为了自己方便就占用人家的地方,实在是……」
觉得错愕,不是因为海兰支支吾吾。
而是眼前的她与我心中的贵族形象相差太多。
「当然,我们不会占用太久。一旦计画结束,我就会信守承诺,还他们修道院。」
努力辩解的海兰让我忍不住有点想笑。
「海兰殿下,听您这么说,反而加深了我对您的信赖。」
「咦咦?」
我对愣著眨眼的海兰挺直背脊,端正姿势说:
「不管怎么说,您都有直接逼迫克拉克先生他们听命的权力。但您却惮于这样的权力,总是为克拉克先生他们著想。」
面前抬头看著我的海兰忽然变成她这年纪的普通少女,别开眼睛。
「这真的是一件很可贵的事。海兰殿下,我愿与您携手并进──」
「寇、寇尔……」
「不必难为情,我是真的很感动。」
「不是啦,那个,也对。」
海兰那有如诗歌的高贵情操,比什么都更匹配她的王族血统。就在我为了表达这感动,要握起海兰那不知是害羞还是仿徨的手时──
「唔……!」
一旁传来宛如来自地狱深渊的低吼。
「寇尔……」
海兰用「我们都是待审之身」的就范表情,双手举至肩高。要是海兰不够机灵,现在我们手上都已经多出深深的齿印了吧。
「你的骑士真是铜墙铁壁。」
海兰这么说之后,看著缪里后退一步。
到这里,缪里的低吼才终于停止。
「我好像需要再次提醒这个野丫头谁才是主公呢……」
只有我和缪里两个的骑士团,是海兰动用特权赐给我们的,海兰即是我们表面上的主公,但跟从森林法则的小狼女不太理会这件事。
「言归正传。海兰殿下,修道院那边……」
比起缪里对主公失敬,海兰更不想破坏她与缪里的良好关系,缪里臭著脸的样子让她很紧张。试图将话题导回原轨后,她才赫然回神,尴尬地笑了笑。
「克拉克先生和夏珑小姐应该能体谅,我会亲自向他们解释。可以告诉他们计画的事吗?」
「可、可以,他们应该信得过才对。方便的话,开始制书以后,我还想请他们也来帮忙校阅文章。」
「遵命。」
这么说之后,我将较难启齿的部分也说出口:
「可是,既然要借用修道院建地,还有个问题得解决才行。」
「问题?」
忽然换我提出问题,感觉有点好笑,但内容不怎么有趣。
「其实修道院建地荒废得超乎想像。现在是克拉克先生天天过去,打算靠自己多少整修一点,但进度实在快不起来,修缮的资金也迟迟没有著落。」
海兰听得目瞪口呆,忘了缪里的存在逼上前来。
「原来有这种事!」
「呃,是、是的。」
现在换我注意缪里的反应了。她还是躺在石凳上,眉头大皱,嘴巴噘得好尖。
「好像有听过他们说状况比想像中差……是喔,原来这么糟糕……」
自责使海兰扶起了额。
「我没有调查清楚的坏习惯又犯了。好吧,我知道了。既然如此,修缮费就由我来出。我是不想把这当成代价,但能麻烦你请他们把地方借给我们吗?」
凭海兰的身分,即使是单方面下令,克拉克他们也不得不从。
这让我再次感受到,在这场对抗教会弊病的战斗中,没有比海兰更好的战友了。只是在缪里紧盯之下,我不敢握起她的手。
「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解释的。」
「嗯,拜托你了。」
海兰退开逼近的身体,动脑盘算下一步。
我趁隙看看缪里,只见她「咿~」地咧嘴作鬼脸。
「真是的,他们怎么不早说……喔不,不是吧。」
自呓的海兰脸上笑容显得有些哀伤。
「夏珑原本是徵税员嘛,大概是知道我口袋有多深吧。」
夏珑曾说好心领主赚不了钱。即使旅费出得起,她和能够自掏腰包盖大教堂的有钱贵族还是差很多。
「让下属担心资金的事,是我们上位者的不是。」
「别这么说。」
不禁安慰自嘲的海兰后,她轻轻耸肩微笑,转向缪里。
「听说令尊是世间少有的高明商人,能请你问他可否指点我几招吗?」
缪里哼一声,竟回答:「等我心情好就问。」
「总之,先把工匠找出来再说。我也会向各港都洽询异端审讯官的来访记录。」
「好、好的。」
「我们可是要用这个计画终止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喔。」
海兰这么说著一手拍在我肩上,吓得我赶紧看缪里。
「吼!我不会生气了啦!」
感觉像骗子岛的骗子一样。缪里挺身站起,挤到我和海兰中间,推著两方的胸口拉开距离。
「替我绑辫子就原谅你。」
这是对我说的。
「给我沾蜂蜜的无花果就原谅你。」
这是对海兰说的。
明明刚才才为吃太撑哀嚎,这吃性也太坚强了。海兰一口答应,缪里满意地点了头。
迦南的计画难关重重。
但说不定能进行得很顺利。
以上便是令人如此乐观的静夜一景。
缪里将暂别劳兹本的份一次塞回肚子里的那晚过后,隔天她一早就开始练剑,我到宅里的礼拜堂作晨祷。接著动身拜访夏珑,告知昨天的计画。
「……你蒜味也太重了。」
平常夏珑在缪里面前都故意摆臭脸,这次是真的很难受的样子,连缪里自己都有点害羞。何况她刚醒来就觉得有大蒜味,在房里到处闻来闻去。
「找我做什么?」
大概是遮羞吧,缪里嘎呜嘎咕地低声叫。我按住她的头,向夏珑说明来意。除了迦南与遭禁的技术让她很吃惊之外,她对说不定能和平解决双方冲突这点也颇有兴趣。她并不在乎双方变成什么样,单纯是不希望见到战争制造更多孤儿才期盼和平吧。
「我不管王国和教会争什么,既然能帮我们修筑修道院,那当然是很好。其实克拉克那家伙还挺爱逞强的。」
「逞强?」
夏珑叹气耸肩说:
「整修工作进展得很不理想,但他坚持那是他的工作,甚至在那里住下来了,叫他回来也不听。特别虔诚的人好像都有这种毛病。」
听表情郁闷的夏珑这么说,缪里的头有所共鸣似的点了点,再抬起来看我。
「如果藉这个机会要他休息一下,他大概会听吧。」
「知、知道了。」
答得吞吐,是因为缪里「大哥哥也是这样」的视线刺得我很难受。
「话说回来,居然有能够随意复写文件的技术啊。」
夏珑抱起胸感叹地说:
「要是还在徵税那时候有这东西,不知道能有多轻松。」
「是喔?」
缪里看向夏珑。
「徵税布告有一大堆『奉神与议会之命』什么的定型文要写。能省掉这一步的话,有很多人可以从这个苦差事里头解脱。」
不太明白这技术哪里厉害的缪里,对夏珑所说的现实问题倒是很有共鸣。
「不过假文件也可以量产,有好有坏吧。」
会接触文件的人,很快就能看出技术的优缺点。
夏珑轻哼一声,看看我和缪里说:
「可是,你是认真要找这个下落不明的工匠吗?光是找不想缴税躲起来的工匠,就不知道有多辛苦了耶。」
「放心啦,我们连幽灵船的真面目都破解得了了。」
我不禁苦笑,缪里则是得意地挺高胸膛。
大概是这对比颇有趣,夏珑吊起歪唇冷笑。
「对了,说到这幽灵船嘛。」
夏珑松开双手,笑咪咪地注视缪里。
「你回来的时候,在船上欺负海鸟对不对?」
「咦!我哪有……」
「对不对?」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海鸟急成那样。不说夏珑,被我冷眼一盯,缪里立刻缩起脖子抬眼求饶。
「这笔债就用帮克拉克的忙来抵吧,笨狗。」
「啊?你这只──」
说出「臭鸡」之前,腰间佩剑随身体前倾乍然一晃,让她想起自己的身分。骑士只会保护人民,不会辱骂人民。
尽管她依然不愿信神,骑士精神倒是从小就耳濡目染。
「……我会跟鸟先生说对不起。」
要是能看著夏珑的眼睛说就满分了,但能道歉就已经是长足的进步。
「以后在港边看到海鸟,记得分几块面包给它们。」
「……好啦。」
如果狼耳狼尾露在外头,一定都垂得低低的吧。
我摸摸她的头嘉许她,却被她不耐地拨开,紧抱我的腹侧。抓那只倒楣的海鸟时,她是真的没有恶意吧。
「呵,我们家小孩还比较懂事呢。」
听了夏珑的揶揄,缪里吐出舌头来反抗。
夏珑看我要去修道院建地,就要我送点换洗衣物和食物过去。食物包含烤了两次以利保存的面包、乳酪,和补充重劳动消耗用的培根。克拉克是个虔诚的信徒,平时很克制吃肉吧。
换洗衣物上有许多显眼的修补痕迹,缝工参差不齐,不难想像是夏珑和孩子们合力修补的,眼前随之浮现他们和乐融融坐在一起做针线活的样子。他们将要居住的修道院和孤儿院,肯定会是个非常美好的地方。
回到府邸向海兰报告之后,她立刻拟定了整修计画。首先请园艺师和木工了解现况,列出必要的工作项目。
找这些师傅需要几天时间,身上又有夏珑的请托,我便先带缪里去找克拉克。中间发生了一点小插曲──缪里吵著要把剑留在腰上,打算直接走到修道院建地去,海兰却坚持不准。派马给我们,不仅是考虑我们刚从长途旅行回来,更主要是为了自己准备好建筑物之后没有多了解状况,要送点葡萄酒和新鲜水果给克拉克赔罪。
于是,我们直接借用了宅邸平时使用的货马车和一匹马。
「咦……大哥哥,你真的会驾货马车吗?」
一听要在风和日丽中搭货马车前往,缪里就连忙跑回房间拿纸卷和墨水,结果见到驾座上是我就傻著眼这么说。
「你可能不晓得,我也是在外面旅行过好几年的呢。」
「我好担心喔……」
认为哥哥做什么都不行的缪里笑容僵在脸上,海兰赶紧替我说话。
「我在纽希拉看过他装卸马具,技术很好喔。」
「咦~?他连晚餐吃的鸡都要抓半天耶~?」
拜托不要拿我跟瞪一眼就能吓晕鸡的小狼女比。
「好了,快点上车。」
「……好~」
为跳上货台的缪里叹口气后,我转向海兰。
「那么,车就借我一下吧。大概明天就回来,最晚后天。」
「好,不要太勉强喔。」
我们就此在搬食物上货台的女佣和在驾座铺毛织品的男佣目送下出发了。
虽然对缪里说了那些话,其实我对自己的驾驶技术也不太放心,事先在中庭练习了一会儿。多亏于此,车子在劳兹本的路上并无大碍,但应该不是我技术好,就只是在贵族宅子里受到细心照料的马比较优秀吧。
「呵呵,感觉好奇怪喔。」
「?」
马匹往城墙大门叩叩叩地走的途中,缪里肘靠货台边缘,倾身到驾座这边来说:
「大哥哥除了看书以外,不管做什么都很不搭耶。」
「……」
我穿的既不是从纽希拉穿来的圣职人员风格服饰,也不是经常向宅邸借的商行小开行头,就只是宅邸园艺师徒弟穿的厚麻衣,方便在修道院建地干点活。
「而且我都不知道你会驾货马车,有点不甘心。」
看来她是不满意这点才来抬杠。
「在纽希拉很少有这个必要,而且旅行上赶路的时候有你在嘛。」
我已经骑过狼形缪里好几次了。
每次都骑得我魂不附体。习惯以后,再狂暴的马都没问题吧。
「……哼~」
她或许是想装不在意吧,但窃喜都从嘴角流出来了。
接著缪里坐回去,在货台上翻了翻,轻巧地跳到驾座上并说:
「看你很寂寞的样子,我来陪你了。」
手上还拿著纸张、羽毛笔和墨壶,是要继续写那篇荒诞无稽的骑士故事吧。驾座不大,但想要她回后面写又八成不会听,还会闹脾气,乾脆就算了。
「爹娘他们也是这种感觉吧?」
货马车抵达城门口,卫兵见过海兰给的通行证后放行。
车上堆了不少粮食,没通行证就要缴税了吧。
「娘说过她尾巴不能藏,每次通关都很辛苦呢。」
「听罗伦斯先生也说过,她为这件事发过好几次脾气。」
「娘?为什么。」
「因为她都把尾巴装成防寒皮草,经常被人说成便宜货。」
还以为缪里也会打抱不平,结果笑得颇开心。
「好想看娘恨得牙痒痒的脸喔。」
真是个坏女儿。我不禁苦笑。
「嗯~也可以这样吧。这样也不错。」
「什么不错?」
顺大路走了一会儿,周围尽是田地和原野。
缪里扭扭身子放出耳朵,再把毛茸茸的尾巴摆在腿间,摊纸沾墨。看她那样,很担心她漂亮的银色尾巴会滴到墨水,然而她对尾巴并没有母亲贤狼赫萝那么注重。
「美丽的女骑士结束了雪山的激烈战斗后,其他骑士都用豪华貂皮取暖,只有她一个披著朴素的银色狼皮。」
美丽女骑士这种写法就已经很失败了,但缪里的笔依然写个不停。
「同伴都很好奇她为什么穿那么寒酸的东西,只有指引骑士的圣职人员注意到狼皮的好。」
缪里一边这么说,一边呵呵嘻嘻地窃笑。
原本是不满意想抓诺德斯通的主教结局而改写,怎么会变成和一大堆骑士到雪山战得轰轰烈烈呢,实在搞不懂。
再多看几行,发现缪里把自己写成了比现在高五个拳头,鼻子高挺的英勇女骑士。以她母亲来看,多半是不会变成这样,她自己却相当认真。
「然后大哥哥其实很在意那条尾巴,想摸得不得了,可是怕被人笑就装作不在意。」
原本迂回写成圣职人员的人物,不知不觉变成大哥哥了。
那身为兄长的我,有句话非说不可。
「会在意你的尾巴,是怕你在森林里跑来跑去,沾到一堆泥土。每次都要帮你清尾巴,很累人耶。」
「吵死了!」
我被缪里吼得闭起了嘴,接著无奈叹息。
尽管现在不会吵著要跟我结婚,她那近似爱意的感情太过直接,似乎愈来愈往奇怪的方向歪去。
「你父母旅行的时候,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
我回想起儿时在货台见到的情景。套句缪里的话,感觉真的很奇怪。彷佛和那当时很接近,却又完全不同。
「可是大哥哥真正喜欢的不是尾巴,而是漂亮的头发。头发的光泽……大哥哥大哥哥,泽怎么写?」
被缪里扯袖子的我接过羽毛笔,替她写在纸的角落。旁边的文字,写的是有洁癖又死脑筋的圣职人员,被美丽女骑士的银发弄得心烦意乱,苦恼不已的场面。
我不想多表示意见,握紧缰绳。
缪里用力注视那个字一会儿,写上刚学的单字,显得很满足。
小时候,那两人的旅行看起来真的很愉快。
可是在悠闲这方面,我们应该不输他们才对。
我这么想著,继续驾驶货马车向前进。
夏珑说沿路一直走,有个旅人为祈求旅途平安而堆的小石祠。从那往左拐,不久有条架了小桥的小溪。过桥后再走一段,有座在原野上十分显眼的森林,那栋建筑就藏在森林深处。
然而对深山长大的缪里来说,那只是会问:「森林?」的林子罢了。
「寇尔先生!」
因此,在院地干活的克拉克很快就注意到货马车,认出是我们就乐得几乎要跳起来,立刻奔过杂草丛生的小径。
「怎么突然来啦?夏珑那边又出问题了吗?」
我对他们两人关系的印象,原本是夏珑牵著文弱的克拉克到处跑,但这句话让我觉得有些许订正的必要。至少缪里是一副抓到夏珑小辫子的狼脸。
「那个啊,夏珑小姐请我带这些东西给你。」
平常都叫她臭鸡,现在居然加了小姐,并将她托送的换洗衣物等东西拿出来。
「啊,真不好意思……」
「要跟夏珑小姐说谢谢喔!那么强的人很少了!!」
不仅是克拉克,连我也看傻了眼。克拉克应该想像不到缪里的企图,顶著一张泥泞的脸疲倦地笑。
「呵呵。她在两位面前特别爱面子,所以才会有那种印象吧。」
「咦,真的吗?她看起来真的很强耶。」
嘴上虽这么说,眼睛却亮得有鱼上钩一样,使我不禁戳戳她的头,插嘴说:
「我这次来,也是为了跟你谈整修的事。」
被打断的缪里不甘地踩我的脚。
克拉克不知出了什么事,疑惑之余也仍表现出圣职人员的风度。
「那个,抱歉这里没地方能坐。而且……好像不只是夏珑给我的东西而已?」
「啊,差点忘了。海兰殿下也有很多东西要我带给你。」
知道货台上都是食物之后,克拉克用刚做过粗活的手握起脖子上的教会徽记,感谢上苍。
这里占地颇大,石造建筑不只一栋,座落于主屋的东南西北。每栋之间都有石砖铺成的联络走廊,边上装饰用的石柱藤蔓缠绕,长满了草。通往大道的小径也变成了草丛,之前看似路的部分是克拉克辟出来的。
「这里只靠你一个人啊?」
「这么久了也没什么进展,让您见笑了……」
将货马车停到屋前之后,先一步拨开草丛到处查看庭院的缪里回到车边,耸个肩说:
「一个人绝对清不完啦。」
我也是这么想,克拉克则是露出累到油光全失的乾涸笑容。
「里面就没那么夸张了。」
主屋大门的铰炼已经腐朽,门歪了一半。但地面因铺石的关系,植物没那么茂密。克拉克似乎都在门后的厅室里起居,那里摆了几条粗糙毛毯等用品。要不是枕边有蜡烛和圣经,说是盗匪的野铺我也会信。
「主屋是石造的,状况比较好一点,木造的就坏得就很严重了,北侧离馆好像都变成动物巢穴了……到了晚上,就会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里虽是废墟,接近贵族私地难保不会惹上麻烦,周边村庄的人也不会靠近吧。对周边动物来说,肯定是个不错的避难所。
「人一进来,动物就会自己离开了,问题在庭院吧。大成这个样子。」
以田园屋宅来说,这里其实算不上大,但是对于深山狭村纽希拉出身的缪里而言,已经相当广大了。
「看样子井口也都埋在草底下了,大工程呢。」
说到修道院,想像的都是碎石铺成的步道、细小流水声、药草圃和用来沉思的整齐草地,与现状相差甚远。
「只有一个人除草的话,除完一圈,一开始的地方草又长回来了。这样根本没办法修整房子本身。」
或许克拉克有责任感高于常人的一面,但见过实际情况之后,我也多少明白了一些事。克拉克会不会是将这场苦难当成了神给予他的考验,因而乐在其中呢。肯定没错吧,所以夏珑才会郁闷地说他爱逞强。
优秀的圣职人员,往往都是些喜欢苦难的怪人。我能体会克拉克的心情,也懂夏珑希望他将效率摆在考验云云之前的焦躁。想到他们吵吵闹闹争辩的样子,也会一并想像他们感情多么好,忍不住就微笑起来。
不过要是他真的这样独力弄下去,永远处理不完也是事实。有缪里这个严格监工在,我只好破坏他沉浸在苦难中的愉悦,说明来意。
「我已经跟夏珑小姐谈过了,我们要藉海兰殿下之手,一口气把修道院整修起来。」
「咦?」
他顿时一脸茫然。在小主教区担任助理祭司而看遍人生百态的克拉克,似乎是因为这句话而想像了不好的未来。
「不,你别担心。除了让人们能为了信仰而继续使用这个地方外,迅速整修这里,也是我们自己的目的所需,到时候要借用一部分空间。」
「这、这样啊……」
缪里接著对疑惑仍未散尽的克拉克说:
「我们有个秘密的计画啦!」
我对卖关子的缪里叹口气,将对夏珑说过的那些话再跟克拉克说一遍。
夕阳西沉,围著火堆吃完晚餐后,废墟生活似乎激起了缪里的文思,拿起羽毛笔在火堆前写个不停。若在城里,我会说这样是浪费薪柴,但这里能烧的多得是。
克拉克听了迦南的计画,也和夏珑一样愿意为世界和平付出,积极地接受了,还自愿在制作圣经译本时提供协助。
谈完了工作,这里还剩火堆、时间和海兰给的上等葡萄酒。再加上平时吵闹的缪里格外安静,我便尽情与克拉克享受一段神学论谈。
「原来如此,您的解释真有见地。」
「不敢当。我只是追著文字跑,透过听来的知识用自己的想法重新建构起来而已。倒是克拉克先生你以实地司牧为根基所做的解释才真的是深奥,我受益良多。」
克拉克带来这种地方的圣经当然不是有精美装订的高级品,是他自己用布纸写成的。凭他小城万年助理祭司的圣禄,要买足够纸笔是颇为困难。
想到有信仰如此坚厚之人隐没在市井中,我就不禁猜想比我更适合翻译圣经的人会不会其实是到处都是。说不定在送去大陆散播之前,需要多找几个人检阅检阅。
在对话之中透露出这种想法后,克拉克愣了一下,露出烛火般的笑容。
「说也奇怪。」
并翻开摆在我们之间的手工圣经说:
「用教会文字写成的圣经,我读到都背下来了。只要是讲圣经的事,就算是面对语言完全不通的外国圣职人员,都说不定能用教会文字对话呢。」
或许是因为海兰要我带来的上等葡萄酒,克拉克今天话有点多。
「然而,若是要和不识字,当然也不曾读过整本圣经的平民百姓讲解圣经内容,情况就不一样了。」
砍来的柴大概是不够乾燥,不只烟多,还「啪!」了一下。
「很多原本滚瓜烂熟的东西,一旦要改用平常说的话来讲,舌头就变成石头了。好比一个表示虔敬的教文单字,意思很复杂,不晓得到底该怎么换成俗话来解释才好。就像要把四角形的积木塞进三角形的洞一样,必须有所削减才塞得进去,但问题就在这里。面对如此意涵丰富且复杂的词语,我不晓得该削去哪条枝桠才好。可是──」
克拉克往我看来,用的是略带嫉妒的眼神。
「寇尔先生您翻译的故事准确得惊人,而且很生活化。我第一次拜读时,甚至很久以后才惊觉自己在读俗文译本呢。」
克拉克静静地捧起几乎空了的杯子来喝。
「我实在不懂您是怎么做到的。」
不知是醉意还是累了,克拉克的眼有些发直。
「寇尔先生,神给了您一份稀世之才。散播圣经就是您的天职……不要犹豫。」
他打个酒嗝继续说:
「勇往直前吧。用您的言语,让腐败的教会清醒过来。」
克拉克表情显然是醉了,只有注视著我的目光格外专注。他在劳兹本最穷的教区当助理祭司,应该见多了世上的不公不义,也痛感教会的腐败与圣职人员的无力。然而基层助理祭司的能力微不足道,只能接受命运。
这样的人,想必是多不胜数。剎那间,我发现自己不仅给迦南那样的高阶圣职人员制造了机会,也是克拉克这类人的希望。
然而无法义无反顾地去推行自己翻译的圣经,不完全是缺乏自信,主要是因为我心中有近似愧疚的感情在。这是因为,我能够回答克拉克「如何能翻译得如此准确」的问题。
「如果我的才能是神赐予的,我可能会有足够自信吧。」
「……?」
眼皮半闭,又以怪异姿势倒酒的克拉克往我看来。
我也喝下一口酒,壮壮胆再说:
「如果我真的成功用浅显易懂的文字重述了圣经,那都是她的功劳。」
克拉克朝我所指方向看去,见到写得脸几乎都埋在纸里的缪里。
「受不了……真的是受不了,她对信仰一丁点兴趣都没有,还是个一有空就往山上跑的野丫头。因为我说得再多,她都只听得下两、三句,不准确一点不行。要在她一身泥地对我展示刚抓到的超大青蛙时,简短有力地塞进她耳朵里。」
若狼耳暴露在外,她或许会注意到,但她依然沉浸在她的笔下世界。克拉克看看缪里,小声一笑。
「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然后说:
「是爱呢。」
他以拳掩口,打个酒嗝后又笑了笑,叹气似的说道:
「您的信仰是用爱灌溉出来的呢。」
「……」
答不了话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评论,而且我不觉得哪里不对。
缪里从不听我说教,却总是竖耳聆听著我自己说的话。更可恶的是她脑筋动得很快,说教时一有瑕疵就会被她反咬一口。
然而眼睛依然盯著她不放,跌跌撞撞地和她来到了这里,还取得了世上只有我俩能用的徽记,都是因为我希望她得到幸福。
在爱之前,没有其他字词更贴切。
「……感觉上,好像不太对耶。」
不知为何,我需要用相反的话才能正确表达自己的心情。
克拉克似乎也明白兄妹的复杂感情,笑得像个普通的城镇青年。
「那些话都不是经过琢磨才说出来的,真的就只是一直在骂人而已。」
「那也是爱的表现吧。那表示您对所爱之人传达信仰之美好的想法,甚至足以改变世界。」
他认真至极地这么说之后爽朗地笑起来。缪里也察觉我们这的气氛变化,但先前似乎没在听,一脸的疑惑。
我跟著笑,是因为克拉克说得一点也没错。
如果迦南的计画顺利进行,我所翻译的圣经传遍大陆,等于是把我在纽希拉对缪里大呼小叫的那些话传遍世界。而且缪里的心动都没动,整个世界却先动起来,真的是只能笑了。就像个有点讽刺意味的童话故事。
缪里是个顽固且贯彻始终的人。一旦决定了目标,怎么撬也撬不动。我不晓得为她伤透脑筋兼胃痛了多少次,却依旧放不开她,这是因为──没错。
因为我爱缪里。
那当然不是缪里所期待的男女之爱。
能让我目光片刻不离,注意她每个举手投足,无论闯了多大的祸都能一笑置之,我找不到比爱更适合的字词。
这样的想法,使我的笑容变得疲惫,最后化成近似放弃的奇妙叹息。缪里只知道自己是话题人物,没听清内容,表情很不高兴。而我继续说下去。不是对缪里,也不是对克拉克。除了这么说以外,我想不到其他话好说。
「看来爱就是这么不如意的东西。」
一脸不知何时会咬过来的缪里,似乎觉得这句话有种魅力,挺挺腰润润眼之后迫不及待地将它写在手里的纸上。
克拉克则是用龟裂大地终逢甘霖的脸深深颔首。
「关于您提到的神奇技术──」
然后忽然这么说。
「希望您能够顺利找到那位工匠。」
我没问他何出此言。教会畏惧印刷术会造成异端思想快速扩散而加以封禁,而这句话使我明白他没有这种想法。克拉克的侧脸,透露出他相信这世界充满了像刚才对话那样,应该伴著笑容推广的故事。
对印刷术的看法,即是对世界的看法。教会不相信世人而封禁了它,克拉克则宁愿相信世人的良善。
黎明枢机与身旁银色少女的故事即是一则实例。
克拉克闭起眼,打了个特大的酒嗝。
「啊啊,好想回夏珑他们那个家……」
大概是工作得累了,上等葡萄酒又太烈了些,抑或是目睹了足以推动世界的爱的关系。
我替晃起脑袋的他盖上毛毯,刚才势要把头塞进纸里面的缪里用纸遮著脸,只露出颇为警戒的眼睛。
这是个四周都是杂树林,只有狐狸等小动物出入的废墟。
我轻笑著张开右臂,缪里用不知道在不开心什么的脸靠过来,窝在臂弯里。闭眼时一并把证明她骑士身分的剑鞘翻过去,盖住上头的狼徽记。
对早起颇有自信的我,醒来时发现克拉克已经在清理环境了。
他从石柱扒下藤蔓,拔除灌木丛,为美丽的修道院奋斗。
哪怕这里如此广大,拔掉最后一根草时,一开始拔的草已经长成草丛也不放弃。
「好啦,缪里,你的剑派得上用场了。」
克拉克正在几株长得拔不太起来的小树前伤脑筋。我往他看一眼,对眼中睡意浓厚的缪里这么说,结果这个野丫头从麻袋里掏出面包,冷冷地瞪我。
「骑士的剑不是用来砍草的。」
「那就用手帮他吧。」
我起身来到克拉克身边,留下的缪里很不情愿地将面包塞进嘴里,跟了过来。
「好,要拔喽!一、二、三!」
尽管嘴上发著牢骚,一旦动起手来,她就会发挥她的本事,做什么都开心。
不只对两头笨手笨脚的羊下指示,还亲自带头。拔除的杂草灌木愈堆愈高,停下来喘气时,周围都是土味。
「照这样看来,再过一星期就能整理得差不多了吧。」
当我们看著失去家园而跳来跳去的蚱蜢吃午餐时,有事发生了。
缪里忽然伸长她细细的脖子,往杂树林的方向望。
「咦,有人来了。有马蹄声。」
骑士游戏还没玩完吧,她还准备拔剑。
「会是海兰殿下吗?」
关心下属的她是挺可能乐意作粗活的,但缪里不这么认为。
理由很快就揭晓了。我们也在杂树林外见到了那个骑马的人物。
「鲁•罗瓦先生?」
马背上那面团般圆滚滚的男子,一看见我们就笑容满面地用力挥手。
我小时候和他旅行过一小段时间。不只是我和他,还有几个路上认识的人。与他相处过后,我才明白「博学」一词的真正意义。
同时也想起,我对鲁•罗瓦印象最深不是博学,而是他豪放不羁的个性。
「我接到伊弗小姐的联络了!原来大家街头谈到巷尾的黎明枢机,居然就是那个寇尔啊!所以我待也待不住,直接搭夜船过来了!」
剃得短短的头发已经斑驳不少,音量和口吻倒是和以前一样。而且体型变得更大,感觉年岁反倒让他更壮了。
「好久不见了,鲁•罗瓦先生。」
「上次见是罗伦斯先生他们的婚礼嘛!哎呀,这就是他们的女儿吗!」
见到羊的化身哈斯金斯时,缪里被那金毛羊震慑得发抖,而现在她心中的可怕人物榜单又多添了一笔。
「跟令堂一个模子呢!」
「……」
缪里愣愣地和他握完手之后,立刻后退,躲到我背后去。
「话说回来,那个,应该是我去拜访您才对吧……」
「怎么这么说!听说您是想问我书的事对吧,人与书的邂逅,每本书就只有一次!光是迟到半刻钟就再也碰不到的书,至今不晓得有多少本啊!」
说到专门买卖价格比等重黄金还高的书商,一般都会想像戴双白手套,如贵族一般的人物,但鲁•罗瓦这样的人在书商中似乎并非特例。据说这个要时常为贵重书籍东奔西跑的工作,声音不够大,态度不够强硬还做不来呢。
「啊,失敬失敬。我叫鲁•罗瓦,是个四处漂泊的书商。想要神学方面的书,找我就对了!」
鲁•罗瓦这才对眼睛瞪得比缪里还大的克拉克自我介绍并握手。
「那么,我们的黎明枢机大人要找的究竟是怎样的书呢?还是说──」
才刚用能够吓跑鼹鼠的音量这么说之后,他忽然压低声音:
「您写了痛批教会的书呢?」
「咦?」
「这种书很好卖喔。有不少贵族没失去信仰,只是对教会怀恨在心呢。对于渴望刺激,想收藏危险书籍的人来说,这种书可以满足他们的复仇心、信仰心和占有欲,简直棒透啦!」
我明明比他高,却有种被他居高临下,快要压扁的感觉。他顶著贪婪得发烫,连伊弗都没有的笑容逼过来,背后缪里慌得握起了剑柄,吓得我鼓起勇气把他推回去。
「不不不,鲁•罗瓦先生,我没写那种书。」
「您没写啊?」
我用力点头好几次,鲁•罗瓦表情变得像是被放鸽子的少年。
「有准备写吗?」
「也、也没有。」
「真的?」
见我再度点头,他重重叹了口气。
「等您决心要写以后,请务必通知我一声。」
第一次见到他,他就是个能在弥漫火药味的佣兵集团里,扛著一大堆圣经到处兜售,让他们能在战场上祈福的人。随年纪变得圆润的,好像只有身材而已。
然而和迦南他们共谋大计,的确是出于对教会的强烈批判。就这点而言,鲁•罗瓦的鼻子倒是挺灵的。
「所以您找我谈什么呢?」
「非常抱歉,跟买书卖书没有关系……」
(插图014)
所以我才希望取得联系以后由我去拜访。结果鲁•罗瓦猜想可能会得到一本惊天动地的书,能大赚一笔就连夜赶过来了。既然他搭的是夜船,花费恐怕不小。
「别这么说。您直接找上我,而不是城里商行,就表示有这样的需要。伊弗小姐在信上也透露出她的为难,这件事肯定很有意思。」
伊弗为难这部分,让鲁•罗瓦真如字面般捧著肚子咯咯笑。伊弗曾说,这件事根本是在她家门口放蜂箱。
这么说来,这位书商就是被香味引来的熊了。
「我想问的,是书的制法……」
「喔?」
不时暗中买卖危险书籍的书商睁大了眼。
「例如可以轻易复制书本,被教会禁止的方法。」
紧接著,我为人表情原来能这么丰富而开了眼界。
「……我是知道啦。」
鲁•罗瓦摆出万般不愿的表情,挤出这样的答覆。
「原来如此……这真的不能问城里的纸行。」
同时猛抓脑袋,歪著嘴巴重重叹息。
这情绪的落差,比心情变得比猫眼还快的缪里更夸张。
「可是,这件事您是从哪里听来的?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由教廷自己的装订工坊研究出来的技术了。后来教廷将其视为异端,还没传开就把工匠抓光,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呃,这个嘛……」
我不确定能否对他说出迦南的事,但他大手一张,说道:
「喔不,失礼了。我不该问这么多。」
这世上确实是有些光是持有就会被教会盯上的书。
专营这种书籍的鲁•罗瓦,自然很懂得分寸的样子。
「那寇尔先生您为何想了解这技术,我也就不问了。」
鲁•罗瓦对神发誓般手按胸口,接著往我看来。
「不过,我也希望您能发誓。」
表示我无意给他惹麻烦前,鲁•罗瓦先说:
「当您要写痛批教会的书,得头一个通知我。」
「呃……这……」
我霎时一片混乱,不知该怎么回答。但鲁•罗瓦的眼神表示,在我点头以前他绝不会配合,我照顾缪里时见过很多次。
缪里躲在我背后也依然注视著他,就是因为遇见了比她更强的同类吧。
「……我、我发誓。」
终于挤出口的话,说得跟婚礼宣誓一样。
克拉克察觉我和鲁•罗瓦的对话他最好别听,便将我们带到睡觉的主屋去谈,自己到外头除草,缪里也一并跟去。她是把有意思的探索废墟、无聊的技术话题和压迫感惊人但似乎人畜无害的鲁•罗瓦摆在一起比较,最后选择了探索废墟吧。
「我们要找的,是唯一从异端审讯官手中溜走的工匠。」
我为鲁•罗瓦倒一杯海兰送的葡萄酒,他一口就乾了一半。
「嗯。记得是逃到王国来以后就没消没息了嘛。」
居然连这都知道,让我很讶异,而鲁•罗瓦戏谑地抹抹额头说:
「以前我啊,在教廷的书库迷宫里工作过,所以有管道。再说我这样的书商,本来就很注意那方面的消息。」
真想不到,原来博学是源自教廷的经历吗。说不定还见过迦南呢。
「注意那种事,是为了帮助工匠吗?」
能轻易复制书籍的技术,是能让书商口水流满地的诱惑吧,对于工匠的行踪或许心里有数。
怀著如此期待发问的我,却连个微笑也没得到。
「正好相反。其实把四散各地的工匠行踪报给异端审讯官知道的,几乎都是我这种买卖稀有书籍的书商。」
鲁•罗瓦默默看著我错愕得嘴绷成一线。
「毕竟,那会让本来只会有一本的书随随便便就变成好几本。」
「啊!」
一方之得,必定是他方之损。
「就连在印刷术还没被视为异端的时候,听到消息的誊写匠公会和羽毛笔工匠就开始骚扰那间工坊了。另一方面,书愈多赚愈多的羊皮纸匠、牧羊人、造纸匠和细密画家就很期待这门新技术。而我们这些买卖稀有书籍的书商,是属于前者。」
也就是制造一本书会牵涉到很多人,而他们的利害关系不尽相同。
「总之结果就是,原本请他们研究便宜又快速的方法来造书的教会,突然反过来把他们打成异端,就此定调了。」
技术是教会请工匠研究的这件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说不定迦南是不愿提起这件对工匠极其不公的事,而这也是他口中教会内部看法并不统一的一个例子吧。会不会是制作文书的部门为减少庞大工作量而支援了这项技术的研发,异端审讯官却将其视为灾厄呢。
「然后就算这些工匠逃跑了,他们还是非常危险。想吃饭,就得靠自己学成的技术,可是这世上识字的人占少数,会想在家里摆书的不是贵族就是虔诚的圣职人员,顾客数量有限,让他们特别显眼。」
我想起街上光是有人卖出砂糖点心和上等羊肉,商人们就能为是哪个显贵来到城里猜个不停。做出便宜的书,与黑暗中点火无异。
「所以工匠们凄惨落魄地逃出去以后,继续参与制书业的人都被抓光了。有炼金术师或贵族庇护的,能躲比较久一点,但剧情还是一样。手边有工具有技术,即使明知危险也会想赌一睹。就是这种工匠的可悲天性,让他们很快就露出马脚,最后锒铛入狱。」
「……那逃过追捕的工匠是怎么做的?」
「就是特别小心吧,抑或是怕到不敢碰了。」
被异端审讯官追捕这种事,我当然是只有耳闻而已。
传说他们无所不在,如影随形。一旦被形同吊颈索的他们追捕,就再也无法安心入睡。
「不过最大的可能,其实是那个工匠根本就不在这里。」
「咦?」
心想他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但他表情极为认真。
「就算所有工匠都被抓了,他们也可能在逃亡过程中把技术交付给了其他人。只要让相关人士认为异端审讯官还在到处寻找有那种技术的人,就能达到一定的遏阻力。」
执拗且狡猾。
这就是他们对付异端与异教徒的武器,守护教会的正确教章。
「话说回来,我已经有好些年没听过有人在谈这件事,几乎都要从脑袋里消失了。结果现在竟是由您提起。」
简直是恶梦卷土重来了吧。
「您应该不单纯是路边听来的吧?」
那是他出于好意,劝我不要随便玩火的意思吧。
「……很遗憾。」
说不定像鲁•罗瓦这样的人,光是如此就能推测出我是从什么人听来的。
「我自认是明白这技术的危险性,但因为某些缘故,我需要找出这位工匠。」
一是为了迦南那边的计画,二是想起了昨晚的克拉克。
「您知道些什么吗?」
那是对书商而言形同恶梦的技术。
就算鲁•罗瓦知情,他也没理由告诉我。
然而他摇头时的表情,实在不像说谎。
我没有天真到认为鲁•罗瓦一定知道工匠的所在,顶多猜想那领域的人或许握有连异端审讯官都没查到的情报。
但我想都没想到,书商本来就会积极寻找工匠的行踪,向异端审讯官告发。对书商而言,能使用那种技术的工匠不仅是商敌,还有可能把他们这一行连根拔除。
而这群滴水不漏,天天躲避教会耳目买卖危险书籍的书商不管怎么找,这最后的工匠就是不落网。
在夏珑和缪里都说这是个困难的任务,我自己也懂的情况下,没想到自己会结结实实地卡在暗礁上。或许是因为过去的旅程全都船到桥头自然直,使我的信心过度膨胀了。
在这片探索之海上,比我更大更善于航海的船,也会在漫长的航行中触礁。而且船员还觉得,前方根本就没有岛。
与鲁•罗瓦对话后,我在主屋门口瘫坐下来,一筹莫展。
而且想来想去,想到的全是迦南。
迦南应该知道书商的动向,距离异端审讯官又近,会不会已经猜到漏网工匠或许是他们为示警而虚构的人物了呢。
如此一来,他们就是明知找不到而献上这个计画,陷阱的疑念闪过脑中。
然而海兰不太可能没查过他的身分就给予如此的信赖,况且我不觉得迦南当时的激昂是装出来的。
难道是迦南这样的虔诚圣职人员,自认能够引发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奇迹,不需要往坏的方面想,才没有对我们提起这种可能?
但连我也知道,坚强信仰能在俗世化为力量解决问题的事,只有在缪里爱听的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若找不到迦南所说的印刷术工匠,他们的计画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迦南先生那边也是,在这种状况下,线索到底要去哪里找呢……」
不知如此呢喃多少次后,缪里忽然一溜烟冲过我面前。
「缪里?什么事这么急……」
才刚这么想,她已经手拉两匹马回来了,克拉克也慌张地跟在马后面。
「啊,大哥哥!你也来!快点!」
「……?」
我在纽希拉常见到她这样子。当恶作剧造成她自己没办法处理的状况时,就是这样求救。
于是我也往庭院中央走,看她究竟闯了什么祸。一路来到草丛灌木长得乱七八糟的地方后,我的脸色也变得跟克拉克一样青。
「鲁•罗瓦先生?」
「喔~……寇、寇尔先生~……?」
一时间,我甚至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院里的房子之间都有铺石走廊相连,走廊两侧以等间隔设有装饰用的石柱。这些石柱同样年久失修,倒了好几根。
其中一根以对折方式倒下的石柱之间,倒栽葱地长出了鲁•罗瓦的脚。
「大哥哥!用这条绳子捆住柱子!克拉克先生用木棒当杠杆,把柱子抬起来!」
缪里明快下指示,再兔子般轻轻一跳,从倒柱上查看鲁•罗瓦的状况。
「还可以再撑一下吧?还是说,能从下面钻过去?」
「地下这条路很窄,钻不出去……墙壁看起来很坚固,应该不会再垮了。可是……我要脑充血了啦!」
看来不是石柱倒在鲁•罗瓦身上,而是因为某些缘故,最后卡在了倒柱之间。说不定是想从石柱之间进入地下通道,结果肚子卡住而动弹不得。
无论如何,得挪开石柱才能帮他脱困。
于是我们便按照缪里的指示动工,小心翼翼地让马匹前进,稳稳挪开一根再接一根,总算是搞定了。
「呼……有种变成萝卜的感觉。」
「不是芜菁吗?」
就是啊,芜菁才对。我和克拉克互相点头。
「到底怎么了?」
摔得一脸黑土的鲁•罗瓦苦笑回答:
「哎呀,我只要来到这种地方,就忍不住想到处看看。」
「真是吓死我了,有没有受伤?」
「没事没事,肚子有点擦到而已。」
暗叹又多了一个缪里时,鲁•罗瓦拍拍肚子上的灰土,急匆匆地环顾四周,像是在看地下通道通往哪里。
「贵族的宅子都有地下室。有的只是拿来酿酒的仓库,有的是用来藏不能放在城里的黄金。有的地下室在屋主换了几次之后就被人忘记,这种地方就有可能摆几本不知道怎么处理的危险书籍。所以在倒柱中间发现像是地下通道的路以后,我就忍不住进去看看了。」
他真的是和我们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呢。我和克拉克无力地相视而笑。
「的确,古老的修道院也有这种事。」
「啊,对对对,特别是古老的修道院。爱冒险的商人经常用那里避难,骑士也会拿它当对抗异教徒的要塞,造成修道院很容易会有被人遗忘的密室,摆满了有趣又贵重的东西。」
然后引来鲁•罗瓦这类人,在这种地方到处寻宝。
结果变得像恶魔仪式的祭牲,实在教人无言,幸好他没事。这时,我发现周围静得出奇。
「那个,缪里人呢?」
最疯这种事的野丫头居然不见了。
不会吧?我立刻在裂开的石板边跪下,头探进黑漆漆的洞里找人。
「缪里!」
洞底下的构造甚至不足以称为通道。就算不是圆滚滚的鲁•罗瓦,成人都要用爬的才能勉强通过。不过能在小盆里悠哉泡澡的娇小少女就不在此限了。
黑暗的另一边,出现了缪里的鞋底和她的小屁股。
「快点回来!」
想到通道可能会塌,我就怕得呼吸都有困难。幸好缪里在我开口之前就已经开始后退,不久手脚并用地爬回洞底下。
「你真的是喔!不要乱跑啦!」
也许是地下通道里空气淤陈已久,缪里一抬头就猛搓鼻子,打喷嚏似的咳了几下,然后有一步没一步地想爬出来。我便像抓猫一样双手抱她腋下,从洞里拉出来。
「真是的……衣服弄得这么脏!」
缪里穿的是海兰替我们找来的上等货,去拉波涅尔时也穿过。见习骑士也会穿,一件不知值多少金币,现在满是尘土。
瘫坐的缪里打个大喷嚏后站起来说:
「吼~你很吵耶。」
「……!」
连骂都不知从何骂起时,在周围走动的鲁•罗瓦用憋笑的表情说:
「那么,里面有东西吗?」
鲁•罗瓦像是要我别骂了,对我眨一只眼睛。那动作十二分地足够我提醒自己别让他们成为好朋友。
「什么都没有,也不是什么密道的样子。动物味道超重的,在最后还跟狐狸宝宝对上眼睛了。现在好像是狐狸母子躲在里面。」
缪里很不耐烦地让我拍她的衣服并这么说。
「哈哈哈,我想也是。要是你们晚点才来救我,鼻子搞不好就要被咬一口了。」
眼前浮现好奇心旺盛的狐狸宝宝被突然闯进底下的大圆脸吓一跳,战战兢兢接近的样子。
「看来这不是通道,而是水道。那边有一座埋在草丛里的露天澡堂。」
「澡堂!」
纽希拉出生的缪里满怀期待地大叫,但想泡澡恐怕还要等好几个月。
「大概水会先在北边那栋烧过,用这条水道送过来。」
听了鲁•罗瓦比手画脚的说明,克拉克也明白了一些事。
「那么晚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是这些狐狸弄的喽。」
显得有些遗憾,或许是这位野宿废墟的圣职人员期待天使出现在他面前吧。
「话说这种在户外盖澡堂的建筑,是很古式的格局了。听伊弗小姐说,这里要整修成修道院是吧?」
「啊,对。您晓得海兰殿下吗?她是个非常虔诚的王族,那就是她促成的。」
鲁•罗瓦笑咪咪地对克拉克点点头,慢慢扫视四周。
「这原本可能是非常……非常老的建筑。搞不好还是王国建立前,古帝国士兵攻打这座大岛时盖起来的。」
鲁•罗瓦那平静却又隐约有些陶醉的侧脸上,已经看不见先前的嬉戏气息,取而代之的是热爱历史的贤士脸庞。
「要不要调查一下这里的背景?可以当作修道院的卖点喔。」
然而那很快又变回平时熟悉的轻浮样。
「叔叔叔叔,你是说留在王国,后来变成骑士团的那些人吗。」
好奇心比狐狸宝宝还要旺盛的缪里,被她不敢接近的鲁•罗瓦钓了过去。
「你对骑士的历史有兴趣啊?」
缪里睁大眼睛,用力点头。
「很好,我就来替你上一课。」
鲁•罗瓦阅书无数,能听的故事肯定比大教堂前卖失传骑士团徽的摊贩多上好几倍,连我也颇感兴趣。
但我想再多问一点工匠的事。
「鲁•罗瓦先生,我还有些事想问您……」
「喔?」
「不行!又要问那个烂神的事对不对!」
缪里揪著鲁•罗瓦的袖子把他拉走,强调那是她的猎物。
夹在我和缪里之间的鲁•罗瓦愉快地摸著肚子。
这时,不知在孤儿院见过多少次这种光景的克拉克疲劳地微笑说:
「各位,要不要暂且休息一下?」
小孩和小孩一样的大人,这才总算收敛。
结果我们又在废墟待了一晚,隔天早上,我好不容易劝阻克拉克别留在废墟继续除草,暂时回劳兹本休养几天。
我们在午餐前将他送抵夏珑所等待的孤儿院,克拉克马上就捱夏珑的刮,被开心得蹦蹦跳的孩子们拉进屋里去。
「你偶尔还是有点用的嘛。」
夏珑浅笑著挖苦,缪里「咿~」地作鬼脸顶回去。她们感情真的很不错。
鲁•罗瓦似乎想在伊弗那借宿,送他到屋前时,正好与忙著出货的伊弗遇上。能看到鲁•罗瓦黏腻得让伊弗频频闪躲的样子,感觉有点赚到。
返回宅邸后,在家的海兰出来迎接,见到缪里脏成那样有点傻住。
「原来书商也会追查工匠的行踪吗。」
在缪里回房洗净土沙时,我在中庭回廊向海兰报告我与鲁•罗瓦的对话。从书商为保护饭碗,也协助追捕那些工匠,到最后一个下落不明,会不会是异端审讯官的计谋都说了。
「原来如此……我的确不会把人想得那么坏,实在是很有可能。」
「请问您怎么看呢?」
我当然是打算继续寻找工匠,但老实说线索实在太少。况且鲁•罗瓦等书商追了那么多年都找不到,根本就轮不到我来找吧。
再说我也一直在怀疑迦南也明白这点。那明知如此又找我进行这项计画,是作何居心?即使迦南本身清白,他背后人物的动机仍然可疑。想到这里──
「这些问题,迦南阁下说不定也都知道。」
诧异地抬头,是因为海兰脸上带著柔和的微笑。
「然而他还是甘冒被教会指为叛徒的风险来到这里,背后一定有强烈的动机。不太可能是单纯因为坚信神会主持正义,就来告诉我们这个没希望的计画。」
「……」
她对不解其意的我耸个肩说:
「迦南阁下所说的技术是一种奇迹没错,但并不是魔法,凭我们自己的手也能代替。」
海兰像缪里一样戏谑地开开合合右手。
「只要找得到足够誊写员,计画就进行得下去。说不定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我们可是要重启因太过危险而遭封禁的技术。难道是在缪里身边待久了吗,我竟然对这荒唐事一点也不抱怀疑。或许冷静的海兰从一开始就看透了全局。
「这件事没有利益可言,所以不能找商人帮忙。如果迦南阁下他们是一般的高阶圣职人员,可以把他们掌控之下的大教堂和修道院人员一个个找出来,以各种特权为回报凑誊写资金,而迦南阁下他们正是为了扑灭不当利用这种权力的人而努力。就算向民间贵族求助,如今领地与教会的利害关系往往勾结得太紧,敌友难辨。所以他们才直接找上摆明与教会为敌的我们吧。」
海兰虽是庶子,却仍身列王族。这替我们免去了旅费之忧,还能在如此豪华的宅院借宿。
倘若迦南他们认为就算无法重启那传说中的技术,同样能够筹措足以在大陆散播圣经的费用,也无可厚非。
毕竟资金的问题,他们一开始就提出来了。
「再说我们不必要自己弄出那几千本,重点是能否制造会让异端审讯官同样害怕的状况。」
她说得有点像在猜谜,不过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就是要散播得比他们清查还快吗?」
「对。知道俗文圣经有多么宝贵的人,会替我们抄写下一本,拿到抄本的人又会做同样的事,省下我们很多力气。这当然比较花时间,效率也不稳定。有了迦南阁下说的技术,是可以消除这份不稳,但即使这技术比我们通力合作还强,我们依然会是可观的战力吧。他们可能就是这么想。」
用弱小的火苗去烧柴,可能只会烧焦表面,点不起火。想让一整片木柴烧起来,就得准备足够的火种。
只是我差点就说出对王族极为不敬的话。
──资金没问题吗?
夏珑连修道院的整修费用都不好意思开口了。难道海兰是打算找后盾德堡商行,或向伊弗凑钱吗。
这时海兰似乎是发现我把话吞了回去,有点腼腆地微笑后说:
「准备够多誊写员就行了。地点的话,修道院正合适。这样就没问题了。」
她「包在我身上」似的点头,应该是真的有办法。
尽管不安,过分探究毕竟等于是不信任海兰,我便闭上了嘴。
「呵呵,你表情这么认真,害我紧张一下……不过骑士还在房间洗澡呢。」
会故意说这种话,表示这件事谈完了吧。我也只好无奈一笑,放过这话题。
「工匠这部分就先这样。把圣经译本交给迦南阁下之后,他很快就提出几个翻译上的问题。方便看看吗?」
「这个,好的,当然没问题。只是有点怕怕的……」
「对方写这些问题的时候,也是同样心情吧。」
在办公室与他对话时,我心里都在想怎么不被他的气势压倒,而他似乎也是如此。想起这件事,让我心里好过了些。
「啊,对了。」
正想跟海兰到办公室拿信,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预定整修成修道院的古宅,历史很悠久吗?据说样式古老到可以追溯到王国成立之前。」
「这种事是颇常见……怎么了吗?」
「鲁•罗瓦先生,就是我打听的那位书商,说那可以当作修道院的卖点。」
听我这么说,海兰不太舒服地苦笑。
「如果我是个更懂赚钱的领主,就不用麻烦那么多人了。」
但她是个朴实,严以律己的贵族中的贵族。
「至少正因为殿下您是这样的人,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我以笑容答覆海兰:
「我也应该趁缪里不在的时候说说真心话呢。」
并补了句玩笑,海兰表示不敌般高高耸肩。
「修道院的背景,我会查一下。」
海兰愉快地这么说,转向了我。
「有你们的协助,相信再大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即使那一点根据也没有,海兰的人品仍使我笑著同意。
告别海兰回到房里时,缪里已经洗完了澡,忙著整理头发。我将这少女搁一边,开启迦南的信坐于桌前。虽然收信到房间这段路上,我已经忍不住先开了,现在重看一次还是会脸红。
「情书?」
缪里从旁探来脑袋,眼神莫名有些发直。
「才、才不是。」
答得支吾,或许是因为字里行间充满了热情的夸赞,甚至都要在底下见到迦南的脸了。
「有很开心的味道。」
缪里鼻子凑近迦南的信,没趣地闻了几下。
「真的不是女生写的?」
我苦笑著安抚缪里的疑心。
「能跟我一起神学问答的人很有限,就像在遥远异国的土地遇到故乡老友一样。」
「聊你们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喔?」
缪里甩甩还有点湿的尾巴,表示自己无法参与的话题,不管什么都没意思。
「你自己还不是跟鲁•罗瓦先生聊得很热烈。」
在货马车的货台上,他们一路聊个没完。我和克拉克都在讨论如何解释圣经,但怎么也敌不过背后的火热。知道醉心于聊自身所爱的缪里有多么热情的我,充分感受到能把缪里喉咙聊哑的鲁•罗瓦是多么伟大。
「我们还约好今天晚点一起去城里的书库咧。要把修道院的背景查清楚才行。」
城里的议会搜藏了各地史册、贵族徽记与主要战役等记录。
和鲁•罗瓦一起到那去,对缪里这样的少女来说真的跟天国一样。
「不要给人家添麻烦喔。」
反正叫她别去也不会听,再说海兰口袋并不深,想想能让她多为修道院卖点下点工夫也好。只要她找得出来,也是转个弯帮到海兰。
然而都如此将唠叨压到最底限了,她还是用不满的视线看著我。
而不满的理由,与我想像的差很多。
「没关系吗?我要跟男人出去玩耶?」
「……」
有那么几下子,我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明白她意思的瞬间,我忍不住笑出来了。平时总是领先两三步,把我耍得团团转的缪里,居然也会说这么直接的少女语言。
想当然耳,把鲁•罗瓦和缪里摆在一起,根本没什么好担心。
「如果你是和鲁•罗瓦先生去吃饭,我才会怕你吃过头啦。」
这两天我才知道,他吃的东西多到连缪里都听不下去,才维持得了那圆滚滚的体型。要是缪里也养成那种食量,那还得了。
「……才不会有那种事咧。」
我当然知道缪里在不高兴什么。
她的求婚攻势热烈持续到前一阵子,现在只是换个方向而已,并没有消失。
「我们都有这个东西了,这样就够了吧?」
我指的是绣在缪里腰带上,往旁边看的狼徽。
能用这徽记的人,找遍全世界也只有两个。
缪里垂眼看看腰带,叹口气抬起头。
「这次我就不咬你。」
是迦南的信让她吃醋,想跟我玩一下吧。
如果我也有她那种鼻子,肯定也能在缪里写得那么勤的梦想故事里轻易闻到同样的气味。若将那叠纸交给缪里的母亲贤狼,多半会笑说哪有那么厚的情书。
「希望你在羊肉当前的时候,也能这么克制自己。」
补上这句之后,缪里歪起唇,在我肩上甩一巴掌。
「大哥哥你很坏耶。」
为听惯的回答咳嗽似的笑几声,她又拍过来。
「其实你是想从鲁•罗瓦先生那套出工匠的消息吧,对不对?」
蠢羊也是有学习能力的。
缪里歪斜的唇噘了起来,鼻孔撑得老开。
说不定是不希望我发现。
「哼……你知道就好。」
我装作没看到那条摇来摇去的尾巴,恭敬地低头说:「谢谢。」
缪里耸个肩,搬另一张椅子到我旁边,碰一声把梳子摆到桌上,背对我说:
「既然他脑袋那么聪明,就算有工匠的线索也没那么容易问得到吧。」
劳动是需要酬劳的。
我唏嘘地拿取梳子,轻轻埋入缪里的发丝,她总算满意地笑了。
「对了,金毛对工匠的事有说什么吗?你不是去讲那个的吗?」
「她也觉得工匠可能并不存在。一开始就考虑过这一点了吧。」
缪里的头发仍有水气,冰冰凉凉,质感很奇妙。有这么漂亮的头发,也难怪她会保养得那么用心。想到这里,她忽然问了个怪问题。
「金毛没有很沮丧吗?」
她还转过头来,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没有。不过,我想我知道为什么。」
我戳戳肩膀要她转回去,她颇放心不下地转往前方。
「就算没有那个技术,我们还是能在原理上实现那个计画。」
如果说什么也得重启那失落的技术,感觉会更悲壮吧。别说能和平解决王国与教会的冲突,甚至能净化教会,机会千载难逢,我应该会更拚命才对。
「若问题只是有没有钱雇用造书人手,那前方并不至于是一片黑暗。这笔大钱是个问题没错,但海兰殿下似乎有些想法,可以感觉到她就算找不到那个工匠也要继续前进的决心。」
我动作轻柔地梳理缪里的头发,忽然感到她身体变小了。发现那是因为她在叹气时,她投来的眼光比湿发还要冰冷。
「我看吶,大哥哥没有我真的不行。」
「……怎、怎么突然这样说?」
缪里没有立刻回答,打手势要我继续梳,转回前方。
背影已不见先前的撒娇样。
「有问题挡在想实现的目标前面,那个金毛手上有方法可以解决,所以金毛那样的人当然不会沉著脸啊。还会用解脱了的表情这样说吧──」
缪里耸肩说道:
「如果牺牲我自己就能解决,还算轻松的。」
我停下梳子,看著缪里稍微转头。
「而且还笑笑的,对吧?」
说不出话,是因为那种场面太容易想像。
「我是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这样做啦,不过她说不定会用很可怕的方法凑钱,你最好多注意一点喔。」
连夏珑都担心责任感强的海兰会做傻事,不愿意直接找她要钱。我如此信任海兰,正是她的责任感所致。
我不禁想起问她修道院背景,或许能填补营运费用的表情。
她说,如果她是个更懂赚钱的领主就好了。
「我是不喜欢大哥哥担心金毛啦。」
缪里口没遮拦地这么说之后耸个肩。
「但要是她拿不出甜点了,我也伤脑筋。」
背对我的缪里,究竟作何表情呢。
我当然能鲜明地想像出来。缪里虽有逞强的时候,但她毕竟是个善良的女孩子。
「我真的是,太大意了。」
要是哪天海兰突然抱来一大笔钱,说请得起誊写员了,我也不会有丝毫疑问吧。八成会把她的笑脸当成真正的笑脸,连问也不问。
在到处是危险坑洞的森林里,有头狼领先几步查看路况,避免同伴跌进去。原本停下梳子的手以比先前还要轻柔的动作梳理起来。
「你真的很像样喔,我的骑士。」
我梳著那头有如掺了银粉的灰发,并这么说。
缪里没有转头,但她的狼耳和狼尾,比刚才更清楚地说明了她的表情。
梳完头发,吵著要我绑辫子以后,缪里穿上仍有点土味的见习骑士服,急匆匆地跑去赴鲁•罗瓦的约。
没要她卸下腰间摇来晃去的剑,并不是因为她才刚点醒我一件重要的事,而是海兰正好要去参加议会厅的午宴。我们的骑士团是海兰利用其特权成立的,她即是我们的主公,那么我们这些骑士自当保护主公的交通安全。海兰当然乐于接受这小骑士的护卫,请她上了马车。
而我只能跟男佣们一起目送她们乘坐的马车叩叩叩地踏著石板路离去。
海兰笑得跟平常一样,和缪里开心嬉闹的样子也不像是装出来的。但若事情真是缪里说的那样,那笑容底下恐怕藏著危险的决心。迦南他们提供的计策,影响大到确实足以左右王国与教会的关系,我能体会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成功的心情。
不过我还是希望她不要乱来,背著大家牺牲自己。
就算那是出于她磐石般的责任感,与高于他人的王族矜持。
「身分,是神安排的……」
一种枷锁。
胆敢与之正面对抗的,或许只有那发色奇妙,有如灰中掺了银粉的野丫头。
「寇尔先生,怎么了吗?」
年迈男佣问道,表情像在想我要站到什么时候。
「我只是在想点事情。坏习惯。」
年迈男佣以缺了许多牙的脸挤眉一笑,准备关上铁门。
这时他视线忽然移向路上,我也跟著望去,朝我们走来的人不禁愣住。
「咦……罗兹……先生?」
中间的停顿,是因为我有些怀疑。
刚认识他时,他昏倒在路边泥泞里,见习骑士的身分也岌岌可危。
然而路上那略显无措的身影,即使色彩不鲜亮,也仍是个斗蓬飘扬的挺拔骑士。
「是客人吗?」
男佣停上关门的手问我。罗兹是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人,应该不是碰巧散步经过。罗兹也鼓起勇气般抬头挺胸,大步走来。
我想他是真的有事拜访,但由于没想到远远地就和熟人对上眼,一时害羞才会愣住。
不过他毕竟是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人,知道再害羞也没意义,端端正正地行礼。
「寇尔先生,近来可好。」
然后手按胸口就要下跪,我赶紧扶住。
「好久不见了,请别那么拘谨。」
罗兹披了斗蓬,身穿皮甲腰配长剑,脚穿及膝长筒旅靴,是一整副齐全的旅装,而靴上残留著些许春季融雪。
「旅装都还没换,你是直接赶过来的吧。先进屋里坐坐怎么样?」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
这应对方式很有骑士的样,但仍有些不太习惯的感觉,单纯是因为年轻吧。
接著男佣带我们到靠街道的房间。日照良好,还有以彩色玻璃拼成的天使画。
「海兰殿下不巧刚出门。」
我在房外接下女佣送来的饮料,自己摆在罗兹面前。他所仰望的天使画,彷佛闪耀得快让他睁不开眼。才几天不见,罗兹的样貌就成熟了许多。要是缪里看见了,说不定会气他变得比自己更像骑士。
说到骑士,罗兹应该还不知道缪里已获赐骑士身分。不禁挣扎究竟该现在就告诉他,还是让缪里亲口说。
感觉罗兹对缪里颇有好感,是不是该替他多制造些跟缪里对话的机会呢……这么想著坐下后,罗兹终于等到时机似的开口:
「请代我问候海兰殿下。今天,我是来送团长的急信给您的。」
「咦,给我?」
为居然是找我而讶异时,罗兹从怀中取出一纸信封。那是以马尾毛发作束绳,有骑士团红蜡捺印的正式信函。
我收得有点紧张,还以视线问罗兹是否真的能开,他跟著点头。
接著见到的内容,使我更惊讶。
(插图015)
「在寇尔先生的协助与神的指引下,我们重新找回了骑士的荣誉。」
罗兹这么说之后,视线垂落到我手中的信纸上,再抬起头来。
「可是我们能力不够,还是遇到好几次怎么样也说不通的时候。每一次,都让我们感受到您的伟大。」
信以骑士中的骑士,那位银须团长的笔迹,述说他们代替惮于加深冲突的王国,到处揭发教会组织的不义之举。
或许是圣库尔泽骑士团在民间受欢迎到甚至会写成童话来歌颂,我不时会听说他们振奋人心的英勇事迹,但似乎不是每次都那么顺利。
「在比较大的城镇都没问题。在那里没人不知道圣库尔泽骑士团,把圣经拿出来,他们就一点辩解的余地也没有。可是换作老一点的小城小村,尤其是主教以世袭方式把持,圣职人员连教会文字都看不懂,神都护佑不到的地方,就不尽然了。」
必须独身的主教居然世袭,这般令人头昏的矛盾,或是圣职人员看不懂以教会文字写成的圣经,内容也没听过多少等听起来像笑话的事,是真的存在。
「像那种时候,他们还会骂我们是一群土匪什么的,满口诅咒地拿水泼我们。不过──」
信上说到,一旦他们表示自己是受命于黎明枢机,他们都会当场就范。
而无一例外地,那样的教堂里都有节录自圣经的俗文译本。
「就算他们不懂神的语言,也一样懂得倾听世情的变化,会从往来商人跟前往大城贩卖作物牲畜的民众听说寇尔先生的大名,并取得译为俗文的圣经节抄本。虽然有些会抄得错字连篇,他们依然是藉此头一次接触到神的教诲。」
我为自己有这样的影响力打从心底震惊,同时也对未来感到强烈的希望。果真行正义之事,就会有人注意到。
「那么罗兹先生,你那一袋是──」
信里的称赞与我翻译圣经的美好,多得我都有点害羞了。信后半写到,为了导正虚有其名的昏昧圣职人员,希望黎明枢机务必与他们同行。当然,那只是一种社交辞令。
就算我不在场,他们还是能转达我的话。
「于是团长下令,要我尽快抄一本您翻译的圣经回去。」
罗兹打开肩上麻袋,露出熟悉的羽毛笔等文具。我曾见过这名少年写的信,字迹确实流畅整齐。
继迦南后,罗兹也来抄俗文圣经了。
我相信这不只是巧合,走在正道的我们开始有收获了。此时此刻,在这场遍地开花的风潮中,人人都企盼著俗文圣经的到来。
「我得先问问海兰殿下才能答覆,不过借宿的部分应该没问题才对。」
毕竟抄写圣经,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
结果罗兹急忙摇头。
「不行,不能给各位添那么多麻烦。我上大教堂叨扰就行了。」
圣库尔泽骑士团有教会打手之称,这样也对。虽然罗兹所属的分队全是王国出身的人,名义上仍是教会之友,王国之敌。略感遗憾之际,罗兹忽然垂下视线,原先的耿直骑士面容淡去,露出少年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那不知在烦恼著什么的脸,让我想到缪里。
缪里之前提及罗兹时,曾说罗兹喜欢她。
有些骑士会贯彻独身主义,但没有强制。对兄长角色的我而言,罗兹这样的少年和缪里走得近一点,我也比较放心。
一厢情愿地这么想时,罗兹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我抄的时候,那个,偶尔过来就行了,能请您指导指导我吗?」
「咦?」
在他的注视下,我愣愣地眨了眨眼。不只是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主要是因为他的视线十分强烈。
「那个,好啊,是没关系……」
「谢谢!我们骑士团真的是因为您才得救的,而且每到新的地方,都能体会到您的伟大。当时倒在泥巴里的我能被您拯救,绝对是神的指引不会错。如果要说哪里有遗憾──」
罗兹懊恼地说:
「就只有我对自己不懂事,没多多向您讨教深感可耻而已。而且一开始,我也对您多有得罪……坦白说,这次接受抄写圣经的任务,是有想要填补自己书念得少这么一个私人理由在,可是我一定会全心全意认真学的!」
「呃……我……好吧。那个,不敢当。」
我怎么会猜他是为了缪里来的呢,太丢人了。
所谓见字如见人,看来罗兹真的就像他的字一样,端正又坚强。
「只要不嫌我才疏学浅,我当然乐意助你一臂之力。」
罗兹的脸顿时亮得难以直视,并再一次低头道谢。
接著由于海兰外出,罗兹自己又仍是旅装,要暂时告退,到大教堂借宿。我也起身送行,正要开门时──
「寇尔先生。」
转头一看,发现他贴得意外地近。
「团长有个机密要我告诉您。」
「团长大人?」
我回看潜声的罗兹双眼,了解到这才是他旅装换都没换,一进城就赶来这宅邸的真正理由。于是稍微颔首,开门看看左右。
房外弥漫著午后的慵懒气息,回廊另一边的中庭里,那位年迈男佣正在修剪果树,并放任小狗在脚边玩耍。
「外面没人。」
罗兹点点头,再接近一步说:
「王国里有些不肖之徒在策划阴谋,要挑起王国与教会间的事端。」
我没出声,只是看著他。
「有人想夜袭我们,再栽赃给王宫。我们成功反击,还抓到人回来问话,发现他们像是强盗集团,装备不怎么样,身上却有染上黄金羊徽的肩章。八成是要在偷袭成功以后,留在现场当证据的。」
圣库尔泽骑士团是骑士中的骑士,甚至被人写成传说歌颂。这群为钱办事的盗贼,真是鲁莽得教人同情。
「他们是受人雇用,完全查不出背后是谁在指示。可能是教会想陷害王国,又或者是王国这边有人想利用这点,让世人认为这是教会的阴谋……」
罗兹他们属于圣库尔泽骑士团中纯以温菲尔人组成的部队,立场非常尴尬。教会和王国都宁愿视他们为敌人。
但说到强盗打算在现场留下王家徽记,推测目的不单纯是除掉骑士并没有错。
「无论如何,可以确定有一方势力正打算给这场冲突泼油。」
「没错。」
罗兹点个头,略有难色地说:
「王国与教会,甚至第三者之中,都有很多乐于开战的人。」
那可能是藉武器或粮食发财的商人,抑或是像罗兹他们这样以战斗为生存意义的人。对他们而言,对抗异教徒的战争结束,等于是宣告他们失去作用。
新的战争,就是他们的新工作。
「另外,团里有人在离这里一小段距离的港口发现教廷的人。加上夜袭的事,有场阴谋正在进行也不奇怪。」
「教廷的人」四个字,使我担心表情会透露自己的心思。毕竟我想到的第一个就是迦南。
既然他们等同是背叛教会来到这里,或许有必要尽早告诉他们罗兹这边的事。
「我明白了。这件事……能禀告海兰殿下吗?」
「那当然。现在海兰殿下是和您一起站在对抗教会的第一线上。既然有阴谋,下一个找上的说不定就是她。为了各位的安全,我们甚至讨论过该不该乾脆住进来,但这样造成的麻烦也不小……」
王国与教会正僵持不下,让圣库尔泽骑士团担任护卫恐怕会擦出不少火花。不过至少能把这分心意告诉海兰,她一定会很欣慰。
「各位的虔诚,以及对我们的忧心,相信神都有看见。感谢贵团通知我们这些。」
「哪里,还不足以回报您的恩情呢。」
好个坚守礼义的人。见过真正的骑士精神以后,我很难不认为我们家的野丫头在成为合格的骑士之前,还缺了些根本性的要素。
「愿神指引我们。」
听了这句话,罗兹深深一鞠躬。
目送罗兹离开后,我回到房间第一个就是叹息。
不仅是教廷的迦南他们,连圣库尔泽骑士团也了解到圣经俗文译本的威力,实在教人高兴。可是换个角度,敌对势力也会见到相同情形。罗兹的部队在这时候遭人袭击,可以用我们眼中的大好机会,被敌方视为危机来解释。
罗兹提到骑士团有人见到教廷的人,便怀疑教会想搞鬼,只是我很难往那想。
相反地,我倒是能想到一个比教会更可能捣乱双方关系的势力。
那就是海兰最清楚的势力,等她回来以后得详加了解才行。在这场将世界一分为二的冲突中,少不了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
「能像缪里的小说那样诸事顺利就好了。」
一见到桌上那一整叠缪里有空就抓起羽毛笔猛写的幻想骑士故事,我就不禁叹息加絮叨,不过发再多牢骚也没用。
继迦南后,罗兹那边也开始关注圣经俗文译本无疑是个好预兆。只要准备大量俗文圣经广布于大陆,正确的信仰就会如燎原之火般熊熊燃起。
迦南对圣经译文的问题,带有彷佛摸得出来的热情。居然会有人穷尽所有知识,来关心我所翻译的圣经。
为了劝野丫头信神而千锤百炼的言语,如今即将打动许多人的心。
等缪里听到这消息,她也会当自己功劳一样自豪吧。光是想像那嘴脸,我就不禁苦笑。照这样看来,俗文圣经说不定真的能为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带来决定性的结果。
那么,我也只有尽最大努力一条路了。
于是我拉椅子坐下,面对迦南热情到缪里误以为是情书的信。
拿起羽毛笔,用更大的热情来回覆。
甫一抬头,发现房里暗了许多。同时有种在池底憋气很久了的感觉,不由得大口吐气。窗外飘送晚礼拜的钟声,告诉我已专注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我挺挺发僵的背,心想海兰他们差不多要回来了时,门后传来熟悉的仓促脚步声。
「大~哥哥~!」
门猛一掀开,迸出缪里活泼的呼喊。还来不及说话,她已大步接近,将怀中物塞在我身上。
「来,赶快穿一穿,准备出去了!」
「……又怎么啦,没头没脑的。」
一身土味出门,却带著古书尘味回来的缪里,塞给我的是商行小老板的服装。而且缪里自己也动手脱去骑士装扮,要换上商行小伙计的衣裳。
「是金毛的命令啦!」
「海兰殿下?」
怀疑她以为搬出海兰的名字就什么都可以之余,考虑到抑止缪里这股劲得花费的力气,还是先顺著她才是上策。况且要和海兰见面,就能顺便告诉她罗兹的事。
不过缪里旧衣脱了一地,把新衣套到头上时忽然停下动作,鼻子吸得嘶嘶响。然后裤子也没穿就赤著脚啪啪啪走过来。
「有一种忘记在哪闻过的味道。」
抬眼的她像个追捕异端的骑士,也像是怀疑恋人偷情的少女。
「罗兹……罗兹先生他来过。」
这名字让缪里的狼耳上下摆了摆。
「他是这种味道喔?感觉上……」
「才几天没见,他已经变成一个颇为精悍的少年骑士了。」
尾巴啪啪啪地晃动。
「可是我现在也是骑士喔。」
缪里得意挺胸,不知道想争什么。这副只穿上衣光著两条腿的样子,简直跟懒惰地赖完床以后随便乱穿没两样。不管怎么看,都一点也没有罗兹那种严肃。
「骑士才不会用这副邋遢样走来走去。」
「啊,赶快换衣服啦!」
我怀疑地注视完全不听我唠叨,赶紧继续换衣的缪里,一并更衣整装。
离房下楼后,见到海兰身穿只在阿蒂夫见过那么一次的民妇服饰,愉快微笑等著我们。
搭满载商品的货船来到劳兹本的年轻商人,邀请走访商行时看对眼的女佣,连同仆人和护卫到街上的酒馆吃喝。
现在八成就是这德行的我,自弃地接受现实。
「偶尔这样挺好玩的呀。」
扮成民妇的海兰这么说,从商行搬运工装扮的护卫骑士手中接过斟了葡萄酒的杯子。
「『黄金羊齿亭』的肉也满棒的啦。」
缪里所说的店位在劳兹本大教堂前广场,常有城中显贵往来。打通各楼层的天井中央挂著几条染上招牌的大布帘,俨如酒肉的大教堂。
而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劳兹本中工匠占多数的区块里,一间小不隆咚,菜也算不上好的店。门口有野狗在等残羹剩菜,店里有吵闹的船员叠高了杯子,侍女泼辣得不输醉汉。在如此喧嚣的缝隙间,还有看似觊觎酒客钱包的可疑人物,表情阴沉地独自啜饮。
「怎么约在这种地方?」
附近到处是类似的酒馆,厨房烟囱又似乎堵塞,店里烟多到刺眼。
我很想报告罗兹那些话,尤其是王国内有势力暗中挑事的部分和迦南那边的事,但气氛实在不对。
「我们在书库跟鲁•罗瓦叔叔看了很多书。」
略带焦痕且肉汁横流的羊肋排在木盘中堆积如山。也许是这里客人都好这口味,上头涂满浓浓的蒜泥酱,散发强烈香气。海兰直接用手抓一条来秀气地咬,很喜欢这样似的吃得很开心。缪里顾不得烫,大口大口地啃,并说:
「因为知道修道院那间房子的背景了。」
「是喔?」
我是很好奇,但发现前后接不太起来。
想请她说明时,这次换海兰开口了。
「我到议会去以后,遇到了那块土地和古宅的卖家的老朋友,就向他请教背景了。他说很久以前来到这里的阿罗涅骑士团在那住过,可以追溯到古帝国时期。」
海兰不知拿沾满羊油的手指怎么办,最后索性舔乾净。护卫骑士见状,拚命克制自己不要大惊小怪。
「不过那个骑士团很老了,书库里没有正式记录。对吧?」
海兰将话题交给缪里,让我想起他们是去附设于议会的书库。海兰要和城中政要开会,所以约在那里见面吧。
「嗯。鲁•罗瓦叔叔也听说过,可是书库里没有他们的团徽,所以猜他们当年是类似佣兵团的骑士团。」
「话说……知道这么多就够了吧?」
解释到现在,还是跟为何需要变装没有关联。
不知该不该纠正缪里的吃相时,侍女粗鲁地放在桌上的鳕鱼乾是那么地诱人,我便拿一条等她说下去。
「啊呼、哈呼!嗯咕。可是啊,那个骑士团其实非常有名,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多搜集一点故事,整修的时候加入一点故事内容会比较好。你想嘛,整修不是很花钱吗?而且修道院这种地方吸引多一点人来,才能多赚一点。」
身为与财迷心窍的教会对抗的人,实在很难直接点头,但事实就是如此。修道院的收入中,牧羊最稳定,然而藉由巡礼者的捐献购置巨大设备的并不少。如果那古宅真与阿罗涅骑士团有关,用它作宣传词,对营运或许不是坏事。
只是,缪里特别强调这点,多半不是料到海兰恐怕为筹措资金铤而走险的缘故,而是想尽量减轻海兰的重负。虽然平时她对海兰态度那么冷淡,其实还是把她当同伴看的吧。
我不懂的是,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说阿罗涅骑士团的事,有名却没有记录又是什么道理,感觉每件事都兜不上。
这时,满屋子的喧噪忽然像鸟群一样改变方向。
「啊,来了来了!」
就在缪里叫喊的同时,周围客人有的起身有的举酒,朝著店门口齐拍手。
我也伸长脖子张望,原来进门的是一支乐队。温泉旅馆云集的纽希拉当然少不了他们,「黄金羊齿亭」也不例外,不过他们和那些乐队不太一样。
这群乐队似乎是独树一格,专门在城中特别混杂的地区演奏。
「全知全能的主啊!感谢祢今天也让我们有酒能喝!」
一名乐手以喧噪也盖不过的洪声这么说,一撩琴弦。随后骤然开始的歌曲,与疗愈温泉客身心,或掩盖显贵秘密商谈的曲子完全不同。是让人们捧酒踏脚,宣泄一日烦忧的激烈旋律。
门口马上有酒客交臂围圈,转呀转地跳起了舞。那大概是这种店的常客必点歌曲,好几个人自个儿伴唱起来。
缪里当然爱死了这种粗浅的欢腾,海兰也愉快地跟著打拍子。护卫骑士瞪大眼睛,以防扒手趁乱接近。
「在『黄金羊齿亭』听不到这种歌喔!一定要来这间才行!」
海兰略有醉意而发红的脸,凑近被这气氛逼得不知所措的我,大声这么说。
不解她特地来到这么吵闹的地方究竟是为了什么时,我发现缪里在摸索我的腰间。
「大哥哥!给我几个铜币!」
她一边说,一边扒手似的掏我的钱包,并且补充:
「会来这种地方的乐队啊,肯定都知道阿罗涅骑士团的歌!」
快速说完理由后,缪里抓紧手上铜币,奔过火热的喧嚣。目送她背影离去,我才终于想到这世上的史诗或冒险故事并不会全都有文字记录,收藏在经过装订的书籍里。为娱乐大众而润色得引人入胜,在时间长河中传唱下来的故事也是存在的。
看来阿罗涅骑士团即是属于这类。
「有没有适合修道院的就很难说了。」
海兰一边这么说,一边看著缪里跟乐队旁边收赏钱跟点歌,貌非善类的小丑商量事情。
「这个骑士团,是以团长他传奇性的风流韵事出名。这样一来,还留存在院子里的那个室外浴场要不要保留,就不好决定了。」
楼房之间以铺石渡廊连接,廊边有一整列装饰用的石柱。那显然是古帝国的调调,以现代的审美观来说,甚至颇具性暗示。
如果新见的修道院里,有一座城镇当红歌曲中的室外澡堂会怎么样呢?
我好歹也在泉烟之乡纽希拉开温泉旅馆的稀世旅行商人手下干了几年活,由我来看,那满满都是商机。虽然那是风流骑士团长留下的澡堂,然而沐浴在修道院仍是修行重点之一,在信仰上或许不至于造成问题。想到这里,缪里那似乎谈成了。
不久旋律与调性一并改变,骁勇中带了点甜蜜。舞娘随后对乐手又摸又靠,少女歌手唱出的正是骑士与美女的爱情故事。
才刚侧耳聆听歌在唱什么,我就差点被歌词呛到。
在王国内某片闲静田园中的美丽宅第里,水道将玫瑰香的热水送入池中。伟大的骑士团长脚泡著水,在美女服侍下畅饮葡萄酒。歌中的水道,应该就是害鲁•罗瓦像献给恶魔的祭牲般头下脚上,通往浴场的那条水道。
而且听她高歌室外浴场光天化日下的男女情事,我没喝醉也脸红了。
「真的有点受不了耶。」
海兰才刚苦笑著说完,曲调忽然变得夸张,少女歌手以手压在胸口卖力高歌。
我上战场杀敌建功,噢,是为了誓言对你的爱。可是我的爱人啊,如同我战功无数,爱也足够分给每一个人。
意思就是,他每打完一场仗,就会换一个永远的恋人。听著这样的歌大唱特唱,有个醉汉起了色心,往侍女腰上搂下去,被狠甩一巴掌而跌个狗吃屎。
这首歌唱的是战斗只属于贵族,男儿志在冒险的时代。当时教会势力没这么庞大,狼纹仍受贵族欢迎。
的确,用文字记录这种歌,装订成皮面书收进书柜里,马上就会遭到教会的责难。只有无根的乐手,能轻飘飘地闪躲教会的缉查,将这种故事传唱下去。搞不好对所有知识皆有涉猎的鲁•罗瓦也无法尽揽的世界,就在这里。
当歌曲结束,为驱散煽情词句的余韵而吃的略苦鳕鱼乾只剩一半后,我对世上仍有许多未知领域深深感慨。
同时,叹息不由自主地跑出来。
「先不说歌词怎么样,那个丫头好像已经学到坏东西了,让我很担心。」
视线彼方,缪里随著再度活泼起来的曲调和舞娘一起舞动。
「担心什么,跳得很优雅啊。太厉害了。」
即使觉得海兰实在太宠缪里,她和正牌舞娘手牵手跳舞的模样仍俐落得教人叹服,难以说嘴。说到跳舞,刚离开纽希拉那阵子,缪里曾在途中下榻的税关旅舍用跳舞跟酒客换东西吃。
而且缪里的母亲贤狼赫萝,也在我儿时的旅程中和卖艺的舞娘共舞过,难怪觉得那画面有些熟悉。
血统果真不会说谎,我手扶额头缓和头痛。但见到整间店的视线都集中在那群花样舞娘上,我发现机会来了。
「海兰殿下,趁野丫头不在,有件事要向您报告。」
「嗯?」
已经很习惯舔去指上肉汁的海兰往我看来。
「您外出时,骑士团派了使者过来。还记得罗兹先生吗?」
海兰立刻恢复平时的面孔,侧眼看看四周,打手势要我到耳边说。店里这么吵,正适合说悄悄话。即使趴到桌上耳语被人看见,也只会以为这小子真不会泡妞吧。
罗兹总共告诉我三件事:他受命制作圣经抄本、骑士团里有人见到教廷的人,以及有势力偷袭骑士团并试图制造争端。
说完要点,我以沉默视线询问海兰是否听得清楚。她低垂的长睫毛,透露出民妇装扮也藏不住的威严。
「第一件,我当然是非常欢迎。只是在大教堂抄写,容易被其他圣职人员盯上。到我们那住或许比较好。」
劳兹本大教堂的大主教亚基涅在经过一番迂回之后,可说是站在我们这边。可是大教堂里的圣职人员比一般商行还要多,对两阵营冲突的想法各自不同,说不定有人会排斥罗兹的寄宿。
「第二件……虽然说这也是我们计画在大陆碰头的原因……」
海兰有需要隐匿迦南,一旦他出了事,就得担起这个责任。
然而我想,这不过是摆在天平哪一边的问题。
「如果我们都跑去大陆,也会面对迦南先生现在的问题吧。」
不如就让我们担下这问题,心理上会比起留在对方身上轻松一点。听我这么说,海兰注视我一会儿后无力地笑。
「我好像太依赖你了。」
「哪里。」
海兰微微笑,视线瞥向远方后移回我身上。
「先告诉他们可能有人注意到了吧。那么……既然这样,请他们住进来或许比较能安心。」
「住进来吗?」
「迦南阁下也在抄写圣经,这样有问题能直接找你,想上街购买生活必需品也近,那里可以解决很多问题。虽然那免不了让他们遇上骑士团的罗兹,但认出教廷的人的不是罗兹吧?他更不会认为迦南阁下就是其一。」
很实际的想法。
「就算有个万一,只要详加说明,相信罗兹也能够了解我们的想法。他应该能以大义为重,没有那么冥顽不灵才对。」
他是有点顽固之处,但我对罗兹的印象与海兰差异不大。
「问题在于第三件。」
海兰极其刻意地上下耸动肩膀,叹一口气。伸手拿起葡萄酒杯,却没有喝。
「你心里有数吗?」
在这里避讳也没意思。
「恐怕是二王子殿下。」
这指的是王位继承权第二顺位,为防大王子遭遇不测而生养的克里凡多王子。使大王子顺利继位已是既定路线,且现在异教徒战争已经结束,他几乎没有机会可言。大王子不太可能突然中箭身亡,弟弟也没机会立下战功。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他无望扮演主角,只有将家名与领地传给下一世代的份。是个在贵族制度的黑暗中嘶吼,玩世不恭的人物。
据说他仍未放弃继位的可能,笼络了一班同样境遇的贵族子弟,不惜伺机挑起内乱。为了加重王国与教会的冲突,他多得是理由袭击在国内伸张正义的圣库尔泽骑士团。
就连善良到没多少人心胸如此宽大的海兰,也从来不掩饰对克里凡多王子的厌恶。我想这与身世算不上光彩的她依然一心为王有关。
「我头一个想到的也是他们。如果他们那么做是因为教会密令,未免太迂回了点。何况父王或宫廷那边根本没理由那么做。」
海兰终于喝了口酒,视线指向店门。现在演奏的是热情的古代骑士抒情诗,顾客与乐手随著不会伤风派俗的舞曲节拍融为一体,缪里也舞得轻灵。
「我会禀报父王,请他多注意圣库尔泽骑士团周边的动静。只要逮到他们企图作乱的确证,或许父王就下得了决心了。斩断王国祸根的好机会终于来了……」
海兰难得露出如此冰冷的眼神。目光指向只剩骨头的羊肉盘,不知是有意无意。
随后,她像是注意到我的视线而抬起了头。
「我好像喝多了。」
她与克里凡多王子对立已久,没那么容易保持冷静吧。
我无言以对,只能垂下双眼低头表示遗憾。
「我们也去跳个舞,醒醒酒吧?」
海兰这就起身,静候至今的护卫慌张地开了口:
「不行啊,大小姐。」
而海兰似乎就在等他这么说。
「奥兰多,不是说过别叫我大小姐吗。罚你跟我一起跳。」
看来这个护卫和老管家一样,已经在海兰家服务很多年了。海兰对正经八百的奥兰多做一个好比缪里的鬼脸,拍拍他肩膀。总是沉稳冷静,不厌烦地指导缪里练剑,堪称骑士楷模的人物,竟露出少年般的厌恶表情。
「起来起来,走了。」
见到奥兰多不甘不愿地被海兰拖著手起身,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说不定每个大小姐身边,都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受罪包。
可是,我也不能把事情都推给他。
「我也来。」
我就这么和大感惊喜的海兰,与一副任其宰割的奥兰多加入门前闹哄哄的人环。跳舞是很有趣,不过伤脑筋的是,缪里一发现我也在跳就乐坏了地冲过来。不只是那冲劲可怕,已经跳了好一阵子的她浑身是汗,像刚淋过雨的狗一样。
乐器奏响,热气吹得野狗兴奋吠叫,人们舞动的脚步声麻痹了我的心髓。我向神祈祷,请祂宽恕我乐衷于如此放纵的游戏,但城里的狭小街道连月亮都看不见。
看著缪里的笑容与海兰快乐的脸孔,我给自己找藉口说,就算今晚是满月,祂应该也不会注意到吧。